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作者:泰戈尔第一章 谁都不怀疑哈梅西是准能够通过法科考试的。执掌各大学的学术女神,一向都不断从她金色的莲座上,对他撒下无数的花瓣,赐给他各种奖章,并使他屡次获得奖学金。 大家以为,考试完毕后,哈梅西一定要马上回家了,但他却似乎并不十分急于收拾他的行囊。他父亲曾写信给他,吩咐他立刻回去。他回信说,等到考试的结果一公布,他马上就动身。 安那达先生的儿子卓健拉是哈梅西的同学,和他住在紧隔壁。安那达先生是梵社①的社员,他的女儿汉娜丽妮最近在准备参加初级文科考试。哈梅西常常到他们家里做客。每到吃午茶的时候,他差不多总在座,但很显然,他所感兴趣的并不仅仅是茶,因为不是吃茶的时候他也常常在他们家。 汉娜丽妮常常在洗完澡之后,跑到屋顶的阳台上去闲步,一边晾干她的头发,一边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哈梅西和她一样,也常常拿着书独自坐在他的房顶阳台上的梯棚边读着。这里的确是一个可以安心读书的好地方义”(可命名或可表示的事物,或与名词相对应的事物);既,但这里使他分心的事也很不少,这是谁都可以很容易猜想到的。 -------- ①梵社(Brahmo Samai)亦“最高精神信徒协会”,系于1828年由罗姆·摩罕·罗易(Ram—Mohan—Roy,1772—1836)首创,在加尔各答成立的一个宗教团体。其主要宗旨为改革印度的宗教思想与社会生活,当时印度较有自由思想的人多参加了这一团体,对于印度的思想解放运动曾发生极大的作用。 直到现在两方面都还没有提到婚姻问题。安那达先生所以没提起这件事是有一个原因的;他有一位年轻的朋友到英国学法律去了,老头儿的心里老在想着那个年轻人很可以做他的女婿。 有一天午后,在吃午茶的茶桌边,大家谈论得非常热烈。年轻的阿克谢在考试方面虽然不很行,但他的茶瘾和对于其它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嗜好却也并不亚于某些在学业上更有成就的青年;因此他也常常是汉娜丽妮茶会上的客人。今天,在谈讲中他发挥议论说,男人的才智好比一把大刀,即使没有很锋利的刀刃,它的重量也可以使它成为一种极有力的武器,但女人的机智却至多不过是一把细小的铅笔刀——不管你把它磨得多快,也决作不了什么大用…… 听到阿克谢的这种荒唐论调,汉娜丽妮倒预备默然忍受;但是,他的哥哥卓健德拉也同样提出了一些菲薄女人才智的议论,这却使得哈梅西不能忍耐了,他一变适间默然沉思的态度,开始滔滔不绝地赞颂女性的各种美德。 哈梅西一边热烈地为女性进行辩护,一边又喝完了两大杯茶,这时忽有一个仆人送来一封他父亲写给他的信。他把信拆开匆匆看了一眼,虽然这时辩论正非常激烈,他也不得不甘认失败,匆忙地站起身来预备离去。后因大家一至向他抗议,他只好向他们解释说,他父亲刚从老家到这里来了。 “你请哈梅西老先生进来坐一会儿吧,”汉娜丽妮对卓健德拉说,“我们也可以请老先生吃杯茶呀。” “别麻烦啦,”哈梅西匆忙地拦住说,“还是我马上去见他吧。” 阿克谢这时却不禁心中暗喜。“老先生也许决不肯在这里叨扰什么哩,”他说,暗示着安那达先生是梵社社员,而哈梅西的父亲却是正统的印度教教徒。 哈梅西的父亲布拉加·莫罕先生一见到他儿子,第一句话就是,“你必须同我一道赶明天的早车回去。” 哈梅西抓抓头皮。“有什么事那么急吗?”他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布拉加·莫罕说。 哈梅西以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父亲,心里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匆忙,但布拉加·莫罕却不觉得有必要满足他儿子的好奇心。 晚上,哈梅西的父亲出去拜访他的加尔各答的朋友们去了,哈梅西坐下来预备给他父亲写一封信;他按照一般对有身份的父亲写信的格式,写下了“父亲大人高贵的莲座下”。但写完这一句后他的笔似乎怎么也不肯听使唤了,尽管他一再对自己说,他同汉娜丽妮已经以一种未经明言的誓约彼此以身相许,如果现在再把这个未经公开的婚约对他父亲隐瞒下去,那是非常不对的,也仍属徒然。他用不同的格式又写了好几张信稿,但结果仍一张一张全被撕毁了。 晚饭后,布拉加·莫罕安静地睡去。但哈梅西却像午夜游魂一样,爬到阳台上去,烦恼地来回走着,不住地瞪着两眼望着邻家的房子。九点钟的时候,阿克谢才迟迟离去;九点半,他们的大门关上了;十点的时候,安那达先生的客厅里的灯也已经灭掉;到十点半,全院的人都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哈梅西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加尔各答。布拉加·莫罕先生是非常小心的,他决不会让他有误车的机会。 第二章 哈梅西到家以后,才知道他父亲已经替他选定了一位新娘子,并已定好了举行婚礼的日子。布拉加·莫罕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阵潦倒的日子,他后来的发迹多亏了他幼年时期的一位朋友,一位名叫伊向的辩护士的帮助。伊向去世很早,他死后别人才发现,除了一堆债务,他是什么也没有留下。这样一来,他的寡妻和他的孩子——一个女孩——就立刻陷入了贫困不堪的境地。这女儿现在已经成年,她便是布拉加·莫罕为哈梅西聘定的新妇。关怀哈梅西的一些朋友们曾经反对过这件亲事,他们说,据传闻那姑娘长得很不漂亮。但对这种意见,布拉加·莫罕始终只有一个回答。“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总回答说。“你可以从外表的美来评论一朵花或一只蝴蝶,但你不能这样来评论一个人。如果这女孩子将来能和她母亲一样作一个贤良的妻子,那哈梅西就应该认为自己是非常幸运了。” 听到大家在闲谈中提到他的为期不远的婚事,哈梅西感心情非常沉重,他于是成天信步到处游荡,希望能想出一个逃避的办法,但结果却似乎任何可行的办法都没有。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对他父亲说:“爸爸,我实在不能和这个女孩子结婚,我已经和另外一个人有过誓约了。” 布拉加·莫罕:“有这种事!你们正式举行过订婚仪式吗?” 哈梅西:“没有,那当然还说不上,不过——” 布拉加·莫罕:“你已经同那女孩子家里的人说过吗?一切都已经谈定了吗?” 哈梅西:“我并没有正式和她谈过这个问题,不过——” 布拉加·莫罕:“哦,你并没有谈过?那么,既然这以前你一直没开过口,现在你当然更可以保持沉默。” 停了一会儿之后,哈梅西终于拿出了他的最后一个武器。 “如果我现在去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结婚,那我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如果你拒绝和我为我选定的这个女孩子结婚,”布拉加·莫罕回答说,“那你将是作下了一件更对不起人的事。” 哈梅西再没有什么可说了。他心里想,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只有等着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来阻止这次婚礼。 据算命先生说,错过了这次选定的吉期,以后在整整一年中就再挑不出一个吉祥的日子,因此哈梅西心里盘算着,只要能躲过这个命定终身的日子,这事就可以再缓限一年了。 新娘子住得很远,从他家去只有水路可通。而即使走最近的路,尽可能穿行连接大河道的一些小河,也有三四天的路程。布拉加·莫罕为意外的耽搁打出了很宽裕的时间,在吉期前整整一个礼拜,他挑了一个黄道吉日,便带着全班人马出发了。一路一帆风顺,不到三天,他们就到达了喜马加塔,那就是说,离开婚礼的正期还有四天日子。老头儿所以希望尽早到达,还另有一个理由:新娘子的母亲生活过得很苦,他早就希望她能够离开自己的家,搬到他们的村子里去住;那样他就可以多照顾她一些,让她能再过几年舒服日子,也算报答了他那已死去的年轻时候的朋友。过去因为两家还没有正式结亲,他心中虽有那种意思,在老太太的面前总觉不便启齿。现在,眼看婚礼马上就要举行了,他终于把这个意思说出来,并且立刻得到了她的同意。她家本就只有这么个女儿,现在要她到她那已无亲娘的女婿身边去担当母亲的职务,她当然是乐意的。最后她更斩钉截铁地说:“谁爱议论就让他去议论吧,我本应该和我的女儿女婿住在一块儿。” 因此布拉加·莫罕便利用婚礼前的几天日子,为老太太收拾好一切,以便把她的一点家私搬到她的新居去。他原打算要她同婚礼队一道回去的,唯恐在路上没有照顾,他来的时候还特别带来了他家的一些女眷。 婚礼按期举行了,但哈梅西拒绝正确地念诵神圣的誓词。到了行“吉瞻礼”(新郎新娘第一次彼此相见的一种仪式)的时候,他竟闭上了眼睛。他整天是一脸沮丧的神色,大家说笑戏谑着闹新房的时候,他始终默不一语,通夜,他背向新娘睡着,清晨,他更是尽可能早地跑出了新房。 一切婚礼仪式结束以后,婚礼队起程向回走了。所有的女眷坐一条船,年纪较大的男人坐一条船,新郎和一些年轻的男客人坐在另一条船里;最后的一条船上则载着在举行婚礼时奏乐的乐队,他们时时吹奏一些小曲和任意挑选的一些乐曲的片段,供大家消遣。 那一天天气热不可当,晴空中没有一丝云彩,远处的地平线上弥漫着一片浓密的紫雾。河岸边的树木全现出一种离奇的惨淡的色调,树上的叶子更无一丝动摇之意。船夫们满身汗如雨下。在太阳落山以前,开船的人便向布拉加·莫罕说:“我们得在这里把船弯下了,先生;再过去好些路都没有可以弯船的地方。” 但布拉加·莫罕却希望尽快地结束这个行程。 “我们可不能在这里停船,”他说,“这天儿上半夜会有月亮的。我们赶到巴鲁哈达去休息吧。我决不会亏待你们的。” 船夫们只好再划着船前进。河的一边是在热空气中闪着微光的沙滩,另一边则是陡峻的坎坷不平的河岸。月亮透过紫雾升起来了,它闪射着一种暗红色的微光,样子颇像醉汉的一只眼睛。天空仍然明净无云,但忽然间,没有任可预警,传来一阵有如雷鸣的低沉的轰隆声,打破了天地间的沉寂。船上的人向后一望,只看到一股挟带着一片黑魆魆的尘沙和无数残枝败叶、树皮草根的旋风,好像被一把巨大的扫帚掀起来的一般,向他们压过来了。 立刻是一片疯狂的喊叫声:“不要慌!不要慌!快划呀! 快划呀!啊,天哪!救命啊!” 此后的情形便没有人知道了。 一股大旋风,像人们所习见的一样,在它狭窄的毁灭的道路上向前滚去,滚过了那些船只,把挡住它道上的一切,摧毁无遗。片刻之间,这个不幸的小船队便完全失去存在了。 第三章 暮霭消散了,银色的月光遍洒在广阔的沙滩上,好像让它穿上了一身白得耀眼的寡妇的丧服。河面没有一条船只,甚至看不见一丝微波;河心河岸,到处是一片宁静,这宁静有如死亡带给受尽苦难的病患者的一种无尽无休的安宁。 哈梅西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沙滩的边缘上。最初,他竟没有想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等到那不幸的遭遇像一个恶梦似地在他的脑中重现的时候,他便一跳脚站了起来。他的第一个思想是要弄清楚他的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现在究竟怎样了。他向四面望去,什么地方也看不到半个人影。他放开脚步沿水边走了一阵,也仍一无所见。这一片雪白的沙滩,像躺在大人手臂中的孩子,静躺在大巴达马河——恒河的一支流——的两个小支流之间。哈梅西走完了小岛的这一边,正打算开始搜寻小岛的另一边的时候,却忽然隐隐约约地看到远处好像有一件红色的衣服,他加快脚步走近前去,竟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穿着新娘子的红装,好像已经死去的样子躺在沙地上。 哈梅西曾学过一套办法,可以叫这个显然是溺死的人复活。为使她恢复呼吸,他坚持不懈地一下又一下用力先把女孩的双臂向她的头的方向推去,然后又把它们扳回来压到她身子的两边,这样,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终于缓过气来,微微睁开了眼睛。 但哈梅西这时却真是疲惫已极,好一会,他连想要问她几句话的气力都没有。同时那女孩子也似乎并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她的眼睛刚要睁开,一下又气力不支似地阖上了。不过哈梅西仔细观察了一阵之后是“生命”“劳动”“人”等概念成了最流行的概念。通过对,知道她现在呼吸已没有什么困难。他于是就静坐在苍茫的月色下,长时间呆呆地望着她。 他们俩第一次真正见面竟想不到会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这片躺在水陆之间的荒无人烟的土地,恰像是介于生和死之间。 谁说撒西娜不漂亮呢?月亮的皎洁的光辉遍洒在空旷的大地上,复顶的苍穹是那样辽阔无边,但这大自然的一切壮丽的景色,在哈梅西看来,只不过是用来衬托一个入睡的小姑娘的娇小面孔的花饰。 其它的一切已全被遗忘了。“我很高兴,”哈梅西心里想,“在那嘈杂喧闹的婚礼进行中,我一直也没有看她一眼。要不然,我决不可能有机会以我现在的眼光看她了。我现在救活了她的性命压缩激震波锥面的照片,并推得锥角和超声速倍数的关系,,这比在举行婚礼仪式时念几句别人编就的誓词更为有效地使她从此属我所有了。念诵一段誓词只不过是为别的人承认我和她的关系,而我像现在这样得到她,她却等于是仁慈的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特别珍贵的礼物!” 慢慢那姑娘完全恢复了知觉,坐了起来,她把胡乱裹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理了一理,把面纱拉起来蒙住了头。 “你知不知道船上其他的人现在怎样了?”哈梅西问。 她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你一个人在这儿呆一会儿好不好?我去找一找他们。”哈梅西接着说。那姑娘仍没有回答,但她身体的瑟缩却比语言更明晰地表示出了她心里的意思:“不要离开我!” 哈梅西完全了解她这种无言的恳求。他站起身来向四面望去,在闪着微光的荒凉的沙滩上,哪里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他叫着每一个朋友的名字,尽力提高嗓子喊叫着,但始终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叫喊无效,哈梅西只得又坐了下来。这时,那女孩子正双手捧着脸竭力想忍住哭泣,但她的胸部却止不住在那里起伏波动。他本能地感到现在空洞的安慰之辞是没有用的了。于是便紧偎着她,温存地抚摸着她低垂的头和后颈。她再也不能止住自己的眼泪了,心深处的悲哀立刻变成了有声无言的低诉,倾泻出来。哈梅西的眼中也流出了同情的热泪。 当他们哭了个痛快的时候,月亮已经落了下去,在黑暗中望去,那一片荒凉的土地,有如一种险恶的梦境,沉入阴暗中的白色的沙滩更显得鬼影幢幢。海面的水波映着微弱的星光,时而一闪一闪,那样子直像一条巨蛇身上的黝黑光滑的鳞甲。 哈梅西把小姑娘因恐怖而发冷的娇小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并把她向自己的身边拉过来。她丝毫没有抗拒,她现在只盼望有人和她相守在一起,恐惧已使她失去其它一切本能了。在无边的黑暗中,哈梅西的包藏着一颗温暖的心的胸怀,便正是她所渴望得到的容身之所。现在已不是害羞的时候,她立刻舒适地安然依偎在他的怀中了。 晨星消失了,在一片灰暗的河滩上,东方的天空渐透出一线白光,不久更变成一片红色。哈梅西倒在沙土上睡着了,躺在他身旁的年轻的新娘子,也把头依在他的胳膊上沉沉睡去。直到晨曦轻抚着他们的眼皮的时候,他们俩才从梦中惊醒过来。刚睁开眼,他们都只有惊愕地向四面望去,但很快他们就记起了自己坐船遇难的事,记起了这里离开自己的家还很远。 第四章 没有很久,点点渔船的白色轻帆在河面上出现了。哈梅西叫过来一只渔船,在渔夫们的帮助下终于雇到一条可以送他们回家去的划子。在离开这里之前,他把情况告诉了警察局,请他们代为寻找他的不幸的同伴们的下落。 当这只小船到达村子边的码头的时候,哈梅西知道警察局已找到他父亲、岳母和另外几个本家的尸体;有几个船夫可能已幸免于难,但所有其他的人却完全不知道下落了。 哈梅西的祖母原是留在家里的。她大声号哭着迎接她的孙儿和新娘子的来临,此外,所有那些同去参加婚礼的人的家里这时也全是一片哭声。没有人吹一声喇叭,也听不见一声惯常用来迎接新娘子的欢呼。没有人设宴邀请她;事实上,人们是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 哈梅西决定丧事一完便同他的妻子离开家乡,但在走之前,他却不能不把父亲家事料理出一个头绪来。他本家一些因这次灾难变成孤寡的太太们,都请求他让她们去进一次香,这件事也须得他来作一番安排。 他在料理这些悲惨事件的时候,偶有闲暇,当然也不能完全无意于房帷私情。新娘子并不像传闻所说,只是一个幼小的孩子——实在说,村子里的妇女们还直嘲笑她,说她已超过了习俗中的结婚年龄——但一接触到爱情问题,这位年轻的学士只苦于过去所念过的书本竟不能对他有任何帮助。冷静的理智坚决认为,他现在既不可能也根本不应该留意这类事情,然而奇怪的是,尽管他的学识在这方面对他毫无帮助,他仍感到那小姑娘对他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他那学问渊博的头脑竟也无法抗拒那种诱惑。 在他的想象中,她已变成了他未来的贤内助。终日在他迷惘的眼睛前面展现的,是关于她的各种幻景——她作为他的年轻的新妇,作为他所十分敬爱的妻子,以及作为他的孩子们的慈母时的情景。画家把他所想象的最完美的景色,诗人把他所想象的最完美的格调供奉在自己的心中,并对它们献出无限的热忱,现在哈梅西则把这个小姑娘在他的想象世界中供奉起来,认为她代表着他的真正的欢乐,她是给他家带来幸福和繁荣的神灵。 第五章 料理父亲的事务和给老太太们安置好进香的事一共花了哈梅西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邻居中现在有些人已开始和那年轻的新娘子比较接近了一些。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把她和哈梅西连接在一起的情感和锁链,原来虽是松软无力的,现在却也慢慢地扣紧了。 这一对青年夫妇常喜欢在屋顶上铺上一点草垫子,在空旷的天幕下,共同度过黄昏的时刻。哈梅西现在也常和她调笑;他有时会悄悄地从那女孩子的后面走过来,双手蒙着她的眼睛,把她的头拉到自己的怀中来。有时,她晚上没有吃饭就躺下睡着了,他为招她笑骂几句,会故意大叫一声把她惊醒。有一天晚上,他顽皮地抓着她的卷曲的头发,晃摇着说: “撒西娜,我真不喜欢你今天梳的这个式样。” 那女孩子却立刻坐直了身子问道,“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老叫我撒西娜?”哈梅西惊奇地两眼望着她,完全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改换我的名字也决不能改变我的命运,”她接着说。“从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认人们在历史发展中的能动作用和创造作用,人们在认识和,我的遭遇就非常不幸,将来我一生也决不会有幸运的日子。” 哈梅西的心惊恐地急跳了几下,他的脸色立刻变了。骤然间,他已经极明确地感觉到,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你为什么说你一生都非常不幸?”他问道。 “我出生以前,父亲就死去了,在我还不满六个月的时候,我妈妈也死了。我一直在我舅父家里过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后来,我忽然听说《春秋释例》、《春秋长历》等。成一家之言。其中《集解》是,你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我们村子里,对我发生了好感。两天之后,我们就结了婚,以后的事情,你自己是完全知道的!” 哈梅西茫然无措地仰身倒在枕头上了。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但它似乎完全失去了光彩。他不敢再问她任何问题,只是想把刚才所听到的情形看成是一个梦,一个幻境,尽量从脑子里抛开。一股温和的南风轻轻地吹过来,像刚从梦中醒来的人发出的一声叹息,月光下,一只不寐的杜鹃正唱着它的单调无味的歌曲。从停泊在近处码头上的木船边,传来船夫们的歌声。那女孩子发现哈梅西好像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于是轻轻推了他一下问道,“要睡了吗?” “没有,”哈梅西说,但此外他也没有再讲什么。不久,她也就安静地睡去。这时哈梅西却坐起身来,静静地凝视着她。在她的前额上,他实在看不出命运之神暗记下的悲惨的痕迹。如此可爱的面容,为何竟可能掩盖着那么可怕的一种命运! 第六章 哈梅西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女孩子并不是他的妻子,但要弄清楚她究竟是谁的妻子,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有一次,他故意问她,“你在婚礼中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心里怎么想?” “我没有看你,”她回答说:“我一直都没有抬起头来。” 哈梅西:“你连我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吗?” 那女孩:“我只是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才听到说起你;我的舅母是那样急于把我送出门,她根本就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哈梅西:“嗯,可我听说你是识字的;让我看看你会不会写你自己的名字。”他递给她一张纸片和一支铅笔。 “敢情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哩!”她赌气地叫着说。 “碰巧儿,我的名字还很容易写,”说着,她大大地写下了“斯瑞马蒂·卡玛娜·德贝”几个字。 哈梅西:“现在你再写一写你舅父的名字。” 卡玛娜写下“斯瑞久克塔·塔瑞尼·卡润·卡杜瑞亚。” “我什么地方写错了吗?”她问。 “没有错,”哈梅西说,“现在你把你们村子的名字写给我看看。” 她写下“都巴拍克尔”。 哈梅西用这种办法慢慢知道了一些这女孩子过去的生活情况,但仅仅有了这些材料,他离他所要达到的主要目的,还仍然是和从前一样遥远。 哈梅西开始反复寻思,此后他究竟应该怎么办。她的丈夫很可能已经淹死了。即使能够调查出她丈夫家的人住在什么地方,如果把卡玛娜送去,他们是否一定会收留她,实在是一件很可怀疑的事,而要是把她再送回到她舅父家去,那对她又未免太不公平了。要让大家都知道,这么多日子来她一直充当另外一个人的妻子,并和他住在一起,社会上的人会对她抱着怎样一种看法呢?她在哪里可以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就算她丈夫还活着,他会愿意或敢于再要她吗?总之,不管哈梅西采取什么办法来处置她,结果都会等于是把她抛进一片茫茫无边的大海。任她去漂泊。他既不能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而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妻子,又不能把她交托给任何其他的人;同时,他更不能真和她在一起过夫妻生活。哈梅西虽然曾把她看作自己未来的终身伴侣,拿用爱情调制出来的颜色,在自己的想象中,给她画出了一幅鲜艳夺目的形象,现在他却不得不匆忙地把这一幅可爱的画像给涂抹掉了! 他实在不能再在本村里呆下去了,如果跑到人烟稠密的加尔各答去,那里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他也许就可以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了。他于是把卡玛娜带到加尔各答去,在离他从前住的那条街相当远的地方租下了几间房。 新的经历使卡玛娜感到非常兴奋。在到达加尔各答的那一天,他们刚一搬进新住处去,她就在窗前的小座上安坐下来。窗外络绎不绝的行人,无止境地挑动着她的好奇心,使它似乎永远也不会得到满足。他们雇下一个单身女仆对加尔各答街上的情况当然早已司空见惯,看到那女孩子那么感到惊奇的样子,她觉得她简直是发疯了。 “你到底在那儿瞅个什么劲儿?你还去不去洗澡呀?天已经不早了!”她忿忿地叫喊着说。 因为不可能找到一个愿住在他们家的仆人,他们现在找到的这个女人,只是白天在这里工作,晚上仍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我现在当然不能再和卡玛娜睡在一起了,”哈梅西想着,“但在这样一个生地方,夜晚叫这孩子一个人怎么过呢?” 晚饭后女仆走了。哈梅西指给卡玛娜睡觉的地方,对她说,“你现在就去睡吧。我呆一会儿看完了书再来。” 他打开一本书,装出阅读的样子。卡玛娜因为很疲倦,很快就睡着了。 第一夜就这样混过来了。第二天晚上,哈梅西仍准备照样让卡玛娜自己单独去睡。这一天天气非常热。哈梅西在卧室外边的阳台上铺了一条被,决定就这样睡一夜。他长时间躺在那里胡思乱想,手里摇着一把扇子,但到半夜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两三点钟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是独自躺在那里;有人正轻轻地给他扇着。他这时还没有完全清醒,顺手把女孩子拉到自己的身旁,含含糊糊地说,“快睡吧,撒西娜,不要给我扇了。”因为在黑暗中卡玛娜感到很害怕,她于是就钻到哈梅西的怀中,安静地睡去。 哈梅西清早醒来,真不禁骇然。卡玛娜还睡得很熟,她的右胳膊正搂着他的脖子。认定他已经属于自己所有,她露出一种极动人的安详的神态,把头枕在他的胸脯上睡着了。他呆呆地望着这个熟睡的姑娘,眼睛里不禁充满了眼泪。这个对他满怀信心的孩子正轻挽着他的脖子,他如何能残暴地把她的手臂拉开呢?他现在记起来,她是在昨天半夜的时候轻轻溜到他的身边来给他扇扇子的。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轻轻拉开她的紧抱着他的一条手臂,站了起来。 在经过长久不安的思索之后,他想到如果能把卡玛娜送进一个可以寄宿的女子学校去,那到是暂时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办法;于是他就直截了当地对她说: “卡玛娜,你愿不愿意念念书?”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已比语言更清楚地说明了她的意思:“你这话怎么讲?” 哈梅西于是长篇大论地告诉她受教育有多少好处,书本中有多少乐趣……但他实在满可以不必费这一番唇舌,因为卡玛娜的回答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好吧,你教我。” “你得进学校去学习。”哈梅西说。 “进学校!”卡玛娜不禁大声叫着说,“像我这么大的一个大姑娘,进学校!” 卡玛娜这种毅然以成年人自居的神气使哈梅西不禁微笑了。他告诉她说,“比你大得多的女孩子还上学哩。” 卡玛娜再没有什么可说了,有一天她和哈梅西坐着车到学校里去。那学校规模很大,里面似乎已有无数的女孩子,有比卡玛娜大的,也有比她小的。 哈梅西把她交托给女校长,请她照顾,然后就准备离开,但这时卡玛娜却也走过来好像要陪他一道走的样子。 “你要上哪里去?”他说,“你必须留在这里。” “那你不留在这里吗?”卡玛娜问道,声音颤抖着。 “我不能留在这里,”哈梅西说。 “那我也不能留在这里,”卡玛娜说,紧抓着他的一只手。 “让我和你一道走。” “不要胡说了,卡玛娜,”哈梅西说着,挣脱了她的手。 他的责骂使卡玛娜不禁楞住了;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整个脸完全揪成了一团。哈梅西满怀着痛苦急急走开,但尽管他走得那么匆忙,那可爱的、孤苦的小女孩脸上的恐惧表情却一直留在他的心上。 第七章 哈梅西现在打算正式开业,在加尔各答阿里波法庭做律师,但他似乎完全失去了工作兴致。他没有足够的决心专心一意去从事律师工作,也没有决心去排除摆在一个初出茅芦的律师前面的种种障碍。现在,每天毫无目的地在呼拉桥上或大学广场一带散步成了他的一个固定的习惯。而后来正当他计划着想到西北部去跑一趟的时候,他却忽然收到了安那达先生的一封信。老先生在信上写道: 在报纸上看到你已经通过了法科考试,但很不幸我 一直都没有直接从你那里听到任何消息。已经很长一段时期我们既没有见到你的信,也没有听到别人谈起你了。 为免老朋友们挂念,希望你告诉我们你的近况,并告诉我们你什么时候到加尔各答来。 在这里我们必须提一下,安那达先生原来想挑作女婿的那个青年,早已开始营律师业,并从英格兰回印度来了,但他却已和另一位有钱的小姐订了婚。 哈梅西心中颇为怀疑,在经过那么一些事情之后,他究竟应不应该再以旧日的关系恢复他和汉娜丽妮的友情。在目前,无论怎样,他是决不能把他和卡玛娜的关系向外人宣布的,因为那样无疑就会使这个无辜的女孩子遭到社会的鄙视。但另一方面,如果他决定要和汉娜丽妮重叙旧情,他就一定得把这件事完全说清楚。 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如果迟迟不回安那达先生的信,那总未免太失礼了;因此他回信说: 请原惊我没有来拜望您;但一直来实在因为总有些我自己也无法摆脱的事,使我不能分身。 但他并没有写明他的新住址。 在他把这一封信发掉后的第二天,他戴上了传统式样的律师帽,第一次到阿里波法院去出庭。 有一天,当他正从法院出来,走了几步预备雇一辆马车回家的时候,他却听到一个很熟的声音喊叫着说:“爹,那不是哈梅西先生!”“停住,车夫,停住,”一个男人的声音叫着说,接着就有一辆马车在哈梅西站立的地方停下来。安那达先生和他的女儿这时正是从阿里波动物园野餐回来,因此他们无意中在这里相遇了。 哈梅西一看到坐在马车中的汉娜丽妮——看到她的恬静美丽的脸,看到他极熟悉的、独具风格的服装和头发式样,她的花式朴实的脚镯和她手腕上的碎面的金镯子——他立刻感到胸怀中感情激荡,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啊,可不是哈梅西!”安那达先生叫喊着。“想不到这样在街上碰见了你,真是幸遇!你现在已不肯给我们写信了,就是写信,连地址也不肯给一个。你现在到哪里去?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吗?” “也没什么,我刚刚从法院回来,”哈梅西说。 “那么同我们一道走,上我们家去喝茶。” 哈梅西这时真是一肚子的心事,但眼下的情况已不容许他作任何考虑了。他在马车里坐下来,竭力向汉娜丽妮问长问短,借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你考试及格后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信儿呢?”她避开他的问题反问他说。 哈梅西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回答,因此他只说,“我在报上看到你也及格了。” 汉娜丽妮不禁大笑起来。“啊,真不错,你算没有完全忘掉我们,那总是我们应该高兴的事!”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安那达先生问道。 “住在达依拍拉,”哈梅西说。 “嘿,你在卡鱼托那的老住处现在还照样可以住啊,”安那达老先生说。 汉娜丽妮瞪着眼望着哈梅西,迫不及待地要听他怎么回答。哈梅西也立刻注意到她的眼神,明显地感到了她的责难之意。 “是呀,我是决定还到那里去住的!”他含糊地说。哈梅西明白,汉娜丽妮现在正是在对他加以审判,她心里已认为他改换住址的事是一件重大的罪行。这个思想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但他一时又想不出一句辩护的言词。幸好,这种反复的盘问终于暂时停止了,汉娜丽妮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转过脸去注视着车窗外面的街道。 难堪的沉默使哈梅西终于感到不能忍受了,他于是自动解释说: “我有一个亲戚住在奇都亚附近,为了便于和他来往,我所以在达依拍拉住下了。” 这话也并不完全是撒谎,但这解释听来实在叫人觉得可笑亦复可怜;好像卡鲁托那离开奇都亚不知有多远,他要是住在那里就不可能和他那远房亲戚偶而彼此拜会一次了! 汉娜丽妮目不转睛地望着街上,可怜的哈梅西只得又刮肚搜肠找几句话来说。他搭讪着问道,“卓健近来有信吗?” 但回答他的却是安那达先生。“他参加法科考试没有及格,现在为要换换空气,他跑到北边去了。” 他们走下马车后,哈梅西重新见到了他所极熟悉的那些房舍和房间里的家具,不禁心怀怅然。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叹息中离奇地交织着欣慰与悔恨的感情;他一句话没说便坐下了。 “我想,大概因为你家里的事情太多,所以你在家乡里呆了这么多日子?”安那达先生忽然问道。 “我父亲死了——”哈梅西开始回答说。 “有这种事!天哪!天哪!是怎么死的?” “他从巴达马坐船回来,半路上忽然遇到一阵风暴,船被风浪打翻,他就被淹死了。” 好像忽来一阵大风,吹散了密集的乌云,露出了晴朗的天空一样,这个不幸遭遇的宣布立刻消除了哈梅西和汉娜丽妮之间的误解。 汉娜丽妮又禁愧悔交集地想道:“我太对不起哈梅西先生了,父亲的死使他感到的悲哀和因他死去而引起的许多烦恼,当然已使他的心失去了安宁。他现在也许还正满心悲伤。而我们却认为他太不起人,竟没有想到问他,是否他家里发生了什么难解决的事或有什么急待解决的困难,”她立刻对这个失去父亲的青年感到无限同情。 哈梅西的食欲很坏,但汉娜丽妮却一定逼着要他多吃一些。 “你的健康情况似乎很不好,”她说,“你必须好好注意你的身体。”接着她转身对安那达先生说,“爹,哈梅西先生今天一定得在我们这里吃晚饭。” “当然,”老头说。 正在这个时候,阿克谢来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安那达先生的茶桌边再没有人和他抗衡了,哈梅西的意外出现使他不禁微微一惊,且有一种颇不痛快的感觉。但他终于强打起精神,愉快的欢呼说:“咦,怎么的?哈梅西先生,你来啦!你知道,我一直说你恐怕是早把我们这些人全给忘了。” 哈梅西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阿克谢却更接着说:“那一次,我看到你父亲硬逼着把你赶走的那个样子,我心里想,在他强迫你讨下老婆以前,准是决不肯让你自由行动的了。怎么样,你究竟有没有能够逃脱那一场灾难呢?” 汉娜丽妮的愠怒的眼神使阿克谢闭住了嘴。 “哈梅西的父亲去世了,阿克谢,”安那达先生说。 唯恐别人看到自己忽然变成苍白的脸色,哈梅西立刻低下头去。汉娜丽妮痛恨阿克谢不该刺痛他的心,连忙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还从没有让你看到我的新相册子,哈梅西先生,”她说着,便去拿来一个相本,把它放在哈梅西前面的桌上,开始和他谈论那些相片。她借机会低声对哈梅西说:“我想你是单独一个人住在那边新居里吧,哈梅西先生?” “是的,”哈梅西回答说,“就我一个人。” “那,你一定得尽快搬回到我们隔壁你以前住的这地方来。” “好,下礼拜一,不管怎样,我一定搬回来。” “你知道,为想要得到一个学士学位,有时候我极希望你能帮助我解决一些哲学课中的问题,”她机警地解释说。 哈梅西看到这极有利的形势,当然心中颇高兴。 第八章 没有好久,哈梅西就搬回到他从前的住处来了。笼罩在他和汉娜丽妮的关系上的误解的乌云,现在已消散无遗。他现在几乎已像是这家子的一个儿子,随时参加他们家庭里的纵情的谈笑,遇有任何宴会的时候,他也总在场。 长时间专心一志的学习,已使汉娜丽妮的身体显得非常瘦弱,她纤细的腰肢使人几乎担心会被一阵狂风吹折。她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她的朋友们因为怕招她不高兴,也总不大敢轻易和她谈话。 现在,几天的时光已使她的外表和举止发生了令人惊奇的变化。在她的双颊上,一种娇艳的红晕代替了旧日苍白的颜色,现在她每讲一句话的时候,眼中都流露出无限的喜悦。过去曾有一个时候,她认为过分讲究服饰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或甚至是一件罪恶。现在却完全不同了,但究竟是什么使她改变了她的看法,她却从不肯告诉人,因为她不愿意让任何人参与她的心事。 哈梅西这个人过去也差不多是和她一样严肃古板的。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似乎永远压在他的心灵和肉体上。天上的星星虽然是自由自在地在它们各自的轨道上运行,但天文家的观察台和他的全部仪器却必须牢固地装设在固定的基础上。就这样,不管人世生活如何令人目眩神迷地千变万化,哈梅西却仍一直埋身在他的书本和书本上的哲学理论中。但现在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活泼气质代替了他从前的那种阴暗的神情。他虽然仍不善于对别人的俏皮话随口加以反击,但他已可以报以一阵表示自己胸襟开阔的大笑。现在《道经》列后。历代注疏本甚多。,如果他的头发还仍是和发油无缘,他的穿着至少已不像过去那样显得寒伧了。无论在思想或举止方面,他都似乎比过去显得更活泼、更灵敏了。 第九章 诗人们所想象的最适合年轻的情人们活动的环境,一切扮演爱情故事所需的道具,在加尔各答这地方,是出奇的缺乏。繁花满枝的无忧树和醉花的树丛,曼陀比的枝叶架起的天幕和长着棕色脖子的杜鹃鸟的歌声在这里只是人们心中所常怀念的东西罢了;然而,神秘的爱情却并没有因此就狼狈地逃出这干枯的、毫无情趣的现代城市。爱神在一切神中,是最年轻的也是最老的,他一天拿着他的弓箭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来穿去,躲避着装有铁甲的电车,逃避着捆着红头巾的警察的注意,本来么,谁又能老跟踪在他后面呢? 尽管哈梅西住的是卡鲁托那一所公寓里的一套房间,对面住着鞋匠,隔壁是一家油盐店,但他和汉娜丽妮的爱情却仍然发展得非常顺利,这房子似乎也并不亚于一所什么充满浪漫气息的园亭,他们相会的地方永远是安那达先生的那张破旧的、铺着满是茶迹的台布的茶桌边,而并不是在荷花湖衅,但这也并不使哈梅西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古代传说中常讲到村野中的情郎如何爱抚情人的驯良的小鹿,而哈梅西在搔着汉娜丽妮的心爱的小猫时所表现的热情则又非那些田舍郎所能比。当那小猫儿刚一醒过来,拱拱腰,然后举起脚爪来洗脸的时候,这位正在热恋中的青年真会认为它是一切披毛的畜生中最美丽的一个动物。 有一个时候,汉娜丽妮曾跟她的一个女朋友学过一阵针线,后来,因为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考试上,就放下了缝纫工作。哈梅西总认为缝纫是一件不值得重视、也没有学习必要的工作。他和汉娜丽妮只是在文学上有共同兴趣,碰到针线问题,他就只好退避三舍了。 “你近来为什么对针线这样有兴趣?”他有时会不高兴地问她。“只有那些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可做的人,才会弄那个。”汉娜丽妮听到这话的时候,总只不过微微一笑,仍照常穿她的针。 有一次阿克谢讥讽地说:“世界上一切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哈梅西先生都非常厌恶。他所崇拜的可能只是什么伟大的哲学家和诗人,但只是对有用的东西表示厌恶又有什么道理哩” 这话使得哈梅西颇为愤怒,他准备立刻和他进行一场争辩。 但汉娜丽妮立刻止住了他。“哈梅西先生,难道不管别人说一句什么,你都必得回嘴吗?世界上无用的空谈已经够多了!”说完,她低下头去数数针脚,然后又仔细地把她的针在一方丝织品上扎来扎去。 有一天早晨,哈梅西走进他的书房,发现桌上有一本蒙着绸面的日记簿,绸面上绣着花。一个角落里绣着一个“哈”字,另一个角落里用金线绣出的一朵莲花。哈梅西很快就明白赠给他这个礼物的人是谁,也明白了那个人为什么会送他这样一件礼物,他的心不禁急剧地跳动了几下。他对于女红的轻视心理,刹那间已完全消失,他并且准备站起来作一个女红的坚强的维护者。当他把这本日记簿紧抱在胸前的时候,就是阿克谢这时在他眼前,他也会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了。 他打开那本子,拿一张纸摊在上面写道: 如果我是一个诗人,我一定会送给你我的诗集,但我不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答礼的东西。施惠于人的力量我是没有了,但我却总有受惠的能力。这个意外飞来的礼物对我有如何重大的意义,只有无所不知的上天和我自己知道。这礼物本身是一件可以看见的、有形体的东西,但我的感激却是无形的,这只能靠我的语言来传达。永对你怀着感激之情的哈梅西上。 汉娜丽妮很快就收到了他的信,但她和哈梅西从来也没有当面再谈起过这件事。 雨季开始了。雨主要是对农村施惠,对于城市里的人,它却不一定是一件使人见了高兴的东西。城市里的人都集中全力来防止潮气,为了这个目的各家都关紧窗子,修补好了屋顶;走路的人张起了雨伞,电车也挂起了遮雨的帘子,尽管如此,很快所有的人仍然全弄得满身是潮湿和泥浆。但河流、山林、树木和田野却好像欢迎朋友似的对如注的急雨发出欢呼之声;只有当雨在大自然中降落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它的真正的雄伟气势,在那里天和地同声欢呼着,迎接雨云的来临,到处是一片欢欣。 年轻的情人们是和山一样坚强的。长久不息的急雨加重了安那达先生消化不良的病症,但它却丝毫不能减低哈梅西和汉娜丽妮的兴致。雨常常使得哈梅西没法上法院去。几天之后,雨下得更大了,汉娜丽妮更常常极不安地对哈梅西说,“哈梅西先生,天气这样坏,你怎么能回家去呢?” “那太不成问题了,”哈梅西会硬着头皮回答说,“我总有办法回去的。” “把身上淋湿了,弄着了凉有什么好呢?”汉娜丽妮会劝阻他说,“你最好就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哈梅西从没把自己的身子看得那么娇,他的朋友和亲戚们也从没有感觉到他是一个那么容易着凉的人,但在雨天,他却总以惊人的温驯听从了汉娜丽妮的吩咐,他感觉到,如果他一定要冒着雨走过那么几码的道路回到自己的住处去,那简直是一种有罪的无理行为。天色最坏的时候,汉娜丽妮更会把哈梅西邀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和他在一起吃一点烩饭作为早点,或吃一顿菜肴丰盛的晚饭。他的肺部的毛病使人感到的忧虑显然并没有涉及他的消化器官。 这一对年轻人就这样一天一天度过他们的浓情蜜意的日子。将来的结果怎样,是哈梅西从来也没有想到的问题;但安那达先生却无时不在想着这件事,他的朋友和亲戚们也都随时拿这个问题作为有趣的谈话资料。哈梅西的处世才能和他的书本上的学识是很不相称的,加上他这时的激动的感情,他对人世间许多事情的看法更显得是朦胧一片了。安那达先生常常若有所期地注视着他的脸,但他始终不能从那里得到任何回答。 第十章 阿克谢的嗓音其实很平常,但他和着小提琴一唱起来,除了极爱挑剔的批评家,谁也免不了叫几声好。安那达先生是并不怎么喜欢音乐的,但他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他还有一种自卫的办法,当他感觉到喜爱音乐的人应该听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会使出他那个自卫的办法来。 比如说有人要阿克谢再唱一个歌,安那达先生就会插嘴说: “你们实在太不应该了;这可怜的孩子能唱上几句,你们为什么就要这样无尽无休地逼着他唱呢?” 阿克谢这时却会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没关系,安那达先生,您用不着发愁。不过究竟是听的人难受还是唱的人难受,那还是一个问题。” 那时,那第一个要他唱的人会说,“你且先给我们唱一个之后,我们再来决定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吧。” 有一天下午,天气非常阴沉。直到傍晚的时候,雨还不住地下着。阿克谢因为大雨没法回家,汉娜丽妮提议请他唱几个歌,自己就立刻坐在一张小风琴(那是我们在孟加拉常见的一种小型的风琴)前面弹奏起来。 阿克谢调好了小提琴的琴弦之后,就开始吟唱一支印度的民谣: 相思恼人夜漫漫,梦魂难安! 怎求得夜风儿为我暗把消息传? 听歌的人对这歌词并不熟悉,但听不懂歌里的词句实际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人在感情极为活动的时候,仅仅一点暗示就可以发生很大的力量。这个歌的总的情调是很明白的——蒙蒙红雨轻轻地飘着,远处传来孔雀的叫声,一个多情的青年正苦苦地思念他的情人。 阿克谢本来想借这个民谣来传述他的无法明言的心事,但结果只是替另外两个在场的人表达了他们心中的感情。那两颗心已发生了共鸣,完全沉浸在这优美旋律的声浪中了。现在一切都似乎变得那样高贵而纯洁,整个世界似乎已飘浮在一片玫瑰色的云雾中。这情景简直像一切曾使人的心脏迅速跳动的热情已全部集中在这两个情人的身上,在他们的心中燃起了无限的欢乐和哀怨,无限的相思和离愁。 雨不停地下着,阿克谢也就不停地唱下去。汉娜丽妮只要说一声,“别停住,阿克谢先生,再给我们唱一个,”他就会,丝毫没有不愿意的意思,又开始唱着另一个歌谣。有时那歌的旋律确像一团一团为闪亮的电光划破的阴暗的浓云,但就在这里面也暗藏着一颗怀着无限相思的心。 那天夜晚,阿克谢很晚才回去。哈梅西告别的时候,他好像通过一层由未尽的歌声布散的密雾,呆呆地对汉娜丽妮望了一眼。汉娜丽妮也以一种迷惘的眼神回看着他,因为那优美的旋律也同样在她的心中引起了无限惆怅。 雨只是暂时停了一会,哈梅西到家以后,大雨又来了。他一夜都没有睡好。同样的,汉娜丽妮也在黑暗中默坐了很久,倾听着外边淅沥不停的梦境一般的雨声。那两句歌! 相思恼人夜漫漫,梦魂难安! 怎求得夜风儿为我暗把消息传? 也始终在她的心中萦绕。 第二在早晨,哈梅西心里想道: “啊呀!我要是能唱歌多好。如果要我拿我别方面的成就来换取这种技术,我也会非常愿意,”但他知道,不管他受到什么样的训练,他也是决不可能变成一个歌唱家的。不过他至光总可以学着弹奏某一种乐器吧。他记得有一次在安那达先生家里,他曾经偷偷拿起提琴的弓子来在琴弦上拉过一下,但那一下实在已经够了!音乐之神对他发出的严厉的责骂已使他完全相信,如果他被判定终身去和提琴打交道,那对他真是一种不能再残酷的刑罚。因此,他不得不压低自己的野心,只买了一张小风琴。他把这乐器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以后,就关上门开始小心翼翼地学着弹奏。很快他就发现,弹风琴究竟比拉小提琴容易多了。 第二天他到安那达先生家去的时候,汉娜丽妮一见到他的头一句话就是,“昨天我们听到你的房间里有人在弹小风琴!” 哈梅西原以为,关上房门,就没有人能发现他的秘密了,但偏有人耳朵那么尖,听见了从门缝里传出来的琴声。哈梅西只得微红着脸承认了他想学风琴的事。 “那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地一个人苦练是没有用的,”汉娜丽妮说。“你何不到这里来练,那多好,对这个我也略为懂一些,我还可以帮你一些忙。” “我的手是那么笨,”哈梅西说,“那会使你看着难受的。” “就算你的手很不灵,”汉娜丽妮说,“我总可以尽量把我所知道的全教给你。” 没有好久,哈梅西的话就得到了证实,很显然他说他的手很笨,实在并没有什么过谦的地方。虽然有这么一个女教师来帮助他,也仍然很难让他的脑子对什么是音乐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你们总看到过一个不会水的人掉在水池子里的时候,两手两脚乱蹬乱打的样子吧,哈梅西在风琴上折腾的情形差不多就是那样,只不过他脚下的水才只漫过他的膝盖头就是了。他根本弄不清哪一个指头应该按哪一个键盘。每一节音乐总要弹错几个调子,但他可完全不在意。和音和噪音在他听来都完全一样,他在一种超然的境界中破坏了一切音乐的规律。如果汉娜丽妮喊叫着说:“你这是弹的什么,全都错了!”他就会匆忙地停下来力求改正,但结果也不过只是由一些新的错误来代替旧的错误而已。而且我们这位态度严肃,坚持不懈的哈梅西是决不肯轻易放下手的。一个压路机缓慢地向前开行着,可以完全不注意在他的铁滚下面被压碎的东西,哈梅西就这样坚决地同时又漫不经心地在他那倒楣的小风琴的键盘上滚来滚去。 汉娜丽妮看到他那样乱弹不禁大笑,他自己也开心地笑着。他的突出的犯错误的能耐只使汉娜丽妮感到非常好玩。爱情可以使一个人从错误、胡闹和无能中发现乐趣。母亲教孩子走路的时候,会因为看到他的错乱的步法笑逐颜开,哈梅西极端缺乏音乐才能的情况,也是使汉娜丽妮感到极为开心的一件事。 哈梅西有时说:“好吧,就让你这样笑破肚皮吧,但你开始学习弹风琴的时候,难道就没犯过错误吗?” “当然也犯错误,”汉娜丽妮说,“但说句老实话,哈梅西先生,我那错误可实在没法和你犯的错误相比!” 什么也不能使哈梅西服输,他听完这话只是大笑几声,立刻又开始从头弹起。安那达先生,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是不懂音乐的。但有时他也会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立起耳朵听一阵子,然后评论说,“不管你们怎么说,哈梅西现在已经称得上一个专家了。” 汉娜丽妮:“噪音专家。” 安那达先生:“不,不,不,他已经比最初弹的时候进步得很多了。你可以相信只要他坚持下去,不要很久他就会变成一个很不错的琴师。学这个就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经常不断的练习。只要你学会了音符,其余就不算什么了。 这样一段理论是没法反驳的。老头的话就是法律,他家其他的人只能够恭顺地、一声不响地听着。 第十一章 孟加拉的普耶节差不多等于英美人的圣诞节。足足有十来天的时间,一切工作都得停止下来,各家外出的人这时也一定要设法团聚在一起。 差不多每年秋天,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总要利用放假期间火车票价比较便宜的这个机会,跑到加巴尔波尔去换换空气。安那达先生的妹夫在那里政府机关里工作,他们一去就住在他家,安那达先生认为每年这样出去跑一趟,对他的消化不良病是大有好处的。 现在正是九月初旬,离开普耶节已不多几天了,安那达先生整天忙于为这一次旅行作准备。汉娜丽妮不在的时候,风琴的学习就得停止一个时期,所以哈梅西这时候就尽量利用所剩不多的一点时间加紧练习。有一天,在他和汉娜丽妮谈话的时候,她说:“哈梅西先生,我想出去换换空气对你也是很有益的。你能够离开加尔各答哪怕是极短的一段时间,对你也会有很大的好处。爹,你觉得怎么样?” 安那达先生认为她这个建议很对。哈梅西新近遭到丧父的不幸,换换空气可以减轻一些他的悲伤的心情。 “当然好,”他说,“出去跑几天换换空气,实在是一件最好不过的事。你知道,哈梅西,我早注意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管你到北边去或是到其他什么地方去,只有头几天对人大有好处。的确,在开始的七八天里,一个人会感到胃口特别好,吃东西也吃得特别香,但过了那几天之后,一切又恢复常态了,过去感到压在胸中的郁闷依然回来,烦心的事又重新发生,不论你吃什么东西——” 汉娜丽妮:“哈梅西先生,你曾经见过拿巴达河吗?” 哈梅西:“没有,我从没有到那边去过。” 汉娜丽妮:“你真应该到那边去观光一番。你说不是吗,爹?” 安那达先生:“呐,你听我说,哈梅西为什么不可以同我们一道去呢?他也可以换换空气,同时还可以去看看大理石山。” 这个具有两重效用的药方已被认为是使哈梅西恢复身心健康所必不可少的东西了,他自己当然也没有什么反对的。 那一天,他好像完全生活在云雾中。为使自己的激动的心情略为安静一些,他关起门来弹奏风琴,但这时他那飘飘然的心已完全顾不到什么叫正确的拍子了,他的指头只是疯狂地在键盘上跳来跳去,奏出一阵一阵和音和噪音相伴的声调。起先,他因为看到即将要和汉娜丽妮分别,感到无比的悲伤。现在,在他只感到满怀是关不住的欢乐的时候,他却把费尽心血学来的一点音乐上的知识全抛到脑后了。 忽然一阵敲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弹奏,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叫着说:“看在老天的份上,住手吧,哈梅西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 “哈梅西一时感到很难为情,红着脸打开了门。阿克谢一边跨进门来一边说:“哈梅西先生,你这样任性地偷干这种罪恶勾当,不怕有人会把你拉到你自己的法庭上去吗?” 哈梅西大笑着说:“我甘愿服罪。” “我有一件事情,如果你不在意的话,要想和你谈谈,哈梅西先生,”阿克谢接着说。 哈梅西一时摸不清他要谈的是什么事,只好一声不响地静等他开口。 阿克谢:“到今天,你应该已经明白,汉娜丽妮的幸福决不是我能够完全不关心的一件事。” 哈梅西对他的话未加可否,只等待着听他的下文。 阿克谢:“我既然是安那达先生的一个朋友,我有权利问问,你对于汉娜丽妮究竟打什么主意。” 哈梅西对他所讲的话和他那声调都极感厌恶,但他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尖刻地回敬他几句。他安详地回答说:“你看到什么事情,使你觉得我对她存着什么坏心吗?” 阿克谢:“你听我说,你出身印度教家庭,你父亲从前是一个印度教徒。就因为恐怕你和一个梵社家庭结亲,他才把你弄回家去,让你到家乡去结婚——这我是知道的。”——阿克谢当然知道,因为把这种情况暗示给安那达老先生的就是他。哈梅西一时间简直不敢抬头看阿克谢一眼。 “难道你认为,”阿克谢接着说,“因为你父亲忽然死去了,你于是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至于他的愿望——” “你听我说,阿克谢先生,”哈梅西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如果有别的什么问题,有别的什么你有权给我一些忠告的问题,你可以对我提出你的意见,我也会愿意听下去,但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却是与你全不相干的事。” “很好,”阿克谢说,“我们且不谈这个;但我现在要问你——你是不是决定和汉娜丽妮结婚,你现在的处境是否允许你这样做?” 尽管哈梅西的性子非常平和,阿克谢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终于使他无法忍受了。 “你听我说,阿克谢先生,”他说,“你也许是安那达先生的朋友,但你和我的关系可还没有亲密到容许你这样对我讲话的程度。最好别再同我谈这些了。” 阿克谢:“如果我不同你谈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就会完全不存在,你就可以不问后果照样无限制地听凭自己的意愿去享受生活,那当然再没有什么可说了;但社会并不是一个任你这种从不考虑后果的人纵情追欢取乐的猎场。你可能有你的极高超的动机,可以把别人对你的议论全不放在意下;但你也应该了解,像你这样拿汉娜丽妮这样一个女孩子由着自己的性子随便耍着玩,那可能有人会要和你算帐的。有人会要你对这件事好好说说你的意思,如果你的意图是要使你所尊敬的人遭到社会的鄙视,那你现在所采取的办法真是最好不过了。” 哈梅西:“你对我的忠告,我很感谢。我一定赶快决定我所应采取的步骤,并且永远照着我的决定做下去。对这个,你用不着发愁。这个问题,我们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阿克谢:“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这几句话,哈梅西先生。知道你到底已经打算要作出决定,并且准备坚持你自己的决心,对我实在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你倒是早该下定决心了。但不管怎样吧,我也没有意思要再和你谈这个问题了。原谅我打断了你的音乐练习。请继续弹奏吧;我决不再打扰你了,”阿克谢说完就匆忙地离去。 但哈梅西这时却实在再没兴趣去弄音乐了,管他噪音也罢,和音也罢。 他两手交抱着后颈,在床上躺下来,让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滑过去,忽然,时钟敲了五下,他立刻匆忙地站起来。只有天知道,他究竟已打定了什么主意,但现在他的最迫切的任务是赶到邻家去喝两杯茶,这一点是不容怀疑的。 “你不舒服吗,哈梅西先生?”汉娜丽妮一见到他就叫喊着说。 “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哈梅西回答说。 “你准是消化不太好,”安那达先生插嘴说,“胆汁太多。 你把我吃的那丸药吃一粒看——” 汉娜丽妮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哎呀,爹,你的每一个朋友,你都要他们吃你的那丸药,但我从没看见谁吃了它有过什么好处。” 安那达:“不论怎么说,也没谁吃了有过什么坏处呀。根据我的经验,任何一种丸药也没这个对我更有效了。” 汉娜丽妮:“你每换一种新丸药的时候,开头几天总认为它是天下最好的万灵药。” 安那达:“你们这些人总不愿意相信我的话。好吧,你们只问问阿克谢,他吃了我这药到底有好处没有。” 汉娜丽妮没有再接着谈下去,就恐怕她父亲要把阿克谢叫来做证。但这证人却正在这个时候自愿出庭了,他一见到安那达先生,第一句话就是: “我得求您把您那丸药再给我一粒;那药对我真太有用了。我今天感到身体异乎寻常地舒服。” 安那达先生带着胜利的神气对他的女儿望了一眼。 第十二章 安那达的好客之心使他不能让阿克谢一吃下丸药就立刻离去,同时,阿克谢也并没有急于要走的意思。他一直鄙夷地拿眼角看着哈梅西。哈梅西虽然不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但阿克谢的那种鄙夷的神气,他总能觉察到的,这使他颇感不安。 汉娜丽妮好久来一心只在想着到加巴尔波尔去的一次旅行,出发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她早决定等哈梅西再一次到她们家来的时候,和他商量如可度过假期的计划。他们要商订出一个书单来,然后挑出那些书带去好在空闲的时候阅读。因此他们说好,哈梅西这一天必须早点来,因为如果他来得太晚,到了吃茶的时候,阿克谢和别的什么不速之客可能跑来打扰他们,使他们不便于促膝谈心了。 但事实上哈梅西今天却来得比平常更晚,而且好像是满腹心事似的。汉娜丽妮因此感到非常扫兴。瞅到一个机会,她低声对他说,“你今天来得非常晚,是不是?” 哈梅西的心里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别的事。 “是的,我想我是来晚了,”他略停了一会儿回答说。 而汉娜丽妮却老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刚过中午她就梳好头,换好了衣服,眼睛望着钟,坐在那里等着。 她一直安慰自己说,哈梅西的表可能慢了,他一定马上就会来了。后来,她发现情况好像并不是那样,她于是就拿起针线活在窗边上坐下来,尽量压抑着烦乱的心情。而最使她难堪的是,哈梅西最后来到的时候,却带着那样一副完全不以为然的神情,根本没有意思对她解释他晚到的原因,他曾经答应早来的事,似乎已完全被遗忘了。 今天的午茶对汉娜丽妮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最后午茶终于吃完了,她于是竭力要想打破哈梅西的沉闷的心境。在墙边的一张桌子上原放着一堆书,她把这些书拿起来,做出要把它们拿出屋子去的样子。她这种动作立刻使哈梅西从沉思状态中惊醒过来了,他立刻跑到她的身边去。“你要把它们拿到哪里去?”他问道。“我们不是说今天要挑出我们准备带走的书吗?” 汉娜丽妮嘴唇抖动着,竭力忍住了浸满眼眶的眼泪。 “没有关系,”她声音颤抖着说,“这会儿已没法挑了。”她匆忙地跑上楼去,全把这些书丢在她的卧房里的地板上。 她这样走开,只是更增加了哈梅西心中的郁闷。 “你今天精神似乎不很好,哈梅西先生,”阿克谢在心里暗笑着说。 哈梅西咕噜了一句,谁也没听懂他说的什么。但安那达先生对阿克谢提到哈梅西的健康的几句话却听得很仔细。 “我刚才一看到他的时候,不就这样说吗?”他说。 “像哈梅西先生这样的人,”阿克谢挖苦说,“都认为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是一种极鄙俗的事。他们是成天生活在精神世界中,如果他们有消化不良的病,他们会认为去检查一下病源就有失身分。” 安那达先生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健壮的肠胃对于一个哲学家,是如可同对其他的人一样重要。哈梅西坐在他们两人中间,一言不发地忍受着这种难堪的折磨。 “我建议你,哈梅西先生,”阿克谢最后说,“吃一粒安那达先生的丸药,早一点上床去睡觉。” “我有几句话要和安那达先生谈谈,”哈梅西回答说,“我正在等着希望有一个合适的机会。” 阿克谢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真见鬼,你满可以早这么对我说。哈梅西先生老是要把一件东西压在屁股底下坐上几小时,然后等到时间已经太晚的时候才摸出来往别人头上砸去。”说完,他就向主人告别走了。 哈梅西两眼望着自己的鞋尖开始说: “安那达先生,承您允许我常在您家里走动,而且您一向从不拿我当外人看待,我真感到自己是非常的幸运;我没法说出我心中的感激之情。” “这又算什么呢,”安那达先生回答说。“你是我们卓健的朋友,我们拿你当卓健的一个弟兄看待原是很自然的事。” 哈梅西现在好比一个跳舞的人,已经站起来准备跳了,但下一步该怎么动步,他却还完全没谱儿。 为了替他扫清障碍,安那达先生接着又说;“事实上,应该说是我们很幸运,哈梅西,我们很难得有你这样一个青年常在这里走动,像我们自己家的孩子一样。” 但这种话也仍不能引导哈梅西说下去。 “你知道,”安那达先生又接着说,“人们闲言闲语的时候,常常谈到你和汉娜丽妮的事。他们说,一个女孩子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就应该很注意挑选交往的朋友。我却对他们说,‘我对哈梅西绝对信任;像他那样的人是决不会对我们负心的。’” 哈梅西:“安那达先生,我的情况您是完全知道的;如果您认为我适合作汉娜丽妮的丈夫,那么——” 安那达:“不用再说了。事实上,我早已有这个意思;只是因为你一直还在为父亲的死悲伤,我也就没有对你提起你们的婚事。现在,孩子,可再没有理由拖延下去了。别人的闲言闲语很多,我们总应该尽快止住那些闲话。你说不对吗?” 哈梅西:“我心里和您想的完全一样。但自然这件事首先得听听您女儿的意见。” 安那达:“那一定;但我想她的心事我是知道的。不管怎样,我们明天早上再谈一谈,那时就可以作最后决定了。” 哈梅西:“我恐怕已经呆得太晚,耽误您睡觉了。我现在最好走吧。” 安那达:“等一等。你说怎么样,我想,在我们到加巴尔波尔去以前,先把婚礼举行了也好。” 哈梅西:“到现在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安那达:“是的,仅仅只有十天,你们在礼拜天结婚;那我们就还可以有两三天的时间准备旅行的事。你明白,哈梅西,并不是我故意要催逼你,实是因为我不得不想到我的健康。” 哈梅西完全同意了。他吞下了一粒安那达先生的丸药才告辞离去。 第十三章 卡玛娜的学校在节日前几天就要放假,但哈梅西已和学校的女校长商量好,让她在假期中仍留在学校里。 在他和安那达先生谈过话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很早就起来到外面去散步,并且特别挑选了加尔各答最大的一个空旷地区——梅登广场附近的一些行人稀少的道路。他决定在结婚以前便把关于卡玛娜的事全向汉娜丽妮讲清楚。然后,他便将向卡玛娜解释明白,她实际是处在什么样一个地位。这样就可以免除一切误解了。卡玛娜可以和汉娜丽妮作一个很好的朋友,那她也就一定会很愿意和他们两夫妻在一起过日子,但那时如果他们和亲戚朋友们住在一起,也许有人会讲闲话,所以他决定搬到海沙瑞巴去,到那里去做律师。 散步回来后,哈梅西便到安那达先生的家里去,在楼梯边他碰见了汉娜丽妮。在一般情况下,这种会见当是他们亲切地交谈的好机会,但这时汉娜丽妮却不禁脸一红——一线微笑像一丝淡淡的曙光掠过她的脸——就低下头匆忙地走开了。 哈梅西回到他自己的住处,开始在小风琴上胡乱弹奏着汉娜丽妮教给他的一个调子——但他自然总不能老弹着这一套弹上一天啦,所以他弹了一会之后,就打开了一本诗集;可是他感觉到那集子里并没有一首诗所表现的情感能够达到他的爱情已达到的高度。 这天早晨,汉娜丽妮也和他一样极为兴奋。日中以前家里的事便都已做完,她于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下来做些针线。她的宁静的面容闪着无限幸福的光彩,她已找到生活归宿的这一意念,似乎渗透了她全身的血脉。 还没到吃茶的时候,哈梅西就丢下他的诗集和小风琴,匆忙地跑过安那达先生这边来。平常汉娜丽妮总是很快就走出来的,但今天下午他却看到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楼上的起坐间里也是空的。汉娜丽妮躲在房里没有出来。安那达先生仍照平常的时刻走出来在茶桌边坐下了,哈梅西这时就一个劲儿拿眼睛瞟着门口。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但进来的却是阿克谢。他非常亲热地和哈梅西打招呼。“阿,哈梅西先生,我刚到你住的地方去找过你。”听到这话,哈梅西立刻显出有些不安的样子。 阿克谢大笑着说,“没有什么可怕的,哈梅西先生;我去找你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我的朋友听到你的好消息,当然应该来向你道贺;那就是我去拜访你的目的。” 这话使安那达先生忽然想起汉娜丽妮还没有出来。他喊了几声,没有听到回答,于是就自己上楼去找她。“这是怎么着,汉娜?”他叫喊着说。“还在这里做你的针线?茶已经预备好,哈梅西和阿克谢都已经来了。” “请你把我的茶拿到这儿来吧,爹,”汉娜丽妮微红着脸说,“我真是必须要把这点活赶完。” “这真是你的老脾气,汉娜。一时的心性儿要干一件事,就把别的什么都忘了。为要准备考试,你就一天到晚埋在书本里。现在一心一意地要做针线,什么其他的事你都不管了。不行,我决不能让你这样。来吧,你必须同我下楼去喝茶,”说完,他简直是硬拖着他的女儿,把她拉下楼来了。但一进屋子,她就直冲着茶盘跑去,低着头好像她正全神贯注地在倒茶,没法抬起头来和任何一个客人打招呼了。 “你这是怎么啦,汉娜?”安那达先生叫着说。“你干嘛给我放糖?你知道我从来不要糖的。” 阿克谢开始吃吃地笑着说:“今天她禁不住要表示出无限的慷慨。她要让任何人都分尝到她的甜蜜!” 阿克谢这样拿汉娜丽妮开心,哈梅西简直感到不能忍耐,他当时心里想,在他们一结婚之后,他们一定要把阿克谢的名字从他们的朋友的名单上勾去…… 两三天后,这些人又这样围着茶桌坐着的时候,阿克谢却说:“哈梅西先生,你最好换一个名字吧。”阿克谢竭力表示自己很幽默的这种神情,只使得哈梅西对他更为厌恶。 “我为什么要改名字?”他问。 “你来看,”阿克谢说,打开一张报纸。“一个名叫哈梅西的学生请另外一个学生替他考试,成绩还考得不错,但最后这件事却被揭穿了。” 汉娜丽妮知道哈梅西从来不善于和人顶嘴,所以每当阿克谢对他攻击的时候,她总自动出来替他来一个反攻。现在正需要她出面的时候了。压制住心中的愤怒,她玩笑地说,“要那么说,所有的监牢里怕不知坐着多少阿克谢哩。” “你们听听!”阿克谢大声说,“我好意给你们一个警告,你倒认为我不对;我不妨把这个故事全告诉你们吧。你们知道我的小妹沙拉,不是在上女高中吗?她昨天晚上回来说,‘你可知道,你们那位哈梅西先生的太太在我们学校里念书。’我就说,‘傻孩子!你以为我们那位哈梅西先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叫哈梅西的人吗,不管他是谁吧。’沙拉说,‘他对他的太太真无礼了。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回家过节去,但他却打算要让他的太太还留在学校里。多可怜,她眼睛都快哭瞎了。’我心里想,‘这可太不好了;别的人也很可能会有和沙拉一样的糊涂思想呀。’” 安那达先生禁不住大笑起来。“阿克谢,你真是疯了!因为有一个叫哈梅西的人把他的太太留在学校里,让她整天哭泣,我们的哈梅西就应该改名字吗?”但这时哈梅西的脸却忽然变得铁青,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怎么啦,哈梅西先生?”阿克谢喊叫着说。“你到哪儿去?你真生我的气了吗?你当然知道我并没有真怀疑你,”说着,他跟在哈梅西后面赶了出去。 “这是在闹些什么名堂?”安那达先生大叫着说。他没有想到这时汉娜丽妮却哭了起来。“这是怎么说,汉娜?你哭些什么?”“阿克谢先生真太不像话了,爹!”她哭着说,“他为什么这样在我们家侮辱我们的客人?” “阿克谢不过是开玩笑,为什么要拿他的话当真呢?” “这种玩笑,我真听不下去,”汉娜丽妮跑上楼去了。 自从哈梅西回到加尔各答以后,他为要得到卡玛娜的丈夫的消息,差不多没有一个地方没有跑到。经过一番极大的努力,他终于弄清楚了都拍克尔在什么地方,并且已经写了一封信给卡玛娜的舅父塔瑞尼·卡润。 在上面所讲的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哈梅西才得到回信。塔瑞尼·卡润回信说,自从那次不幸的事件发生后,他一直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外甥女婿纳里纳克夏半个字的消息。纳里纳克夏过去是在润波耳行医。塔瑞尼·步润也曾到那里去打听过,但谁也不很清楚他的情况,纳里纳克夏的老家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 现在哈梅西已肯定地相信,卡玛娜的丈夫不可能还活着了。 他同时还收到许多别的信。有些和他熟悉的人,听说他马上要结婚了,写信来向他道贺。他们有的要他请吃酒,有的玩笑地责骂他不该一直对他们瞒着。他正一封封看着的时候,安那达先生的一个仆人也给他送了一封信来。一看到封套上的笔迹,他的心不禁卜通地一跳。那是汉娜丽妮写给他的。“在听到阿克谢的那些话以后,”哈梅西心里想,“她不可能不对我发生怀疑,现在她写这封信来,一定是为了要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他拆开了那封信。信很短。“阿克谢先生昨天对你真是太无礼了,”她写道。“你今天早晨为什么不过来?我一直在等着你。阿克谢先生讲的那些话,你理它干什么呢?你知道他那些胡说八道我从来听都不要听的。今天下午你一定得早点过来。我也不准备做针线活。”从这短短的几行字里,哈梅西体会到汉娜丽妮的温柔多情的心所感到的痛苦,他禁不住要流泪了。从昨天晚上以后,她就一直热切地希望能设法安抚他的被刺伤的心,昨天一夜和今天早晨,这件事都一直使她非常不安,而现在她实在再忍受不住了,于是借这封短信表明了她的情怀。这一切他是完全理解的。 从昨天晚上以后,他一直感觉到,他实有必要把他目前的处境立刻对汉娜丽妮解说清楚,但想起昨天发生的那件事,他又感到非常为难。因为那样一来,他不仅显得像是一个被人捉获的罪犯,事后竭力想洗刷自己的罪名,而且还会使阿克谢感到好像得到了胜利。这实在太丢人,他连想都不愿意想。 他仔细思量,觉得阿克谢一定认为卡玛娜的丈夫是另外一个叫哈梅西的人,要不然他早会把他的新发现在满街上大喊大叫,决不会一直保持沉默,只是这样遮遮掩掩地暗示几句。想到这些以后,哈梅西又决定不立即去寻求解决的办法,暂且把这个难题推延一个时期再说。 在这个时候,邮差又给他送来一封信。哈梅西打开一看,知道是那个女学校的校长写来的。她在信里告诉他说,卡玛娜感到要在学校里度过假期是一件没法忍受的事,因此学校当局不能负责看顾她。学校星期六放假,哈梅西必须在那一天准备接她回家。 他准备在星期天结婚,而卡玛娜却要在星期六回来! “哈梅西先生,我一定得求你原谅!”在这个情况甚为紧急的时候,阿克谢却闯了进来。“如果我早想到你会对我随便说的一句玩笑话,那样愤怒,我也决不敢随便开口了。只有在玩笑里含有一些真话的时候才有人会感到气愤,而我所讲的全是毫无根据的呀,所以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那样生气哩。安那达先生一见我就骂,汉娜丽妮连理都不理我了。我今天早晨去看他们,她一见我就走了出去。你们为什么都这样生我的气呢?” “我现在没有办法同你谈这些。我只得请你原谅;我有许多事情要办。” “啊!得准备婚礼!也许是乐队的人要先支一点钱吧,你不愿意和我这么浪费你的时间。好吧,我不再打扰你了,再见。” 阿克谢一走,哈梅西就匆忙地赶到安那达先生那边去。汉娜丽妮预计他会来得很早,早就在起坐间里等待着。她把她的针线活包在一块头巾里放在桌上,身边放着一张小风琴。毫无疑问,她也希望听到平常的音乐,但她却更希望听到另一种只能靠心灵体会的乐曲。 哈梅西走进屋子里来的时候,汉娜丽妮的唇边立刻闪现了一丝微笑,但因为哈梅西一进来只问了一声,“你父亲在哪儿?”那微笑立刻就消失了。 “在他自己的房里。你找他有什么事吗?他一会儿就会下来吃茶的。” 哈梅西:“我必须立刻见到他:我有一件很紧急的事。” 汉娜丽妮:“那好吧;你到他房里去找他吧。” 哈梅西走了出去。 紧急的事,敢情是!任何其他的事都得先搁在一边!甚至爱情都先得在门外等着!晴朗的秋天看到自己的欢乐之库的金色的门掩上了,似乎也不禁发出一声叹息。汉娜丽妮把她的座位从小风琴边挪开,坐到桌边去做她的针钱,但当她这样一针一针地扎着的时候,一根看不见的针却慢慢扎进她的心里去。哈梅西的重要的事似乎一时还办不完;爱情在哀号了。 第十四章 哈梅西走进安那达先生的房间,看到这家主人正拿一张报纸遮着脸,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哈梅西咳嗽了一声,他立刻惊醒过来,摊开报纸让他的客人看,正在本市流行的霍乱症已经使很多人丧掉了性命。 但哈梅西却单刀直入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要请求您把婚礼延迟几天,”他说,“我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办。” 这个惊人的消息使得安那达先生把加尔各答许多人死于霍乱的事立刻丢在九霄云外了。他瞪着眼望着哈梅西。 “你这是什么话,哈梅西?请帖都已经全发出去了。” “您可以今天写出信去,告诉他们婚礼延迟到下星期天举行。” “你简直叫我没法跟你说了,哈梅西!你知道,这不像在法庭上审案子,你可以申请延期,然后,等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再开庭。你说的那件重要事究竟是什么呢?” 哈梅西:“那是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我必须立刻去办。” 安那达先生像一株被风暴吹折的大树,软瘫在椅子上了。安那达:“我们不能延期。你想得真好,这主意真太妙了!好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你得自己去向我们邀请的那些客人作解释。如果有人问我,我只能说,这事儿我全不知道。新郎对他自己的事情心里自然有数;他自会告诉你,他认为什么时候结婚合适。” 哈梅西只是低着头,两眼望着他。“这件事你已经和汉娜丽妮谈过吗?”安那达先生接着说。 哈梅西:“没有,她现在还完全不知道。” 安那达:“你必须马上告诉她。这是你的婚礼,同时也是她的婚礼。” 哈梅西:“我觉得我应当先和您谈一下。” “汉娜!汉娜!”安那达称生叫喊着。汉娜丽妮走了进来。 “你叫我吗,爹?” 安那达:“哈梅西说他有一件紧急的事;他现在没有功夫结婚。”汉娜丽妮的脸立刻变了颜色,她转过头来望着哈梅西。 一个当场被捉获的杀人犯也不会显出比她更沮丧的神情。 他没有预料到,他竟会把这个消息这样开门见山地告诉汉娜丽妮,他自己的感情也使他很明白,这样草率地来宣布这个消息,当是一件如何使她震惊的事。但离弦的箭是决不会再飞回来的,哈梅西知道这支箭已深深地刺进了汉娜丽妮的心。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来遮掩这个可怕的真实了,事情是没法改变的——婚礼必须延期,哈梅西有紧急的事要办,但他又不愿说出究竟是什么事。他又能用什么话来掩饰呢?“呐,这是你自己的事,”安那达先生转身对汉娜丽妮说。 “现在该怎么办,你们两人去决定吧。” “我完全莫名其妙,爹。”汉娜丽妮抬头望了他一眼,那眼神真仿佛像是从将落的太阳中射出照在乌云上的一线淡淡的余晖。接着她就走出房间去了。 安那达先生拿起报纸来,假装着阅读的样子,但他实际是在仔细思想这件事。哈梅西静坐了一两分钟,就忽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走进宽敞的起坐间去的时候,看到汉娜丽妮站在窗口,默然凝望着外边的街道。在每一条大街和每一个小胡同里都有无数的人像泛滥的河水一样流过去,即将来临的节日使得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闪着喜悦的光辉。 哈梅西不敢立刻走到她的身边去,他停留在门口,两眼注视着她的静立不动的身影。敞开的窗子上,铺满了秋日的温和的阳光,那嵌在由这面窗子做成的镜框中的身影,就成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幅画像。每一个细微的地方——她的面颊的柔和的线条,她的梳得很精巧的发辫,她的为细发所遮掩的后颈以及在头发下面闪着光的金颈链,从她的左肩斜垂下去呈现出优美的波纹的衣服——都在他的难堪的头脑中产生了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慢慢走近她。她完全不理睬她的情人,却只是更痴呆地凝望着街头的景象。他声音颤抖着打破沉寂说,“我必须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汉娜丽妮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他的悲痛的心情,于是转过头来望着他。 “不要不信任我!”他大声说。“对我说你永远也不会对我失去信心。上天作证,我决不会辜负你对我的信任的。”他这样毫不拘礼地对汉娜丽妮讲话,这还是第一次。 他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两眼中充满了眼泪。 汉娜丽妮怜惜地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的脸;刹那间她的心完全软了,两行清泪流下了她的面颊。这一对情人的就这样彼此相向着立在窗户后面的角落里,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虽然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讲,一种柔和的幸福的感情充满了他们两人的心,这种感情所带来的欢乐,使他们感觉到自己已置身天堂了。 哈梅西如释重负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打破了沉寂,“你知道我为什么提出要把婚礼延迟一个星期吗?”他问。汉娜丽妮摇摇头。她并不希望知道。 “在我们结婚以后,我一定把一切都详细地告诉你,”哈梅西说。一听他提到他们的婚姻,那姑娘的脸颊又不禁微红了。 那天正午刚过不久,当汉娜丽妮准备好一切等待哈梅西来看她的时候,她曾经满心欢乐地想象着,他们将如何高兴地谈笑,如何亲切地讨论关于他们将来的一切——把他们未来的幸福的日子轻轻勾画成一幅鲜明的图画。她决没有想到,在过了几分钟之后,他们却会在这里重订山盟海誓,相对啜泣,彼此不交一语。她更不能想象到,这一切所带来的却又是心境的无比安宁和彼此的绝对信任。 “你必须立刻去见我父亲,”汉娜丽妮说,“他一定烦恼极了。” 哈梅西高兴地走了出去,这时即使有一把世界上最可怕的利剑向他刺来,他也准备袒开他的胸膛去承受。 第十五章 哈梅西走进房里去的时候,安那达先生极不安地抬起头来。 “如果您把客人的名单给我,”哈梅西说,“我今天一定把改期的事写信通知所有的客人。” “那你们是决定要延期了?” “是的,没有别的办法。” “呐,孩子,你听我说,”安那达先生说,“告诉你,这事我从今以后决不再过问了。一切事你们自己去安排吧;我不能叫人拿我当笑料谈。你们既然要把婚姻大事当儿戏,我这么大年岁的人不能和你们伙在一起闹着玩。客人名单在这儿,你拿去吧。我已经花了很大一笔钱,这钱大部分都会浪费掉。 我没有那么多钱这样浪费。” 哈梅西表示他决定承担一切花销并筹办婚礼中必需的一切。 他正预备站起来走的时候,安那达先生又接着说,“哈梅西,你有没有决定结婚以后到什么地方去做律师?我想你不准备在加尔各答吧?” “是的,我想到北边去找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