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午饭后我等你呀!”她也有事正往新校舍那边去。“洗洗脸来!”她转过了院墙到了门口文林街上,嘴角上还挂着笑。小礼堂地方很小。礼堂样式也不好。但是女学生们想:“既然答应了负责布置会场,也只有尽力布置。”等他们布置得有了个样子,她们又想:“实在怪好看的。若能够永远这样,别拆卸下来多好。”后来经大家合作布置好了,她们每个人都这么想:“若是没有我!哼!这回……。”小童进去时,大家正着急这花儿了。该放花的地方全空着呢。小童一进礼堂就喊:“喂!怎么?这样就算完了?连朵花儿也没有?”这一句沈家姐妹可慌了。“怎么没有花?”她们说。“伍宝笙说下午你准送花来!”“听他的!”一个又瘦又高的女生说。她两肩下斜别人看她古美人儿似的就叫她何仙姑。她姓何叫何仪贞:“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脏衣服!”小童说。大家大笑起来。便过来抢。“别忙!”小童说:“有些石竹是要你们配上柏枝子,用线扎起来,给新生一个人一朵的!”“我们来扎!”沈葭说:“先生们也一人一朵!”小童就在礼堂打转转。忽然看见那身材特别高的金先生进来了。他就上去喊了一声金先生。金先生一看是他就说:“正好,”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宽边眼镜,又掏出一个大名单来,说:“孝贤,你能不能在临时会场上自告奋勇也当一个大哥哥?”“我?”他嘴张得大大地。“我真想试试!”“金先生!”金先生听了一回头,看见是沈蒹在喊:“让他当个弟弟还差不多,你瞧瞧,地下这块脏布是他的被单!”金先生大笑起来。他原不过是玩笑一句,他乘这时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小童。他说:“孝贤,这是暑假你抄《佛洛依德释梦研究》的。”“哎呀!谢谢!”小童快乐地接了。“我看看这名单成不成。”沈蒹说。几个在扎花的女同学就都聚拢过来。“我也要看看。”小童把一包钞票装到制服口袋里。“你装好了!”沈蒹说。“哎呀!”小童忙又去解口袋。“这是漏的!我用手捏着罢。”“你这样太不行了。”金先生说。“这样你是太懒啦。不会动针线?”“我会,金先生。”他说:“平常我是装在那边口袋的,那边的不漏,有一个口袋够了。”“他也不懒!”沈蒹说:“他是太忙,金先生,忙着玩!”“沈蒹! …”小童喊。“不用说了。”沈蒹拦着他:“下面准是罚我替你缝!”“正是这样。成不成?”“看完名单再说罢。”她接过名单来,顺手递给金先生朵已经扎好的花。他们一篇篇的看。一共有五百多新生。大家顶多认得一两个同学的弟妹。许多都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小童说:“我知道三个人。这个范宽湖是同济来的。人挺不坏。范宽怡一定是他妹妹。还有这个蔺燕梅!你们等着看罢。”他一看蔺燕梅的大姐姐正是伍宝笙。他问金先生:“怎么这么巧?正跟我想的一样,蔺燕梅是外文系呀!”“陆先生特别叫伍室笙照应她的。她是陆先生一位老同学的女儿,你认得她?我们还把她插在伍宝笙屋里。”“我今天才认得她,认得她不算,还认得她们一家。”“长得什么样儿?”沈葭插进来。“你们听好!”小童回顾一下准备大讲一番。不过他并不能描述得多好。平日他对女人的注意又太简单,不够用来描绘,他想说什么“丝袜子”,又是“或者会打球”,也全不像一句话。他实在觉得满腹绝妙词藻,可是就说不出来。大家看他样子不像玩笑,越是要听。“她美罢?”沈葭说。“嗳!太美了。”小童说。金先生看见这些女孩子们太认真了,觉得不大好。就说:“人的美是很难说的。算了罢。你们的花扎完了。他们赛球大概也差不多了。赶快,赶快!忙着开会啦。”“金先生,那个蔺燕梅实在太美。”小童说。“不要再说了。”后来,终于大家把会场完全弄好,人已陆陆续续地来了。演讲、游艺都过去了。新生也点了名。大半都到了。认了哥哥姐姐。金先生又担保决无欺负新生之事。范宽湖的姐姐就是沈蒹,范宽怡是沈葭。伍宝笙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就是妹妹蔺燕梅没有来。会散了。哥哥姐姐分别谈了一会儿,沈家姊妹又去拆卸会场。小童说:“我来爬梯子。你们给我缝破衣服罢。”沈蒹想了起来,她手里正忙。就喊她妹妹帮忙。沈葭接过衣服来说:“伍宝笙,你领小范去找宿舍罢。”又把范宽怡介绍给伍宝笙,然后忙着去缝衣服,显得又热心又勤快的样子,她想:“这样也好作个榜样给新同学看。”小童看了笑,他故意对金先生说:“保护人制度真是好法子!这鼓励比惩罚是更有用!人必人尊之而后自尊之!”一句话说在沈葭心上,她一针把指尖扎出了血。伍宝笙问明了她的两个弟弟都已注册了,没有甚么别的事。就说:“我住这个南院十一号。你们住定了宿舍也告诉我,有事可以来,没事也可以找我玩,可是不许一直闯进来,要在门口告诉周嫂她们传。听见没有?”她亲切地说。那俩个男孩子十分拘谨,一直不说话,听完了,鞠了个大躬走了。他们俩个倒因为同认一个姐姐,马上熟识起来,一个说:“蔡仲勉,方才这位是不是一位先生?”那一个说:“我也不清楚,看去像是的。你的名字叫什么薛什么超?我忘了。”“薛令超。”头一个说。这边伍宝笙带了范宽怡进了南院里边一进的院子。范宽怡活泼得很,梳了两个小辫子。伍宝笙一边走一边就问她。“你是哪一系的?”“地质!”她快乐地说:“我父亲就是学地质。他是中央地质调查所的主任,在重庆,我们一家全是学理科的。”“你有多少兄弟姐妹?”伍宝笙看她有点太爱说话,就想知道她在家里排行第几。“六个!”她说:“我顶小。我,还有五哥范宽湖,还是学生,其余都毕业了!只有四姐大学没上完,生病死了。”“你一个人上学不想家?”“不知道,也许想,也许不想。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个哥哥,今年也是新生。我有他作伴。”“你还有个哥哥,也在联大,也是新生?”伍宝笙是代她高兴,不料招惹出更多骄傲的话来。“范宽湖!你没看见?新生男生里顶高,顶神气的一个!”她也觉得不大对:“我是说很神气,不,总之还不错的一个。他在同济永远考第一的。爸爸怕不能送他去德国才叫他转联大的。他什么功课全好。运动也好,音乐也好。若不是我这回跳了一班。他比我高一班的!我考的是同等学力!我才高中二,我中学差二年才毕业!”“我派到一位小妹妹你没看见她。据她的保证人说也是考同等学力的,年纪也很小。下次给你们介绍一下。”伍宝笙说。“她叫什么名宇?长得也好看罢?”“她今天没有来。名字介绍时再告诉你罢。人我没看见过。今天她没有来。”“她是学什么的?”“学外文的。”“外文?哦!考文学院容易一点罢?”“我不知道。考试是先评总平均分数才入院的。”伍宝笙是极有忍耐的,她不愿用尖酸的话刺破她跟前这小女孩的骄气,她索性实说:“不过以考的功课来说,文学院少考一门高级算学。”她又加一句。范宽怡还想说些什么,伍宝笙看出她不免要碰钉子,却不愿叫她真碰上而伤了感情。她就用几句话把她压住。她说:“小范。我们这样叫你好吧?”“好。”小范又有许多话要说:“我从中学起,人家就一直叫我小范,因为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好了。”伍宝笙说:“小范,楼上是十四号,你的房间是十四号罢?”“你怎么知道?”“你自己手里有住宿证,我不会看见吗?现在上楼去罢。那边是到小院儿的通道。向左转是洗脸室,向右转等下你自己会知道了。”“一定是厕所!”“别这么喊!女孩儿家的!我也知道是什么地方。好了。我住十一号,有事,来找我也行。回头见!”伍宝笙依然一团和气地说了这些话走了。她心上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偏派给沈葭,叫她怎么带得了!”她想着便往自己屋里走,上了楼走到门口,她想:“我可要休息一下了。”忽然,她听见屋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哭。哭的声音十分细小。她再注意听时,哭的人已经听见有人来,止住哭声了。她一想:“蔺燕梅!”她想起来了。她住的是一个小房间,只住三个人的。那一个史宣文尚未来。再一个就是早上陆先生告诉过她的蔺燕梅了。她忙开门进去,看见那第三只原是空着的床,已经整整齐齐地铺好了床单,枕头全是洁白,一律沿了墨绿色的大宽边。一床湖绿色的被,和一床上好羊毛毯也全叠得齐齐整整地。书架上一小打新笔记本子,也全用厚绿纸包了书皮。桌上铺了一块和床单一样的白细布桌布,也有绿边。桌上一个矮矮大口的绛红花瓶是细瓷的,一瓶子粉色石竹花。花前一本厚册子,册子前一瓶新墨水,还是装在盒子里的。瓶中插了一支黄杆新钢笔,册子上有几行字,册子边上桌布上有一块是阴湿了的,大概是泪水罢。那个蔺燕梅正仓促地想用册子把它遮住,她顺手作出阖书的样子,然而伍宝笙已经看见了。书合上了也是绿纸包的。她赶忙站起来很规矩地。“真是像白雪公主一样呀!”伍宝笙想:“我这个山里的隐士忽然在回家时发现什么布置都变得漂亮、耀目了,又多了一个神话中公主似的小姑娘!”“呀!这个进来的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蔺燕梅想:“她这么温柔,尊贵,又是这么亲切的样子,就像圣诞节夜报喜讯的天使!白衣服,头发上有耀目的光!”伍宝笙心上喜爱极了。她方才在迎新会上未能遇见的一点空虚补上了。方才被那个小范气的那点不痛快,消失了。她看见桌上的泪痕,心上不忍问她伤心的原故,怕又惹得她哭。看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小可怜儿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是有很好的口才的,可是此刻直找不出话来说,因为她两眼不断地不由自主地在打量,赞叹这小女孩无一不美的整个一个人。她若开口,便会不知觉的说出赞美蔺燕梅容貌的话来。所以她怔了半天才说:“屋子改了样儿,真漂亮!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挑了一句称赞的话来说,又用一种亲热的口气,生怕这小女孩怕生。她说话时的态度更叫人看了舒服的。因为她永远是显得那么平易近人的。不料,这样小心的话还惊吓了这个更小心的心灵。“我来了有半点钟了。我是这么铺着试试的。是我把桌子改了个样儿。”她怯生生地。好像怕她才进宿舍时那点兴奋,使她大大的整理了一下屋子而得罪了她未见到的屋子旧主人。“真是!”伍宝笙简直一半是叹息了。“你真是太小心了。你是我的小妹妹呢。咱们坐下来说说活儿。咱们不是生人呀!”她握了蔺燕梅的手一齐坐到她那又新又漂亮的床单上。她带着笑,又真像姐姐似的:“我早知道你了。你听。你叫蔺燕梅。你是考同等学力取的,上外文系,保证人是我的系主任陆先生。新生保护人,就是我,我叫伍宝笙是你的大姐姐。”“姐姐。”蔺燕梅叫了一声,仍是怯生生地,不过却像含了无限喜悦。她垂下的眼皮,与捏了伍宝笙两手的小手,一切,全像轻轻地说:“我真愿意有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姐姐!”伍宝笙又看到她垂头时那圆圆的两肩。一头柔发。“姐姐,”蔺燕梅抬起头来。“你是不是也住在这屋?”“就是这屋。陆先生特别把你派在这里的。他也是新生导师的一个。”“还有那一位呢?这里一共三个床。”“她叫史宣文,还没有来。不要紧蔺燕梅。人人都会喜欢你的。”“你也是学外文的?”“不是,我学生物,史宣文学心理。”“啊,真是,我忘了陆先生是你们系主任了,又问你,真对不起你,姐姐。”“别这样。弄得我也拘束得很了。你喜欢上大学吗?”“真喜欢!姐姐!我真喜欢!我心上快活极了。我……”“你还会喜欢你的先生,你的同学的!你在大学里一定快活的。你想家罢。”“不!”商燕梅不知所措地说。她又用手去触了触才合上的册子。“不是,我也有点想。我方才写了一点日记,我才想起家里。”停了一停。又说,有一点作娇的样子:“你不喜欢人哭罢,姐姐?”“别说了!”伍宝笙又握了她的两手偎在自己脸上:“我听见你哭,又看见你这个小心样儿,我真想……我真想……蔺燕梅!我有时候也哭的”。蔺燕梅就鼓起小嘴,把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伍宝笙点了点头,仿佛是说:“可不是吗?”两个人就欢乐的笑了。“我是姐姐,”伍宝笙说:“你叫得怪甜的。我叫你什么呢?小蔺?”蔺燕梅不说话。等着。“不好。”她接着说:“小什么,小什么的太俗了。我就叫你燕梅。”“好。”燕梅说:“我家里都这么叫我。”“你的家不是也在昆明吗?陆先生说的。”“在。在巫家坝航空学校。远得很哪!”伍宝笙点了点头。“姐姐,联大的学生好极了,中午我还遇见两个男生在陆先生花园里,他们待人也真好。姐姐,怎么还有人说要欺负新生呢?”“我也不信。”伍宝笙笑眯眯地:“会有人来欺负你。”“没有!是没有罢?”“一定没有!我问你中午在陆先生花园里你碰上了谁?”“一个高的姓宴,一个矮的姓童。”“是他们说要欺负新学生?”“没有。姐姐,他们才好呢!他们没有说。若不是那个童孝贤给我解释了半天,下午真不敢来开会。”她说着不觉想起早上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她才到联大门口一下车,便把她几乎吓得不会走路的那一双眼睛。那一件深色的蓝布长衫和使她心悸的一幕经验。她初到学校,心上一团高兴。才一露面就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喊她长得美。不料为了看这小姑娘就遇上了那双男子的眼睛。真可怕呵!她接着说。“早上我注册时候听那些男生说‘打倒保护人制度!”口气好凶呵!”她说着小声吐了一口气。“对了。下午开会你为什么还不到呢?你不是听见别人解释了吗?”“我来晚了,在爸爸朋友家吃午饭,人家不放我走。我说勤务兵已经把行李送来了没有人收,才放我来的。”她说时看见伍宝笙看了桌上的花一眼遂又接上:“这花也是他们给的,我进门看见已经开会了就没进去。一个人真想家。”伍宝笙因为跟她熟了,就尽管爱惜地看着她的小嘴在说话也忘了回答。“爸爸说,今天还叫我回家住,明天才住学校。今天因为答应说来开会不能不来。早知道来也是晚了,我不来了!”她又猛然觉得这话顶撞了这位好心的姐姐。又忙说:“爸爸说马上来接我的也没有来!”“燕梅!”“姐姐?”“燕梅!”伍宝笙的声音竟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这个可爱的孩子才与她相处了不过几分钟,便把她几年来作学生心上未感觉到的一种纤巧,微妙的心理引动了。伍宝笙的美丽是天生的,她自己从未感觉到它。她太用功,又太聪明,所以她心地净明如镜。开心的笑,快乐的梦,给了她无牵无挂的三年黄金也似的学生生活,使她在光辉又轻快的日子中忽略了少女的一份情操。她的容颜,奇Qīsuu.сom书她的心肠,她的一切,说什么好呢?……她的笑罢,全太是天堂的了。忽然在这肤色鲜丽的女孩身上,她找出了女孩子另外一份幸福,是她一直不曾追求过的。那些幸福又像撩人的芒草,撩不到她这非世俗非人间的女儿的心。她看了蔺燕梅半晌说:“燕梅!你真美!”“姐姐,”燕梅的声音都有点颤了:“你真美!我没看见过这么样叫人爱看的。”她俩个不觉都有点想哭。不觉抱在一起。又都觉得不像。放开了手。看了一看又甜甜地笑了。“伍小姐!”楼下周嫂锐声的喊。伍宝笙就说:“看看是什么事?”说着跑了出去。到了门前。这里是一个长楼廊,房间的门便是一排开在廊上。“你家。陆先生找你。在会客室。”她永远是那种平淡,无动于衷的样子。伍宝笙告诉蔺燕梅等一下。就跑下楼去了。她们的房子是守着楼梯口的。听着伍宝笙轻捷的脚步下了楼,蔺燕梅更觉出这个姐姐太感动人。她两手紧压着自己的胸前。她真想说感激的活却不知向谁说好。她觉到喉间有许多快乐压着。同是这间空屋子,她初来时凄凉的感觉已没有了。伍宝笙到了会客室,一看,陆先生陪了一位中年军官,两位太太在说话。三个都是不认得的。陆先生看见了就说:“宝笙,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蔺先生蔺大大还有宋太太。这是伍室笙。燕梅的大姐姐!”两位太太一见了伍宝笙这样人品,马上不绝口地称赞起来。伍宝笙红着脸,忙笑着叫了“伯父,伯母,宋伯母。”说:“听燕梅说今天要接她回家的。两位伯母愿意不愿意进来看看我们宿舍?”两位太太说笑着就跟了来。蔺先生也想进去。被陆先生一把拖住说:“慢着!入了紫禁城作父亲的也进去看不得了。”说着伍宝笙也回过头来看了蔺先生笑。一路上两位太太问长问短,竟比要给伍宝笙作媒还要周到。伍宝笙不等走到楼梯口,就喊:“燕梅!你看看谁来了!”蔺燕梅一听见从门口走到走廊上一看,喊一声:“妈咪!”就飞下楼梯,依在母亲怀里,推也推不开了。叫她带上楼去看看也不肯,叫她去拿大衣,怕晚上凉,也不肯,还是这个新姐姐给拿的。伍宝笙拿下大衣来看她还在撒娇,就笑着羞她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呢!”蔺太太说:“伍小姐,叫你看见了不要紧。下回索性撒到你怀里去呢!”她听了看着蔺燕梅,蔺燕梅正把脸藏起来也偷看着她笑呢!他们走到外面,蔺先生陆先生迎在一路,大家说笑着走出来,伍室笙送她们一齐上了车。蔺燕梅看看弟弟不在车上,说:“还到宋伯伯家?”宋太太说:“这么忙着回家?”蔺燕梅笑一笑对伍宝笙说:“我有个小弟弟,下次叫你看看,姐姐。”蔺太太说:“对了,下次我叫燕梅请你来我们家玩。”伍宝笙笑着点头,车开了。在车上,蔺太太说:“燕梅!美了这十几年了,可叫人家伍小姐比下去啦!”她听了只笑着不说话。“伍宝笙人好得很,”陆先生说:“功课品行,人缘儿,全是第一等!”“我姐姐人才好呢!妈咪!”她说:“我没见过这么美的!”“不想家了罢?”宋太太问。蔺先生也用玩笑的眼光却又认真的看着她。她点了点头。低下了。她又想起那一霎那的凄凉。离开了家,又还没见到伍宝笙,独自记日记的那一霎那。才离开父母半小时,就心上凄凉得一直温暖不过来。她不觉又依紧了母亲一点。忽然她又想起伍宝笙的容貌,声音,一丝温情流上心头,她打了一个冷战,仿佛又回到春阳里,心花又放了。她抬头看看蔺太太。蔺太太推她一把笑着说:“笑了,小心眼儿上想些什么?过两天该赖在学校里喊不回家了!”作母亲的自己说着不觉也有点心酸:“别这么挤我!都上了大学啦!”一车的人就都笑了。第三章第二天一早,大宴起来去找小童,因为他昨天晚上知道小童有了不少钱是金先生给的,他不放心那钱叫小童自己带着。到了五号宿舍门口,他并不进门,一直往东墙外面找。小童果然蹲在地下和兔子玩。手里拿了一本德文文法。大宴看见就喊他:“小童!请客罢。金先生钱给你啦!”“哎呀!你怎么知道?”“冯新衔说的。”“冯新衔?更奇怪啦。”“傅信禅告诉他的。”“妈呀,我还没看见傅信禅呢!”“他昨天晚饭时听周体予说的。”“我不信了。”“周体予是宋捷军告诉的。”“宋捷军昨天一天没在这边吃饭。”“宋捷军是何仙姑告诉的。”“何仙姑?”“是你告诉的。你自己喊的。现在差不多熟人都知道啦!”“大宴!”小童悲哀地说:“我实在想表演一次守秘密!这回又完啦!”“你的事就天生的秘密不了。这是上帝厚待你!”大宴想起他说的那些什么接近上帝的话来:“金先生把钱递给你时你就一嚷。沈家姐妹就猜了个八九分,用话一试探,偏偏你就口袋也是漏的。真泄气!”小童一听,忙去口袋一摸,钱不见了!他慌了起来。大宴说:“你起来各处找一找呀!丢不了,准是顺手放在什么地方又忘了。怎么?蹲在地上不肯站起来?”“我没放在别处。”小童说:“一定在身上。”他还是蹲着。“你右边口袋里是什么鼓着?”小童伸手往右边口袋一摸。有了。他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沈葭替我缝好了两边的口袋。本来我右边口袋早漏了,很久不装东西了。昨天装了进去。所以今天想不起来。”“那你昨天怎么想起装进去的呢?”大宴问。“我为了要养成新习惯,好利用两边口袋。”大宴又大笑起来:“现在又有一个新问题。你为什么一直蹲在地下不起来?”“我和弟弟玩。”“那么,我来替你放鸽子。”“鸽子已经放了。”“哦!”大宴说:“你原来不怕我这一计。我索性拖你起来罢!”“别!别!”小童忙喊:“我起来,你可别笑我。我今天特别有事!”“我早知道!”大宴说:“就是要你一句老实话。谁叫你装什么腔?”小童站了起来,大宴一眼就看见他脚上有一双灰色运动袜子。他的裤管很宽。然而很短。蹲着看不见袜子,站着可清楚极啦!“我今天作客!”小童又是笑嘻嘻的了。“一早就把脸洗了?”“洗了!”“白费事!”大宴说得确确凿凿的。“电影是下午才开,到那时两手,一脸,准又都是脏的,还得重洗!”“我就重洗!”“你那里来的袜子?”“喝,箱子里翻了一早上!不过有一只是破的。”小童就像对自己说似的:“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记住了。”“又是什么鬼?”“练练记性。”“这里还有毛病。”大宴说:“你又离上帝远一点了。近来你已经快找不到上帝了。”小童忽然想了起来:“到底是你怎么就把我的大秘密知道了?”“一共有三条路线!”大宴像发表演说似的:“第一、你一嚷,何仙姑在场。宋捷军打完球去找何仙姑。何仙姑和他两个都是没话可谈的,就这么—讲。他听了,很得意,就到处讲。他告诉周体予,说晚上不来吃饭,说他见到了何仙姑,就顺便搭上这么一句。周体予听着好玩,吃饭时就告诉了傅信禅。傅信禅和冯新衔一桌吃饭,当然知道啦。他两个一块去泡茶。我去晚了,傅信禅已经走了,冯新衔一个人在看书。我两个喝完茶走时,冯新衔说叫我给钱,他口袋里剩的一点儿钱要在今天吃早点用。我给了钱出来,他说若是你在场就好了。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你得了金先生给的暑期工作的钱。又告诉我这一大串。回来,余孟勤看见我,问我看见金先生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关照我说金先生对他讲你用钱太没算计。他怕你暑假里功课少净玩,钱就用得快,故意积到开学时给你,怕你开学愁钱念不好书。又知道你爱请客,怕人敲你,所以给你时还来个暗手法儿。偏偏你一下子就弄穿了!他笑得不得了,说叫我替你管着点,这是第二条路线。怎么样,老法子?”小童的钱一向是放在大宴那里。大宴管着他用。大宴比银行还好。并且他也不能存银行,他的事永远没有个定准儿,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又老是记不住银行办公时间。大宴总是早替他想好了,按时给他。他常常奇怪地说:“大宴生活两个人的生活。”他想起老法子来,就把钱递给大宴。大宴一看,不少。又数出一部分给他,说:“下午去看电影时候请伍宝笙帮你挑一双鞋。这双破得不值得再补了。”“哎呀!你真行!早上我还想着下午买鞋呢。给你钱时就忘了。”他又接过那一部分来:“这次买鞋该算是我自己想起来的!我早上确实想了半天!”“你的事没有半件不在别人意料中的。别人猜不到的你又早早闹得满城风雨!”“冤枉!冤枉!”小童喊。“最近我确实是好多了。这回钱的事还不是都是别人说的!”“慢着!”大宴说:“我要先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好了,我才将只说了两条路线,第三条,是你自己得意时告诉人的。得意的时候小心撞了别人的伤心事。想想!你昨天对谁说了?”“我已经想到了。”可怜的小童慢慢地说:“朱石樵不高兴了?”“他不会的。他跟你很好。不过你昨天太得意了。”宴取中真不忍说他:“你请他吃东西不要紧,何必说什么暑假应该工作!什么抄论文也可以长见识之类的话?他现在穷得要死。又偏偏暑假中本来也有工作可做,可是你知道他是忍受不了抄书这种工作的。”“我真是没有坏心!”小童痛苦地说。“我当然知道。他也知道。”大宴说:“可是人做事到这一步还不够。比方说你心上不愿意叫他难受,你就该在没坏心之外再加点好心。用点心思做人罢!如果你本心并没有想叫人难过。蓄意不算成功,成事才算成功。”他还想说:“这也不算离上帝远。”不过他不忍说了。“我真是不成!”小童说:“大宴!他现在穷我也不知道。怎么也看不出来?”“全像你呢?”大宴说:“什么都叫人看得出来!”“我想,”小童眼光灼灼地说:“我不买鞋了,把钱给他!”“又来了。”大宴笑了:“昨天晚上听了余孟勤的话,找你找不着,你就已经请了客了。你晚上又没有吃东西的习惯,他是夜晚用心思的人,吃了不消化的。两个人吃那么些是干什么?现在又要把钱给人了。你给得起?你晚了一步,我一早已经给他了。”小童听了,放了心,就不想这件事,他说:“好险。我差点忘了还周大妈上个月豆浆钱。”他是听了大宴的话把早点包给周大妈的,这样免得他没钱去吃早点时就挨饿。不过这并不妨碍别人请客;蛋另算钱,豆浆照价扣除。“走。”大宴说:“今天我请你吃罢。把下月的豆浆钱也给了。晚上回来有新鞋给我看就行了。”小童把德文文法从窗子丢进屋去就一同走了。下午三点钟,准准地小童到了南院。他没有表,他足足看了五次南院门口警卫室的钟。他找到周嫂。周嫂说:“找伍小姐?”他点了点头。周嫂早已往里走了。伍宝笙下午没去试验室,她吃了午饭就躺在床上看一本书。蔺燕梅一直到两点钟还没有来,门一开史宣文到来了,提了个小包,顺手扔了个小扁纸盒给伍宝笙,正打在她身上。她“哎呀!”一声,翻身起来,一看是一盒纸牌。“新桥牌!”她喊。“我叔叔送我的。”史宣文说,“昨天我和叔叔一边,我父亲和我弟弟一边。叔叔说,我们赢了牌就给我,他们赢了就给我弟弟。叫我给赢了来!”“咱们来玩!”伍宝笙说着就往外跑。“人不够呀。”“我这就是去找人去!”她说着跑了。她去找沈蒹沈葭,正好范宽怡在那儿。她说:“小范你也来。我三点钟有人来找。到时候人就不够了。”“我这就出去。”小范神气地说;“我跟哥哥去看《乐园思凡》!”伍宝笙就跟沈家姊妹来了。一进门,史宣文就说:“这屋子怎么漂亮起来了?”“来了漂亮人啦。”伍宝笙说:“蔺燕梅,这个床就是她的。小孩儿,才好呢。我真想我自己怎么就没有个妹妹!”“蔺燕梅!”沈葭说:“我还没看见人,耳朵已经装满了她的名字了!”“是什么样儿?”沈蒹说。“怎么不在屋!”“念什么系的!”史宣文一边把花瓶拿开,一边戴上了一副大眼镜。“外文系!”沈葭说:“我早听说了,外文系男生有好些个都准备着了!”“别糟踏人!”伍宝笙说。她们一边坐下来打桥牌,一边谈话。谈的全是蔺燕梅的事,伍宝笙处处说蔺燕梅可爱。沈葭说:“够了。已经说得成个公主了。我大概今生不会见到这么个美人了。”“你至少至今不曾见到过!”伍宝笙淘气地把嘴一撇:“而且我一直觉得她就是白雪公主。”“哎!”沈葭叹气说:“白雪公主!我就是爱那样的人!宝笙姐,你叫我认识她罢。这些男生里那里有人配爱她!”沈葭是个好心眼儿的女孩子,她又净是些不着实际的幻想。她并没有看见蔺燕梅,依她这性情单凭“白雪公主”四个字,加上一点她自己的幻想,她就能若醉若狂地爱这个人。伍宝笙不会这么快想到爱情的。沈葭却是专门联想到鸳鸯蝴蝶的梦上去。伍宝笙看了她这个痴神气就说:“你跟那些男生醋什么劲?今天她一定会来。来了你认识她还难?她也一定喜欢你。我看你们性情倒一样。”他们说着话已经打完了一个双局。又开始第二个了。这时门上一响,不等回答进来了一个人。身形瘦瘦的,短短的头发,布衣裳,可是一片聪明神气就从两个眸子里向人逼射出来。“凌希慧!”伍宝笙说:“来得正好。我恐怕马上就出去了,已经三点多了。你替我打。”她站起身来:“我叫了两个黑桃,是我第一个叫。”“我正是来找你的。”凌希慧说:“童孝贤在门口找你,周嫂叫我替她叫你的。”她说着坐下来:“这个叫法不好。你怎么叫得这么高?我改成一个好了。”伍宝笙和史宣文是一边的,上一个双局她们输了。史宣文玩和念书同样用心的|奇-_-书^_^网|。她看见精明的凌希慧把伍宝笙替下来心上十分高兴。她说:“我们要赢回这一个双局。”伍宝笙一边拢头发一边笑道:“老姐姐,对不住,等等叫凌希慧来赢罢,我去看电影去了。”“就是你鬼机灵!”史宣文说:“一句话也逃不过去!”“所以啦!”凌希慧说:“她天天说我口齿逼人,自己也是一样。”“我是跟你学的。”伍室笙一直是微笑着。凌希慧却不多说。“看电影? Garden of Allah?小童请你?”沈葭说。“我请他。”她一边说一边走了,顺手披了一件夹外衣。她身体长,穿的外衣是件男人西装样式的,显得很英武:“我带点心给你们吃。”她走出去了。沈葭说:“伍宝笙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又说:“怎么听她说起来,那个蔺燕梅比她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