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校长没料到王主任会如此重视,一连说了七八次感谢。 才两个小时,跟在王主任的妻子身后从美容院里出来的叶碧秋,已经变得让余校长认不出来。原来王主任的妻子带她到美容院,与蓝小梅先前叮嘱的意思一样,是要将叶碧秋身上的寒碜模样去掉。王主任两口子还与叶碧秋约定。回头不管问她是哪儿人,就说是王主任妻子的小表妹。除了抬高叶碧秋的出身,也能避免使用童工之嫌。 余校长说叶碧秋:“你这是从粥锅跳进肉锅里。” 没想到叶碧秋说:“我只做四年,就回界岭!”停了停又补充说:“我也要当民办教师!” 王主任的妻子对余校长说:“想不到下一代也崇拜你!难怪老王逢会就讲,民办教师是当代最伟大的民族英雄!” 见余校长不好意思起来,王主任就说:“我说这话可不是夸张,这三十年来,大半个中国的孩子,全靠你们这些清瘦的民办教师进行精神抚育啊!” 安顿好叶碧秋,王主任两口子就开始张罗余校长的事。 好像没费多大劲,第二天下午,王主任先与省实验小学的汪校长见过面,晚上又带上余校长,在一处茶吧,三人一起面谈。坐下来后,余校长发现他俩像是在发暗号,互相眨了几次眼睛。说来说去,就是不提余校长到学校听课或者实习的事。余校长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听汪校长无奈地答应。让余校长到实验小学当一个学期的门卫,食宿之外,每月工资三百元。余校长觉得很意外,一时没了主意,见王主任不断朝他点头,便答应下来。 回来的路上,王主任也不解释,只说能进实验小学就算成功了,教书的事也是一通百通,只要有心。站在走廊上听几句就能偷师学艺。 虽然当门卫让余校长心里很不好受,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按学校的要求去做了。刚好一个月,就有人来通知他去领工资,还告诉他,往后每个月的这天,去财会室就可以了。余校长实实在在地拿到工资时,心里有些激动。他一算账,四个月下来,就有一千二百元收入,这在界岭小学是无法想象的。因为没有上讲台,余校长不好意思写信回去。邓有米请王主任转交过一封信,也没多少事,主要是说蓝飞在课堂上将村长余实的儿子罚站三次,还免去其少先队大队长职务,与村长余实彻底闹僵了。村长余实说,这学期结束后,就将儿子转到乡中心小学去读。信的结尾,邓有米问:我们这里没有任何关于民办教师转正的消息,你那里有没有相关消息?余志的信多些,一共来过三封,也是王主任转交的。信中所写多是当时的学习情况,三封信说了三次测验,余志和李子的年级排名都在前十名以内。 余校长只给万站长写过信,让他一并转告大家,自己在省城一切都好。他担心万一别人有事到省城拿着信封找来,发现自己是当门卫的,所以信封上的地址,写的是界岭小学。 期中考试时,王主任的妻子分娩了。 一个学期过去一半,余校长还没进过实验小学的课堂。学校门卫室的电话,只能打进,不能打出。王主任又很少主动联系他。 余校长一开始很着急,慢慢地就找到办法了,他趁清晨或者傍晚学校没人时,用自己掌控的钥匙打开教室的门,将老师们写在黑板上的各类文字全部抄下来,回到门卫室后,再一点点地整理。两个月下来,余校长心里的想法就多了起来。 那天晚上,余校长整理五(5)班的语文课记录,对有些地方不满意。早上起来,他到各个楼层巡查,顺便打开教室的门,也是好久没上讲台的缘故,在独自嘟哝几句后,居然放开嗓门,对着空荡荡的教室,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一口气将心里的想法全讲完,再看表,刚好四十五分钟。巡查完毕回到门卫室,四周还是空无一人。 隔了一天,余校长又去教室试讲了一次。 余校长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用不着麻烦王主任。他每天早上起来,就去夜里认准的那间教室,对着桌子椅子,认真得就像真在上课。 余校长先前还嘀咕,一天到晚守在门卫室,哪儿也去不了。自从迷上“讲课”之后,他甚至忘了要到省教育学院去看看张英才。有天早上,余校长从教室里出来,刚好碰上汪校长。汪校长要去北京开会,将材料忘在办公室,一早过来取,喊了半天余校长没人答应,他就掏出钥匙自己开门进来了。虽然没有被发现,余校长还是停了一个星期。等汪校长开会回来,见真的没事,这才重新开始。 这学期的新课全部上完后的第一个周日早上,余校长将大门门锁仔细看了一遍,这才放心上楼,进到五年级的一间教室。因为课程已转入期末考试前的复习阶段,这堂课提问特别多,余校长不晓得这个班上学生的名字,只好用自己熟悉的学生名字替代。 有一个问题,他对“余志”的回答不满意,就再次点名让“叶碧秋”来回答,然后批评“余志”的成 绩时好时坏,很重要的原因是男生容易骄傲,他也提醒成绩相对稳定的“叶碧秋”,要预防女生一旦成绩下滑就会出现的自卑情绪。接下来的问题,余校长让“村长余实的儿子”站起来回答,结果错得有些离谱。余校长罚他到黑板下面站至下课。自己则慢慢地往“学生”中间走,一边走一边数落“村长余实的儿子”:你名叫壮远,谐音是状元,取名的人指望你将葫芦长得天样大,事到如今你这葫芦还是不开花。你要明白一个简单道理,进了这个门,谁也不是谁的儿子,谁也不是谁的老子。能在这间屋子里当老子的只有知识,想当儿子,就只有无知了。 余校长在黑板上写了“苕”和“傻”两个字,激动地说。外面的人爱说界岭的男人是男苕,女人是女苕。因为数学老师挖苦班上女生活像拿着一年级课本永远读不完的女苕,你“叶碧秋”就不想读书了,如果你了解到苕字在汉语中微妙的意境,就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了。说起来,这一方水土中最有性格的一句话恰恰就是:你是个女苕!你是个男苕!只要有人这样说你、你、你——余校长指了指“余志”“李子”和“叶碧秋”——你们都会生气。是不是?如果有人只是说你们傻呢?肯定不会太生气?这样的答案,在十分的题目中,只能给你们五分。苕和傻,虽然同义,在使用时,前者要比后者夸张,意味也大不相同。当一个人对另一个说你真傻时,含意里往往多为惋惜。当一个人形容另一个人是女苕或者男苕时,就不仅仅是惋惜了。而是这个人在表达自己的见识,张扬自己的个性,同时也在试图确立自身居高临下、对方必须听从指挥的态势。所以,当别人说这句话时,往往只是对方的主观炫耀,实在没必要太悲哀。还是以“叶碧秋”的母亲为例,女儿都十几岁了,她还成天拿着一年级的课本在那里学习。主观上觉得自己比她强的人,当然就说她是女苕。对于她自己来说却完全不是这样,而你们应该把这看成界岭人生生不息的精神象征。所以,若是别人说你傻时,就要十分警觉了,因为傻是一种客观事实。又所以,你“余壮远”—— 余校长走到最后一排,转过身来才发现,在“村长余实的儿子”罚站的地方。站着汪校长。 余校长讲不下去了。 汪校长很客气地将他请到办公室。 时间不长。王主任也赶到了。 王主任说,所有这些都是他和汪校长一起策划过的。为了将这篇可能上省报头版头条的文章写好,他俩有意事先什么也不说,想看看余校长最本质的那一面。汪校长也感慨,自己当教师快四十年了,从没见过这样的老师。他俩猜想,为了所谓的自我师资培优,余校长可能会采取的种种方法,但到头来真实发生的一切还是出乎意料。王主任希望余校长不要生气,更不要误以为这是在做新闻。余校长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在他心里,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汪校长同意在合适的时候让余校长正式上几堂课。 为此余校长紧张了好长时间,轮到他上课时,王主任和汪校长都在后排听。余校长费了很大力气,课堂效果还是没有独自讲课时的好。余校长一共上了两堂课,后一堂课的效果比前一堂课有明显改善。汪校长倒是同意多给余校长一些机会,却有学生家长打电话提意见。实验小学学生的家长。尽是省里的干部,动不动就是处长,还有当厅长和省长的。汪校长不敢再让他试讲了,但也不要他当门卫,而是允许他自由地到任何一个班级听课。 期末考试前一周,王主任亲自写的大文章完稿了,还送给余校长过目。 王主任的手笔要大气许多,不像当初张英才的文章,尽是萝卜籽一样的小事。王主任不无得意地说,这是自己生平写得最好的文章之一。只上头版都是失败,一定能上头版头条。为此,王主任为这篇文章取了一个响亮的标题:《没有丰功伟绩的民族英雄》。他的导语是:“十年动乱,百废待兴,国力绵薄,一时之计,只能无奈地优先考虑核心都市,在荒芜的乡村,如果没有一大批民办教师勉力支撑二十年,乡村之荒漠将更加不堪设想!”这些话,界岭小学最有头脑的孙四海老师,也不曾想到过。 余校长的脑海里一次次地出现“叹为观止”这个词。 期末考试一结束,余校长与实验小学的临时约定就废止了。 余校长就像一个从不旷课的学生,当门卫期间,从未离开校园一步。这时候,才决定去看看叶萌。在省城里,他真正牵挂的,不是张英才,更不是王主任,只有早早退学的叶萌才让他放心不下。余校长早将贺年卡上的地址记下来了。来接替他的门卫是省城的下岗工人,出门之前,余校长从他那里将要去的路线问得清清楚楚,上了大街,再也不用问别人了。 一路上很顺利,到了叶萌所在的建筑公司,正要打听,就见到叶萌从一间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叶萌吃惊地叫声:“余校长!”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他拉到一间大办公室,冲着一位其貌不扬的男人说:“董事长,这就是余校长。”董事长反问了一句:“什么校长?”叶萌连忙说:“就是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直教我的余校长。”董事长马上站起来让座,说了许多客套话。余校长才晓得。叶萌已经是这家建筑公司的总出纳,一年下来,经他摸过的现金有几千万元。 在叶萌之前,公司的总出纳是董事长的妻子。为了选一个能替她的人,他们用各种方法测试过不少人,结果都不满意。叶萌刚来省城时。在一家酒店当清洁工。有一天董事长带着客户去打麻将,突然有警察来抓赌。情急当中,董事长将牌桌上所有的钱,用桌布包上,塞到正在窗外做清洁的叶萌怀里,让他赶紧拿走。警察破门而人,因为找不到赌资,只好放过他们。隔了一阵,董事长再去那家酒店,叶萌居然将那一万多元现金,尽数还给了他。董事长问了叶萌的身世,决定聘用他当公司的总出纳。 余校长很高兴,在叶萌那里吃了午饭才往回走。公共汽车上很挤,人们都很烦,也有皱着眉头,小声骂人的。余校长却一直在笑,叶萌私下告诉他,他已经将初中课程自学过了,正准备自学高中课程,再过两年就能报名参加高考。如果只上过小学五年级的叶萌考上了大学,对余校长他们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正名。 叶萌对余校长说,在界岭时,以为只要富起来,所有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想不到像董事长这样身家过亿的入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大儿子不爱读书,十七八岁了,只好由他去少林寺学武功。小儿子也快十岁了,读书比哥哥还要差,在学校的时间,和逃学的时间相差无几。请了十几个家教老师,大多数人来过一次后,连工资都不要,就不肯再来了。少数人勉强撑到一个月,也只是为了拿到事先谈好的那份工资。 这样一比较,余校长觉得余壮远还是很不错的。他打算晚上去看看叶碧秋,顺便与王主任告别,再将来省城之前让余壮远抄写的几篇作文交给王主任。如能在省报副刊上发表,对自己重新协调与村长余实的关系,会大有帮助。更重要的是,余壮远的学习积极性将大大提高。对村办小学来说,一村之长的孩子都教不好,负面效应之大不言自明。 回到实验小学,接替他的门卫拿出一封信,说是他走之后不久,一个姓张的年轻人送来的。 余校长马上想到是谁。 接过信一看,果然是张英才。 张英才替万站长送来一封信。他在留给余校长的纸条上写道,这两天,自己就要毕业回县里了,未来如何安排,他还不清楚。装在信封里面的信才是万站长的。 万站长开宗明义。头一句话就让人心惊肉跳。 “老余:算我求你了,收到信后务必即刻回来,否则,我将在先前的愧疚上,又要多出许多愧疚。” 再往下看,余校长才明白,两个月前,县里决定将部分担任基层小学负责人的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界岭小学和望天小学各分到一个名额。万站长在第一时间就写信通知了余校长,请他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办好这件事,还明确表示,乡教育站采取一步到位的方法,在空白表格上先盖上大印,再将表格发下去,由两所小学做出决定后,自行交到县教育局。让他想不到的是,转正手续批下来,才发现:界岭小学竟然是蓝飞,望天小学也不是胡校长,而是男外一位副校长。经过调查,万站长才弄清楚。界岭小学这边,蓝飞没有与任何人说,就将自己的资料填在登记表上,盖上学校大印后,亲自送到县教育局。望天小学那边,因为副校长当民办教师的时间比胡校长还长,所以他与胡校长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决定采取抓阉的方法,两个人还在保证不反悔的字据上按了血指印。没想到胡校长手气不好,抓起来的是一只废阉,有一万个不服气,又无法反悔,便在私下联络人,准备在全乡教师集训时闹个天翻地覆。万站长不怕胡校长,就担心界岭小学这边,眼下邓有米和孙四海还只是听到传闻,完全没有想到蓝飞如此胆大包天,等到真相大白,谁也不敢预料他俩会翻成什么样子。万站长要余校长尽早回来,协助他处理这件事。 余校长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心里也在一阵阵抽筋。他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幸好屋子里有空调,余校长将头伸到风口上吹了一阵,才缓过劲来。他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就去找省报的王主任。 王主任的妻子还在休产假,见到余校长,第一句话就说,他教出来的学生真是太好了,既聪明能干,文善解人意。之前,闺密们总在抱怨,找个合适的小阿姨,比找个好老公还要难。几个月下来,叶碧秋的表现让她们羡慕死了,都说恨不得再生一个孩子,将叶碧秋请去,好好享受产妇的幸福生活。王主任的妻子对叶碧秋也不错,不让她看电视,而将自己上自修大学的书籍全给了她,要她抽空慢慢读。想不到叶碧秋家务事一点也没耽误,还看了许多书,打算这个月底就去参加第一门课的考试。 趁她到卧室打电话叫王主任回家时,余校长问叶碧秋是不是真要去考试。叶碧秋点点头说。难得遇上这么多好人,自己说什么也要争一口气。 余校长还没来得及高兴,叶碧秋又小声说,王主任写的那篇文章出了问题。先是实验小学的书记告状,说余校长的教学能力很糟糕,宣传这样的人,不仅是出实验小学的丑,也是丢教育界的脸。紧接着省报总编与社长又对着干了起来,总编说好,社长坚决说不好,还找来实验小学的书记,证明所谓自我师资培优是一场刻意安排的作秀。所以,王主任这几天总在家里骂人。 王主任回来时果然脸色铁青。他给了余校长一封信,说是压在一大堆群众来信中,刚刚发现的。 这封信就是万站长说的那封“第一时间”通知他转公办教师的信。 可惜因为王主任的失误,从过程到结局已经全都不同了。 王主任的妻子见余校长轻叹了一声,就问是不是有为难事。 余校长赶紧摆头表示,大概是想家了。王主任被这话逗笑了,说你连老婆都没有,这么大年纪想什么家。余校长笑着说,难道不能想儿子吗?王主任顺便问了一下余志的情况。余校长嘴里说余志,手上已经将村长余实儿子的几篇作文拿出来,递给王主任。 王主任翻了一遍,当即将写落雪时兔子蹿到屋顶上的那篇留下来。 接下来,王主任主动谈起他那篇文章,情况似乎不像叶碧秋形容的那样严重。王主任只说标题要改一下,用“民族英雄”来称呼民办教师会引起争议,改成“乡村英雄”,分量虽轻了,但更稳妥。王主任要余校长留意教师节那天的报纸。 余校长要赶夜行班车回县里。 王主任和妻子将他一路送到公共汽车站。第一次见面时,王主任的妻子挺着大肚子,脸上长满孕斑,看不出模样。生完孩子后再看,他才明白王主任为何要将这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女子,亲手改造成少妇。 20 因为不是最后一趟夜行班车,回到县里时,天还没亮。余校长在充满各种异味的候车室里打瞌睡时,有人悄悄地捅他一下,让他当心那几个小偷模样的年轻男女。朦胧中,余校长差一点将其中一位认成了自己的学生,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才放下心来。外出四个月,除去一些小的开销,加上买了点做礼物的东西,身上还有一千元钱。他不敢再睡,便将因目睹王主任的美满家庭而断断续续想过的再婚问题,重新拿出来煎熬自己。除了蓝小梅,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想。但他总觉得自己还可以想想别的人。只要有女人从眼前经过,他就要想,这人能不能成为自己的妻子,真的成了自己的妻子,又如何一起生活。在经过种种论证之后,像结论一样重新出现的女人仍旧是蓝小梅。 开往乡里的班车终于有动静了。余校长拖着行李到车上找了个座位。别的人占了座位后,便下车去买吃的。坐了通宵车,余校长也有些饿,但他觉得这么早就吃东西,是没有道理的。 这时,从省城开来的最后一趟夜行班车到站了。在下车的人群中,余校长看见了张英才。他有些兴奋,正要叫喊,又突然改变主意,只在车窗后面静静地看着。张英才的行李不少,一共有三包,一包是行李,两包是书。下车的人都走了,他还站在那里,直到一个很有艺术气质的女孩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惶惑的面孔才灿烂起来。张英才和女孩隔着自行车搂抱了一下,再将三包东西绑在自行车上。 这时有人叫那女孩:“燕子,大清早送什么客?” 女孩有些害羞地回答说:“哪里,接一个同学。” 女孩与张英才并肩走出车站时,回乡里的班车也启动了。班车追上自行车后,余校长隔着玻璃,将张英才重重地看了一眼,发现他身上有许多溢于言表的幸福。 班车上人很少,司机开得飞快,为的是抢乡里早起到县城办事的乘客。在县内跑的车子,比到省城的车子破旧许多,加上公路也不行,余校长又坐了一夜车,自然有些头晕。下车后,余校长先到乡教育站,还没开口,李芳就冷冰冰地说,他不在!余校长扭头就走。这个动作并不是成心要做的,实在是正好赶上一阵眩晕。 一踏上回界岭的小路,他就不停地想万站长信中提到的那些事。经过细张家寨时,万一遇上蓝飞和蓝小梅,自己是否能沉住气,会不会将蓝飞痛骂一顿。好在那扇大门紧闭着,褪色春联的脱落部分,在微风中晃动,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余校长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又开始后悔。在他的行李中,藏着一双女式皮鞋。那是他在省实验小学旁边的商店里看过许多次后,才下决心买下的。掏钱时。他心里想的是明爱芬,她患病之前,几次想买皮鞋,又都放弃了。皮鞋到手后,余校长决定送给孙 四海,让他转给王小兰。他想,如果王小兰坚辞不要,那就送给成菊。余校长想,如果这时候遇上蓝小梅,说不定自己会将这双皮鞋送给她。 细张家寨像是关卡,过去了,往后的路就好走了。 在半山上,余校长意外碰上村长余实妻子和儿子。隔着老远,余壮远便兴奋地叫起来。村长余实的妻子不似以往那样热情,连点点头都不肯。 余壮远不管这些,当场撒起娇来:“余校长回来了!我不转学了,就在界岭小学读书。” 余校长装作不明白:“为什么要转学?村长高就了吗?” 村长余实的妻子叹了一声:“当村长的能高到哪里去!连教民办的蓝飞都敢欺侮我们!看上去斯斯文文,却不像老师,完全是杀牛的屠夫!” 余校长说:“你是村长的夫人,遇事一定要冷静,过完暑假就是六年级,这时候转学对孩子的学习很不利。有什么问题,由我来解决。另外,有一个好消息。我在省里见到报社的王主任,将带去的十几篇学生作文给他看,他就选中了余壮远的一篇,答应在报纸上发表出来。” 余壮远一听,更高兴了:“我喜欢余校长。我只要余校长当我的老师!” 村长余实的妻子愣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我带孩子到亲戚家玩两天,他爸也在乡里办事,转不转学,先问问他再说。” 余校长没走多远,余壮远又从背后追上来,将一只熟鸡蛋塞到他手里,说是上山路特别累人,余校长走了这么久,一定饿了。余校长趁机对他说,乡中心小学大多是公办教师,管教学生比蓝飞还厉害。余壮远赶紧说,他妈妈觉得还是余校长好,同意不转学了。 越临近界岭,熟人越多。大家见到余校长都很热情。也有开玩笑的,问他为什么不带个烫着卷发的老婆回来。余校长也笑着回应,说自己只喜欢扎辫子的女人。开玩笑的人要他跑步回去,有一位扎辫子的漂亮女人正心急火燎地等着他。 余校长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上学校后面的山脊。 扑面而来的凉风竟然如此熟悉。季节才到阳历七月,风与风的缝隙里,就挤满了各种植物对收获的向往。界岭的秋冬来得早,春天和夏天却总是迟到,山下的人都在准备收割早稻了,山上的中稻秧苗才刚刚封行。更有特别不着急的人家,还在满是浑水的秧田里插秧。人人嘴里说夏天来了,其实春天的痕迹还在附近。整个界岭被绿色席卷,瓜果开花只是映衬这天赐的生机,野草绽放也是为了让山野间多一些热闹。荒芜的山中之物,在远处就是风景。会叫的虫鸟牲畜,见不着它们模样就成了音乐。一股风从学校陈旧的瓦脊上吹过,落到山坡上,在草丛中打几个滚后,一头钻进树林里,就像相亲相爱的人钻进绣花绸被,树冠树梢也能心旌摇荡。 又一阵风还没吹到,余校长就暗暗叫声不好。 随风而来的果然是一缕悲怆的笛声。 这段不知有多熟悉的路,即便是落满了雪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这一次,余校长却走得小心翼翼。 余志发现后,抢着跑上前来,哽咽地叫了一声:“爸!” 余校长心里也很痛,却笑着说:“还好,只瘦了一点。” 四个月不见,余志的样子成熟不少,穿过操场时,他响亮地喊了一声:“孙老师,蓝老师,我爸回来了!” 孙四海屋里的笛声稍稍停了一会儿,又重新响了起来。余校长以为孙四海会出来打招呼,没想到他根本没动静。余校长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蓝小梅在蓝飞的屋子里闪了一下。不过也没有正式露面。 回到屋里,余校长情不自禁地四下看了看。大约是春雨的缘故,屋顶上多出一些破瓦,地上也对应地多了些坑洼,除此之外一切如故。再细看,又觉得比自己在家时干净了许多。 余志递上一杯茶水,说蓝小梅一直住在学校,帮忙整理被寄宿学生弄乱的屋子。余校长问他,不是说好由王小兰她们来帮忙吗。余志说,王小兰只来过两天,就被丈夫用棍子打破了鼻子,之后,只有每个月底乡初中放假,要接李子时,王小兰才能来。成菊又从别人那里借了一块地种花生。加上原有的一块田,自己都忙不过来,根本顾不上学校的事。所以,蓝飞就将蓝小梅叫来了。余校长心里想,难怪屋里多了些人气,原来有女人在操持,嘴里却问余志,是不是将自己的事也赖给别人做了。 余志将脚上的新布鞋亮了一下:“做鞋的事不该我做吧!” 说话时,余志的眼睛里,露出几丝这些年来少有的温情。 余校长稳住自己的内心,说:“无缘无故的怎么好收人家的东西!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送你布鞋,就得还人家皮鞋。回头将我带回来的一双皮鞋给蓝小梅送去。本来是打算送给李子她妈或者是成菊阿姨,被你打乱计划了。” 余志顿时显得很惊喜。 余校长装作没看见,继续问,为何除了笛声,学校里没有一点动静。 余志将声音压低说,学校一放暑假,蓝飞就回家去了。昨天傍晚他又同蓝小梅一起来到学校。因为明天老师们就要到乡里集训,他们这个时候上山,余志觉得很奇怪。从进屋开始,他们母子俩一直在低声争吵。余志向邓有米和孙四海报告,他俩都一点反应也没有。天黑之后,余志去撵那只还在外面撒野的猪,听到蓝小梅在骂蓝飞,虽然没有用很脏的话,那语气却是十分难听。蓝飞的火气也上来了,猛地推了蓝小梅一下,将蓝小梅推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蓝飞后来跪在蓝小梅面前也没用。蓝小梅在操场上站了半夜,下半夜才到女生宿舍睡下。余志听得很清楚,她根本没睡,一直在小声地哭。早饭后,李子来给孙四海送治感冒的草药,余志才听说,这几个人可能又在为转公办教师的事闹矛盾。 心里有数了,余校长将余志做的午饭三下两下扒进嘴里。 刚放下碗筷,蓝小梅就像押犯人一样。推着蓝飞进来了。 “你给余校长跪下认错吧!” 蓝小梅用柔柔的声音命令蓝飞。 余校长被吓住了,赶紧上前拦住。 “小畜生,你要是不跪,妈就不要这张老脸,替你跪!” 说话时,蓝小梅真的要将身子倾倒下来。 “有事好说、好商量,真要行礼,就鞠躬吧!” 余校长哪见过这阵势,嘴里说着话,一只手拦着蓝飞,另一只手还要抱住蓝小梅,不让她双膝着地。余校长不敢太用力,又不能不用力。蓝小梅在他怀里颤抖得很厉害,一双手凉得像是冬天的萝卜,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从明爱芬死后,余校长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事实上,明爱芬死之前好几年,就不能称作女人了。蓝小梅软软的身子让余校长更加手忙脚乱,情急之下,只好让余志去叫孙四海。 一直朝天看着不肯吭声的蓝飞,回头吼了一声:“你这样子才丢脸哩!” 蓝小梅一愣,连忙从余校长怀里挣脱出来,虽然站稳了,手脚却颤抖得更厉害,嘴里不停地骂着蓝飞。 余校长严肃地说:“蓝老师这样说就不对了。男人膝下有黄金,可你想过母亲膝下有什么吗?未必当妈妈替儿子下跪是理所当然的?” 蓝飞终于伸手去扶蓝小梅。却被她一巴掌推开。 余校长搬来一只凳子,让蓝小梅坐下说话。蓝小梅伤心地指着蓝飞,要他自己说。到这一步,蓝飞又将嘴闭得死死的。余校长心里有数,他劝蓝小梅,让蓝飞来界岭接受锻炼,就应该是各个方面, 有艰苦的,还有不艰苦的,有没有利益的,还有有利益的。 蓝小梅说:“无论如何。做人不能太无耻!” 余校长说:“是呀!蓝老师刚来界岭小学,我就离开,在外人看来这样做确实不妥。可这也是蓝老师给我一个机会。教书的人也要有眼界才行,成天在山沟里待着,教出来的学生也会木头木脑的。不是蓝老师来,我们哪会想到当老师的也要培优!以往,外面人说界岭的人不是女苕就是男苕,觉得是受了侮辱。真的到外面去一看,才明白我们早已跟不上潮流。所以,这一次,上面又给了界岭小学一个转正的名额。万站长反复征求我的意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蓝飞比我们更是人才。所以,我就推荐了蓝老师!” 蓝小梅说:“余校长,你这是在打我的老脸呀!” 余校长说:“这是学校的事,你只是家属,不相干的。” 蓝小梅说:“儿子是我养的,出了问题,当然有责任。” 余校长说:“那是当然,所以,我正要对你说感谢哩!” 蓝小梅说:“老余,你刚打我的脸,又往我心里捅刀子!” 余校长说:“我哪里做错了,你就直说好了。” 蓝小梅说:“也罢,小畜生不说,我替他说。他不该瞒天过海,将大家的转正指标,私自独吞了。” 余校长说:“有些事你还不清楚,我想你是冤枉蓝老师了。” 余校长拿出万站长的第一封信,让她看信封上日戳和信中内容。蓝小梅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又从头到尾再看一遍,越看越不相信。 余校长在一旁说:“万站长的字,你应该很熟悉,错不了。” 找不出破绽的蓝小梅格外伤心:“老余,你没说真话。我生的孩子我清楚。你这样做,不是帮他,是要害死他!” 蓝飞也想看那封信。蓝小梅死死拦着。不让余校长给他看。 这时,孙四海来了,后面还跟着邓有米。 跟在他们后面的余志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是孙四海要邓有米也过来。邓有米要大家去办公室。说在余校长的屋檐下站着,有些话说不出口。余校长开玩笑说,只怕办公室也不合适,还是在操场上比较好,想打群架,想一对一决斗,都能施展得开。孙四海也说要去办公室,公事就要公办,有些话让余志听到了也不好。余校长就严肃起来,说正好相反,不仅要让余志旁听,最好将李子也叫来,让他们切实感受一下父辈的为人。 虽然这样说,余校长还是带着他们去了办公室。 邓有米说:“你说说,在界岭小学谁贡献最大?” 余校长说:“大家都有贡献,应该说缺一不可。” 邓有米说:“不管怎样,总得有个顺序吧!” 孙四海说:“哪怕当面抓阉也行,决不能私下捣鬼!” 余校长说:“让明爱芬填表转正的那一次,你们可不像现在这样蛮横。转正的事,想归想,如果将它当成身家性命来看待,就活得没味道了。” 邓有米说:“明明是我们的东西,被偷走了!人家可不管酸甜苦辣!” 孙四海说:“有命没命,不是挂在嘴上。没有那张登记表,不能转为公办教师,我们的命就要贬值。” “难道界岭小学有两个我们吗?”余校长说,“索性摊开说,如果将我算到你俩心里的那个我们中,我现在就声明,那是你们的一厢情愿。” 后来,余校长才晓得,蓝飞私下将转正名额据为己有,还是蓝小梅赶到学校来捅破的。蓝小梅说,如果不是万站长亲口告诉她,打死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干出这种事来。邓有米和孙四海同样不敢相信,小小年纪的蓝飞,就是借他一只狗胆,也还得有人给他一路开放绿灯才行。这时候的蓝小梅虽然在尽力挽回,还是得不到信任,邓有米他们宁可相信,后来的这些,只不过是周瑜打黄盖,愿打的用力打,愿挨的忍痛挨,都是将别人当成白脸曹操戏耍。别人来界岭小学只是当老师,蓝飞一来就当校长助理。紧接着余校长又去省城,这么大年纪了还美其名曰培优。学校的大印,也很蹊跷地交到初来乍到的蓝飞手里。等到这些全部铺垫好了,才使出关键一招,只将相关通知告诉蓝飞。直到生米煮成熟饭,熟饭晒成米干,米干炒成米花,放进嘴里,连牙齿都不用就融化了,这才装腔作势,先由万站长表演雷霆震怒,再由蓝小梅表演大义灭亲。所有这些完全是精心设计的布局。 好在余校长手里有万站长的第一封信。等邓有米和孙四海看过信,余校长才将先前对蓝小梅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话音刚落,孙四海就冷笑起来,一个个字都像刀子似的说,他不是界岭土生土长的,虽然也是男苕,可心里还有一道缝。 屋子里空前沉默。余校长做了个手势,让蓝飞出去。 蓝飞刚站起来,就被孙四海按住,要他听听余校长还有什么话要说。 余校长突然变得虚弱无比,好久才说:“当初我让你们照顾一下明爱芬,你们不是二话没说吗?” 邓有米说:“明老师是将死之人。” 余校长说:“将死之人都能让她好死,活着的人更应该让他好活。蓝老师的事虽然木已成舟,想要翻出那些脏东西,譬如造假证明,以权谋私等,抹黑他,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完全可以翻盘。可翻盘之后怎么办?蓝老师连恋爱都没谈过,就要背上这些脏东西,岂不是生不如死吗?” 霍地跳起来,像是要大发雷霆的孙四海,嘴已经张得老大了。一句什么话也像出膛的炮弹那样,眼看就要冲出喉咙。却突然卡壳了。 满头大汗的王小兰出现在窗口。顾不上有其他人,王小兰急匆匆地问孙四海出什么事了,昨天晚上笛声一直不停。她的心都急破了。王小兰打着赤脚,裤腿卷过了膝盖,小腿以下还有没洗净的烂泥,一看就知道是刚从稻田里爬起来的。孙四海喃喃地告诉她,还是那个老问题。王小兰走上前来,用手指轻轻地擦了一下他的眼角。孙四海搂住王小兰,叫着蓝飞的名字,大声说,似这样将厚黑当学问,将权谋当事业,虽然可以满足一己欲望,却不会得到真爱!王小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大家都没听见,或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吻了他的耳根,然后牵着他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更静了。 邓有米慢慢地站起来,伸出手揪着余校长的领口。 余校长一点不紧张,只是问他要干什么。 邓有米更愤怒了,将两只手挪到余校长的脖子上,一点点地用力掐。 余校长脸色通红,断断续续地说:“老邓,你可以弄死我,但让我先说句话!” 邓有米松开双手,余校长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好不容易找到门在哪里,这才迈步往外走。邓有米不让他走。余校长告诉他,自己并不是想逃命,用不了一分钟就会回来。 余校长回到家里,拿出从省城带回来的那双皮鞋,再回到办公室,交给邓有米。 余校长说:“这是我在省里买的,送给你妻子的。” 邓有米怔怔地看着皮鞋,突然伸手将余校长抱住,伏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抽泣起来。余校长趁机向蓝飞和蓝小梅挥挥手。等他们走了,余校长也陪着邓有米流起了眼泪。 男人的眼泪不多,擦一次,再擦一次,就干了。 余校长让邓有米看看他买的皮鞋如何,成菊会不会喜欢。邓有米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叫起来。成菊要穿三十八码的鞋,余校长买的皮鞋只有三十六码,就是削足适履也不可能穿进去。余校长 当兵回来时,给明爱芬买的鞋就是三十六码的。因为明爱芬告诉他,女人的脚差不多都是三十六码的。邓有米叹息不止,成菊刚嫁给他时,穿的鞋也是三十六码,这些年受苦受累,人老了,皮厚了,脚也变大了。 两人刚商量好,将皮鞋送给王小兰,孙四海的笛声就响了。王小兰出现时,余校长和邓有米赶紧叫住她。没想到王小兰也是大脚,她将皮鞋看了好几遍,说,蓝小梅的脚是标准的三十六码,穿上一定合适。孙四海这时走了出来,从他脸上已看不到愤怒了。问清情况后,他说,这皮鞋本来就是给蓝小梅买的。 见大家轻松了,余校长也高兴地随他们说去。 不过,蓝小梅带着蓝飞下山时,大家都没有对她提皮鞋的事。 蓝飞还是一句话不说,任由蓝小梅合上双手冲着大家作了一个揖。 太阳离西边的老山界已经不远了,地面上的风也变凉了。三个人在操场上走来走去,最后都靠在那根旗杆上。天色又暗了一些。孙四海又在吹笛子,有时候有旋律,有时候没有旋律,乱吹一通,更让人揪心。 余志从屋里走出来,他刚刚在一本书上读到一个类似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余校长马上教育他,别将乱七八糟的事与界岭小学混为一谈。 余志很忧伤地回屋,余校长心里承认,儿子开始懂事了。 孙四海突然放下笛子:“还是王小兰说得对。除非上面让我们三个人一起转正,否则谁也当不成公办教师。” 邓有米不停地摇头,觉得事不至此,这一次如果蓝飞没有违反道德,不是余校长,就是他,再不就是孙四海,总有一人能享受这份幸福。 余校长苦笑着说:“难怪孙老师十几年痴心不改。王小兰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邓有米说:“这要看她是善解哪个人的意了。” 余校长接着自己先前的话说:“就说这次的转正指标吧,反正我是不会要的。如果我要了,对得起你们二位吗?邓老师,我想你也是如此。我不要,让给你,一想到还有孙老师和老余,你会心安理得地填这个表吗?” 刚开始邓有米还嘴硬,说他才不管有几个指标,只要是到手的东西,就决不放过。余校长轻轻一笑,他就软了下来,小声骂了一句粗话,抱怨老天爷为何要让自己遇上余校长和孙四海,而不是望天小学的胡校长。 余校长继续说:“我就晓得你下不了这个手。我不要,你也不要,就剩下孙老师了。不信咱们就试一试,真的到了这一步,就算我俩磕头请求,孙老师也不会答应。若是答应了,他就不是王小兰所爱的孙四海!” 孙四海有苦难言,王小兰的确这样说过,最应该转正的人是余校长,其次是邓有米,假如孙四海想超越他俩。哪怕一下子成了大学教授,她也要蔑视孙四海,连他的笛声都不会再听了。 余校长最后说:“在省里我就想清楚了。所以,我也懒得去争这些了。” 余校长将万站长的第二封信拿出来给大家看。没有一点编造地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邓有米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开大会当众宣布,不能只通知某个人。所以,他还是怀疑万站长是故意露出破绽,让蓝飞有机可乘。 孙四海不想再说这些,将话题岔开:“我注意到蓝小梅临走时的眼神,很是含情脉脉呀,只是没看清她在瞄着谁。” 邓有米说:“不是你,就是老余,总不会是我吧!” 余校长乐哈哈地说:“那也不一定,你这个偏房想转为正房,不正演着一出好戏嘛!” 晚上,几个人索性在余校长家小聚。喝了点酒,大家心情复原,开始认认真真地谈论下学期的工作。按余校长的所见,省实验小学,最大的不同就是学生们几乎都在校外参加各种培优班学习,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莫不如此。这类培优班全是收费的,价格贵得惊人,界岭小学当然学不了。倒是叶萌的遭遇对余校长很有启发,界岭这儿,山高皇帝远,人心所向,重在天伦。 大家说得好好的,孙四海又开始扯闲话,他说余校长不再是老狐狸了,而是狐狸精。老狐狸只会骗人,狐狸精却能迷人。孙四海一说,邓有米就笑起来。原来,他俩之前就商量好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不理余校长那一套,先往乡里闹,乡里解决不了,就去县里,再不成就去省里,总之不能被人骗去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余校长突然担心起别的事情来,他要孙四海千万别再拿蓝小梅开玩笑。孙四海立刻板起脸,说以后再也不了。邓有米却笑着说,人家儿子都那么大了。还在乎几句没油盐的话。 余校长想笑又笑不起来,直到睡着之后做起梦来,才好好地笑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一起下山去乡里集训。 神情忧郁的蓝飞在细张家寨等着他们。到了乡教育站,早早赶来的民办教师们正围着万站长诘问不已。万站长反复说,这次集训,特意多安排一个程序,让所有到会的老师用无记名投票方式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测评,如果满意度达不到百分之五十,他就辞职,回界岭小学教书。尽管这样,大家还是不满意。看见余校长来了,带头的胡校长更起劲了,非要余校长在同病相怜的民办教师面前讲几句。 余校长就将界岭小学民办教师转正情况对大家说了一遍。 听说他们一致同意将机会让给蓝飞,民办教师们突然安静下来。 余校长就将省报王主任写的那篇文章主要内容复述了一下。他特意说,王主任很想将民办教师形容成当代的民族英雄,因为怕犯忌讳,最后落笔时稍收了一点,但也是很了不起的民间英雄。大家听了余校长的话,眼圈都红了。最后,余校长说:“我就不相信那些制定政策的人,会对民办教师的贡献始终视而不见!” 危机四伏的教师集训,突然变得风平浪静。 虽然民办教师们不再为难万站长,计划中的民意测验还是照常进行。投完票后,大家推举胡校长上台监票,余校长唱票。最终结果是,万站长既不用辞职,也不用去界岭小学教书,还是继续当教育站站长。 集训结束后,蓝飞没有跟他们一起回界岭,一个人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路过细张家寨,老远就看到蓝小梅在家门前站着。邓有米朝她招招手,她也不理。走出很远,再回头看,蓝小梅还在那里站着。 余校长认为蓝小梅在为蓝飞的事发呆。 孙四海却说:“我听到她在骂余校长:不就是当了个谁也瞧不起的破民办教师吗,干吗要做出一副伟大的样子!等娶了我这个资深美女做老婆,若是还将转正指标当成烂树叶,夜里不让你上床!” 余校长想不笑,却没有忍住,大概是笑得太厉害了。后来觉得有些头晕。 秋季开学之前落雨,而且是暴雨,这种情形非常罕见。 暴雨落了两天还不见停。暴雨肆虐的第一天,余校长他们见势头不对,就分头下去通知学生,明天不用来到学校报到,后天准时到校上课就行。哪料到,第二天暴雨更甚,山上山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急流。他们只好又将远远近近的山村重新走一遍,告诉学生们开学时间再顺延一天。第三天下午,已经不能用暴雨来形容的暴雨疯狂到极点,正当所有风云、林木、山体一齐呐喊时,一道强烈的闪电击中后山的那座石峰。解体后的巨石顺着山坡滚下来,临近学校时,正好弹起来,穿过屋顶,将六年级教室的讲台打桩一样砸进地里。然后就地 打了一个滚,破墙而出,十分精确地安卧在旗杆下面。 界岭小学的房子是“文化革命”后期修建的,原准备安排一批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后来,叶碧秋的外公决定将这些闲着没用的房子改造成小学。他曾惋惜这批知识青年中途变卦,说好要来,却又不来,如果来了,界岭的文化面貌肯定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叶碧秋的外公当村长时,正是越穷越有威信的时期。他往乡里跑一次,再往县里跑一次,就将知青点要来了。代价是,将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指标都给了别的村。叶碧秋的外公力排众议,让大家相信,被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的人,只能成为界岭的生产关系,无法产生生产力。知识青年一来,既扩大了生产关系,又增加了生产力,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多少年之后,当大学生人数就像物产一样成了各地攀比指标后,在各种报表上,工农兵大学生也既是生产关系,也是生产力。虽然如此,也没有人说叶碧秋的外公在决策上犯了错误,却说是上级领导同知识青年一起欺骗了界岭人民。房子还是新的时,县里还记得打招呼,让村里代为管理。那一年,叶碧秋的外公擅自决定用知青点的房子,办一所自己的小学。村委会有人建议还是请示一下县里。叶碧秋的外公说,空置的房子垮得快,用来办学校则是养房子。 当年,知青点的房子一定要盖成红色的。为此,界岭的男男女女都到乡里去挑红砖。那时候,这房子是这一带山里最漂亮的,有一阵,大家将它叫做红砖屋。二十多年了,别的公屋早已破烂不堪,学校的红砖屋,再用十年也没问题。界岭的事有些是没道理的,譬如,老山界上的大庙,既得神灵护佑,尘俗之人也爱护有加,每隔三五年仍需整修一次。反而是一年到头总有小学生捣乱不已的红砖屋,这么多年,基本上没有大修过。所以大家认为,读书的人养房子。 霹雳震响之前,余校长正在和余志说话。余志昨天就要去乡初中报到,被余校长拦住了。这会儿,他又要下山,余校长仍旧拦着,一定要等李子来邀他才让走。霹雳一响,刚刚还说暴雨没什么可怕的余志,情不自禁地钻到余校长怀里,依偎了片刻,余校长便推开余志,拉开虚掩的大门,正好看到巨石在电光进发中自天而降,又从教室里破墙而出,翻了几个跟头,挨着旗杆不动了。风雨中飘荡着一股强烈的硝烟气味。余校长抱着自己的头,不是害怕,而是头晕,等到蓝飞出现在门口,才在心里叫一声:“惨了!”余志双手抱住余校长不让他冒雨出去,说这是近地雷,非常危险。 余校长正在犹豫,从后山传来隐隐约约的叫喊声。 余志也听见了。而且还分辨清楚了:“是孙老师!” 余校长果断地推开余志,操起一把锄头,一头钻进暴雨中。余校长顾不上说什么,一挥手,示意让蓝飞跟上,一起往后山去。找到孙四海时,他正在自己的茯苓地附近拼命地挖排水沟。 霹雳震响之前,孙四海就上山了。雨太大,他担心再过两个月就要收获的茯苓被山水泡成汤。孙四海亲眼看到,一道惊人的闪电将山野照得通透,在接下来极为黑暗的瞬间里,他感到天地都麻木了,伴随着这感觉的是一道更加惊人的闪电。孙四海坚信没有听到巨响,因为自己就是这巨响的一部分。他只看到山顶上那座石峰,无声无息地塌下来,巨石顺着山坡往下滚,每一次腾空都有闪电映照。 余校长和蓝飞赶来时,孙四海的听力还没有恢复,只能指着倒在排水沟上的两棵大树,示意这些也是被雷电击倒的。情况紧急在于,半个山坡的来水,应该是顺着排水沟流入旁边的峡谷,可是倒下来的两棵大树像两座拦水坝,将排水沟堵得死死的,浑浊的山水改变流向,顺着树干涌到学校这边的山坡上,引来泥沙俱下,直接冲向学校的后沟。三个人忙到天黑,才将被大树堵塞的排水沟挖通。然而,学校后沟里的泥沙,已经堆积到窗台那么高了。 那一声霹雳大约用尽了老天爷的力气,暴雨终于减弱了。 这时候,邓有米也来了。邓有米想过那阵霹雳也许会弄出点事故来,却没料到它几乎毁了学校。旗杆下面的那块巨石更让他大惊失色。如果惯性再大些,石头越过操场,沿着山坡下去,正好是他家所在的村子。 最恐惧的人是蓝飞。从山上下来,说好大家一起将教室巡查一遍,蓝飞走到六年级教室,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六年级教室被那块大石头砸个正着,外墙倒了,大梁一端歪在地上,另一端搭在后墙上。讲台被砸到地下近半米深。蓝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叫了他几次,都没有动静。突然,他说:如果不是一再推迟开学,大石头滚下来时,我正好站在讲台上讲课。孙四海回敬说,一点没错,还有三十名学生陪着你哩! 余校长说,当务之急是要向村长余实汇报,还要找人帮忙挑后沟里的沙土,不然,剩下的两间教室也很危险。 找人救急的孙四海一会儿就带回十几位学生家长。 向村里报告灾情的邓有米,却没有带回村长余实。村长余实淋了雨,感冒发烧,刚喝下一碗姜汤,正盖着棉被发汗。听了邓有米的话,村长余实直骂老天爷,为何单挑六年级教室砸。他说烧一退,就会赶到学校来。 大家顾不上吃晚饭,一口气忙到半夜,才挖出一道临时排水沟。余校长喘了一口气,发现雨已经停了,云缝里露出几颗星星。 临散去时,余校长与大家说好,明天一早接着干。 因为太累,余校长夜里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听到外面有动静,原来是村长余实领着叶碧秋的父亲等六七个砌匠来了。天色还不太亮,余校长带着村长余实实地看了一遍。在没有倒塌的教室里,村长余实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指着后墙说:“这墙歪了!” 大家眯着眼睛看去,墙壁果然歪了。 在村长余实的亲自督促下,几位砌匠用新砍的几根树干,由内向外将墙壁撑住。至于后沟的沙土,不用村长余实安排,家长们早就排好班,三五个人一伙,轮流来学校,估计一个星期就能清除干净。 只是五六年级教室的问题太大。桷子、桁条几乎全断了,陈年旧瓦本来就很脆,从高处摔落下来后,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最关键的还是横梁断了,不能再用。没有横梁,教室就无法修复。有位砌匠是王小兰婆家的亲戚,这位李家表哥记得王小兰的小叔子原来打算盖平房,备了一副横梁,后来盖了楼房,横梁没有用,一直闲在那里。村长余实听了,连声叫好,就是不提买横梁不能赊欠的铁规矩。 见大家都不做声,村长余实就催余校长赶快去王小兰家,小叔子不在,她丈夫一样可以说话算数。余校长说,一副横梁要抵半间屋的价,学校出不起这个钱。村长余实说,大家都说余校长到省城赚了一个万元户回来,急事急用,可以先垫付一下。余校长被这话顶到墙根上,连个借口都找不出来,咬着牙说,他那点钱只够买一副横梁。村长余实很高兴,说桁条和桷子缺多少只管上山去砍,将账记在村委会的名下。 事情刚商量出个眉目,天地间忽然一亮,云层遮掩的山岭上,露出一道灿烂霞光。大家心头一喜,这场雨下得太足,接下来半个月肯定全是天晴。 在去王小兰家的路上,余校长不停地责怪自己,怎么就想不出拒绝的办法,将攒下来的这点钱留给余志呢?直到与王小兰的丈夫谈妥,钱都付 了。他还在后悔。 王小兰不了解内情,还以为是村长余实额外开恩,禁不住长吁短叹,如果村官们事事都能如此,界岭的事就好办多了。正在数钱的丈夫,冲着王小兰大骂,界岭的事与你有个屁相干! 余校长转身出屋,见李子正在收拾行李,就问她,父母刚才是不是又吵架了。李子点点头,从上初中开始,每次回家他俩都要吵一架,离开家时,又要吵一架。今天早上妈妈在厨房里偷偷地为她炒油盐饭,他俩又吵起来了。余校长说,人病久了,越活越不容易,能吵架说明他身体还能挺得住。李子说,她觉得父亲其实烦的是她。还说,如果不是想妈妈,她真想长期住在学校里,不回家了。 听李子这么一说,余校长就觉得自己不应再想那些钱了。 回到家里。余志将做好的早饭送到他面前。余校长看了一眼余志有些贫血的脸色,又心酸起来,明明很饿,却咽不下东西,勉强将碗里的饭吃完,就放下了筷子。余志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余校长一边否认,一边往外走,正好碰上背着一只大包的李子。 余志抢着将碗筷洗干净,才将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拼成一担,然后朝孙四海叫道:“孙老师,我们上学去了!”孙四海走过来,试了试他们的担子,自己挑着一直送到学校后面的山脊上,才返回来。 这期间,各显神通找早饭吃的人陆续回来了。 余校长看到几个砌匠聚在一起议论什么,便有意提示村长余实。他们一定是在讨论工钱的事。若是村长余实接了话,余校长就会说,接下来还要花不少钱,学校的几个老师,没有谁垫付得了,村委会何时才能拨款给他们? 村长余实却快步躲开,根本不接话。 余校长只好安排:趁着天晴,毕业班暂时挪到二年级教室上课,二年级的学生在操场上临时对付一阵。村长余实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毕业班是教学工作的重中之重,凡事都要优先。今天下午就让余壮远来报到。校难当头,村长的儿子应该像个男子汉。 只要不提钱,村长余实对任何事都表现得很爽快,毁坏的教室得彻底大修,砌匠们要趁着雨后天晴赶紧动工,入了冬雨雪一多,不说没地方上课,施工也多有不便。 村长余实考虑最多的是架横梁的事。他将叶碧秋的父亲和其他砌匠叫到一起,选了半天,只有第二天早上六点是最好的时辰。这下子可把大家急坏了,虽然只是在外墙的位置上砌一座砖垛,能将横梁架起来就行,可一应材料都没有。村长余实不管这一套,他要砌匠们自行解决,回头再一起算账。也是因为余校长自掏腰包做出了范例,砌匠们答应从各自家底中想些办法。 砌匠们不忙,余校长他们就得忙。砌匠们一忙,余校长他们就闲了下来。半夜里,点着火把加班赶工的砌匠们终于将架横梁的准备全做好了。 余校长正要进屋休息。叶碧秋的父亲走过来告诉他,早上砌匠们在一起议论的不是工钱,是有两个砌匠发现,李子和孙四海站在一起时,活像是父女俩。 听说这事是李家表哥发现的,余校长吓了一跳。 因为替孙四海担心,余校长夜里少睡了两个小时。好在横梁起架前的一应祭祀,必须由砌匠亲自动手,不欢迎有太多人观看。余校长睡到六点差十分才起床,和孙四海、邓有米一起放了一串响鞭,然后就在一旁看着砌匠们将横梁架到墙上。 横梁架起来后。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余校长不敢再拖延开学时间,上午九点,学生们到齐后,就在操场上举行了新学期开学典礼。村长余实亲自同余校长一起拉动绳索,将收藏了一个暑假的国旗升得高高的。 邓有米吹奏完国歌,将脸歪到孙四海耳边,小声说,儿子都上六年级了,当老子的才想起来重视教育。孙四海说,以村长余实的为人,别说他儿子成不了状元,就是将他的儿子教成了状元,他依然是想什么时候变脸,就什么时候变脸。 升旗仪式结束后,四年级和六年级的学生回到教室。二年级的学生只能在操场上架起黑板上课。村长余实在旁边转来转去,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正在同砌匠们说话的余校长连忙过来询问。 村长余实指着旗杆旁的石头说:“将士出征,若是被风吹断帅旗,是大不利。古书上都是这样写的。若是这石头再往前半尺,砸断旗杆,是你们学校的不吉?还是界岭村的不利?或者是更大的不吉不利?” 余校长眨眨眼睛才回答:“石头滚下来时,旗杆上没有旗,只是一根光杆,真有预兆的话,也只能算警告吧!” 村长余实将眼睛瞪大了一圈:“你这是答非所问!” 余校长不停地眨着眼睛:“一所小学,有什么好警告的。” 村长余实说:“我也是这样想的,界岭村是要闹出点大事才能引起外面的注意。可这么个小地方能出什么大事呢?” 村长余实沿着石头滚落的痕迹,走到刚刚搭起横梁的教室里,站在大石头砸出来的土坑边,问余校长,按照正常情况,石头落下来时,应当是谁站在这里上课。余校长说是蓝飞。村长余实追问三遍。余校长说,界岭小学是一个老师管一个班,正课和副课全部包干,蓝飞教六年级,别人就不会占他的讲台。村长余实点了点头。 这时,下课铃响了。 村长余实要余校长将蓝飞叫过来。 村长余实指着土坑对蓝飞说:“界岭的石头好凶呀!” 蓝飞说:“真凶,就不会被雷电劈成这个样子。” 村长余实说:“你也别当事后英雄。没看到石头是冲你来的吗?若是按时开学,只怕正好砸在你的头上。” 蓝飞点点头说:“我不否认这是一种可能。” 村长余实又补充说:“应当是砸烂你的狗头。” 蓝飞苦笑一声,点头承认。 大家都知道,狗头之说,是从教室后墙上,那条隐约可见的“文革”标语沿用而来的。 村长余实进一步分析说:“被雷电轰下来的石头,之所以冲着蓝助理而来,是因为蓝助理侵占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一个民办教师转正,就减少界岭村三分之一的教育支出。你侵占了界岭小学的转正名额,就是侵占了界岭人民的利益,在政治上是卑鄙的,在道德上是无耻的。” 村长余实故意将话说得轻飘飘的。 蓝飞到底还是蓝飞,在因转正风波忍耐三个月后,他不顾旁边还有许多的学生,突然像霹雳一样爆发,将一支粉笔猛地掷向村长余实。 “界岭的畜生都可以骂我,你——没有这个资格!” “你敢骂人!到了老子的地盘还敢造老子的反!” “我骂的是畜生,难道你是畜生吗?” 村长余实也没想到自己会左右开弓打了蓝飞两耳光。 叭叭两声脆响,比山顶巨石受到霹雳轰击,更让人震惊。 连村长余实本人都呆呆地看着蓝飞,等待进一步反应。 想不到蓝飞轻轻一笑,就像暴雨之后从云层透出来的那缕霞光。开学的第一天是蓝飞值班,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粉笔。然后敲响那只挂在屋檐下的铁钟。第二遍钟声响过,蓝飞走进由二年级教室改成的六年级教室。 余壮远喊了一声:“起立!” 全班同学齐声叫道:“老师好!” 余壮远再喊一声:“坐下!” 他自己刚刚坐下,蓝飞就点了他的名。 “请余壮远同学站起来!” 蓝飞的话音刚落,村长余实就闯了进来,左手揪住他的领口,右手对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嘴里 还不停地吼叫。 “你要是敢对我儿子罚站,我就叫你躺在教室里!” 蓝飞掏出手帕,擦了擦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余壮远同学,请你回答上学期思想品德课中讲过的一个问题:青少年何时才能获得最基本的公民权?” 余壮远被吓坏了,怔怔地回答:“男的二十二,女的二十。” 班上的学生全都抿着嘴。蓝飞说:“那是法定结婚年龄,我问的是公民权。” 余壮远说:“我爸说,结了婚才有公民权。” 蓝飞轻轻一笑:“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三十四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不分民族、种族、性别、职业、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财产状况、居住期限,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是依照法律被剥夺政治权利的人除外。” 蓝飞在用木头撑着墙壁的教室里转了一圈,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请同学们以自己年满十从,获得公民权后,要不要将选票投给那些蔑视知识,蔑视人权的“村阀”为题,写一篇五百字的议论文!见村长余实还在讲台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蓝飞又说,今天的作文不用写在作文本上,写在心里就行。 教室很静,蓝飞在课桌之间的走道上来回走着。 村长余实终于待不下去了,他丢下一句狠话:休想将界岭小学变成培养反对派的基地! 村长余实走后,学校里闹得更厉害了。 最生气的不是蓝飞,而是孙四海和邓有米,甚至砌匠们和那些在后沟挑沙土的家长,都说要去乡里告状。蓝飞是真平静还是假平静,大家都看不准,不过他说的话,让大家对他另眼相看。 蓝飞说,在乡中心小学几年,年年都听说村干部打老师的事。只不过大多数老师都是本地人,有各种各样的顾忌,才没有声张。就算闹起来,也不会有结果,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干部打人,就像丈夫打老婆,是一件不太好管的事。村长余实这种人,不打他,就要找机会打别人。蓝飞现在是公办教师,挨了打,村长余实会心虚。如果是打民办教师,他真的会像打老婆一样没有顾忌。如果,村长余实从此对学校老师的公民权利有所尊重,自己挨上这几下,也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蓝飞请三位老师到他屋里喝酒。酒菜很丰富,显然是有所准备。今天的事,只不过是偶然的契机。蓝飞表面上的不在乎,让大家心里更沉重。一瓶酒喝完,蓝飞对大家说,暑假时,他到县里活动了一下,有两个单位想要他去做文秘工作。他对自己这一生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目标,不管发生什么事,界岭都是一处驿站。所以,他不仅不会恨村长余实。还会感谢他给了自己更大的动力。蓝飞在界岭待了整整一百五十天,在离开之前,他要做一些余校长他们不能做、不敢做的事。痛骂村长余实和在课堂上讲公民权,其实是蓄谋已久的。 在界岭小学,从未有过这天晚上的情形。 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一言不发,默默听着蓝飞的讲演。蓝飞说了很多,他以自己为例,之所以要放下教鞭,离开讲台,去到官场上谋发展,是因为自己从那些厚黑的书籍中悟出一个道理,用火治不了火,用水治不了水,教育拯救不了教育,民办教师也拯救不了民办教师。所以自己决定赴汤蹈火,去往官场一试身手。对界岭小学来说,靠学校是救不了学校的,也必须有人赴汤蹈火,将村长余实撵下台。取而代之。 蓝飞走后多日,这个话题又被余校长他们重新提起。在孙四海看来,处理事情善于举一反三的邓有米最有村长相。邓有米则说,以余校长的德高望重,只要出马。比老将黄忠还靠得住。余校长中意的反而是孙四海,举止行为有几分浪漫的孙四海,才是最有希望的黑马。 三个人说来说去。并没有真将此话当回事。 他们面前的最大压力仍然是整修校舍。 蓝飞挨过村长余实的两耳光和一拳头后,第二天就请假下山去了,过了两个星期才回来。他随身带来一纸调函,上面写着于一个月之内到县人事局报到,另行分配工作。其实已确定,蓝飞的新单位是县团委少工部。 蓝飞背着行李离开界岭小学时,天上又落雨了。 22 秋雨淅淅沥沥地让人心烦,界岭小学还是破破烂烂的。 不是大家对天气估计错了,是校舍整修工期一拖再拖。 问题的关键还是钱。架横梁之前,村长余实表态说,界岭人虽然穷,骨头还是硬的,该给的钱,到时候就会给。村长余实每次来学校指点,一点推卸责任的迹象也没有。工匠都是人精,砌匠也不例外,从横梁架好后,就开始怠工,一天架不成两根桁条,两天钉不完四根桷子。余校长同他们说了许多好话,再不抓紧时间,万一提前入冬,雨雪天气一来,学生们连避风寒的地方都没有。几位砌匠最终被感动,总算将屋顶盖好了。叶碧秋的父亲说,董永和七仙女还能唱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学生们如果在风雪中上课,老槐树都会开口骂人。李家表哥也爱听《天仙配》,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变本加厉地讨要工钱。 余校长为这事去找村长余实,却被他推得干干净净,说,这房子当年是县知青办的,后来知青办撤并到教育局,所以这房子是教育局的,不归村里管。 余校长以为村长余实还在记恨蓝飞,就解释说,蓝飞从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急着树立自己的形象,就犯下了小人得志的错误。村长余实却不领情,还叫余校长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将公事私事混成一团。 有一次,余校长将正要出门的村长余实堵在办公室里。村长余实朝老会计喊,要他将昨天商量的办法告诉余校长,余校长以为真有办法了,就让村长余实走了。想不到老会计说,他和村长余实昨天到老山界有事,从那棵很大的红豆杉前面经过时,村长说,余校长再来要钱,就将这棵树送给他,反正他们以前盗砍过红豆杉,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界岭本地,大的红豆杉只有十几棵。真能砍下一棵卖了,维修学校的钱当然不成问题。听了老会计的话,余校长生气了,他说,村长余实有种,敢说树是你让砍的,别说砍一棵红豆杉,就是将界岭的红豆杉全砍了,他也不怕。 。余校长不断地找村长余实,每磨一次口舌,村长余实的态度就更坚决一分,甚至说,余校长若是再去他家,他就会放狗出来。余校长就当没听到,该去仍然要去。那狗早就认识他,见到这个浑身粉笔味的人,汪汪叫两声,表示态度便罢了。 有一次,村长余实的妻子说,客人来家越多,连狗都会跟他越来越亲热,村长余实接着说出了最难听的话。 “有些人连狗都不如,照顾得越好,后脑勺越是长反骨!” 余校长明白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了。 那天,还没到接李子回家的时间,王小兰突然来到学校,直接找到余校长。 原来村长余实近来总是失眠。自己在家用茯苓蒸鸡蛋,吃过几次也没用,就让妻子来找她,想弄点夜交藤配在一起吃。聊起来,村长余实的妻子要王小兰捎话给余校长,村长余实在家常说要将界岭小学撤了,从前村里没有小学时,想读书的孩子也没有少读书,无非是脚下辛苦一些,每天多跑二十里路而已。在妻子面前,村长余实大概没必要说假话。让他生气的是,蓝飞要学生们在获得公民权后,用手里的选票惩罚“村阀”时,居然人人鼓 掌: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例外。村长余实倒不认为自己就是蓝飞所说的“村阀”,但起码是个村官。学生们如此肆无忌惮,让他觉得心寒。妻子则反复相劝,蓝飞已经调走了,其他老师一向顾全大局,好不容易才让村长余实答应再观察一阵。 余校长这才感到,蓝飞临走时说的一席话不是没有道理。蓝飞要余校长他们注意,自己说的公民权问题是否会引起村长余实对学校态度的根本改变。用厚黑的理论来分析,村长余实这样的人,一定会对威胁自己利益的事物提早做出反应。当然,余校长也想到另一面:村长余实这样说,有可能只是不让自己再去麻烦他。迫使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校舍维修问题。 说完正事,王小兰压低声音告诉余校长,外面有人盯着她。 倒塌的教室那边,砌匠只剩下两位了,一位是李家表哥,另一位是叶碧秋的父亲。两个人没精打采地从被滚石砸碎的砖块中,选出一些还能够凑合着用的,堆到一起。 王小兰说,这一次,丈夫破天荒主动要她来学校报信,反而让她怀疑是不是有陷阱。 余校长也想试探一下。他将孙四海叫到办公室,摆出一副让他俩单独说说话的样子,自己去砌匠那里聊天。果然像王小兰分析的,李家表哥立即不安起来,几次想过去看看,都被余校长拉住了。 王小兰离开办公室时,脸上泪痕还没擦干净。 余校长问孙四海,王小兰有没有说些更深入的事情。 孙四海说,王小兰不担心村长余实,却担心丈夫的那些亲戚。这些时,他们连续去她家,分明是商量讨要工钱的事,说起话来却是鬼鬼祟祟。王小兰听到他们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别的话声音都很小,唯独这一句。说得豪情万丈。 余校长也把李家表哥发现李子越长越像孙四海的事,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孙四海面无表情地回答,难怪那家伙越来越变态,天天都要折磨王小兰,把乳房都咬破了。 放学后,余校长将邓有米和孙四海叫到一起,商量下一步到底如何办。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虽然是村办小学,这么多年从未向乡教育站开口要钱,这一次太为难了,不妨试一试。 他们刚刚达成共识,万站长就来了。 万站长的样子有些狼狈,不像是下来检查工作。 余校长领着他从山下看到山上,又从山上看到山下,围着学校里里外外看遍了,想不到万站长说:“这样好,要穷一起穷,要破烂一起破烂,省得望天小学的那几个家伙,总在我面前拿你们攀比。”回到屋里,余校长去厨房做饭。万站长往余校长床上一躺,便呼呼大睡起来。 天黑之前,是那些寄宿的学生最放松的时候。余校长要他们小声点别吵着万站长。随后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他将晚饭做好,叫万站长起来吃饭。叫了三次,万站长都是睁开眼睛看看,又倒头再睡,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中午,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听说自己睡了将近二十小时,万站长勉强笑了笑说,都是那只母老虎闹的。蓝飞转正后,她闹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歇下来。前些时蓝飞来教育站办理调动工作的手续,她看见眉又发起疯来,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并且一闹比一闹厉害,三天三夜不让他合眼。没办法,只好溜到界岭,给自己放几天假。 这番话让余校长他们有些失望。 好在万站长没有甩手不管,当天下午就去找村长余实。 晚上回学校时,万站长脸色铁青,进门就将破了两个洞的牛仔裤撩给大家看。说是村长余实家的狗咬的。大家都很吃惊,好多年了,从未听说有老师被狗咬了的。万站长倒是想通了,当站长多年,身上的粉笔气味少了,界岭的狗将他当成干部了。幸好邻居扔给他一根棍子,不然更惨。村长余实的妻子过了好一阵才出来,先说丈夫不在家,然后问他要不要进屋喝杯茶。不等万站长说话,她又说,村委会一分钱也没有,村长当得没意思,她丈夫打算辞职不干,到外面打工挣钱去。万站长不理这一套,闯进屋里,本想吼一通,看到余壮远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便扭头回来了。 闹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万站长很生气。他要余校长明天上课时,将余壮远交给自己。没想到第二天上课之前,余壮远主动来找他。昨天傍晚,他父亲其实在家,但是,今天一早就下山了,是不是真的去南方打工去,他也不清楚。余壮远伤心地说,父亲临走时说了狠话,最多将上学期读完。下学期坚决要他转学。万站长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要余壮远告诉父亲,趁早别打这样的歪主意,只要乡教育站站长还姓万,全乡没有第二所小学敢接收余壮远。 万站长在山上待了三天,老天爷似乎故意给他脸色看,居然下了两场小雨。 小雨一来,不起风还好,一旦起风,只有屋顶没有墙壁的教室里,同野外基本一样。无奈之下,余校长只好让叶碧秋的父亲用竹竿夹上茅草,围成一道墙壁模样。外面的风雨,能挡多少算多少。 说实在话。在万站长管辖的十几所村办小学中,界岭小学的情况还算好的,能将知青点的好房子改为校舍,已经是得天独厚。可惜,雷暴不长眼,偏偏要与界岭小学过不去。到这种地步,即便是万站长也想不出办法了,只能叮嘱叶碧秋的父亲,山上的茅草不要钱,多割些回来,夹得厚厚的,到落雪时,也能挡一挡风寒。 不知道妻子的火气何时才能平息,万站长想待到教室的茅草墙弄好之后再走。那天清晨,窗纸刚刚泛白,就听到叶碧秋的父亲在外面小声叫余校长。 余校长从床上爬起来,和叶碧秋的父亲隔着窗纸说了几句话,便转身来到万站长房间,用力拖起他,顾不上说一句话,硬生生地将他推出后门,让他沿小路绕到山脊那边,再走大路下山。 刚刚关好后门,就有人在前面叫门。 余校长装着有颈椎病,不能一下子坐起来,坐起来后,还得再等一会儿才能下地,他将万站长睡过的床铺整理好,又装着膝盖被凳子撞疼了,估计万站长已经钻进树林里,他才打开前门。 在学校做工的那些砌匠,在李家表哥的带领下,推开余校长,将每间屋翻了一遍,还到学生们寄宿的房间去找,问万站长去哪儿了。余校长告诉他们,昨天傍晚,万站长就摸黑下山了,乡里托人带信来,上午有个重要会议必须参加。 叶碧秋的父亲横着眉毛说:“我昨天忙到天黑才离开,没见到有人来送信。” 余校长说:“你当时被孙四海的笛声迷住了,正在发呆。” 叶碧秋的父亲记起来了,余校长领着学生举行降旗仪式时,自己正好想起女儿。叶碧秋读小学时,总说孙老师的笛声真好听。所以,一听到孙四海的笛声,自己就心酸,想女儿,满脑子都是眼泪,却流不出来。 那些砌匠七嘴八舌地说,村长余实撂挑子了,不算横梁,其余的工钱和材料钱,只能找万站长要。砌匠们谋划好了,将万站长扣下来,什么时候将工钱付清,再让万站长离开。否则,三年五载也不一定能拿到钱。 听他们这样说,余校长觉得很不好意思,再三表示,被人赖账的滋味,天天都在自己心里堵着,就算空口吃几只红辣椒,也压不下去。反正他和邓有米,还有孙四海是不会开溜的,只要有办法,首先就将欠他们的工钱付了。 没有逮住万站长,砌匠们只好失望地离开。 没走多远,他们又回来,李家表哥闹着要找几 把锁,将现存的两间教室锁起来。叶碧秋的父亲马上去村里借锁,没料到锁没借着,却被叶碧秋的小姨数落一通。回到学校后,叶碧秋的父亲去余校长屋里找出一把刀,到操场旁边的山坡上,砍了几棵柞刺,堆在教室门口。 余校长像是没有看到这些,一如既往地领着寄宿的学生,将国旗升到旗杆顶上。 升旗仪式结束后,学生们都去看教室门口的柞刺,然后高兴地四处乱叫:“太好了,我们也可以在操场上课了!” 听到孩子们的叫声,砌匠们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叶碧秋的父亲想了想说,这事与孩子没关系,不能不让他们读书。说着就去搬开教室门口的柞刺。 余校长忙着给自己和学生们准备早饭,没有注意到砌匠们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做好早饭,走到门口喊孩子们吃饭时,操场上已见不到他们的影子了。有片刻时间,余校长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身后响起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余校长以为是哪个调皮的孩子,在嘲讽他煮粥时舍不得放米。余校长猛一转身,说:“我要看看是哪个捣蛋鬼,没长牙齿,只会用嘴唇吃饭!”却看到万站长坐在那里。 余校长说:“你怎么没走?他们要扣押你哩!” 万站长说:“如果听你的,我早被他们抓住了。” 万站长将碗里粥喝完了,才接着解释。从后门上山时,发现叶碧秋的父亲拿着木棍横在小路上,他觉得不对,便躲到孙四海为种茯苓准备的香木堆里。等叶碧秋的父亲撤走了,他索性沿原路回到学校。 余校长夸奖他,到底是站长,比校长棋高一着。 万站长很严肃地提醒余校长,这件事看上去似乎有点来头。匠人们讨债从来都是斯斯文文的,如此极端手法,恐怕背后还有别的故事。余校长倒不紧张,他自信很快就能弄清楚来龙去脉,因为最早来报信的人,正是闹得最凶的叶碧秋的父亲。 到这一步,万站长更不想走,他要等叶碧秋的父亲上工后,当面问个究竟。 叶碧秋的父亲吃过早饭再来学校时,看见万站长还在六年级的教室里听课,便想离开。万站长几步追上来,将他请到余校长的家里。好言好语地问了好久,也没问出个名堂。 叶碧秋的父亲说的都是实话。若是提前就了解砌匠们的计划,自己头天晚上就会向余校长通风报信。他也是一大早才从砌匠们那里听到这个计划的。好在大家要他去小路上埋伏,他才有机会提前敲门报警。不过,叶碧秋的父亲还是感觉到,这事没完,下一步还有事情要发生。 如此一来,余校长更不让万站长在学校里待下去了。 余校长从屋里拿出那双皮鞋,要万站长在路过细张家寨时,顺便交给蓝小梅。 余校长说,皮鞋虽然是自己买的,送给蓝小梅却是邓有米和孙四海的主意。成菊和王小兰脚大,穿不了三十六码的鞋,蓝小梅才有资格当替补队员。 见万站长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余校长又说,如果李芳穿着合适,也可以送给她。女式皮鞋终归是给女人穿的,总不能穿在男人脚上。 万站长将手摆得像狗尾巴,他说,那个女人,除了她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人给她买鞋了。 万站长接过皮鞋,走了不远,便又站住,回头问余校长,王主任的那篇文章到底如何,教师节过去好久了,还没有动静,是不是真的能够发表? 这些时,一天到晚都在操心校舍整修,余校长将这事忘干净了。经万站长提醒,他也觉得不可思议。文章的事,当初都是王主任主动说的。每次说起来,口气都很肯定,而且旁边都有人在。王主任已经为界岭小学做了重大宣传,没有必要再在自己面前吹牛表功。所以,余校长相信,王主任说的话是会兑现的,只不过要稍晚一点。 万站长觉得,余校长太轻信王主任了。屁大一点的界岭都如此复杂,一省之城只怕比一万个界岭相加还要复杂。万站长要余校长写封信,问候一下王主任,顺便提一下文章的事,看王主任如何回答。 余校长将笔提起又放下,反复斟酌,才告诉王主任,自己从省城回来后一切都好,界岭小学也一切正常,只是王主任拍过照片的那根旗杆,差点被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砸断了。 万站长开始不满意,看了两遍之后,一拍大腿,指着余校长的鼻子说,难怪邓有米说他是狐狸精,以王主任对界岭小学的了解,肯定明白,这块大石头,必然要给学校带来巨大的损害。 送走万站长,余校长就去找叶碧秋的父亲。一开始说的都是整修房屋的事。叶碧秋的父亲判断,这三间教室是连在一起的,一间毁了。另外两间也会有问题,这要等雨雪连绵的日子才能看出来。看看旁边没有别人,叶碧秋的父亲说,早上的事,按他的看法,与村长余实没关系,倒是王小兰的丈夫在起作用。不算他自己,六位砌匠,有三人是李家的亲戚。所以,他只能假装积极,凡事冲在前面。 放学之后,余校长见孙四海扛着锄头往后山上走,突然想起来,这几天,李家表哥有事没事去后山上转过好几次。也许那些人想扣留万站长只是幌子,背后瞄准的是孙四海精心培育三年,天气晴朗之后就能收获的茯苓。 老村长在世时,分给孙四海这块山地。种的第一窖茯苓跑了香,丢的多,找回来的少。第二窖茯苓提前卖了,借给学校做了维修费用,到现在也没还。现在是第三窖了,孙四海早就想好了,卖了这窖茯苓,给王小兰和李子添置一些衣物,其余的钱,全部存起来,做李子读高中时的学费。 余校长装作去看明爱芬的墓地。本来只是借口,一到那里,便认真地扎了一只草把子,先将墓碑擦拭一遍,又将墓地里的牛粪铲除干净。还将余志的身体情况、学习情况、生活情况,连蓝小梅为他做了一双布鞋的事,全都说了一遍。他很想告诉明爱芬,自己送了一双皮鞋给蓝小梅,又怕她不高兴,夜里托梦骂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接下来,余校长很自然地走到孙四海的茯苓地里。地面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长,正在嬉戏的两只松鼠看到他,马上钻进旁边的树林里,大概是觉得不是威胁,一会儿又钻出来,继续先前的快乐。临近收获,茯苓地里几乎没有事情可做,孙四海也只是过来看看。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余校长瞅着时机提醒孙四海,是不是搭一座茅棚,请人帮忙守夜,这么好的茯苓,要是被人害了或者偷了,就太不划算了。 孙四海说:“要守夜也只能是我自己来。” 余校长也说:“反正到哪里你都是一个人睡觉。” 余校长说着就要动手搭茅棚,孙四海连忙说:“你还当真了呀,这茯苓可不是好偷的,你就让我好好在家里睡觉吧!” 余校长提醒他:“万一有人往茯苓地里泼甲胺磷呢?” 孙四海听出话里有话。过了好久,他才说:“真有人想害我,别说往茯苓地里泼甲胺磷,就是往碗里放老鼠药,我也防不胜防!” 余校长说:“既然想到了这一步,依我看,还不如找个茯苓贩子,将这些茯苓估个价卖出去。” 孙四海惨淡一笑:“现钱不抓,不是行家。现钱一抓,全是行家!” 又说了一阵,二人就往回走。 天黑之后,孙四海一反常态,吹笛子时,不是在家里,而是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走。寄宿学生中年龄小的几个,跟在孙四海身后绕了几圈,就回屋了。剩下孙四海,在徐缓的笛声中,一直走到附近 村里的灯火都熄了,才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升旗仪式结束后,孙四海对余校长说,他的建议很对,反正是穷,也不在乎卖现货多赚几个钱,何况挖出来的现货,还有可能不如估算的多。 孙四海上午托人带信,下午,一个茯苓贩子就找上门来。孙四海领着他到地里看过之后,很快就达成口头协议,只待明天再来,正式签订合同,交付现钱。临走之前,茯苓贩子从怀里取出一块红布系在旁边的树枝上。这是行规,说明这块地里的茯苓是他的了。即使有人想偷,也不敢下手。因为偷的茯苓,不经茯苓贩子的手,是变不出来钱的。 约定时间到了,茯苓贩子却没有来。孙四海并不在意,山里人,特别是这些走乡串户收山货的贩子,说不定在哪儿遇上艳事,将说好的事延后几天是很常见的。孙四海下午临放学时才得知情况有变。茯苓贩子托人带来一张纸条,说昨天交给孙四海的五十元信用钱,由他留下买酒喝。这意思是说,孙四海的茯苓他不要了。 接下来的事情,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那天上午,学校的老师正在上课,讨债的砌匠又来了。有两位爬到后山上,各自拿着两瓶甲胺磷,大声叫喊,限余校长中午十二点之前,将所欠的工钱尽数付给他们,否则,就将学校的茯苓地毁了。 余校长和邓有米急了,一个在操场上安抚,一个跑到山上解释,说茯苓地是孙四海私人的,与学校无关。可他们根本不听,还说,前几年为了应付上面来检查,学校就是用这块地里的茯苓抵房屋维修费的。 孙四海一直在教室里上课,直到放学时,他才走出教室,将一张写好的合同交给李家表哥。所谓合同,其实就一句话:经甲乙双方友好协商,同意以孙四海自有地本季所产之茯苓,折算成界岭小学三间教室本次维修之全部款项。 不等余校长和邓有米插手,两个人当场签字画押了。 邓有米说,别看那块地里的茯苓长得好,今天晚上就会全部跑香。 李家表哥说,跑得再远,也不会跑到学校的操场上。 余校长非常生气,却又没办法发脾气。 接下来,砌匠们用一个星期时间,将倒塌的教室整理得勉强可以使用。 做完这些,那些人才将药材贩子叫来收茯苓。 起窖时,在茯苓地正中心挖出一窝菜花蛇。 按规矩,这块地里的茯苓价格要翻一番。 更神奇的是,挖起来的茯苓,有三分之一是包裹着香木须根的,如此价格又要上调许多。药材贩子当场点数,这种被称为神苓的茯苓,无论大小,每一只另外再补五元钱。 心高气傲的孙四海,已懒得再计较这些了。 叶碧秋的父亲跳出来打抱不平。李家表哥说,大家都是砌匠,你怎么吃里扒外。叶碧秋的父亲说,自古以来,匠人若是欺侮老师,在老天爷的眼里,都要罪加一等。李家表哥只好答应,将另两间教室的瓦翻盖一遍。叶碧秋的父亲还是不同意,非要他们将药材贩子另外付给的现金,如数补偿给孙四海。叶碧秋的父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若不答应,他也往茯苓地里泼甲胺磷。李家表哥没办法,却不肯对孙四海让步,说要退钱也只能退余校长买横梁的那部分。此外,还要叶碧秋的父亲自己去翻盖其他教室的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