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给我,就放你那儿,当日后买酒吧。”我打开另一瓶酒。 “还有……嗯,还有件事……”迪尔欲言又止,大约是很少向人请求这个,竟有些困窘。 我已大致猜出他要说什么,虽不太愿管,却又怎忍心令他为难,笑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想请你继续指点我的孙子,”迪尔似是下定决心,一口气说了出来,“我老啦,有没有钱都无所谓,可是我孙儿他——他很聪明的,王,请你帮帮他。” 我叹了口气,放下酒杯,看向老人:“迪尔,不是我不帮他,实在是没有这能力。” 迪尔固执地看着我:“你可以。上次你就说得比什么都准。” “那是上次。”我摇了摇头,不便告诉他那几支股票曾就是由我操纵,“那时还知道点行情,现下这大半年都泡在墓园时,外界事不闻不问,迪尔,我不是神,股市千变万化,我离了这么久,怎还能有正确判断?” “是这样吗,”迪尔的眼神蓦然黯淡了下去,强笑道,“那就算了,我孙子一定很失望。” 室内一片沉寂,只有火中的木段,偶尔发出轻微的啪声。 迪尔的白发在火光中微微闪动,瞧去有说不出的孤单失望。 我心中一软,沉吟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迪尔抬起头。 “如果他有一笔资金,可以注册个小公司……你要信得过我,我会帮他出出主意。” “资金,他有。”迪尔重又兴奋起来,“他母亲去世时给他留下一笔保险金。” “我要看看你孙子。”我直截了当地道。 “可以。”迪尔笑得比我还狡黠,推开窗,声音陡然增大,“贝克,过来,你叔叔要见你。” 什么时候我竟成叔叔了?正苦笑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已腼腆地站在我面前,个子颇高,脸廓与迪尔极为相似,眼神澄澈明净,一望而知是个未受世间太多污染,仍保有真诚的孩子。 “好吧。”我注目了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这两个字一出口,便是我又往自已的脖子上加了一道锁,“只要你信得过叔叔我就成。” 事实证明这主意确是一样麻烦。每个公司才起步都会遇到的困难,我们一个都不漏,场地紧张,人手不足——最要命的是这个进出口公司委实太小,但凡出去签合约谈生意,人每每不以正眼相瞧,幸而贝克做的很好,这小伙子极有韧劲,再苦再累,受了多大委屈也不抱怨,仍按着我的计划一处处地跑,试,倒也令我有几分感动,真正定下心来为他出谋划策。 我当年所学,俱是大企业大组织的管理运作,一入公司,举手间便是百万生意来去,虽也有独立打天下的时日,终究还是有资金有实力在手,象今日这般白手起家的滋味,却还是第一次尝见,其中苦乐纷纭,自不必多说。 日子一长,我竟渐渐全心地投入进去,脑中时时琢磨的,便是怎样令公司的代理更广,运营更紧凑。成千上万种迅息过目,各种产品的利弊一一在心中筛过,择其中安全而厚利为之,虽然辛苦,一年下来,倒也有了十数万的利润。 这数字在当年的我看来,根本微不足道。然而此时此地,我却同样分享着迪尔和贝克的狂欢。认真做事,而后成功的滋味如此美妙,恍惚间,我似又回到当日意气风发少年时。 “叔叔,为什么我觉得你越来越……” 难得一个休闲午后,我倚在窗前边看杂志,边享受微风花香,身后的贝克突然愣愣地冒出了一句。我笑笑,不以为然:“嗯?” 敢在陌生的商业巨头面前侃侃而谈的贝克难得地脸微红:“……迷人……” 这个词我倒有好久没听说过。自忖如今面目全非,贝克这小子定是哪根神经搭错才有这怪念头。我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你闷在商业文件时太久了,该出去玩玩啦,年轻人么,别把生命都埋葬在工作里。” “不是。”德国人特有的认真劲儿发作,贝克执意说下去,“我有很多女同学,她们笑起来没一个及得上叔叔这样动人。”见我脸一沉要训斥,忙闭了嘴,我转过身去,却又继续在背后嘀咕,“是真的啊……那样自信和成熟的魅力……为什么不相信我……” 下面的话我没有听见,因为我已经走开,去花园浇水 忙碌而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非常之快,细算来离那日变故已有两年多。转眼间冬日再度来临,公司业务固然蒸蒸日上,我的咳嗽却也是一天重过一天,全身关节,尤其是左臂,更是隐隐酸痛不止。 无论迪尔或贝克都已多少次劝过我,要我去医院作全面检查,他们说以前穷,看不起病,那是没有法子,现在公司赚了数十万,怎么样都要把我的病治好。他们的真诚关心,我自是感激,却都是当面笑着应承,私下里仍随便找个药房,买点非处方药,将就着应付过去。 我的病痛是一种烙印,世上的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而我为自由付出的代价就是它。虽明知这样的推论很可笑,很无意义,我在潜意识中,却仍这样固执地认定。 “叔叔,你到底去不去?” “什么去不去?” 我无奈地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望着这一大早就风风火火撞开门,闯进我办公室的年轻人,明知故问。 贝克双手撑住桌面,咬牙切齿地俯下身,瞪住我:“去、医、院、看、病!”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举起手,试图安抚这个脾气越来越坏的小孩,“我做完这份报告就去,还不成吗?”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上上次也是!”贝克不为所动,冒着怒气的面庞越迫越近,大吼道,“为什么我帮你预约了六次医生,你每一次都会爽约不去?” 我皱眉,很想捂住耳朵,免受他的高音萘毒,可惜双手又要先压住文件,以免被敲飞:“这阵子公司很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人不能沦为工作的机器,这也是你说的,叔叔!”又是一声大吼,近在咫尺的爆发音震得我头昏眼花,尚未反应过怎么一回事,人已被从真皮椅中拉起,包上大衣,推出门去,“今天我用拖也要将你拖去……你要是半路上敢溜,我爷爷说他就要亲自来捉人!” 怎么惹得起这如熊似虎般壮实的爷孙俩个,我苦笑,只祈盼今天的医生手下留情,开点药给我就好。 从东到西,跌跌撞撞,又是抽血又是拍片,还任那个医生拿了听诊器和小锤子在我身上敲了半天,眼见着医生的脸色越来越严肃,我忍不住叹道:“请问,我几时可以回去?” 医生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我身后善尽监视职责的贝克,沉吟道:“你是他的亲人吗?” “不是。” “是。” 我和贝克异口同声地答了一声。贝克瞪了我一眼,眼光中的哀怨成功令我禁声,转过头,贝克重复道:“我是他的亲人,怎么,有事吗?” “他的病,没有及时就诊,拖延时间太长,以至全身情况都很差。”医生站起,走到影灯前,指住X光片示意,“你们瞧,这处肺叶,是早年被什么击穿过的,我个人估测那是子弹——治疗不彻底,病灶一直未能痊愈,还有这张左臂骨片,骨折后对位不良,导致现在的畸形——” “那要怎么治疗?” 贝克好象听得心惊胆战,急急打断医生的话抢问,连面色都有些发了白,真是小孩。我哼了一声,局外人一般无事地看着他们讨论。 “也不很难,肺部只要禁烟禁酒,按期服用我开的药物即可,至于骨折,建议住院手术,将畸形处分离,再行正确对合。”医生郑重地看着我,大概是鼓励之意,“王先生你不用怕,象你这么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骨骼生长起来都会很快——” “二十来岁?”又是一声冒失的声音,贝克很不高兴地看向医生,“你没搞错病人吧,我叔叔他四十多了。” 我咳了一声,有点想悄悄溜走。 这位医生年岁颇长,涵养到家,也不生气,又拿起X片看了几眼,肯定道:“根据骨骺线来看,是这样。除非他还有其它病,但他的血化验证明,他的病并不算太多。” 住院我是不肯的,难得贝克沉默着也没大力劝,便带了大包小包的药走出医院,化去大半天时间,这次看病任务算是完成了。 “你当真只有二十多岁?为什么骗我喊你叔叔?” 街角的僻静处,贝克突然停下脚步,紧盯着我,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我骗了吗?顶多顺水推舟而已,居然这样冤枉我,当真是无语问苍天。不过此刻贝克定是恼羞成怒,我这话就算说出来,也只怕听不进去。 叹了口气,我慨然道:“难道以我的见识,阅历,做不得你叔叔?” 事实上,若医生不说,这孩子只怕要尊敬我到死。 “也不是这样说,”贝克顿了一顿,似有些烦躁,“你不该——不该瞒着我。” 我笑了笑:“快回去吧,我们两点钟还要与翁氏谈判,我连资料都没备齐。” 贝克怨恨地看了我一眼,终究听话已听成习惯,当下什么也不再多说,自去开车。 从那之后贝克再也未喊过我叔叔二字,我不禁觉得有些惋惜。而贝克瞧我的眼神也是越发奇怪。 幸好公司的业务一日忙过一日,我和贝克两人分头行动,各自忙得昏天黑地,连在一起吃个饭的时间都少,这件尴尬事自然也无从提起,时日一长,终能淡忘。 其实公司最危险的时刻就是现在。商场上流行的是大鱼吃小鱼,原先我们公司过小,引不起人注意,现在可是够格做条小鱼,引动大鱼来吃。怎样不被吃掉,在垄断的夹缝中成长,那才真正是件费心的事. 做生意说难不难,说易不易。除了头脑要清醒外,人脉也是极重要的一方面。我一心隐藏,从不与外人打交道,贝克倒底还小,经验不足,在这上面吃过好几次暗亏,要不是有贝克的一个新朋友及时授助,只怕这公司早就名存实亡了。 说起贝克的这朋友,却连我都没有见过,只知他人时常在海外,留了个企业在此,正是我们公司最大和最好的客户。 “成功了!” “太好了!……我要假期!……” “香槟呢?快找香槟……” “……” 我坐在内间办公室里,微笑听着外面十数职员的尽情欢呼。早晨的阳光从百叶窗中洒落进来,似乎也带了说不出的清爽喜气。 两个多月的努力,我们总算接到了以严苛出名的国际品牌VIEA在本地的时装销售代理,这张单子一签,本年度的生计乃至奖金都不用再担心了。 “王,你……”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贝克走了进来,想要说什么,一眼看见我手中的烟,脸色立刻沉落,“你又犯规了!” 可怜我不过才点燃。我苦笑,顺从地任贝克将烟夺走,扔进烟缸:“合约也签了,你就不能让我高兴一下?” “你现在需要的是睡眠而不是刺激品,”贝克走到我身后,习惯性地为我按揉肩背,语气间满是埋怨,“医生跟你说多少次了,你这病,绝对禁烟禁酒,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不知从何时起,贝克跟医生学了套推拿手法,一有空就在我身上施展,虽然还没看得出明显效果,技巧倒真是越来越好了。我放松地眯起眼,舒展开肢体,享受这乖侄子的孝心:“这样不许,那样不许,人生还有什么乐趣?我这种身体,莫非还想活到一百岁么?能抽就抽罢……呀,轻一些啊你——” 贝克手劲突然加重,害得我痛呼了一声。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枉我还夸他乖。身后传来强压着恼怒的嗓音:“王,你只不过比我大几岁,不要总说这样的话!” 我是不会笨到跟一个认真的德国人去争辨的,只得叹息:“好好,我不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荷氏公司成立二十周年庆,邀请我们公司全体成员参加他们的酒会,时间是明晚八点。” 荷氏公司的总裁便是贝克的那位新朋友,同时也是我们公司的恩人和最大客户。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谁都清楚,我从不见外人。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商业请柬,很平常的公式化样函:“告诉我干什么,你们去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习性。” “对方指定要你出席,他们非常钦佩你的商业才华呢。”贝克轻笑,大有以我为傲之意,“而且他们的总裁,也就是我的朋友,会专门从欧洲赶回来,想与你结识。” “定是你又为了拖我散心,想出来的花样吧?”我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我从不出面,谁会知道我。不去,有那空,我不如补眠。” “业内只要有点见识的人,谁不知道你呢?传说中,从不露面,只在幕后策划,点铁可成金的神秘东方王——”贝克骄傲的语声中带有些梦幻般的向往,听得我浑身有如虫爬,这小子,八成是喝多了。不过,我心中仍是一凛—— “是真的么?别人都知道我?” “真的。很多人都来向我打听你,不过我遵从你的话,什么都没有透露。”贝克听不出我话语中的紧张,仍说的轻松。 那还算好。我吁了口气。其实,若他们真发现了我,哪怕只有一个,便断容不得我还在此地逍遥,不知是枪还是锁链地早就会上来了。 当务之急,不可让这怪诞的外号,什么神秘的东方王越传越开。人类的好奇不过来源于神秘,当层层面纱掀去,他们见到我不过是这样一个衰弱容毁的平常男子时,传言自会停止。 适当露露面,打消一下人们的猜疑心,看来还是有必要的。 心念一定,我拿起请柬又看了一眼,笑道:“好吧,我就去看看,不过,我长得这么吓人,若是惊到哪位小姐,贝克,可要你负责啊。” “王!为什么你总不信,你是最漂亮的!”贝克每次谈到这话题便会激动,“你可不可以不要对外貌这么自卑?你的眼睛象天上最亮的星星……” “行了,我还月亮呢,”我赶快打断贝克的呓语大发作,“公司的事就交给你了,今天我要偷一下懒,回家睡觉。” “嗯,你快去休息吧,这几天确实累坏你了。要我开车送你吗?” 每次我说到累,贝克就会安静下来,变得特别乖,百试百灵,这次也不例外。嘴角挂起了一丝笑,我站起身拿外衣:“不用,你还有很多事要忙,我打车回去好了。” 这地方的治安实在算不上严密,我至今仍是黑户一个,居然也能自在过到今天。虽说平时都深居简出,不过这里的警察,也太摆设了点吧。 贝克替我披上大衣,裹起围巾,送到大门口,最后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路上小心。晚上我会带吃的回去,你不用下厨了,多睡会儿吧。” “知道。你进去吧。”虽然入乡随俗,我还是不习惯这种吻别礼,匆匆地挣脱开来,挥手拦车。或许是天气不好,坐进车门的一刹,背后竟莫名地一阵寒意。 房内有人。 回到位于郊区的清静寓所内,我倒头便睡,几日蓄积的疲劳在这时完全释放,午饭也没顾得上吃,终于在黄昏时饿醒了过来。 然而醒来第一感觉,便是对面沙发上,一股强烈存在、微微逼人的气势。 不是身经百战,叱咤风云,养不出这种炽烈的气焰。 我慢慢地冷静下来。 他们终于来了。只是,会是谁? “你再不醒,我就要考虑上前吻醒你了,睡美人。” 低沉的笑声,熟悉的戏谑语气,虽经两年而未忘记,还是那般的嚣张,岁月竟似在这一语里如梦无痕……我叹了一声,坐起来:“英雄还是当年的英雄,只是美人却变成了丑八怪……司徒飞,你又擅闯民宅,这习惯很不好。” 天色有些阴,电台原说今晚有雨,我早早地将屋内的灯都打开,稍稍驱去些寒意。 蓝格白花布巾铺就的餐桌上,绿的是莴苣,白的是鸡丝,黑的是笋干,一碗清淡小粥闪着温润的光华,边上还搁了几块烙成金黄的蛋饼。 想我在德国二年,冰箱里塞满的不过是面包熏肠啤酒,每日匆匆填饱肚子便去工作,几曾见过这般道地的中式家常小菜,胃中会因此发出抗议的咕咕声,也在所难免。 “知道你其实还是喜欢吃这些,所以特地要我的厨师做了来,你尝尝看,口味如何。” 司徒飞居然笑得温柔,我怀疑地瞧了他一眼,猜不出他的用心,索性坐下提筷,边吃边道:“代我谢你的厨师,顺便问一句,你这菜里,没加料罢?” “加什么料?盐还是味精?”司徒飞已经拖过张椅子坐到我身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眼中却盈满笑意。 “毒药,春药,安眠药,都行。”我若无其事地又挟了一筷,送进嘴中,“一样都没有的话,接下来只怕很难如你愿啊。” “如我什么愿?”司徒飞不怀好意地笑,凑近我的脸。 我一筷子推开他,正色看向他:“那就要问你了……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司徒飞明如朗星的目中闪过一丝黯淡,随即恢复,笑道:“相思成狂,来看看你,不成?” “还有呢?” 我斜睨着司徒飞,预备他只要一说带你走、要你之类的话,就将手中的粥到他脸上去。孰料司徒飞的回答大出人意料。 “还有……我下个月要结婚了,来通知你一声啊。” 我怔了怔,看向司徒飞,看不出说笑的意思,不由道:“恭喜你……顺带同情那位新娘。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司徒飞笑容有些苦涩,摇了摇头:“不是姑娘。” 我吃了一惊,连吃饭也忘了:“是……是男人?” 司徒飞居然点了点头。 剩下的饭已经凉了,我也再无心吃,随意收拾起碗筷,泡了两杯茶,陪司徒飞在客厅里坐下。 “怎么回事?你好象不太满意?”既知司徒飞不是有意来找我麻烦,我心便也放下一半,反而有些关心起他来。 “说来话长。”司徒飞苦笑。屋外传来了隐隐约约几声雷,衬得他的语声甚是低郁。 “闲来无事,只当叙旧也罢。” 我塞了杯热茶到司徒飞手中,司徒飞手腕一翻,将我的手连同茶杯一起握住,拉到他胸前,叹道:“就这样,别动,浮生,陪我一会儿……要说,得从你那天不要命地跳河说起。” 我凝神聆听。 “那天,看到你倦怠地一笑,随后跳下水时,我的心……很痛……我枉居大哥,居然没能保护好你……”司徒飞低下眼,紧覆住我的手,象是再不肯放,“格雷是第一个跟着你跳下去的,我也想跳,却被身后的路德维希抓住,打昏了过去……醒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驾机离开,从亚洲调集人手过来……我再也不信路德维希了,当时我想,只要有证据是他对你下的手,我就立刻废了他,无论怎样困难。” 我冷哼了一声:“然后呢?” “我刚调集起人手,江上天就来找我了。”司徒飞眼神有些惘然,“说实话,当时我很有些看不起他——你跳下水,他竟站在那里动都不动,这样贪生怕死,怎配得上爱你——江上天任我冷笑,也不分辩,只是默默地瞧着我,最后求我给你自由。” “我大奇,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带去的人,两天后就查出了你的下落,可江上天除了趁你昏迷,偷偷喂你吃药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做。我痛骂他是个白痴,说这样会害死你,他却说,浮生是宁愿死,也不愿做宠物的男人,江上天从来没求过人,这是今生第一次。他还说,他可以退出,可以不和我争,只求我不要逼你做任何事。” 雷电自窗帘间轰然击来,雨声急得如瓢一般。我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杯身,掌心中全是汗。江上天,知我的,果真是你,只是你这却又何必。 我听见自已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生涩地吐出:“所以你就退让了?那么,这两年,你们其实都在看着我?” 司徒飞一伸手,丢开茶杯,将我紧紧揽到了怀中,低喟道:“我怎么甘心放手?只为你动过心啊……我答应了江上天,保证不会逼你,然后,要了你的地址就直飞过来了,心中还想,江上天真傻……然后我见到了你。在树林中,你的伤大概才好,正在散步。”顿了顿,低头亲了亲我的面颊,“我竟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苦,第一眼看到你受伤的脸,我的心都要碎了,当时就想冲出来,抱紧你,用尽一切法子也要让你恢复——可是这时,你突然停下来,对着一只落到你身边枝上的小鸟,笑了一笑,那笑容、那笑容……我从来没见你笑得那么美过,那样灿烂,就象所有的阳光都一起照在你脸上,明亮了起来……那瞬间,我终于明白了江上天的话。” “浮生,你是最强悍的,被我们逼迫,关在笼子里,你永远都不会开心。”司徒飞抬起我的脸,这快要结婚的男人,竟然目中柔情万种,“我犹豫了,最后终于决定,先给你一段快乐的时间,等我实在忍不住了,再去找你。” 果然是黑道老大,就算感动,也永不愿退让,永不愿放开他的猎物。我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色狼就是色狼,我都变得这样难看了,还不肯放过我——可不是恶有恶报,被人逼婚了罢?” 司徒飞恨恨地拧了一下我的腰,我笑着闪开,却被他搂得更紧,哼了一声:“谁说你变难看了?脸上这些伤有什么打紧?随便找家医院就能去掉,你要不要现在就去?”不等我回答,唇已凑到了我耳边,悄声道,“其实你的腰比以前细了很多,腿也结实了些,性感得要命,做起来一定更爽……” 我又好气又好笑,一掌推开他的脸:“你要结婚倒底是真是假?再胡说,我可不奉陪了。” 提到结婚二字,司徒飞的面色立刻黯淡起来,撇了撇唇:“这两年你过得开心,我们可为你吃了多少苦——明里,我们要联手压制格雷的企业,将他的势力逼回意大利;暗里,我们要肃清这边的黑道,打通官方,不然,你以为你什么都没有,就能平安住到现在?浮生,你这绝顶聪明的人,竟也有糊涂的时候,或者,你是根本在逃避,不愿去想?” 当然是后者。我承认我是怕了他们的纠缠,潜意识中想都不愿往这上面想。不过这话不能说。突然心中一动,我盯住司徒飞的眼睛,缓缓问道:“你——该不会是为了接管这边的黑道,答应娶路德维希罢?” “当然不是。”司徒飞淡淡一笑,神情闪过一丝阴冷,“我最讨厌被人威胁。路德维希他要和我联姻,要我娶他的妹妹,不然就要与格雷联手将我剿灭,好,可以,当天我就带人住了进去。” “然后?”我谨慎地措词,隐约觉出了杀气。 “然后没了。”司徒飞耸耸肩,不肯再说下去,“总而言之,那天晚上,路德维希的四肢被我废掉了,也算给你出了口气。” 说一半留一半,这是吊我胃口么?我凝视司徒飞的双眼:“所以你就良心发现,决定娶他?我倒不知道本年度还有这种笑话。” 司徒飞苦笑:“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种血腥的事,你听了没好处。” “我也不想听。”我一叹,窗外的雨好大,原来我还生活在风暴中,从来不曾真正平静,“只是我不喜欢欠人情,更不喜欢欠人情而不自知。说吧,就算我还不起,至少让我知道欠了什么。” 司徒飞蓦然笑起来,笑得邪气:“我就在等你说这句话呢。浮生,你记住,我从不做亏本买卖,你欠了我的,一辈子都要想法还过来,还要加上利息。” “快说吧。”我不理他的话。 “那晚我先找上路德维希的妹妹——为了增进感情,她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方便下手的很,本来我只想问她路德维希住在哪里,她居然对我投怀送抱,这种事,我自然不会客气,”见我怀疑地看着他,司徒飞不由有些尴尬,“呃,做得她糊涂时才好问嘛。” “美男计。”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下次记得要随身携带安全用品,以防染病——问出了什么?” “正做到一半,还没来得及问,路德维希就冲进来了。”司徒飞神情有些古怪,说话也顿了一顿,“他拿枪指着我,那个,要我……” “要你和他做?”我强忍住笑意。我早就疑心路德维希对司徒飞有不正之念,一而再再而三地要除我而后快,却想不到激烈至此,竟连自已的亲生妹妹也不容许。 司徒飞这头色狼的脸也居然红了一红:“他将他妹妹赶走,用领带将我绑了起来,之后……我用尽全部本事,好不容易才做得他要死要活,防备稍松……想那领带怎么能绑得住我,我看准机会,迅速夺过枪,什么话都没说先断了他两只手。哼,他竟然敢逼我……再想到你的事十有九也是他所为,我心中恨极,偏不肯给他痛快,又断了他两条腿,然后问他想怎么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大为摇头,“他建起这么大基业,怎会没有保命的法子……至少也可拉得你同归于尽。” 司徒飞叹了一声:“不是和我同归于尽,是和我还有你,三个人一起死。他在城堡里布下自毁炸药,那也没什么稀罕,要命的是路德维希在你身边也暗布了杀手,专为了防我,只要路德维希一死,你立刻也会被杀。” 我默然半晌:“这才是你会娶他的原因?你不是最讨厌被人威胁的么?” “算起来是我赚,名义上娶路德维希的妹妹,实际上是娶他,外带接管他的一部分地盘,”司徒飞目光炯然,“等我架空了他的势力,婚姻不婚姻,还不是都由我说了算?” 但愿如此。我微微一笑:“是,世上原没有什么能羁绊住你。” 一夕长谈,竟从黄昏直谈到午夜。 茶是早就凉透了,司徒飞看了看表,不胜惋惜:“我三点要去接批货,该动身了。” 我站起身,送他出门,门外雨势已小,风依旧狂肆,立在台阶上,屋内灯光闪烁,照出两人的双眼,俱不知是何滋味。 “枪弹无眼,你小心。”我简短地说了一句。 “枪弹无眼……”司徒飞笑了一笑,声音在风里有些飘摇,“若不是为了这四个字,我怎会……” 最后几个字我没听清,因司徒飞已将我拉近,温热的唇压上了我的。察觉到他吻中的离别之意,我也未曾挣扎,反而与之回应。司徒飞似是震了一震,唇舌辗转得更深,依恋缠绵,竟不肯给我呼吸的机会。 我又一次领教了色狼的看家本事,差点没在他怀中窒息,正昏沉之际,身子突然被人大力拉开,耳畔一个声音挟着十万怒火,没头没脑倾了过来:“你们……你们两个大男人,这是在外面干什么?” 我愕然,好不容易才定下神,看清那是曾做过我侄子的贝克,不由脸一沉:“我做什么用得着你来管教?我就是喜欢男人,你若是瞧不起,现在我就搬走。” “不是!”贝克大吼一声,脸涨得通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司徒飞冷眼旁观,笑了笑,也不去理他,俯首在我耳边道:“浮生,别再躲起来骗小孩了。你可知柳五为了争取到石氏企业的助力,现在正兼职石磊的私人秘书?你两年的自由,可全是别人委屈了自已换回来的啊。” 柳五——我心中一阵绞痛。当真如此么?我所谓的自由,竟全是旁人不动声色,暗里为我撑起一片天地? 不过片刻,司徒飞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雨夜中,我犹自怔怔出神,身体被人粗暴一拉,拉回了门内:“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小心又着凉感冒。” 我心乱如麻,挣开贝克的手,往里走去。虽知贝克定然极想问缘故,却还是装作没看见,将自已深深关进了卧室。 一夜未眠。第二日近午时,贝克终于忍不住来敲门。我懒懒地出去应门,门刚开,贝克就差点被满屋的烟气熏倒,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习惯性地数落。我情绪低落,什么话也不回,倒令得贝克也疑惑着,不再多说,最后欲言又止,默默地端了午餐上桌。 不觉又是近夜。风雨稍息,点点灯光在黑暗里折射出璀璨五彩,映着水色,望之有如幻梦。 贝克知道我心情不好,不敢再提参加酒会之事,七点刚过,我却自动走出房间,衣服也应景地换成了我平素不喜的礼服,淡淡道:“走吧。不管怎么样,该做的还是要去做。” 或许我是有预感,但这份预感并不强烈。否则,我自已都不能肯定,没作好心理准备之前,我是否愿意遇见他。 酒会在一家饭店里举行,规格中等,场地和布景都尚算不错。我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露面,自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目光中情绪纷纭,有同情,有惋惜,有原来如此的轻视,有幸灾乐祸的诅咒,我都淡然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我的外貌我深知,却乐得如此。做一个叫人害怕的男子,总好过让所有人惊艳。 司仪在遥遥前台上用德文说了几句话。贝克推了推我:“你去吧,对方总裁要代表公司向我们一年来的努力致谢。” 这是见惯的形式,贝克存心要让我在今夜出尽风头,把台前的事都留给了我,我眉头一皱,虽然并不喜欢,仍是平静地走上前去。 越走越近,心突然莫名地悸动起来,好似有什么事正要发生。 司仪身边,一个深色礼服,挺拔利落的身影蓦然转过身,正对着我。今晚我还没见过这个男人,可毫无疑问,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台下的噪杂声都化作了静默的背景,耀眼的灯光中江上天向我走近,似乎说了些什么,声音极轻,有若耳语,却一字字都清晰地传到我心上:“你可知,为了这一天,为了能和你以同伴身份,并肩站在这里的一天,我已苦等了多少个日夜。” 我与面前的男人对视,岁月如雾纱一般,在我们的目光里缓缓退去,千言万语同时涌上心头,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 时光在我身上刻下的是沧桑,到他身上却成了更内敛的成熟。江上天,这男人过了两年,竟还是那般的魅惑英俊。我终于微微一笑,云淡风清伸出手:“江总,我们又见面了,你好。” 如果说我的语声有些不稳,江上天的反应只有较我更甚。他颤抖着抬起手,似是想抚摸我右面上的伤痕,半途又放下,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我。 这个礼节的时间未免稍长。然而江上天不在乎,我也差点忘记,直到司仪咳嗽着过来提醒:“两位,是不是该发表讲话了?” 江上天象任何一个男人会对亲密同伴做的那样,搭住我的肩,笑着看向台下:“我很高兴我能在两年前及时买下荷氏股权,这将是我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能与王合作,是我最大的荣幸。” 台下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惊讶、怀疑、羡慕……种种视线纷纭而来,俱集中到我身上。 我只有苦笑。若是当年全盛时,这样的话我自可傲然受之,但在眼下—— “江总对于合作伙伴的热情,我代敝公司表示感谢。希望能以此作为良好开端,与在座各位有更多的合作机会。” 一句话轻轻一转,化解去江上天对我的过誉,不卑不亢,赢得一阵礼貌掌声,也赢得江上天爱慕一瞥。 不出所料,江上天出席这个酒会的目的只是为了我。开始不多一会儿,江上天就借故商谈公事,将我拉离了人群,来到楼上的某个房间。 “让我好生看看你。”一关起门,江上天便急切地抬起我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浮生,你瘦了。” 我唇上浮起了一丝安祥的笑意:“最大的改变只怕不是这个。” 江上天的指尖轻抚过我面上的伤处,低声道:“这个么?勇士的伤口是他的勋章,浮生,你的勇气,我很敬佩。” “谢谢。”我压住他的手腕,不欲令这暧味的气氛继续,含笑道,“你也变了。要在早年间,你就算心服谁,也不会放在嘴上说出来。” “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不能再错第二次。”江上天索性将我拉到怀里,眼神中有一丝压抑的震颤,“早就被你吸引,却死要面子不肯承认,等到想承认时却已来不及,浮生,”喑哑着凑近我的脸,“直到你跳下水去那瞬间,我才真正明白,若没了你,我今后再不会开心。” 这算告白么?我虽也有些感动,却委实不习惯这种场面,身体稍稍后移:“这两年你一直在看着我,是么?为什么选在这时出现?” “再不出现,等司徒飞先将你抢走么?”江上天哼了一声,“这家伙操行太坏,结婚说不定只是个幌子,不可不防。” 果然是好友,江上天对司徒飞的了解不可谓不深。我淡淡一笑,反问:“那就是你要先抢了?” “是啊,我抢,”江上天明亮的目中盈满情意,调侃道,“我要抢走你的心,成不成?” 才走掉一匹色狼,又来个能说会道、巧舌如簧的花花公子,我实是有点哭笑不得,本想挣开他,身子才一动,便被江上天反射似地紧紧抱住:“别走,浮生,不要再离开我……”话还未说完,他的唇已习惯性地压了过来,熟练地寻到我的,诱惑似地试探。 不似早先那般强硬,若一定要用力推开,并无疑问,我会成功。然而无意中眼光过处,江上天目中似有什么阻住了我的抗拒。是恐惧抑或惶惑?那样深,深到近似绝望,细心地埋藏在寻常调笑之下,一闪而没,却无端地令我胸口也跟着一窒。 一迟疑,便被这精明的男人趁虚而入,轻松占据了我的唇舌,积蓄了两年多的如火情潮,漫天席卷而来,令立在岸上的我都几乎要晕眩得站不住足。 我们都是极警醒的人,但这不知多久的时刻,却是谁也没听到房门外去而复返的脚步声,钥匙的悉索声,以及门被轻轻推开。 “王!江!” 一道语声,充满怒气、愤懑,还有某些我不熟悉的情绪夹杂在其中。 我立刻听出了来人是谁,心中不免叫苦,更有些尴尬。虽然我做事无需对旁人交代,但两天之内被这人撞见两次,而且每次都是与男人吻到如火如荼时,最要命的还是两次对象都不同——我用了两年时间在这小子心中堆积起的清白形象,大概在瞬间就崩溃得不成形了。 谁料来人第一句话并不是责问我,而是紧盯着江上天,眼里压抑的怒气不容错认,声音反倒平静下来:“江,你早就认识他,对吗?你和我结识,支持我们公司,也只不过是为了他,对吗?” 江上天一愣,转而恢复了在外人面前的自若,却先俯在我耳边暧味道了句:“将你的衣扣扣好。”才看向来人:“贝克,抱歉,但事实正是如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我这才发现我外衣的衣扣不知何时已全数解开,衬衣扣也散开了两三粒,露出隐约浅色肌肤,饶我再镇静,此刻也不由面红过耳,一边祈祷贝克没有发觉,一边手忙脚乱扣起衣服,耳中只听贝克越发阴郁的声音:“……那么,我们这两年的辛苦,究竟算什么?我们每次忐忑地去报价,去谈判,事实上却全在你掌握中……在你眼中,我一定很可笑吧?自以为是地当你是朋友……” 江上天冷冷一笑:“小子,不要抱怨,这就是现实。你应该感谢我,我对你,并无恶意,若换作我想对你下手,不知有几百次机会能打到你永不翻身,你还不知足?既要出来从商,你怎可不处处提防?都怪浮生将你保护得太好,一切决策都是他做——我问你,你跟了他两年,究竟学到了什么?” 贝克身子晃了晃,好似有些站立不稳,眼神痛苦,黯淡看向我:“王,他说的,是真的么?你也在骗我?” 我瞪了江上天一眼,试图放柔声音:“贝克,我不想骗你,江说的,虽然残酷,却都是事实,你迟早要独自面对这世界,早点知道也好。但有件事,你一定要记住,我,从没骗过你。想想看,贝克,我们这两年来昼夜不眠的辛苦,是假的么?我们搜集成千上万资料,找出对手的弱点,是假的么?荷氏只不过在某些时候,给了我们及时的援手,大部分工作,还是我们自已做——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为什么不看?” 贝克一脸茫然,神情有些委顿,最后,什么话也不说,默默转身,走出了房间。看到那孤单绝望的身影,想起这两年他如何细心照顾我,我心中一软,几乎要追上前去,却被江上天拉住:“小孩子总要学会长大,他还算聪明,让他自已去想想吧。”复又低声笑道,“我知道他对你也有些意思,不早些让他认清你我的真面目,怎么能成?” 我冷冷甩开江上天的手:“其实他刚才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你以为,我会喜欢有人施舍么?” “我只是选择能力最强的人合伙做生意,不成么?”江上天的神情有些委屈,拉住我不放,“再说,难道你要我对你不闻不问?叫我怎么能做得到——” “那也不能……算了。”江上天哀怨的面色就在近前,明知至少有一半是装出来,我仍是叹了口气,再也说不下去。 我王浮生便再忘恩负义,无心无肺,也不能对着默默助我两年的人发火,何况这人助我助得如此辛苦,处处都要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只怕被我发觉,惹我生气。 这般用心,纵我心中再不快,又怎能出言相责。然而要我感激,却也实在不能。唉,这世事……最后还是无言的好。看了看表,我站起身:“我该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别回去了,就睡在这里,你我二人正好联床夜话,把酒天明,岂不痛快。”江上天一本正经地拦住我。 “罢了,”我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英俊挺拔的男人,“痛快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只怕当不起。我也没有外宿的习惯,这就告辞罢。” “等等,”江上天迅速从沙发上弹起,随手拿了件大衣,追上我,“你没车,我送你。” 黑色的轿车在夜色里平稳飞驰,两侧路灯疾速掠过,光影投进车内,一波波闪烁不定。 加上专心开车的江,被按在副座的我,这情景似曾相识。 江上天已笑了起来:“浮生,还记得我带你去看海的那天吗?那晚的风也很大。” 他带我去看过海吗?我疑惑地道:“为什么我记得那次是你赶我下水?” 往事如烟,一一自心中现过,想起曾将江上天踢落海底,我唇边微微泛出一丝笑意。 “不如我们再去看海?我带了大衣,一定不会冻着你。”江上天兴致勃勃,装着没听见我的话,“我知道这里有片沙滩,也还不错。” 我懒懒靠在座位上,倦意渐渐袭上身来:“你是铁打的,我却不是。对我来说,睡眠比甚么沙滩都要紧。” 江上天也不生气,只是笑:“那就下次罢,我等你。” 等我再踢你一次么?这倒奇了。我微微一笑,闭上双眼。 不到半小时,江上天已将车停在我住所的台阶前,我掏出钥匙开门,江上天也随后闪入。 “没有茶,没有咖啡,没有酒。”我干脆地告诉这不愿走的男人,“所以,没法招待。你还是在贝克回来之前走罢。” 江上天目中冷光一闪:“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我无心与他纠缠,索性沉了脸,冷笑:“你想怎样?直说罢,横竖我也斗不过你,无论你要什么,还怕我不从么?” 江上天吃了一惊,直觉地拉住我,颤声道:“浮生,我绝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我……我只是想多和你在一起,你若讨厌,我……”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我就坐在这里,不打扰到你,成不成?” 他的强硬我有办法,这么软语低声恳求,我实是有些发愣。这次重逢,江上天似看准了我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一反以前霸道独断的作风,变得温情体贴,有如牛皮糖般粘人,转变之剧,当真令人大跌眼镜。 “你在这里,我休息不好。”我终于说了实话,语气也不再咄咄逼人,“给我一点空间,可好?” 江上天深深凝视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紧了一下,随即放开:“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说完,长身而立,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的掌心尤留有他的体温,风一吹,竟有几分空空落落。 当晚,贝克没有回家。而在之前,除非他出差不得已,否则加班加到再晚都会回来,说是怕我一个人在家太冷清。 想必是认为现在用不着了。清晨独自面对餐桌吃饭时,我不由叹了口气,这孩子,受刺激之下,不知会去哪里,虽不至于出事,总有些担心。 本以为在出门时会看见江上天的身影,谁知直到上班,这推想也没变成现实。我神色平静,如常工作,心里却未免有些奇异的不适。 或许这就是聪明人的缺陷,当一件事超出了自已的预料,便会不安以及好奇。然而事已至此,究竟这是江上天的新手段,抑或只是我自已多疑,那要再看才知。 反正我不着急。 快下班的时候,秘书小姐拔进电话:“外线有位姓江的先生找您,要不要接进来?” 我这才想起今早走得忙,手机忘了带,应了一声:“接进来吧。” “浮生,中午有空么?” 话筒那端,传来江上天浑厚充满磁性的嗓音,不疾不徐。 我瞄了一眼备忘录,本来今天中午该陪IEBDLE公司的总监工作餐,半小时前那总监亲自打电话,说有事来不了,中午这段时间倒正好空下:“暂时没事,怎么了?” “一起吃饭吧。我过五分钟来接你。”江上天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要不要我手拿鲜花,上楼来请驾?” “你拿张巨额支票吧,”我哼了一声,“保证围观者更多,更称你意。” “浮生……” “嗯?” “你挑起眉毛的样子很好看,嘴唇也很迷人,还有眼睛……” 我微愕,随即抬眼,透过身边的玻璃窗望下去,街对面,气宇轩昂,高大挺拔的男子正倚在车旁,含笑瞧着我,阳光般灿烂的气息已将满街人的眼光都吸了去。 真会拉风。 我认真地考虑是否要去找付墨镜。 午饭是在一家小小的中国餐馆吃的,难为那么深的小巷,江上天是怎么找到路。 口味倒当真道地得很,一粥一菜,无不见清爽功力。我暗暗记下方位,预备以后再行光顾,却一眼被江上天看破,微笑道:“这样的餐馆,我还知道好几个,你若喜欢,改天我们一间间吃过去可好?” 我不置可否,忙着用中国菜将自已喂饱。江上天仍是老习惯,几乎没有怎么动筷,从头到尾只以一种宠溺的眼光看我,之强之烈,令我想装不知都不可得。 除了这一点,这顿饭下来,可说吃得神清气爽,以至坐上车后我心情仍然很好。 直到看见车如箭,去的方向却不是我的办公室,才皱眉道:“你迷路了?” “没有,”江上天稳稳地持住方向盘,从容不迫地在车海里穿行:“我想带你去看医生,已经和几位伤科权威预约过了。” 沉默半晌。我冷漠的语气在狭小的空间响起:“我已经看过了,不劳你费心——江上天,你又要开始自作主张?” 江上天注视着前方的车辆,声音和缓,却透着坚定:“我知道你会怪我,可是你的骨伤不能等。如果你一定要我用强才能配合,那么,我……我只能如此。” “江上天,我以为你会尊重我的意志。”我甩甩头发,有些烦恼,“公司不能现在缺了我。我没空。” “文件我会让人每天拿到医院,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帮你处理。” “我怕痛。” “有麻醉可打。实在痛,我抱紧你。” …… 我终于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怅惘:“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我不想再恢复原样,无论是外貌,还是生活。” “这才是你的症结所在,浮生。”江上天右手不知何时已离开方向盘,移下来握住我的,温暖而干燥,“你在害怕,还有逃避。” 他或许说得对,但,也只有正确的话才会伤人。我的脸色已阴沉到底:“又在研究我了?祝愿你顺利。” 江上天顿了一顿,随即叹了口气,更紧地抓住我:“你知不知道,每次被人逼近真心的时候,你都会自我保护地竖起最尖锐的刺。浮生,给我一个机会。或许你不信我的承诺,可是如果你不试,你永远无法验证它的对错。” 我眯起眼,让眸光如刀,缓缓道:“我不懂这么多。我只知道,我不喜欢有人试图掌控我。江上天,停车,不要逼我做不愿做的事。” “不行。”江上天同样缓缓地摇头,眼神有些悲哀,“我可以等,十年八年,或者更长,等你足够接纳我。可是你的伤不成,拖得越久,越难恢复。” 你以为你是谁?我生命中的上帝?我冷笑,念及往事纷乱,一时只觉胸中怒气不可抑地爆发,想也不想,拔开保险带,抬手就去拉车门。 “危险!”江上天大吼一声,一只手硬生生将我拽了回来,车身失控地在路上扭过两个八字,幸而江上天车技高明,没有撞上人,却已惹得左近的司机纷纷降下车窗大骂。 我被按到江上天的怀里,伏在他膝上动弹不得。虽见不到江上天此刻的脸色,从那过份拑制的手劲上看,想必已全成铁青。 怒了么?怒的好。我几乎有些幸灾乐祸,却等不到接下来的雷霆怒骂。不知过了多久,我肢体都快被压麻了,才听得耳边悠悠一声,竟有些无奈:“真是连一眼都松不得……你啊,几时才能不吓坏别人心脏……” 面对这样温柔却固执的江上天,急切间竟连我也想不出应对妙法,半用强地被押上手术台,几位据称是骨伤权威的医生围着我一阵忙碌,大抵是解开生长畸形的骨骼,再重新对位。医生的手法不可谓不高妙,唯有一点,他们用的麻醉药偏在我身上就是无效,开初数分钟尚未觉察,越至后来疼痛便越是清晰,直至我痛得面色苍白,浑身震颤不已。 “你们搞什么?!没见他疼成这个样子吗?快些加药!”江上天果然如约抱紧我,对着医生们怒吼。 “可是,给他用的麻醉药量已达到了极致……再用下去,生命就有危险了。”其中之一尚算沉稳,如实地报告。 “你忘了……我是千杯不醉的量……”越是痛,我越是想笑,瞧着江上天惊慌无措的脸色,竟有一丝快意,你不是可掌控一切的么,为何还有事出乎你意料,“你可知我为何会不醉……很久前……有一段时日,我每天都会被人大量用药……什么药都有……到现在,寻常麻醉药……就当喝糖水吧……” 手术已经进行了一半,最是尴尬时机,几个医生面面相觑,决定还是继续手术下去,只不过这后半台手术,无论病人或医生,连同江上天这个陪护,竟都是满头大汗,面色难看之极。当最后一针缝完之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庆祝这次痛苦手术的结束。 生病作院我不是第一次,住院时有个男人以爱人自居,服侍你到无微不至,却是新鲜经验之一。 或许是为了弥补手术给我带来的痛苦,术后的一切事务,江上天都以十二分的精心来打理,大到伤口的复原,小到饮食的营养,气温的高低……无不讲究得近乎严苛。 很多病人都会请特护,江上天却执意要亲自陪住我。 当你才想喝水时,便有杯子送到嘴边;稍觉疼痛,立刻被人问长问短,软语呵护——这份细致休贴,真要做到也算不容易。 我并非得了便宜还卖乖之人,好处既领,自也不会摆出不屑或理所应当的清高架子。 有这番照料,加上我原就是易痊愈的体质,伤口生长得非常快,每日清晨里揽镜自照,脸色也是一日润泽过一日,合着清亮双眸,沉凝神色,伤痕虽仍在,却已依稀另有一种成熟风采。 第四天清晨,贝克带着鲜花到医院来看我。大概是见来得晚了,神情有些羞愧,不大敢正眼瞧我。 我收下花,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这两天你都住在哪里?” 贝克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地道:“我一个同学家。今天想回来拿点衣服,听到电话里留言,才知道你住院了。” 我瞟了一眼窗前的江上天,知定是他所为。难得他连这些琐事都替我想到,思虑慎密之外,更见用心良苦,不由人不感动。 “你要住同学家,也好,”我沉吟了一下,“记着不可太麻烦别人。公事也别忘记了。” 不知不觉俨然带出一丝叔叔的口气,贝克听惯,还不怎样,江上天在旁却是似笑非笑,挑起了一抹唇角。贝克也象觉察,脸微微一红:“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几日不见,语气也生疏许多,是缘份真正将尽了罢?暗叹了一声,我微笑道:“贝克,我没什么事,你去忙吧,有空再来看我也不迟。” 贝克应了一声,默默地往房门走去,手才触及门把,却又迟疑地停了下来,转过身:“王。” 我挑眉:“什么?” “我知道不应该说……可是……我猜,你要走了。”贝克深吸了口气,眼睛望向地上,“我爱你,王。” 我一愕,一时不能反应,江上天不知何时倒了杯咖啡,随意地坐在我身旁啜饮:“年轻真好,能将这个字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贝克也不理他,只是抬起头,凝视着我:“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我不如你们,不如他。我也不想怎样,只是想这份心意,让你知道。我爱你。真心的。” 我原可以分析说,这不过是种雏鸟本能,或恋父情结,但看着贝克朴实诚挚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 室内一时陷入难言的沉默。 不多一会,贝克平静地向我们点点头:“我先走了,王,如果有事,你知道怎样找我。” 病房门轻轻地被转开,再轻轻地被带上。 贝克的身影消失了许久,江上天才苦笑道:“我竟有些佩服这小子。” “我们都太老了。”我低喟道。 接下来的半个月过得平静无波。病房里永远是清清净净的白色,衬着药瓶的冷漠,江上天带来的每日一束花是唯一的鲜艳。由于封锁消息,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动手术住院,自也谈不上看望,倒是司徒飞匆匆来看过我一次,留下点药,又匆匆离去。他最近忙于接手及清理新地盘,自然恨不能一天多出四十八小时。 江上天对我仍然体贴。从他的眼光里我看得出坚持。但我却始终报以沉默。 有件事我要去做。不做到,这辈子我都要活在被追杀,被通辑,不得不仰仗别人过活的阴影和痛苦中。 没有自由,没有对等,无从谈爱。 而那道我此生最大的枷锁,如果不能用我的死亡来解开,那么……就用他的罢。 是夜,我邀江上天对饮。异国的月色透过白色纱帘映下来,一般的清辉寂寂。 “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笑吟吟举起茶杯,自从入院后,我便再没见过酒的模样,说不得,只好以红茶代替。江上天被我拉坐下,分明有些诧异,却未多问,含笑举杯相应:“请。” “有件事,想求你。”我道得直接。 江上天瞧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罢。” 我沉吟措词:“我想去了结一些事。” “格雷么?”江上天立刻会意。 “是。” 这就是男人间说话的好处,简明,直接,无须纠缠。 “要我做什么?”江上天目中闪过一线光芒,兴趣颇足。 我犹豫了一下:“这两年来他怎样?” “格雷么?深居简出,行事低调。”江上天耸耸肩,“那次之后,他的防范更加严密,我们至多只能查出他住在哪里,却查不出内里情况。” 我下定了决心:“好,我去找他。” “叙旧?”江上天懒散地把玩着杯盏,明知故问。 “去看看……” 我终于还是把杀他这两个字吞进肚中,江上天却似从我的话语中听出杀气,淡淡一笑:“一起去罢。” 当夜,特级病房里传来如下对话。 “……你的床在那边……” “……我知道……明天要走了,让我抱抱你……” “……不要乱动,我还是病人……” “……” 最后的结果是一声重响,某人不小心跌落到地上。至于是床太小不够空间,还是被人踹落,那却是不可得知的事。 江上天只送我到宅院的入口。是我的坚持。无论怎样,我希望由自已的手来解决。 决心一旦确定,真要行动,实在是很快的事。这一路辗转,由飞机而汽车,万里风尘仆仆,终于来到意大利南部这座名为绿地的庄园。 根据情报,格雷两年来便一直隐居于此。事实上,当我瞧见便想起,这原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产业,我儿时也曾去过数次,对内中情况,并非一无所知。 我凝视半晌,正想走过去,江上天突然拉住我,欲言又止,终于道:“小心……格雷绝不会杀你,所以我担心的反是你会自伤——答应我,无论怎样,都不可轻生。” 为什么他会说格雷不会杀我?我有些奇怪,却已无暇理会,扫一眼庄园四周埋伏满的人手,笑道:“你放心,我自会照顾自已。” 江上天又一次检查过我内衣袋中的微型发送器。这个小玩意儿能让我全球定位,叹道:“去吧。记着每隔半小时发一次迅息,半小时之外,“顿了一顿,看向四周,”这些人,就该派上用场了。” 我点了点头,心中原应欣慰,却不觉微夹了些苦涩,这情形,倒象是某幕惊险剧,只是结果却未知。 然而无论我怎样猜想,却未猜到,等待我的会是这样一幕。 “什么?!他不见我,要我回去?!” 我自客厅的沙发内霍然而起,瞪着眼前恭敬传话的仆人。十分钟前我直接敲庄园大门,自报身分,求见格雷——我的名字在这里应是无人不知,当即便有守卫半监视,半礼貌地将我直领入内——谁也不知,入内通禀的结果会是如此。 这原是好事。可万里迢迢,飞山度水地来了,我怎肯就这样敷衍回转了事?微扫一眼四周,守卫都远散在台阶下,心中已有了计较。 “别动,带我去格雷的房间。”以枪发话,效用总是其灵无比。一把极小的掌心雷,便已够叫仆人白了脸色,乖乖听话从命。 花木扶疏,院落层层叠叠,转过弯,一幢独立起居,红砖白瓦的古式房屋已近在眼前。我悠闲自若,枪掩在腕底,四周守卫虽多,我与仆人一前一后走去,却无半个人怀疑。 “他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