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张炜内容介绍《你在高原》包罗万象、精彩纷呈,是一部足踏大地之书,一部行走之书,一部“时代的伟大记录”。 各种人物和传奇、各种隐秘的艺术与生命的密码悉数囊括其中。它的辽阔旷远与缜密精致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它的强大的思想的力量和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激情”,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力。我们可以设问,当人们回眸打量二十世纪转型的中国,还有什么会比这部煌煌大书更为丰富、逼真和生动呢?《你在高原》 相关内容这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高原!它可能也包含了作者心中至为神秘的某种指向,是他的心路渴望抵达之地吧?“你在高原”――“你”是谁?此人又为何远抵高原?《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当一场场麻烦——包括战争——过去了,有些人升了,成了,走了,成为人们交口赞誉的英雄;而我们家既没有刻到碑上,也没有记到书上,反而经受了数不清的屈辱。这真不公平。家里的老人在世时,天天盼着下一辈出一个有志气的人,比如说他能在多年磨难之后挺起来,出去找找公道,为全家讨回清白。《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她的步子是这样轻盈,没有一点声音……先是站在近前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就低下头亲吻我的额头、两颊,最后又触动我的嘴唇。她吻得浅浅的,很轻很轻,弄得我痒痒的——就这样给惊醒了,猛地睁开,马上看到的就是那双美丽的鹿眼……《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每个时代总有一些应运而生的人,伴随着这些人物,那些梦中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东西就会出现。这些东西或者是千载难逢的宝物,或者是平常不得一见的其他怪异,反正一旦出世,总是让人两眼一亮:或者忍住心中的惊讶和悸动,或者失声喊叫出来。《你在高原》 相关内容 《你在高原》诞生记(1)一这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高原!它可能也包含了作者心中至为神秘的某种指向,是他的心路渴望抵达之地吧?“你在高原”――“你”是谁?此人又为何远抵高原?张炜先生把一部长达39卷、约四百五十万字的鸿篇巨制命名为《你在高原》,可以想象这个高原在他心中的位置是多么崇高!她远远地、高高地耸立在那里,那里有一个“你”。为了这个“你”,他开始了长达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长时间的行走、跋涉和追索。我不知道张炜何时开始构思《你在高原》,但是,我在读了他大量的作品后,感觉到,奔赴高原的举意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他天天围着地质勘探队员们,追寻着他们的脚步,做着一个走遍全世界山山水水的大梦;工作后,为了圆梦,他甚至与好友置办了地质队员野外用的全部行头。就为了寻找那个在远方召唤着的时隐时现的梦想,尽管那时他并不太清晰地知道那个梦想究在何方。随着苦苦的寻觅、追索,他渐渐知道了“你”之所在,“高原”之所在!在完成了《蘑菇七种》《古船》《九月寓言》等重大工程的铺垫之后,他终于开始了一部巨作的撰写。二十几年过去了,《你在高原》先是有了五百多万字的初稿,然后又是银匠般的漫长精心打磨……二1987年,张炜先生开始了系统的行走计划、工作计划。这使他更大地点燃了创作激情,开始了《你在高原》的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的行程。他在半岛地区进行区域考察时,借住在一个旧楼里,由于隔音效果很差,楼上的幼童来往跑动,噪音让我这个不常去的人都忍受不住阵阵烦躁,而他只是看看天花板,笑一下。冬天,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电热器放在写作的房间里烘一烘双腿。到过他房间的人穿着棉衣坐久了,还要手脚冰凉打抖。夏天,一台老式电扇不停地旋转,说是降温,由于电机长时间工作,吹出的风都是热的。吃饭更简单。他将饭分成七天份额,然后放在冰箱里冻起来,吃的时候用蒸锅热一热。那几年里,他每天的三顿饭几乎都是这样。关于他那几年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概括:艰苦!孤独!说起孤独,当然,和他作伴的有蚊子和老鼠。可是有谁需要这样的伴侣啊?我知道,他的心在燃烧。他是一个大睁双眼的守夜人,他不能停止思想和诉说相告……三一场旷日持久的艰难跋涉就这样开始了。他时而伏案奋笔疾书,时而走向旷野追索求证。他要做一名忠实的历史记录者和代言人。他花了大量时间去民间考察,去最贫穷落后的山区体验,也去最富庶的地区和城市记录。他了解到当下中国的整体现状,体察到了不同阶层的生活状态。他亲眼看到了令人震惊、沮丧和狂喜的一切!他划定了一个区域,用了多年时间走遍了山山水水。他熟悉了每一条河流和山脉,熟悉了那里的大多数植物和动物。面对那里的一切,我感觉他就如同地质学家和植物学家一样,经常默默地抚摸和推敲。他本来要走遍一个相当大的地区的山脉和村镇,虽然因故未能最后完成,但仍然记下了大量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我敢说,没有几个作家能比他更了解当下的中国。为了参照和对比,了解人的不同境遇,他两走日韩与港台、四去欧洲、远赴美洲,抚摸过未倒塌的柏林墙,登上过炸毁前的双子塔――这些纵横比较和认识,使其尽可能地具备了全球视野。深入底层,详细考察和鉴别,这一切都为他的《你在高原》奠定了广阔的思维框架。《你在高原》 相关内容 《你在高原》诞生记(2)一这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高原!它可能也包含了作者心中至为神秘的某种指向,是他的心路渴望抵达之地吧?“你在高原”――“你”是谁?此人又为何远抵高原?张炜先生把一部长达39卷、约四百五十万字的鸿篇巨制命名为《你在高原》,可以想象这个高原在他心中的位置是多么崇高!她远远地、高高地耸立在那里,那里有一个“你”。为了这个“你”,他开始了长达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长时间的行走、跋涉和追索。我不知道张炜何时开始构思《你在高原》,但是,我在读了他大量的作品后,感觉到,奔赴高原的举意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他天天围着地质勘探队员们,追寻着他们的脚步,做着一个走遍全世界山山水水的大梦;工作后,为了圆梦,他甚至与好友置办了地质队员野外用的全部行头。就为了寻找那个在远方召唤着的时隐时现的梦想,尽管那时他并不太清晰地知道那个梦想究在何方。随着苦苦的寻觅、追索,他渐渐知道了“你”之所在,“高原”之所在!在完成了《蘑菇七种》《古船》《九月寓言》等重大工程的铺垫之后,他终于开始了一部巨作的撰写。二十几年过去了,《你在高原》先是有了五百多万字的初稿,然后又是银匠般的漫长精心打磨……二1987年,张炜先生开始了系统的行走计划、工作计划。这使他更大地点燃了创作激情,开始了《你在高原》的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的行程。他在半岛地区进行区域考察时,借住在一个旧楼里,由于隔音效果很差,楼上的幼童来往跑动,噪音让我这个不常去的人都忍受不住阵阵烦躁,而他只是看看天花板,笑一下。冬天,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电热器放在写作的房间里烘一烘双腿。到过他房间的人穿着棉衣坐久了,还要手脚冰凉打抖。夏天,一台老式电扇不停地旋转,说是降温,由于电机长时间工作,吹出的风都是热的。吃饭更简单。他将饭分成七天份额,然后放在冰箱里冻起来,吃的时候用蒸锅热一热。那几年里,他每天的三顿饭几乎都是这样。关于他那几年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概括:艰苦!孤独!说起孤独,当然,和他作伴的有蚊子和老鼠。可是有谁需要这样的伴侣啊?我知道,他的心在燃烧。他是一个大睁双眼的守夜人,他不能停止思想和诉说相告……三一场旷日持久的艰难跋涉就这样开始了。他时而伏案奋笔疾书,时而走向旷野追索求证。他要做一名忠实的历史记录者和代言人。他花了大量时间去民间考察,去最贫穷落后的山区体验,也去最富庶的地区和城市记录。他了解到当下中国的整体现状,体察到了不同阶层的生活状态。他亲眼看到了令人震惊、沮丧和狂喜的一切!他划定了一个区域,用了多年时间走遍了山山水水。他熟悉了每一条河流和山脉,熟悉了那里的大多数植物和动物。面对那里的一切,我感觉他就如同地质学家和植物学家一样,经常默默地抚摸和推敲。他本来要走遍一个相当大的地区的山脉和村镇,虽然因故未能最后完成,但仍然记下了大量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我敢说,没有几个作家能比他更了解当下的中国。为了参照和对比,了解人的不同境遇,他两走日韩与港台、四去欧洲、远赴美洲,抚摸过未倒塌的柏林墙,登上过炸毁前的双子塔――这些纵横比较和认识,使其尽可能地具备了全球视野。深入底层,详细考察和鉴别,这一切都为他的《你在高原》奠定了广阔的思维框架。《你在高原》 相关内容 张炜《你在高原》审稿六记(1)这期间,他长期自修考古学、植物学、机械制造、地质学,是一个吞食书本的大功率机器;他密密麻麻地记下了数十本田野笔记;在二十多年间,笔者看到他搜集的民间资料就有几大箱子。这些年来,他就是这样扎扎实实地不停地刻写、不停地行走,背着背囊,一步一个汗印。说他的作品是走遍大地之书,恰如其分!四近二十多年来,张炜先生在文学上进行着颠覆性的创作。他在完成《古船》《九月寓言》等里程碑式的著作的同时,写下了《家族》《人的杂志》《海客谈瀛洲》《我的田园》《荒原纪事》《无边的游荡》《鹿眼》《忆阿雅》《曙光与暮色》《橡树路》等十部三十九卷长篇巨制,一部部完成着《你在高原》的浩大工程,建筑着一个金璧辉煌、五光十色的艺术瀚宫!它们绝不重复:无论从语言到故事,从形式到内容,从韵致到意境,《你在高原》的十部书各不相同,创作风格差异之大令人叹为观止。全书几乎囊括了自十九世纪以来所有的文学试验。这种极为罕见的巨大的创造性和神奇变异,很难想象会发生在同一个作者身上。《家族》锦缎般的结构现实主义令人目眩,其一泻千里的澎湃的激情如巨大的管风琴在鸣响,使你的灵魂久颤不息;它同时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诗赋比兴,将传统的“有诗为证”化为至美感人的散文诗,化为一长阙写给挚爱的吟咏,既让人血脉贲张,又给人古色古香的醉醺。《橡树路》充分抒写了令人揪心的一段现实苦难,但却将最不可思议的一曲童话铆榫契合地嵌入其中,将现实中的“王子”和“仙女”与童话中的一一对应,并将二者的历史渊源神奇地探求追溯,做到了历史与现实、童话与真实的一次无缝衔接。《海客谈瀛洲》容纳了一个历史大传奇,融汇了马蒂斯式的拼贴技巧、结构现实主义、“东方套盒艺术”――是一次高难度的艺术“四重奏”。其难度与娴熟,令人叹为观止。直到目前,中国现当代文学中还没有看到如此高难度的复杂结构。如果将其称为“结构主义的代表作”也未尝不可。《人的杂志》将梦幻和意识流的写作手法发挥到了极致,多声部的交织,尤如一位现代钢琴大师演奏的梦幻钢琴曲。这是一部蕴藏了人类迁徙、氏族演变、酿酒秘辛、考古探险诸多历史隐秘的功力之书,是不得不绷紧心弦的一次次精神历险。《我的田园》以唯美主义的写作手法将民间传奇、历史钩沉、侦破小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进行了一次突破性的创造。雅文学诗性小说与武侠叙事元素的吸纳利用,终成几近奇异的文学炫技试验。《荒原纪事》则第一次把民间文学的叙事框架与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了一起,其炉火纯青的笔力让人惊叹。“传说”与“现实”这两个世界都构成了强烈冲撞,其剧烈程度又始终居高不下,终成为一出酣畅的大戏。《鹿眼》则以儿童的视角融合了魔幻、侦破小说,并以强烈的诗性攫人心弦,是一部令人心旷神怡的奇书。它有一种童年的清美,却又将最悲伤的苦难元素融入了其中。在笔者所看到的所有关于现代信息时代对儿童的伤害,无论是纪实还是虚构作品,就其深刻与惊悚程度而言,本书都是完成了一次重大的超越。《忆阿雅》则采取了多视角的散点透视法,把动物作为潜在的主人公,进行拟人化的叙述和描写,与现实故事丝丝相扣,使阅读充满了震颤和历险般的享受。“阿雅”作为一个实在和隐喻的双重形象,已集中了难以直言的人生况味,是极有概括力的现代咏叹之章。《曙光与暮色》是一部结构主义的杰作,它以高超的写作技巧完成了三个故事的镶嵌与拼贴,催人泪下。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中,那些关于创伤记忆的所有文字中,还似乎没有过如此的沉重与战栗。一个老人的一生,组成了一部集平庸与卓越、纯洁与污浊的矛盾的生命样谱。《无边的游荡》则把19世纪的文学经典叙事和西方歌剧艺术及现代艺术、魔幻现实主义天衣无缝地、奇妙地组合在了一起。从肉体到精神的“游荡”,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诠释。张炜先生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追求着一切的完美。笔者看到,即便是一篇仅两千字的散文,他竟可以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多次重写……在写作《你在高原》的二十多年来,他一笔一划地精益求精地雕刻、打磨,求工求细到了极为苛刻的地步。二十年来反复不止地创作和修改中,据我所知,每部作品的改动都在十五次至二十次不等;其中足以移筋动骨的巨量改写也不下五六次。可见在普遍浮躁和速成的网络时代,这是怎样的“银匠般打磨”的精神。《你在高原》包罗万象、精彩纷呈,是一部足踏大地之书,一部行走之书,一部“时代的伟大记录”!我们可以设问:在未来,当人们回眸打量和理解中国二十世纪的转型世相,还有什么会比这部长达三十九卷的大书更为逼真和生动呢?史诗般的《你在高原》就像一面巨型浮雕矗立在那儿,各种人物和传奇、各种隐密、无尽的艺术与生命的密码都悉数囊括其中。它的辽阔旷远与缜密和精致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它的强大的思想的力量和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激情”,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力量。在这部使人怦怦心跳的时代的百科全书中,常常让我们遭遇始料不及的审美*。《你在高原》 相关内容 张炜《你在高原》审稿六记(2)作为稿件的终审,我终于读完了这长长的十部。对我来说,这也许是本人阅读和审稿史上最为漫长的一次。掩卷思之,心潮久久不能平静。当我试着梳理繁漫的思绪时,发现至少有六个感叹沉淀在心底,以至于不得不一吐为快,并以此与其他同好者分享。一是它深沉的思想和强大的道德勇气。在消费主义肆行无忌、娱乐至上的潮流不可遏止的今天,一切艺术的创造者皆无处可遁,他们身不由己,其中的大多数将被这个潮流裹挟,被它有形无形地牵引和役使。商业主义的综合压力,迫使艺术创造者不安,躁动惶恐,被市场挟迫或说服,纷纷改变自己的初衷,从此离开了曾经持守的思索与追问。然而,张炜的《你在高原》却奇迹般地挣脱了这种无所不在的、地磁吸力一样的强大惯性,能够在长达二十几年的时间里,以如此巨大的篇幅沉湎于历史、自然、人性、传说、哲学、宗教的诸般追索之中,展开了一场深沉浩大的跋涉。作家以更为超越的视角、更能包容的气度、更加恢弘的胸襟,对历史和现实作出一次次深沉的叩问。如果没有强大的道德勇气和理想支撑,这种叩问是不可想象的。物质主义时代,有些人是以低俗的炫示为荣,以追究和思考为耻的。反衬之下,就愈加凸显了《你在高原》的精神品质,使其别具光彩。二是它强烈而真实的现场感。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虚拟的时代。人们普遍地从网络、声像等传媒中获取信息,流连忘返在虚拟的世界里;艺术创造更是从形式到内容徘徊于这样的空间,在虚拟和梦幻中滑行和漫游,并形成感受和知识,作为自己判断和想象的依据。我们打开印刷品,会发现不着边际的呓语触目皆是。而《你在高原》却是这样地不同,它第一次甩开阔步,实勘大地,足踏高山荒原、江河林川,穿行在田间垄舍车水人流之中,极为具体地面对了生活局部。在这场艰苦而又漫长的跋涉中,别开生面地把人们的视线从幻相交错的斗室、光怪陆离的虚拟空间牵引而出,落到一个真实具体、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里。这与其说是一种策略性选择,一种表达方式的改变,还不如说是一种强悍的生命气魄和敢于担当的力量,使作家从头至尾贯彻了一种大地精神。它每一章节的根据都来源于生活实在,而不是因袭于现成的文字和闪烁的图标。这样做的结果是大不相同的:作品中,山川河流乃至一草一木都有了活的生命,作家得以从土壤与地质的肌理入手展示生命的千姿百态,揭示诸种奥秘,让人感受了一种久违的气概和手笔。三是它百科全书般的容量和质地。纵观中国当代文坛,还没有一部著作能像《你在高原》这样大面积地、深入腠理地追索和记录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一个东方大国在整整一百年中的艰难转型。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在高原》成为一座当之无愧的巨型历史浮雕。从上个世纪之初至今,隐秘的细部与不可忽略的个体,思潮激变风云际会,都历历在目。这是过来人的粒粒珍存,新生代的回望之窗。也许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都鲜有一种艺术可以发挥这种凸现和刻记的功能:一个民族长达百年的苦难与救赎的伟大记忆,一部精心镌刻的民族史诗,堪称为时代的备忘录和百科全书。书中或纵笔彰显,或深藏含蕴;时而浓墨重绘,时而淡然止声。它以四五百万字的巨制,将中国的百年历史给予了最为充分的表达。《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1)四是它描绘的令人震惊的众生相。即便作为一部巨幅历史和生活画卷,它的规模比起质地而言,其意义仍然是退居次位的。正因为《你在高原》艺术上的精湛与思想的深邃,才使其绵长的文字具备了超越的意义。它与一般系列长卷作品有一个质的区别,即在于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躯干。正如作家在序中所说:十部书虽然每部可以相对独立,却跳动着“同一颗心脏,有着同一副神经网络和血脉循环系统”。在这个世界中活跃着形形色色的人物,知识分子、实业家、政治人物、流浪汉、市民与乡党、边地异人,其数量多达几百个。宁伽、梅子、吕挚、宁周义、宁珂、曲綪、阿萍、庄周、武早、林蕖、小白、象兰、四哥、罗玲、肖潇、毛玉、太史、瓷眼、三先生等等,这些使人心动难忘的角色可以开出一串长长的名单。书中特别以浓墨绘制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枢纽式”人物――他们的基因图谱,或许是认识中国当下与未来的钥匙。五是它艺术探索的难度与勇气。作为一次高难度的、复杂的文学实践,《你在高原》可以说集中了十九世纪至今中外主要的文学试验和探索成果,第一次囊括了西方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运动以来的技法,更深得中国古典文学的气韵,其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的构筑,每每令人惊叹。全书至少包含了几百个精妙的细节、几十个性格迥异的人物,无数的重大场景和历史传奇,这种交织演绎的难度可想而知。那旷阔的格局与缜密严谨的细部,几近两极状态,却能够形成深层的和谐与完美。语言之精致细腻,运思之绵密邈远,都是作家以往创作所未能抵达的。在网络时代的书写呈现斑驳破败、文学阅读变得越来越困难的时候,辨析和维护真正的文学语言,确立书写的标准和高度,已经是十分迫切的了。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在高原》纯正严谨的文学语言,更显示出它弥足珍贵的贡献:依仗对语言的苛求和抵达的高度,使之成为一部精美之书,一份诞生在世纪之初的沉重的精神礼物。在艺术制作极为商业化娱乐化、浮躁急就几近常态的情势之下,作家的大匠之心令人敬重。六是它和作家其他作品形成的奇妙关系。坦言之,《你在高原》对于一般人的阅读习惯极具挑战性,这不仅有阅读者的文学修养、生活阅历、感悟能力等因素的差异,同时也存在阅读时间是否充裕等条件的问题。好在张炜之前出版的两本书《芳心似火》和《在半岛上游走》,为这部大书作了极好的诠释和导读。《芳心似火》以散文的方式浓缩了《你在高原》的精神内核:人类发展的历史证明,片面的物质财富积累是有限的,甚至是危险的,而精神文明的积累相对物质积累,具有更加恒久的意义和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芳心似火》可称为《你在高原》的导语。《在半岛上游走》以散文和文论的形式,不仅宣示了作家的文学立场,而且真实描述了作家本人在创作《你在高原》时的某些场景和状态,这对于深入解读这部巨著颇有帮助。我想,有了这样两本小册子的帮助,解读《你在高原》会更加容易,也不失为一种捷径。《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2)第一章1我们家从古至今就爱交往一些有趣的人。这些人今天看不仅是可爱,而且还可疑;大概是他们害了我们。当一场场麻烦——包括战争——过去了,有些人升了,成了,走了,成为人们交口赞誉的英雄;而我们家既没有刻到碑上,也没有记到书上,反而经受了数不清的屈辱。这真不公平。家里的老人在世时,天天盼着下一辈出一个有志气的人,比如说他能在多年磨难之后挺起来,出去找找公道,为全家讨回清白。这只是个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不是没人试过;而是多次试过,不行。我从很小起就知道:要实现这个愿望是非常非常难的。但我牢牢记住了,记住了要做什么。后来我按照家里老人说的,走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这样一晃就是十几年。时间只是让我进一步明白了,要做成一件事到底有多么难。由于总也做不到,最后反而不再焦思如焚了。我在想:我的愤恨和奔波到头来不过是求个结论,而那结论也许一张小纸就写完了。如果我把所知道的一切全记下来呢?那就远远不止一百张纸。这样一想,我就放弃了那一张小纸。为了那一张小纸我求了多少人。求人的滋味是难受的,老要忍着……现在行了,现在我只求自己了,只求自己记忆上不要出错,并尽可能地对往事有一个真实的理解。2四十岁好像是人的一个坎儿。过了四十这条线,对好多事物的看法就要改变。比如我在这之前极其崇拜我的外祖父,而这之后主要是崇拜父亲。外祖父很早以前就死了,我没有见过;而父亲,我与他整整相处了五六年。父亲使我大失所望,一直到他死后很久都是这样。外祖父就不同了,没见过,只见过照片,只听外祖母反反复复地讲他;还有母亲,她总是深情地怀念自己的父亲。母亲常常叹息:啊,你要能长成你外祖父那样有本事的一个人就好了。我知道,我如果长成了那样一个人,不仅完成全家的嘱托不成问题,而且会是仪表堂堂。他高高的身材,浓眉大眼,说话声音洪亮,而且总是打扮得那么得体。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衣着,外祖父在穿戴方面从来都没落伍。他是一个注意仪表、非常精细和在意的人。我渐渐知道,这同时也表明了他爱着很多东西,非常非常爱:爱所谓的生活,爱人——他曾深深地爱着外祖母和别的人。到现在为止,我这一生有不少时间在探究着关于外祖父的秘密。因为对于我而言,这个人的魅力太大了,而且具有真正的神秘感。他的婚姻、爱情,来来去去好大一沓子事儿,最后还有死,都令我极为费解。在那个海滨城市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曲府。那是文明和富有的代名词,最时新最光荣的一切总是与它连在一起。比如说,码头上通航了,白色的大轮船上下来的第一个人物是一个戴大檐帽子的人,他是船长——船长首先拜访的人家就是曲府。从黑色小轿车上下来的人、穿了长裙的美女、英国海关里搀着夫人走路的洋人,都少不了要到曲府去一趟。没有多少人议论它的发家史,因为在人们的记忆中,好像自从有了这座城市的那一天,它就富丽堂皇地坐落在这儿了。它的富裕以及某种权威性,是不必怀疑的一个老问题,是先于全城人的记忆而存在的一个事实。曲府中真正的核心人物,当时人们都知道是老爷。老爷就是曲予的父亲——外祖父曲予那时候刚满十八岁,正真诚而热烈地参与曲府及小城中的很多事务,却从来不被人重视。人们遇到什么事情只说:老爷怎么看?顶多加一句:老太太怎么看?老太太就是我的老姥姥了。《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3)曲予已经在省会读了六七年书,十八岁回到曲府,求学生涯正告一段落。要不要到更远的地方深造,他正犹豫。由于老爷的身体不太好,一年里招过二十余次名医,所以做儿子的也不宜远行。还有老太太,她在儿子离开后总是日夜思念,几次得病都是因为思念。曲予是一个独子,独子一走就带去了全部的母爱。“家里多么好,哪里还能比家里好?”她总是拉着儿子一双白皙的手这么说。家里真的太好了。曲予也许是最后一次从省会归来才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古老的府第经过一代代人的翻修改建,如今不仅保留了外观上轩敞的气度,而且内里也越来越讲究舒适了。一些厅堂已经换掉了红硬木家具,而代之皮面沙发;有了连接内室的卫生间,有了抽水马桶。当时全城除了英国人的海关,大概惟有曲府大院里会找到这类东西。曲予最喜欢的是府中那几棵白玉兰树。它们长得何等旺盛,开的花又大又早。当它们的香气弥漫在院子里时,曲予就有了深深的幸福感和某种莫名的冲动。他常在白玉兰下踱步。可惜围墙太高了,街道上的行人看不到一个英俊的少年在这儿走来走去——他背着手,脸色由于激动而微微发红。他穿了中山服,铜纽扣闪闪生辉。老太太点燃了小手炉,瞥着窗外,心绪好极了。她的屋子每年总要使用很长时间的小手炉,从秋末一直到初夏。她说这是生儿子时沾了凉水,结果一双手和胳膊特别怕冷。烦人的疾病与最美好的果实有了牵连,也就不算什么了。其实儿子曲予才是她一生中最好的一只小手炉。她伸手到旁边去取茶——她这些年喜欢上了一种加添桂圆和梅子的香茶——手一下碰到了变凉的杯子,脸立刻沉下来。她沉沉的脸是很吓人的,旁边那个细小的、蚊虫似的声音响了一下:老太太。她闭了闭眼。注水之后,热热的杯子递过来。她呷了一口,咳了咳。老太太旁边的姑娘叫闵葵,平常府里人只叫她葵子。葵子已经十九岁了,还大少爷一岁呢,可是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她长得又小又瘦,很像南方人;其实她是北方人,生在城北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是乡下。可能因为营养不良的关系,小时候没有长起身个儿。刚才她和老太太一样,也因为多看了踱步的少爷一眼,就耽搁了沏茶。她的心怦怦跳,黑漆漆的大眼垂着,再也不敢抬头了。葵子主要伺候老太太,余下的时间帮厨。她差不多一天到晚沉默寡言,走起路来都没有声息。她的全部都属于曲府,几乎从未想过将来有一天还会离开这个大院。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只把老太太当成母亲——她到了深夜就这样想,因为已经没有母亲了。人总不能没有母亲啊。可是她多么害怕老太太。老太太那双清澈的美目洞察一切,还有黑得不可思议的一头乌发、长长的鼻中沟、红润得与年龄大不相称的嘴唇……所有这些都让她暗暗胆怯。她相信老太太吃过了传说中的仙桃,因而极有可能长命百岁。她记得十四五岁时,常常跑到城南的林子里玩,那里有看不完的有趣东西,比如各种野果、动物。她有一种奇怪的本领,能轻而易举地与那些动物沟通。谁不怕狐狸?可是一只长尾红狐有一次跑到离她一两尺远的地方,她清楚地看到了它隐隐的眉毛、那一双永远汪着清水的眼睛。红狐深藏的悲哀她一眼就记住了,惊讶了半天。这对于她是一个谜,即便不是谜也无从讲起。她与谁说说她在林中看到的一切呢?草獾顽皮地笑着,长耳兔在四周徘徊,刺猬大白天咳嗽,一只短耳鸮就沉沉地落在她头顶的一个枝桠上。它们总是这么围拢着瞅她,看她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野草莓、桑葚、酸枣和小沙果。它们一蹙一蹙的湿漉漉的鼻头闪闪发亮,很像深秋里成熟的坚果。她从春天开始到林子里来,一直玩到深秋。只有冬雪飘下来之后她才蜷在曲府老宅里,像一只冷暖自知的花猫。曲府里人人对她都好,特别是老爷,从来没有呵斥她一句。那个老太太啊,那个被全部的福分埋起来的女人哪,为什么那么令她害怕呢?《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忘不了十五岁的那年初冬,乡下母亲死去了。从此她就失去了最后的亲人,除了要牵挂曲府的人,她再也不想别的人。那个冬天她默默地把炭备下,劈好了柴,一个人往南走出城去,寻找那片家乡才有的林子。刚下了一场雪,枝桠上的悬冰偶尔落到身上。她记起母亲领她到林子里去的情景,泪水潸潸流下。这天她的泪水再也没有断过。四周有悄悄跑动的声音,她知道又是那些小动物出来窥视她了。她待住不走,盯着陷到雪中的双脚,那上面穿了一双紫色小花的高筒棉靴:这是老太太年轻时候穿过的,现在还有七成新呢。多么好的高筒靴。一只野鸽扑动了一下翅膀,接着哗啦啦跌落了一地碎冰,她惊得抬起头来。就在这时她发现了几株碧绿的黑松间隙有一棵矮矮的桃树——树上结了一只桃子。她差不多是一步扑了上去,惊喜得喊了一声。这桃子水灵灵红扑扑,上面一层绒毛都清晰可辨,香味把四周都环绕起来。它竟然一点也没有冻坏,而旁边的一切都被冰挂住了。她想到了什么,一颗心怦怦乱跳。如果早几个月,她会一刻不歇地赶回家,把它交给母亲……泪水哗哗地流,风一吹脸上刀割般疼。可是泪水再也不停歇了——哪里还有母亲呢?人的一生原来只有一个母亲啊。就这样,天黑以前,她双手捧着那只鲜红的、野外采来的冬桃,踏着厚厚的雪粉回到了曲府。她擦干眼泪,毫不犹豫地把它献给了老太太。3用什么来比喻闵葵这个小家伙垂下的眼睫呢?曲予想到了那傍晚时分一层层闭合的蜀葵花瓣。他由此而急躁不安,在院子里匆匆走动,有时纵身跳起,去扫一下白玉兰最低一层的叶片。那些歌颂春天的诗句被他吟到一半就抛掉了,再换上另一首。他大概是全城惟一喜欢普希金和屈原的人,不知为什么他会同时痴迷于这两个趣味迥然不同甚至有点对立的诗人。有一阵——是刚回来不久的时候——他甚至提议在曲府的花园那儿来两尊塑像。这可以由他自己动手,虽然他对雕塑一窍不通;他有一股奇怪的自信,认为这一生可以完成任何执意要做的事情。他满手泥巴,兴奋得脸色通红,工程进行了一半才记起曲府里还有个老爷。去找老爷,老爷正在看刚译过来的一本欧洲小说。他抬头看看儿子,轻轻一声就把这事儿吹了:“家里的新鲜玩艺儿已经够多了。”“可是……”“够多了。”他恼怒的是老爷竟然把两个诗人的雕像与抽水马桶和皮面沙发之类等量齐观。那是极为失望的一天。后来他去看母亲。每在情绪极为消沉沮丧的时刻,他就渴望看看母亲。这会缓解那种难以忍受的什么东西。此法百试不厌。如果远离家庭的时候,他就用想象来满足自己。他想着母亲,感觉着那一只软软的温温的手抚摸头发的那一小会儿。他推开老太太的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闵葵。本来他要像过去那样,依偎到母亲跟前,靠到她的膝头那儿,至少抱住她的一只胳膊,可是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有点发窘。当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葵子,可是只有这回看清了那一对闭合的蜀葵花瓣。他低声叫一句:“妈妈……”妈妈伸手去揽他。往常他就侧侧身子靠在母亲身边。可是这一次他笔直地站在离母亲二尺多远的扶手椅旁。他没有让母亲揽住。他好像第一次明白一个十八岁的男人应该直挺挺地站着。《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很久以后他还想:那是他与母亲之间有了第一次隔阂——它的距离就是从他笔直的身躯到扶手椅的那个间隙。回到自己屋里,他觉得一种很奇特的心绪泛上来,他从来也没有过这种体验;它们一丝一缕地泛起。他开始大声吟唱那两个人的诗句,像是在欣赏自己洪亮的嗓音,后来有人唤他吃饭都没有听见。他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溢出。他终于改大声吟唱为悄声低语,像轻轻叮嘱一样,深情的一句一句的。但他仍然听不见呼唤他用饭的声音。那是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青年,只是更细、更高,眼窝奇怪地深陷着。他是另一个对曲府忠贞不贰的下人,是老爷十年前在街头救起的一个孤儿,甚至连名字都是老爷替他取下的:清。曲予曾翻了不少字典以便搞通这名字的含义,最后还是有些迷惑……清喊了几句,注视着离他只有几公尺远的少爷,特别是发现了他眼角晶晶的泪珠,就咦了一声,双手在裤子上擦一下,闷闷地跑开。一会儿老爷过来,沉沉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那一顿饭他没有吃出一点味道。闵葵最后端来的是汤,他用一把圆圆的银勺舀了一点,刚离汤钵就全洒下了。这之后的第一个星期五,也就是码头上开船的日子——当时的客轮每周对开一次——曲予乘船旅行了一回。反正船长是他们家的常客,他上船以后就得到了一个临时腾出来的头等舱。他今生还是第一次乘船外出,心情非常奇特。他行前对老爷和老太太说,他现在那么需要到海北去探望一下朋友——他们都是在省会里结识的,是真正的有为青年。总之近来他想起他们就夜不能寐,如此下去得病只是早晚的事了。母亲长长的鼻中沟抖动了一下,与老爷交换了目光。后来父亲说:“去啦。”船长的大檐帽上饰了金线,这使曲予想到这个海滨城市将有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动,也许一切都要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摧折。不过他对未来还完全陌生。船长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给他戴了戴,他站在镶了粗劣枣木框的镜子跟前照了一下,觉得自己美丽极了。当时他准确地觉得是“美丽”而不是英俊。是的,十八岁的青年,脸色红润得像八月的桃子,上面还有一层桃茸。那清澈乌黑的眸子、有棱角的嘴唇……这一切都让人想起一个女孩。他因为有这种联想而羞愧。船长为了在曲府的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见多识广和新派,特意从自己的物品中翻出了一点咖啡:“加糖吗?”曲予把大檐帽子摘下来,大声说:“不加糖!”他呷着苦苦的咖啡,想着什么。他又悄声念出普希金的诗句,又一次涌满了感激。一个肥胖滚圆的英国女人缠着船长,船长出去了。他记得在海关上见过这个女人,当时她正跟自己的卷毛小狗一下接一下地亲吻。他放下杯子到甲板上去。他差不多吃了一惊。多么美的海面。一个人一辈子不看看深海里平静的水面真是天大的憾事。而只有坐船,坐这样的大客轮才有这种可能。没有一丝风,下午的太阳温柔得像乡下的大婶。这水啊,如此绿、如此清,又如此的可人;它在下午的阳光拂照下,成为最好的诗句,最好的回忆,最好的一个象征。他在心里已经将庭院里那几棵白玉兰移栽了过来。如果一个人被什么逼迫着、压抑着,挤到了某一个角落,他还有什么办法打发自己呢?他要逃离,逃离,他要把一个种子放在心底、存在旅途,把它捂得严严实实,一直到把它捂熟、捂胀,让它抽出芽来……一会儿蓝一会儿绿的海水像那些诗句一样,让他充满了感激。《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6)他记起海北一个脸色乌黑的朋友说过一句令人丧气的话:富有人家出来的孩子,说到底都是非常脆弱的。他当时据理力争,但心底十分不安。他知道这句话肯定击中了什么。如果不是一年之后他在一本翻译小说中读到相似的一句话,他会怎样钦佩那个黑脸同学啊。不过现在他仍然觉得那个同学了不起。他不太知道那个人的出身,但可以料定他是苦出身,还极有可能是个猎户的孩子。不过这会儿他又在怀疑:猎户的孩子有可能到省会学堂去读书吗?一闭上眼睛就是合拢的蜀葵重重叠叠的花瓣。他睁开眼,看到海水里阳光的斑点。他默默地发了个誓。这一次旅行让他受尽了折磨。因为他登陆之后,为找那些昔日好友费尽了力气。不知为什么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有的好不容易找到,又发现对方像换了一个人,不冷不热,瞪着一双奇怪的眼睛看他。我怎么了?我是曲予,给予的予。是的,你应该给予了,你们已经掠夺了别人很多——从那个滨海平原到几个城市——当然我们是指你的先人、你的父辈。你能够给予吗?曲予听着这种陌生而奇特的口吻,回答不出一个字。他重重地给了对方一记拳头,那是久别重逢的一种友好表示。可是对方——一个长了一对小眯眼的瘦子却煞有介事地抚摸着被捶过的前胸,一字一字吐出:“这是来自另一个阶级的拳头,一种打击……”曲予笑了。他过得极不愉快。在小眯眼的带领下,他又找到了另外几个朋友,发现他们都比过去瘦了,也精神多了,一双双眼睛闪着警醒和敌视的光。但他们仍然承认他是他们的朋友,而且一起喝酒,吃一些粗糙的食物,在最高兴的时候还唱起了一首节奏极其舒缓、调子极为悲伤的外国歌。后来他们都要求他做一些事情,他这才惊讶地发现他们都有点疯狂了:一种相互传染的疯狂。他这才害怕起来,急于离开。但只有他要走开时,朋友们才表现出真正的、巨大的热情,一遍遍挽留他,还提出陪他到野外走一走。这个建议倒具有诱惑力。他随他们出了城,到了郊区。那些林边农户中有几家是极为默契的,拿出家酿的野葡萄酒招待他们,夜里还讲了很多狩猎故事。曲予很久以后回忆这些,仍对那些故事有一阵神往。住过一夜,带了大量的食物,然后就是进山。黑密的森林中,那些弯弯曲曲的路径朋友们和猎人一样熟悉。更为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不紧不慢走到天黑时,就必定会来到一个窝棚,而且里面有提前备下的食物,有点火用的火镰和火石。他看着这些朋友和老猎人一起,耐心地对着一块火绒草敲打那块小石头时,觉得真像在梦中一样。森林中原来有这么多的窝棚。它们在暗中连成了一个网。朋友们说,这就是最后的退却,这里将来有一天会是“前沿”。他们说话时互相注视,不时地捏紧拳头。他们还仰望远方——远方是层层丛林,密不透风。曲予认为他们的目光正穿过它,射到更为遥远的一个地方。只是在那一刻,他的心中才猛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发起热来。夜间朋友们都不怎么睡觉。曲予觉得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奇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他是不会相信的。昔日熟得不能再熟的一伙同学、朋友,仅仅是分离了不太长的一段时间,重聚时竟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而且他们已经不太需要睡眠了,彻夜点着松明辩论,那种辩论虽然连老猎户也能偶尔插上一句,他却听不明白。他模模糊糊地睡去,梦见船在丝绒一样的海面上滑动。他想一刻不停地回去、回去。《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7)天亮了朋友又是挽留。这一次他真的感到了那种深深的友谊。原来他们一开始的冷淡和其他表示只是一种无可奈何。他们对他说:记住我们吧,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到那个城市,去找你或者……“或者怎么?”曲予问。他们互相看着。最后是那个小眯眼快言快语地举起右手——他以手代枪,指着他的脑门说:“嗵!——这样。”4闵葵在宅院的西北角一片细密的荩草丛中发现了好多株密花舌唇兰。它的白色小花瓣直立着,别有一种风采。她蹲下来,看了一会儿,就一连折了好多枝。后来她在这一带又找到了几株绶草,它的淡红色小花同样让她心动。曲府里有一个大花圃,那些大朵大盆的花木都看熟了,所有这些花都由那个清料理,他按时把它们摆到老爷和老太太的房里去。闵葵这时想的是把手里的一束花插到老太太桌上的水瓶里。她记得这一带还有铃兰,这时候正是铃兰开花的季节,哪儿有铃兰呢?正在这时候曲予急急地走过来。他发现闵葵时,脚步立刻放缓了。“少爷!”她垂下了头。曲予一直走到她跟前,一声不吭地站着。“少爷,我回去了。”她稍稍折一下身子,走了几步。后面有声音说:“你等一等……”她就站住了。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双微蹙的眉头,一对她极为熟悉却又从未见过的目光。这目光灼伤了她,她赶紧转脸。可是一切都晚了,因为他清清楚楚地说道:“我喜欢你,这样很久了,我一直想当面告诉你……请你回答我一句。”“不,少爷,我不听,我不敢;我回老太太那儿了……”曲予再一次拦她:“只要是真话就行,你说一句吧,你若不同意,我永远也不会再说什么的……”“少爷,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没听见,我回老太太那儿了……”她跑开了,手里的花撒了一地。曲予一枝一枝拾起。不过他没有追上去,而是把这些花拿到自己屋里,插进清水瓶中。他一天到晚盯着那束花,什么也不想做了。一连多少天,他总是晚一些到餐厅去,只为了避开那个娇小的身影。他的嘴唇很快爆起了白皮,后来就病倒了。医生来看过,给他吃了很多药。直到好多天之后,他仍旧躺在床上,勉强能吃饭看书了。有一天闵葵像一只小鼠一样溜进来,立在旁边。他当时闭着眼睛,只凭嗅觉就感到了她,但仍闭着眼睛。他说:“葵子,那天我说的是真话,我反复想过的话。我在心里这样决定了。我只想听一声回答。我会爱护你一辈子……”闵葵两手蒙着脸哭起来,哭得不能抑制。“你不能再哭了,不能了……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句话:行,还是不行?”“我不能,我不敢,少爷!少爷!”“我明白了,你是厌弃我,又不敢说……我明白了,明白了……啊,葵子,我知道了。”他睁开眼睛,好好看了一遍蒙着脸的闵葵,长长地叹一声。可他的叹息还没有落地,对方就把手从脸上拿开了,几乎是喊着说:“不,不!少爷,我是不敢……”她喊完伏在了床上,抽搐的双肩把床都带动得颤抖起来。曲予的手放在了她光滑浓密的头发上。这样有一刻多钟,他站起来,走出屋子。已经十多天没有出门了,这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样子,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天蓝得让他想起站在甲板上所见到的海。他真的嗅到了大海的气息。“你知道世上最好闻的是什么吗?”他悄声问了一句。没有回答。他这才记起她还在屋里呢。他返身回屋,把她扶起,又牵她到了院子里。他重复了刚才的问话,她摇头。他认真地告诉她:“下午的海,还有……”《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8)“还有什么?”“还有你的头发。”她无比浓密的头发一下子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庞、他的眼睛。他像进入了温暖的黑夜,一个人在黑影里喃喃自语。第一个知道这事儿的是清。但他一声不语。那一天他去喊少爷吃饭,轻轻进门时,发现了一对相拥的人。他退出去。那一天他劈了很多木柴,又把它们小心地堆好,堆成一座小塔的模样。曲予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母亲。老太太站起来,儿子就喋喋不休地讲下去……老太太说好孩子我的心肝,你不要讲不要讲了,再讲我就要死了。她真的身子一歪倚在了一个雕花盆架上,呼吸明显地加重了。儿子赶紧过来扶她,她却用眼睛寻找旁边的闵葵——原来她在曲予进来的一瞬就溜走了。“这个妖……”她吐出半句,认识到它太粗俗,立刻闭了嘴巴。她的手拥住了儿子,泪水不停地涌流。她再不说话,只是央求儿子:“不必把这样的话告诉你爸了,他受不住……千万不要。”“可是……”“千万不要。”他忍住了,没有在父亲面前提一个字。可也不过是三五天的时间,清来喊他了,说老爷让他去一趟。他预感到了什么。父亲的病一如既往,半倚在一个巨大的沙发上喘息,面前的大理石镶面茶几上放了一碗参鸭汤——这使他记起到了晚饭的时间了。他感到父亲的目光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失望。就这样被盯视了一刻,老人说话了。他抬起右手,那衣袖有些长,遮去了半个手掌,松松地挥了一下:“我看错人了。你是难成大器呀。去吧。”他怔在那儿。清走近一步:“走吧,少爷。”他跟着清出来。他记得一出门,就看到天上出现了稀疏的星星。它们很大,但一点也不亮。这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夜。他突然想起了在海北森林中度过的夜晚,想起了点燃的松明和不停的催人入睡的辩论之声……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尽管清在后边一再地规劝,还是径直来到了白玉兰下。他在这儿走了很久。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午夜了。他想着父亲的那句话,不知怎么,老想从积满了灰尘的地方找点东西翻一翻。灰尘可真多,他被呛着了,不停地咳,不停地翻。那些古旧的词句很拗口,但他还是大致看明白了,这都是自己的族史。上溯几代,这一周遭出了个京官,京官回家省亲,了解到距此二百公里的西部玲山有金银矿脉,回京后就上书朝廷,力倡“发凿山谷”,取“大地间自然之利”。皇上恩准,并命他为督办,奉敕开采。京官随即招用了十余位通晓盐铁经济的地方官吏和名商巨贾,而这其中就有曲姓。而后的曲贞——他该是老爷的爷爷了,成为督办最得力的助手,并在京官过世后成为当时最有名的三大督办之一。曲予老要忍住呼吸,以免陈旧纸页上的东西飞进肺部。他极力想象那个督办的模样,想象采金场上隆隆的炮声和“万两黄金一条命”的民谚。曲贞在晚年脱离了采金事业,这也许是他极为高明的一手。他亲手把一个显赫发达的家族从有血腥味儿的地方领上另一条坦途,辞了督办,转而在海北和南方几个城市投资兴办铁场、缫丝业和纺织。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地过来了,曲府也就成了现在的曲府,老爷是老爷,少爷是少爷,白玉兰迎着每个春天的呼唤开放。但是曲予心中充满了说不清的厌恶。《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9)他把它们掷到了那个旮旯里,一次又一次洗手。今夜的水怎么这么凉啊,从十指传到心头,令他一连打了好几个抖。他仿佛听到呵气似的声音,立刻跑到窗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天亮了,不知什么时候亮的。他一睁眼就看到搭在膝上的毛毯落了淡红色的阳光,接着听见窗外的八哥在拙劣地呼叫:“你好!你好!”我一点儿也不好,我的胳膊都抬不动了。曲予觉得不知是着凉还是有什么心火移到了左臂上,试着动了动,又疼又沉。他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从老爷屋里出来,清离开之后,他怔怔地站在一棵橡子树下,抬起左手猛地击了一掌橡树。当时竟没有觉得疼。他想去母亲屋里,又忍住了。闵葵站在老太太身旁,她的呼吸正散发出玉兰花的香气……曲予一声声呼唤,站起又坐下。门响了,进来的人是清。清年纪和他差不多,可是却依照老爷的吩咐剃着光头,而且稍稍肥大的黑布裤脚上扎了腿带子。他多次劝他放弃这种打扮,他总说“是啦”,说过了也就说过了。他这会儿把一个木饭盒打开,从里面端出青花瓷器,有两荤一素,一个汤钵。“见到闵葵了吗?”清点头又摇头。他把汤钵往前推了推,走了。曲予透过窗子,见到清正在看那只八哥,眼里好像汪着泪水。曲予一刻不停地跑出屋子。先到母亲窗外窥了一眼,见里面只有母亲一个人,合手坐着。他又一口气跑到了闵葵住的那个小厢房跟前,隔着窗户就听到了陌生的声音。那种不祥的响动让他发慌,就顾不得敲门闯进去。有两个男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伸长胳膊拨开他们。闵葵躺在窄窄的小床上,头被白纱布缠住了,通红的血渗出来。他轻轻呼唤,她没有听到。原来这两个男人是常来曲府的医生。屋子里有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他握着她烫烫的手。后来她睁开了眼睛,一睁开就闪闪发亮,漆黑的眸子映着他。她说:“不怨老太太……少爷,等我能走路了,就回乡下了。”他抚摸她的手,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原来她是被老太太用捶布棒槌击伤的。那个微胖的、长了一双美目的女人盯着她,长长的鼻中沟动了动,抓起了木棒槌。“还敢吗?”“不敢了。”“怎么个不敢?”“不敢了。”她当时双膝一软跪下了。她没有想到那个木棒槌会往那个地方打。而且自从跟随老太太这些年,她没有被主人拧过一下——而据说发火的女主人从来都是用手指拧人的,那是钻心的疼痛啊。她毫无提防时木棒槌落下了,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她醒来就躺在这张小床上。木槌击中的伤口在后脑偏左一点。他明白了,那个人——就是“老太太”或“母亲”,想一下子把这个身材小小的下人打死。只一下就打死。他浑身一震。她没有死,看来不会死了。他当着两个医生的面好好地亲了亲她。她竟然那么顺从、甜蜜地承受了。他舍不得再亲她,她渴望地看着他。两个医生一齐咳着,一边收拾刀剪棉花之类,一边又一阵大咳。他没有发现两个医生是怎么离去的。他坐在地上,这样头部与她躺平的身体差不多一样高了。“她要把你一下打死。”闵葵惊讶着,连连否认:“不呀,她——老太太是管教我。”“你好好养着吧,养得越快越好。”“养好了,我就回乡下啦。”《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10)“走吧,或许比乡下还远呢。”“怎么了?”“不怎么……”他双手插进漆亮的头发中,很久都没有抽出来。一会儿一只烫烫的手也插进来,他就攥住了它。他把它端到眼前,看到了一丝丝裂纹。多么粗糙的一只手。这说明它为曲府、为那个有长长的鼻中沟的人不停地操劳。可是那个人要一下子打死她。那个人是一点也不能爱了,虽然她无比地爱我。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切动物都差不多,这说明不了什么。看来她是一点也不能爱了,嗯,真可怕。他闭上眼睛吻着这小小的巴掌,觉得它像粗砾石。七天过去了,闵葵头上的纱布解掉了。原来半边头发——那芬芳四溢的头发——都被剪掉了。伤口像巴掌那么大。她仍不能起来走动。又是七天,她第一次离开床。当她头晕时,就赶紧扶住墙壁。她开始收拾东西,要回乡下了。记得是星期三的晚上,半夜,她惊动了曲予窗外的那只八哥。它一顿混吵,她赶紧去推他的门。他们在暗影里紧紧相拥。“我明天走了,少爷。”“我后天也走了,我们一起吧。”“别这么说少爷。”“行,先不说,你明天半夜里等我。”“我不敢少爷……”第二天半夜,每周里对开的客轮正无声地靠在码头上。曲予扯着闵葵的手从曲府西北角的小门走出来,一直往码头走去。没有风,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夜晚。原来这个海滨小城半夜里睡得这么好。他们敲开了船长的那个有套间的客房,船长呼呼喘着开了门,当他打开门厅的灯看清了来人时,立刻弯腰问候起来。曲予小声说了几句,船长慌慌地向黑影里张望,连连说:“我担不起,少爷!少爷!”曲予把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到他的掌心里,他沉默了。本来星期五的下午才要开船。为了安全起见,船长决定让他们在套房里休息一会儿,在天亮前的漆黑里登船。那个上午,就是轮船在这个城市停留的这段时间,他们将在船舱里度过。还是一等舱,更为令人惊喜的,还是他上一次旅行时住过的那一间。下午三点整,阳光明媚,大客轮启碇。照例是送别的喧哗。他们一直在舱里。最后的时刻他再也忍不住,挤到了走上甲板的旅客中间。他只用眼角扫了一次送行的人,然后就去看这座城市。他最后记住它呈现一片灰蓝色,而且像在水雾中似的。回到舱中,船长正叼着粗长的一枝雪茄,对闵葵说话时和蔼到了极点。他问他们咖啡里要不要放糖?曲予毫不迟疑地回答:放糖。5我毕业两年了,一直待在著名的03所。我为适应新的生活正倾尽全力。可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有一个蒙怨的家——我的个人档案里或许有一行或数行漆黑的文字。人心里最沉的是关于某种使命、先人的嘱托、自小确立的信念等等。它们如今就像压在我头顶的第三纪沉积层,让我日夜伸出双手撑着。我永远也没法忘记母亲的眼睛,岁月的积雪压着它,却夺不去那温热的光。这眼睛盯着我,我才能把一切都做好。我要活得像个样子,不辱使命。我在她的注视下走去,不敢走偏一步。我牢牢记住了我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一个人最为重要的记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