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几天里曲予都处于极度的焦躁矛盾之中。他明白自己差不多是无力回绝了,特别是在面对着一场劫难、面对着一个赤诚的青年。但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一旦卷入了这场军火交易之中,曲府离那个结局也就不远了。他会走进无头无绪的、长久的派别之争。他不可能在这场危险的交易中超脱开来。这不仅是一次命运的抵押,更重要的还有信念上的冲突。他立志忠于职守,尽一个医生的本分,虽然偶尔也走上街头、走上讲演台,但那与眼下要做的事情仍有极大的区别。他望望空旷的院落,突然想起清走了——这个追随曲府半生的人的离去似乎给家庭的历史画上了一道线。他明白这个大院新的一页已经揭开了。对此他是自觉的、主动的,他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并毅然地促进了它。他正是基于此才坚持让清独立生活。他永远不会为此后悔,并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犹豫?为什么……宁珂再一次请曲先生三思。曲予想,“三思”这个字眼用在笨蛋和懦夫身上才好呢。他抬头注视着这个小伙子:没有一丝笑意,整个谈话的过程都用那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的头发乱得再也梳理不好了。曲予的大手按按他的肩膀:“小伙子,我在做与你、你的同志一样的事情,但我们使用的方法不同。好比给病人医病,中西医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治愈。但一个医生不能强迫另一个医生采取与之相同的方式……”宁珂剧烈地摇头。但曲予并未停止他的话:“我几十年奔走,在海北生活了很久,到过国外,经历了很多动荡。同窗中也有很多你们的同志,至今我们仍是互助互谅的朋友。我拒绝一切强加的名分,也拒绝一切强加的方式。我是一个医生,我强调科学的思维和冷静的心情。”宁珂愤怒得摇动了一下桌子。《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68)曲予大睁了眼睛看他。宁珂的胸部急剧起伏,后来咬咬牙关忍住了。他连连说“对不起”,坐下又站起。“我眼前是那个晚上的情景,我太冲动了,不过……不过我相信这个时代所有的正直之士都难以冷静了。曲先生说得对,您有自己的方式;但先生想没想过,民众在流血,男人女人,三岁的娃娃都被枪杀刀砍的时候,我们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选择。您有什么权力去拒绝?对,我说了权力——你有这样的权力吗?”宁珂的双目电光一样逼视着。汗珠叭叭滴下来……窗外有个身影闪了一下,曲予还没有看清是谁,那个人就破门而入了——她是曲。她一下抱住了曲予的胳膊,连连叫着:“爸爸,答应他吧!答应他吧,爸爸!……”宁珂呆望着父女俩,悄悄地退了一步,重新坐下。曲予牵上女儿的手,木木地走出来。女儿又说了几句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站在台阶上,他望着西天橘红色的流云,一手把女儿搂紧了,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他去找金志。通向海港之路真悲凉。他还是去了。那些痛苦的周旋非他所长,真难以忍受。他只记得这是一种神圣的、无法变更的托付。狡猾的金志对他非常殷勤,可到了事情的关节处却极其小心地应对。这个背景复杂的港长先要弄清出手的军火会流向哪里,而后才考虑获利。曲予让他相信曲府有意插手军火生意是因为它的产业萧条,而绝非出于某种政治热情——有时那种热情是不得已而为之,是顺应潮流和时尚,等等。金志最后对此不再怀疑。但他在关键时刻却提出必须以黄金作为付款形式,而且说最近几笔大买卖都是这样办理,此事非他一个港长所能更动。曲予对宁珂说了交涉结果。宁珂心里知道这事殷弓他们会十分作难。因为当地最大的金矿还在敌人手里,八司令在三四年间有十几次抢劫运金车,只有一两次得手。黄金对于我们的队伍是至关重要的,当时不得不用它购买贵重的医药和武器,甚至还有其他一些至为特殊的用途……曲予考虑再三,让宁珂向他的朋友转达如下意思:曲府将尽自己所能帮助这支队伍,医药、布匹,直至黄金。黄金的筹划尽管困难,但他一定不遗余力。宁珂被打动了。他紧握着曲予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宁珂当天就要返回部队驻地,曲予阻止了他。像他眼下这个样子走远路是非常危险的,一路上的人都会注意一个脸上有伤、极为疲惫的年轻人。宁珂只好暂时住下来,由曲予亲自给他上药。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徘徊,等待得口干舌燥。他急于离开,又被另一些思绪所缠绕。他想念起自己的家——它在那个省城吗?阿萍奶奶和宁周义身边不是他的归宿,他早已懂得了这一点。从那儿出来时他身边还有一个珠光宝气的姑姑宁缬,她一路上没有一分钟安宁,不停地支派他;而他还要为她的安全负责,因为她太让人牵挂了,时不时地想出一些全新的花招,一个人躲开他游逛。好几次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为此受到宁周义的斥责是肯定无疑的了;最后都是宁缬哈哈大笑地突然出现,令他惊喜中又充满了愤恨。就这样把她护送回了老家——他发现那个久别的大宅院如今森严壁垒,与他想象的是那么不同。借助宁周义的影响,宁家在混乱中已经与官家结成了牢不可分的关系。也就是这次老家之行,宁珂算是明白了宁周义最终会把命运交给谁。他心中的悲凉无法用语言去表达,看着花枝招展的宁缬,直恨不得让八司令好好教训宁家一番。可惜八司令在这些年几乎没有与宁家产生什么像样子的摩擦,这也是令他费解的事情之一。原定归途上他仍要和宁缬一起,由他将其护送回来。可他的心思全在那支队伍上,它的驻扎地离宁家并不太远,但就是想不到回去一次。《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69)曲迈进这个书房的门槛总是小心翼翼。她怕打扰了心事重重的青年。可他抬头看到她那颀长的身材、热烈清澈的眼睛,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他一再地感谢她。“为什么?”“因为你对父亲的劝导。”“我还能怎么呢?”“是的……”因为父亲太忙,她就和小慧子,有时也和淑嫂一起为书房里的青年裹伤。脸部的伤已经好了,背上有一处创口很深,愈合得很慢。换药时他伏在那儿,清洗创口也一声不吭。曲用一个白纱布擦去他额上的汗珠,有一次当这手在鼻子一侧活动时,他轻轻地吻了它一下。曲全身一抖,不声不响地转到了淑嫂身边。淑嫂正仔细地给他盖着一层消毒纱布。淑嫂说:“再有几天就可以骑马了。”他一声不响地伏着,满脸红涨。后来曲一次也没有给他换药,没有跨进那间书房。一个冰冷的早晨,曲听到了有人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嗒嗒的马蹄声使她心跳。这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在她的窗前停住了。他和马伫立在一棵红叶树下,他已经穿了崭新的衣服,连那顶礼帽也簇新簇新。她不知为什么把窗户打开。他一手挽着马缰,一手提着黑色的礼帽,缓缓地走过来。他走得太近了,脸上愈合处那没有完全变色的皮肤看得一清二楚。“我走了……这马让队伍上的人骑回来。”“……”“我回老家一次,再回省会……”她想起什么,掀起他背部的内衣看了看。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她挣脱、挣脱,后来被他拉到了胸前。她一动不动了,靠在那个坚实的胸口。他在她洁净的、美丽高贵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赶紧退开了。“我会尽快回来的。我希望自己再也不走了——你能等我吗?”“我能。”6宁珂在驻地好不容易才见到了殷弓。这个瘦小的南方人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上一次他没在驻地,原来是负伤了,伤势太重,被转移到东部那个城市里。他在那个老式洋房里待了十天,一听到大屠杀的消息就要跑出来,但那时正处于治疗的关键阶段。眼下他还一瘸一拐的,杂乱的须发也不梳理——这在他从前是从未有过的。他变得更加冷漠,见了宁珂没有一句闲话,上来就问军火的事情。宁珂从头叙述了一遍,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殷弓一声不吭要离开屋子,到另一间里待了一会儿。他每逢考虑重要问题就要自己待在一个地方。他重新出来时态度略好一点,开始问起曲府的详情。他口气中对曲予并不感兴趣,认为这个人并不值得特别信任。宁珂实在觉得过分,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救过你的命,在困难时候总是……”殷弓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救命的不是他,是你——我的战友!”宁珂的脸都憋红了,但他不愿与之争执。最后殷弓说军火等一揽子事还要向上汇报,制定一个完整的计划。又问了一句:“见到曲府家的小姐了吗?”问得太突然。宁珂“嗯”了一声,看着他。他发现殷弓紧皱的眉头在抖动,嘴角奇怪地抽搐。“一个好青年哪!可惜……她应该到革命的摇篮里来。”殷弓望着窗外,瘸着腿踱了几步。宁珂离开驻地就去找宁缬了。他必须与她一起返回。现在主持大院的是一个本家老叔,叫宁珂为“珂侄儿”,对宁缬则称为“缬妹儿”。他一见到宁珂就小声叫着:“珂侄儿,了不得了,缬妹儿出事了!我不知见了周义叔该咋说,你多美言吧,天哩……”《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0)宁珂吓了一跳。后来他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宁缬与驻守在宁家附近的兵营一干人混到了一起,一开始深夜不归,到后来干脆多少天不回来。其中有一个高个子营长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方圆几十里的村镇中人人惧怕和憎恶,他不知糟蹋了多少民女。可是宁缬一眼就看上了他,他们一块儿进出兵营,还乘一辆吉普车进城;有时他们把车开到大沙河边上,在沙滩上搂抱滚动,见了来人都不松开。“丢尽了宁家脸面哩!”老叔说。宁珂一点也不吃惊。他淡淡说一句:“我会处理这事的。她在哪?”老叔伸手指指北边的兵营:“你去领她回来吧,她妈叫她都不应。”宁缬的母亲就是仍然住在宁家大院的李家芬子,她是大姨太。人朴实得很,除了短期随男人出去几次,差不多一辈子都守在这儿。她生下那么一个女儿,谁都感到奇怪……宁珂先去看了她,喊她“奶奶”。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大院被毁掉之后的那一段时间,芬子奶奶对他的照料。她是真心实意要把他拉扯大的,如果不是宁周义爷爷执意领走,那么他可能至今还在她的身边。李家芬子年纪大了,慈眉善目,差不多一直是一个人过活。她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多伺候宁周义几天——可是那个令人嫉羡和钦敬的男人总也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后来惟一的女儿也给领走了。芬子奶奶心痛得死去活来,但还是忍下。她把一个大院交给晚辈去经管,自己心境平和地看着一家人的忙碌。宁周义总是来去匆匆,芬子奶奶已经学会了忍住眼泪。她比他还要大几岁呢,待他真像一位母亲。他怎样都行,她准备娇惯他一辈子。她曾问男人:“你老在外边过,过到老吗?”这话问得男人身上一抖。这话说白了不过是:你想死在外边吗?宁周义回答:“不。落叶归根。我早晚还要在这个大院里养老。”她从心里笑了。所以她与别人不同之处,就是盼着自己和男人快些老,而不再留恋青春岁月。她见了这位孙儿有说不出的亲,这个孩子差一点就归她了。她抚摸着他的脑壳、头发、鼻子和嘴巴,幸福得闭上了眼睛。她说:“珂珂,我一点不恨阿萍,一点不;就是有一条,她把我的闺女给带坏了,我要找她哩!”宁珂不忍驳斥,但还是替阿萍奶奶叫屈:“奶奶,阿萍对缬子姑姑再好不过了,她教导她走正路,可缬子压根儿就不听她的,还给她起外号……”那我怪谁去?怪她爸吗?她爸忙哩,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哪有心思管教孩儿……他身子硬朗吧?哎哎,混官家差事哪有那么容易,不如回来歇歇身子,有这些田产也就行了……宁珂一遍遍重复宁周义的饮食起居一类事,因为她问得太细太多。从口气中,他很容易就听出对另一个女人的责备,尽管这毫无根据。她甚至说:“上次回来你爷爷一走路就喘,爬一次北岗歇三四回哩。过去从来不这样。你那个阿萍奶奶忙些什么!就是啊,人太年轻,懂得少哩……我真想把他们一块儿接来,反正分不开……”最后她才记起宁缬的事,长叹一声,拍打着膝盖:“你快领她回来吧,快领给她那个城里妈妈吧,她不是我的娃儿,不是……”宁珂不敢耽搁。他和老叔一块儿去了兵营。老叔在大门口对把门人说了几句,只让宁珂一个人进去。他说缬子见了自己要骂哩。《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1)宁珂打听那个营长,当兵的说往北走就成。他一直往北,然后出了北门。原来那里就是一片荒芜。灌木丛稀稀的,到处都是疯长的葎草、葛藤和粟米草。太阳转到了西边,东高西低的坡地上,粟米草被太阳晒得一片灿亮。他知道再往前就是那长长的沙河滩了。他远远望着,除了看到一两只灰喜鹊之外,再没有看到什么。他继续往前走,不断伸手把扎到裤脚上的鬼针草籽摘掉。野鸡在不远处大叫着,灰喜鹊啪啦啦飞起又落下。突然前边一片灌木中闪出一匹马,灰色的,骑马人穿了深黄色军装,戴了黑眼镜,正鞭打快马——他身后紧紧趴着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这样两个人,宁珂会为眼前的这幅图画叫好的。可现在只剩下厌恶了。大灰马喷着气跑过来,一直跑到跟前。马背上的女人大笑,笑声格外清脆。高个子军人利落地跳下马来,随着摘下眼镜。宁珂被眼前这个军人吸引住了,差不多没有看一眼仍在马上的宁缬。这个军人就是那个营长了,他两条腿又直又长,穿了高筒皮靴,两眼含笑看过来。这个家伙在女人眼里显然容易讨好,不过宁珂心里想,他如果死在黑马镇的弹雨中也许就更加可爱了。宁缬在马背上叫着:“……看到了吧,他就是宁珂。别看他年纪比我大,还是我的侄儿呢!”她身上的香气被风吹过来,有些呛人。宁珂发现她那两个颤动不停的乳房真是令人恐怖。他冷冷地说了句:“奶奶让我来叫你,该回去准备一下了,明天回省城。”“我还没有玩够呢。是吧‘老雕’?”“老雕”哈哈一笑,随即严肃地看着宁珂。他说话了,是一口标准的官话。他邀请宁珂到军营里做客,宁珂回绝了。宁缬的注意力一会儿就分散了,她开始大声轰赶飞过来的一群灰喜鹊……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从马背上跃下来,一下子抱住了“老雕”的脖子——这毫无准备的一跃让他险些跌倒,不过他尽快挺住身子,接着反手搂住了她。宁缬闭上眼睛,忘乎一切地狂吻着。这一切就在宁珂的眼前发生,他们旁若无人。他想骂一句无耻,但还是忍住了。他等待着他们的冲动快些过去。直待了十多分钟,两人仍在不停地拥抱接吻。他把脸转到旁边,去看太阳映亮了的粟米草、远处的一片白绒花。一只双羽像绒花一样白的小鸟飞过来,一展身躯落在不远处……他转过脸来,不禁大吃一惊:宁缬姑姑紧紧地拥住“老雕”,两张脸贴在一起,闭合的长眼睫毛上正滴下大滴的泪水……后来她睁开眼,恳求地叫着宁珂说:“珂子,你先走一步好吗?我一会儿就回去……”她是极少用这种口气喊他的。他有一种奇怪的感动。他服从了她的请求,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直走了老远,才忍不住回头寻找他们,发现只有灰马伫立在原地,那两个人已经掩在了茅草间,一片白色的绒花覆盖了他们……这天很晚“老雕”才把宁缬送回宁家大院。他站在大灰马的旁边吻着她,最后说:“你是我一下扑住的小鸡。我有一天还要逮到你,那一次就吃掉你了……”宁缬擦掉眼泪说:“我到了那一天就让你把我吃掉,你一点也不要剩下……啊?!”“老雕”又说:“我真是喜欢你。狗娘养的战争!要不是战争我就驮上你走了,狗娘养的战争……夜间多想着我点吧!”《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2)他说完返身上马,急驰而去。宁缬一直站在那儿,月亮下她呜呜地哭了,直哭到老叔和宁珂出来领她。……宁周义用疑虑的目光盯着宁珂。他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异样的感觉。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但他认为自己已经察觉了什么。他详细询问这一次远行的全部过程,对宁珂离开宁缬单独活动那些日子特别关切。宁珂为了搪塞,就影射自己有了一个异性目标——虽然朦胧,但那的确是一个目标。他正痴着呢。他真是痴着。有时他日夜思念那个人……宁周义哦了一声,竟然没有再说什么。说到了黑马镇惨案,全家人声泪俱下。哭得最厉害的当然是阿萍奶奶。她长时间呜咽,手扯着宁珂,不断拍打他。她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自己却不胜悲伤……宁周义擦去了眼泪,大声叫着缬子——缬子一个人长时间地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这时拖拖拉拉跑下来……“你该来听一听!你知道国家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做人。你天天忙着描脸,真不像我的女儿!”宁周义突然吼叫起来,“统统没有希望,到处都没有希望,混账的……滚开吧!”宁缬吓得发抖。她从来没见父亲这样。她小心地躲到了一边,但就是不敢上楼。阿萍给男人放了一杯糖水,坐在旁边好久。宁周义拾起了她的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他对宁珂和宁缬说:“你们回自己的屋子吧,我们待一会儿,安静安静……”离开后宁缬小声对宁珂说:“珂儿,你千万不要说我和‘老雕’的事儿,求你了。”“可是爷爷不久就会知道的,老叔以后会告诉他。”“那就等以后吧,只要不是现在就成。”宁珂详尽地对组织作了汇报。组织上非常满意。他再一次坚决提出到平原上工作,能到队伍上最好,不到队伍上也可以。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想到的是对那个姑娘的诺言。他突然记起一个同志,就是许予明。奇怪的是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影子。问红脸膛的人,他答一句:“探亲去了……”其实许予明这期间为执行一个任务而负伤被捕,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同志们知道宁珂与之非常要好,就没有告诉他……可这是无法隐瞒的,几天之后他终于知道了详情:组织上策划了一次劫金计划,参加的人很多,特别动用了金矿上的基层组织。而协调指挥这次行动的,就是许予明。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在运金车必经之路上伏击,而是设法在矿内黄金转库的关节上相机下手。这样敌人没有提防,得手容易;但困难的是黄金到手之后,怎样迅速转移……许予明是以智勇双全而著称的,所以组织选中了他。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个金矿,并与基层组织接上了头,然后开始周密部署。一切都很顺利,但在最后的关头,即黄金转移途中,突破最关键的一道防线时,发生了激烈的战斗。许予明一个人救下了五个负伤的同志,身上已经是十几处中弹……他准备拉响手榴弹自尽,可是受伤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敌人捕到了他,目的是破获地下网络——他们知道这个网络是专门搞黄金的,已经构成心腹之患。金矿警备大队动用了一切办法,使用了可怕的酷刑,但许予明始终挺住了。他一口咬定是走私者:由他在金矿暗中运筹,然后交给黑道。敌人当然不信,因为事情进行得太周密了……许予明仍在经受九死一生的煎熬。《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3)宁珂无法想象那个可怕的结局。他知道只有一个人可以挽救他的同志,那就是叔伯爷爷。他请求组织批准,让他去试一试。这需要让叔伯爷爷相信他的话,需要事先编织一个圈套,他绞尽了脑汁……白玉兰树下的高个子姑娘在他眼前闪动,他又望到了那一对美目。窗前的吻别使他热泪潸潸……“亲爱的子,我得从你身上谈起了——我爱你,刻骨铭心地爱,所以,我需要一笔很大的钱,于是……”他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故事讲给红脸膛听。7宁珂开始拒绝进食。他把自己关在屋里,阿萍奶奶喊也不出来,“相思病是可怕的。”宁周义打趣说。但后来宁珂总也不出来,他和阿萍真的担心了。“孩子,有什么心事跟奶奶说……什么都不要怕,我和爷爷会帮你。你一点也不珍惜自己,这样……”阿萍哭了。宁珂告诉阿萍: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这我和你爷爷都想到了。你想去看她,还是把她领来我们家?只要是个好姑娘,孩子,我们都会高兴,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不是吗?你该相信奶奶……”“我相信奶奶,我的事全靠奶奶了。我是遇到了别的事儿,这事儿与那个姑娘有关,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阿萍吃惊地看着他,再不说什么。“奶奶,是这样……我们急需一大笔钱,可又不愿向爷爷提出来。我有个走私黄金的朋友,他和我联手,想不到金矿警备队逮住了他。他现在正受酷刑,说不定哪一天就把我供出来。还有,警备队的人把他当成了特殊的嫌疑犯,怎么也不肯松手。他快给打死了,这之前已经负了十几处伤……”“什么时候?”“就是这一次……”“这一次你们一起……”“嗯……”“天哪!我的好孩子,你做了什么。这是你做的事情吗?我和爷爷什么不能给你?我的好孩子!让我跟你爷爷说说看,看他怎么……我的孩子!”阿萍急急地离开了。第二天夜晚宁周义把宁珂叫到自己屋里。他第一句话就说:“你可不要骗自己的爷爷。”宁珂镇静一下,抬头说:“事到如今了,我只能告诉爷爷。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谁能把我和我的朋友救下来。”宁周义呷着茶,看着宁珂。后来他摇了摇头:“是救你的朋友。我的孙子眼下还没人敢碰。”“可是他会供出我。”“那就让他供好了。”“爷爷!就是为我这位朋友,你也要帮帮他。他与我休戚与共……”爷爷笑了。“爷爷!”宁周义站起来:“我的年纪大了,心烦的事儿不少。我现在也不像过去,不敢奢望你今后能服侍在身边。只是希望不要添太大的麻烦。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会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你要记住:那只是你自己的,任何时候都不要强加于我。你不要伤害我和萍子,因为我们待你没有二心,就像喂一只小鸟一样把你喂大……”这番话使宁珂全身发抖。他的心一阵急跳。他不敢看那对睿智的目光。也许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也许叔伯爷爷有太多的疑虑。只一会儿宁珂的脸上就淌下了汗水。“爷爷,我会好好服侍你和奶奶的,我永远都忘不了你们的恩情。我什么都懂,我不过是觉得这已不必表白……”“是的,不必表白。你自律自忖吧。你和朋友的事情若果真如此,我会放在心上的。不过也只是这一次了。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无法无天的人……”《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4)宁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叔伯爷爷屋里出来,他赶紧回到了自己房间。阿萍奶奶正等在那儿。他忘记了一切,像个孩子一样伏到了她的身上。阿萍奶奶拍打着他,他一声不响地伏着。后来他听到了抽泣声,抬头一看,两行长长的泪水顺着阿萍奶奶两颊流下来。“孩子,你开始学坏了,也许人长大了都要学坏的……”宁珂呆望着。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无力反驳。宁珂尽快将宁周义的反应报告了组织。红脸膛非常高兴,郑重地表扬了他。这一天他们在一起待了很久,谈得很投机。宁珂从谈话中得知,组织上对自己非常赏识。他们对他的大致评价是:纯洁、真挚,工作热情高涨,几乎没有耽误过重要的任务。而且红脸膛已经将他去平原工作的请求郑重地报告了,估计就会有个答复。宁珂兴奋极了。也就是这一次,红脸膛无意间流露了对许予明的一些看法,同时也让宁珂了解了这位令人喜欢的同志有多少奇特的经历。对方肯定地认为,许予明是个忠诚的战士,他在我们江南那支有名的队伍中立过大功。队伍散了之后,他才到这座江北重镇从事地下工作。本来他年轻有为,应该肩负更重要的职责,可惜身上有个难以克服的毛病——或者说不可原谅的缺点……说到那些缺点,红脸膛特别拘谨,但后来还是大致讲了。原来许予明在队伍上就勇敢过人,为人也好,非常热情地帮助同志,极其善良。他容不得一点丑恶,在大街上看到受辱的人就上前援助,看到讨要的老大娘就难过得流泪,有时把衣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可是……可是多么可惜!他负伤住了战地医院,一个月的时间竟然先后与两三个护士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其中一个护士才刚刚十五六岁。组织上处分了他,但他仍未悔改。有一年他作为工作队员到一个村镇开展地方工作,不到半年时间与当地的妇救会长、女房东……有了那种关系。组织上很作难。当然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长得英俊,让人忍不住地爱慕,这也是事实。可是这种情况对于一般人是可以理解的,对于像他这样一位坚强的革命战士,又怎么能说得通?“怎么理解?”红脸膛痛苦地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一句:“简直是堕落!”宁珂好长时间未说一句话。他心中正为那个战友深深惋惜。他特别不明白的是,一个人为什么能游戏自己的情感、能同时装得下两个以上的异性?想到在未来岁月中自己对曲有万分之一的背叛可能,都忍不住一阵酸楚难受。“我会一辈子忠诚于她的,一定会的。”但是宁珂最钦佩的人还是许予明。这个人有赫赫战功,而且真正智勇双全。他一想到这个人如今在生死线上挣扎就难过得不能支持。宁珂不敢直接催问叔伯爷爷,他只是在阿萍奶奶面前抱怨和焦虑。阿萍奶奶告诉他:爷爷在三天前已经派人带着亲笔信走了,估计不久就会放人的。这一来宁珂又高兴又担忧:如果许予明出来了,他那一身伤怎么办呢?阿萍说:“不要紧,你爷爷在那个城市有个好朋友,他是曲府的老爷,眼下自己有一所医院呢。那个人出来以后先在那儿治伤,然后你爷爷要亲自会会那个人……”这一下宁珂明白了。他心里暗暗发怵。怪不得爷爷在做这一切时都不让他参与,再清楚不过的是,许予明将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下——他要干什么呢?所庆幸的是,爷爷暂时还不知道自己与曲府的关系,也不知道那个曲府老爷正发生着怎样的变化……他故意问阿萍奶奶:《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5)“那个人养好了伤就会走开,他都待在那里,能来见爷爷吗?这要由我去领他去。”“傻孩子。你爷爷是不会让你再接触他了,他会带坏你的。再说他也跑不了,到时候有人会管这些事……”最后一句让他害怕了。原来宁周义并没有打算把许予明交给他,而不过是将其转移到另一帮人手里……这是非常狡猾的一招,真是可怕极了。他的嘴唇抖动起来,阿萍奶奶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爷爷太不信任我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朋友还给我!……”阿萍望望窗子,那儿传来了男人的咳嗽声……“你不要说已经知道了这些,他不让我讲。好孩子,他不会伤害你的朋友,他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了。他这样做都是为你好……”宁珂再不说什么。因为他心里明白:只要到了曲先生的医院里,事情也许会好办得多。不过这事必须马上报告组织。组织上决定让飞脚设法从医院转移许予明。这事要赶在他的伤尚未彻底治愈之前,而且要争取曲先生的配合。宁珂认为这事没有他的参与是不可想象的。他急于见到那个身负重伤、受尽了煎熬的战友,也急于见到曲……他真想在一个适当时机对叔伯爷爷说出她的名字,这样当他来往于那个港城与省会之间时,也就有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但现在还不行。在许予明的事情解决之前,他将守住这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可是他要回到那个港城!他对阿萍说,他已经再也不能等待了,他必须立刻见到那个姑娘,他自己明白这是真的,是他心里的话……阿萍对男人说:“让他走一趟吧,他受不住,他是初恋……”宁周义问了一句:“那是谁家的姑娘?她这样迷人吗?”“爷爷,请允许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吧。如果你同意,我会尽快把她领到家里来……”宁周义再未说什么。他默许了。宁珂上一次回部队驻地时,亲手把曲先生的马交给了飞脚。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宁珂对这个极为有名的交通员非常失望。他觉得这个人的模样让人不舒服:嘴和鼻子都很尖,眼睛也太亮。也许因为特殊身份吧,他在穿着上太出眼:黑色光滑的绸缎衣裤,黑色的礼帽,甚至像一个老年人那样扎了宽幅腿带子,穿了千层底黑帮便鞋。当时交通员是一个很复杂的名分,表面看像是一个传递消息的人,实际上更像来往于各方的外交家。他加入革命组织远比宁珂早,看宁珂时那目光有点生僻感。他问:“宁先生,你跟曲予很熟吗?”宁珂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舍弃了“同志”的称呼。“一般……不如刘交通熟。”内部都称其为“刘交通”,他就学了一句。想不到这让对方很高兴。这一次与飞脚打交道,宁珂有些担心。他赶到那个城市之后,很快得知许予明已经在医院里治疗了。飞脚见过了曲予,提出先见一见许予明,视情况作好转移的准备等等,被曲予拒绝了。曲予说这个人物是港长的人直接送到医院里来的,日夜由港上的人监护,除了医生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他的房间。而且入院时有人交给曲府一封信,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宁周义的亲笔信……宁珂与飞脚商定:曲予这边的事情交给自己办理,转移病人的其他关节由飞脚去做,比如车辆安排、掩护人和转移路线……上一次殷弓养伤的那个有花园的老式洋房就是安顿许予明的地方,病人到了那里就算逃了出来。“现在人还等于囚着呢,宁周义——你那个叔伯爷爷是条真正的狐狸!”飞脚骂着。《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6)宁珂听了不太舒服,但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反驳。好在飞脚很快就离开了曲府,这儿就剩下他自己了。长长的两天过去了,他一直寻找机会与曲会面。夜里他偷偷溜到窗下,屋里黑着。一下一下敲着窗棂,没有回应。后来他不得已找到了淑嫂,从谈话中才得知曲已经在医院里做了好多天护理了,由于要值夜班,晚上也宿在医院里。与曲一同做护理的还有小慧子。淑嫂说前几天城市又挨了一次轰炸,受伤的人很多,医院里需要更多的人手……宁珂觉得曲予真的老了,白发明显增多,神色也极为疲倦。他见了宁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为那个人来的……飞脚也是。”宁珂点点头。“许先生是你们当中的负责人吗?”“不。但他很重要。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知道他目前的情况——真的不能看一眼吗?”“我明白。他连续好多天昏迷,刚苏醒不久。我觉得这个人与殷弓面临的情况不同,那一次由这边的人说了算,而这个许先生是上边交代下来的,当兵的看守很严。除了指定的护士和医生,别人不能进他的病房。那些看守对医院里的人都很熟,生人根本无法接近。这真是抱歉……”宁珂知道曲予说的全是实情。他想到了曲,心头一阵灼热,不由得问了句:“我能……到医院里去吗?”曲予摇头:“去医院也没用,因为许先生在二楼最东边的一个病房,走廊的一段都封锁了。”“我只想到医院看一下……”曲予看着他,没有说什么。第二天宁珂就随曲予到了医院。那种浓浓的消毒剂的气味让他有些激动。从踏入大门的第一步,看到那些穿了护理服的人开始,他的心跳就开始加快。他真不知道在甬道上突然看到那个高高的身影时会怎样……没有,没有她。他几次想问一句关于她的话,都忍住了。他心里那么害怕曲予知道他们的秘密,尽管这没有太多的理由。曲予去查房时,他就坐在一间办公室中。后来他走出来,迎着走来走去的身穿白衣的人……有一个高高的背影,让他屏住了呼吸。他追上去轻轻叫了一声,那个人回过头来,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请问,曲小姐……”女护理伸手朝一个拐角指了指。那是个涌着蒸汽的小房间。有人不断推着换下来的床单和衣服到这里消毒。蒸煮东西的好几口大锅都冒着白汽,有人在这儿用一柄木杈子搅弄着。宁珂走进去,发现消毒室的隔壁是一大间,里面是摆放干衣服的地方,有一个人正低头登记着什么……他目光直直地看着,紧紧咬着牙关。她好不容易抬起头,马上“啊”了一声,手里的铅笔掉在了地上……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我……那天听到了马蹄声,打开窗子一看,是那个飞脚……我要求到爸爸医院里干点什么,我不能闷在大院里了,我会生病……”曲呜咽起来。这个夜晚他们都没有睡,就在堆放衣物的屋子里谈了一夜。消毒室的人都走开了,灯熄了,他们依偎在一起。曲问:“你能带我走吗?”“能。不过也许是先待下来,待在这片平原。”他告诉了自己与宁周义的关系,让曲吓了一跳。她告诉他:父亲对那个大官僚又敬重又畏惧,虽然他们有友情……宁珂仔细地讲了一遍这次要做的事情,说要抢在自己的叔伯爷爷前边,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他得知除了曲予和一两个大夫能接近病人之外,还有两个护理,其中的一个就是小慧子。《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7)从此曲每天都要通过小慧子了解许予明的病情。与此同时,宁珂与飞脚已经数次会面,制定一个营救和转移的周密计划。他们约定在许予明可以下床走路的第一个周末,由几个装扮成医生的同志将其劫走——这几个同志要于当天进入医院,由曲予安排在普通的门诊病房。但必须在这之前由小慧子或曲予告知许予明,以便让其有所准备。整个计划都没有问题,曲予总算勉强同意。这个时刻他已无更多的选择余地。那真是个好夜晚。月亮很圆,没有风。曲因为等待着行动的时刻,激动得不知怎样才好。按照原计划,她必须与父亲待在一起,一切都佯装不知。可是她不能亲眼看着宁珂他们把那个人救出,心中焦虑急切到了极点,而此刻的宁珂已经在郊外,与飞脚待在一辆车中了。“爸爸,你看那个月亮多亮,外面像白昼……”曲予瞥了窗子一眼,没有做声。“宁珂离开了吗爸爸?他要随他们一起走吗?”曲予点着头。他发现女儿在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他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多么红!“子……你听!”外面传来一声枪响——听声音在几公里之外,在市郊。曲一下跳起来。她不由得双手攥紧了爸爸的胳膊:“宁珂他们,他们……”曲予示意她坐下来。走廊上有些混乱。有人吆喝着走过去……曲眼里涌满了泪水。曲予扶住了她,让她紧贴到身边。“孩子,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他们会平安抵达的……”“会吗?”“会的。”“宁珂……宁珂……”曲予看着她。她的泪水越涌越多,像清澈的汪泉……第五章1在那个寒冷的早晨你试了试我的手,握住了它,又牵着它往前。你要把仅有的一件棉衣脱给我,我害怕得难以拒绝。我到现在都没有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但我知道自己是勇敢的,只是这勇敢要寻找一种方式才能……我会有很多的、永不颓败的勇气,正像我有深深藏起的挚爱与仇恨。长期以来我都处于奇特的两难之中,在徘徊中咀嚼了无数痛楚。我渴望,我追求,可又只能远远地凝望。我充满了疑惑,我不相信——谁能让我相信?如果有一只与众不同的、真实而善良的野狼,你想象一下它的处境吧。误解和剿杀会伴随它的一生。因为命运有了一个规定,它无法挣脱。正像它无法脱掉上帝给它那件连血带肉的衣装一样,虽然上帝在当时那一刻是要命地草率。它从此开始了逃窜和流浪,独自来往,没有同伴。荒野中的万物都不停地诅咒,它又无法走进狼群,它对它们也是仇视的,它与它们可算是同形异类。它们也是它的敌人。它在成长,两眼盛满了凄凉。它强壮而又不幸的身躯贮满了力量,需要一个正常的生命所需的一切:水、食物、友谊、爱情。可是流窜逃奔的岁月早已教会它不存奢望,使它懂得怎样忍受屈辱和更大的不幸。它一年四季都奔走在最荒凉最险峻的山地,在人迹罕见之处。既要提防猎人,又要提防“同类”。各种牙齿都磨得尖利,不放过任何撕咬的机会。它身上的皮毛已经在逃脱中伤痕累累,留下了永难除掉的瘢痂。这是它的印记。你想象它回到一个新的世界时,会有怎样一副眼神?它变成了他,可是恐怖的记忆已经无法消除。你簇新的蓝色棉衣多么柔软蓬松,像一件圣物。它带着你的体温与气息,将我簇拥了。《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8)可是你能让我相信吗?致命的矛盾和犹豫割伤了我的肉体,让我赖以生存的血汗日夜渗流。我只相信母亲。我记得母亲最后与我分手时的嘱托。她说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提到那个人,不要。于是我心中被一个石块压住了。我一生都在设法搬掉这个沉重的石块,一生都难以成功。在它的压迫下,我甚至不敢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我在梦中吻过了你的头发,嗅到了它浓浓的香味。我在这时才敢握紧你的手,与你悄悄私语。我害怕初升的太阳,正像害怕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愿这温暖的夜色包裹着我,溶解着我,直到把我化成一片透明的水汽——那时我就可以尽情地飞翔了,可以与云霞汇拢,可以与绿色结伴,可以亲近你的脸颊。你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意味着什么,你是什么。这种深刻而真实的理解只存在于某个人的心域,而这个人只能是我。这种自信从来没有化掉,所以我就永远幸福也永远不幸。你一辈子都会离我很近,又无限地遥远……我藏起的这个古典的果实是永恒的,永恒的甘美。正因为我怀抱了这样一颗果实,才能幻想和沉湎,能够顽强地迎接和承受。世上再也没有比日复一日的煎熬、漫长而庸碌的重叠更为可怕的了,可是我奇迹般的承受了。我观察着四季,在第一朵铃兰出现的时候激动不已。关于春天的回忆是最好的人生礼物,我自己的春天哪,一个一个排列在那儿,灿烂夺目。你和你的故事就是我的春天,我在铃兰花旁看到了你,你穿了一双淳朴动人的老式棉靴,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就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谁能理解一只手掌只要轻轻拨动头发,对方就会浑身战栗?浓浓的黑发不甘屈服地直立着,你拨动时它掉下了一点草屑,散发出淡淡的烟味儿。那草屑是从山地带来的,关于它有不少可爱的故事;那烟气是常年的焦虑熏出来的,是少年眼前的迷惘。烟味呛得你频频咳嗽,柔和纯洁的少女之声让人想起一只猫弄出的响动。你从这坚硬粗糙的发丝中寻找谜语、倾听土地和山峦的声息。我来告诉你——不使用声音,只用沉沉的眼神——那些山地的浪漫故事。我在奔跑了一天之后,找到了一处有溪水的地方蜷下,嗅着一棵野椿树散发出的浓辣,看着它通红的叶梗浮想联翩。一天的星星越逼越近,深夜即将来临,大山里的各种声息都向我靠近。小甲虫的走动细如游丝,麻雀翕动嘴巴刚刚结束呓语,草兔在噩梦中惊慌一抖,花面狸醒来后磕打牙齿的第一声;就连山雾从岈口流过也有咝咝的隐声,傍晚时分徐徐降落的一堆黑云轻放在大山顶,发出呼呼的巨兽般的喘息……我闭着眼睛,无一遗漏地装到了耳膜中。这时沙沙声突然增大,一只小兽到溪水边来了。半夜口渴的动物越来越多,这是个干燥的秋天。小兽走了,伏到溪边上饮水的该临到我了。多么甜的泉水,它是从山隙渗流汇集、顺着小溪淌来的。秋天过去就是冬天。大雪中焐着的秋果冰凉红润,那一串悬钩子红得像樱桃,又如同串起的玻璃糖果。冬夜里拨一堆火,火中爆出的炭花啪啪响,美丽得让人思念往昔。我想着妈妈和她的小茅屋,想着小茅屋内热乎乎的大炕、炕上蜷着的猫、猫的稚嫩脸庞上长长的胡须……那个人不在,惟有那个人不在了,他常在这样的夜晚离开小茅屋。连接着小茅屋的是无边的荒原,荒原的一端是浩淼的大海。严冬的标志在那儿不仅是雪,而是呼啸的沙丘、林涛,和一块块在波涌下碰撞的巨大冰矾。一些比豹子小的猫科动物在冬夜也不会安宁,它们先是踞在粗壮的枝桠上,然后寻一个机会,借着风势一跃而起,像飞翔一样掠过半空。雪地上白天到处是兽痕,深深浅浅的蹄印、厮打的痕迹,向人暗示这是个怎样的夜晚。那个人啊,那个人在这样的夜晚总是被迫离开他温暖的茅屋。《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9)有一天,我在背风的山崖下边拢了一大堆草,然后成功地钻进去躲避寒冷。大约是半夜时分,我感到了另一个生命也因为同样原因挤进来,我甚至听到了细细的、可爱的喘息。好奇心促使我小心地伸手触了一下,我的手马上感到了滑润润的皮毛——一只四蹄动物!我的心上立刻一紧。可是它一点也没想惊扰我,周身散发的热气却温暖了我。它是一只失去家园的狗、迷路的家养动物,还是山中的小狐?我就在一阵猜度中平静下来。可是我再很难睡去,只是小心地等待什么。一会儿,它在动,一边翻身一边发出细微的呓语,呜呜的。它活动时碰到了我的手或其他部位,立刻醒了。它一声不响地呆立了一会儿,竟然一点点凑近了,嗅着。我屏住呼吸等待这一场过去。后来它湿漉漉的三瓣小嘴碰到了我的脸颊,再移动,又碰到了我的鼻子和嘴巴。也许是无意的,它在我嘴巴上停留了一会儿,蹭得痒痒的,挪开了。接上去我们两不相扰地睡到了天明,那时我真的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天地一片光明,它已经无影无踪了。不能倾诉,不能面对一双聪慧的眼睛,不能让你那样的一对眸子映出我的面庞。我朦胧中觉得自己已化进了莽野。我是山隙中正在努力*的一株枫杨、一棵节节草。我的一切的希望与悲伤只有身旁的泥土知道,傍晚的微风再把我的消息告诉崖畔那棵苍老的麻栎树。哦哦,我的关于那匹火红骏马的先人的传说啊,你在梦中安抚了我的孤寂思绪,让我痛饮一口世纪的活泉吧。我不敢去想那个人弓背上压着的石块,他流血的双脚,不敢想永远为他流着泪水的母亲。我是个弃儿,一个孤儿,我把千万遍的呻吟都藏在了山角里,微笑着走进你的视野。所有的胆怯都伴着难以启齿的故事休眠了。我愿意这样遥望着,思念着,把一种严整的心绪守在深处,让它冶炼着生长着。我们是分开的,分在了两个现实之中。我们又是一体的,同处在一个温暖的长夜之中。在不祥的鸮鸟的凄长呼号里,我们相距遥远地爬起来观望星空,极力想从中找出什么隐秘。岁月使我们不约而同地衰老了,除了一颗心还是依然如故,其余的都白了。白白的从鬓角延长到前额,再延长到想念。到处都白白的,像雪地,像秋后收过了果实的大地。只有守着才有意义。那就守吧。我一时一刻也不松懈地看住了它,不让它改变。是的,对于一个孤单的人而言,白天是非常具体的,而夜晚就抽象多了。夜晚使人失望无告,又使人放声倾诉。夜晚必须牵引白天,白天必须正面迎上去。谁能舍弃这两个不同的世界?谁能没有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谁会失去它们的滋养而又能活下去?每个白天来临的时候我都会悄声地告诉自己一声:瞧啊,又来了,这是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