杜尔西:“也可能,但他的仆人布拉加说,从前他在润波耳那边行医的时候,也没看见他有过太太。” “杜尔西!”女主人站在楼梯口尖声叫着。 卡玛娜立刻跑进厨房里去,杜尔西也就匆忙地赶到他女主人那边去了。 纳里纳克夏——在润波耳行过医——卡玛娜心中的疑团立刻完全打破了。杜尔西出来的时候,她又向他探问了一些情况。 “我跟你说,杜尔西,我有一个亲戚,他的名字完全和那大夫一样——他是一个婆罗门,是不是?” 杜尔西:“哦,是的,他是一个婆罗门,属于查杜瑞亚种姓。” 杜尔西恐怕女主人又发现他在厨房门口和卡玛娜谈话,说到这里他就匆忙地走开了。 卡玛娜马上找到纳宾加丽那里去,对她说,她已经做完了工作,现在要到达沙斯瓦梅德码头上去洗洗澡。 纳宾加丽:“你要出去,那可太不方便了。我丈夫正病着,谁也拿不准他一会儿会不会要吃点儿什么。你为什么单单要在今天出去呢?” “我刚刚听说,有一个我很早就希望能找到的亲戚现在正在贝拿勒斯。” 纳宾加丽:“不成,谢谢你吧!别把我看得那么傻!是谁告诉你的?我猜一定是杜尔西,对不对?我们一定得请他走路。现在你必须明白,小姑娘,只要你还在我家里呆一天,你就别想单独出去洗澡或出去找什么亲戚。那是办不到的,我决不允许。” 她告诉了看门的一声,当时就把杜尔西解雇了。她并且吩咐看门的永远也不许杜尔西在她家门口露面,同时她还严厉地戒饬其他的仆人从此再不许和卡玛娜讲话。 在卡玛娜没有得到关于纳里纳克夏的消息以前,她一直都还能安心地忍耐着,但现在她的心却一刻也不能安静了。既然她自己的丈夫就住在这个城市里,她怎么可以再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家里呆下去哩。她工作的能力越来越不如以前,纳宾加丽当然免不了时常要对她加以斥责。 “你听我说,小姑娘。”她说,“你现在这种态度我可真看不上眼。你是和谁生气了吗?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完全有自由一天饿着肚子,但你可别想先把我们给饿死呀。近几天你做的东西干脆就没法吃。” “我不能再在你们家做下去了,”卡玛娜回答说。“我已经受不了啦。求你让我走吧。” “哦,你说得倒真不错呢?”纳宾加丽气呼呼地说。“这真是如今做好事的报应!你先想一想吧,就为了安插你,我们已经把在我们家工作多年、为人非常善良的一位老婆罗门厨师辞退了。这会儿天才知道他上哪儿去啦。你还说你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婆罗门哩!你以为就这样跑来对我说,‘求你让我走!’就成了吗?你等着吧,要有一天你私自逃跑了,看我会不会向警察局去报告。我儿子是县长,不知多少人因他一句话就送掉了脑袋。你别再同我耍你那些花招了。你大概也听到过加达的事吧?他作了对不起主人的事我们就得给他一个教训;他现在还坐在监牢里哩!你想这样和我开玩笑可不成!” 关于仆人加达的那几句话可是一点也不假的。主人硬说他偷去了一只表,那可怜的人就这样被关在监牢里了。 卡玛娜现在真是智穷力竭了。终身幸福的日子仿佛就近在手边,但她的手却已被捆得不能动弹了。命运之神真是和她开了一个非常残酷的玩笑。整天关在四面墙壁里做着苦工的这种囚犯式的生活,实在叫她难以忍受。现在每到晚上的工作做完以后,她总拿一条头巾包着头,独自跑到寒冷而黑暗的花园里面去。去那里,她静立在院墙边,凝望着通向城里去的大道。她的急于曲尽妇道的热忱迫使她在自己的想象中沿着那条黑暗的孤寂的大路飞过去,四处去寻找一所她从来也没见到过的房屋。她常常就这样一连几小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最后,在她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以前,她总要怀着无限的崇敬向远方行一次礼。 但没有多久,她的这一点安慰,这么一点自由,也被剥夺掉了。有一天晚上,在她一天的工作做完之后纳宾加丽特别派人去叫她。而那个仆人在各处找了一圈之后却跑回来告诉她说,他哪里也找不到那位婆罗门姑娘。 “你是说她逃跑了吗?”纳宾加丽叫喊着问道,她随手拿过来一盏油灯就亲自楼上楼下满屋子去寻找,但结果仍连卡玛娜的影子也没找到。 她最后跑到她丈夫墨刚达拉先生那里去——他那时正半闭着眼在抽着水烟——告诉他,看样子卡玛娜是已经逃跑掉了。墨刚达拉先生听到这个消息,态度却依然很沉静。“我曾经告诉过她,叫她千万不要逃跑的,”他昏昏欲睡似地含糊地回答说,“这姑娘真太不懂事了。偷走了什么东西吗?” “因为天气冷我给她包头的那条头巾——我在她的房间里就没有看到。我还没有清点不知道别的东西有没有丢失。” “派人到警察局去报告,”她丈夫煞有其事的样子吩咐说。于是一个仆人拿着一盏灯就出门去了。不久卡玛娜回到屋子里来,却碰上纳宾加丽为要弄清楚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掉,正在她房间里翻箱倒笼。 “嗨,你这是在捣什么鬼?你上什么地方去了?”她一看见卡玛娜就大叫着说。 “活儿做完以后,我到花园里去散了一会儿步。” 纳宾加丽不禁恼羞成怒了。她毫不留情地对卡玛娜乱骂,所有的仆人都聚到门口来看热闹。 不管纳宾加丽如何像凶神一般,卡玛娜从来也没在她的面前流过一滴眼泪,这一次也并非例外;在她那恶毒的唇枪舌剑的攻击之下,那女孩子仍始终像一座神像似地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最后到纳宾加丽这方面的火力已渐衰弱的时候,她却毫不客气地叫着说:“我想你现在大概对我已经非常不满意;你最好让我走吧。” “这你不用担心。如果你以为我还会把你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好吃好住地养在家里,那你是完全想错了,不过在我让你走路之前,先得让你认识认识清楚纳宾加丽是什么人。” 卡玛娜从此连门也不敢出了。有空的时候她只好自己独自关在房里,唯一的安慰就是空想着她现在的苦难已经到了极点,上天总该要来解除她的苦难了。 第二天晚上,墨刚达拉先生要坐车出去溜一溜,他带着两个仆人走了。他走之后,大门便从里面闩上。天黑的时候,门外却忽然有人问主人在不在家。 一听到那声音,纳宾加丽立刻跳了起来。 “天啊,纳里纳克夏大夫来了!布蒂亚!布蒂亚!”但她始终没有听到布蒂亚的回声,于是她就转向卡玛娜说: “快下去开门去,你听见没有?告诉大夫我丈夫坐车出去溜一溜,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请他进来稍等一等。” 卡玛娜提着一个灯笼走下楼去。她的腿战栗着,心怦怦地跳着,两手不住地冒着冷汗,几乎完全不听她指挥了。她这时只担心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会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拉开门闩,用面纱遮住脸,然后打开门,在门里面对着纳里纳克夏站着。 “墨刚达拉先生在家吗?”他问道。 “不在,请进来吧,”卡玛娜回答说。 纳里纳克夏走到客厅里去,他刚刚一坐下,布蒂亚就跑来向他说了刚才纳宾加丽吩咐卡玛娜说的那一段话。 卡玛娜感到自己的心肺似乎都快要爆炸了;她勉强支持着走到廓子上去,在一个可以清楚地看见纳里纳克夏的地方停下来,而为使自己心中激动的情绪能慢慢安静下去,她一歪身就在廓子上坐下了。这时里面的急跳着的心和外面的刺骨寒风对她内外夹攻,使她不禁立刻抖成一团了。 纳里纳克夏坐在一盏油灯照出的光圈中出神。浑身发着抖的卡玛娜却暗藏在廓子上的黑暗中对他凝望着。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来,遮断了她的视线,但她却随时匆忙地用手把眼泪拭去。她把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这种凝望中,最后好像这凝望所具有的磁性的引力已要将纳里纳克夏吸引到她的生命之光所照出的焦点之下去了。他的轩昂的眉宇和安详的面容在灯光之下闪耀着。每一根线条都深深地印入了卡玛娜的心,直到最后她的整个身躯已完全变得麻木无知,好像要溶化包围着她的太空中去了。现在她眼前所能见到的只有他的镶嵌在一圈灯光中的脸。其它的一切都是空虚的假像,所有它周围的事物现在似乎已都慢慢消融,慢慢和那一张脸合为一体了。 卡玛娜从一种半昏迷状态中忽然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纳里纳克夏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在和墨刚达拉先生谈话。他们两个随时都可能走到廓上来,发现她在那里偷听,因此她匆忙地站起来躲到厨房里去了。厨房后面有一个门通着前面的小院,屋子里任何人要出去都必须从这个小院经过。 卡玛娜就站在那里等待着,浑身像火烧一般。像她那样一个卑贱的可怜虫如何可能有这样的一个丈夫!他的脸是那样宁静安详、那样文雅优美,而在那雅静中更显出一种天神一般的气概。想到自己终将有一个苦尽甘来的日子,她一次再次虔敬地向天叩拜,感谢神灵。 卡玛娜一听到楼梯边的脚步声,就立刻跑到没有点灯的过道边去。布蒂亚拿着一盏灯走过去,纳里纳克夏跟在她的后面也走过了前面的小院。卡玛娜这时竟听到自己用诗人的语句在暗暗向他祝祷说: “天主啊,你的女仆现在正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做奴隶; 你从她身边走过,而你却完全不知道。” 一看到墨刚达拉先生走出会客室到后面吃晚饭去,她立刻就跑到那间空屋子里去。她俯身在纳里纳克夏坐过的那张椅子前面,以额叩地,并亲吻着地上的尘土。啊!她竟被剥夺掉了侍奉他的权利!无法宣泄的满腹热忱已使她的心悲不自胜了。 第二天卡玛娜听说,大夫劝墨刚达拉先生到贝拿勒斯以西数百里之外一个气候温和的地区去居住一段时间。现在他家里的人已开始在为这次旅行做准备工作了。 卡玛娜立刻去见她的女主人。 “我恐怕,我是决不能离开贝拿勒斯的,”她对女主人说。 “我们能离开,你为什么不能?你一下就变得那么虔诚了吗?”纳宾加丽说,她认为卡玛娜是因为心里不愿离开这个圣城,故意拿宗教来作为掩饰。 卡玛娜:“不管你怎么说,我是决定留在这里了。” 纳宾加丽:“很好,咱们走着瞧吧。” 卡玛娜:“我求你不要把我带走。” 纳宾加丽:“你这人可真叫人觉得可气!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好,正要动身了,你却发疯似地忽然来这一着。时间这么紧迫,我们一下子去哪里找一个厨子?现在没有你可真不成啦。” 卡玛娜百般请求也仍属无效;最后她只得跑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关起门来,哭一阵,祷告一阵,祷告一阵,又哭一阵。 第五十三章 安那达先生和他女儿谈过话后的第二天晚上,在加尔各答犯过一次的腰痛病,忽然又发了。整个一夜他都感到痛苦万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稍为好一些。他叫人搬了一把椅子到花园里去,十二月的太阳是很柔和的,他坐在那里一边晒晒太阳,一边观看着路边的景致,汉娜丽妮给他把茶预备好也送到那里去。他脸色苍白,两眼下陷,夜来为肉体上的痛苦所折磨的表情还留在他的脸上,一夜之间他似乎已老了许多。 汉娜丽妮看到她父亲的憔悴的面容,不禁感到悲悔交集。她认为他所以犯病是因为她拒绝答应那件亲事引起的,一想到是精神上的烦恼加重了老人肉体上的病痛,她就感到良心上非常不安。如何想办法减轻他的痛苦的问题立刻占据了她的整个思想,但想来想去也仍毫无办法。 这时,阿克谢和大叔突然来临,使她不禁大吃一惊,她预备马上躲出去,不料阿克谢却拦住她说: “请不要走。这位老先生是加希波尔的卡克拉巴蒂,他是我国极有声望的人,在西部各省许多人都很熟悉他的名字。现在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们谈谈。” 两位客人在安那达先生椅子旁边的一个石台上坐了下来,大叔立刻讲出了他们所以到这里来的本意。 “我听说,”他开始讲道,“你们和哈梅西先生是老朋友,因此我特地来向你们打听打听,你们知不知道他太太的消息。” 这几句开场白就已使安那达先生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哈梅西的太太!”他在喘息略定后大叫着说。 汉娜丽妮立刻低下头去,卡克拉巴蒂却又接着说:“你们也许以为我这人非常古怪,非常不懂礼,但如果你们能耐心地听我把话讲完,你们就会知道我从加希波尔老远跑到这里来决不是专为同你们闲谈谈别人的事情!我和哈梅西先生相遇是在今年普耶节的时候;他那时同他的太太坐船上西边去,我就和他们在轮船上彼此结识了。你们当然知道,以卡玛娜的美,任何人见到她都不免会对她倾心。我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各种悲哀痛苦的经历应该使我的心早已硬化,但我现在却始终也不能对那个年轻可爱的小姑娘忘怀。在船上的时候哈梅西先生还没有决定上什么地方去,但我们结识了一两天之后,卡玛娜却对我这个老头子颇有好感,她因此劝她的丈夫在加希波尔下船,和我们一道去住。我的第二个女儿赛娜爱她更胜于她自己的姊妹。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我现在真不忍心再去说它。那个可爱的小姑娘究竟为什么,不管我们一家人如何伤心,就那么忽然丢下我们走开了,我到现在也完全没法理解。自从她走后,赛娜的眼泪就一直也没有干过;” 一回想起过去的事,大叔已是语不成声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安那达先生十分关切地问。 “阿克谢先生,”大叔说,“一切你都知道的,你来讲吧。 一想起那些事,我的心都要裂了。” 阿克谢把以往的事很详细地讲了一遍。他自己并没有加任何评语,但按照他的平铺直叙的描写,哈梅西的种种作为就已显得丑恶不堪了。 在他的话讲完之后,安那达先生态度极郑重地说,“我告诉你吧,这一切我们从来听都没有听到过。自从哈梅西离开加尔各答以后,直到现在我们始终也没从他那里得到过半个字的消息。” “是啊,”阿克谢附和着说,“我们一直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甚至并不十分知道他和卡玛娜结婚了。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老先生。你能断定卡玛娜的确是他的太太吗?她不可能是他的一个姊妹或一个什么亲戚?”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阿克谢先生?”大叔嚷嚷着说。“她当然是他的太太,而且是很少人有过的一位最贤良的太太。” “这可真是一件怪事,”阿克谢大发议论说,“做太太的越是贤良,她就越会受到不堪的待遇。愿上天重重地惩罚那些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吧!”说完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一件非常悲惨的事。”安那达先生搔搔他的稀疏的头发感慨地说,“但这件事现在既已没法挽救了,我们又何必再去为它悲伤呢?” “可是,事实上,”阿克谢回答说,“我根本不十分相信卡玛娜真是自杀了。我认为她很可能已经逃跑出来,因此这位先生和我一同到贝拿勒斯来,预备到各处去仔细探询一番。现在很显然,你们在这方面是不能对我们有什么帮助了。但我们仍预备在这里花几天工夫去寻访寻访。” “哈梅西现在在什么地方?”安那达先生问道。 “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地址就离开我们走了,”大叔回答说;而接着阿克谢却说道。“我倒并没有见到他,但我听说他已经又回到加尔各答去,我相信他还预备再去参加阿里波的律师公会哩。一个人,特别在哈梅西那种年龄,决不会因一件事情永远感到悲伤的。(对卡克拉巴蒂)走吧,老先生,我们一定到城里各处去仔细访问访问。” “你不到我们这儿来住吗,阿克谢?”安那达先生问道。 “我恐怕现在还不能给您一个明确的答复,”阿克谢说,“这件事使我心里感到不安极了,安那达先生。我决定要把我停留在贝拿勒斯的全部时间用来做这个寻访工作。想想那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当时所处的境地吧;我们可以想象她一定是感到家里的生活实在没法忍耐下去了才被迫逃了出去!现在我们更不知道她正受着什么样的罪。哈梅西对她的遭遇也许能漠不关心,但我的天性却不容许我那样做。” 阿克谢和大叔走后,安那达先生只急得一个劲拿眼睛看他的女儿。在汉娜丽妮方面,因为她知道她父亲一定会为她担忧,所以一直都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 “爹,”她最后终于开口说,“我想你有必要找一个医生来把身体彻底检查检查。近些日子来一点小事情都会引起你极大的不安,所以你显然极需要好好治一治。” 安那达先生听到这话心里稍为安了一些。看到汉娜丽妮在听到别人那样无情地指责哈梅西的行为之后,还能这样关心到他的健康,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下去了。在平常的情况下,他一定会用几句简单的话撇开这个问题,但这时他却回答说:“你说得很对,如果我早检查检查,那岂不更好。我最好现在就派人去把纳里纳克夏大夫请来,你觉得怎么样?” 汉娜丽妮感到自己一听到别人提起纳里纳克夏的名字就多少有些不安。再要和从前一样,在她父亲的面前和他见面,那是很需要作一番挣扎的。然而她却仍表示极高兴的样子回答说,“那太好了。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吧。” 汉娜丽妮外表上的冷漠竟增加了安那达先生的勇气,他止不住提出了那个早使她感到刺心的问题。 “说到这里,汉娜,”他对她说,“关于哈梅西的那件事——”但汉娜丽妮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这儿的太阳太大了,爹,你必须马上进屋子里去,”说完不等他有机会提出反驳,她就扶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拉到屋子里去。她让他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来,拿毯子给他围上,递给他一张报纸,亲自替他把眼镜从匣子里拿出来给他戴上,然后吩咐他说:“现在你先读一会儿报纸,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来,”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安那达先生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预备尽量听从汉娜丽妮的吩咐,但女儿的事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忧虑使他实在无法集中心思去阅读报纸。最后他终于把报纸放下,起身去找寻他的女儿。虽然那时还是早晨,他却发现她的房门关上了,他于是一声不响地走到阳台上去,在那里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他又跑到她的房门口去。可是那门还仍然是紧紧地关闭着。他只得又一次退回到阳台上,疲惫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烦意乱地搔抓着自己的稀薄的头发,一直到纳里纳克夏来到的时候。 纳里纳克夏大夫在给安那达先生检查了一番,并给他开好一张药方之后,就转过身来问汉娜,病人是否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对这个问题汉娜只给了一个并不十分肯定的回答。 “如果可能,”纳里纳克夏说,“就必须让他心里永远没有任何烦恼和忧虑。我自己母亲的病也使我同样感到为难。因为她常为一点小事放不下心,所以要保持她身体的健康始终很困难。一点点烦心的事——比方说昨天白天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就能使她昨天一夜也睡不着。当然我一直总尽量避免让她听到任何刺激她感情的话,但人世间的事是这样复杂,要想完全避免几乎就根本不可能。” “今天你的脸色也不很好,”汉娜丽妮说。 纳里纳克夏:“哦,我的身体好得很!我几乎是从来不大生病的。昨天夜晚我很久没有睡,那也许就是我的脸色为什么不如平常的原因。” 汉娜丽妮:“如果你母亲能够有一个女人经常在她身边侍候她,那情况就要好得多了。你自己去侍候她总难照顾得很周到,何况你还有你自己的工作。” 汉娜丽妮讲这段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她自己,她这样讲当然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但她刚刚一说完,却忽然想起纳里纳克夏可能会从她的话里想到另外一些事,她不禁立刻羞得满面通红了。而纳里纳克夏一看到她那种羞怯的态度,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妈妈说起的那件亲事。 汉娜丽妮为掩盖自己的失言,连忙补充说,“她不可以找一个年轻的女仆侍候她吗?” “我一直都常常劝她雇一个女人来侍候,”纳里纳克夏说,“但直到现在她也始终不肯。她对于各种宗教仪式奉行维谨,我们当然不能希望一个花钱雇来的佣人和她一样事事那样留心。而且还有一点,让一个并非完全心甘情愿的人去侍候她,她天生就没法容忍。” 汉娜丽妮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发表什么意见,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开口说:“当我竭力按照你所讲的道理去作的时候,我总经常不断地遇到许多阻挠,而我常常禁不住让那些东西打断了我的进程。那些东西使我感到恐怖,甚至感到绝望。你想我永远也没有办法使我的心坚定下来吗?外界的一些刺激会永远这样弄得我总不能专心一志吗?” 汉娜丽妮的这种可怜的呼声使纳里纳克夏不禁愣了一下。 “你必须了解,”他略为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上天完全是为了坚强我们的心志才在我们生活的道路上设下重重的障碍。你决不能因此就丧失了勇气。” “你明天早晨能到我们这边来坐一会儿吗?”汉娜丽妮说,“想到你能给我一些帮助,我感到自己立刻就增添了无限力量。” 在纳里纳克夏的安详而坚强的声调和表情中,汉娜丽妮找到了她所需要的一种能使她的心趋于安定的力量。甚至在他走了以后,她心上还可感觉到经他触摸过而产生的安抚作用。她静立在卧房前面的阳台上,眺望着浸浴在日光下的野景。在正午时的这种辉煌壮丽的景象中,她看到万有世界一方面既在那里运转不息,一方面又似完全处在静止状态中,一方面出了万钧的气势,一方面又是那样文静安和,她于是也以同样强劲而从容的姿态,带着她的烦恼的心投入了浩瀚无边的天地的怀抱。就在她感到无限幸福的这一瞬间,日光和闪亮的蓝色天空,已在她的灵魂中注入了无限永恒的福祉。 汉娜丽妮想到了纳里纳克夏的母亲。老太太所以心情不安、彻夜不眠的原因是很明显的。汉娜丽妮第一次听到人提起那件婚事时所感到的惊恐,现在已慢慢消失,她已经不是那样本能地感到厌恶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不能离开纳里纳克夏,都更对他怀着崇敬之意,只不过她心中还仍然完全没有那种表示爱欲的不安和苦闷。在他的那种一意舍己为人的生活中,他当然并不需要女人的爱情,然而他却完全和其他的人一样,应该有人侍候和照顾。他妈妈年纪已老而且常在病中,他就没有一个人经常去照顾他。在我们今天的这个世界上,纳里纳克夏的生命实在是我们应重视的一件财富。前去侍候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实际是一种宗教事业。 今天早上听到的关于哈梅西的那一段事,对她的确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一直来她都竭尽一切努力逃避开那个残酷的打击对她所发生的影响。但这时在完全不同的一种心境中,她感到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再因哈梅西的事怀着悔恨之心了。她完全没有意思去评论他,或对他加以审判。尽管住在地球上的无数生灵进行着各种各样、好的坏的、千奇百怪的活动,我们所生存的地球却永远不停地按照自己的轨道在那里运转,汉娜丽妮因此感到自己也完全没有必要去担任评判者的角色。现在她的本能的要求是从自己的思想中完全驱除掉有关哈梅西的一切。当她想到卡玛娜的遭遇的时候,心上也禁不住一抖,但无论怎么说,她对自己问道,她和那个不幸的自杀事件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然而,这时羞愧、厌恶和怜悯之情终又占据了她的心,她于是双手合掌祷告着说:“啊,天主,我自己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老让这些思想烦恼着我呢?我恳求你把我从这些尘世的纷扰中救拔出去吧。让我从此割断一切尘缘。我没有更多的要求,只希望我能在你的这个世界上安静地生活下去!” 尽管安那达先生急于想知道哈梅西和卡玛娜的那一段故事在汉娜丽妮心中所引起的反响,但他却没有勇气再对她公开提起这件事。她坐在阳台上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沉思着的时候,他曾经准备走到她身边去,但一看到她那种怅惘的神情,他立刻又吓得跑开了。直到黄昏时候,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把大夫给他开下的药粉放在一杯牛奶中调好后递给他,他才找到了一个开口的机会。他先让汉娜丽妮拉下窗帘来遮住了强烈的光线,等到屋子里阴暗的程度已使他感到满意了,他才慢慢搭讪着说,“他似乎还是一个好人,我说早晨来看我们的那个老人。”但这话却并没有引起汉娜丽妮提出她自己的见解,他因为一时再想不出别的过桥的话,于是就只得直截了当地说到正题上去: “哈梅西的那些行为真使我非常吃惊。过去虽然也听到过关于他的许多闲话,但直到今天以前我一直都还完全不相信。 然而现在——” “不要谈这些事,爹。”汉娜丽妮恳求说。 “我也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亲爱的,”安那达先生说,“但是在上天的安排下,我们的幸福和悲哀总不是和这个就是和那个人纠缠在一起,我们没有办法对他们的行为完全不闻不问。” “不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汉娜丽妮争辩说,“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幸福和悲哀以任何一个人为转移。我现在的心情很好,爹。如果你一定要这样不必要地为我的事悲痛,那只不过会使我感到羞愧不安而已。” “汉娜,亲爱的,我是个已经上了年岁的人,你的事情不定,我是永远也不会快乐的。在你还没有结婚以前,我又怎么能够安心地死去!” 汉娜丽妮没有作任何回答,她父亲于是又接着说:“你必须明白,亲爱的,我们决不能因为遇到了一次伤心失望的事,于是就摒弃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因为你过于悲痛,你现在完全不能理解你应该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生活幸福,使自己不致虚度一生;但你必须记着,我的一切作为不过是为你的幸福着想。我知道什么地方有你的幸福和快乐,所以我求你不要拒绝我曾对你说起的那头亲事。” 汉娜丽妮一边使劲地眨着眼睛,一边大声叫着说:“请不要再谈这些了!只要你同意,任何人来提亲我也决不拒绝。不管你吩咐我什么我总一定听从你的意思。我现在只求你让我有一个机会清除掉心中的疑虑,让我先能够作一番心理上的准备。” 安那达先生在黑暗中伸手摸到了他女儿的被泪水浸湿的脸,然后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头上。他再没有讲任何话。 第二天早晨,父亲和女儿坐在树荫下喝茶的时候,阿克谢又来了。 “一点影子都还没有找到,”他看到安那达先生的疑问的眼光,于是回答说;然后,他接下主人奉给他的一杯茶,就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哈梅西先生和卡玛娜的一些零星东西,”他接着说,“现在还放在卡克拉巴蒂的家里,他不知道该把它们送到什么地方去。如果哈梅西先生知道了你们现在的住处,他一定会直接找来的,所以也许你们——” “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一个糊涂人,阿克谢!”安那达先生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哈梅西怎么会到这里来,我们为什么应该替他照看东西?” “可是,不管哈梅西先生犯了什么过错,不管他有多少不是,他现在一定真诚地感到后悔了,再说,毫无疑问,他的老朋友们总应该对他表示一点同情。您认为我们都应该和他一刀两断吗?” “你老提这件事不过是故意要招我们烦恼,阿克谢。我请求你在任何情况下,永远也别再对我提起这个问题了。” “你用不着生气,爹。”汉娜丽妮安抚地说,“这样只会使你的身体更感到难受。阿克谢先生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吧,这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我永远也不再提了!”阿克谢说。“求您愿谅,我刚才实在不了解情况。” 第五十四章 现在已到了墨刚达拉先生准备出发到米路特去的前夕。全家的人都得陪他一道去,一切东西都已经完全收拾好了。卡玛娜希望忽然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阻止住这次旅行,同时她更虔诚地祈祷,希望纳里纳克夏大夫至少再来看望他的病人一次,但两种希望显然都不可能实现了。 纳宾加丽因为恐怕她的女厨趁着收拾东西全家忙乱的当儿暗自逃走,几天来一直把卡玛娜留在自己身边,让她整天忙着收拾箱笼。 在万分绝望中,卡玛娜希望自己会忽然害下一场重病,迫使纳宾加丽把她留下。她也想到很可能他们会把某一位大夫请来给她医治。那个病也可能是一种不治之症吧,但她仍闭上眼睛,假想自己将如何怀着无限崇敬匍匐在她的医生的脚前含笑死去。 纳宾加丽那天夜晚让卡玛娜和她睡在一起,第二天一早她更让她和她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前往火车站去。墨刚达拉先生坐的是二等车,纳宾加丽和卡玛娜坐在专供妇女乘坐的优三等车厢里。 火车准时离开了贝拿勒斯。汽笛声像一匹发疯的意图、毁灭一切的大象发出的吼叫,卡玛娜则更感到这只疯狂的野兽正用它的牙齿在撕咬她的灵魂。她睁着一双怀着依恋之情的眼睛望着窗外,一直到纳宾加丽忽然跑来向她要槟榔匣子,才把她从迷梦中惊醒。 卡玛娜把槟榔匣子递给她,但她刚一打开匣子就生气地吼叫起来。 “哼!我早就预料到了!你把柠檬精丢下了!现在你叫我怎么弄?任何事情,除非我亲自动手,就准得出岔子。你完全是有意这么做,存心要使我心烦!你是有意在和我过不去!今天菜里忘了放盐,明天牛奶里忽然会有了泥土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捣些什么鬼呀?行,你等着瞧吧,等到了米路特以后,我准得叫你认识清楚我是什么人!” 当火车开过城外的大桥的时候,卡玛娜在车厢的窗口探出身子去,要对卧伏在恒河岸边的圣城最后再看一眼。 她本完全不知道纳里纳克夏住在哪个区域,但当火车急驰,而到处点缀着小山、房舍和尖顶神庙的如画的景色在眼前飘过的时候,她感到一切都因为他的存在变得非常圣洁了。 “天啊,你到底伸着脖子在瞅些什么?”纳宾加丽大声叫着说,“你以为你能够像一只鸟儿一样,一展翅膀就可以飞出去了吗?” 贝拿勒斯现在已看不见了。卡玛娜只得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痴对着外面空旷的野外出神。 火车终于到达了马哈尔赛瑞,但车站上的喧扰和拥挤的人群在卡玛娜的眼中都空虚得像梦中的景象。她机械地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 这一列开往米路特的火车又快要开动了,而这时,完全出乎卡玛娜的意料之外,她却听到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她转过头去竟看到乌梅希站在月台上!她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无限的欢欣。 “你在这儿,乌梅希!”她叫道。 乌梅希拉开了车厢的门,几秒钟之后,卡玛娜便已和他一起站在月台上了。他伏身在她的面前,向她行了一个表示最高尊敬的大礼——用手粘起她脚上的尘土来擦在自己的头上,他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她一下车,车上的服务员立刻就又把门关上。 “你在那里干嘛?”纳宾加丽对卡玛娜尖声狂喊着,“车要开了!快上来!快上来!”但卡玛娜对她的喊叫连理都没有理。 汽笛鸣叫了一声,火车头喷着气缓慢地开出车站去了。 “你从什么地方跑到这里来的,乌梅希?”卡玛娜问道。 “从加希波尔。” “那里那些人都很好吗?大叔近来怎样?” “他很好。” “我的大姐赛娜佳好吗?” “她的眼睛都差点哭瞎了,妈妈。” 卡玛娜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眼泪。 “乌米怎样?”她接着又问,“她还记得她的姨吗?” 乌梅希:“他们叫她喝牛奶的时候,要是不把你走之前送给她的那双小手镯给她戴上,她就会怎么也不肯喝。而每次一给她戴上那双镯子,她又总要摇动着她的一双小胳臂,满口乱叫着,‘姨走了,再见!’她妈妈一听到她这样叫就止不住又要掉眼泪。” 卡玛娜:“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乌梅希:“我在加希波尔呆腻了,所以我就离开了那里。” 卡玛娜:“你准备上哪儿去呢?” 乌梅希:“我准备跟你一道儿去,妈妈。” 卡玛娜:“但我身上一个铜子儿也没有。” 乌梅希:“没有关系。我有钱。” 卡玛娜:“你哪里来的钱?” 乌梅希:“你给我的那五个卢比我一直还没有花,”说着他就把钱拿出来给她看。 卡玛娜:“那么我们走吧,乌梅希,我们到贝拿勒斯去; 你觉得怎么样?你能去买两张火车票吗?” “当然能,”他立刻就去把车票买来了。 火车已停在车站上。他看着卡玛娜坐定以后,就告诉她,他去坐在后面的一节车厢里。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们在贝拿勒斯下车的时候,卡玛娜问道。 “不用发愁,妈妈!我一定把你带到一个好地方去。” “好地方,可不是!”卡玛娜大声叫着说。“在贝拿勒斯这地方你知道东西南北吗?” “这里我熟极了。且等我把你领到了地方你再说。” 他领着让卡玛娜雇了一辆马车,他自己爬上驾驶台坐下。在一所房子前面马车停下来了,于是乌梅希就叫喊着说,“我们得下车了,妈妈。” 卡玛娜走下车来,随着乌梅希走进那所房子里去,这时他却向还躲在屋里面的人打招呼说:“嘿,老爹,你在家吗?” 旁边屋子里有人回答说,“是你来了吗,乌梅希?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紧接着卡克拉巴蒂大叔手里拿着一根水烟袋走了出来,乌梅希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欢乐无比的笑容。 卡玛娜一时间却简直是惊呆了,她极恭敬地向卡克拉巴蒂行了一个礼。卡克拉巴蒂最初也是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即到他后来勉强开口的时候,他也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连手里拿的烟袋都糊里糊涂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最后他扶着她的下巴,扳起她的瘦削的脸来说,“我的小姑娘终于回到我身边来了。快跟我上楼去吧,亲爱的,”接着他就叫喊着,“赛娜!赛娜!快来看是谁来了!” 赛娜佳立刻走出自己的房间,跑到楼上过道里楼梯口边来,卡玛娜在她的面前伏下身去,抚足行礼。赛娜佳匆忙地把这逃后归来的小姑娘拉起来,拥抱着她,在她的额头上亲吻。 她满脸流着眼泪激动地叫喊着说,“哦亲爱的!哦亲爱的! 就那样丢下我们走了!你想不到我们会怎样伤心吗?” “不要再谈那些了,赛娜,”大叔说,“你最好先去给她预备早饭吧。” 就在这时,乌米也跑来了,她挥动着胳膊高兴地大叫着: “姨!姨!” 卡玛娜把她一把抱起来,紧抱在自己的怀中,没头没脑地在她脸上乱吻。这时赛娜佳才注意到卡玛娜的头发是那样凌乱,衣服也破旧不堪。心里真感到难过极了,她立即把她拉到房里去梳洗,让她先洗了一个澡,然后拿出自己的最好的衣服来给她穿上。 “我想你昨天夜里一定睡得很不好,”她说。“你看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我现在给你去预备早饭,你最好先去睡一会儿吧。” “不啦,谢谢你,大姐。我愿意同你一道儿到厨房里去,” 于是这两个朋友就一同到厨房做饭去了。 当大叔决定听从阿克谢的建议准备动身到贝拿勒斯来的时候,赛娜佳也坚持要同他一道儿来。 “但比宾还没有到放假的时候呀,”大叔反驳说。 “那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一个人去。妈妈在家里,她自会给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这是赛娜佳第一次自愿和她的丈夫暂时分离。 大叔被迫同意了,因此他的女儿一路陪着他来到了这里。但当他们在贝拿勒斯下车的时候,他们却看到乌梅希也从火车里走了出来,他们当时就问他为什么也跑来了。很显然,他的动机是和他们完全一样的,但因为现在乌梅希已变成了大叔家里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如果他离开了他们家,女主人就会感到非常不愉快,父女俩就只得竭力劝他回去,最后总算得到了他的同意。至于那以后的事,读者已经知道了。乌梅希自卡玛娜走后,就感到加希波尔的生活无法忍耐,有一天早晨,当他被派到市场上去买东西的时候,他就趁机逃跑了。他拿着给他买东西的钱,渡过恒河,一直跑到火车站去,大叔听到他逃跑的事曾经非常愤怒,但照现在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个小罪犯倒是不应该受到责罚的。 第五十五章 那一天阿克谢曾到卡克拉巴蒂的住处来拜望过,但关于卡玛娜已经回来的事大叔却一个字没有提,因为他现在已经知道哈梅西和阿克谢并没有什么感情。 这一家子人谁也没有向卡玛娜问起过,她为什么逃跑或曾经跑到什么地方去的事,事实上从所有他们那些人的态度来看,就好像卡玛娜原是和他们一道儿上贝拿勒斯来游玩来了。只有乌米的保姆拉希米尼亚曾有一次意思想指责她几句,但大叔却立刻把她拉到一边去,警告她永远也别再提起那件事。 那天晚上,赛娜佳让卡玛娜和她睡在一起。她用一只胳膊搂住卡玛娜的脖子,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在她的身上轻轻抚摸着。这种抚摸是对卡玛娜的一种无言的请求,希望她把她的悲惨的秘密倾诉出来。 “你们大家是怎么个看法呢,大姐?”卡玛娜问道,“你们不生我的气吗?” “如果我们会因那种事对你生气,那我们也未免太糊涂了,”赛娜佳回答说。“我们知道如果有别的路可走,你也决不会干出那种叫人吓掉魂的事情来的。我们所感到悲伤的,只是上天为什么竟会使你遭到那样可怕的苦难。一个决不可能犯下任何罪行的人却竟会受到这种惩罚,这真是一个令人不能想象的事!” “你愿意听我把整个那些事情全告诉你吗,大姐?”卡玛娜问道。 “当然愿意,亲爱的,”赛娜佳极温和地说。 “我不知道在这以前我为什么没有对你讲,不过那时的实际情况也的确不容我有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事情的发生简直像一个晴天霹雳,我只感到我永远也没有脸再见你们。我没有妈妈或姊妹,大姐,但你却既是我的妈妈又是我的姐姐,这就是我为什么准备和你谈讲这些事的原因;不然的话,我是对任何人也不愿意讲的。” 卡玛娜感到自己已无法再躺卧着,她于是就坐起身来。赛娜佳因此也爬起来和她相对坐着;这样坐定之后,卡玛娜就开始对她讲说了自己婚后的全部生活情况。 卡玛娜讲到结婚以前,甚至在结婚的那天夜晚,她都一直没有抬头看过新郎一眼,赛娜佳禁不住打断她的话说: “像你这样的傻姑娘我真从没见过!我结婚的时候比你年纪小多了。但你可不要以为我会那么害臊,连看我丈夫一眼都不敢!” “并不是因为什么害臊,大姐,”卡玛娜接着说。“你想一想,我已经差不多早过了结婚的年龄,突然之间,别人替我安排好一切马上就让我结婚了,村子里其他的姑娘们当然全都拚命拿我开玩笑。因此就为了要表示,在我这个年岁能嫁到一个丈夫,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多么幸运,所以我始终也不屑对他望一眼。实际上我甚至想到对他发生一丝毫的兴趣,哪怕只是在自己的心里,都是非常不应该,非常可耻的。而现在这可真叫是自作自受了。” 卡玛娜讲到这里略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又说:“以前我曾经对你讲过,在我们结婚以后我们的船如何被大风吹翻,我们又如何得救的事;但在我对你讲那一段话的时候,我还完全不知道,那个救我的人,那个我以为是我的丈夫,我准备和他终身相守的人,却根本不是我的丈夫!” 赛娜佳一听到这话真感到惊愕万分。她立刻把身子移到卡玛娜那一边去,用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啊,可怜的孩子——竟会有这种事情!现在我完全明白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一点不错,大姐,”卡玛娜说,“这真是太可怕了!我真愿我当时被水淹死了,躲过了后来发生的这一切!” “难道哈梅西先生一直也没有发现这个错误吗?”赛娜佳问。 “有一天,在我们结婚之后不久,”卡玛娜接着说,“因为他喊我‘撒西娜’,我就对他说,‘我的名字叫卡玛娜,你为什么叫我撒西娜呢?我现在知道,他那时必定已经发现了这里面的错误;但是大姐,我一想到那些日子的情景,真觉得自己实在是再没有脸去见人了,”卡玛娜说到这里又沉默了下来。 最后赛娜佳终于一点一点从她嘴里问出了整个这件事的真相。 在她把全部情况弄清楚以后,她就对卡玛娜说,“这件事真是太不幸了,亲爱的,但另一方面,你遇上了一个哈梅西先生,而没有落在别人的手里,这仍应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管你怎么讲,我现在真为可怜的哈梅西先生感到非常难过!” “现在已经很晚了,卡玛娜,你一定得赶快睡下。因为你好多天来常常那样整夜哭泣,整夜不能睡觉,你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这件事究竟应当怎么办,等我们明天再仔细商量吧。” 卡玛娜一直还把哈梅西写给汉娜丽妮的信带在身边。第二天早晨,赛娜佳单独去见她的父亲,把那封信给他看。 大叔戴上眼镜,仔细地把信读了一遍;接着他把信装回到封套里去,又取下眼镜来对他的女儿说,“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乌米好几天来都有点伤风,还有些咳嗽,爹,”赛娜佳说,“我倒想把纳里纳克夏大夫请来给她看看。在贝拿勒斯大家都常常谈到他和他的妈妈,但我们却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 大夫来给孩子看病了,赛娜佳迫不及待地希望见到那大夫一面。 “快来吧,卡玛娜,”她叫喊着。但卡玛娜,在纳宾加丽家里的时候虽然是那样急不可耐地要想见到纳里纳克夏,这时却羞得连脚都抬不起来了。 “卡玛娜,你这个死丫头,”赛娜佳嚷嚷着说,“别让我在这儿浪费时间了;乌米并没有什么大病,大夫在这儿呆不了一会儿就会要走了。如果再让我在这里劝说你半天,我也就别想见到他了”,说着她就拖着卡玛娜往外走,一直把她拖到房门口去。 纳里纳克夏很仔细地上上下下把乌米的肺部检查了一番。然后开下药方就起身走了。 “不管你过去曾遭到什么样的不幸,卡玛娜,”赛娜佳说,“现在无疑已交了好运了。你且安心地再等待一两天吧,亲爱的。一切事情自有我们来替你安排。这期间我们也一定经常请纳里纳克夏大夫来看乌米,决不让你和他完全不能通一点消息!” 有一天大叔特别挑了一个纳里纳克夏不在家的时候,前去请他。仆人告诉他,主人不在家。“哦,”大叔说,“你们老太太在家吗?请你进去告诉一声,说我想见见她,行吗?你就说有一个老婆罗门特别来拜望她来了。” 他很快就被领了进去,一见到克西曼卡瑞就自己介绍说: “在贝拿勒斯我常听到许多人谈起您,老妈妈,能够见您一面,真使我感到增添了无限光彩。我现在来打扰您也不是为了什么别的事。我有一个小孙女儿病了,我是来求您的少爷去给看看的,但他现在不在家。我觉得我应该进来向您表示一番敬意之后再走。” “纳里纳一会儿就会回来了,”克西曼卡瑞说,“请你坐下来等一会儿,好不好?天已经不早了。我叫他们给你预备一点吃的东西吧。” “我早就想到,”大叔说,“您决不会让我空着肚子回去的。许多人一见到我就能认出来我是一个非常贪嘴的人,但他们也总纵容我的这种毛病。” 克西曼卡瑞极高兴地请大叔吃了一顿。“你明天中午一定到这里来吃午饭,”她说。“今天没有想到你来,我们也没预备什么东西请你。” “啊,到时候您千万别忘了我老头子就是,”大叔说。“我住得离这里很近。只要您吩咐一声,我就可以带着您的仆人去让他认清我住的地方。” 经过了几次这样的拜会之后,大叔就已在纳里纳克夏的家里变成了一位极受欢迎的客人。 有一天克西曼卡瑞特别把她儿子叫来,对他说,“纳里纳,你可决不能向我们的朋友卡克拉巴蒂收费!” 大叔大笑了,“他在接到他妈妈的命令以前,早已执行了那个命令了。他从来也没要过我一个钱。慷慨的人见到穷人,一眼就认得出来。” 父女两人为执行他们的计划又忙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早晨,大叔对卡玛娜说,“走吧,姑娘,我们得去洗个澡;今天是达沙斯瓦梅德节。” “你也得同我们一道儿去,大姐,”卡玛娜对赛娜佳说。 “我不能去,亲爱的,”赛娜佳说,“乌米的病还没有好。” 从浴场回来的时候,大叔却领卡玛娜走着和去的时候不相同的另外一条路。 路上他们追上了一位刚刚洗完澡向回走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绸衣服,还提着一罐从恒河打来的水。大叔把卡玛娜推到她的面前去,并对她说,“这是大夫先生的母亲,亲爱的,你快行礼吧。”这话使卡玛娜不禁大吃一惊,但她却立刻在克西曼卡瑞的面前伏下身去,恭敬地触摸了她脚上的尘土。 “啊呀,这是谁?”克西曼卡瑞惊问道。“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简直就是一位小拉克西米,”她同时便拉开卡玛娜的面纱仔细端详着她阴沉的脸。“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她问道。 卡玛娜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大叔就插嘴说:“她的名字叫哈瑞达西,是我的一位堂兄的女儿。她现在已经是无父无母,所以一直在我家里住着。” “走吧,老爹!”克西曼卡瑞说,“你们两人现在最好都一同到我家去吧。” 克西曼卡瑞把他们领回家以后,就叫人去找纳里纳克夏,但那时他却没有在家。大叔自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卡玛娜也在下面找了一个座位坐下。 大叔马上就谈讲开了。“不瞒您说,我这侄女可真是苦命得很。在她刚结婚的第二天,她丈夫便立志作一个苦行主义者离开家走了,自那以后,她从来也没有再见到过他。现在,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个圣洁的地方在宗教生活中了此一生;宗教是她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的一种安慰了。但我的家却不住在这里,我又不能放弃我在加希波尔那边担任的工作。我需要靠那个工作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所以我决不能同她一起在这里留下。这就是我现在要想求您多多帮忙的地方了。如果她能留在这里,您能够拿她当您的一个女儿看待,那我可就非常安心了。任何时候,您如果感到不愿意要她呆在您家里了,您只要把她送到加希波尔去交给我就行了。可是我敢说,您只要同她在一起相处上三两天,您就会发现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好孩子,从此永远也不会愿意和她分开手了。” “啊,你这个建议实在太好了,”克西曼卡瑞说,“我要能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常在我身边,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好些次我都曾在大路上遇到一些素不相识的姑娘,我极高兴地把她们带到家里来,给她们吃的东西和穿的衣服,但我始终也不能使她们自愿在我这里留下来。现在你既愿意把哈瑞达西交托给我,以后的事情你可以完全不必担心了。我的儿子纳里纳克夏,你一定常听人谈起过——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这里除了我和他之外再没有别人。” “纳里纳克夏的名字是谁都很熟悉的,”大叔说,“知道他和您住在一起,我更是从心里头感到高兴。我听说他太太在他们结婚之后不久就淹死了,而从那以后,他就已变得几乎是一个苦行主义者了。” “一切都是天意决定的,”克西曼卡瑞说,“不过求你别再谈起那件事吧。一想起来我就禁不住毛骨悚然。” “如果您同意的话,”大叔说,“我现在就可以把哈瑞达西留在您这里,但我也许时常要来看看她。还有她的堂姐;她也要过来向您请安。” 大叔走后,克西曼卡瑞就把卡玛娜拉到自己的身边来,对她说,“来吧,亲爱的,让我仔细看看你。你还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哩。抛下你走开的那个人够多可恶!世界上竟会有这种人!我现在为你向上天祷告,希望他还会回来。命运之神决不能让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永久过着冷落的日子的,”说着,她用她的手指轻轻在卡玛娜的下颚上抚摸了一下。 “在这里你可没法找到和你年岁不相上下的伙伴,”她接着说; “老同我这个老婆子住在一起,你不会感到腻味吗?” “不会的,妈妈,”卡玛娜说,在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中,透露着万分恭顺的神色。 “我现在只担心让你一天干些什么呢?” “我帮您做事情。” “你这个小丫头!你也是这一套!你瞧我那个儿子——他真就是一个苦行主义者——如果他只偶尔说一句,‘妈妈,我需要点什么,’或者‘我想吃点什么东西,’或者‘某一件东西我很喜欢,’那我就会感到多么高兴,可他是从来不说这种话的。他赚的钱很多,但他一个钱也不存着,从来也不让人知道他拿那些钱做了些什么善事。听我告诉你,亲爱的,如果你真准备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我在一起过,那我最好先警告你一声,你听到我成天夸奖我的儿子一定会感到非常厌烦,但那可只好求你多多忍耐些了。” 卡玛娜虽然装出了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她心里其实真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我在想有什么工作可以让你做呢,”克西曼卡瑞接着说,“你会针线活吗?” “做得不好,”卡玛娜说。 “嗯,我可以慢慢教你。你识字吗?” “识字的,我能看看书,”卡玛娜说。 “那真太好了,”克西曼卡瑞说。“现在我没有眼镜就没法看书,你可以念书给我听。” “我会做菜,也能做一些家里的活,”卡玛娜自告奋勇地说。 “嗯,”克西曼卡瑞说,“瞧你的样子,你要说你不会做菜,别人也完全不能相信的。直到现在,纳里纳的饭食都一直是我替他做,我生病的时候,他宁愿自己动手做一点东西吃,也不愿意吃别人给他预备的东西。从现在以后,有了你的帮助,我就可以不让他自己做饭了。如果我精神实在不济的时候,你能给我简简单单地做一点吃的东西,那我当然也是非常高兴的。来吧,亲爱的,先让我领你去瞧瞧我们的什物房和厨房,” 她说着,就领卡玛娜去参观了她这个小家庭的内幕。 卡玛娜想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对克西曼卡瑞表明自己的心愿了,她低声说,“今天就让我去做饭吧,妈妈。” 克西曼卡瑞微笑了。“什物房和厨房是当家妇的王国。我因为不得已和世界上的许多东西都早已隔绝了。但这些却始终是我每日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很好,今天你就去做饭吧,亲爱的,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多做几天;我完全相信,不要好久,整个家里的事情都会全堆到你的头上去的。那时我倒可以有时间专门在神前去做我的功课了。家务是一种永远也无法交卸的责任,能够暂时偷几天懒总是一件令人很高兴的事。当家妇的宝座坐上去可并不十分松软舒适的啊!” 克西曼卡瑞在把家里饭食情况全向卡玛娜说明以后,自己就到祷告间去了,让那个女孩子用实际表现来证明她究竟有没有做当家妇的才能。 卡玛娜和平常一样极认真地结束停当以后才开始去做饭。她把衣服的下摆撩起来系在自己的腰里,头发也用手巾结扎起来。 纳里纳克夏每次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头一件事总是去看看他的母亲,因为她的健康是他随时都关心的一件事。这一天早晨,他一回到家里,从厨房传来的声音和气味使他知道已有人在做饭了。心想一定是妈妈下厨房去了,他于是向那边走去,但一走到门口他就愣住了。 因为听到一阵脚步声,卡玛娜微微一惊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的眼光正落在纳里纳克夏的脸上。她放下铲子,预备把面纱拉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忘了面纱已和衣服一起捆在腰里,不是一下可以拉出来的。等她费了半天劲解开衣服把它拉起来的时候,同她一样感到一惊的纳里纳克夏却已经转身走了。 卡玛娜只得照旧拿起铲子来做菜,但这时她的手已禁不住在发抖了。 克西曼卡瑞做完功课,时间还很早;她跑到厨房一看,饭已经完全做好。卡玛娜已经把厨房里洗刷、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没有一点儿柴渣和菜叶,一切都已收拾得清清爽爽的了。 “啊,亲爱的,你真是一个道地的婆罗门姑娘,没问题!” 克西曼卡瑞极高兴地叫喊着说。 纳里纳克夏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他妈妈也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而这时门外却站着一个神经非常紧张的小姑娘在那里偷听。她简直没有勇气向屋子里偷望一眼,因为想到她所做的东西可能很不合口味,提心吊胆,自己的思想早已乱作一团了。 “今天的菜做得怎么样,纳里纳?”克西曼卡瑞问道。 纳里纳克夏一向对吃并不考究,因此他的母亲也从来不大和他谈论什么东西好吃不好吃的问题,但这一次听她的声调似乎真急于想听到他的意见。她还不知道,纳里纳克夏已经瞅见了他妈妈新安置在厨房里的那个不知来自何处的陌生人。从发现妈妈已渐渐年老力衰以后,他曾一再竭力劝她雇用一个厨工,但始终也不能得到她的同意。因此他看到厨房里新来了一个人,心里早感到非常高兴,现在听他妈妈那样问他,他虽然并没有十分留意肉的味道究竟如何,而他却立即极高兴地回答说,“做得好极了,妈妈!” 卡玛娜听到这样一句对她所做的菜极表赞扬的话,立刻就兴奋得没法再在那里偷听下去了,她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交抱起双臂来抑压住自己的起伏不定的胸膛。 早饭之后,纳里纳克夏和平常一样躲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念一点书。这天下午,克西曼卡瑞把卡玛娜拉到自己身边来,替她把头发梳好,并在分岔的地方给她涂上了朱砂,然后她就把她的头转过来转过去地瞧着。 她只顾自己这么瞧来瞧去,卡玛娜可臊得连头也不敢抬了。 “啊!”克西曼卡瑞叹息着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有这么一个儿媳妇该多好!” 那天晚上老太太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使纳里纳克夏真感到痛苦万分。 “妈妈,”他说,“你最好同我一道到别的地方去住几天换换空气。贝拿勒斯这地方对你很不适宜。” “不行,我的孩子,”克西曼卡瑞说,“即使在这里再呆几天我就会死去,我也不能离开贝拿勒斯;我决不愿意跑到一个生地方去死。”(对卡玛娜)“快去吧,亲爱的。不要在门外站着了。快去睡觉。你可决不能耽误了瞌睡。三几天里我恐怕还不能起来,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得你去做,我也决不能让你整夜坐在这里守着我。你也去吧,纳里纳,回你自己的屋子里去。” 纳里纳克夏退到隔壁屋子里去了,卡玛娜就在克西曼卡瑞的床边坐下来,替她捶腿。 “在以前不知哪一世里,你一定是我的母亲,亲爱的!”老太太说,“不然的话,我凭什么竟会得到你的这样一种关怀呢?你知道,由于我的天性,一个生人来侍候我,我就简直觉得受不了,但现在你的抚摸却使我马上感到畅快了一些。这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但我的确感觉到我和你是好多年以前就认识的;我完全不能拿你当一个不认识的人看待。现在听我的吩咐,亲爱的,快回屋去睡觉吧。纳里纳在隔壁屋子里——他是从来也不肯让任何其他的人来侍候他妈妈的病的。我已经不知多少次不叫他侍候我,已经用尽了一切努力,但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他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纵使他坐在这里守一整夜,受尽辛苦,他脸上也从不会露出一丝受过辛苦的神色。这是因为他一向对任何事都能逆来顺受。而我可和他正好相反。啊,我敢断定你这时一定在心里暗笑,亲爱的。你在想,我只要一谈起纳里纳克夏,那就永远也没个完了。这是因为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亲爱的,而且也真没有多少妈妈能有像纳里纳那样的一个儿子。你也许不知道,我心里常常想他是我的父亲,等他老了以后,我一定能够像他现在对我一样去对待他!啊,我这是又在谈他了,够了,够了,不要再谈了吧!你赶快去睡觉,亲爱的。不成,这决不可以,你真该去了。你在这里,我是怎么也没法睡着的。年老的人,只要有一个人在身边,他就总禁不住要说说讲讲。” 第二天卡玛娜就开始把全部家务承担起来。纳里纳克夏早已把廓子靠东的一部分用板壁隔起来,在地上铺上石块,算作他自己的起坐间。很久以来,每在午后他都要在这里坐坐、看看书。这天早晨他又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却发现屋子里已收拾打扫得非常干净;他平常烧香的一只铜香炉简直是像金子一样在闪着亮;书架上的书籍和杂志也都已拂去尘土理得整整齐齐的了。早晨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照进来,这小房间里更显出了一派明净无尘的气象;纳里纳克夏,那时是刚洗完澡回来,看到一切这样井井有条,一时真感到不胜惊喜。 卡玛娜一大早就提了一罐恒河里的水送到克西曼卡瑞的床边来。老太太一看到她的脸似乎已经洗过,就大声问道,“啊,亲爱的,你一个人跑到河边去了吗?我清早一醒来,就一直在这里盘算,在我不能起床的时候,让谁领你到河边去哩。你年岁太小,让你一个人去——” “妈妈,”卡玛娜说,“我叔叔的一个佣人昨天夜晚到这里来看我。我让他同我一道到河边去了一趟。” “啊,”克西曼卡瑞说,“我想总是因为你婶儿对你放心不下,所以才派他来的;那也很好,就让他留在这里吧;他还可以帮你做做活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叫他进来我问他几句话。” 卡玛娜把乌梅希领了进来,他立刻对克西曼卡瑞深深鞠了一躬。 “你好?他们都叫你什么?”老太太问道。 乌梅希在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先咧开嘴笑了一笑。 “这么漂亮的衣服是谁给你的,乌梅希?”克西曼卡瑞含笑问道。 “‘妈妈’给我的,”乌梅希指着卡玛娜说。 克西曼卡瑞眼望着卡玛娜,微笑着说,“我还以为是乌梅希的丈母娘送给他的礼物哩!” 乌梅希很快就得到了克西曼卡瑞的欢心,并在她家长住下来。 有了他的帮助,卡玛娜更是很快就做完了家里的活儿。她亲自把纳里纳克夏的卧房打扫干净,把被褥拿到太阳地里去晒着,把房子里的东西都整理好。纳里纳克夏的脏衣服全堆在一个墙角里;卡玛娜把它们拿出去洗干净后,又把它们晾干、叠好,挂到衣架上去。即使一点尘土也没有的东西,只要它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也要把它从原地方拿下来看一看,然后再恭敬地放回去。床头靠墙边立着一口衣柜。她打开柜发现里面是空的,只有最低层的架子上放着纳里纳克夏的一双木板鞋。卡玛娜立刻拿起那双鞋来把它放在自己的头顶上;她像抱孩子似地抱着它,然后又用自己的衣襟把它拂拭干净。 那天下午,卡玛娜正坐在克西曼卡瑞的床边,替老太太捶着腿,汉娜丽妮却拿着一束鲜花走了进来;一进门她就伏身在克西曼卡瑞的床边,对她行礼。 “快来,汉娜,”老太太说,一边在床上坐起来,“快过来坐下。安那达先生很好吗?” “他昨天感到有点不很舒服;所以他没有能够过来看望您。不过他今天已经好一些了。” 克西曼卡瑞开始向她介绍卡玛娜。“你知道,亲爱的,”她说,“我妈妈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不料过了这么多年,她又忽然活过来了,昨天我在路上又忽然碰到了她。我妈妈的名字是哈瑞巴基尼,现在她却改名叫哈瑞达西了。不管怎样,你从来见到过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吗?汉娜!你且说说!” 卡玛娜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很久都觉得坐在汉娜丽妮的前面很是不安。 接着,汉娜丽妮问起了克西曼卡瑞的病情。 “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年岁,”老太太说,“你光是关心她的病情是没有用的。我现在还能活着,我就应该感到很满意,可我决不能永远蒙哄着时间之神老这样活下去呀。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现在提起了这个问题。好几次我都想和你谈谈,但一直都没有机会。昨天夜晚我这老病又发作了,我马上感到这事是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你知道,亲爱的,在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谁要是和我谈起我的婚姻,我差不多就会要羞死,但现在你们这些女孩子受的教养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你自己曾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已经不是个小孩子,我应该可以开诚布公地和你谈谈这一类的问题。因此我现在就想和你谈谈这件事,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问你一句话,亲爱的。前天我向你父亲谈起的求婚的事,他已经对你说过吗?” “是的,他说过,”汉娜丽妮低着头回答说。 “但显然你不同意这桩亲事,亲爱的,”克西曼卡瑞接着说,“如果你同意,安那达先生一定会立刻到这里来告诉我的。你认为纳里纳差不多是一个苦行主义者,整天整夜只是在各种宗教仪式中消磨掉他的时间,因此你觉得你就不可能和他结婚。一个只是从外表来了解他的人,一定会认为他这样一个人决不可能有什么爱情生活,但你们这种想法恰恰错了。他的一切生活情况我是知道得最清楚的,所以你必须相信我的话。他不但懂得爱情,而且过度强烈的爱的冲动已使他自己感到恐惧,使他不得不极严厉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了。谁要能打破那苦行主义的外壳,接触到他的心,就马上会发现他实际是一个非常多情的人,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汉娜,亲爱的,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你曾经受过高等教育,而你又很愿听纳里纳的话。如果我能够看到你住进这一所屋子里来,我也就可以极安心地死去了。我希望能亲眼看到你们结婚是因为我完全知道,我死后他自己是永远也不会结婚的。这情况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他将会孤苦无依地混过一生。我知道你对纳里纳非常尊敬;但你告诉我,亲爱的,他究竟有什么地方使你不满意呢?”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果您认为我适合做他的妻子,妈妈,我并没有反对意见,”汉娜丽妮眼望着地回答说。 克西曼卡瑞一听到这话,立刻把汉娜丽妮拉到自己的身边来,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此后,彼此再没有说什么。 “哈瑞达西,来把这些花拿去——”老太太回过头一看,发现“哈瑞达西”已不在房间里了;她在她们谈话的时候,已悄悄溜了出去。 在上面所讲的那段谈话结束之后,汉娜丽妮慢慢坠入沉思状态中去,克西曼卡瑞也露出了倦容。因此汉娜丽妮决定及早结束这一次拜访,她站起身来说,“我今天得早一点回去,妈妈。爹还病着。” “再见,亲爱的,再见,”克西曼卡瑞用手抚摸着这姑娘的头说。 汉娜丽妮一走后,克西曼卡瑞马上叫人把纳里纳克夏找来,他一进门,她就大声对他说,“纳里纳,我实在不能再等待了!” “等待什么?”纳里纳克夏问道。 “我刚才已经和汉娜谈过了,”他母亲说,“她已经表示同意,所以我决不要再听你的那些反对的话了。你必须了解我是如何关心这件事。你的婚事一天不正式谈定,我就一天不能安心。我常因为想起这件事半夜不能睡觉。” “很好,妈妈,”纳里纳克夏说,“好好地睡觉吧,别再为这事儿烦心了。你愿意怎么做我都同意。” 他出去以后,克西曼卡瑞喊叫“哈瑞达西,”卡玛娜立刻从隔壁的一间屋子里走过来;午后的阳光已渐渐暗下去,屋子里几乎都快黑了。“把这些花拿去放在水里养着,亲爱的,”克西曼卡瑞说,“各个房间都放一点。”她摘下了一朵玫瑰,然后她把其余的花都交给卡玛娜了。 卡玛娜拿几枝花放在一个小碗里,摆在纳里纳克夏的书桌上。她又拿一些花插在一个花瓶里,摆在他卧室里的桌子上。然后她打开那靠墙立着的衣柜,把剩下的花都撒在那双木板鞋上并立刻低下头去,对那鞋行了一次礼。她这样做的时候,因为想到这是在这个世界上她所仅有的东西,想到此后她要想对他脚部所著的东西表示一点敬意都将不可能了,两眼里立刻充满了眼泪。 有人向门口走来的脚步声使卡玛娜忽然一惊。她匆忙地关上柜门,转过头来一看——纳里纳克夏!这时要想跑出去已经不可能了,在万分惊惶中,她真希望自己能消融在即将来临的黑夜的暗影中。而纳里纳克夏因看到卡玛娜在屋里,立刻就转身走开了。 卡玛娜趁这个机会走了出去,纳里纳克夏等她走后又回到屋子里来,因为奇怪那女孩子不知在屋子里干些什么,为什么一见他来就那样匆忙地关上了衣柜的门,他走过去打开柜门一看,却只看到他的木板鞋上撒满了新摘来的鲜花。最后,他把柜门关上走到窗户前面去。他站在那里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很快,黑夜已经来临,黑暗已将落日的最后一线光亮吞没了。 第五十六章 现在汉娜丽妮既已同意和纳里纳克夏结婚,她于是就尽力想象自己确乎是非常幸运;她一再对自己说:“旧的婚约已对我完全失去效用;弥漫在我眼前、挟带看风暴的乌云已经消散了。我现在已是完全自由,不必再为过去的事悔恨终身了。”她反复思想着这一段话,慢慢真感觉到了由于彻底弃绝过去而得到的欢乐。火葬场停止冒烟的时候,人世间各种错综复杂的纷扰会被人暂时遗忘,哭丧的人——几乎会像在放学时忽然看到学校的大门已经打开的小学生——暂感到一阵轻松;汉娜丽妮这时的心境也正是如此。一个人的生活中的一章已告一结束,随之而来的宁静对她正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那天晚上,她走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心里想,“如果我妈妈还活着,她听到我现在要对她讲的这些话,该会是多么高兴啊!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把这个消息向爹说明。” 安那达先生说自己感到很疲倦,那天晚上很早就上床了;汉娜丽妮于是躲进自己的卧室里去,拿出日记来,写下了她自己的感想。“我早已断绝尘缘,割断了和一切人的关系,”她写道,“真没想到在今天上天却又把我从那种境地中救拔出来,重赋我以新的生命。我这里先匍匐在上天的神坛前,虔心礼拜,准备即日踏上这将给我带来新的责任的生活道路。命运之神赐给我的恩惠实远非我所应享。但愿上天给我力量使我能终身不负她所加予我的这种殊恩。我完全相信,我的卑微的生活和他的生活连接起来以后,他一定能使我的生命变得充实而丰富。我现在只祈求上天让我也能够使他的生命变得同样的充实、同样的丰富!” 她关上日记本后,又独自跑到花园里去。在冬夜布满繁星的晶莹的夜空之下,她沉思着漫步在铺满碎石的小道上,一直到夜深时分,深夜中央编译局写的说明。每卷卷末附有注释、人名索引和其他索,无垠苍穹的悄然私语,更安抚了她的烦恼的心灵。 第二天午后,在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正准备到纳里纳克夏那边去的时候,一辆马车忽然在他们的门口停了下来;纳里纳克夏的一个仆人爬下车来告诉他们说,他家老太太来了。安那达先生立刻赶出去迎接克西曼卡瑞,她那时正走下车来,安那达先生一见到她就欢呼着说,“这对我们真是莫大的光荣。” “我是来向你的女儿祝福的,”老太太一边向屋子里走一边说。安那达先生把她领到起坐间里,让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后,就请她等着他去把汉娜丽妮叫来。 汉娜丽妮那时正快收拾完了,一听到说克西曼卡瑞已到她家来,她立刻就赶出去行礼。 “愿你福寿连绵!”克西曼卡瑞说。“伸出你的手来,亲爱的,”她立刻拿一双极大的金镯子戴在汉娜丽妮的手腕上;镯子过大,女孩子的清瘦的胳臂都几乎有些笼它不住了。 汉娜丽妮又一次低下身去预备向克西曼卡瑞行礼,克西曼卡瑞却双手捧住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她给她的祝福和对她所表示的热爱已使汉娜丽妮盛着幸福之酒的酒杯差不多要溢出来了。 “听我说,亲家,”克西曼卡瑞用一般人对儿媳妇父亲的称谓叫着安那达先生说,“你们两人明天一定得到我家去吃早饭。” 第二天早晨父亲和女儿一同在花园里吃茶,他们自到贝拿勒斯来以后一直都是在这里吃茶的。汉娜丽妮的新的婚约已经使安那达先生的憔悴的面容恢复了旧日的光彩,他时而拿眼看看汉娜丽妮的安详的脸,不禁想到他亡妻的英灵已降临在她女儿身上,并因此以他眉宇间的脉脉哀愁略为冲淡了一些女儿心中的过度的欢乐。 安那达先生时刻在想着,他们既已应邀,就应该赶快准备到克西曼卡瑞家去,如果再延迟一会儿他们就会赶不上时间了。汉娜丽妮虽一再对他说时间还充裕得很——事实上那时还不到八点——他却仍坚持说,准备还颇需要一些时间,宁可早一些也不要晚了。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顶篷上载着行李,来到他们的门口停下了。“卓健来啦!”汉娜丽妮叫喊了一声,就向大门口跑去。走出车来的果然是卓健德拉;他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极热情地走过来和他妹妹招呼。 “车里还有别人吗?”汉娜丽妮问道。 “那可不,”卓健德拉大叫着说,“圣诞节就要到了,我给爹带来了一份重礼。” 这时哈梅西已从车厢里走了出来,但汉娜丽妮一看到他就立刻转身匆忙地向屋子里走去。 “不要走,汉娜,我有话要对你讲,”卓健德拉站在她后面喊叫着。她根本理也没有理,只是像忽然看到一个什么可怕的鬼怪,急于逃命似地跑开了。 哈梅西一下完全愣住了,他不知道是跟在她后面走进去好,还是再转身上车好。 “来吧,哈梅西,”卓健德拉叫着说,“爹在外面坐着哩”,他挽着哈梅西的一只胳膊,把他领到安那达先生的面前去。 安那达先生早看到哈梅西来了,但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可奈何地搔着头皮喃喃地说,“这头亲事又要出岔子了!” 哈梅西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安那达先生挥挥手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就转身对卓健德拉说:“啊,卓健,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给你打电报。” “有什么事情吗?”卓健德拉问道。 “我们得要准备汉娜丽妮和纳里纳克夏的婚事,他妈妈昨天已经来看过她,并已经对她祝福过了。” 卓健德拉:“你是说他们已经正式订婚了吗,爹?你们事先就不和我商量一下?” 安那达先生:“谁也没法知道你心里的事,卓健德拉。你总没有忘记,在我还没有认识纳里纳克夏以前,你就极希望能把这头亲事说成。” 卓健德拉:“我承认是那样,但先别谈那个;现在还不算太晚。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你必须先听我讲了,然后再决定你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对。” 安那达先生:“等我哪天空了的时候再听你讲吧;今天我可没有时间。我马上就得出去。” 卓健德拉:“上什么地方去?” 安那达先生:“纳里纳克夏的母亲请汉娜和我到她家去吃早饭。你们两个人最好就在这里吃饭,然后——” 卓健德拉:“不,不,你不用管我们的事。哈梅西和我可以出去在附近饭馆子里吃一顿。我想天晚的时候你们一定会回来吧。我们那时再来好了。” 安那达先生简直不愿抬头看哈梅西一眼,更不用说对他讲几句表示欢迎的话了。 在哈梅西方面,他也觉得不便开口,因此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直到该告辞走的时候,他站起来对安那达先生鞠了一躬就走了。 第五十七章 先一天,克西曼卡瑞曾对卡玛娜说,“我已经邀请了汉娜丽妮和她的父亲明天到这里来吃早饭,亲爱的。我们预备请他们吃些什么呢?我们应该让安那达先生吃个心满意足,那他以后就不会担心怕他女儿到我们家来饿肚子了;你说我这话对不对,亲爱的?没有问题,你是做菜的好手,我知道你决不会给我坍台的。过去我从没听见我儿子对菜蔬发表过意见,但昨天他可简直有点不知该如何赞扬你做的那些菜才好了!你今天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亲爱的,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很好,谢谢您,妈妈,”卡玛娜勉强微笑着说。 克西曼卡瑞摇了摇头。“我恐怕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事情。但那也是很自然的,你不用害怕对我讲。千万不要把我看成外人,亲爱的,我一直都是拿你当我自己的女儿看待的。如果这里的生活有什么地方对你不合适,或者你想要去看看你自己的亲戚朋友们,你可以明白地告诉我。” “除了给您做事,妈妈,我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愿望了!”卡玛娜急切地叫着说。 克西曼卡瑞完全没有注意到卡玛娜所讲的话,她一口气接着说,“也许你最好先上你叔叔家呆几天,等你兴致好些的时候再回来。” “妈妈!”卡玛娜惊愕地叫道,“只要我能和您在一起,世界上任何其他的人我都不要见。如果我有什么事情做错了,求您尽量惩罚我,但千万求您不要把我送到别的地方去!” 克西曼卡瑞轻轻抚摸着那小姑娘的脸回答说,“这更使我相信你前世准定是我的母亲了。要不然,我们为什么彼此乍一见就这么合得来呢?现在快早些睡觉去吧。今天一整天你一刻也没有休息。” 卡玛娜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锁上门,把灯灭掉,然后在黑暗中坐在地板上沉思。在想了很久之后,她最后得到这样一个结论:“既然上天已经剥夺掉我对他的一切权利,我就决不能再这样对他念念不忘了。我必须准备完全对他断念。现在除了偶尔侍候侍候他的机会之外,我已是什么也没有了,这种机会我可一定得尽我的全力去保持。愿上天给我力量,让我能够含着笑去尽我应尽的职责,此外永远也不要再有任何其它的奢望!只是要做到这一点,已经够我努力的了。如果我不能愉快地去做我应做的工作,如果我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带着一副愁苦的面容,那我最后就定然得放弃一切了。” 在这样把自己目前的处境前后思量了一番之后,她告诉自己必须抱定决心这样做去:“从明天起,我决不再存丝毫悔恨之心;我决不显出不愉快的颜色;我决不为了我所不能达到的奢望愁苦叹息。我一定得完全满足于终身在这里服役。我将永远、永远也不再有任何其它的要求。” 她上床睡下了,在翻来复去折腾了一阵之后,她终于睡去。夜里她又醒过了两三次,每次醒来的时候,她都像背诵一段神诰似地对自己说,“我将永远、永远也不再有任何其它的要求,”早晨起身的时候,她也交抱着双臂集中全部毅力重申自己的决心,“我将终身在这里服役,并且永远、永远也不再有任何其它的要求。” 她匆忙地梳洗后就到纳里纳克夏的书房里去。她用自己的衣服把那间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拂拭干净,把草席铺好,然后就匆忙地赶到恒河边去洗澡。 由于纳里纳克夏一再劝说,克西曼卡瑞已改变了在日出前下河洗澡的习惯;因此卡玛娜要冒着黎明时的清寒上河边去,就只得由乌梅希陪着她了。 洗完澡回来,她含着笑去向克西曼卡瑞请安。 老太太那时正准备动身到河边去。“你为什么去得那么早?”她向卡玛娜问道,“你应该等着我,同我一道儿去的。” “我今天实在没法等您,妈妈,”卡玛娜说,“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昨天晚上买来的那些蔬菜必须先收拾出来,还有一些必需的东西,我得派乌梅希尽早到市场上去买。” “一切事你全都想到了,亲爱的。我们的客人来到的时候,会看到早饭早已给他们预备好了。” 这里纳里纳克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卡玛娜立刻抄起面纱来蒙着水湿的头发走进后屋里去。 “又要到外面洗澡去了吗,妈妈?”纳里纳克夏说。“等身体更健壮一些再去不更好吗?” “别老想着你是一个医生,纳里纳,”克西曼卡瑞回答说。 “长生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每天早晨到恒河去洗一次澡。 你又要出门去了吗?今天可别回来得太晚了。” “为什么,妈妈?” 克西曼卡瑞:“我昨天忘了告诉你,安那达先生今天要过来对你祝福的。” 纳里纳克夏:“过来对我祝福?他为什么忽然一下变得那么客气了?我每天都和他见面的。” 克西曼卡瑞:“我昨天上那边去过了,送了汉那丽妮一对镯子,已对她祝福了一番;现在该轮到安那达先生到这里来对你祝福了。总之,你别回来得太晚了。他们要到这里来吃早饭的,”说完,老太太就洗澡去了。 纳里纳克夏低头沉思着,走出门去。 第五十八章 汉娜丽妮在逃开哈梅西后,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关起门坐下来,让自己先宁了宁神。在一阵激动的感情过去之后,她不禁感到非常羞愧。“我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去和哈梅西先生相见呢?”她想道。“实在说起来,当那最意外的事发生的时候,我不也并没有现出现在的这种窘态吗?这简直使我对自己控制感情的能力完全失去信心了。此后决不能再现出这种毫无毅力的神情。”她于是鼓足勇气,站起身,打开门,准备再一次出去和哈梅西先生见面,她同时对自己说,“这一次我决不再逃跑;我一定要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接着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刻又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她从箱子里把克西曼卡瑞送给她的一对手镯拿出来戴上;这样武装起来以后,她鼓足了应战的勇气,扬着头大踏步地向花园里走去。 她所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的父亲。“你要上哪里去,汉娜?”他问道。 “怎么,哈梅西先生不是到这里来了吗?卓健不是回来了吗?”她问道。 “是的,但他们都已经走了。” 汉娜丽妮立刻松了一口气,她的自制能力终不致真正受到考验了。 “那么现在——”安那达先生接着说。 “对,爹,我马上同你一道儿走,”汉娜丽妮说。“我很快就可以洗完澡。你现在就可以派人叫马车去。” 汉娜丽妮的态度的忽然改变和她恨不得立刻上克西曼卡瑞家去的那种过于急切的心情,安那达先生当然不会不注意到,而这些却只更增加了他心中的不安。 汉娜丽妮匆匆洗完澡。穿好衣服之后,就跑出来问马车来了没有。 “还没有来,”她父亲告诉她说,于是汉娜丽妮就不停步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留下安那达先生独自坐在阳台上无可奈何地抓着头皮。 才不过十点半的时候,他们就到纳里纳克夏家来了,这时纳里纳克夏大夫出去看病还没有回来,克西曼卡瑞只好自己来招待客人。她一边滔滔不绝地和安那达先生谈讲着他的健康情况,和他家里的一些事,一边却不时拿眼睛看着汉娜丽妮。她感到非常奇怪,那女孩子并没有显得比平常更高兴一些。眼看这么一件大喜事即将来临了,论说她的脸应该像旭日将升的天边一样闪耀着红光;而现在那里却倒像遮上了一片愁云。 克西曼卡瑞本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汉娜丽妮的这种不愉快的表情使她立刻感到很不舒服。“一般的女孩子,”她想道,“如果能找到像纳里纳这样一个丈夫,一定会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但显然这位受教育过多的姑娘却并不这样想,她大概认为他根本配不上她;要不是这样,我对她这一副满怀忧虑、心不在焉的神情就没法解释了。这完全是我的错;自己年岁大了一些,遇事就不免急躁;我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自己的愿望立刻得到实现。我只想到让纳里纳娶一个年纪不是太小的姑娘,就完全忽略了对她的性格多做一些观察。最不幸的是,我实在没有很多时间去慢慢和她相处呀;啊!要我尽快了结尘世间这些俗务的警钟早已响了。”克西曼卡瑞和安那达先生说着话的时候,这些思想不停地扰乱着她的心,她愈来愈感觉到没法再和他谈下去了。直到最后,她心里的话终于从她嘴里吐露出来。“话说回来,”她说,“婚礼倒也不必太忙。他们两人都已经成年了,应该有他们自己的主见;我们强迫他们也是没有用的。当然我并不知道汉娜对这件事心里怎么想,但纳里纳的情形我是知道的,他到现在对这件事也还并不十分热心。”她这话主要是对汉娜丽妮说的;这姑娘既然显出三心二意的样子,克西曼卡瑞也就不愿她的客人们得到一个印象,认为她的儿子一定因这件婚事高兴得不得了。 汉娜丽妮那天早晨出来的时候,原准备强打起精神,作出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来,而不料结果却适得其反。她的显露未久的欢欣立刻就变成了难堪的悲愁。她一走进克西曼卡瑞的屋子,就立刻感到一种恐怖,在自己的想象中,她看到自己即将踏上的那条新的生活道路竟是那样地坎坷、陡峻和漫长无边。在两个老人还正彼此寒暄着的时候,汉娜丽妮便已开始为自己是否缺乏忠贞的问题所苦恼;因此克西曼卡瑞对这亲事所表现的冷淡态度立刻就使得两种不同的感情在她心中冲突起来。一方面,如果很快结婚她就可以及早脱出目前这种犹豫徘徊的苦境,于是她也就希望这件亲事能够立刻确定下来;但另一方面,老太太意欲放弃这头亲事的暗示又使她不禁感到能暂时松一口气也好。 克西曼卡瑞在说完上面那一段语气强硬的话之后,立刻拿眼睛瞟着汉娜丽妮的脸,要看她对她的话有什么反应。结果却发现那女孩子的脸色似乎反更安详了一些,她止不住立时对汉娜丽妮产生了一种怨恨之心。“我真是准备把我的纳里纳廉价打发掉哩,”她想道,同时很高兴纳里纳克夏迟迟没有回来。 “他从来总是这样的!”她接着对汉娜丽妮说。“他完全知道你们两人今天要来,可直到现在还连影子都不见。不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也应该先放下回来才对呀。每逢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放下看病的事呆在家里——不管那样对他有多大经济上的损失,他也全不在意!” 接着她借故说要去看看饭预备得怎样了,走了出去。但她主要的目的是想要把汉娜丽妮交托给卡玛娜,以便她能单独和安那达老先生密谈一阵。 她走进厨房去看到饭菜已经都预备好,放在小火上温着,卡玛娜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沉思;克西曼卡瑞忽然走进来使她不禁一惊,她匆忙地站起身来,满脸带着微露惶惑神情的微笑迎了过来。 “啊,亲爱的,你可真像是专心一意地在做饭哩,”老太太说。 “什么全都准备好了,奶奶,”卡玛娜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这么安静地一个人坐在这里呢,亲爱的?安那达先生年纪已经那么大了,你有什么不好见得他的。汉娜也来了,我想你可以把她带到你的房间里去闲谈一会儿。我可没有意思硬要她和我这么一个老婆子谈话,叫她感到厌烦。” 汉娜丽妮明露着的冷淡态度只使得克西曼卡瑞对卡玛娜的爱更为加强了。 “我可没法和她谈话,”卡玛娜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人家是一肚子的学问,我可什么也不懂。” “你这是什么话!”克西曼卡瑞说,“你比谁也不差什么。别管她们怎么卖弄自己的学问,她们中有几个能像你这么漂亮可爱!什么人都可以从书本上学到一点儿知识,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生得这么温柔恬静。快来吧,亲爱的。不过你先还得打扮一番。今天我得拿出几件最漂亮的衣服来让你穿上。” 克西曼卡瑞已决心要拿这个未受教育的女孩子鲜花般的娇艳去压下汉娜丽妮的已渐凋谢的美;她要从各个方面去打下汉娜丽妮的倔傲的态度。 卡玛娜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克西曼卡瑞立刻用她的灵巧的手给她打扮起来。她让她穿上一身乳红色的丝绸袍子,并给她把头发梳成一种最时兴的式样。她从各个角度对着卡玛娜的脸端详了好一阵。最后她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高兴地叫着说,“凭你这漂亮已可以进宫做得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