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了!小童!”她央求着说:“一谈到宗教咱们意见就远了。可是我知道你可以不用宗教帮忙。先不谈我,你总得承认世界上有些人需要宗教。我相信你不需要宗教,如果有天堂的话,你不信教也进得去。无论如何我已经很感激你了,小童,真是的。我的这件事,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过。今天我已经听得太多了。给我多想想,慢慢消化一下好不好?”“不行,燕梅!你躲我了!”小童说:“当然有些人需要宗教,那也跟人需要医生一样,要求神助。”“不是,小童。这儿有些事你不懂!”“只要你说得出来!”“不是宗教的事。”“是什么?”“是人生。”“算了罢!你们女孩子自己不懂而又怕弄明白的事,便躲着不谈,说别人也不懂。”“不是。不谈了。”她说:“这样罢,我答应不再死心眼儿憋住气想不开。这样儿行了罢?”“当然好,如果你又犯老毛病呢?我们得给你个提醒的东西才行,就像我的桥,饭碗,同你的名字这样。”“我们来想一个。”她赞成地说。“这样,你拿我当宗教。一直到你在我这儿找不着矛盾以前。要拿我当宗教。想起宗教就想起我!”“就这样!小童!”她说。这个小童的口气好大呀!可是谁个男子在这时候口气又小了呢。蔺燕梅也居然高兴地不想其他便接受了呀!谁又能怪她一个女孩子呢!“我的意思本来也不严重的,小童。”她说:“我们可惜坐在黑地里,这里我刚借的一本书我没法子给你看。我真想叫你看看这本书,你就可以多感觉出一点儿我的害怕的看法了。”“是一本什么书这么好?”“并不是什么特别好。光说文字罢,意思也平常。那个音乐一加进去,感觉就没法形容地那么好。”“是乐谱?”“是本歌剧,我借来抄几个歌的。纪伯尔同舒丽文的一本歌剧。”“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身上有一盒洋火。我们可以划着了照着看!”小童说着就掏出洋火来:“在路上上厕所时候买的。”蔺燕梅听见有火柴了,忙把那大乐谱本子摊开。她这时是跪在水边草地上的,所以就把曲本摊在膝上。她低下头来看曲本,头便因为向前欠身,到了岸边水上。雨衣原是披在肩上的,便由它披在身后。小童“咝——。”地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两个人的眼睛全照耀得一花。等一下又看清了东西时,小童喊:“燕梅!你看!你看水里的影子!”她忙看去,两个人高兴地喊了起来。她兴奋地说:“你说好看不好看?这个影子你说美不美?顶好的五彩电影片也没有这么美!”“你看你头发在水里的影子还有光呢!”小童说:“你白的雨衣,黑的旗袍,手同脸衬得真好看极了。是不是今天水特别清?”“可是水是全黑的,”她都看呆了。她洁白的皮肤,玫瑰花色的双颊同珊瑚色的嘴唇都清清楚楚地映了一根火柴的亮,影在水上。她说:“黑色的水面上洁净极了。水大概是太清又太深了。反正正像做背景的黑丝幕。”“五彩电影片的色调常常故意夸张而显得特别好看。我们这回一定因为在黑地里坐得时间久了,猛然看见一张五彩华丽的图画所以特别好看。”他说着手中火柴已烧到手了,便把它丢下水去。“再划一根,小童。”她央求他:“真好看,小童,我恨不得下水去把那个影子捞上来!”“也许是因为倒影看来分外眼明。”小童说着又划了一根火柴去看。这次看见水里蔺燕梅姿势改换了,现在是个侧影正看了他。他便也放开水中影子来看岸上的人。蔺燕梅可不正是看着他呢!她看见小童发现了,奇Qīsuu.сom书便笑着把火柴“扑!”地一声吹灭了。说:“小童,岸上的人也好看!我看你手里一闪,划着了一根洋火,举到头上到水中找影子的那个神气也好看极了。背景也是全黑的,只有地上的草尖,身后的树干,有一点光。所以水里的背景也是黑的了。”小童也不禁又到闭目中去端详岸上面前这个高兴开怀笑着的蔺燕梅。她那一双映了火柴闪动的美丽双目,笑语的嘴唇同雪白的牙齿,她侧倚了的身子,半脆的双膝,同膝上一本大曲谱本子,肩后披着的白色雨衣,及黑色细呢子的短袖旗袍。他想再划火柴看歌剧文。她按住他的手不要他划了。她说:“我不能再让你划起洋火看我了。这个影子比那曲文讲的已经还要好得多了。我现在在黑暗中倒能一直看见那影子。甚至我今生一生都可以随时闭上眼就看见那影子。再划火柴就不好了。我背着随便译几句这一段曲文给你听吧。我想可以翻译成这样:看!这儿来了一串小儿女,她们才从学校里解放出来,个个儿心上好不喜欢!她们每个人又都有那么一点点儿恐惧,她们诧异,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怪东西!有人说人生就是烦恼和忧伤,容我们哀哀地歌唱。有人说美貌不过是肥皂泡,终归不久长!底下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听听我唱唱就觉得好了。原文的声调也好。”她说着就细声唱了一遍。“音乐加上是好得多了。”小童听得实觉得可爱,他说:“那种小女孩子们又惊异,又害怕,又无知的声口都有了。不过燕梅,这种句子或是曲调,诗里面,歌里面也常见呀?”“常见是常见,常见就是都好!”她说;“我个个儿都喜欢!你听我再唱,不过底下的没法子唱,这本是女声合唱曲子。底下就分家了。一张嘴唱不过来!”她说着又唱了一遍。唱完了又自己回味了半天,说:“像个肥皂泡!你说可怕不可怕!”“燕梅,还是我上次说过的那个道理。”他笑了一笑用安慰的口吻说:“我们一边走回去一边讲吧。”他们便站了起来,一同走回南院去。小童在路上说:“还是在宜良那天晚上讲的关于美感经验的道理。巧不巧,那天也是夜晚,雨后。我说你的美感经验全是间接的。这次不又是吗?”蔺燕梅听了有点不好意思,便用肩膀去撞他一下不要他再讲。他便改了方向说:“你不是说我们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有主意了吗?也该自己有生活态度了。美感经验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对人对事的情感同判断也该跳出陈套,自己为自己观察批评。对不对呢?”这一句话正给了她一个大鼓励,正撞在她心上。那么正确,那么着实,那么有力。她不禁小声说道:“我可以忽然解脱了对大余的感情就是无心中一下跳出了陈俗的看法同意见,有了自己的观察的原故!”“这件事情再谈罢!”小童说:“我希望你能够明白用这种急骤的方法来解决感情上的问题,是不合适的。凡是感情的事,都需要时间。你一下子就不理他了,这个反动力恐怕你受不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我的态度还受一点别的事情的影响,我明白得很。无论如何,小童,我现在受的影响全是你的了!”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进了北院,又穿出来到了文林街上。这里电灯多了,人也多了,也亮了。他们这才得以清楚地在灯光下互看一看。看看方才在黑暗里只闻言语不见容貌的一段时间到底是与谁相对而谈着心的。这里一切是实际的,具体的了。在这种光亮的地方人的心情是不同的。他们方才的谈话也许在这里便不会发生的。他们都觉得那一段时间之可宝贵。他们彼此感激,又感激上苍会造了那么一个机会。“小童。”蔺燕梅舒了一口气说:“我真希望我们一直那么谈下去。一直给我添新思想。我仿佛是饿极了的人,才尝到了一点食物,胃口极强,所以更觉饿了!”“这又是你的老脾气。”他说:“干点什么全是穷凶极恶的!”她笑了一笑说:“不说了。已经到了南院了。你这就回去啦?”小童想了想说:“我也不想要回去。这样好不好?蔺燕梅?哦!燕梅,明天是礼拜天,咱们到那边山上钓鱼去!”“哟!这跟着就懂得约你的女朋友出去玩了呢!”她用一个手指头儿点了他说。“你真是坏透了!”小童看了她这个神气忍不住笑了。他便捉住了这个淘气的小手指头。“你就不想想,明天我要做礼拜去?”她说。“这可不好办了。”小童说:“上次去江尾村我就没有钩成鱼。”“别急,小童。”她说:“你不是要我拿你当宗教吗?你说说看,说说那边山上怎么钓鱼:鱼在山上?你把你的教堂描写一下再商量。”“你瞧,燕梅。”他把手高高扬起来,一直往北指到天空里!“都在那北方,远远的天边上。那儿顶高的,有花纹的山峰就是长虫峰,长虫峰上面的小红方块,我们白天都看见过的,就是铁峰庵。明天我们要起个早,六点半钟就要动身,我们要走一段长长的路。穿过四五个小村庄,过许多小桥,走石板路,大车站,小路,一直走到那边山脚下。然后我们就从山脚树林边转进山谷去。那儿已经没有稻田,全是草地同树林了。橡实,松塔落在地上,藏在青草里。有小虫叫,也有小鸟叫。我们就沿了山谷中的溪流往上走。在路上也许有松鼠跟我们玩,扔下一颗小硬壳果来,‘绷!’就这么一声儿,打在你头上。”“你头上!”她笑着说。“我们两个头上,一个挨一下。”他说:“我们就再走,半山上就看见农人筑的石坝了。石坝就这样横着截住了山谷的水,只在底下留一个小口容水出来。石坝子有十几丈高。所以堰起的水池便有十几丈深。这样的水池那里一共有三个。因为是在山谷里堰起来的关系,池面都是不规则的三角形的。我们不在这半山的一个池里钓鱼,我们要再走上去,到了第二个水池。”“我就说,小童我走不动了!”她也作出当真在山里了的神气:“并且这里凉风习习地,太安静,太美,我们不能再走,我们走路弄出许多声音来!小松鼠,小鸟一定不喜欢我们了,我们是两个不安静,爱吵扰的客人。”“我们本来就不要再上去了。这里已经有山前的铁峰庵高了。这第二个水池最小而是最老的一个。虽然说小,也比南院这个小草场两个还大。它最老,鱼最多。石坝上长满了小灌木,石坝边上也有青苔同草,看来最悦目。这儿水极清,也极凉。我们也可以钓鱼也可以游水。不过谁在这里也不免只游几种没有声音的姿势,因为一点点声音都会传遍山谷。这太震人心弦了。所以最好是潜水。像鱼一样。”蔺燕梅就接着说:“我们就在那儿玩,就在水边山脚草地吃完了带去的饼,忽然不觉天晚了,就又不舍,又不敢留恋,暮色里找路回家?”“说得好!燕梅。”他喜欢地说:“明天就去。你别穿旗袍了,我看过你有走路很方便的蓝厚布长裤同衬衫。穿上那个,又好走路,又看起来像我的游伴。”“别!别!小童。”她摇摇头。用一个指头压在自己嘴唇上说:“一个男孩子把话说到这儿就太远了。你得留一点地方给女孩子自由活动呀?”小童也笑了。她又说:“我自己会穿衣服呢,小童。就算定规了,明天我找你,这样顺路些。在宿舍门口等我。”她说着偏偏头笑一笑,刚抬步要进南院,又回过头来说:“还有,谢谢你,小童。谢谢你今天说的话。”说完,一闪,她回宿舍去了。小童见她进去了,还兀自带笑在那儿呆着。“小童!”他忽然听见有人笑着喊他:“我们在这儿看了半天呢,都不瞥我们一眼。”他忙回头,看见十几步外,树影下站着的是伍宝笙同史宣文。旁边零星散着的还有几个女孩子,那当然也是在一边看了许久的了。她们这会儿见一幕好戏已经散场,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便都抿着嘴儿一笑,各人低头走回宿舍去。把个小童羞得要死。“你们两个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我们能听不能听?”史宣文说着就同伍宝笙走了过来。小童难为情地说:“我们商量明天一早,上铁峰庵后面去钓鱼去。”“明天一早?”伍宝笙说:“你听见没有?史宣文!”“蔺燕梅明天不去做礼拜去了?”史宣文说。“她就是去做礼拜。”小童说:“我就是她的宗教。”“宝笙,听听这口气!”她说:“明天见罢,什么也用不着操心了。我看也别找燕梅了。让她早点睡。你们两个同路回去。你转托一下小童罢。”她笑着道别,竟自进南院去了。他们俩个往新校舍走的路上,伍宝笙说:“我们今天又去看燕梅的阿姨去了。阿姨说她表面上看着没有意思再做修女了,骨子里还有点阴阳怪气。又说上个礼拜一位主教来昆明了。他在这里的几天,她如果去求主教收做修女,主教若不知就里一口答应了,那么她和危赫澜神甫就没有办法了。所以让我们多留心她一点。”“是这样啊?”小童也担了一份心事,他说:“她见了这个主教没有?”“就是谈她上个礼拜天见了主教,主教喜欢她得很,才说起的。”伍宝笙说:“这位主教是谁?就是大宴他们的同乡,大名鼎鼎的丁主教。刚刚回国来的。他过几天就去重庆,他一走,就没事了。”“她见了主教都谈些什么事?”“倒还没有谈什么。”她说。“谈些闲话。燕梅问主教说在云南的顶南边有没有大一点的天主堂?主教说有好些个。问她问这个干什么。她说教育部在学校征募学生到几个边区去研究边民语言,在各区编个字典。她说也许有女同学愿意去。如果有天主堂,她问问可以不可以容她们住在那边。如果教会里有人去,可以不可以通知她,她去叫想去的同学准备,好结伴一同走。”小童听了心上一动。便说:“她这个问的也许不是闲话!她心底下也许模模糊糊地有一点要去的意思。她是语音学班上最好的学生,有一种趋势会叫她想去。她又正不想在学校里呆下去。”“这个我倒不清楚。”她说:“我想她这些天好得多了。她也许是替别人问。她一个人不会走远路的。又不像你,经常地一件行李也不带,说走就走。再说她如果想离开学校,也是去做修女。那么那种消极的想法还会叫她编字典么?”“先不说这些。”他说:“主教怎么说?”“主教说,当然帮忙。又告诉了危赫澜神甫记住帮助这件事。他说那边天主堂里一定有人也研究文字,大可互相参考,订正。”“这位主教真妙。”小童说:“燕梅就怎么说呢?”“她底下大概没有说什么。她阿姨就告诉我们到这里。好了,现在有你守着她了。怎么样,明天也带上我这个大姐姐去好不好?”他们已经走到南区她的宿舍了,她便这么故意问一句。又不等小童开口,便接着说:“逗你着急呢!明天好好儿地去玩,好好回来。两个小孩没有人跟着,别叫大狸猫叼了去。也别打架。”小童笑着说了:“再见!”便一个人跑回宿舍来,他找出钓竿,选了一选,便去缚钓丝。这些钓竿全是他自己制的。他便选了一竿最好的青竹竿儿准备给蔺燕梅用。顺手又给系上了一个鲜红的漂儿。都端正好了,竖在床边上,跳上床去。想了一想,又找出游泳衣和毛巾来,也放在桌上。再想一想,又看了看钓竿。没有事了,便闭上眼睡去。第二天天一亮他就醒了。他洗完了脸。又想了一想,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仍是他的短打扮。便到门口来放鸽子,放兔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时间太早,又进屋去把钓竿都拿出来等着。他自己正独自个儿笑着呢,蔺燕梅也满脸笑容,带了早晨的新鲜空气来了。今天好一个晴爽的早晨天气呵!她没有穿小童说的那一套,她站在那里让小童来看。那个神气仿佛说:“我们女孩子穿衣裳的事不比你知道的多?”她穿了一条深灰色的长裤,是很轻的料子,匀称地在腰间束了她的衬衫。这件浅绿色有小白花的绸衬衫,袖子是很肥很宽的。袖口却很窄。翻开的领子旁边隐隐透出围胸的白纱花边。衬衫又轻又薄,歇在她圆圆的两肩上,又软软地贴了身子滑下来。最轻的风吹着,也飘飘地动。一身衣服都栽得那么贴身,于是她的腰,她的腿就都带了她那美丽又稚气的神气。小童不知道怎么看女孩子。他只觉两眼留连在人家身上移不开去。殊不知他已经得到看女孩子最好的方式了。她咬牙打算给他看个饱,谁知他一直看下去,全没个饱。她忽然羞了。她便走过去双手挽了小童的臂膀说:“你不能让我饿着上山。咱们吃点早点再走?”他满心怡悦地看了看这个望了自己的脸,笑着点头,便去把钓鱼竿游泳衣顺手拿起来。她接过游泳衣来说:“小童,咱们不游泳。走这么远的来回就够乏了。不游罢?”小童看着她并没有拿游泳衣,便把游泳衣放下。两个人一个人一把钓竿,就到校门外吃早点去了。他们走到小贞官儿的摊子前,小童把钓鱼竿往地下一插。她看了,也学样儿,也那么一插。小童吃东西是其快如风的,她也不去拦他,只学他那个粗样儿给他看,两个人就又都笑。他们一人一个钓鱼竿插在那里,钓丝被风吹得飘起来带了丝上的漂儿也动,就像引人注意的两个幌子似的。他们本来就引人注意。蔺燕梅又穿了这么一套称体好腰身的衣裳,引得女孩子都不忍把目光移开。待她学着那种男孩子的神气把早点吃完,两个人就那么一路说笑地走了,全似身旁并没有这些同学看着似的。他们从火化院墙外小道往北走,太阳光刚刚令人觉出一点点暖和来。他们在经过的村子里买了几个才烘好的麦饼,拿着一直走进山谷去。山色姣好还不足令人喜。而蔺燕梅走来一直轻捷不倦才叫人真高兴。想想看,如果像她昨夜所说,累了,那么什么兴致不也就提不起来了么?他们在林下小径上,直往山上走,没有多久便到了第二个水池边上。水是真清,鱼儿在水里打漩全看得见。这山谷的幽美竟比昨日所说还胜一层,因为这里还有一阵阵的花草香气呢!“小童,这种奇怪的气候只有云南有。说四季皆春,就真四季皆春。告诉没来过的人都不能信。”她说。小童一边理钓丝一边看她迎了朝阳,正把一小束粉紫色的野花戴到发上。花儿上还有露水呢!她戴好了花又说:“云南南边的气候更不知道什么样儿了。”小童听了说:“你有没有应征去滇南作语言工作的意思?”“你怎么什么事都打听得这么清楚?”她奇怪地说:“我只告诉过系主任有这个意恩。你说怎么样?”“我说不坏。”他只有如此回答:“可是你一个人出过远门么?”“没有。”她看了地上的青草说:“不过也不要紧。她们传教士,修女常常有人走,可以结伴去,到那边也住在天主堂里。你想,一去两年,字典编好,代替论文,也是一样毕业,另外又作了点事业。”“你已经决定了?”他半信半疑地问。“你赞成不赞成?”她抬起头来笑了;“我有这么个想法。我想可能性是很小的。一个想法只不过是一个想法,离成为事实还有一大段路呢!”“我想不出来放你一个人去那边区深山里工作是一种什么滋味来。”“这儿不也是山里?这儿岂不是挺好。”“也许女孩子们同样地需要做点事业?”他沉思地说:“你听听这松树林里的风,看看这山,这水。千古是一样,是一样地美。人便不同。过去有多少美人,为了时尚,装束不同,仪止不同,许多画像现在看来并不完美。倒是她们留下的故事还始终动人。女孩子太美了,常常害怕自己的容貌给自己带来了太离奇的生命。可是不知道容貌能有多久?那些回肠荡气的故事才真传得久远。燕梅,我觉得你太美了。美的奇怪,不似人间的品质,也许你生命的精华一幕一幕还是才开始呢!我也不愿拦你,你尽管挑不平凡的路走罢!”“小童!”她感动得心脏都觉得震荡:“你说的话句句在我心上!小童!你怎么为我想得这么多?”“喜欢想的人,有点事情就不自主地想了下去。”他说:“昨天晚上你走后我遇上了伍宝笙,她说你阿姨告诉她,你打听滇南的事。我忽然想起也许是有心问的话。教育部这个征募的事,原本是有限几个人能应征的。男同学学语文的又都已经从军做翻译官去了,剩下的还不是女孩子们了。”“你还知道有谁去没有?”“当然有,都忘记告诉你了。布告才出来不久,朱石樵就决定去西藏去研究喇嘛教。我们,大余,大宴,三个人送的他。昨天就是把他剩下的两件衣裳几本书,几封旧信给送到大宴那儿去寄存。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哪年才再见!燕梅!学校里熟人一天天地走得少了。我真觉得孤单得很呀!”他说着难过了起来:“昨天我在大宴那儿都舍不得回来。大宴脱下一件长衫给我,他穿起一件朱石樵的。说大家互相纪念着。我听着直想哭。后来一个人走夜路回来时候,真难受!”蔺燕梅没有法子劝她。她自己鼻子也酸了。她只能连着说:“小童,你别难过!”小童说:“你看,我家不在这里,我等于在学校里长大的。他们几个人,我从来没有分开过。现在一分开便似乎是此后分开的日子多,相聚的日子少了!你说,我能不觉凄凉么?”蔺燕梅一面抚慰他,一面接过钓丝来,替他把麦饼掐下几小块来装上,放下水去,嘴里又慢慢引他谈别的。她说:“怎么朱石樵走也没有叫我们知道呢?”“他脾气是这样。”小童说:“告诉我们的时候已经快启程了。冯新衔他都没告诉。他说.‘告诉了他,那么沈葭当然知道了,那就大家都知道了!’所以送行的只有我们三个人。”“西藏真远呀!”她说:“他怎么个去法儿?”“坐飞机先去印度。”小童说:“中国的旅行全是这种玄玄妙妙的!当初到云南来是先走安南!”蔺燕梅本来就是个容易激动的性情,她爱小童生性中感情浓厚的一部分,可是她又一向最怕他那种意味特别深沉的凄凉话。她看已经把话题引开了,便故意笑了出来说:“你想好笑不好笑,白莲教去研究喇嘛教去了!”小童听了觉得像是自己的话。便也笑了。正在笑着忽见水上鱼漂儿一动,两个人忙去扯钓竿,直把一条小鱼儿挑在半空中。银白色的鱼肚子在阳光里直闪。他们喜欢极了,拖到草地上四只手把它捉住,摘下钓来,是一条柳叶儿,有五寸多长。小童摘了几根小草棍儿想来穿却都不够结实,他便截下一段钓丝穿了放下水去。两个人就专心钓鱼,快到中午已经钓了六七条了。有一条小鲫鱼才三寸多一点,是蔺燕梅钓的。这条鱼虽小,却挺有肉,比五寸的柳叶儿还要重些呢。他们一边钓鱼,一边顺手把麦饼撕了来吃,不觉把麦饼吃光了。“得,这下子完啦。”小童说:“鱼食儿也没有了,人的干粮也完了。”“咱们就不钓了。”她说:“反正是玩儿。”“那若是带了游泳衣倒对了。”小童说:“就可以游泳了。”“我也没想到水这么清。”她说:“早知道我也带了。”“可不是吗!”小童看了水说:“你如果下水,我就抓你这条美丽的人鱼公主!不过现在游不成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童。”她看着他说:“后悔带了女孩子来玩了!是不是?没有我在这儿,恐怕你脱了衣服早就下去了!”“算了。”他笑了一笑:“也不定就得游。留一点精神回去。”“真是越变越听话了。”她说:“那么咱们就走。”“正好。”他说:“再多呆就该饿了。”他们收拾了钓竿准备下山回去。小童从水中提起那一串鱼儿来,那些可怜的小东西就拼命扑腾挣扎。他们看了,心上不忍,两个人一商量,就把钩丝一扯扯断,六七条小鱼儿又都放它们回去。看它们下水一钻打个转身便潜到深处不见了,两个人才高兴了,就笑着又带了空钓竿回来。走出山谷,到了平地,小童自己笑了说:“计算还是回来得对!如果游泳游累了,现在一定没有这么好兴致。”蔺燕梅喜欢听这句话,便靠近去傍了他身边走,说:“还是有个女孩子陪着好吧?”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于是又喜喜欢欢地回到学校来。这回他们进的是新校舍北区的北门。走到中央大路上,小童便踢着一粒小石子走。蔺燕梅就也学着他顽皮,也踢着一粒小石子,两个人低了头走。进了学校不觉又谈到朱石樵的走。小童便说如果是蔺燕梅走,一定完全两样,送别会就得开两个礼拜!她啐了一声说:“再气我,我走个给你瞧瞧!”小童忽然说:“站住!闭上眼!”她听了便闭上眼,站住。小童说:“我请求你作一件事行不行?”她闭着眼说:“都行。”“好。”小童说:“你试试改一改你的怪性情。同学已经一天天地少了,你别跟任何人闹别扭。你睁开眼看看。你和他玩一会儿,我把钓鱼竿送回屋去。”说着从她手中拿过钓鱼竿来。她睁眼抬头一看,已经躲不及了,大余已经走到面前。小童拿了鱼竿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跑向宿舍那边去了。她看了小童的背影,心上说不出的难过。一天的快乐忽然变成寂寞了。大余已走到身边又不能不周旋,可是他那眼睛怎么那么愁苦和无情啊!她虽说自从由宜良回来以后,没有和大余谈过话,却亦没有这样面对面站在一起过。她每次都是巧妙地躲过了。她或是找上个女孩子去说别的话,或是绕着走别的路。她总不能说见了面站在一起,不理人呀!她从小童的话里觉出大余此来必不容易应付。他来头之凶猛必将她心上已经结疤的伤口重新揭开,令她重新淌血,受痛楚。她知道大余这一月来不得机会和她说话,今天必不肯把这时机轻易放过。她深知大余口才之犀利,用情之狂暴,不是容易抵抗的。但是她又知道自己已经不爱他了,而势在非抵抗不可!大余靠近了她便说:“燕梅!我要求你同我走一走。”“不!孟勤!”她两眼看了地下痛楚地说。”她心上已经觉到了极大的压力。她处境忽然奇窘。她便拿着小手绢儿,把两只手拼命的绞。她说:“不!孟勤!我今天累极了。我要回去休息。”“你不能说这个话的!燕梅。你不能完全不给我一个机会。”他声调都变了。他一字一针扎在她心上。“我没有什么机会可给呀!孟勤,你不用我给什么。反之,你要给我安静,你要放开我。你看不出我在养伤吗?你一下子就打击得我发昏。”“机会就在眼前,燕梅。你不给我,我也要抓住。无论我从前怎么不了解你,我现在要用真心来了解你。无论我从前多么令你嫌恶,你得允许我试一试。燕梅!你不能不听一个犯人申诉,就下判决词!”“我不懂你的话呀?你说的我不明白呀?你也太兴奋了,我今天也累了。你放我走罢,等下回你也安静了,再好好说。好罢,孟勤?再谈罢?”“我是开门见山就说题目的。”他完全感觉得出来蔺燕梅是装不明白。他说:“你根本不需要我现在说一套序言。你躲我躲了将近一个月,你能在今天装不懂吗?燕梅,你就不能听一听我的申诉么?”“我不配听这个的。孟勤!你不能这么折磨我。你好比是一个壮汉暴打一个小孩子。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不应该来压制我。孟勤,你放开我。世界上比我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何苦认定我来欺负?”“燕梅!”“你不说了罢!你放我回去!我说不过你,我怕你!我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的感情,你的口才更是无敌的。”“燕梅!”“你就是什么都不顾,你也要想念我们从前的友谊。你凭了这些时的友谊也请原谅我,放开我这一条小鱼。吃下它又不当饱,弄死它也不是快乐。”“燕梅!燕梅!”“我已经说了最卑下,可怜的话。我已经放弃了抵抗向你求饶。这是哀求你放开我呀!我连一个女人最后的一步权利都不能保留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休息呀!”“好罢。”他放低了声音说:“‘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出来的。’我今天依顺你,让你回去。至少我可以陪你走这一段路。你别用‘女人’这两个字,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多么孩气,多么幼小!你也别相信你的决断,你需要人领道,你需要人保护。你又叫我失望,你又叫我惊奇。我失望你还是那个任性的脾气。我惊奇你变得这么坚决!可是无论失望还是惊奇,我都觉出你反常的地方,你反常,所以你才拒绝我的诊断同医疗。我不怪你,至少我觉得自己失职。”这些话都是蔺燕梅最怕听的。她越怕听,他越那么巧就正说出来。她当然也有听了不服气的地方,比如“女人”两个字原是大余从前用来说她的,现在翻过来批评她,但是她不敢辩,她一死儿低头快走,希望快点走到。她又怕在同学眼前给这位圣人难堪,所以又不敢真走得太快。大余继续说:“我过去恐怕被你错看作了一个无情的人。但是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这一点的。我憎恶那种人,一天到晚把情感的事放在嘴边上随意不经心地乱说的。但是我现在让步了。我要低下头来学习。我要向你学习你不会再听见我斥责你女孩子脾气了。我要你的女孩子脾气来克化我,灌溉我。我也许是一株为霜雪冻僵了的枝条,但是你能把我暖过来。无论我是谁,即使是一个路人,只要你能力可以做到,你会掉头不顾么?我们现在倡导宽恕、慈悲、原宥。我们要鼓励人新生,我就是这么一个实例,我在你手里。你至少从今天起,万不可再不理我。你要容我常常向你求饶。”蔺燕梅如同在受着酷刑,受着试探。余孟勤只是顺了思想所及在向她倾吐。语句中本来也不是有意地压迫她。不过这词令自然地有力,而在她一个有心人听来,便觉时而是威逼,时而是利诱。尤其那一句:“|Qī|shu|ωang|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起来的。”一句谚语,更令她觉得来日凶险犹多,而不禁心上怦怦作跳。“其实你是做着一件违反自然。违反你自己心愿的事。”他自信力是可怕地那么强。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说:“你很清楚地知道你有一个感情,这个感情是你自己很珍贵地培植起来的。不幸它意外地受了一点伤损,于是你痛苦地打算把它埋葬掉。你不知道今年埋下去的也许是一粒小种子,明年长出来便是拔它不掉的一树刺心的荆枝!你不知道你应当起意把它埋掉。这完全是反常的。你更不知道你完全无需把它埋葬掉。你不能想到这点挫折,得到同情之后会变得十倍于那个份量的安慰同快乐。燕梅,你不能断章取义地解释我从前苛刻的论调。你明白我现在的用心。”这话已经说得太露骨了。蔺燕梅不能再忍受。她便发怒了。她说:“我完全听不明白这话里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何以有权利来对我说这种活。我心里有什么事,你何必费心费力来猜?你不能这么缠我。我一定要快点躲开你了!”她说着便走快了。余孟勤便默然陪了她走。快到南院时,他说:“燕梅。我一点也不怪你斥责我。我斥责别人惯了的,我明白那种心境。我也明白这种口气不是你素日温和的气质可能有的。你是需要休息了。我不能性急,我明天再来看你,你答应吗?”蔺燕梅几时这样暴怒过?她快走到南院时自己已感觉到可耻。她觉得太不应当了。余孟勤这末尾几句又宽恕了她,她不觉热泪盈眶了。她只沉默地点了点头,泪珠儿更忍不住直落下来。她一言不发转身进去了。余孟勤也不禁黯然。他忽然恨造物何以不仁?硬在人生中起风波。蔺燕梅低头急走,她盼望屋里没有人,好容她痛哭一场,把满心酸楚哭个痛快。她到了屋门口,看见锁开着,推门进去,却没有人,她便伏在枕上哀哀地痛哭起来了。她从昨晚起始,尝到了一点爱情的甜味,得到了一点心上的温暖,这是她有生一来,十九年了,仅有的一个经验,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就是恋爱,但是她尝得出那滋味,那么细腻,那么缠绵,那么可留恋,于是令她在一种逃避心理下忘掉了余孟勤这方向她的情思债。她如果能够不碰上这债主,她的美梦还可维持得长久些。她一旦碰上了,她便只有打起精神,坚定意志来清算一下。清算一下诚然痛苦,诚然是把辛酸事一件件又温习过,但是只要她受得住,慢慢地再把创伤养好,她是还有资格来恋爱的。她不该想逃债,她于是措手不及被余孟勤着实地刑罚了一场!她怎么能忽视自己过去这一年多种在心上的情思?她不见得是有心要躲避,但是朝了抵抗力最低的路走是人之常情。她不想见余孟勤是因为见了便不免有麻烦,有痛苦。如果他不原谅她和范宽湖的事固然会使她伤心,他原谅了她,更令她负疚难过。她是一事心灰万事心灰了。她躲避他,是怕见他。她不知道这是终究躲不过的,她完全没有想。她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她只是痛苦。她并不希望哭清楚这道理,只希望从哭中求解脱。她此刻只觉得自己不幸,她仿佛永远被不幸包围着。她不但为不幸所包围,她简直是不幸的化身,她已经把不幸加于范宽湖身上,她又要把不幸笼罩住余孟勤了。这两个人都是多么高贵的角色!而她的牺牲者偏要是不凡的人物才有资格做似的。她又想到小童,她战栗了。小童是个好孩子。小童是山林中一只快乐的飞鸟。小童是水池里一条自在的游鱼。这条小鱼也许偶然到水面上吐个泡儿,这只鸟也许高兴由空中翻个身落下来。但是她决不得用她这有黑魔法咒过的手去招他。她将不免又残害了一个美丽的生命。她不是又沾惹到小童了吗?她害怕起来了。她已经觉得到如果她和小童亲近下去,必将拖累了他。她决不忍这样。她仿佛在幻梦中看见她自己落生的时候,有光明的天使祝福她,令她聪明美丽,又有一个狰狞的女巫也在祝告她,她令她愁苦不幸,并令她体内循环了一种毒液。这毒液使她娇媚,又使所有为她垂青的人遭罹灾殃。她害了范宽湖连累上范宽怡,周体予,也间接害了她的好朋友梁崇槐。现在余孟勤又已是躲不过去,要遭遇不幸的了。将来便是小童!她不敢想了。在大宴那次开会中他们是侥幸得到了胜利,如果变化得不如意岂不是将要连累了所有的好朋友,甚至先生们?她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力量真是渺小,在不幸的魔手下,完全无法抵抗,简直是一个不足考虑的力量。她便觉得无限冤苦。她也要问上帝生下她来是作什么的了。她当然想到中毒再深的人,在圣水里也可以洗净,遭际更不幸的人,在上帝的光里也可得平安。只有上帝是能容受得下一切的。何况她又始终未曾放弃作修女的念头。不过她此刻心上似乎有一点更动了。这一点更动刚刚在心底发动,尚未翻腾上来。她已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声息。但是这更动此刻太微弱,还救不了她,徒令她更害怕。她经不起再多的变化。同时她又怕以后大余一天一天地去建造罗马。她想快跑,快点躲开。所以这抉择之困难,便紧紧地抓住了她哭昏了的神智。人生里有甘旨在招她,可是也有前面这段艰苦的路要走。寺院里有无边的凄清岁月,但是也有马上可以到手的宁静。慢慢地她那躲开学校的意念又在心中占了上风了。她可以和修道士们结伴去滇南,披了道袍,面幕,编字典。在一个生疏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而且,小童不是也赞成她去么? 那一件修女的长袍下罩了多少聪明秀美的女儿啊!西洋文学中那些令人神往的故事不谈,眼前她的阿姨便多么圣洁值得向往啊!她今日一切空虚的欢笑同难忍的酸辛,是一件也侵犯不到阿姨那样的女儿身上啊!她自己也只宜于那样生涯,她早走一天,便少给别人一点不幸。她哭得疲倦了,刚要睡,听见脚步响,梁家姐妹回来了。她哭得太伤心,所以也没有心思拭去泪痕,于是令她们一进门便发现了。“又是什么事了?燕梅!”梁崇槐忙跑过来偎在她身边哄她:“早上高高兴兴地出去,下午就哭着回来了?小童气你了?”“你们都是些害人的东西。”梁崇榕用另一种方法来叫她止哭。她们三个人反正是轮流哭的,她便连她的妹妹也骂在一起说:“你上次哭一场就哭走了范宽湖一家三口儿。现在这个又不知道该害谁了。喏,蔺小姐又有倒霉的多情人写信来啦。看看解解闷罢!”说着便送过几封信来,又加上一句:“有什么人欺负你了,看完信告诉我这个大姐姐一声,大家想个妥当主意,别又随便牵扯上个名字,害了人!”蔺燕梅听了,正打在心事上,便不说话。梁崇槐替她接过信来说。“一、二、三,三封。刚才听说来信了,我们两个赶了去,倒是替你跑了一趟。还是我念给你听罢?”“完全是那种信?”她问。“我看错不了。”梁崇榕在一边说:“你除了家信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信?这些信都是本市的,又都没有发信人姓名地址。”蔺燕梅从前收到了不相识者的信件,多半是放在一边不看的。梁家姐妹的作风便不同,常常一看就看几遍。虽然一封也不回,却时常挑出好的来收存着。她们看不过蔺燕梅的习惯,便往往要来看。当然这种要别人信看的话,不大好出口,又怕蔺燕梅不愿泄露发信人的名字,便想出一个看法来,说是念给她听,一来二去的,成了惯例了。但是今天蔺燕梅心境不同。她忽然觉得她有毒的生命岂止害了这几个著目的同学,她无心中更不知害苦了多少虫蚁。她的罪业是很深沉的了。她便说:“算了罢。今天不念了。”说完,自己又想:“放在一边算了,索性连信封都不拆,替发信的人做点好事。真的,这些热情的孩子们哪里知道情恋火之可怕,他们只见火焰美丽,在烧着玩呢!”“你这种心就太狠。”梁崇槐拿了那三封信不舍得放。“我怎么心狠?”她问。“人家费了多少心血,写了一封自己以为是杰作的信,竟得不到你一看,这还不是心狠吗?”她说。“你念完了,老是对外面讲。”蔺燕梅说。“不讲就是了。”她一边说,便一边“嗤!”地一声扯开了一个信封。这封信写得长得要命,字体全向一边倒,虽是中文,却像英文那样斜着,又都挤在一堆。梁崇愧蹩着眉头念了几行,实在个个字都难认。便说:“这封信我没有办法念。”顺手便拆开第二封信来看。梁崇榕把这封她丢下的捡起来看了看,也皱了眉头,说了声:“纸倒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