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大声呼应:“真是这么回事!”“这才是人话!”“狗吣物件听清了没有?听清了爷爷该动手了!”“动手吧,动手吧,越啰嗦越没劲……”随着这呼叫人群活动剧烈,为了防止器具碰了人,每个人都高高举起,举成了一片森林。大铁门前的棒子队突然闪开一道缝隙,接着出现了一队穿胶皮衣戴大盖帽的人,他们费力地拖出了一根根大粗管子……还没有看得更清,一股股猛烈的水流就冲泼下来,一下就把最前边的人群冲倒了。“别直着往前,散开干哪!”又是老健的声音。在他的呼喊中人群分成了三大股,于是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两根水管就给夺到了手里并且反向冲击起来。大铁门内的人全线溃败,高举器具的村民一拥而入。“咱们砸他们什么?”有人进了铁门后问。“见什么砸什么!这还客气?你以为是到了老丈人家喝酒来了?”“砸个痛快啊!是他们先入了咱的重地——咱这回入入他们的重地,两抵了!”《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31)4集团分办公和生产两个区,人群先是拥入生产区,这才发现值班的工人全跑了,车间里空空荡荡,机器却没有关闭,还在转呢。镢头一砸电门火花四溅,一些指示灯什么的全黑了。奇怪的是电路停息后,有的机器并不停,它们还在忽悠忽悠转呢,这惹得一些人火起,挥动手里的家什一顿乱砸。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一边赶路似的跑动一边砸,挥舞镢头时要跳起来,一会儿就结束了两个大车间。人流四处涌动,从生产区涌到办公区,这才发现一些人模狗样的东西全藏在这里呢,瞧结领带的、留背头的、身边跟了小儿娘们的、叼着洋烟的,一个个全在这里惶惶不可终日,见了拥进来的人就连连摆手:“这可不行啊,这要进局子的!”“你们胆子真大啊!”拥进的人不听不问,先一镢头把桌上的电脑钩到地上,再把电视机办公桌之类砸个稀烂。一个穿裙子染了金发的少女刚从里屋出来,见了这场景吓得一叫,然后就去护桌上的东西,被一个扛抓钩的小伙子抱起来扔到了窗外。远处的火烧起来,一股浓烟高高腾起。这边的人正全力噼噼啪啪砸呢,过来一个人喊:“别在这儿黏糊,一边砸一边撤,集团大着呢!”集团四处都在冒烟,烟气与那些大烟囱的喷吐混到了一起。呼喊和哭叫分不清,狗叫和人声分不清。有村里人喊:“了不得了,听说咱这边也死人了!”“那怎么回事?狗日的还手了?”“不是,不是,是被电打死了——领头的传下话来,让咱下手时睁眼,小心妖魔物件,这里面怪鸟多着哩!”“传话的听见了?小心他娘的这些古怪把戏……”我到处寻找小白——事到如今只有他才能劝得动老健。我相信老冬子和苇子已经砸红了眼,他们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试着让一群人停下手,试着让他们先静下来,结果差一点被这伙人当成集团的人按在地上。有人似乎在田野里见过我,证明我不是那一方的,可一个黑汉满是污浊的大手还是揪紧了我的衣领,耸来耸去吆喝:“那你是怎么回事?内奸?坏种?”我反复解释这场暴力的后果,并说明我在找红脸老健——他是领头的之一。“我可不认识什么老健。你小心点,别坏了我们的风水!”说完猛地一推,把我拥到了一边。我大约转了几个地方,只有发疯的人群,没有一个熟人。我有些绝望了。那些集团的办公人员已经撤出了事发地点,回天无力,这时全在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看。半数以上的车辆被砸,剩下能够开动的已经开跑了。天已到了午间一点左右,太阳的热力达到了顶点,好像四处都被灼得冒烟发烫,连空气都能点着一样。我曾不小心按在了一根铁管上,一阵剧烫让我立刻尖叫起来。人群在集团拥来拥去,在相距几公里的不同区间蹿着。有人站上高处大声说:“这个地方干干净净,不是腌臜地方,咱饶它一马吧!”有的说:“这不假,咱砸的是祸害老百姓的物件,这里咱就饶它一马!”结果有人听,有人不听,还是轰隆隆砸了一会儿。太阳斜向西天,人群差不多全从集团撤出来了。一个粗大的嗓子喊道:“走啊,下边剩了个大事还没干哩,咱趁天没黑再砸那个煤矿去!那个祸害人的物件最招人恨!走啊!”“这话不假,这物件理该先砸了它!走啊!”人群呼啦啦往西北方向拥去,一边走一边喊,喊了些什么已经没法听清。后来有人倒在地上,原以为是受了伤,仔细看看才知道是天太热失水太多,晕厥了。集团离矿区大约有二十华里,人群刚走了一半路程,就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警车声。有人停下来侧耳倾听一会儿,回身嚷叫:“不好,大约是保卫部集合了更多的棒子队!”他的话一停,不少人就传起话来:“大拨棒子队下来了,领头的怎么说哩?”《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32)警车声越来越大,渐渐出现了车队的影子。老天,这车出动得可真多,大车小车一排排连成一大串,它们横着堵在通向煤矿的所有路口上。这一次人群不得不慢下来,不少人咕哝说:“天,咱砸红了眼了,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手——不过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今天的买卖我看也差不多了,不知领头的怎么个决断?”“怎么决断?让咱砸咱就砸,他们祸害庄稼人也不是一天了,市长怎么不管?集团和煤矿是市长他亲爹?砸!”“就砸!砸了祸害人的物件不犯法!”“一点不错,再说法不责众,他能把咱这些村的人怎么办?反正是苦命庄稼人,局子里的饭水也比咱家的强!”“你这话算是说到家了,那就砸吧!”人群重新往前拥动。前边的扩音器又响了:“喂,你们听着,立刻停止暴行!你们受坏人指使,已经犯了大罪,必须悬崖勒马……”“再要不听警告,我们就开枪了!”“首恶必办,胁从不问,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人群在这喊声里静了一会儿。有个大嗓门突然说:“这些狗东西全是一个腔调,都会这一套屁词儿,咱还信它?”“咱要听兔子叫还敢种豆子?”“就是!就是!往前冲他娘的就是!”人群嚎着往前冲去,一片器具再次高高举起。正这时枪声响了。枪声大作,却没有人倒地。原来枪是向天空打响的。人群停下来。这样停了不知有多久,一个人叫着:“老天爷咱别中了枪子儿,这是让咱见好就收啊!领头的怎么说?”人群乱了起来。乱了一会儿,一句话传过来:领头的说了,还是那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咱撤!“这是真的?谁听见了?该不会吧?”“怎么不会?你想挨枪子儿你挨,咱可不想!”又是几声枪响。“妈的,撤吧。今个到这里算是一回。有了第一回,就不愁第二回。咱早知道保卫部和棒子队藏了不少枪,就别硬撞枪口了……”“就是就是……”人群乱哄哄议论着,开始往后撤。太阳坠向了西边半空。天开始有了一丝凉气。出卖1入夜后村子里安静极了。我不记得这个村子曾经这样安静过。天空是真正的紫蓝色,一天星星闪烁得非常厉害。我站在小院里望了一会儿天空,心里念着几个人。没有人走动,大街上连狗都不叫一声。这是极度喧嚣之后的沉寂,是一天里的两极。这个白天我几乎没有看到几眼小白和老健,现在最牵挂的就是他们了。因为满身的泥污,所以尽管累极了,还是没有躺到地铺上。沾在身上的泥汗这会儿干结了,紧绷在皮肤上。我舀了一盆凉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遍。擦干身子躺下后,四肢似乎要不停地往下沉,似乎要把我的身体拉成一个薄片。白天的毒日头还留在脑子里,在那儿发出吱吱的尖叫声。我最后记得大地被太阳炙得滚烫,所有人都无法站立无法停歇,只好不停地奔跑和嚎叫。是的,他们被炙得烫得快要发疯了,痛得在地上蹿跳,左冲右突,成为不可理喻的一群生灵。这是一场关于痛疼、关于大地煎烙脚板的惨烈梦境。不知什么时候,我睡过去了。睡梦中全是火焰,这火焰来自太阳,火舌伸得长长的,与地上的火连接起来,拉成了一片火网,把所有可怜的人都罩在其中。人们被焚烧得吱哇乱叫,皮肤一层层脱落,然后就蜷缩着倒在大地上。人的躯体和泥土一个颜色。《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33)有笃笃敲门声。我醒了,坐在地铺上。是的,有人敲门。我开了门,啊,进来的人像泥塑一样,星光下根本看不清脸。我差点喊出来,对方却示意我不要出声。在他低头的一刻我认出来了:眼镜小白。他浑身已经被泥污糊起来了。我要把灯点亮,他同样制止了。我像他一样极小声地说话,告诉一天里怎么也找不到他,有一回看到了,可只一眨眼又没了。这一天真是吓人,真是无法预料,现在一切只好由它去吧。小白无心谈这些,只说:“快走吧,我就是回来找你的。我原想你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还留在这个屋里——想不到真是这样!你真是怪人!快走吧,立刻就走,一点都不能耽搁……”“为什么?”“你傻吗?他们会饶过哪一个?村子现在虽然没有封锁,可是已经相当危险了!”“不,我没有任何过错——你也一样,我们干吗要害怕?公安系统会管的,只要讲起码的道理,我们就不必躲开。”小白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然后不再说话,只揪紧了我往外拖。我定定站在原地,拒绝了他。小白看看腕上的表,有些绝望。他小声叹气。最后他回过身,可是还不想出门。我劝他快些离开吧——我这时担心他说得有一定道理,更担心他在整个事件中卷得太深。可是我仍然不能相信他会支持和策划一场没有理性的狂躁,会是一场暴力的推波助澜者。小白要走了,走前丢下一句:“老宁,你太天真了,你会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的!”他走了。但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又转回:再次劝我一块儿离开。我再次拒绝。“那好吧,老宁,记住我的话,几天后如果没事,你就到一个地方去找我。”他附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地方。我点头,约他不久以后去茅屋里找拐子四哥——他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天真啊!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那里了。”说完这句话伸出了手:“给我吧。”“什么给你?”“《锁麟囊》。”我明白了,他原来是索要那盘录像带。直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记得这个。我甚至认为他再次返回就是为了索要这个。我从背囊里找出来,还给了他。下半夜响起一阵阵狗吠声。有生人进村了。我从窗户看去,发现街上有交叉的射灯光柱在晃动。我明白,小白预言的什么可能正在发生。可我没有一点紧张,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情。我认为自己始终秉持了理性,在整个事件中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我甚至相信小白也同样如此。即便是老健和老冬子苇子,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做出了反抗——惩治者如果公平的话,就不该放过那些真正的肇事者,不该忘记追究那个多年来作恶多端的棒子队,那支欺压平原百姓的半隐半显的黑武装。直到天亮,没有任何人来我这儿。我想在见到老健他们之前,自己不该离开。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整个事件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村子里死伤多少、失踪多少——我知道死人是肯定的;还有的人在冲突刚起时就被棒子队抓走了。一辆辆警车停在街上。行人敛迹。过去一直在街上溜达的狗被各家各户拴在了屋里。半上午时分,悬在树梢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各位注意,注意!全体人员不准外出,不准……十八岁以上者于天黑前到村委登记。各位……”这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像是外边来的陌生人。这个声音响过不久就是一个熟悉的嗓门了,那是独蛋老荒:“老少爷们听见了吧?赶在晌午头来一趟吧,跟上级说道说道,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天大的事也总要过去是吧!年轻人要听话,让家里老****领了来……”《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34)整个一天我都待在村边的小屋里。我在想今后几天该怎样过。没有其他人的声息,没有一个人来这里。午夜难眠,村子里静极了,狗也不吠一声。这个夜晚我才记起,自己容身的这个屋子原来是一个牲口棚,机械化以后牲口没有了,就闲置起来,于是就成了小村的客房——许久了,只要小白来这片平原,除了住过一两次我和四哥的茅屋,再就是待在这里了。我在这个夜晚嗅到了一阵阵马粪的味道。地铺阔大舒适,这让我想起一个人待在野外的帐篷里。几天的生活从眼前一一闪过:我来看望小白,然后就是与红脸老健等人的朝夕相处,与村里各色人等的交往。我的朋友小白是一个失恋者,而在他的眼里,我也是一个失恋者。尽管我拒不承认,但直到最后他还是这样认为,说:“我从一个人的眼神就看得出,看得出这人是不是一个失恋者。”与我不同的是,他从头讲出了自己的故事,而我却缄口不语。我是一个失恋者吗?不,我是一个即将丧失最后一片土地的绝望者,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和许多人一样,从此将日夜悲伤,在大地上游荡。小白啊,今夜你在何方?如果这个时刻你还在身边,我会告诉你:失恋者和绝望者的眼神可能是不尽一样的,虽然它们相去不远。2走在大街上,我从那些老人、姑娘和小伙子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这种神色即便在他们欢笑的时候也会隐约地、时不时地流露出来。因为欢笑是极易消失的,而那种神色却是凝固在眸子里,渗入了心的深处。当然,小白也许是对的,失恋与之相比也有极大的相似性,它们在某种意义上说可能真的是一回事。我第一眼看到苇子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而他的岳父独蛋老荒却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睛——苇子此刻哪去了?他肯定像小白一样,逃离了村子。还有老健,这个红脸壮汉如果没有发生其他的意外,也一定远走高飞了。我心里正念着苇子他们,一个头包蓝色围巾的女人来了——原来是苇子的媳妇。她一进门就哭着问:“你见过我家男人吧?你那天和他一起不?”我说最后只在混乱中听过他的声音,再也没有碰面,因为那一天人太多太乱。“后来呢?”“后来就不知道了,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村里那些人,红脸老健和老冬子也没见。”“见小白了吧?大概是他们在一起吧?”我心上一怔,赶紧摇头否认:“没,小白我也没见……”她抹着眼睛:“我怕他是被那些人逮住了。他们抓走了好多人。听说外村也抓了。”“你爸老荒呢?他不会让苇子出事的,你放心吧。”“他才不会管他。再说我爸什么都不知道,我问了,他什么都不说。再问,他就嚷一句:不听我的,那还有个好?管住你男人吧,别让他跟上红脸老健闹腾,他们早晚都得闹到局子里去,一个也跑不了。”“你爸那天在路上拦截过人群,他和邻村的头儿一块儿从一辆轿车上下来,老冬子差点把他们的车砸了。”“我爸暗中和集团的人结成了一伙,他为了一笔钱财,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婿也送到局子里去。这会儿大家都看出来了……”她的声音放得很低,瞥瞥四周:“千万防着我爹啊,有了苇子他们的消息也不能让他知道,啊!”我明白,点点头。她走开了。我在窗户上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后来我发现这间屋子四周的草垛子旁、巷子口等,都有一些人在晃悠,有的人正在使用对讲机呢。妈的,原来是这样。我在屋里徘徊了一刻,决定立刻离开这儿。地铺上是我的背囊,我把几样简单的东西收拾一下,背起来就出门了。《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35)刚刚走了没有多远,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跟了上来,拍打一下我的肩膀:“喂,伙计,你要到哪里去?”“回去,我在这儿待够了。”“你登记了吗?”“为什么要登记?我又不是这个村里的人。”那人一脸怪笑:“那你为什么猫在了这儿?这就更得说说了。”我琢磨着,灵机一动说:“我是村头的朋友,不信我们去找老荒!”那人尾随我进了老荒的院落。老荒正好在院里磨一把牛耳刀,见了我故意不理,端刀试刃,想把一绺胡须剃去。剃去了,只剩半边胡须的老荒显得十分可恶。他好像刚刚看清我是掮了背囊的,大睁眼睛问:“啊嗬!你要走?”“我来问问领导,如果没事了,我就回去了。这边挺乱的。朋友也不见了。”老荒左手端刀走过来。“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样吓人不是?”我盯住他。他于是把刀放下,擦擦手说:“我想杀头羊给局子里的人吃,人家受惊了。”他这样说时看看跟我进门的人。那个人瞥瞥这边,退到了门外。我又说一遍:“你这儿如果没事了,我该走了。”老荒说:“唔哦,那不合适吧。都走了还成?老健小白老冬子都撒丫子跑了,剩下我一个老荒顶着这么大的祸患?你们倒是留下来陪陪我哩!”“你女婿呢?他陪你不行吗?”“他一个愣头青嘛。你和小白这些*分子才是主心骨嘛——你说是吧?嗯?是吧?”一股冷肃之气从头灌到了脚。我盯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该不是说我们挑起了这场乱子吧?你大概还记得你怎样跑到我们那儿找老健,拍着胸脯说要领人干一场的话了吧?你如果忘了,我们可都记得!我可以证明!”老荒跳了一下,去看那把刀,又瞥门口的人,嚷:“那是个圈套!那是你们几个逼我上套!这个谁不知道?我幸亏没上你们的当哩……”“你已经上了套了,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嘛。你说你才是一村的头儿,这事一直是你领着干;你还找了记者溜溜合伙儿干。这是事实吧?”“嘿,我这回被你咬住了。你懂个屁。我哪有那么傻哩。我不过是直眼瞅着你们怎么干哩。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咱村的规矩几个外乡人就破得了?你要走?先别走了,你就躺那地铺上,一天小白老健他们不来,一天你就得躺在那里。最后说不定你还得替他们顶罪哩!”“你给他们顶罪不行吗?”“我不是他们一个道上的,你是。你客气什么?你就别客气了!”我真想上前去把这个半边胡须的家伙揍一顿。“你知道你和几个朋友闹这场乱子有多大吗?听上级说损失好几个亿呢。这不是死罪吗?不要我说你也明白嘛,这罪得多几个人顶着,要是他们都跑了,到头来就剩下了你一个,那你可就麻烦大了!”老荒得意了,伸手捋起了剩下的半边胡须。我在琢磨他的话。这会儿我更加确信:小白和老健他们真的跑开了,没有被逮到。“我看你还是回那个地铺上吧。官家有事问你也找得到你不是?回去吧,要是闷得慌,我有工夫就端一壶黄酒去陪你。”3老荒说到做到,后来的两天里他都到我这儿来,还真的端了一壶黄酒。他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按时给我送饭,他来时就加几个菜,还说要与我对饮。“我说过嘛,别人哪有什么好酒,我才有呢。来,咱们边喝边拉,把心里的闷气都吐出来。”他盘腿坐在地铺上,面对一个矮腿小木桌,给我把杯子注满。《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36)我喝了一口,发觉这酒果然很好。老荒举举杯子,一连饮了几杯,把桌上的凉拌猪耳朵嚼得咯吱咯吱响。他的脸红了,接着嘴巴歪了,厚厚的下唇拉得很长,一下下点头说:“满村里就这么几个好小伙子,都抓走了。我心疼啊,去保卫部要人,人家不干。真局子还要从头查。就是嘛,有罪证嘛。他们砸了多少,怎么干的,人家是一清二楚。老宁啊,你说说这个红脸老健害了多少人?他自己倒跑没了影儿——还有你们那个军师小白,也跑了。跑也没用,早晚抓他们回来,这是死罪啊!”“他们到底抓了多少人?”“也没有多少,三四十人吧。”“这还不多?死伤了多少?”“也没有多少,死了三个,伤了十来个。”“我们这一个村,还是所有参加的人?”老荒撸了一下湿漉漉的嘴唇:“所有的吧。还不是最后的数儿,最后到底是多少,那得等等看。”他又呷一大口酒:“人家说你是‘二军师’哩。”我冷笑:“人家说你是总指挥。”“那角儿该是老健。这个你比我清楚。”“开始是老健,后来你就把权抢了去——这个我们大家都可以证明。你找老健小白他们,他们如果到场,就会一起证明。”老荒吱吱吸气:“这玩笑可开不得!我说过,‘二军师’这个名儿不捋掉,那就是死罪啊!”“怎么才能捋掉呢?”老荒把头探过来一截:“老健小白他们,还有老冬子几个,都藏在了哪里?你不会不知道。他们一到案,也就没你的事儿了。你可不能当了他们的替死鬼。”我喝了一大口酒,砰一下放了杯子:“我说过,他们真的到场,你就成了替死鬼。”老荒嘿嘿笑,抓抓耳朵,拍着膝盖:“老弟你是过虑了。你想咱跟集团和局子是什么关系?实话告诉你吧,他们谁的话也不信,就信我的。咱是一级领导哩,老健不行,他那等于长毛造反。他们这回都完了……”他的眼斜了,嘴里满是泡沫,抓杯子的手也开始抖。我明白酒劲儿上来了,他的脑子已经浑了。我点头:“是啊,我听说他们集团的人奖励给你一辆高级轿车,比邻村那家伙的还要好!”“比他的好!他算什么啊……”一句话刚说了半截,他突然收口,汗水从头上颈上哗一下涌出。他站起,看看窗外又坐下,再次抓起酒杯。不过这次他不喝了,只看着里面的酒。“老伙计,刚才是酒话哩,哪有什么轿车啊!我的心还是向着咱村里嘛,咱是一村的头儿,就得像护小鸡儿一样护着大伙儿……这没、没说的啊!”我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逼得他慌慌地转头:“你别,别这样瞅大哥哩……”“那么我问你,他们抓这么多人,到底是谁供出去的?也就是说,是谁把他们出卖了?”“这我怎么知道?也许人家心里一清二白哩!”“你胡扯。那一天几个村的人搅在一起,不一会儿脸都被污泥糊住了,谁都看不清谁。如果不是平时有掌握的名单,集团保卫部根本没法抓人!”老荒耷拉着头坐在那儿:“反正不是我。我可不担这个恶名。”第二天老荒的酒彻底醒了,伏在门框上喊我说:“走啊,去看看给调弄的人啊!”我不知是什么意思,大声问一句:“什么被调弄的人?”“就是黄鼠狼附身的人,哪年里都有几个,这会儿正有人捉它呢!”我将信将疑跟他出门。拐过几条巷子就听到了喧闹声,原来一群人伏在一个小瓦房的窗户上,挣着挤着往里看。老荒一来,民兵就喊:“走开走开,闪开路!”《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37)老荒领我进了屋子。里面光线暗极了,像是黑夜,直待了一会儿才适应了一点,看清了东间屋里有几个人,都坐在光光的炕席子上,正用力按住一个人。被按住的是一个五十左右的妇女,披头散发,浑身只穿一条短裤,一个劲儿扭动。她的身体雪白,乳房很大,毫无羞耻感地又笑又叫。“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不给她穿衣服?”老荒“嗯”一声:“找她身上的东西呢!找不到,逮不着,她就不说实话!你哪里明白这个……”说着又问几个低头按她的年轻男女:“看见了没?”“看见过一回,一闪,又不见了!”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几个人手里都拿了一根缝衣针。老荒一边盯着扭动的女人一边向我介绍:“她叫楚楚,最能附身了,一附了身就是三天三夜浑叫浑骂,要不把这黄鼠狼逮住,她是不能安生啊!她身上有个气泡儿,在身上飞跑哩,只要看到它,一针扎上去,那黄鼠狼也就算给逮住了……”正说着有人呀一声大叫,一只手狠狠捏住女人的皮肤,另一只手里的针就扎了下去。红红的血流下来,正扭动的女人一下仰躺了,手足俱抖,满是白沫的嘴不停地告饶:“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发个誓再也不来了,快放了我吧,放了我吧……”老荒凑上前去,恶狠狠瞪着这个叫楚楚的女人:“我来问你,前几天起事的主使、犯了王法的人,他们都是谁哩?你给我一一如实招来!”“我说,我说,他们跑的跑抓的抓,就是那几个嘛……”“他们是谁?”“老健,小白,老冬子……还有三皮四眼小五子,东头的老憨,老艮皮他爹……”老荒咬着嘴唇点着头,回头看看我:“这回你知道了吧?干了那事的人连黄鼠狼都知道,谁又能瞒得住呢?”4那天我还想看下去,因为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当我明白楚楚借了黄鼠狼的嘴说出的名字,与这些天里正在追捕或已经抓起的人完全一致时,就更加惊异。老荒对一边的民兵说:“记下,一个不剩全都记下,这些人名儿要存个底儿,到时候别让好人受了牵连!”有人刷刷记着,老荒又回头严厉地盯我:“只要是经它点了名的,有几个不是死罪?”我小声、但句句清晰地把如下的话送入他的耳廓:“他们死了也是冤魂,这么多冤魂你不害怕?”老荒磕着牙,像害冷一样:“我、我害、害什么怕?这都是黄鼠狼招供呀,这都是你亲眼看见的呀!”我不再吭声,只看着炕上扭动的楚楚。我料定这是个不幸的女人,虽然我还不知道她的身世。我发现她身上插针处流血不止,因为那儿被人插了不止一根缝衣针。他们说:“插少了不行,插少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撒丫子啦!”楚楚不停地告饶,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誓言,旁边的人就更加起劲地折磨她。老荒对楚楚大声喊道:“说,一点不剩全供出来!那些逃开的人去了哪里?能不能逮住他们?”女人翻着白眼,剧烈扭动,身上的血珠一滴滴落在炕席子上,发出尖厉厉的声音,这声音真的像是一种野物。她叫着,只不肯再说。老荒喝道:“你不说不上紧,你不全供出来,就别指望放了你哩!”“好好,我不敢了,我说,我全说……他们,小白老健老冬子,全都下了四野了,他们这会儿钻了棘针棵子,然后一路往西疯跑哩。后面有飞镖跟着哩,他们为躲镖就狂奔啊,一路往西下去了。完了,没了影儿了,官府也逮不着他们……”《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38)老荒的头使劲往前探去,死盯住楚楚,喝道:“他们想得美气,想躲开官家的飞镖?那门也没有!你好生说说看,到底能逮住他不能?”“妈呀快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都说,能逮住他们,反正是早天晚日的事儿——他们跑不了,这成了吧?”楚楚痛苦的目光瞟在老荒脸上。老荒点头:“这还差不多!嗯,我就知道是这样。”他说着叼上一支烟,搓搓手对左右小声说:“该问问它藏在哪里了,该结果了它……”一个民兵凶凶的眼睛一瞪,指着楚楚大叫:“说,你到底藏在了哪里?不说?不说就一直用针插着你,直到你死、死!”楚楚手足俱抖,大喊大叫。“说不说?不说?再插一根针!”又一根针插上去。“呀呀,疼死我了……啊呀,我说啊,说啊……”“那就快说——你藏在了哪里?”“我、我……我藏在了山西省……耧斗县……”民兵转脸看老荒:“这,这么远的路?”老荒又一次喝问,楚楚还是那几句话。老荒骂着:“咱为一只黄鼠狼跑一趟山西省?这值得?妈的真见了鬼哩……”正说着有人在他耳边咕哝了什么,他立刻对我说:“走吧,你的公务来了,走吧,别看这热闹了。”原来是几个穿制服的在我的住处等人。他们全都绷着脸,老荒介绍我时,没有一个人抬头。老荒说:“老总们忙公务吧,我走了。”说着离开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把腋下的文件夹放到桌上,看我一眼,翻动着,“嗯,说说你的事儿吧,这几天也考虑了不少吧?”“你们是集团保卫部的人还是执法部门的人?”“你管得太多了吧?”“如果是保卫部,我可以拒绝回答。”“我看你还是回答吧,”脸上有刀疤的人冷笑着,“说出来对你有好处,你这个人我们多少了解一点,你和他们不一样。不过我们还是要知道一下谁策划了这场*、整个过程、你的角色。”我坐在地铺上,语气平静:“我既没有参加*,也不赞成以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并且尽我所能阻止冲动的人群。”“哈,不错。谁能证明你的话呢?”“我只能如实讲。你说我参加和策划,谁又能证明呢?”“那自然有很多证据。现在是听你讲、两相核实的过程。”“那我只能告诉你:那些证明者都是诬陷。不仅是我,就是小白老健他们,也不是暴力的倡导者。他们不过是想为这个村子争个起码的公平。”刀疤不安地咬咬嘴唇:“那谁是倡导者?”“是集团保卫部的棒子队。是他们冲到农民的地里殴打上访群众,才导致了这场恶性事件!”刀疤声音高起来:“他们?他们是赶来执法!”我的声音也高起来:“那农民也是来执法!”“他们砸毁了好几个亿!”“集团的人呢?他们毁掉了农民远不止好几个亿!这个平原上的人连正常活下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我,我看,”刀疤把官帽摘下来,露出一个半秃的脑壳,“不把他们……把你逮起来,是不会老实的……”我冷笑:“那些集团都是一些大老板的,这边村子里都是一些穷人。你们给富人看门,真有出息!”“文绉绉的,好书底子。”刀疤嘲讽说。刀疤说完站起来,旁边的人跟着也要离开。刀疤临走扔下一句:“你留着这肚子理论到里边去说吧,我们给你找了个吃饭的地方。”“你们有什么权力随便抓人?你们只是大老板的打手……”《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39)“就算打手又怎么样……”他们一出门老荒就进来了,神秘地四处乱瞥:“了得,你屋子四周都站了岗,怕是要换个吃饭的地方了吧?”我说你真聪明。老荒怜惜地看着我:“老伙计,只要头上没有‘二军师’这个衔儿,怎么都好说,怎么都不会是死罪。”“他们集团随便抓人本身就是犯罪,狗娘养的!”“嘿,你离开前我得告诉一件有意思的事——你猜那黄鼠狼说的‘山西省耧斗县’是怎么一回事?”我听着。“老天,人家怪有智量哩!民兵听啊听啊,最后急了,就在房子周围找起来——你猜怎么?民兵在她屋子西山墙上挂的一个破耧斗里找到了:里面是一团草,一个黄鼠狼窝,它就在里面四腿朝天乱抖呢,口吐白沫子……嘿,原来是这样的‘山西省耧斗县’——看看,黄鼠狼成精真是了不得啊!”半碗盐面1我被关进了一个几乎没有窗户的小屋:两米宽三米长,只有一张窄床、一个便桶、一个小桌。那个勉强可以称为窗子的小洞只是为了外面的人能够监视,能够往里递一点东西。头顶上是一盏高瓦数的碘钨灯泡,让人觉得满屋里不仅有它的气味,而且还充斥了它的声音——一种尖厉逼人的、无所不在却又难以捕捉的声音。人在这种声音里会有一种脑子即将炸裂的恐怖感,口腔里是一种不可忍受的硝味。腰带解除,连鞋带也抽走了。“蹲在一个地方,不准躺,也不准站,还不到休息的时候。”这里大概永远不到休息的时候——一个浑身是毛的野小子坐在一旁——我相信这个人打生下来就没有接触过一丝一毫的人类文明,完全是野物状态。他身上人性稀薄,连说话都介于人畜之间。他对我除了恶骂和威胁,再就是用全身散发出的一种气味折磨人: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气味,类似于氨和硫、铁锈和旧布等物品的混合体,让人想起一座化工厂的废气出口,或一种超大型动物消化不良期的气体排泄。我甚至认为让这样一个青年充作我的看守必是煞费苦心,不仅是其他种种把戏,即便单单是这一个人,也让我在内心深处频频告饶。老天啊,我只求身边这个物件快快离开,好让我顺畅地呼吸一场。我总有一种担心,担心在这样的一种大浊气中将不久于人世。野小子叫“阿仑”,只听别人这样叫,不知道是哪两个字。阿仑是人间的稀罕之物,如果不是被其折磨得痛不欲生,谁的好奇心都会被撩拨起来。只是我精疲力竭,在挣扎喘息的微小缝隙中还是忍不住呻吟。“你妈你妈苦嚎苦嚎……”阿仑用一根带尖的木棍戳来一下。痒痛,解困。最主要是困,是十二万分地渴望闭一下眼、打一个盹。可是尖尖的木棍会及时地阻止我的瞌睡。这样熬过了一天一夜之后,眼睛干痛难忍,头开始发木;第二天脑门中间好像拧了一根螺丝,这螺丝在不断地拧紧、拧紧;你会怀疑这螺丝拧到一定的极限时,会随时听到“嘭”的一声,那当然是脑壳的碎裂;第三天夜里是渴望朝对面墙上砰然一撞,渴望就此了结;第四天白天是双目大睁却视物不见,语无伦次地叫人、诉说、应答、呼救。我看见穿制服的人推了我一把,让我坐在一个地方——已经分不清或记不住是否有一个凳子了。我后背上竖了一根带尖的木棍,我回手想拔出来,可是几次去摸都空无一物。“那里什么都没有。”制服说。记录的人用笔杆敲着案宗,一卷纸。“该你说了。”制服说。我梦见自己在一条蟒蛇铺成的小路上艰难奔走,脚下是热乎乎的鳞片,是比抚摸还要舒服的恐惧,是大白天大睁眼皮的睡。有人看透了我的把戏,过来用手指在我眼前晃动,咕哝一声:“咦,其实他早睡了。”说着用什么刺了我一下。一根针掉在地上似的,发出微小的声音。我低头去找那根针,眼瞪得比刚才还大。《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40)“你说出来吧。”“我说出来……说出来……”“你别存在幻想。”“幻想……幻想……”“开始吧。”“开始……开始……”一个助手过来,看看我说:“他其实还是在睡。”脚步声。我睁大双眼却看不清他的脸。我梦中他是一个独眼龙,一个用腹部走路的人——“蛇……”我小声说。“如果睡了就不会说话了……”“不,睡了会说梦话。”“哦哦,那么得先让他睡足了再说?”“那是啊。不过睡得太足大概也不行吧。”“也是也是!也是……”一个小姐用英语结束了这场审问。我给抬到或拖到了那个无窗的小屋里。我记得连拉带推地给弄到了床上。梦中只睡了一个小时,催命鬼就来了。这时候是要拼命的。我用牙咬、用手抓他的眼睛、用头撞,无所不用其极地反抗,可最后还是给弄到了另一个明亮的屋子,来接受再一次审讯。这个生不如死的时刻,这个非人的空间,让我一点点消失、溶化,成为一片乳白色的气和水,在自己的昨天里流动。我说了什么?没说什么?自己竟一无所知。对方是一两个徒有其表的人或物,是肉体和声音、气息、渣滓,生命——人的渣滓——类似于那个野物看守。他们极不满足地摇头,长叹:“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相信这句话是在问左右的人;接着是极有意思的回答——因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竟然听懂了:“如果*了怎样呢?听说羞耻心对于他们这一类……”他们几个在交换目光。那个姑娘不好意思地去看窗外。另外两个人拍手定局:“嗯,是个办法。”我被脱得精光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梦中是这样的。我梦见或真的看见那个女人看了我一眼。继续审问。于是继续回到梦中。他们绝望了。有人终于提到了一些古老的方法——我听明白了,他们想好好打我一顿。有人提出后,场里鸦雀无声。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说:“我们要慎之又慎。”“为什么?”“因为,因为一些不便多说的原因,别留下伤痕……凡事都要调查研究。”一个女声说了,这是那个美丽的姑娘:“扒下衣服都一样。”那个苍老的声音说:“嗯,可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另一个男人开了一句玩笑:“这家伙有三根屌。”姑娘把脸转向了一边。重新回到那个灾难丛生的小屋。接下去的问题是睡不成也醒不成——那个野兽小子又来了,他将一身怪异至极的气味发挥到淋漓尽致,我竟然在极端的困倦中都无法入睡。好像有一股氨水调弄的什么脏臭的浆液试图从鼻孔里通过,需要我紧紧地、紧紧地咬住牙关。我双目圆睁盯住他,让他奇怪地嗯了一声。他吐唾液,那唾液竟然是红色的。我面向自己遥远的梦境发出一声哀求:“我马上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