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准备一下,我们不能被一件事困住,安全固然重要,但生产总是第一位的,今年指标能否按期完成,对你我都是考验。年底要是欠产欠收,别人可会做文章的。”“好吧。”沉默半天,普天成慢吞吞应了一声。看得出,他心里一个结没打开,方南川这番话,让他既意外又失望。离开方南川办公室后,普天成并没回自己办公室,他到光明大厦独自坐了两小时,有些思路他必须理清。后来黄勇来了,是来向他请示工作的,普天成说把工作先放下,陪我出去走走。于是冬日的这个下午,普天成带着黄勇去了一个狩猎场,狩猎场是香港人开的,当年招商引资建这个项目时,他还反对过,认为海东经济尚在起步阶段,弄这么一个项目,会不会引来非议?那位香港老板跟他说过一席非常经典的话,他说,在内陆干事,你就得超前,你们官员讲究开先河,我们商人讲究做别人还没做的生意,什么时候都要领先别人半步。香港老板没说是一步,只说半步。后来普天成就揣摩,感觉这半步真是官场真谛。但方南川为什么要退一大步呢,退半步难道不行?前功尽弃倒也罢了,关键是这一放弃,以后就再也别想掌握主动。在官场,主动跟被动也就半步之差,就看谁先抢占在有利的一方。难道路波真到了稳若磐石不可撼动的地步?穿上猎装准备出发时,普天成意外地看见了秋燕妮。冬日灰白的太阳下,秋燕妮一袭猎装,十分出彩,显得她既修长又充满野性,还带点古典的味道。她正陪着一风度翩翩的男人聊天,身后有个漂亮的男孩牵着马,看来她是刚骑马回来,远处似乎还能看得见马蹄踏起的尘埃。男人五十多岁,六十多也说不定,一看就不是内地的,定是大华总部官员。秋燕妮看见他时,也是一脸惊讶,真想不到能在今天看到普天成。普天成第一次来这里,还是秋燕妮带的他。普天成既不会骑马也不会狩猎,猎枪拿手里不住地发抖,跟他善战骁勇指挥过千军万马建过赫赫战功的父亲比起来,简直让人笑话。但是现在的普天成却远不同了,他能纵马驰骋,还敢在马背上玩动作,猎枪玩得更是熟练,枪法比秋燕妮都准。这些都是秋燕妮教会的,秋燕妮为此很感自豪,当然,那段岁月也给了她别的东西,不过这些东西现在已经远逝,想想,她都两个多月没跟普天成见面了,多么不可思议。双方一阵寒暄,普天成向秋燕妮和客人介绍了黄勇,秋燕妮也客客气气介绍了身边的男人,果然是大华总部的,大名如雷贯耳,在国际投资界相当有威望。客人一听他就是普省长,马上发出邀请,请他喝咖啡。普天成笑笑,说:“我还没活动筋骨呢,你们先喝,我去打只狼。”“狼?”客人瞪大了眼,普天成哈哈大笑,说:“在我眼里所有的兽都是狼。”说完提上猎枪,跟黄勇走了。秋燕妮目光迷离,但随之就暗淡得一塌糊涂。裹在猎装里的两只兔子突突乱跳,那是女人遭受冷落遇到不公后身体本能的反应。普天成这天错失了一个机会,如果他不要被心中无名之火燃烧,不要去狩猎场发疯般地追杀,能跟这位来自大华总部的庄尼先生喝杯咖啡,简单聊几句,或许后面的灾难就不会有了,至少他能得到预感。但人生无常,政治场更是无常,谁能想得到呢?方南川并没停止对事故真相的调查,之所以对普天成那样说,是他发现普天成太过心急,他能理解普天成,更懂得普天成此时的心思,但这事绝不能急,欲速则不达。既然路波已在外围展开了密集攻势,通过各方关系给他施加压力,他就必须改变策略,否则,一败涂地的只能是他自己。类似经验太多了,还是那句老话,什么叫真相,真相有时候是个很模糊的东西,它依需要而定。政治场上的真相跟百姓眼里的真相是完全不同的,有时甚至截然相背。不能因为自己坚持求真而让太多的人不自在或者不舒服,要顾全大局。但是这事如果就这么放过去,绝不是他方南川的性格。不会的,他一次次跟自己这么说。方南川并不是想把路波怎么样,他跟路波绝无个人恩怨,内心讲,他很尊重路波,也很感激中央能让他跟路波搭班子。但这起事故性质极为恶劣,暴露出的不只是腐败问题,是省委、省政府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原则,说轻了是包庇袒护,逃脱责任,说重了是纵容,让权力替罪恶开道,让权力公开为罪恶服务,为罪恶保驾护航。方南川不敢想下去,来海东之前,他就从方方面面听说不少海东的怪事,包括宋瀚林、路波甚至普天成等做的那些事,他都有耳闻,但他没想到会这么黑,这么荒唐,这么明目张胆这么恣意妄为。他耳边一次次响起临上任时中央某位首长跟他说的话:“南川啊,海东是个大省,也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但这些年,海东工作一直上不去,许多工作都拖后腿,中央急啊。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海东近年来传闻不少,怪事层出不穷,很多同志对海东班子都有意见,中央希望你到海东,能吹股新风,能把风气彻底扭转……”把风气彻底扭转。说实话,方南川就是憋着这股劲儿来的,他知道反腐败的难度,有些事不查不行,一查,千头万绪,收不了尾。毫不夸张地说,腐败已成当前最大的社会问题,已经危及执政党的地位。可是腐败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也不是一剂良药就能根除的,它是个系统工程,更是……算了,这问题太复杂,也太深刻,方南川不想被它困住。再说他对腐败的认识跟别人不同,铲除腐败要从体制上入手,治标要治本,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更不是抓几个贪官查几起大案要案那么简单。如果那样,真就简单多了。他在中纪委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曾大胆发言,说我们可以容忍腐败,但绝不能把腐败当常态,把腐败当成我们从政的目的。当时惊得主持会议的中纪委某首长直冲他翻白眼,怎么能讲出“容忍”两个字呢?后来在私底下,他作这样的解释,说有些病既然一时半会治不了,你不容忍它也存在,不妨就用容忍的态度。但容忍不是承认,不是纵容,更不是让步或妥协,而是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腐败不除,国之不稳,民之不稳,党之不稳!对以前的事,方南川不打算插手,这也是他到海东后给自己制定的一个原则。宋瀚林也好,别人也好,如果他们真的已经将自己推到人民的对立面,上面高悬的利剑迟早会落到他们头上。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侥幸者毕竟是少数。但他不容许接下来再发生类似的事,更不容许在他主政后腐败愈演愈烈!现在,真到了考验他的时候,能不能顶住压力,排开重重迷雾,借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掀起一场反腐倡廉的飓风,就看他方南川下一步的表现了。他不会怕,真的不会,当他决计到海东上任时,就已做好种种准备。但他必须讲策略。方南川让秘书通知汪明阳,让公安厅先把赵高岩和程铁石放了,关久了不好,按什么事抓的就按什么事处理,不要扩大。秘书打完电话说,汪副厅长不大高兴,说正顺藤摸瓜呢,现在一放等于什么也没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关了这么多天不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吗?”方南川不满地说了一句,又将电话打给普天成,问他工业企业督察什么时候开始,普天成说:“正在准备,估计下周下去。”方南川带着责备的口吻道:“怎么老是拖,动作就不能快点?”方南川逼普天成下去,也是出于两方面考虑。眼下已经传出他被普天成操纵或左右的话了,北京几个首长也都这么说,虽是玩笑口吻,但他不能不重视。再者他真是不想给普天成添加压力,更不希望普天成卷入事故调查风波。路波能在北京高层活动,给他施加压力,难保不会采取其他过激手段,方南川必须警惕。普天成曾经用过的转移视线转移目标的手段,不新鲜,别人也会用。尤其政治场,这种手段百用百灵,他的担心正在此处。另外,下去督察工业企业,再促一促,也是情势所需,目标任务要是完不成,年底考核,保不准会给人口实。方南川不想让人倒打一耙。一切安排妥当,方南川开始等,他相信,彻底放开手后,对方一定会得意扬扬,进而变本加厉,指不定到那时,就离真相近了。2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书记说得对。”“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方南川要求黄卫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黄卫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政府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方南川只能苦笑。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方南川极度震惊。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3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疱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导火索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什么?!”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闻捷软了。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她把什么都说了。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他不甘心呐!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