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46)又是一天过去了。天真的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我轻手轻脚走出,像怕惊动了这个沉沉的夜晚。四处的嘈杂都被夜色隐没了。弯月升起,浓密的星星一齐眨眼。月色真实可爱。我走出了小院,在门口徘徊。我不敢离开太远,就坐在了柴门旁边,手拄下颏闭上了眼睛。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才发觉:夜已经很深了,身上满是露水,衣服湿漉漉的。我站起,活动着发木的腿脚,摸一摸冰冷的双颊。头发已被露水弄湿,一阵喜悦涌上心头。为什么喜悦,却不知道。我走着,来来回回踱步,思虑着莫名其妙的喜悦。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又一次找到了在野地守夜的那种感觉。那些夜晚就像现在一样,我披着蓑衣,掮着猎枪,领着一条狗在树下坐卧。有时候不知不觉睡去,不知何时再醒来——远处的一声雁鸣或老野鸡的一声呼唤,再不就是狗的一声呜叫,把我突然弄醒。那时我呼吸着清凉的夜气,打一个哈欠,伸一个懒腰,再重新向前。我发现离静思庵十几步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他正无声地走着。这人走路的姿势特别奇怪,竟然一耸一耸,头部往前探去。他一直往这边走来。院墙外十几米远就是一条弯曲的小路,它通向更远处。那个人走来了。在这黑黑的夜晚,没有人迹的夜晚,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我们俩离得很近了,他的脚步才微微放慢了一点。他说:“谁呀谁呀……”“你怎么了?你要到哪里去?”“前面前面……”我突然发现这个人半睁半闭着眼睛。他走起路来几乎不以目视。再看看他走路的姿势,我脑海里突然蹦出几个字:“梦游者!”我十分好奇,就跟上他走了一段。我发现他总是用同一个姿势,几乎是在依靠一种惯性、一种直觉往前,那种糊糊涂涂的样子令人惊异。小路向外伸出很长一截,最后又拐了个弯,绕着村子转去了。梦游者就在这条小路上循规蹈矩地往前,一会儿就绕到村子的另一面去了。我站在那儿,久久凝视那个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回屋之后,我还是在想一个人:被我拒绝进入茅屋的庄周。朋友,这个夜晚你会想起我吗?你能够宽宥、能够原谅那个胆怯的朋友吗?我不知自己该不该原谅,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罪过。但我永远不会为自己辩解。是的,无法辩解。可这痛楚啊,还有其他的伤痛,像夜色一样把我围拢。正是这痛楚追逐我,使我无法逃离。我混迹于一座乱哄哄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藏身。最后这痛楚却要一路追赶,把我逼上绝路。我关了屋门,回身时没有点亮蜡烛。我摸索着爬上小床,拉过被子蒙住头颅。可是我仍然没法摆脱那漫漫的海潮之声。第三章老人1多么冷的长夜。不知是几点了,曲一醒过来就摸摸索索,口中喃喃有声。他伸长胳膊在身边摸着,觉得周身的关节都被冻僵了。他试图翻一下身,翻不动。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左腿蜷起一点,接着又蜷起右腿。他这样往上耸了一下身子,挪动了几寸:轻轻呼唤,声音含糊不清,好像舌头也被冻硬了。不过他唇边仍然带着微笑。他摸了一会儿,似乎在冰冷的黑暗中抓紧了什么,用力将被子往胸前拥着,抱着,浑身颤抖。柔软温暖的被子让他老泪纵横。他把头颅埋进其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多么幸福,在这样的一把年纪,在这惨淡的暮年……”他悄声诉说,几乎要哀求起来了。他拥紧被子,一下下喘息。后来这哭声终于把身旁的人惊醒了。《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47)这是残破砖房里的一溜地铺,地铺上睡着好多人。他们像睡通铺的士兵,每人只占据很小的一个位置,挤得又紧又密。由于天太冷,每个人都蜷成了一团。他们的被子都很薄。曲的哭声惊动的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坐起来。天太冷,他把被子紧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头。曲仍在泣哭,两只瘦长的手揪紧被子。“老师,老师,你怎么了?”没有回音,还是一阵恸哭。其他人由于太困,还在睡着。年轻人点亮了一盏小油灯,把衣服披上,举灯照了照。他这才看清:曲把脸拱在被子里,只露着白发稀疏的头顶。他看了有一刻多钟,终于忍不住,把老师揪紧的被子一点一点从那双满是裂口的手中挪开。老人两手颤颤抖抖,低喊:“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他哭得更厉害了。年轻人轻轻摇动,安慰,最后又把被子围紧,把他弯向一边的身子扶正。这时老人的哭声才止住,睁开眼。他定定地望着年轻人,抖缩着把被子进一步围紧。刚才滚下的泪珠还在皱褶间闪亮。年轻人说:“老师,睡吧,天还早呢。”“你……睡吧。”年轻人把灯熄掉。天太冷了,只是离开了被子一会儿,他的牙齿在打颤。逼人的寒气一下罩住了他。他弓着腰,没有*服,让被子把自己围住。他牙齿阵阵打抖:“老师……快,快躺下吧。”曲应了一声,没有躺下。他就那么坐着,再也没有睡去。他想一直这样待到天亮。他在咀嚼刚刚做过的那个梦。这个梦如果一直做下去该有多好。又是身边这个小伙子中断了一场梦中约会……路吟当年与云嘉一起做了他的研究生,是他最得意的两个门生。后来云嘉成了他的妻子。这个夜晚她远在天边,而路吟却与他躺在了一块儿。不过曲从心里感激他,在这个不幸的时刻里能与自己的学生在一块儿毕竟是一种安慰。在艰难的农场生活中,路吟像云嘉一样照料了他的生活。如果没有他,曲可能活得更惨。他已经不能设想,一个人可以没有弟子。从来到这个农场以后,他差不多一刻也没有离开路吟。曲转到这个地方已经两年多了,怎么也不明白这儿怎么可以称之为“农场”。当时他从一个干校押解出来,听说要到农场去,不知有多么高兴。他认为那总要比待在死寂的、寸草不生的空房子里强。空房子恐怖、冰冷,远不如到田野上去沾两手泥巴强。那样反而要活得好一些。那一天颠簸的汽车一直往西,往西,不断地爬坡,最后转进了这座城市西郊的苍茫大山之中。在这层峦叠嶂、雾气缠绕的山隙里,怎么能有一个农场呢?他一路困惑,骨头都快散了。到达了目的地。不错,有一个农场,因为大门口的牌子上就写了“农场”两个字。可是门口有人持枪站岗。进得门后才知道,这是在大山河谷里开垦出的一片狭长的农田,顶多有十几亩;而西面山坡和谷地旁那一排排简陋的砖舍,却表明这里曾有很多农场工人。他怀疑这儿实际上是一处劳改农场,是真正的囚禁之地。他明白了:从“干校”到“农场”,这只说明他的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曲在这儿发现了很多知名人物,有的尽管以前没有见过面,但早已有了文字之交。最使人感到欣喜和兴奋的,就是早在半年前失踪的路吟出现了。这个得意门生原来比他更早一步来到了这个地方。路吟一眼见到了他的老师,嘴唇颤抖着一声不吭。还是老教授伸出双手抱住了他。三十多岁的路吟已经生出了白发,眼角满是皱纹。路吟在老师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48)第一天路吟就告诉老师:这里的活儿很苦,管得极严,名为“农场”,实际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集中营;而这里的头儿叫“政委”,并不叫场长——那家伙老师会熟悉的……曲迷惑地睁开眼睛。路吟说:“老师等着看吧,他每天都要训话,站队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他是谁了。”从干校分批往外押解的时候,曲曾经恳求说:“我没有别的要求,请把我和我的家里人分到一起吧。我要和云嘉分到一块儿。那里还有我的一个孩子。”那些人只是冷笑,并不回答。他一遍又一遍要求,对方终于呵斥说:“你还有脸提孩子老婆?你哪来那么多痴心妄想!”他已经有三年没有看到妻子云嘉了。云嘉比路吟还要小一岁,如今在外省的一个林场劳动。孩子不知寄养在哪里。曲觉得自己肯定要死在这片大山里了。他现在别无他求,只希望能待在云嘉的身旁。如果那样,也就死而无憾了。在深夜,他曾对着满天星斗,说出这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奢望。他真的别无他求,他只恳求神灵答应自己一次,只此一次。2第二天一早他就明白了,这里的管理完全是军事化;与干校不同,这里的监管人员对待他们如同囚犯。大约五点左右就吹响了起床号,接着不管是否失眠是否困倦,即便是生病也要迅即起床。他们这些过去的“农场战士”编为一个个班组,班组的头儿要由他们当中挑选,并由这些人发出上工、熄灯和起床的催促。每天一早大家要飞快穿好衣服,到广场去听候每天一次的训话。每个小组作为一个单位先在门前站队,然后跑步汇集到广场。一个农场是一个营,“政委”是一个大高个子,脸色黝黑,却长着一个奇小的头颅。他在远处一个人踱步,这边的队伍集合好了,才由一个头儿跑步向前,“啪”地打了一个敬礼。“报告政委,集合完毕!”“政委”缓缓地转过身来,背着手向这边走来,面带微笑。这个人刚刚四十多岁,长得并不难看,只是脸太黑了。他一个一个扫视一遍,然后眯着眼讲话。他讲话不紧不慢,柔中带刚,总是不失和蔼。这就是整个农场的主宰者。曲看着“政委”,后来差点叫出声来。因为他突然认出了这个人,他是蓝玉!天哪,这不是当年到他们系里来的进修生吗?曲还记得自己曾给他上过课,他也多次登门求教。这个进修生聪明,人生经验丰富,活动能力很强,最后毕业时竟留在了学校。不久就混乱起来,学校迅速分立许多派系,这个蓝玉统领了学校的一多半人马,一时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物。教授们噤若寒蝉,动不动就要被拉到台子上,弯腰曲背站上一天。突如其来的运动让人目瞪口呆,半年时间不到,过去那些有模有样的人都一次次挨了拳脚。有一个口吃老教授差不多是与曲同时从国外归来的,他在一个批斗会上顶撞了几句,竟然当场被打断了两根肋骨。所有被揪斗的人都十分胆怯。有一次曲他们被拉到学校附中的一个广场上,参加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斗争会。他们那天脖子上挂的牌子格外沉,格外大,而且上台之前还要剃阴阳头。剃头者手持一把钝刀,“滋滋”地刮着教授们的头皮,就连一个女教授也不放过。可是当剃头的人走到曲面前时,那个蓝玉过来了,摆了摆手。剃头的人于是越过他,去剃下一个了。他记得当时蓝玉握住曲的手说:“老师,坚持一下吧!”《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49)就是从那个会场上下来,被剃了阴阳头的女教授自杀了。曲痛不欲生。女教授与他共事十多年。不过他对蓝玉还是多少有点感激。这个学生使他免除了那把钝刀之苦和难以忍受的侮辱……不过后来蓝玉并没有使他摆脱一连串的劫难,最终也还是进了“干校”。这之前他并未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揪斗。他没有被打断肋骨,却被敲掉了一颗门牙。当时鲜血流了满嘴,他就把这满嘴的鲜血吐在了那些人的脸上。有人大叫:“嘿,臭东西狂吧?”记得那会儿有人吆喝一声,他们就一拥而上。他那次被打得昏死过去,很久才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门诊部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蓝玉。蓝玉神色肃穆,见他醒来就握住了他的手:“老师,学生来晚了。我来告诉你,明天你去干校……”曲在这个寒冷的早晨,直眼看着在那儿训话的蓝玉,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3曲对这片苍茫山地可不陌生。许多年前,更年轻的时候,他的腰板还能够挺得笔直,曾和三五好友乘车来这片大山里郊游。记得那是第一次到西郊去。茫茫云雾后面隐藏着无限隐秘,起伏的山峦一片铁青色,一架高峰之后是更高的山峰。登上一道慢坡丘岭,他一眼看到了一棵坚桦,它的旁边还有几棵漂亮的壳斗科树木。时值初秋,树上的果子刚刚结出,壳斗上的毛刺柔软得很,使他想起年轻人刚刚长出的胡须。他注意到,壳斗科树木大半都有粗粝的皮肤和坚硬的木质。当然最硬的还是这棵坚桦。它大约有六米多高,长在通往丘岭顶部的阳坡上。四周最多的是松树,属于黑皮松,当年生的枝桠呈现出诱人的棕红色。狭窄的谷底还可以发现一两株漂亮的红叶树。加拿大杨和刺槐灌木随处可见,上面跳跃着黄腹山雀和银喉长尾雀。他一直清楚地记得,在离他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栗树上有一只鸟唱得多么欢畅委婉,同行的一个女教师告诉他:那是一只四声杜鹃。他瞥了那位女教师一眼,觉得她也是一只“四声杜鹃”呢。他非常爱慕那些美丽的女性,当时他还不足四十岁,总是被一些热情激励着。他和同事们一块儿来山里远足,同行当中常有一二位女性。这些大山多为东北西南走向,最高的山峰还非常遥远,近处的山却不很高,轮廓清晰。据说这一带发现了几处矿藏,不久就会开采的。那天他们一直往前攀登,一会儿就热汗涔涔了,兴致很高。他们把衣服搭在胳膊上,只穿方格或洁白的衬衣。终于登到山包的顶部了。这时可以看到四周更低的丘岭,看到谷地上那一个个闪亮的水洼。河谷与山脉的走向大致是平行的,有时它们尽管被山麓阻滞,不得不沿着丘岭和沟壑旋转,但最终还是向着一个方向流去。一只雉鸡飞过,接着又是一只苍鹰在高高的云端徘徊。女教师指点着,有时尖声大叫,夸张得很。那时的曲一点也不厌烦,他哈哈大笑,总是最先被打动。蹦跳的兔子,在草间奔跑的各种小动物,都让人发笑,让人兴味盎然。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让他们断定:重峦叠嶂之后一定会有一处庙宇,比如说尼姑庵之类的东西。他们询问了同行的地理老师,他摇头说不知道。这儿简直太美了,尽管离市区稍远了一点。有人叹息说:“上了年纪到山里来住吧,在这里打一个草庵定居,真可以六根清净了。”他们还讨论了爱情、职业、清苦的生活和深邃的思维之间的关系。当时的曲是极少数引人注目的独身人物,他还没有好好地接触过女人。大约是一年以前吧,他注意到了同行的这位女教师,觉得她扁平的胸脯、翘起的臀部,特别是有点枯黄的头发下开阔的脑门,浓浓的眉毛,随处都有些可爱。“美是各种各样的,”他在心里说,“关键是你能够寻找并且感受它们。”从那时开始,他准备认真地谈一谈爱情了。那个女教师很喜欢体育活动,打排球、篮球、羽毛球。她穿着运动衫,每一次得手都跳跃着尖叫一声,两条腿很长也很顽皮。她大概刚刚二十七八岁吧,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都喜欢在这个年龄里进入情况,即便一个姑娘也同样如此。“我很喜欢她……”他在日记上写道。后来他想给她写一封信,写了很长,但没能发出。他明白这只会是爱的独白。《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0)女教师搞的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学科,因而他们在一块儿的机会很少。他想请教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显得有点做作。不过好在他们之间一直是两不相扰。后来他就去找她了,可是他提出一个问题,女教师就用左手捂着嘴角嘻嘻笑。他问,她又是笑,并不认真回答。而曲刚把目光转开,就发现女教师在用眼角瞟他。他有点气愤。回来后他在日记上写道:“她怎么能这样呢?”那一天在西郊,接近中午时分他们才从山顶下来。这时候顶着一轮温暖的太阳多么舒服。有人指着山下的一个水湾,那是山谷转弯时滞留的一片大水,水边长着梢头发红的荻草。水边上有洁白的、粗粗的沙砾,这使人想到了海岸。女教师蹦蹦跳跳走在前边,下坡时险些跌倒。有好几次曲想伸手扶她一把,后来都忍住了。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老讲师不断地与女教师讲话,还伸手拍打她的后背。姑娘转脸跟老讲师谈话,时不时地伸一下舌头。“怎么能这样呢?”曲心中诧异。到了水湾旁,每个人的情绪都高涨起来。有的撩水玩,有的在水湾旁边捡一点圆而白的卵石。他捡到一颗晶红的卵石,认为是石中*,“这个东西么,”他在心里想,“该送给一个人才好,这个东西太美了。”他的目光搜寻着旁边的人。他发现那个女教师仍然在和那个年迈的老讲师站在一块儿。老讲师看着水面若有所思,女教师高兴得嘴巴都翘起来——她一高兴就是这样:往上跳,尖尖的嗓子。噢,曲发现了一只白色的水鸟——那是一只鹭鸟,正在那里梳理羽毛。可惜它被惊动了,抖一下翅膀,长腿跳动了两下飞走了。一片惋惜。可是没人责备女教师。“女人就是这样。”他心里想。这片水清可见底,一些游鱼清清楚楚。有的鱼乌黑乌黑,像墨染的一样。“这是什么鱼?它怎么可以长成这样?”他不由得说出声来。一旁的女教师笑了。“她的耳朵可真尖。”他想。不过那一刻,他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睁大眼睛站起,伸展一下身体又重新蹲下。他发现自己长得那么瘦小。是的,有一次他称过,不多不少只有九十二市斤。“一个可怜巴巴的、体量较小的人。”他在心里说。而那个老年讲师身高一米八二,而且胖,腹部隆起,胡须浓旺。看人家总是把胡须刮得铁青,戴着眼镜。如果仔细些看就会发现,这人的一双眼睛就像甲状腺机能亢进一样,有点凸出,而且结膜一年四季发红。可这同时也是一双精明的眼睛,精明得一个人独居,见了女人就不苟言笑,总想标新立异。“这不过是我自己的观察而已,”曲他认为这样的人一旦改变了姿态就变得分外危险,比如说他对眼前的女教师就活泼多了,“也许,时候到了……”那一次西郊之行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里的山水、朦胧的山色以及山峦后面隆起的更高的山峰,都使他惊讶不已。他想到了某种人生的东西。那是一次了不起的预示——为什么,不知道。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手紧紧扳住一棵柞木,伸手摩擦着它粗糙的老皮。他想起自己总有一天也要变得像这棵壳斗科树木一样苍老和粗糙。“那时候我就更加不可爱了。”他一直走在最后,前面的人谈兴正浓,好像完全把他给遗忘了。他在想:九十二市斤的人当然要注意寻找内在的力量——一个人总会有内在的力量。而内在力量的发现和凝聚、使之不断强大的方法,就是陷入沉思和冥想。可喜的是他从很早开始就明白了这一点,明白了他这一生将要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忍受内心的波澜,克制冲动,让冲动化为一种内力,并注意享受美好的精神生活、自己亲手制作的温情。他的一生不会富于喜剧色彩,可他多多少少也会是幸福的……往回走的路上,他稍稍有一点失望,又有某种激动和亢奋的东西在体内滋生。他牢牢记住了一个基本的客观事实,那就是:我是一个九十二市斤的人。《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1)4回到校园,他立刻走入习惯的生活。不过登上讲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话语有些艰涩。后来他思考了一下,认为这与那次西郊之行所思考的问题有关。是的,他将逐渐告别那种外向的、喧哗的外部生活,而要进一步趋于内向,埋头于自己热衷的事物。不过他又想到了那位女教师。“我想,我应该最后找她一次,或者两次。”这样想着,一天黄昏他敲开了女教师的门。开门有些迟缓。门打开了,他发现里面坐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年老的讲师。讲师甚至没有站起来迎接他,只是露出一点克制了的微笑。当然了,老讲师在这所学校的时间比他长得多,在对方面前他只能算一个新手。可他已经是一位副教授,这在整个学校里,在他这样的年龄段中,大概还是极少见的吧。女教师热情地给他沏茶,一边沏茶一边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比如说“你有什么事情就谈吧”,等等。“这也是脱口就能谈出的事情吗?”他心里想着,接过一杯热茶。试了试,水太烫了,喝不下。喝不下,又没什么可谈的,于是很快也就告辞了。出门后他才想到:现在那个小屋里只有他们俩了。这又使他有些不安。他回头张望了一下关严的门,只得离开。也就是这一天,使他第一次想到该了解点什么了。后来几天他稍稍一问,别人就告诉他:那个老讲师半年前死了老伴。“这么说,他是一个独身,像我一样的独身,只不过大了一点,很大。他大概有五六十岁了吧。”仅仅是一个多月之后,学校里传出了一个新闻,老讲师和那个胸脯扁平的女教师就要结婚了。看来是真的,他们开始分发喜糖。“花花绿绿的糖纸真令人厌恶,”他在日记上写道,“这难道是合理的吗?”他陷入了痛苦,一连好多天都没有走出屋子。饿了,就简单吃一点食物,比如饼干糖果之类。暖瓶里的水已经变得冰凉,不过他仍然把它们喝得干干净净。最后暖瓶里一点水也没有了,他才不得不提着它走出。走出后立刻看到了明亮的天空和路上走来走去的学生,看到了道路两旁的冬青剪成了树墙,还有皮肤光滑的白杨以及在风中簌簌作响的叶片。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刚刚发生的那一点变化之外,一切都像原来一样。“一切都像原来一样,不过,然而……”他思索着。这一整天他都在屋里思索。他在日记上写道:“我受到了爱情的打击。”总之,那是他第一次围绕女人认真深入地思考。尽管这一切从外部看上去很平静,然而他的确经历了热烈的阶段,最后好不容易才回到冷却。冷却,一下子就是十几年。他发觉自己的名望飞快增长,真可以说是名满天下了。他发觉自己也到了那位老讲师当年攫取一位姑娘的年龄了。“不过,我呢?”他不由得这样发问。他发现自己两鬓白发添得这样快。这期间因为焦躁难耐,他曾一个人在郊区转悠过,两次,不,大约是三次吧……经历了一些独特的事情。这也足够他回忆一生了。他又一次称了自己的体重,发现整整一百二十市斤。“咦?”他自语着,“一切都在增加分量。”这些年他很少把目光转向那位女教师和那位老讲师——当然了,老讲师成了一位副教授,一位平庸而幸福的人。他想:老讲师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还算硬朗,可惜过早地谢顶。他总看到老讲师提着一支黑色的拐杖,身边就走着那位女教师。女教师脸上有了皱纹,头上有了白发,人也变得格外爱唠叨。不过她一边唠叨一边掏出手绢给丈夫擦胡子上的脏东西。“我想这也不错。”他观察后在心里说。《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2)有一次他尾随他们走了很远。“我已到了他当年的岁数了,我又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有人说事物总在重复,不过这一次可能是个例外。”就在这一年他招了两位弟子。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是这个时代的拔尖人物。他凭着自己特有的敏感一眼就把他俩辨认出来。“很好,”他在心里说,“很好的两个年轻人。”不过他没有把这些想法表述出来,只是用眼睛说了一遍。只有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他才张嘴。他一直在用这个办法保护自己的内心,所谓的那种“内心凝聚起来的力量”,“一种精神生活总是如此,是的,总是如此”。男的叫路吟,女的叫淳于云嘉。“淳于这个姓氏么……”曲当时张嘴说了一句,“古有淳于髡,淳于越,还有……”他扳着手指,“噢,很好。”一对杰出的年轻人来到了身边。一个星期之后的早晨,淳于云嘉用湿漉漉的拖把擦办公室的水泥地板,一直干得热汗涔涔。她抬起头,不由得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就在那一瞬间,曲看清了她的一切。他发现了她惊人的美丽。曲两手剧烈一抖,但他就势拍了一下桌面。淳于云嘉停住了手里的拖把看着:“老师……”“你竟然……”他刚刚说完这几个字,又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几眼。四周没有任何人。曲往前走了一步,脚几乎要踩在拖把上了。但他总算把那句完整的话说出来:“你竟然如此之美丽。”拖把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啊,老师……”曲又回到了写字台旁,埋头于手头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掩饰。淳于云嘉喘息了几口,继续用拖把拖地。后来曲寻到一个机会,若无其事地问路吟:“你们俩入学前就认识吗?”“不,我们俩从没见过面,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哩。”路吟说话还带着很重的地方口音。曲点点头。他摘下眼镜看了看这个小伙子。小伙子有点黑,有点瘦,个子在一米七左右,留着一个小平头。是个很神气的小伙子。后来,曲发现有个叫“红双子”的女学生经常来找路吟,她是学生会的头儿。他问了一下,知道路吟和红双子才是同乡关系,而且早在入学前就开始恋爱了。“原来是这样。”他说。他也稍微注意了一下那个红双子,发现这姑娘长得不算难看,机灵得很。特别可爱的是她生了一双吊眼,那眼角吊得可真是厉害。还有,她一笑腮部就出现两个酒窝。那么活泼的一个姑娘,有时却令人费解地沉默,而且沉默时下唇就要凸出一点:怔怔地看着路吟,看着旁边的一切……农场与弟子1来农场的人却大半没有机会种地。曲不记得当年那一次在西郊的大山里是否见过这一片平地。不过有一点他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这片大山可比现在让人亲近多了。如今山脉的岩石都裸露着,那些坚硬的花岗岩好像做好了准备,要磕破一些人的骨头。因为水土流失或别的缘故,山上的树木竟变得如此稀少,当年看到的那些绿蓬蓬的灌木和乔木呢?各种各样的动物呢?这儿只有一些人背着枪在四周溜达,还有远处一道又一道铁丝网在山雾中若隐若现。“那里是什么?是工事吗?”他小声问旁边的人,对方告诉:“那是与农场邻近的一座矿山,那儿的人跟我们一样。他们的行动更不自由。那里的活儿才叫累,那都是一些犯了重罪的人。”《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3)曲“噢噢”两声,回首望着,心里想:这个农场不同样有人持枪站岗吗?这儿的一切都是军事化。这里的人不再像干校时期,那时人人都有一个令人鼓舞的绰号,叫“战士”呢。他那时候一想到这两个字就不由自主地把弓起的腰杆挺直一下。吃过早饭就要上工了。早饭粗劣得可怕:几块地瓜,一碗像刷锅水似的菜汤,再不就是一块变了味的窝头。食物粗糙倒不要紧,问题是量太小。他第一天出工后就觉得他们分配的食物太少了。还有一件让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劳动工具不允许随身携带,而是由一个地排车拉到工地;到了工地只待一声铁哨子吹响,所有的人要蜂拥上去争抢工具。工具有的早就砸破了不能用了,可是既不维修也不调换。他们故意把那些损坏的和完好的工具放到一块儿,如掉了把的锤子、折断的钢钎等等,都堆在一起。结果,取到好的工具劳动就轻松一些,取到坏的干脆就没法进行手头的活儿。监工的就在一旁督促逼迫,大声呵斥,这就迫使大家在铁哨刚一吹响就要没命地往前跑,有的不止一次给撞翻在地上。那些身体好的、年轻一点的人总是抢到好的工具……曲有两次不得不拾起脱了把的铁锤和断掉尖头的钎子,不知道怎么使用,只得凑合着干。结果他花费了双倍时间也没做出别人在一个钟头里做出的活儿,等待的只能是斥骂和推搡。他咬着牙关。还有个规矩,就是不许别人代领工具。有一次路吟不顾危险,偷着为自己的老师多拿了一把好锤子,被一个人发现了。那是一个脸上长了很多黑色小凸块的男人,四十多岁,鼻子可怕地向一边歪扭,连带嘴巴也有点歪。他的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用两颗很长的门牙咬住下唇,发出“嗯”的一声。他一把抓住了路吟的头发,手劲太大了,路吟尽管还年轻,可是随着这一拽就在他的身侧连转了两圈——当路吟向一旁栽倒的时候,那人趁势又猛地一拽把他扶正,随手给了他几个耳光。他麻利地把路吟手里多余的锤子夺下来。路吟的嘴角立刻淌下血来。这一切曲都看在眼里。他一步步往工具车那儿移动,当走到车旁边时,所有的人都领取了工具,车子上只剩下了一把破钎子。整个一天他就用这把破钎子凿着石头,两手握紧一下一下凿。石渣溅到他的脸上、头发里,泪水哗哗流下。他干脆闭着眼睛做活。一边的人吆喝说:“你这个反动老鬼,你他妈的把钎子捅进了哪里?胡捅乱捅,在家里对老婆也是这样吗?”他睁开眼,发现那个石洞已经被凿得不成样子了。这些洞眼要凿到一定深度,然后放上黄色炸药,所有人都要隐蔽,轰轰一连串巨响,山崩地裂。他们用手用锹扒着那些滚落的石块,然后就用地排车拖到下边的一个低谷里。低谷填平后再铺上一层厚土,改造成“良田”。可是到后来他才发现,他们开凿的石块不仅为了填平低谷,更重要的是要开掘出一条通道,而通道的一边却又伸出好多条洞子。他想不出这是做什么用的,也没有兴趣去打听。曲刚来农场不到一周就被拖垮了。他早晨爬不起来,发烧以至神志不清。农场只有一个简陋的门诊部,他们发现他病得很重,就不得不让人用地排车拉到山谷另一面去了。原来农场和那个矿山在合用一个规模不大的医院。他在医院里仅仅住了十几天就被押回来,不过他在医院里得知,进了这个农场的人到最后也许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刑期满了回家,再就是转到一些体力劳动部门去。“可是我还没有判呢,我是糊糊涂涂做起了囚犯。”曲用钢钎一下下击打岩石的时候想:性质也许早就发生了变化。“多么罕见的奴役和侮辱。”他咬着牙。嘴里的牙齿前后落了好几颗,这时候说话都含混不清了,咀嚼粗糙的食物也费力得很。他常常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抓起来填进嘴里,嚼也不嚼胡乱吞食下去。《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4)最难忍受的还是饥饿。那些比他年轻一点的人胃口好,常在劳动的间隙里寻一些可吃的东西往嘴里塞。像嫩绿的酸菜叶、柳树芽等,它们富含维生素,应该是有些营养的。有一次他看到旁边有一些灰蓬菜就拔起来,一边咀嚼一边抬起眼睛看监工的人。那个家伙本来也是一个犯人,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就被提拔为小头目,最后又成了监工。那人年轻,体魄好,不太像一个有学问的人。这家伙当着大伙的面就解开裤子撒尿,故意把尿撒在那些嫩绿的灰蓬菜和酸菜上面。曲一看到这人立刻就停止了咀嚼,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因为他弄不清这些灰蓬菜上撒没撒过那个家伙的尿。就在他重新抓起钢钎开凿岩石的时候,低头时突然觉得两眼一黑,接着就不省人事了。他已经不知多少次昏倒在工地上了。2生病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年迈的人病得实在不能上工了,就转到医院里。好多人再也没有回来。风声越来越紧,蓝玉他们对这个农场的管理也越来越严。他训话的时候一再提倡“军事化”,说“是真正的军事化而不是准军事化”。他让那些背枪的人来给犯人们进行“标准化训练”,这样除了上工时间外,余下的一点时间还要在小房前面的工地上跑步。在口令里要动作齐整,报数、奔跑,必须齐整,不准任何人掉队,还要学会打敬礼,学会发字清晰、干净利落地回答问题。这一切对于这一班人来说,十有*做不到。特别是曲,他回答问题的方式令人发笑。那些持枪的人点划他的鼻梁,有时还用两根手指戳他的胸部。一戳老人就弯曲一下身体,好几次差点给戳得倒下来。他们做这些的时候,蓝玉就在一边看着。他瞥几眼,然后再做自己的事情。一帮人抱起拳头做出标准的跑步姿势,围着他旋转,跑成一个圆圈。他在中央喊着口令。常常跑着跑着,他猛一声吆喝队伍就得停下来。接着变纵队、横队,又是报数、齐刷刷打敬礼、稍息等等。路吟和曲分在一个组,他们总是站在一支队伍里,有时候还相挨着。没完没了地折腾,练完走步又要练摸爬滚打,不论年轻人还是老人都一律趴下,练习“携枪匍匐”。没有枪而且也绝对不能发给这些人枪支,于是就找来一些粗粗的木棍代替。它们比真正的步枪要长得多粗得多,携带起来很不方便。每个人都要抱一支这样的木棍在身旁挪来挪去,匍匐前进时,左手或右拐肘撑地,一丝一丝往前挪动。一旁指挥训练的人总嫌这些老家伙动作太慢,喊着:“快,快!”他们看着手表。曲的衣服都磨破了,后来实在爬不动,干脆拄着木棍站起来。“你这个老东西,你敢站起来?卧倒!卧倒!”曲赶紧俯卧在地,可是他再也爬不动了。“我爬不动了。”他说。“你他妈的,原来的嚣张气焰哪去了?”指挥队列的人见曲蹲下来,就走到他身旁,伸手把他的头颅使劲往地上按、按,最后曲的嘴巴都啃到土上了。他闭着眼,用力地把嘴巴埋到土里。后来他不知怎么张开嘴巴,吃进了满满一嘴泥土。他咀嚼着,发出了咀嚼的声音。这声音怪诱人的,使旁边的人不由得歪头看他。“老家伙脑子有病,你们看什么看?喂,你发什么邪气?”那个人踢他一下:“吐掉,快些吐掉!”曲眼也不睁,只耐心地咀嚼。土里有几颗沙子都被他小心地剔出来。后来他一伸脖子,把满嘴的土咽下去了。那个家伙一扭身跑走了,高声吆喝着:“蓝政委,蓝政委,你来看,你来看看,这个老家伙吃、吃……”《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5)蓝玉走过来,发现曲仍闭着眼睛。曲跪坐在那儿,嘴角流出了血,那可能是泥土里有什么东西刺伤了他。他仍然用舌头抿着沾了土末的嘴唇,轻轻点头,若有所思。“老师——”蓝玉木着脸叫了一声。曲仍然不睁眼睛。“老师,是我!”曲像没有听见。他摸摸嘴上的血,又在衣服上擦了一下。一边的人吆喝其他人继续操练,然后转过来,呆立一旁。蓝玉说:“他病了,把他抬走。”“抬到哪?”“抬到宿舍里去。”持枪人吆喝了几声,过来几个人,他们小心地托起曲,一个背,一个在后面扶。曲的身体早已不足九十市斤了……两个人把他放在地铺上就离开了。持枪人站在屋里,等待走过来的蓝玉。蓝玉看看地铺上的人,对持枪人说:“你走吧。”他把门关上,坐在地铺上,给曲倒了一杯水放在枕边,又把曲扶起来,拿了枕头和被子垫在他的腰部。“老师,请你理解我,我只能做分内的事,有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曲一直闭着眼睛。“你是一位有名的学者,我一直从心里敬佩你。你可能认为这是假话,但我要说,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也许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好好留在学校里,跑到这个劳改农场里做什么‘政委’。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农场一年前被我们这一派里应外合接管了。我们来了不少人,再后来精简人员,只留下了几个。我是这当�。他们就这样一追一赶。如果四哥累了坐下喘息,姑娘也坐下来;如果四哥恢复了力气,那么姑娘也就爬起来重新奔跑;四哥实在感到腻烦了准�…”曲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只闪出一条缝,可是没能掩住的眼神尖尖发亮。“你好些亼�最终远远地消失在灌木丛里。《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3)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领回了万蕙,在土屋里安安分分过赭闹,都会过去的,所谓‘过眼烟云’。我读了不少书,还不能说就是一个浅薄无聊之辈。我懂得䨘在当年因为万蕙的到来而羞愤,哭红了眼睛,狠狠地跺脚,诅咒着。拐子四哥有了万蕙之后像换了一个人,游荡的时间也变少了。他差不多判也是真心的。我反对的只是属于世界观范畴的为发现他的荒唐。他成了一个没有劣迹的好人。可是这种状况维持了没有很久,有人又发现他一拐一拐地在河边、在原野上奔走了。他领着那只心爱的狗,打着婉转的口哨。他有时清早出门,直到前给你看过大纲。时间一晃就是几年,来农场以后我也没有把它们扔掉。你是不是有兴趣再看看呄脸变得粗糙,变得黑红,头发也不那么油亮了。只有那对黑色的眼睛还依然如故。有人说他的全蜬书的大纲:那也能算“大纲”么?何等拙劣!蓝玉把水杯端到他的嘴边,可是曲紧闭嘴巴。蓝玉叹息:“请跟我来一下好吗?”曲没有动。蓝玉扶了他一把,他站起来。蓝玉搀着他走出屋子。3在一排排破败的小砖房旁边,有一个阔大的茅草做顶的房子,这是少数监管人员居住的。这些屋子中间带走廊,走廊在屋子的背阴面,屋门开在房子的山墙上。从外边看去,这男人。谁想欺侮她,那他就活该倒霉了。我等于是找了个警卫员——我这个人也该有个警卫员了,因为我从小给别人当警卫员,这会儿咱也有了不是。”拐子四哥的话让万蕙听了很舒服,她长久地仰脸看着自己的男人,一副受用的样子。她大概对“警卫员”的理解有些特别,以为就是“贴心人”的意思。她听从男人的每一句话,好像她活着就是为了他。男人不高兴的时候她也不高兴,有时还无声地流泪。她似乎没有自己的主意,只有用不完的温顺和善良。她偶尔也引起男人的厌烦,那是因为她太顺从了。当他厌烦她的时候,就用手掌推开她,让她离得远一些。可是万蕙全然不知这一切。她什么也不明白。她不明白男人有时候为什么要把她推开。她一直不能忘怀的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对她的拥抱。回忆起那一次,她就毫不掩饰地对别人说:“那回真好哩。”在葡萄园里,她一个人做的活儿比得上我好几倍。铁锹在她手里用得熟练极了。她只是三两下就把深深的葡萄根掘出来,把死去的葡萄秧铲开老远。她把旋进来的沙土往外扬着,一甩就是十几米,而且并不气喘,脸上笑吟吟的。我看出这种劳动对于她成了一件快事。我知道她和拐子四哥把葡萄园当成了自己的。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给人鼓舞、给人力量和信心的了。在此之前,我常常想到的只是梅子和小宁;来到园子里之后,我想得更多的是这里刚刚开始的、让人费心流汗却又无比欣悦的一切。每天差不多都要忙到深夜才吃晚饭,爬到炕上时已经是半夜了。全身酸疼,骨节像被拆卸过一样。有时我不得不躺在那儿哼叫几声。闲下来我就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循环啊,我如今竟然再次与拐子四哥走到了一起。好像几十年的时光白白走过,毫无所得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回到了童年时代,重新接续了我们共同的游荡。劳动间隙里,万蕙一拍手掌就唤来了斑虎。斑虎在茅屋门口独自呆坐,十分寂寞。在主人的吆喝声中,它几乎是欢跳着冲过来的。万蕙这时也像换了一个人,身子往前倾斜,伸开两手往前跑去,两条腿好像一下子轻快了许多,还令人发笑地边跑边蹦。我发现这时候她和斑虎跑动的姿势几乎完全相同。《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4)万蕙差不多和斑虎撞到了一块儿。斑虎呼地一下立起,只用两条后腿立地。万蕙与它紧紧地搂到了一块儿。斑虎的两只前爪伸长了,使劲地抱着万蕙。万蕙的两手也插在它的腋下。斑虎长长的嘴巴在一张胖胖的脸上探来探去,印上一个个杏子大小的湿印。我忍不住笑起来。小鼓额1这天傍黑时,拐子四哥领来了两个人。一眼看到他们时,马上令我大失所望。他们还离得老远,我就看出这是两个没有用处的人。他们都矮矮细细,跟在拐子四哥身后默默地走着,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迈得很小,每人背上还有一个黑黑的行李卷。我还着急地盼望四哥能领回几个棒劳力呢!我怔在了那儿,什么也没说。这是四哥做的事情,可他的道理在哪里呢?我放下手里的活儿,迎着他们走去,走得越近越是失望。紧跟在四哥身侧的是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她给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高高鼓起的额头。她的高额头放着光亮,沉甸甸的低下一点儿,好像她细细的身躯、特别是细细的脖颈承受不住那额头的重量似的。额下是一对圆圆的黑眼,这对眼睛又太大了些……春天了,天还很冷,可是她的衣服却十分单薄,这衣服甚至都裹不住细瘦的身躯。她瘦得太可怜了。我想她还不足三十公斤重。这还是个孩子呢,她怎么能劳动?如果让她做饭,她甚至还端不动一盆水。我从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就在心里怜悯起来。我在心里轻轻咕哝了一句:“鼓额!”我一低头,看到了她破碎的裤脚下是黑黢黢的脚背,一双家做的花布鞋破了,露出两个又红又圆的小脚趾。她的头发也有些黄。四哥介绍说:“她今年十七哩,就愿出来做活。我跟她妈说妥就领来了。这是个老实孩子,你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我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老实孩子。”“别看她人小,腿脚可勤快。她妈说了,‘俺孩儿干什么都不知道累,俺孩儿在家一分钟也不闲’——你听听!”我重复着:“一分钟也不闲……”鼓额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我,那目光陌生得可怕。在她眼里,我大概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可畏的城里人。她有点儿慌促。我对她点了点头。离四哥稍远一点儿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比鼓额要高一些,可几乎像鼓额一样细瘦,头发焦黄焦黄。他简直没有生出中国人的头发,额头四周是一些闪亮的细细的绒毛。看上去他总在微笑。我承认这个小男孩的笑容很迷人。只从这笑容上看,他是一个很具观赏价值的小把戏。他的鼻子、嘴巴,他的眼睛,一切都搭配得挺好。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孩子。我知道他的年龄不会大于鼓额,问了一下,他刚刚十六岁,叫肖明子。天哪,见多识广的四哥给我领回这么一对儿,他们简直是一对童男童女。我把他们引进另一间茅屋里。好在住的地方还宽敞。他们自己动手搭地铺,我让万蕙帮他们。在他们忙这一切的时候,我把四哥叫到一边,问:“四哥,你怎么雇来两个孩子啊?他们不是来帮我们的,倒是要我们来抚养他们。”四哥挠了挠头:“唉,没有办法,这年头的村里人都忙,像样的都出远门打工去了。你要雇到他们,除非花上一笔好钱。你知道还要管他们的饭。这两个孩子要的工钱少。我们可雇不起那些壮汉子。好在这两个孩子都老实勤快,这个我会看。我从眼神上一下就知道这是两个好孩子。你听我的话没错。再说他们人小,心事小,好经管……”《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5)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些话多少安慰了我。我让万蕙为我们做一锅饭,亲手帮两个孩子一块儿搭着地铺。开始的时候,两个地铺挨得很近,搭到半截的时候,我才想起有什么不对劲儿,就把肖明子领到了我的屋里,说:“你和我一块儿睡这大炕吧。”肖明子不情愿地离开了地铺。可是拐子四哥不同意这样,他认为我必须一个人待在屋里,说:“别人和你住在一块儿,会耽误你想事情。”他说我要“办公”。他把肖明子领到了另一个屋里,这个男孩一个人待在一间屋里,还有鼓额,她也是一个人了。我担心这两个孩子晚上会害怕。晚饭万蕙做得很好。她熬了一锅很稠的糊糊,里面放了豆子和甘薯叶;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还在里面放了几条小鱼。这是我和四哥在海边溜达时捡到的。这锅又稠又腥、透着鲜味的糊糊让我们五个人饱餐一顿。还有喷香的窝窝,那是她前几天蒸好的。糊糊同时又佐以咸菜,我们吃得满头大汗。斑虎和我们吃的完全一样,也一样香甜。饭后它用舌头抿着嘴角,快乐地看着大家,还特别关照了一下鼓额和肖明子——它走到两人身边,用鼻子嗅了嗅他们的脸,又用身体偎了偎他们。鼓额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四哥就说一声:“不要紧,它要和你好。”肖明子倒一点儿也不怕,嘻嘻笑着,伸手去抚摸斑虎。斑虎也许嫌这种过分的亲昵来得太早了些,发出了呜的一声。肖明子飞快地收回手去。我马上发现肖明子机敏过人。不错,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已经让我喜欢了。2春天的太阳晒着葡萄园,让斑虎的毛色更加鲜亮。四哥的脸上渗出一层黑油,鼓额和肖明子活蹦乱跳。他们的身体都出奇的柔软,好像特别适合在这春天的沙土上滚动。他们毫无羞涩地在一起劳动,厮打玩耍。我看着他们,心里无比愉快。我在这个春天里想起了童年的一棵树。它长在我们的小茅屋旁边。那是一棵巨大的、一到春天就开出密密花朵、招引了无数蜂蝶的李子树。蜂蝶在我头顶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银亮的李子花在月色下闪光。安静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扰我。我就攀在李子树粗粗的枝干上,像一只大鸟那样伏卧着。我沉浸在奇怪的幻想里,那时候我刚刚十七岁。我想象我会走很远很远的路,我将做一个传奇人物。所有的树木、狗、人,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伤害我。有一种神灵在暗暗护佑着我,她在向所有的人无声地宣布:这可不是一个平凡的人物,这是一个能够改变土地和天空的人……我狂妄地伸展着身子,细小的枝桠被我压折了,我丝毫都不怜惜……那些夜晚我神气十足地在李子树上举目远望。朦胧的月色下,我能看得很远。我汲取了那一片园林深长的香气和真正的营养。当然了,我那时所有傲慢的打算后来差不多无一例外地落空,只有一点变成了现实,那就是后来真的走到了远方。我独自踏上了崎岖的山路,两只脚差不多都给磨穿了。手上、胳膊上,到处都是野荆子划成的口子。有一次我从山上滚落下来,差一点儿失去了生命……我这会儿久久地想着与我的童年连在一起的那棵树。在这个春天里,我好像第一次意识到童年一去不再复返。与童年有关的一切,能够决定我的童年的那些人和事,让我深深地怀念;那些妨害了我,加害于我的人,已经无从痛恨,我甚至不愿意回忆他们。我刚刚进入中年,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宽容了,这真是奇怪啊……《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6)��不扔掉拐杖?不知道。也许让一支拐杖陪伴自己,它会暗暗提醒自己什么吧。“老年人的庄重啊,价抵千金。”他常常这样暗中叮嘱自己。云嘉也站起来。他在急遽地思考什么。可是那种慌促和不安的神色还是让她捕捉到了。他只顾低头走着,一回头发现她离得那么近。“老师,您怎么了?”曲叹息一声:“我刚才突然想到,我总算老得可以了……”“您一点儿不老;在我眼里,您永远是生气勃勃的。”“是啊,我不止一次听到自己的学生这样说了。可惜他们太乐观了。”“可我不是,我是真实的感觉!”“一点也不错,真实的——‘感觉’!‘感觉’啊……”淳于云嘉低下头。她有点羞涩。这种羞涩使她自己多少感到有点不适。她随着他的脚步往前。当曲转过身来时,总能看到她红色的脸庞。曲咕咕哝哝,那极小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淳于云嘉却用力捕捉,尽可能不让一个字遗漏。“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谁也不可否认的奇迹——如此之完美,而且,是的,这是青春的美丽。什么叫‘自惭形秽’,什么叫‘丑陋’,每个人都应该明白的。这是一次多么可怕的、令人沮丧和绝望的遭遇。不过事情还好,一切还没有变得可怕的糟糕,还没有愚蠢到不可救药……好像是这样,嗯,一切正是这样……”他把拐杖使劲捣了捣地,站住了。他不由得回头去看:又一次发现她离自己那么近,一股女性特有的气息一丝丝涌进鼻孔。他闭上眼睛:“哪一个人不想拥有她、抚摸她,那才是一个怪物呢,我平生最恨虚伪的人。妈的。”他说了一句粗话,跌坐在沙岸上。远处那个黑点越来越近,最后游过来了,湿淋淋地从水中跳出。“哎呀,你这个家伙,一个人游那么远,出了事怎么办哪!”云嘉嚷着。《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9)路吟撸了一下水淋淋的脸,大喘一口说:“你真是不明白。”“什么不明白?”路吟把声音压低了说:“出事了,就再也不能上岸了,一辈子就看不到你了,那多可惜。”她相信:路吟的后半截话并不想让导师听见……一天晚上,路吟站在回宿舍的路上一个人张望。他在等淳于云嘉。可是她却久久没有走来。他就等下去。后来,所有的同学都从阅览室、从校园外面走进来,接着一处又一处的灯火都熄灭了。他简直说不出有多么沮丧,可他仍然不愿走回宿舍。他在路边踱步。正是春天,丁香花的气味一阵比一阵浓烈。他一直往前,伸手抚摸着路旁白杨,感受那种凉丝丝滑润润的感觉。他后来不知怎么走到了丁香树下,倚靠着,闭上眼睛想象——这种清香是从那个人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他想象她的眸子正落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温柔的抚摸。噢,天哪,我怎么了?他将两手插在衣兜里,衣兜里有个什么东西,取出一看,是一块糖果。他记起这是好多天以前淳于云嘉给他的:导师一块,他一块。他一直装在衣兜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几次。只要沾过她手的一切都会变的,变成一件圣物。他闭着眼睛,仍旧倚在丁香树上。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像挨了一个霹雳似的,丁香树剧烈地抖了一下,又是一下。他睁开眼睛,马上跳开了。有一个人在狠狠地踹树。微弱的月光下,他马上认出这个人正是红双子。她两手拤在衣兜上,目光生冷。往常那头可爱的柔发这时显得有些乱。她望着他,那双吊眼让人想起一种野兽的眼。不过他记不起像什么野兽。他首先觉得自己欠了她什么。他记起来了:很长时间没有去找红双子了,而她来宿舍时几次都扑了空。有一次她留了一个纸条,上面写了:我的小丈夫,你想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