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静得象丝,几乎能听得清彼此呼吸的节律。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出身于医学世家。”灯光下,柳五的黑眸闪过一丝柔和,“从我曾祖父开始,家里的院长、名医,不知出过多少。我从小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象他们那样的好医生。” 我默默点了点头。我记得柳五曾说过学商管是被江上天和石磊硬拖去的。 “这是我的第一个遗憾。不是后悔,只是遗憾。”柳五微微一笑,“幸好我商管学得不错,这遗憾还不算太大,是么?” “至少比当医生要赚钱。”我老老实实说出自已的看法,以柳五现在的财力,当几辈子医生都做不上,“你应该庆幸自已好命,入对了行。” 柳五的眼神带着笑意,似乎看穿我的试图安慰:“说的不错。如果我只是医生,我根本没可能买下这间酒吧,专门清了场等你来。” 买下酒吧……他果然是有钱了。我咳了一声:“第二个?” 开口之前,柳五微微踌躇:“大学时我爱上了同系的一个女生。” “江上天的表妹?”同样,我之前听柳五说过。 “对。” “她拒绝了你?”我有些惋惜,情之一物,真正是世上最无道理可言之事。 柳五犹豫了一下:“也不是。确切地说,是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意。我接近她,然后她将我当成最亲近的朋友——不是男朋友。” 我并不算太惊奇,这确实是象柳五会给人的感觉。如兄如友,可以信赖,可以依靠,温柔如春水,却很难燃起火一般的情绪——偏偏少年心事,多只会为爱火痴狂。尽管如此,我仍摇了摇头:“从未表露过?你的商管算是白学了。” 柳五沉默了一下。 “她毕业后进江氏工作,不久便结婚,我用了很久才将心情调适回来,然后,在我已放开这段感情的某一天,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告诉我,她并不幸福,她喜欢的人其实是我。” “未必可信。”我简单地给出四字评语,“她或许在找救生圈,而你是最好利用的人选。”锐利地盯住柳五,“比失恋更糟的,是找上一个有家室的情人。你不要告诉我,你当真做了。” “没有。”柳五苦笑,“我已不再爱她,何谈情人。不过我后来会想,如果当年我抛开顾虑,直接开口,结局是否会截然不同。然而这答案已谁也无法知晓……这是我心中的第二个遗憾。曾经是悲伤,到现在,只是遗憾。” 时光中,谁也不能回头。所有的选择,都只能做一次。 我的手在衣袖下握住了他的。无言的安慰。 掌心相贴,体温熨流的刹那,我突然隐约明白了柳五夺权的原因。 “你……竟真是为了我?”我再镇定,也不由吃了一惊。 “你想到了?”柳五含笑瞧着我,柔声道,“和你说话,最是舒服……不过,这次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已。”我默然静听,柳五的声音柔如春风,近在咫尺,“我想给自已,一个不留遗憾的机会。” 也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 甚至他为了怕不够公正,特意将江上天的位置夺了过来,表露他的锋芒,让我不用顾虑。 柳五做事,只要他愿意,永远都是这般体贴,直入人心底。 我何幸。 “鬼故事……”灯光昏黄生晕,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地开口。 “嗯?”柳五温柔的声音。 “是你讲鬼故事的时候了……” 柳五无声一笑,张开了双臂,我毫不迟疑地投入。 温和的,某种类似酒意的情绪在四周漾开,两人都有丝奇异的微醺微醉。 良久。 “柳五,你还记得吗?”我低低地,语气轻如叹息。 “什么?” “也是在这家酒吧,角落那边桌上,我对你说喜欢的时候,你反问我的话。” “……你象情人那样喜欢我吗?” “轮到我反问……你象情人那样喜欢我吗,柳五?”-------------------------------------------------------------------------------- 柳五顿了一顿,没有及时回答。这是他向来的风格:慎重。可这思索本身,已说明问题。 我轻轻笑起来:“我们都明白的,是不是?” 一片静寂。柳五稍稍收紧了双臂,半晌,深夜里才泛起他一声叹息,“何须如此分清……浮生,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喜欢。”我凝视着柳五,朦胧的灯光下那双眼眸如星般闪亮,映出我同样灿亮的眼神,“正是因为太喜欢,我才不能。” “哦?” “你太体贴。”我尽力轻松地笑,“和我在一起,你只会为我想得更多,什么事,都要顾虑到我的感觉——人生得一知已固然幸福,长久下去,你却太累。” 这是事实,即使如柳五也无法否认。 “你知道我并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打断柳五的话,微仰起脸,柔声道,“难道看见你累,我还会开心么?” 柳五深深地看着我,眼光交会处,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 “好好,居然是因为我太体贴,才追不到你——”柳五蓦地笑了起来,音容爽朗,一扫沉滞气氛,“浮生,你这理由,会让我吐血。” “不会。因为你知道,在我心中,你是不同的。”我吻了吻柳五的面颊,心中恋恋,就势又咬了一下,满意地留出半个印痕。 “你会害我没法出门。”柳五苦笑着,却不闪避,“浮生,既你已决定,那么,这江氏企业我也要来无用,回头你一并带去给江罢,顺便对他说,我不道歉。” “谁说我要去找他?难道我一人就不能过么?”我板起脸。 柳五只是笑而不语,我终于撑不住,笑叹道:“我是去,不过,这件事,只怕不成——你也知道,以江那种性子,怎肯接受别人夺去又送回的东西?即使是你,也一样。” 柳五皱了皱眉:“也是,江必定想自已打出天下的……只好我帮他暂管了。只是这一来却苦了你,要跟他一起经历创业艰难。” “未尝不是好事。”我笑得轻松,“活动活动筋骨,对健康有益。” “记着明天去医院检查。”说到健康,柳五面上立时闪过忧虑,“以后酒你绝不可再喝……我会看住你,直到将你交到江的手上。” “再说罢。”我不置可否,反倒想起一事,“这次为得到石氏助力,你付出什么代价给石磊?” 柳五淡淡一晒:“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他求我让他帮忙。” 柳五言辞简短,似不愿多说。我却有些好奇:“他求你?” 柳五拗不过我的追问,勉强道:“那日他逼走你后,我就与他绝交……我说,我没有这样不明事理,尖酸刻薄的朋友……他还是……” “还是缠着你?而且保证一切以你的意愿为第一?”在这方面,我甚有经验,立刻就猜出了石磊会做的事。 柳五不答,立起身,取过外衣给我披上:“夜深了,我带你回我的寓所休息吧。”微微一笑,“要不要睡在我怀里?” 我一伸手,反将他揽在怀里,调笑道:“是我抱你才对吧。” 柳五哼了一声:“要不今晚试试?” 说话间,我们已推开屋门,走了出去,一阵风吹过,我更紧地搂住柳五的腰,继续与他开玩笑:“试就试,今晚看谁先求饶,下不了床……” 话音骤然停止。面前的路灯下,一道寂寞的身影,静静环抱着双臂,倚在灯柱上看着我们,眼色却是连灯光也照不进的黯淡,显然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要恭喜你们吗?” 我并不喜欢这个人,然而此情此景—— 还未及说话,柳五已抢先开口:“石磊,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啊,我也想问,我来这里做什么,看你们一双两好么?”石磊面色苍白,笑容比哭还惨,摇摇摆摆走了出去,“抱歉,我多有打扰——” “不好!” “让开!” 我与柳五同时惊叫起来。马路中央,一辆汽车转过弯,速度不减,疾冲过来,正对准石磊的身影。 幸好石磊听见我们呼喊,及时停住,回了下头,才逃过被车正撞的惨剧。不过饶是如此,他的身体也被带出去,远远震出数尺,跌倒在地。 我们冲了过去。 “石磊,你没事吧?”柳五看着石磊惨白的面色,紧闭的双眼,语声有些不稳。 我比他镇定,试了试石磊的呼吸,瞧了瞧瞳孔,再听了听心跳,最后肯定石磊除了右手臂骨折,大致没有其它问题。 肇事司机已跳下车,跑了过来。柳五抱起石磊,转头叮嘱我:“你去酒吧等我一下,我送完他到医院就来。” “好。”我答得爽快。眼见柳五就要上车,心念一动,追过去在他耳边低声一语,惹得柳五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大笑,目送汽车往医院方向绝尘而去。 我在柳五耳边说的是:“如果你们有戏,你千万要做抱他的那个人,不要被他抱了去。” 柳五对石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狠心。再怎么样,这二十多年的交情,朝暮相处,不是假的。只有关心,才会心乱,才会看不清真象。 愉快地笑着,我招手拦车,要它送我去机场。 就是这里罢?我拿着财经新闻,按图索骥,找到了这座大楼前。做名人就是有这好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者备份在案,现在,我只要祈祷这篇新闻没写错地名。 毫不犹豫,我走了进去。这座楼比不上原先江氏大楼的精美现代,却也朴实严谨,极具办公风格。 经过小姐的两次通报,我终于被获准晋见。 “你来做什么?”办公桌后,江上天正在与堆积如山的档案上奋斗,提笔如飞,连正眼都没瞧过我,语气冷淡。 “我来应征。你们这里缺人手吗?” “不缺。你走吧。” 我不禁有些疑心江上天压根没看见是我,试探了一句:“这样对老朋友,不太好吧?”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江上天总算抬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何况,我和你,实在算不得什么朋友。” 我不由完全怔住。他知道是我,却还这样冰冷。我胸中的冲动也缓缓降温,却仍不死心,诚挚地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没有必要。你现在可以走了。” 依然是冰山一样的回答。 这算是报应么?我心中一阵凄苦,却不愿流露在面上,勉强笑道:“对不起,告辞。” “慢着。”我的手就要触及门球的时候,江上天突然在身后大声道,声音颇见烦躁,“你倒底来做什么?” “没什么。”我淡淡回答,同时拉开了房门。现今,说什么都已没有意义。 “不许走!”一条手臂横过我腰,强硬地将我拖了回去,顺便一脚将门踢上,我立刻落到了那个散发着淡淡烟草气息,熟悉的怀抱中,“说,你来这里,为了什么?” 难道你忘了那晚我们的约定?我很想这样说,却终究还是平静一笑:“你的状态,好象不太稳定。” “稳定?你让我怎么稳定?”江上天的声音比我预料到的还大,几乎是贴近我的耳边怒吼,“你跟了格雷,现在又同情我,来跟我谈生意,叫我怎么稳定?!”双臂如铁钳样将我搂得更紧,狂怒的语声中带出一丝绝望,“我说过要尊重你的选择,可我真的不想放你走……浮生,我爱你,很爱……” “谁说我跟格雷了?”我的声音在一片烦杂中异常冷静。 江上天也愣了一下:“你没有?那么这份合约?” 我拿过江上天所谓的合约,扫了几眼,面色越来越阴沉。格雷这家伙,在搞什么鬼?出了这么丰厚的条件,与江上天的公司谈生意,合约中还附了我的一张照片,最后说,本公司代表将不日前来拜访……这些实在暧味,加上我的不约而来,难怪江上天会误解。 冷冷地向桌上一掷:“这能代表什么?你宁愿信一份莫明其妙的文件,也不愿信我?” “你没有……你真的没有?!”江上天目光骤然放出狂喜的闪亮,语声也微微起了颤抖,突然将我搂得更紧,“浮生,我好害怕……” “放开我,我不想看到你。”我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放!”不出所料,我落在黑带的他手中,一点也讨不了好,被他制得全无还手之力,唇舌都被狂虐地侵占过去,最后分开时,我的唇已有些刺痛,料来已红肿。 “野蛮人……你又要用强的么?”我恨恨地道。 “不敢。”江上天笑得极其开心,“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只要你不生气,要打要罚,我都由得你。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来应征么?是应征我的……”俯下身来在我耳畔道了一个词,“……吗?” 我有心生气,见到江上天这番模样,火实在也发不出来。瞥了一眼这笑到嘴都合不上的男人,淡然道:“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留下来给你当特助。记住,只是特助。” “你说。” “一、没经我允许,不得碰我;二、公事公办,办公室内不谈私情。能做到吗?” 江上天苦着脸,迟迟不能决定,见我作势要走,方才一把拉住我,勉强同意。 日子还长得很。 人生如一部开放的书,未来如何,谁也无法预料。然而我不会放弃今天。江上天也不会。 如同不会放弃幸福的机会。 哪怕只有一丝。 三分天意,七分人力,尽人事而知天命。梦未必不可期。 怎见浮生不若梦。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