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雨的咳嗽声又响彻校园。 余校长到他屋去看过几次,越看越觉得有问题。 天快黑时,余校长再去看他,身上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叶碧秋的笔记上说:严重的咳嗽会导致哮喘或者呼吸道痉挛,所以,要密切观察患者的身体,如果鼻翼出现扩张,如果前胸锁骨附近出现肌肉塌陷,如果脉搏跳动突然加快,就必须马上送医院急救,因为这是窒息的前兆。骆雨的样子,几乎就是这样。 余校长怕自己判断不准,就想去叫孙四海,都快喊出声来了,忽然想起来,王小兰还在他屋里。他不好直接去敲门,站在操场边上,冲着一个过路人大声叫,要他带信给邓有米,骆雨老师病重,快来学校帮忙。 不一会儿,孙四海便开门出来。 骆雨已经开始叫胸口闷。 邓有米赶到时,骆雨的脸色已经变得发青。 三个人慌慌张张地将一只竹床倒过来。绑上两根竹竿,做了一副担架,铺上棉被,让骆雨躺上去,抬起来就往山下跑。半路上,骆雨叫得厉害了,他们就停下来,由身体最强壮的孙四海,口对口地做人工呼吸。 出发时,余校长还想,只要遇上走夜路的人,一定要将其拉上,帮忙抬一下骆雨,毕竟他们当民办教师多年了,有些体力不支。翻过最后一座山岭,开始下山了,他见到前面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便大声问:“前面是谁呀?”那些光亮却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余校长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没过多久,光亮又出现了。这一次,他可是看清楚了,眼前绿莹莹的光亮,是狼群发出来的。在前面抬担架的孙四海也发现了,就故意刺激邓有米,嫌他走得慢,在后面拖后腿。 孙四海说:“难怪当初上山偷树,一下子就会被人抓住。” 邓有米看不到前面的险情,回击说:“偷树的人当然跑不过偷情的人。” 孙四海说:“按照夏雪的理论,偷树是物质行为,偷情可是精神行为。” 邓有米说:“大白天将王小兰关在屋里,弄得眼圈黑了才开门,这算什么精神?” 躺在竹床上的骆雨插嘴说:“这叫爱的精神!” 一句话出口,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于是,孙四海又说骆雨:“我们都没有看过周星驰的电影,你自己说说,这样咳嗽,是不是真的会将肺咳出来,还能用手接住?” 骆雨说了一句话,大家都没听清楚。 余校长在前面探路,将山里走夜路必带的柴刀紧紧地攥在手里,直到那些绿莹莹的光亮慢慢远去,他才放下心来,一边接过担架,将邓有米换下来歇一歇,一边将刚才的险情说给他听。 邓有米骂了一声:“畜生!越有急事,越来捣乱。” 白天都要走四个小时的山路,他们凭着一只电力不足的手电筒,竟然三个小时就赶到了乡卫生所。 值班医生一看,二话没说就给骆雨用了氧气袋,紧接着就往静脉里输液,还是不敢做主,又将在家睡觉的所长喊来。所长来后,连连说骆雨幸运,前些时有人得了相同的病,临时从县医院调了一些药,没有用完,因为天气冷,用不着放冰箱保管,就暂时留着没有退回去,否则,就只好送骆雨去县医院了。问起来,先前那位病人果然是叶碧秋的班主任。卫生所长听余校长说了过程,感叹道,没文化的人久病才能成良医,有文化的人病一次就会成为良医。 天亮时,三个人正趴在病床上打瞌睡,万站长披着一身雪花赶来了。问清情况后,他才将余校长叫醒。让余校长赶紧带邓有米和孙四海回学校去,这里的事由他来安排。听万站长说外面开始落雪了,余校长走到窗口一看,果然,平地上还没积雪,草地上已经花白了。万站长批评他们,那么大的学 校,一个老师都不留,学生们到校后,岂不成了没人招呼的鸭子,天气如此恶劣,出了事故谁负责! 余校长赶紧叫醒孙四海和邓有米,又告诉骆雨,他是公办教师待遇,有事找教育站就行,卫生所也不会因为没交钱,有药也不发给他吃。 骆雨用过一种叫氨茶碱的药后,脸色好转,咳嗽也舒缓了。 骆雨说,最多一个星期,他就能回界岭小学上课。 他说话时,和打赤脚上课的那个骆雨已经判若两人了。 16 万站长陪着余校长他们从卫生所出来,在路边的一家小吃店将炸好的十几个面窝全买下来,让他们三个分了吃。吃不完的就带回去,给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们解解馋。余校长和邓有米谦让了几下,万站长就说,若不是三位齐心协力及时送骆雨下山抢救,万一一口气接不上来,活活憋死在山上,虽然是天灾人祸,他这个当教育站长的也会一整年抬不起头来。孙四海说,万站长如此诚心诚意,那就再买十个面窝,专门送给余志,幸亏小家伙像余校长一样做事认真,不然,我们很难相信咳嗽会要人的命。万站长当真了,让小吃店的人赶紧在油锅里现炸了十只面窝。 这时,小街上出现一个慢跑的人。 万站长一眼认出那人正是叶碧秋的班主任。就将他叫过来,表扬他在班上讲的哮喘知识马上应用了,而且行之有效。 叶碧秋的班主任认识余校长。见面后也不说客套话,开口就问,叶碧秋逃学回家到底是什么原因,还回来上课吗?余校长答应,帮忙打听,又回过头来问叶碧秋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 班主任也听说过,叶碧秋来乡初中报到的当天,就奇怪地掉到公路旁边的水塘里,差点淹死了,幸好张英才老师就在附近,跳进塘里将她捞了起来。这回,班主任实在弄不清楚叶碧秋为何突然不辞而别,他只了解到,星期五上体育课时,叶碧秋来了初潮,被几个女同学拥着急忙回了寝室。上初中的女孩子,遭遇初潮窘事,年年都有几个,唯有叶碧秋与众不同,竟然独自跑回界岭。 听了他们的话,万站长也关心起来。万站长在界岭小学当民办教师时,叶碧秋的小姨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直是他的学生。后来,叶碧秋迟迟不能上学启蒙,万站长还找到她的小姨,由小姨代交了学费,她才进了校门。现在,万站长有事没事喜欢去初中看看,遇上叶碧秋时都不敢认了。万站长不仅关心叶碧秋,还顺带提醒孙四海,李子虽然比叶碧秋小两岁,这方面的知识一定要早些教给她。 万站长说这些话的目的,全是瞄准未来的中考与高考。他也希望由叶碧秋、李子和余志来实现界岭小学高考上榜零的突破。 山下落雪花,山上就会变成雪片。余校长他们才走到半山腰,路面就被积雪完全掩蔽了。两边山上的雪更大,这时候人们通常不再出门了,外面的人也都像余校长他们一样,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只求及早回家。又走了一程,迎面来了几个扛着土铳的男人,其中一个曾经是民办教师,现在是副村长。他说,昨天夜里,这一带出现一群狼,咬死了一头母牛,另有一头猪和一只小牛不见了。邓有米想起张英才的话,就对他们说,这一带不大可能有狼,要是有狼,就应该有相应的食物链。山上的物产一丰富,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富足。如此,政府的赋税收入多了,民办教师的日子就会大为改观。当过民办教师的副村长觉得邓有米太迂腐了,快成东郭先生了,狼就是狼,用不着替它找理由,更不要用那些让人越来越糊涂的学问蒙自己。孙四海说,昨天夜里他们遇上这群狼了。副村长一听,便向孙四海了解情况,一心想趁着大雪封山之前,将小牛找回来,哪怕找回一只牛腿,也能吃两餐嫩牛肉。 两拨人各有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雪落得越大,余校长他们越是着急。 好不容易爬上最高的山岭,走在前面的孙四海伸手指着山下叫了一声:“快看,国旗!” 余校长和邓有米紧走几步,就看到,茫茫雪野之中,骆雨带来的那面国旗,很鲜艳地在界岭小学上空飘荡着。 操场上有许多学生在打雪仗,余校长看了看手表,应该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的课前休息。正当余校长以为学生们整个上午都在玩雪时,从学校方向传来上课铃声。转眼之间,操场的人影全不见了。 余校长觉得奇怪,想不出来是谁在替他们招呼学生上课。 临近学校时,他们放轻了脚步,从窗口里,先是看到一年级的学生在那里互相监督背诵课文,接着看到三年级的黑板上写着“以落雪时听见孙老师和邓老师的笛声为素材,写一篇三百字的作文”。在往五年级教室走去时,余校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夏雪老师说过,这道题,城里三年级的学生就会做,你们都是五年级学生了,要是再做不出来。就不要埋怨别人说你们是男苕和女苕了,也不要为界岭这么多年出不了一个大学生找借口!”与这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教鞭击打黑板发出的叭叭声。 余校长从半掩着的后门探头一看,黑板上的那道数学题是:“将123456789等数字,不重复地填在□□□□×□=□□□□。” 一只在雪里觅食的斑鸠落在另一个窗台上。有学生扭头看时,发现了余校长,脱口叫出声来。余校长只好直起腰来,招呼孙四海和邓有米走进教室。这才发现,站在讲台上的是叶碧秋。 大家都愣住了。还是孙四海反应快,先开口说:“叶碧秋出的这道题很有意思,大家就按她讲的去做。”他们退出教室,叶碧秋也跟着出来,害羞地站在那里。 叶碧秋想说什么,余校长拦住不让说,要她回去将这堂课讲完。 回到办公室,没有谁提示,三个人都试着做叶碧秋写在黑板上的那道题。一会儿,孙四海就用排除法认定,中间的乘数只能是“4”。孙四海正要说理由,叶碧秋进来了。 叶碧秋怯生生地说:“早上我到学校来,想看看骆雨老师咳嗽怎么样了,发现你们都不在,余壮远正带着全校学生打雪仗,我就和他商量,将同学们关在教室里,免得玩疯了出事故。” 余校长说:“国旗也是你们升的?” 叶碧秋点点头:“余壮远吹笛子时。吹错了几次,三年级的同学们笑了,有点不严肃。我就让他们以吹笛子为题写一篇作文。” 余校长说:“碧秋,你做得非常的好,将来大学毕业后,再回到界岭来,老师我一定将校长的位置让给你。” 五年级教室里突然发出欢呼声。余校长要叶碧秋回去看看。一会儿,叶碧秋回来说,黑板上的那道题。被余壮远算出来了。一直埋头计算的孙四海抬起头来说,他也算出来了。孙四海将写在纸上的计算结果递给叶碧秋,果然与余壮远的答案相同。叶碧秋看了看时间,刚好十分钟。夏雪出这道题时说过,若是超过十分钟,算出来和没算出来,智商都差不多。 余校长更高兴,余壮远为学生争了光,孙四海为老师争了光。如果学生算出来而老师没算出来,或者是老师和学生都没算出来,传出去,界岭小学的名声可就坏了。更重要的是,余壮远在学习上的进步,有可能使村长余实对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另眼相看。 上午剩下的时间不多,余校长将全校的学生集中到五年级教室,简单说过骆雨老师的病情后,着重讲了他敢于吃苦的精神,如果不来界岭 小学支教,待在省城无论哪间办公室里都会有暖气,即使像南极一样气温降到摄氏零下四十度也冻不着。但是光有精神意志不行,还得讲科学。从科学的角度讲,骆雨老师的身体还不能适应生活环境的变化,所以医生将他的病诊断为过敏性哮喘急性发作。余校长本来想宣布,等这一场雪化了骆雨老师就会回来上课,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中午放学后,余校长将叶碧秋叫到家里,问她怎么不去上学。叶碧秋低下头来就往外走,还说回去晚了小姨会生气。余校长跟在后面追问她,是不是真的下决心不读书了。 叶碧秋走到门口后,才回头说:“谁说我不读书了?” 余校长说:“那就得赶快回去上课呀!” 叶碧秋冒出一句:“我只是不想上初中。” 叶碧秋走远了,余校长才发现,几个月前毕业时,叶碧秋还是干巴巴的女孩子,转眼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灵秀可人的姑娘。 余校长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去找孙四海。他要孙四海同王小兰说说,让她去问问叶碧秋的小姨,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叶碧秋不想上初中了。孙四海要余校长写张纸条,派学生送去即可。余校长想想也是,就提笔写了几行字,迅简单地说了说叶碧秋的事。余校长将纸条交给余壮远,让他马上送给王小兰。等余壮远走了,余校长对孙四海说,他其实是替王小兰写请假条。 没多久,王小兰就来了。她心领神会地先去孙四海那里。余校长有些惆怅,总觉得这对有情人如此争分夺秒,将来不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因为下午还要上课,孙四海关门的时间不长,预备铃一响。门便开了。 上第二节课时,穿着红花棉袄的王小兰出现在雪地里,虽然算不上风情万种,刚刚受过爱情滋润的身子也够迷人。王小兰就是这样,在学校之外的任何地方碰见,都会觉得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疲惫不堪。唯独与孙四海一起时,才能发现她原来是块美人坯子。三年前,民办教师工资调整到教育站和村里各发三十五元时,孙四海专门到县城去给她买回这件红花棉袄。三个冬春下来。不仅没有破旧,反而越穿越合身。卷着雪花的风从背后吹来,那腰肢微微一动,像是不用回头看,也晓得是被谁轻轻搂住了。余校长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的明爱芬,也是这样一笑生百媚。 触景生情的余校长,竟然脱口说了一句:“你今天好美呀!” 王小兰脸红了。她低着头对孙四海说:“你和余校长说吧,我先走了。” 王小兰依依不舍的样子,让余校长觉得是自己一不小心冲散他们的欢聚。好在孙四海习惯了这样的分别,只是这种时候,不能吹笛子送她,只能用目光看着她在风雪里渐行渐远。 王小兰留下话,叶碧秋不肯上学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那天上午,班上有位女生在课堂上垒着课本发呆,被数学老师教训了一顿。本来骂得再凶也不关叶碧秋的事,可是数学老师不知道他正在形容的那个界岭女苕就是叶碧秋的母亲。他还用极为难看的表情,极为难听的语调,挖苦那位女生,是不是梦见自己成了连睡觉都要拿着小学一年级课本的界岭女苕的女儿。 余校长刚听到第二个原因时,忍不住笑了一声。 孙四海说,王小兰装作顺路去看看叶碧秋的小姨病好了没有。她俩既不是亲戚,也不是同学,生活经历也大不一样,一个婚后受宠,一个婚后受罪。可就是谈得来。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王小兰等了半天才找到机会,问叶碧秋为何不去初中上课。听叶碧秋的小姨说,是因为没有钱买月经纸,王小兰差点也笑了。但是,叶碧秋的小姨说的那些经过一点也不好笑。 叶碧秋能够继续读初中,是小姨替她做主的。下山时,小姨专门给她讲了女孩子发育后必须注意的一些事情。小姨从小就心疼她,晓得她家里困难,还额外给了五元钱,要她专门留作初潮来了后,买些女人用的东西。除了学费,叶碧秋的父亲另外只给了她两元钱,连同小姨给的,一共七元零花钱,开学不久就因要买天天要用的学习用品花光了。 初潮突然来临时,叶碧秋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将旧报纸剪成一叠,用一只废塑料袋托底,再用布条绑在下身。这样子,坐着不动都要出问题,那天的体育课,叶碧秋刚跑几步就在男同学面前出丑了。 回宿舍换衣服时,那位挨数学老师骂的女生,发现自己备用的卫生巾少了一只,便怀疑是叶碧秋拿去用了。同宿舍的女生们,也都撇清自己。叶碧秋越是不承认,女生越是逼得紧,还说妈妈教过她,女人之间借一包卫生巾急用,就像男人相互递支烟抽一样,说是借,根本用不着还,只要承认了就行。叶碧秋被逼急了,咬着牙,将绑在下身的那些东西扔到女生面前。同宿舍的女生们见她用的非但不是卫生巾,连卫生纸都不是,一个个笑弯了腰。 叶碧秋的小姨对王小兰说了之后。王小兰不笑了。 王小兰对孙四海说了之后,孙四海不笑了。 孙四海对余校长说了之后,余校长也不笑了。 他们都明白,对于叶碧秋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界岭是个小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大家都将外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当成了不得的大事,就像余校长他们,虽然将好不容易到手的转正名额让给了张英才,内心深处至今仍以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为一生的理想。 小姨劝不动叶碧秋,只好宽慰地想,要是能将初中读完,日后一般的生活就都能应对了。实在不行的话,叶碧秋小学的书读得扎实,大概也不会差很多吧。叶碧秋决定先给小姨带两年孩子,再去外面打工。当然,她还是要读书的,只是不想再去那种无聊的教室里读书。 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议论时,邓有米觉得这太可惜了,按叶碧秋在小学读书的情况,她同李子和余志一起,可以成为实现界岭高考零的突破的三保险。叶碧秋不读书,就只有双保险了。邓有米还觉得,叶碧秋的小姨本来就想将外甥女留在身边带孩子,所以没有尽力开导她。余校长和孙四海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读书时成绩越好的学生,往往心理素质越脆弱,逼着她去学校,搞不好会出心理毛病,到头来不仅上大学没指望,连当个普通人的机会可能都没了。至于叶碧秋的小姨想留外甥女在身边带孩子,更是没有理由的推测,老村长的小女儿,最懂老村长的愿望,如果叶碧秋真能考上大学。她小姨真有可能将老村长从地下挖起来,当面向他报告巨大的喜讯。 从落雪到化雪的这段时间,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说话时,只要提起叶碧秋,大家就免不了叹气。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山上的路终于通了。 邮递员送来的几封信,还是当初张英才发在省报上那篇文章的余音,与余校长心里惦记的骆雨无关。 邮递员刚走,乡卫生所定期派往各村巡诊的医生就到了。听巡诊的医生说,在乡卫生所住着不走的只有一个计划生育手术后遗症病人,其他病人早就出院了。余校长觉得太奇怪了,心里不踏实。决定下山去看看。 化雪时的山路是最难走的。余校长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赶到乡里。他怕人家说自己是蹭饭吃,路过教育站,也没有进门,先去卫生所。 情况果然如巡诊医生所说,一间病房住着一个气色不错的女人,另一间病房是骆雨住过的,里 面空无一人。那女人闲来无事。主动上来搭腔。据她说,骆雨在这间屋子里只住了三天,就被他父母接走了。 骆雨的父母在路途上就吵过架,进门后,见骆雨情况还好,又吵了起来。骆雨的母亲说儿子是她生的,只有她晓得心疼,这一回决不听任何人的话,一定要带他回省城。接着又痛骂骆雨的爸爸是骗子,结婚之前一直瞒着骆雨的爷爷年纪不大就患哮喘病死去的事,直到骆雨得病,她反复追问,才晓得骆家的遗传基因有问题。骆雨的父亲讨厌这话,反过来说骆雨的母亲身上也没有什么好基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四,其余三百六十天天天吃药。骆雨的母亲说,她身上的都是妇科病,不会遗传给儿子。骆雨的立场与父亲一致,又不好让母亲伤心,父子俩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商量,暂时先回省城,等开年后天气暖和了,再来继续支教。 从医生那里听来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余校长心里踏实了些。转过身来,他还是决定到教育站去看看。一进门,就听到李芳在骂万站长是狼心狗肺,连畜生都不如,畜生还懂得找到骨头往家里拖。早知一辈子也脱不了民办教师的俗,当初就不让万站长转正。余校长见情况不妙,赶在李芳发现之前沿原路退回来。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蒸包子的香味。余校长觉得饿了,他不好意思在街上吃自己随身带的食物,沿大路走了一阵,再拐到通向界岭的小路上,才从怀里掏出几只红芋,三下五除二地吞下去。虽然出太阳了,天气依然很冷,早上蒸的红芋早已凉透了,没有一点热汤热水,强行吃下去,胃马上就难受起来。走了快一个小时,几块红芋还在胃里翻跟头。 路过细张家寨,余校长发现万站长的自行车停放在一户人家门外。他有些高兴。如果万站长在屋里,自己进去要杯茶喝就更方便了。余校长从半掩着的大门往里打量,堂屋里坐着的人真的是万站长。余校长也没多想,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万站长见是余校长,就叫他进屋坐坐,说正好有事与他商量。 余校长进了屋,先将自己在教育站听到的骂声复述一通。万站长无奈地表示,每隔一阵家里就会来这么一场好戏。 万站长将端茶上来的蓝小梅做了介绍,然后开玩笑:“她就是你们私下传说的我的秘密情人,其实是我的初恋情人。” 蓝小梅坦然地说:“小心你家的黄脸婆听见了!” 万站长说:“当初求婚时若不是你金口难开,这黄脸婆就该你当了。” 蓝小梅说:“幸亏我没答应,不然你就成了陈世美。” 万站长说:“也不一定,真娶了你,也许我就像余校长这样,安心当民办教师了。” 蓝小梅说:“你又在乱说了,人家这不叫安心。而是死心。” 蓝小梅不想说了,转身走进厨房。 余校长没有去想,他俩这样是真的在开玩笑。还是在掩饰。 万站长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番,终于拿出一封信,是曾经到界岭小学暗访的省报王主任写给万站长并转余校长的。 与前妻离婚快二十年的王主任,从界岭小学回去后,终于找到合适的伴侣而再婚。王主任认为,是界岭的自然纯粹使自己重获婚姻美感,如今妻子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因为对界岭的特别感情,他要二位帮忙找一个初中文化程度、十几岁的当地女孩子到他家去带小孩。衣食住行全包之外。第一年每月纯工资一百二十元,第二年每月工资一百五十元,如此逐年增加。前提是必须做到孩子上幼儿园后才能辞工。说起来是请他们帮忙,其实非办不可,王主任都计划好了,人找好后,过完年就去,经过~个月的相互熟悉,到他妻子分娩时,正好顶用。 余校长一边读信,一边想着叶碧秋。 读完之后,余校长什么也没有说。 万站长也不直说,挠着头猜测王主任有没有五十岁。 余校长记得很清楚,王主任亲口说过,他的名字叫王解放,所以,只能是一九四九年出生的。 万站长立即发出一声感叹:“与我同岁呀!这种年纪添个宝贝,是要当做金枝玉叶来养。” 余校长笑起来:“万站长赶紧加把劲,不要太落后哟!” 蓝小梅端着一碗荷包蛋走出来,似笑非笑地冲着万站长说:“有的人,凡事都怕吃亏,想占便宜,只怕到头来便宜是占到了,亏也吃得老大。” 蓝小梅将荷包蛋放到余校长面前,还解释说,冬天的鸡不肯下蛋。就剩下两只了。 万站长在一旁说:“虽然我来得早,吃的是油盐饭,可那是宠孩子。一碗装两只荷包蛋才是给当家人吃的。” 蓝小梅脸上微微泛红:“你乱嚼什么呀。哪里像当过老师的人,这根舌头,越来越像干部了。” 若是蓝小梅不开口,余校长也许将万站长的话当成一般的饶舌。细张家寨与界岭的生活习俗一样,长辈给孩子炒一碗油盐饭是在表示天大的爱,成年人吃油盐饭会被嘲讽为还没长大。荷包蛋的做法更讲究,一般招待客人,做一只太少,两只会被当成是骂人,三只是单数,四只不吉利,所以真要做荷包蛋,每次最少得六只,那也太多了。所以,一般女人轻易不会做荷包蛋。也有例外,丈夫白天在外面劳作,夜里又要与妻子恩爱,特别是农忙时节,妻子怕丈夫吃不消,偶尔在上床之前,做两个荷包蛋,瞒着孩子让丈夫吃了,之后的快乐让二人觉得天下幸福莫过如此。从明爱芬病倒至今,余校长手上的这碗荷包蛋,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如此想来,余校长突然脸红起来。 万站长趁机说:“王主任托的事,你就帮忙办了吧!” 余校长再次想到了叶碧秋,嘴里却说:“只怕没有合适的人。” 万站长不高兴了:“老余,未必你还要我说出人名来!” 余校长知道万站长也想到叶碧秋了。他说:“这种事你我都做不了主,一要孩子有主见,二要人家父母舍得放小鸟儿出笼。” 万站长说:“界岭的孩子都是你教出来的,你就别谦虚了。我这就给王主任回信,让他放心。” 余校长说:“这么丰厚的报酬,光是现钱就比当民办教师强一倍,我都想去当小阿姨。” 万站长说:“当民办教师的人不以收入论英雄,这话是你说的吧!” 余校长只好改口说别的:“你再给我们派个支教生吧!” 万站长说:“骆雨的事你听说了?当支教生也不容易,出大学校门,就要脱下皮鞋,打起赤脚。当年知识青年下乡,人下来了,心下不来,支教生可是心先下来,人再下来。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所以,我们也不能太亏待人家。我已答应骆雨的父亲,天气暖和后,骆雨若是真的还能下来,就让他在乡中心小学上课,这样一来,我就能从中心小学调一位老师去你那儿。” 余校长说:“你可不要派一个犯过错误的人来。” 万站长说:“你以为我就如此没有威信”除了受过处分的人,别的人就指挥不动?小心我将乡长的小姨子安排到你身边,让你受用不起。” 余校长说:“好哇,真的这样,我倒要看看是村长厉害,还是乡长厉害!” 说笑一阵,余校长便起身告辞。 万站长送他到门口后,还想转身回屋。 蓝小梅将那只挂在堂屋墙壁上的黑皮包拎出来,塞到他的怀里,要他早点回教育站办公。余校长的听力很好,隔着十几步还能听清楚。 万站长很委屈地小声说:“我是真的不想再见 到那只母老虎了。” 蓝小梅的声音更小:“老万,你不能脚踩两条船,吃着碗里,盯着锅里。是你对我说的,余校长对拖累他的妻子如何好,还说女人将一切交给男人,男人就该对女人的一切负起责任,不能只喜欢好的,不喜欢不好的。” 余校长不用转身也能看到万站长万般无奈的模样。听蓝小梅这么一说,他记起来,明爱芬病倒在床,生不如死时,曾主动要求离婚,自己的确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两只热乎乎的荷包蛋,一杯香喷喷的茶,加上这些让人心痒痒的话,余校长感觉到特别心满意足。一口气不歇就走回界岭小学。 因为等他的消息,放学了,邓有米和孙四海还在办公室没走。 余校长将今天遇到的事都说了,也包括蓝小梅最后对万站长说过的话。大家的想法与余校长的想法相同,若是光听先前的传说,还以为蓝小梅真的是水性杨花。 之后,大家都在想如何开口叫叶碧秋去王主任家带孩子。 孙四海突然说:“余校长,我觉得你与蓝小梅是有姻缘的。” 邓有米抢在余校长之前说:“你不要将别人当成自己,见到女人就想结婚。” 孙四海说:“你有老婆,不用再结婚了,余校长可不一样!真的,万站长的初恋情人一定差不了。” 邓有米说:“那可不一定。你见过万站长的妻子吗?” 孙四海说:“耍弄权谋和利益交换,与爱情是敌对关系。” 邓有米说:“可他还是一样要与那个女人接吻做爱。” 余校长好不容易插进来说:“我个人的事暂时不用二位关心。孙主任你还是多想想王小兰那里怎么办吧!” 孙四海说:“我早就想好了,三年之内,一定彻底解决。” 邓有米开玩笑说:“可别用鱼死网破的极端手段吓唬我们。” 孙四海笑着回应:“只要邓老师与我同舟共济分享艰难,我就敢下狠手!” 余校长阻止了他们:“越说越没谱,还怎么为人师表!” 余校长将话题引回到王主任所托的事情上。 大家都觉得叶碧秋是合适人选。如果张英才还在界岭小学,让他去说服叶碧秋的家人是天经地义的。凡事因人而起,也应该因人而落。张英才走了,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三个人议论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一个好办法。 将刚刚十几岁的女孩子从家里拖出来。抛弃到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人家,这种割别人心头肉的事,只有人贩子才做得出来。商量到最后,大家总算达成一致:王主任来过界岭,大家对他的印象很好,他的报酬也很好,对一个只有十几岁,口袋里最多只装过七元钱的女孩子来说,一年之后,每月纯收入就能达到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全部收入的一倍多,这种好事可不是满地寻找就能找到的。所以,他们完全有底气,上门去直截了当地讲清楚。 说着话,余校长便当机立断,大家一起去叶碧秋小姨家。 叶碧秋的父母亲正好都在。叶碧秋以为又是来劝她去初中上课。冲着父亲说了:“就算你答应,我也不会去的,我已经会自习了。”父亲让她沏茶,她也不理。叶碧秋的小姨披着一件军大衣从里屋走出来,小声说:“要懂事!”叶碧秋马上改变态度,将拿着茶壶发呆的母亲推到一旁,自己来做。 余校长趁机就将王主任的信掏出来交给叶碧秋的小姨。 叶碧秋的小姨看过后,将叶碧秋和她父母叫到里屋。 堂屋里没有别人,余校长他们小声议论,因为是来妹妹家走亲戚,叶碧秋的母亲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像模像样地看,根本认不出她是个女苕。邓有米说,男苕几乎全是实心的,只会吃,不会喝。女苕多数是空心的,还能懂点事,可以顾自己。 忽然间,叶碧秋的母亲惊天动地哭起来,一声声地号叫:“女儿,你要走那么远,娘想你时,哭也哭不成哩!”叶碧秋的父亲劝道:“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是好事,碧秋回来过年,还能买新衣服给你。”叶碧秋的母亲还是哭个不停。叶碧秋的小姨大声说道:“姐,是爸说的,爸要他的外孙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见世面也是一种读书的方法。”叶碧秋的母亲立刻不哭了,大声回应:“读书好!不读书就不许吃饭!” 余校长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轻轻笑了一下。 果然,叶碧秋的父亲领着叶碧秋走出来,客气地说:“多谢几位老师,不仅教书时对我女儿好,离开学校了,有好事仍然记着我女儿。我们商量好了,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过完年,将几件衣服一包,你们定好时间了,碧秋就跟着出发。” 叶碧秋的父亲还有更简单实惠的想法,女孩子还没长成人时,给省城的大记者带几年孩子,从早到晚都在学习知识分子养孩子的方法,将来自己结婚生孩子和养孩子就有经验了,自己这一生可能不行了,对下一代总会是好处多多。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件重要的事情办妥了。余校长他们只顾高兴,也没仔细去想叶碧秋父亲的话。 睡到半夜里,余校长突然醒来,一缕笛声反反复复地敲打着窗口。余校长有些心烦,免不了在心里埋怨孙四海,真有心事,不如起早去菩萨面前敬上一支香烛,何苦期期艾艾地用笛子吹来吹去。片刻后,余校长又原谅了他。孙四海吹笛子的年头,同李子的年龄差不多。明爱芬在世时,日子过得不能再艰难了,自己都没烦过他的笛声,看来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想,他就记起那天孙四海与邓有米说对口词时,自己最后才说的话,一定刺痛了孙四海心里的伤口。其实,谁心里没有伤口哩!孙四海所说的姻缘,蓝小梅煎的那碗荷包蛋,这些都是别人体会不到的痛。 人都是这样,越是睡不着,越爱乱想。 余校长后来生自己的气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冲着黑洞洞的屋子自言自语:“十场大雪,才见到一场。离开春还早,五十岁的男人未必还能动什么春心!” 再躺下去时,余校长霍地记起叶碧秋父亲的话:让叶碧秋跟着出发。那是在要求,派人送他女儿去省城。 17 临近过年,又落了一场雪。 之前只是阴了两天,连小雨都没见到。地表温度没有下降,雪就积不起来。有人来往的路上,很快就畅通无阻了。 界岭小学的操场上,天天都能见到外出打工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千里迢迢赶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学校看孩子。有顺路的人,连家门都没进,背着行李站在教室外面,等下课了,一把搂过自己的孩子。那种亲热,连余校长都感动得两眼湿湿的。要是有孩子正好不舒服,依偎在父母怀里,用小手将父母的大手牵到自己身上有痛感的地方抚摸几下,做母亲的往往会双泪长流。界岭的孩子,相互间没有不认识的,这时候,他们都会围在一旁,拍着巴掌,用学校里教的普通话一声声地叫:某某的爸爸回了!某某的妈妈回了!在外面打工再不顺利的人,都会从包里掏出一些糖果,一五一十地散发出去,不管是低年级学生,还是高年级学生,人人都有一两颗。 所以,界岭人过年,从打工的人返乡就开始了。 村委会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来学校转一转,看看有哪些外出的人回来了,根据这些人与孩子见面时拿出来的礼物判断其收入情况,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及时催要当年或者往年应交的各种税费款项。但不管判断的结果如何,他们都不会马上去别人家 里讨债,长年亲情割裂,骨肉分离,总算盼来团聚,突然冒出一个讨债的,肯定是要被人当成灾星。 每天傍晚降下国旗后,余校长和邓有米都会将某些本不需要立即扔掉的东西,扔到学校倒垃圾的地方。他们这样做,是想看看被学生们扔掉的糖果纸有多少。这种习惯在孙四海身上以一种抒情的形式出现,他会横吹笛子,沿着操场的边缘,边走边吹,在王小兰可能出现的路口或长或短地站一阵,再走回来。如此先后两次经过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纸,这些没有任何用处的垃圾,会直接影响到笛声的高亢与低回,悠扬与沉郁。 根据这些相互关联的表现,余校长他们每年都能准确预估村委会拖欠的工资是毫无指望,还是有部分指望,从而决定他们去村委会讨要工资的时机与力度。虽然大部分打工的人要到放寒假之后才能回来,先到家的这些人就像抽样调查对象,最终结果不会出现大的逆转。 与往年相比,今年的情况似乎更加不妙。 闭学典礼的早上,余校长正带着十几个寄宿生举行升旗仪式,就有两位家长出现在操场上。他们结伴从广东东莞回来,昨天下午在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再也舍不得花钱住宿和买车票了,从太阳落走到太阳升,靠着两条腿走回界岭。两位家长的儿子都在升旗队伍里,他们从怀里掏了半天,才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将儿子欠的学费交了。之后各自掏出一些糖果,凑在一起分给与儿子一起寄宿的十几个孩子。 闭学典礼的时间要比上课晚一个小时,如往常一样按时到校的学生都在操场上嬉闹。余壮远占着唯一一张水泥做的乒乓球台。就连上厕所都要用球拍占着球台,不许别人碰一下。与他对打的人,不管输赢只准打三个球,打完了就下去,换别人上来。 余校长还在与邓有米说早上的事,那两个在外面辛辛苦苦做了一整年的家长,如此狼狈地面对自己的孩子,让他心痛不已。邓有米比他的心肠硬一些,他觉得年底就剩下那么几天了,欠了一整年的工资,若是没有指望,我们自己会更心痛。 他俩正在顾影自怜,孙四海挂着一脸冷笑走过来。 余校长觉得奇怪,问过了才明白,孙四海要好好教训一下村长余实的儿子。他暗暗地指挥一批学生上去排队,又要一放寒假就赶回家,正在那里洗衣服的余志先停一停。余志拿着球拍走过去。先前排队的孩子,都将自己的机会让给余志。余壮远原先是与一个接一个的学生对打,现在是与余志对打。余壮远根本不是余志的对手,在余志一次次的重力扣杀下,只得满脸通红地四处捡球。余志扣杀一次。四周的学生就会夸张地冲着转身捡球的余壮远高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颗牙齿!余壮远气急败坏,他不再捡球了,抱起操场边的一块石头。要砸向乒乓球台。 远远盯着看的孙四海,连忙大声喝止。 余校长觉得没趣,让邓有米提前召开闭学典礼。 按事先的布置,邓有米主持典礼,余校长作总结讲话,孙四海发三好学生奖状。轮到余壮远领奖状时,他竟然拒绝上台,而且还指着孙四海说,他不想获得一个爱搞阴谋诡计的老师的鼓励。气得孙四海几乎要脱口骂道,他那当村长的老子才是搞阴谋的专家、耍诡计的大师。孙四海冷眼看了看余壮远,然后轻蔑地说:“小屁孩!你不想要,我还不想给哩!”再接着为别的学生发奖状。 闭学典礼结束后,余壮远背着书包扬长而去。 这一次,余校长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村长余实的妻子会来学校说几句好话。毕竟她儿子马上要升初中了,虽然成绩好坏都行,然而,小学的表现关系到能不能进重点班,只有进重点班才有可能考上高中,只能考上高中,才有资格看看大学校门在哪里。 第二天上午,余校长扛着锄头上了后山,明爱芬的墓地还没稳固下来,前两次融雪将墓碑弄歪了。按习俗。这类事情必须先做了,才能安心过年。余校长忙了近两个小时才让自己看着满意了。说是满意,心里却不舒服。他盯着刚刚擦拭干净的墓碑,忍不住叹息,明爱芬一辈子争强好胜,民办教师的命,却长了一颗公办教师的心,好多时候都是自己折磨自己,好在最后总算明白过来,干脆一走了之,不去想那出头之日在哪里。 余校长转身回来,刚绕过墙角,就见孙四海迎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出了个田螺姑娘!” 余校长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连忙往家里走,还没进门就见到村长余实的妻子正在那里帮忙洗被子。不等余校长开口,余志抢先说,是她自己非要帮忙洗的。 村长余实的妻子将外套都脱了,露出将红色毛衣绷得老高的胸脯。她一刻不停地搓着被子,见到余校长也不停一下,边搓边说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她儿子在家里从来都是横草不拈,竖草不沾,余志却要撑起半个家。村长余实的妻子还数落余校长,就算看在孩子的分上,也该为他找个后妈。她说这话就像当真了,一口气列举四个女人,都是她的熟人,只要余校长点个头,今天下午就能找一个来见见面。余校长赶紧摇头,说自己现在这种样子。不想再将别的女人拖进来受累。 听到这话,村长余实的妻子捋去右手的肥皂沫,从裤袋里掏出三只纸袋,让余校长即刻将邓有米和孙四海叫来。 余校长没想到。村长余实的妻子将民办教师全年应发的各项补助,一分不少地带来了。更加意外的是,这么多年,村委会头一次给三位民办教师每人发了二十元奖金。等他们在工资表上签过字,村长余实的妻子才说,希望校方对她儿子多些关照,让他评上全乡三好学生。 余校长无法开口,只能冲着她点点头。 村长余实的妻子将洗好的被子晾好,伸手在余校长的额头上轻轻点一下,并用一种特别有女人味的口吻说,余校长将心血全都倾注在界岭的孩子们身上,等到哪天真有人考上大学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余校长修一座功德碑。 村长余实的妻子走了,余校长好久说不出话来。还是孙四海打破沉默,说村长余实最好将这种本事发扬光大,一路走后门,让儿子从初中升到高中,再升到大学。实现界岭村高考的零的突破,当然要从村长的家里做起。邓有米大智若愚地说,家长关心孩子的进步,这是好事情,应该鼓励一下。 余校长终于开口说话,他想的与孙四海和邓有米不一样,却让他俩心悦诚服。余校长说。界岭小学是界岭人自己的学校,村长的儿子书读得好,人们会觉得很正常。若是村长的儿子读不好书,不用说村长自己,别人也会对界岭小学失去信心。 孙四海没有表示反对的另一个原因是,既然工资全部补发了,干脆痛痛快快地过年去。他已经想好了,趁着天气好,没有雨雪,赶紧下山去,给李子和王小兰买些新衣回来。余校长也是这样想的,明爱芬死后,自己还没给余志买过一件新衣服,弄得他即便是打乒乓球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敢将外套脱下来,因为里面穿的衣服全是明爱芬的。 邓有米懒得下山,理由是自己没有孩子,也没有相好的女人。孙四海说他贼心不死,舍不得花钱,目的是想找机会打点相关领导,将他转为公办教师。邓有米不和孙四海斗嘴,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将纸袋里的钱重新点算一遍。余校长羡慕地说,有了好事,能马上向老婆报喜,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第二天早上,余志还没醒,余校长同孙四海一道下山去了。 前半程二人一直在说王小兰的事。话题是孙四海自己开头的,对孙四海来说,王小兰所差的也就是名分,其他一切都如夫妻,大事小事都要相互商量。 孙四海被“向老婆报喜是人生乐事”一说打动,昨天天黑之后他也跑去向王小兰报喜,在王小兰家附近,发现李子靠在一棵大树下低声哭泣。问了好几遍,李子才说,妈妈难得心情比较好,傍晚收衣服时,小声唱了几句“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父亲就认为妈妈又在怀念旧情人,从枕头低下摸出一把剪刀,要杀妈妈。妈妈一气之下,说是不在家里过了。李子将父亲手里的剪刀夺下之后。妈妈已经不见了。孙四海安慰李子,妈妈不会丢下她不管的。这时,王小兰从旁边放柴火的小屋里走出来。天很黑,王小兰左手放在孙四海的手心里,右手紧紧搂着李子,很久之后才分开。 余校长除了听,也不知说什么好。 快到山下时,孙四海突然要顺路去看看蓝小梅。 余校长以为是在说笑,随口应了一声。 到了细张家寨,孙四海真的去敲蓝小梅的门。余校长恨不得上前去一掌推开他。幸亏出现在门口的是蓝飞。蓝飞虽然觉得意外,还是很热情。 余校长急中生智,指着孙四海说:“孙老师有个问题请教你。” 蓝飞当真了。要他们进屋细说。 余校长又说:“我们还有事,就不坐了。孙老师你快说吧!都是同行,相互请教嘛!” 孙四海这时也有主意了:“是这样的,班上有个学生,是村长的儿子,不晓得从哪里弄到一道怪题反过来考老师。” 孙四海将夏雪用来考叶碧秋,叶碧秋后来又写在五年级教室黑板上的那道题说给蓝飞听。蓝飞笑着表示,难怪城里人爱说,别将村长不当干部,村长余实的儿子到省里去当然不行,省长的儿子到村里也一样不行。蓝飞对孙四海说的这道难题毫不在意,他请孙四海先去办事,反正回来时还要经过他家,那时候再将答案告诉他们。 余校长一听这话,马上转身,孙四海还在同蓝飞握手,他已逃也似的走出老远。从细张家寨出来,余校长免不了责怪孙四海。 孙四海很开心,说想不到快五十岁的男人,还如此害羞。他看过一本书,上面说,会害羞的男人是值得信任的,不会害羞的男人,如果不是脑子坏了,就是心里装着祸水。 二人边说边笑,没注意在路边的小河里洗被子的女人是蓝小梅。听到他们不断提及蓝飞,蓝小梅便抬起头来打招呼。刚刚平静下来的余校长脸红得比刚才更厉害,孙四海也不敢乱说了,老老实实地应答几句。蓝小梅要他们干脆到家里吃午饭,顺便与蓝飞好好交流一下。孙四海正要答应,余校长赶紧在身后捅他一下,孙四海只好推辞。 蓝小梅说,因为要洗被子,家里的午饭肯定要晚一些,他们到乡里办完事,转回来正好吃饭。见他们快走远了,还补上一句:“快去快回,我煮了你们的米!” 余校长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会随口答应:“放心吧!” 孙四海看出余校长下意识地流露了心迹,说他是偶尔露峥嵘,下一步一定会告诉蓝小梅,自己想吃荷包蛋了。余校长没办法,只得由他说去。 到了乡里,余校长看了几家店,就将余志的衣服买好了。孙四海给王小兰和李子买衣服就复杂了,余校长跟着他来回跑了两遍,见他老是拿不定主意,一边劝他别急,来回再跑二十遍也没事,一边又说,自己若是有个红颜知己,乡里买不到就去县里,县里买不到就去省里,一定要穿在身上就能倾国倾城的衣服才可以买。孙四海装出被他说烦了的样子,挑了几件衣服,说只要能穿、穿上后分得清是男是女就行。 孙四海心里高兴,嘴都合不拢了。他想早些回家,见余校长还在东张西望,就问他还想买什么。余校长反问他:“你真的打算去细张家寨吃午饭?” “是你答应蓝小梅的,怎么是我呢?” “到人家屋里做客,空着手太不礼貌。” “反正我是跟着沾光,要带礼物也是你的事。” 余校长就去肉店买了两斤肉,孙四海也买了两斤冰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看越像是走亲戚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大张家寨,余校长忽然将手里东西塞给孙四海,让他在路边等一下,自己到张英才家看看,希望他年后去省教育学院上课时,顺便将叶磐秋带去交给王主任。 余校长在张英才家门口喊了一声:“张老师在家吗?” 张英才的母亲闻声出来。余校长自我介绍后,张英才的母亲连忙将他请到屋里,然后又到门口,让邻居的孩子帮忙喊张英才的父亲回来。余校长拦不住她,说自己找张英才有点小事,张英才若不在家,就不麻烦了。张英才的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张英才前天从省城回来,昨天就去县里了。余校长一听,茶也不让沏,起身就走。 张英才的母亲送他出门,一再说,张英才回来后,一定会像往年那样,正月初二就去界岭小学,给几位有恩于他的老师拜年。 余校长愣了一下,他怕听错了,说:“张老师的心意我们领了,用不着大年初二就往山上跑。” 张英才的母亲说:“那可不行。这是家里给他立的规矩,只要爬得动,年年初二都要去界岭拜年。” 余校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难怪张老师这么仁义,原来是二老的家教好。” 张英才的母亲说:“不瞒余校长,英才开始还不想去,他爸说,儿子不肯去,就只有老子替代,他才照办的。” 余校长走到稻场中央,还听到张英才的母亲在那里说,余校长从没来过家里,她一个女人在家,又不好强留,贵客上门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太对不住人了。 见到孙四海后,余校长只说张英才不在家,其余的事情都放在心里。他想了几遍,认定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就不再回头,一定是有些事情让他觉得不好面对。想到这些,余校长才将刚才的事告诉孙四海。孙四海同意余校长的看法,懂得愧疚的男人和晓得害羞的男人是一样的,只要愧疚之心还在,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的时间越长,感情上的距离就会越近。 有这件事搁在心里。孙四海也无心开玩笑了。 余校长再去蓝小梅家,也坦然多了,他还走进厨房告诉蓝小梅,界岭的人口味重,可以多放点盐。蓝小梅不听他的,说盐吃多了会得高血压。余校长说,从前的盐很金贵,界岭人吃不起,口味清淡不说,家家户户都有大脑发育不良的男苕或者女苕,后来政府拨来一批专用盐,不要钱,按人头发到各家各户,几年下来,男苕女苕的确减少了,大家的口味却变重了。蓝小梅笑着说,用不了多久,政府就会在细张家寨设卡,禁止别人去界岭卖盐,不然的话,治好了界岭的男苕女苕,却又流行高血压和脑中风。 大家越说越没有拘束。蓝飞拿出酒来,余校长也喝了几杯。 从桌上摆的几样菜来看,蓝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慢慢地聊到福利待遇,余校长才知道,蓝飞虽然只是在中心小学代课,不算工资,光是奖金就超过余校长的全部收入。余校长和孙四海连羡慕的话都不好说出口。沾村长余实的儿子余壮远的光,老村长死后这么多年,头一回将全年收入兑现了,刚刚有了点有钱的感觉,一见到蓝飞又变成了穷人。还能跟公办教师跟省城或者京城的教师比 吗? 告辞时,蓝小梅不肯收他俩的礼物,拉扯了好一阵,她才收下那包冰糖。 拎着两斤仿佛失而复得的猪肉,余校长提议,明天中午,趁王小兰和李子来学校时,好好吃一顿。孙四海给王小兰和李子买的衣服,也不能直接送到她家,正好让王小兰借口带李子下山买衣服,到学校里待一天。 孙四海很高兴余校长的安排。 第二早饭后,王小兰果然带着李子到学校来了。 李子早就默认了王小兰与孙四海的关系。她跟在母亲后面,孙四海拿出新衣服时,李子浅浅一笑,就同母亲一起走进里屋,将衣服穿好,走出来让孙四海看了,又回屋脱下新衣服,留待大年初一再穿,然后就去找余志玩。 剩下两个人时,孙四海伸出双手将穿着新衣服的王小兰紧紧搂在怀里。王小兰轻轻地动了一下脸颊,泪花涂在了孙四海的脖子上。 王小兰也换上旧衣服,到余校长家将两斤猪肉全做了。饭菜都做好了,余校长想起,应该叫上邓有米和成菊。余校长亲自去请他们,他们推辞不掉,只好将已经做好的一碗豆腐带来。 余校长端起酒杯说:“这是界岭小学全体教职员工及其家属,十几年来头一次团聚呀!” 王小兰红着脸站起来与大家一起碰杯时,不敢看李子。 李子似乎没听到这些话,大人们干杯时,她用筷子夹了一块猪肉给王小兰,又夹了一块猪肉放进孙四海的碗里。成菊看了,夸李子懂事。邓有米说,李子上初中才半年,人长得比大学生还漂亮。 余志假装吃醋:“恭维女孩子也得有个限度,等她真的上大学了,难道你们要说她比博士还漂亮吗?” 余校长说:“李子上大学了,我们就不夸她了,还要她好好夸奖一下我们。” 孙四海说:“要是张英才、夏雪和骆雨都在。那才叫团圆咧!” 李子接着孙四海的话说:“还有叶碧秋,她也当过一天老师!” 余校长觉得李子说得对,可惜叶碧秋来不了。早饭后,成菊就看到叶碧秋背着孩子,跟在小姨的后面,去老山界大庙拜佛了,一来一去,太阳偏西才见得到家门。 慢慢吃,慢慢聊,大家的心情一直很好。 临散去时,邓有米还是忍不住说:“其实民办教师的个人理想就这么丁点小:工资不论多少,只要能按时发;转正不问早晚,只要还有希望。” 余校长赶紧说:“难得心情舒畅,好好过年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考虑。” 成菊拖在后面,趁着余校长在同邓有米说话,小声对孙四海他们说:“不晓得老邓是如何想的,刚结婚时说,没转正就不要孩子,弄得现在想生孩子也生不出来了。后来又说,没转正不盖新房不买新衣服,这两年,连过年吃肉都不准超过三斤。前几天请人将家里养的猪杀了。我提前半年就同他说,要留下猪肠猪肚和猪首。事到临头,他还是不答应。气得我说了些不吉利的话,说只怕等到想住新房,想穿新衣服,想吃鱼肉,自己却不行了。他才同意留下猪肠猪肉,再配几斤豆腐,做了一些灌肠粑。” 孙四海劝道:“邓校长做事细致,比我们想得远!” 成菊说:“既然想得远,过年时更要求个吉利。老邓却连鞭炮都舍不得放,吃年饭时放五百响。换岁时放五百响,初一开门也只打算放五百响。连叶碧秋家都不如,叶碧秋的苕妈还晓得,过年的鞭炮,至少要放五千响。” 这一天,公历已到二月四号了,农历才腊月十六。 孙四海只能将王小兰送到学校旁边的路口。 分手时,孙四海将一只压岁的红包塞到李子手里。李子不肯要。孙四海就对她说:“别人给的你可以不要。我给的,你一定得要。”没有外人时,李子伸手接过红包的模样很温顺。王小兰责怪孙四海,不要太宠孩子了。她将手伸给孙四海,孙四海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一点点地让自己的手,从王小兰的手腕慢慢地滑到手心,到最后还要用中指指尖长长地贴在一起。 王小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小声说:“李子长得越来越像你了!” 孙四海喉咙一紧,王小兰走远了,他才让泪水流出来。 接下来,余校长张罗着将家里养的那头大猪杀了。杀出来后净重一百二十斤猪肉,留下八十斤,全部做成腊肉挂起来。一半用作在家寄宿的孩子们改善伙食。另一半则是余志明年一年的营养。他是考虑到余志要到青春期了,加上邓有米妻子数落丈夫的那番话,还在他心里记着。卖掉的三分之一也没出校门,全到孙四海手里了,除了考虑的对象是李子,孙四海的想法和做法同余校长完全一样。 日子过得很快,孙四海将自己的那块茯苓地整理到一半,就到了大年三十。孙四海自己下厨做年饭菜给自己吃,自己放鞭炮给自己听,然后关上门,守着一堆灿烂的炭火,闷闷不乐地听收音机里播送的联欢晚会。整整四个小时,口渴了也懒得去倒杯水喝。熬到零点,才打开门放了一串鞭炮。 孙四海从三十夜里,一口气睡到初一下午。要不是余志在外面叫:“孙老师,给你拜年口!”孙四海也许还会睡下去。余志这样叫,也是多年的习惯。他们怕孙四海独自一人睡出毛病,每年的大年初一,都会在中午前后将他叫起来。 起床后,孙四海百无聊赖。孙四海是邻村的孤儿,后来老村长将他要到界岭小学教书,更是举目无亲,连拜年的对象都没有。他索性扛上锄头,上山去整理那块茯苓地。 第二天,还是这样。孙四海正在茯苓地里忙碌,余志跑来,说余校长要孙四海马上回去吹笛子。孙四海觉得奇怪,便放下锄头回到学校。 余校长说:“孙老师,吹一下笛子吧!” 孙四海拿出笛子吹了一通,才问为什么。 余校长指着附近的一处山坡,说是有人在那里蹲了好久。 孙四海扭头看过去,那棵大松树后面真的藏着一个男人。 不久前下山,张英才母亲说的那番话,余校长始终记着。张英才每年正月初二都要来界岭小学拜年,可他们从来没见过。余校长猜想,那个在山坡上躲躲闪闪的男人。就是心有愧疚不敢露面的张英才。他希望孙四海的笛声能够感动张英才,使他从山上下来,与大家见上一面。 孙四海的笛声比先前更抒情了,大松树下的男人终于露出半个身子。 突然间,笛声断了。孙四海像是变了一个人,手里拿着笛子,大步流星地往大松树走去。树后的男人不敢迟疑,蹿过山坡,往界岭深处跑去。余校长看清了,那个男人是王小兰的小叔子。王小兰的小叔子在外面打工,娶了一个四川姑娘,过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虽然生气,孙四海也不想真去追赶。年前王小兰跟他说过,初二要去老山界大庙为丈夫的病拜拜菩萨,只要他能站起来,离婚的事也好开口说了。孙四海知道,王小兰的丈夫一直怀疑他们之间是藕断丝连,好不容易盼到弟弟回家,就派来守株待兔,没想到王小兰去老山界大庙为他拜佛了。 因为与王小兰早有约定,过了正月十五,出外打工的人陆续离乡之后二人再见面。孙四海索性天天去整理那块茯苓地。上次种的茯苓因为提前一年起窖,勉强出货,只够垫付学校教室的维修费。随后下的香,已有两年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三年才起窖,到时候卖个好价,买一台带有卫星接收天线的电视机,多余的钱留作李子上高中的学费。 将事情想远一些,孙四海心里就平静了。 18 正月十四这天。村长余实从山下请来两大一小三只狮子,从自己家开始。将大大小小的二十几座山村走遍,最后在界岭小学结束。村长余实还发表讲话,将自己表扬了一通,余校长他们听明白了,年底发给民办教师的工资,是用村长余实妻子开代销店赚的钱垫付的。收锣之前,舞狮子的人从狮子皮底下钻出来。向大家作揖。 余校长认出来,舞小狮子的人是望天小学的胡校长。胡校长复又披上狮子皮,钻进余校长家里,先跳到凳子上,胡校长说了句:“好有本钱的凳子!”再从凳子跳到桌子上,胡校长又说一句:“靠老祖宗吃饭最稳当!”这两句话其实是戏谑余校长家的桌子凳子太破旧了。村长余实家的家具又新又好,小狮子跳上去时,胡校长说的是另外的话:“新龙椅换新人!”“三房四妾坐不得,山珍海味快送来!”如果是专门玩狮子的人,一定会从桌子上翻着跟头下来,胡校长做不到这一点,只能配合着一齐跳下来。余校长赶紧按照规矩,用红纸包了两元钱,作为彩头塞到小狮子的嘴里。 裹在狮子皮里的胡校长叹息说,想不到余校长家里如此寒碜,要不了多久,只怕会穷得进教室上课,却不敢在黑板上写字,因为裤子破了,不好意思让学生看到自己的屁股。余校长也叹息;他觉得胡校长最好不要参加这样的民间活动,毕竟是当校长的人,如此走乡串户,弄几个小钱,影响形象。胡校长哪里肯听,他说,都是被迫无奈山穷水尽了,要是还有一点办法,谁不想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过年哩! 临走时,胡校长神秘地告诉余校长,年底时,他到县里上访,一位权威人士向他透露,下半年可能要出台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政策。胡校长再三劝告余校长,暑假集训时,不能再温良恭俭让了,基层群众不烧火,高屡领导就不会加油。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为民办教师讨个说法。 第二天是正月十五。吃过午饭,乡初中要上课了。李子到学校与余志会合,是一个人来的。一向要送女儿上学的王小兰,突然提出让小叔子替自己。李子对余志说,她最讨厌这个当叔叔的,连他给的压岁钱都没有收,所以就自己背着行李离开家。 余校长在一旁听着,觉得李子真的懂事了。她说叔叔要在家里待到正月底才走。那意思像是要余校长传话,告诉还在茯苓地里忙个不停的孙四海。余校长说,李子将来上高中也好,上大学也好,如果有困难,最能帮她的人,一定是像喜欢女儿一样喜欢她的孙老师。李子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塑料饭盒,说是妈妈炒的油盐饭,她不想往初中带。李子要余校长将妈妈炒的油盐饭转交给孙四海。这让余校长觉得,李子不仅懂事,还懂得妈妈的心。 孙四海在山上听到动静,连忙赶回来。将王小兰炒的油盐饭从饭盒里倒出来,换上早就蒸好的腊肉,交给李子。李子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谢谢,就同余志一起离开了。这时候,孙四海才将那碗油盐饭捧在手上,顾不上放进锅里热一下,就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 这天下午,余校长在开学前的教务会上,将关于民办教师转正的传闻告诉大家。 邓有米第一个表示不相信,年年暑假集训,胡校长都要摆出一副首席民办教师的样子,其实内心一点也不大气,每逢有转正名额下达,哪怕自己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要与别人纠缠到底。 孙四海也不相信。这么多年。凡是在民办教师中流传很广的转正消息,事后证明都是假的。真有转正名额分配下来,反而没有任何传说。就算找上门去打听,对方也会一问三不知。而且,这类真真假假的消息中,有些根本就是上面故意放出的风声,就像二桃杀三士,让民办教师们相互猜忌,没办法形成一股力量。 见他俩想到一处了,余校长也就不再提这事。转而说起如何送叶碧秋到省城王主任家。叶碧秋差不多天天都来问什么时候走,余校长一直不知说什么好,只说等万站长来了才能确定。大家都觉得余校长说得挺好,这事本来就是万站长交代下来的,当然要他定夺。 开学后,依然是一个老师带一个班,不管忙与不忙,大家都在想念骆雨,总觉得这事还未了,毕竟骆雨行李还在,起码得来人取走吧! 才上几天课,就到了三八妇女节,按农历才正月十九。下午,余校长正在教室里上课,万站长突然来了。余校长连忙放下粉笔迎上去。 万站长说:“三八妇女节下午不是不上课吗?” 余校长说:“我们这里没有女老师,不好意思放假。” 与万站长一起来的还有蓝飞。 余校长一看蓝飞的表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果然,余校长将邓有米和孙四海叫到办公室后,万站长就说,从今天起,蓝飞就是大家的同事了。为了便于开展工作,乡教育站同时决定,让蓝飞担任界岭小学校长助理。接下来万站长又将蓝飞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地方锻炼成长的愿望说了一通。见万站长的架势,与送两位支教生来学校时大不相同,其认真程度甚至超过当初送张英才来报到,余校长就随着万站长说了一套好听的话。在万站长面前一向说话机巧的邓有米,有些反常地说,界岭小学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学生,一种是老师。轮到孙四海时,他轻描淡写地将过年前跑到蓝飞家吃饭的经过复述一遍,别的什么也没说。这之后大家便将目光盯着蓝飞。万站长像是鼓励一样,也要蓝飞表个态。 “只要拿着课本,到哪里都是教书。”过了一会儿,蓝飞又不无哀怨地冒出一句,“我没有万站长说的那样高尚,但也不是来界岭投机的。” 见大家都表态了,万站长就将话题转到事务性问题上,特别是高年级学生入学率。乡中心小学都有接近十分之一的学生没有返校,大部分是同大人一起到外地打工去了。听孙四海说他们班上的学生全部到齐了,万站长特地到教室里看了看。回来后便感慨地说,各村办小学,凡是教师待遇好一些,学生的返校率就要高一些。蓝飞居然敢顶万站长,他用很冲的语气说,教师待遇好。脸上的笑容多,学生自然爱看,谁愿意花钱天天到学校来当出气筒。 余校长将蓝飞领到骆雨先前住过的屋子里,帮他放下行李后,才发现压在玻璃板下面的那首诗抄,已不是先前那一张。细看之下,余校长认出来,替换上去的诗抄笔迹是李子的。先前那张诗抄肯定被李子收藏起来了。余校长很高兴,界岭小学终于有了一位喜欢诗歌的学生,他听说,但凡喜欢诗歌的学生,都会有出息。 蓝飞不知道,他还以为这诗抄是骆雨留下的。 万站长果真按先前计划的。将骆雨留在乡中心小学。 让蓝飞来界岭小学,本不在万站长的计划里,是蓝小梅让他这样安排的。蓝小梅见过余校长两次后,就认定要趁儿子还年轻,让他跟着余校长好好学习做人。 余校长心里还有话,见万站长要留在界岭小学过夜。就没有急着再问。 吃晚饭时,他将邓有米和孙四海留下来,陪万站长和蓝飞多喝了几杯酒。蓝飞一下子就喝醉了,放下酒杯就要回家。邓有米和孙四海费了老大的劲,才将他弄到床上。蓝飞半醒不醒地躺在那里,~口气喊了十几声:“妈,别让我去界岭,打死我也不去!”然后才彻底地睡过去。 万站长也喝得差不多了,拉着余校长的手,不停地责骂自己,当年放着牡丹不采,硬要抓把牛屎 抹在头上,如今想后悔却没有人让自己后悔。余校长明白这话指的是蓝小梅,就随着他的话说,也不一定,你对她儿子那么好,她会感谢你的。万站长横了一眼,数落他不懂女人,一旦伤了她们的心,你无意中摸一下她的手,她都会用烧碱褪去那层皮。余校长本想问问他,蓝小梅有没有用烧碱洗过手,但又觉得这样问有些无耻,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那边屋里,邓有米和孙四海将蓝飞安顿好后,又想回到余校长这里。余校长悄悄地做了个手势,让他俩站在门外别出声。随后,他问万站长张英才过年回家没有。 万站长似乎很烦这个名字,他一拍桌子说:“疼外甥,疼脚跟!这话是真理中的真理。这几年,当舅舅的都难得见他一面。初一那天被他娘老子逼着上门拜年,枯坐半个小时,用磨子也压不出一个屁来。” 余校长问:“怎么初一就上你那儿,不是初二才拜娘舅吗?” 万站长说:“娘老子要他初二来给你们拜年。他没来吗?” 余校长连忙说:“对,是来界岭小学了,可惜那天我们都出门了。” 万站长说:“你们是不是烧香拜佛去了?要是被学生看到你们在泥菩萨面前磕头的样子。你就是说一字是一横,二字是两横,他们都不信了。” 余校长说:“因为万站长从不进寺庙,所以你说四字是四横,我们都相信。” 万站长说:“当干部的才是这样,要让别人相信百字是一百横,千字是一千横才有权威。” 见万站长越说越顺口,余校长便说了他最想说的话:“蓝飞老师就像是你的半个儿子。换了我也会着重栽培他,才让他到艰苦地方镀点金。” 万站长突然提高声调:“镀金不值钱,要不怕火的真金才行。” 余校长说:“镀金总比锈铁强。像张英才那样,一有转正指标,填张表就成了。” 万站长叹息起来:“蓝飞也是这样问我,好像我走到哪里都带着转正指标。说实在话,我现在最怕上面拨三两个转正指标下来,杯水车薪,那是将我往火坑里推。” 余校长说:“你手里到底有没有转正指标呢?” 万站长又横了他一眼:“我手里只有不转正的指标,要多少,有多少。”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邓有米和孙四海走了。 夜里,余校长再也没有可以多想的问题,同喝醉酒的万站长一样,睡得格外踏实。 一觉醒来,余校长突然想,既然蓝飞是校长助理,校长是否应该回避一阵?如此,今后说起来,蓝飞的成绩就会更明显。顺着这条思路,余校长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离开界岭小学,让蓝飞主持全校教务工作。 天亮时,余校长已经想好了。 升旗仪式时,余校长将升旗绳交给蓝飞。 唱完国歌,余校长问万站长,叶碧秋的事如何才好。 万站长数落他,这么小的事情都不肯拍板,有人送没人送都行,叶碧秋又不是金枝玉叶,到哪儿都得安排仪仗队。余校长笑呵呵地说,穷人家的姑娘反而更娇气,还是派人送一送为好。万站长没想到这是个圈套,随口说,谁送都行,就是别打他的主意。 吃早饭时。余校长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叶碧秋太小,连县城都没去过,王主任又不是一般的人,随便找人带去省城,会让王主任觉得受到轻视。想来想去,还是由他亲自送去最合适。同时,他还有一个很久以来就有的念头,既然去了省城,就抓住机会向同行学习取经。所以,到时候,他要请王主任帮忙,在省城里找所小学让他听课。 万站长愣了好久才说:“如果蓝飞能顶得上去,老余离开一阵也未尝不是好事。” 蓝飞毫不谦虚:“我在中心小学锻炼了几年,日常教务不会有问题。” 万站长说:“界岭小学可不一样,这里有许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蓝飞说:“不就是天天早上对着荒山野岭吹笛子升国旗吗?” 万站长说:“你太轻狂了,难怪你妈总是担心。” 见蓝飞不做声,余校长反而替他辩解:“年轻人不狂不傲。就会未老先衰。” 接下来的事情就谈得很细了,按万站长的要求,余校长这一走,界岭小学的教务工作,就应该由邓有米主导。蓝飞只是邓有米的助理。余校长也提了一个要求,前两次来支教的老师,有毕业班时就带毕业班,没有毕业班就带五年级。今年没有毕业班,就让蓝飞教五年级,而将孙四海调整到自己教的一年级。三个人谈妥之后,又将此事扩大到邓有米和孙四海那里。 他俩什么也没说,只用怪怪的目光看着余校长。 等万站长走了,余校长才对他俩说,昨天夜里突然想起毛主席的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于是就反复对自己说,蓝飞年轻,千万不要成为他的绊脚石。这次送叶碧秋,自己想在省城撑一个学期,明的暗的,学些东西回来,也当是对自己的充电和培优。余志刚上初一,还可以离得开,等到余志上初三了,就是将绳子套在脖子上,自己也不会离开界岭半步。 邓有米忽然问:“如果这期间有转正指标下来呢?” 余校长说:“老邓,你不要整天都想着这事。过年只有几天,不吃肉也能过来,平常日子有三百六十天,光靠勒紧裤带可不行,今天都过不好,老想着明天又有什么用!” 三个人正在说话,已经走到山坡那边的万站长突然转回来了。 万站长将余校长盯了足足两分钟才说:“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你问过我,有没有转正指标。” 余校长说:“这是民办教师的心病,见人就要问。” 万站长说:“我也是民办教师出身,看得见你心里正在想,蓝飞来界岭小学,一定有不可告人目的。所以,老余呀,你是只老狐狸,一夜之间就将自己打扮成外出学习取经的模样,其实是想回避那个凭空想出来的难题。我,姓万的,界岭小学三位民办教师的铁杆朋友,在此对天发誓,派蓝飞来这里教书,只是答应他妈妈的要求,此外再无任何私念,更不是要给他镀金。如有半句假话,就让明爱芬的墓碑飞起来砸碎万某人的狗头。” 这一次。万站长真的走了。 学校内部的事比较容易,因为刚开学,学杂费还没用完,财务上还有点钱,需要说明一下。若是已没有钱了。甩手就走也不会影响教务工作。余校长重点要做的是,赶到村长余实家,将蓝飞介绍给村长,也将自己的动向交代一下。 与村委会打交道的事情,在原有的三位老师之间,一向配合得很好。想不到蓝飞一来就拒绝与余校长一同前往。余校长劝他。到一个新地方,头三天都是客人,主动与主人见见面,往后也好说话。蓝飞坚决不肯去,还说,凡事最开始的做法是关键,否则形成惯例,想改也改不过来。余校长没办法,只好独自前往。 好在村长余实被王小兰的小叔子约去玩麻将,不在家。村长余实的妻子有些惊讶,万站长走后这么多年,乡里第一次派人来领导界岭小学,她觉得这是大事情,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村长余实,让他马上去学校看望蓝校长。余校长本想纠正说,蓝飞只是校长助理,又想如果这样特别强调,就太无趣了。 余校长绕到王小兰家,还没进去,就听到王小兰的小叔子在屋里叫喊:“嫂子,你沏的茶香一些,再给我们来一壶茶吧!”紧接着,王小兰的丈夫说:“小兰,客人要你过去沏茶哩!”随着大门一响,王 小兰闪了出来,她没有看到站在暗处的余校长,只顾涮茶壶。这时,村长余实在屋里说,王小兰的样子,像是好久不用的景泰蓝茶壶,擦一擦就能放亮。王小兰听见后,小声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还当村长!”余校长便放弃了进屋的念头。 本来已与叶碧秋的家人说好第二天出发。余校长又将行程往后推了几天。村办小学校长外出这么长时间,不与村长余实当面请假,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村长余实第二天没来,第三天也没来。 余校长趁空去课堂上听了蓝飞的几节课。私下里与邓有米和孙四海议论,蓝飞讲课一点不比两位支教生差。当着蓝飞的面,余校长还是找些问题提醒他,譬如说,不要动不动就将教鞭甩得叭叭响,更不要轻易让回答问题错了的学生罚站。还有一个问题,余校长忍着没有说。蓝飞到界岭小学才三天,正式上课才两天,就骂男生:“果然是界岭的男苕除非当教授的也是男苕,否则下辈子也休想考进大学。”余校长听到的就有十几次。一开始蓝飞还忍着不骂女生,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开口,指着一个他还叫不出名字的女生说,难道你也是界岭的名牌货——女苕吗?余校长不是不敢说,他想通过这事,给蓝飞一个深刻教训,才暂时没做声。 那天上午,村长余实终于来了。 村长余实一来就在学校的黑板报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同学好,今天早上是谁用弹弓将余壮远家的猪射伤了?请你们明白,壮远一生气,后果很严重!最后的落款不是村委会,而是校委会。 蓝飞见了,也不说话,上去就用黑板擦擦去几字。再用粉笔改成:村民好,今天早上是谁用粗话将教育事业的神圣伤了?请你们明白,师生一生气,后果很严重。落款也由校委会改为村委会。 村长余实盯着蓝飞看,蓝飞也盯着看他。 余校长连忙上前向蓝飞介绍:“这位就是我们村长。” 蓝飞似笑非笑地说:“又不是皇上,怎么连姓都没有?” 村长余实也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姓余,余校长的余,单名实,不是不打不相识的识,而是老实的实!这些年,在界岭我一直是孤独求败,希望蓝助理能在此地多待些时间。” 村长余实说完扭头就走。 余校长追上去,抢着将自己要去省城的事告诉他。余校长还有意夸张一些,说是万站长安排自己去省城名校上挂学习。 村长余实只顾走路,哼都没有哼一声。 见此情况,余校长决定午饭之前就下山。 他将孙四海和邓有米叫到自己家里,要他们私下与村长余实保持必要的沟通。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孩子,由孙四海负责管理。余校长再三叮嘱,周末下午放学,路程远的孩子回家时,必须是孙四海和邓有米亲自送,千万不能指望蓝飞。在乡初中读书的余志,他也托给了孙四海。无非是请他代领自己的工资后,将其中一部分按需要交给余志。余校长还写了一张纸条给王小兰,请她在照顾李子的同时。顺便关心一下余志。放假回来时,将家里的腊肉割一块,假期吃不完的,用罐头瓶装上,让他带到学校去拌饭吃。余校长这样写的目的,也是为了让王小兰能够光明正大地来学校。 平常总觉得事情太多,一天下来没有不累得够呛的。眼看要离开学校了,余校长却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差不多要想破头了,才记起来。还有家里养的猪和菜地的事忘了说。他一开口,孙四海就说笑话,听说省城到处都是吃不完的剩饭菜,干脆将猪牵到省城去,养肥了再牵回来。 孙四海这样说话,让大家觉得一定是蓝飞来了。 事实果然如此。余校长便宣布开一个正式会议。 所谓开会。也就是几个人看着余校长将学校大印交给蓝飞。 这件事余校长事先没有同任何人商量。蓝飞毫不客气地将大印接过去锁在自己的抽屉里,邓有米的脸上才出现一些不快的表情。余校长这样做也是有考虑的,邓有米主持工作,印章由蓝飞保管,可以预防大权独揽。 这时候,叶碧秋的父亲和小姨送叶碧秋来学校了。 眼看就要上路了。邓有米还将余校长拖到一旁,提醒他:学校大权旁落,万一蓝飞胆大妄为,将大印乱盖一通,出了问题谁负责?余校长晓得邓有米是担心万一有转正指标下来,蓝飞会不会私下做一些有利于自己的小动作。余校长没有将这层纸捅破,只说留得界岭在,处处有柴烧。 19 从界岭到县城,一路很紧张。出发时,余校长就想,会不会遇上蓝小梅呢。路过细张家寨时,真的在小路上面对面遇上了。蓝小梅大惊失色地问,是不是蓝飞将他挤走的,或者是他不想帮帮蓝飞。余校长讲了半天,才将这事解释清楚。蓝小梅这才告诉他,那个同蓝飞做交换的支教生骆雨,哮喘病又发作了。他自己也灰心不已,只好放弃支教任务,回省城去了。余校长心里难过,嘴上却说,中心小学可是吃亏大了,白白丢了一个老师。 余校长刚走几步,蓝小梅又追上来提醒他,到省城后,先找个地方让叶碧秋洗脸梳头,再去王主任家。女孩子出门,漂漂亮亮的样子,是最好的见面礼。 离开蓝小梅后,剩下的时间,刚好赶上回县城的最后一辆班车,不要说去乡初中同余志话别,就连与站在路边的万站长打声招呼,都没时间了。班车到了县车站,就听去省城的夜行班车的售票员大声嚷嚷:“这是最后一班了!再不走就只有住饭店了!”余校长便拖着叶碧秋和一大包行李挤上去。还没坐稳,客车就开动了。 余校长对只顾想心事的叶碧秋说:“这些客车简直是你的专车。” 夜行班车上全是到省城进货的小商小贩。那些人在街上叫喊惯了,声音非常尖锐,而且闲不住,眼睛盯着谁了,就想与谁说话。因为是最后上的车,车上的人又不愿意对号入座,余校长与叶碧秋只能分散坐下。 车上的人越吵,叶碧秋越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靠窗边的女人就说:“你这样子像是从界岭来的。” 想不到叶碧秋硬邦邦地进出几个字:“我就是界岭的。” 女人来劲了:“你这样子很机灵,哪像是界岭的女苕。” 叶碧秋说:“我妈就是女苕,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坐在后排的余校长怕叶碧秋惹事,连忙打圆场。那女人觉得没趣,便主动调换座位,让余校长和叶碧秋坐到一起。 一出县界,夜行客车上就安静下来。 余校长困了,他要仍在盯着车窗看的叶碧秋也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余校长忽然听见,明爱芬在耳边不停地唠叨。他有些不爱听,又不能不听。明爱芬在说张英才和被张英才拿走的转正指标。她说,张英才一去就是九里雾,十里烟,连人毛都不让你看见一根,早知这样,还不如将转正指标让给孙四海。余校长突然醒过来,哪里是明爱芬,是叶碧秋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似睡非睡的叶碧秋在问:“到了省城,能见到张老师吗?” 余校长说:“你还记得想张老师?” 叶碧秋说:“那次我掉到水塘里,是张老师救了我。” 余校长说:“好好的路不走,你怎么掉到水塘里?” 叶碧秋说:“我看到张老师与一个漂亮女孩牵着手的样子,心里就发慌,想从旁边绕过,不小心滑进去的。” 此时的叶碧秋像被催眠了一样,迷迷糊糊的,问什么答什么。余校长问她见过张英才几次。 叶碧秋半闭着眼睛说,张英才走后,学校放了三个寒假,两个暑假。估计张英才也放假了,她就悄悄下山,去找张英才借书看。五次当中,只碰上一次。但是,那天张英才的母亲正在骂他不晓得报恩,邓有米那样周密计划,孙四海那样恃才傲物,余校长那样忘我工作,这三个人能一致同意将转正指标让给他,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否则,他一辈子也进不了大学。她听到张英才像是哭了,哀求母亲不要再说了,本来心里就一直难受,还要天天听她的指责,在家里都没有个人尊严了。叶碧秋不敢进屋,在他家附近的树下坐着等,不一会儿就看到张英才背着背包冲出来,骑上自行车,不知去哪儿了。 下半夜,车上的人都睡着了,叶碧秋的话像梦呓。 余校长明白,叶碧秋恋上张英才了。 余校长想到,再过几年,余志也大了。到县里读高中,自己还能支撑。如果高考落榜,回到界岭,谈恋爱到结婚成家,负担也不算大。真的考上大学了,不说每年的几千元学费,单单每个月要吃要喝的生活费,就算将自己少得可怜的工资全给他,也还相差甚远,这个压力要比界岭小学的担子重许多倍。这么多年,余校长养成了习惯。想不通的事就不去想。可夜行班车像只不倒翁,晃几下,又把他的思绪晃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睡不着,越想越觉得迷茫,还情不自禁地嘟哝,责怪明爱芬,手一摊,脚一伸,一口长气出尽之后,随随便便就将夫妻俩的责任全推给了他一个人。 早上七点,夜行班车到了省城。十年前,余校长曾带着明爱芬的病历来省城求医问药。他以为自己记得路,下车之后才发现当初的记忆毫无用处。余校长不敢大意,按照王主任信上留的电话号码,用公用电话打了过去。王主任一听余校长亲自送人来,并且还是张英才在文章中写到的叶碧秋,非常高兴,要他们在原地不动,他亲自来接。等了大约五十分钟,王主任自己开车,和他那穿着孕妇衫的妻子一起来了。他俩不带他们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家美容院。 两个女人进去后,王主任和余校长就在旁边的小吃店里吃早饭。王主任问余校长,又不是请他来当小阿姨,怎么也背着一只大包。余校长本来就想尽早与王主任谈心,见他主动问,就将自己的想法如实说了。 王主任立刻露出灿烂的微笑:“这是新生事物,理当帮忙。如果操作得好,这一次真的能让界岭小学上头版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