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海东仍然是一片炽热,天地看上去很辽阔。普天成的心却晴不起来,也不是阴着,感觉像烟囱,毛茸茸的,塞满了东西。究竟塞着什么呢,一时半会还理不清。大院里那几株高大的香樟树泛着油绿,花坛里各色的花正在盛开。院里有匆忙的脚步,有来来去去的车子。普天成盯住最大的那香樟树发了会呆,几天前他还在香樟树下跟政研室几位干部聊过天,是在等车的工夫,那天好像没有张华华。奇怪,怎么能突然想到张华华呢?最近他会无端地想到一些人,怪得很,想着想着就会让自己迷惑,失去判断力。也会想到一些事,很可怕的事。他知道,他对省长人选的期待,其实跟这些事有关,也跟里面一些人有关。宋瀚林是安全地离开海东了,欢送仪式很热烈,规格很高,普天成一直担心那一天会发生什么,好在安安全全过去了,并没出现令人尴尬的场面。宋瀚林走时也很开心,并没跟他多说什么,只有有力地握了他的手,临上机前重重拍了下他的肩,送给他两个字:稳住。他能稳得住吗?这两个字让他生畏,进而怯步。稳住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幢庞大的房子把大梁抽走了,让他这根柱子来稳,想想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关键还在于,这房屋会不会遭遇什么风暴,会不会坚若磐石,会不会……更让他揪心的是,中央调整宋瀚林,除服从于大战略外,有没有其他因素?宋瀚林尽管兴高采烈,在告别仪式上谈笑风生,但内心里,是不是跟他一样有怕?普天成捉摸不透,越是这个时候,很多事就越难捉摸。稍稍让他欣慰的是,宋瀚林并没马上就任实职,也没有悄无声息地退下去,而是在中央某学习领导小组担任了职务。应该说高层对他还是肯定的,至少他还在前沿活跃着。要解开海东这个谜,从路波身上拿不到钥匙,普天成这点政治成熟度还是有,或者说,路波到省委,传递不出多少信号,关键要看高层会让谁来接任省长,会把谁当做新鲜血液补充到海东来,这才是关键,所有谜底应该在这里!方南川!普天成终于吐出了这个名字,随后,他一直紧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院里好像起了一股风,旋着几片早败的落叶,普天成甚至听到了哗哗的声响。他抓起电话,想打给妻子乔若瑄,这个消息应该透露给她。想了想,又放下,摁了下内部电话。不多会,秘书闻捷进来了,普天成说:“准备一下,下午我要会见新加坡投资团。”方南川是半个月后上任的,这速度应该说是很快,可见戴小艺跟普天成透露时,这事基本已定了。方南川赴任那天,省里领导都到机场去迎接,之前于川庆就将确定好的名单还有具体事项报告给普天成。迎接仪式由普天成主持,路波在机场有个欢迎词。可是到了机场,却忽然告知欢迎仪式取消了,方南川不让搞,前来宣读任命决定的中组部某领导也不主张搞这种形式。大家只是热情地向方南川一行送了鲜花,普天成没想到,岳南也在队列中,他居然亲自送方南川上任,灵机一动,将手里鲜花送给了岳南。岳南面带微笑,温情脉脉看着他。普天成脸有些红,高层作出决定前,他去过北京,拜见了岳南,岳南以为他也是跑去活动的,狠狠批评了他,普天成没解释,等岳南批评完,他才说此行是为海州地铁项目而来,因为有点空闲,就贸然登门了。岳南笑笑,并没对刚才一通猛批说什么,只道:“早就该有这思路了,别的城市都在争着上,只有你们行动缓慢。慢就意味着被动,明白不?”普天成点头,是的,慢就意味着被动,什么事都这样。告别时岳南送他一幅字画,是岳南的手迹,上书四个字:天道酬勤。普天成回来就将它悬挂在办公室正中央。此时见了,岳南目光里就多了层意味,碍着人多,岳南没说话,只用眼神鼓励了一下他,普天成也用目光表示了敬意。等路波他们跟方南川表达完祝贺,普天成才走过去。真年轻啊,看着方南川那张有棱有角年轻帅气的脸,普天成禁不住发出感叹。如果没记错,方南川还不满五十,比他小四岁,这个年龄就升任一省之长,实在令人钦佩。如果不是之前已有一位四十五岁的六零后担任了某省省长,方南川仅凭年龄一项,就会成为本年度新闻人物。四目一对,方南川眼里也滑过很多东西,方南川同样没记错,他跟普天成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之前,那段日子对普天成来说很关键,对方南川也很关键。普天成去他家,跟他父亲方震谈过两小时。方南川记忆里,父亲很少跟人谈这么长时间,尤其年老以后,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足见普天成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方南川之前就很关注普天成,他们这些人,目光总是逃不开这个圈子。两人望了三分多钟,方南川先醒过神,主动伸过手来,跟普天成有力地握住。普天成依旧用眼神表达祝福,方南川忍不住开了口,轻声道:“我们又见面了。”普天成赶忙道:“欢迎省长。”方南川笑笑,似乎不习惯普天成这样称呼,更不习惯普天成此时的态度。“都还好吧?”方南川又说。“好,都好,谢谢省长。”普天成说。“您跟我客气,我可会不好意思。走吧,甭让他们等。”方南川说着,做出一个礼让的姿势,要请普天成先走。如果在之前,哪怕是昨天,普天成也会当仁不让先迈出步子。可是今天不能,今天起,年轻的方南川就是领导,是他上级,普天成熟练地侧过身,为方南川让出半个身位来。方南川仍旧不习惯,感觉迈不出那一步。这时走在前面的岳南部长说话了:“走啊,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路波也回过首来,笑眯眯地看着方南川,方南川这才一狠心跨出了步。普天成很自然地跟步上去,动作衔接得又老到又沉稳,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别扭。这一切被跟在后面的副秘书长曹小安观察到了,曹小安当时就猜测,这两人,怕是之前有故事呢。当天下午三点,省里召开大会,会议在省委礼堂举行,各市党政军领导都来了,省里各部门,四大班子领导、军区领导也都到会。会议由路波同志亲自主持,中组部领导宣读了中央关于方南川同志的任命决定,岳南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岳南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前一任省委、省政府领导班子的工作,说海东班子是一个团结的班子、务实的班子、开拓进取的班子。中央这次决定派方南川同志到海东工作,就是想让海东承前继后,迎接未来。岳南讲话的时候,普天成几次都将目光移过去,似是有意观察着方南川,方南川倒是没把目光投向他这面,显得镇定、沉着,带着肃然之气。一阵热烈的掌声后,轮到方南川表态发言了。方南川起身,先向主席台两侧各躹一躬,又冲台下躹了躬,这才轻轻挪了挪话筒,声音洪亮地讲起来。方南川的声音充满激情,音质饱满,铿锵有力,他先是感谢了中央高层对他的充分信任,感谢了岳南等老领导对他长期的关爱与帮助,接着话题一转,开始作履职承诺。方南川发言时,普天成屏住呼吸,字字句句地听着。刚才岳南讲话里他听到一些信息,但仍然不太确定,岳南讲得比较笼统,原则性的话多,针对性的话分外少,这是岳南特殊的身份决定的。接下来他要从方南川的话里多听一些东西,留心捕捉每一个关键词。方南川先是发表了“忠实履职,忠心为民,竭尽全力,踏实奉献”的主题讲演,接着又谈到了工作的连续性,普天成听到,方南川用了“沿着既定的战略目标和方向,踏着前任领导的足迹”等字眼,这些话让普天成心里一亮。什么是信号,这就是!普天成将目光投向岳南,果然见岳南微微露笑,很会心的样子。这下,他的心终于轻松,算是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会,普天成开得分外动情。岳南他们在海州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乘机回去了,因为时间紧,岳南并没单独约见普天成,也不方便约见。不过在去机场的路上,岳南出乎预料地让普天成上了他的车,上车一瞬,普天成看到路波脸上闪出异样,似乎有点不太自在,普天成也没犹豫,很谦恭地钻进了岳南的车子。车子往高速路上奔着,岳南并不急着讲话,普天成也不好讲,两人先都沉默。这时候的时间是金子,每流走一秒都让人痛惜。沉默了五分钟,岳南不沉默了,轻咳一声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压力很大?”普天成恭恭敬敬点了下头,道:“压力是不小,不过我会转为动力的。”“好。”岳南爽朗地笑了一声,普天成跟岳南接触时间并不长,从戴小艺第一次带他拜见岳南,到现在也不过三次,单独只谈过两次话,但岳南给他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这位老首长从不爱听别人说软蛋话,特别是没有志气的话。这也与岳南的胆略有关,岳南是一个敢说敢做敢怒敢较真的人,在中央高层特别是老首长当中,岳南这一个性十分明显。高层中甚至把他叫做南山虎。“有压力是好事,证明你是把心思用到工作上的。”岳南表扬起了普天成,普天成极不自在,他是怕听表扬的,首长表扬你有两种时候,一是你真干得好的时候,情不自禁就表扬了。二是对你泄气的时候,也用表扬来打发你。普天成不相信岳南会对他失望,但……“对南川怎么看?”岳南忽然话头一转,问了个尖锐问题。普天成没有马上回答,要是回答太快,容易让岳南产生应付或者讨好之嫌,思忖一会,字斟句酌道:“现在海东工作正进入一个关键期,一切刚刚有了雏形,坚冰尚未破开,南川省长这个时候来,担子不轻啊。”“当然,中央就是要给他压担子,也包括你,不能怯步,更不能张望,要一如既往,明白不?”普天成暗自振奋,要等的话岳南部长终于说了,当下就带着兴奋道:“我一定牢记首长教诲,绝不辜负首长期望,精神振作义无反顾。”岳南似乎对他的反应显得平淡,继续道:“当然,南川刚来,一切都不熟悉,你们要多交流,毕竟你对海东熟悉嘛。”这话透着温馨,也透着一种期望,甚至还有……普天成敛起脸上表情,郑重道:“我会的,请首长放心。”车子快到机场时,岳南又说:“对了,天成,马上要展开学习大讨论,记得你早先写过一篇文章,我已将那篇文章呈到高层,如果有可能,我想在更大范围内推荐一下。文章的前瞻性还是有嘛,你自己也不能知足,一定要加强理论修养,多写几篇文章,写好后可以直接呈给我。”普天成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原来的老首长关心他、爱他,那是有深刻历史缘由的,岳南如此爱护他,让他受宠若惊!3马超然垂头丧气极了,一次次的机会错失,让他自信心严重受挫,心理上的暗影越来越重。这天跟普天成在会场遇着,普天成照例客气地伸过手,问马书记好。马超然居然手也没握,阴阳怪气说了两声:“好,好,怎么不好呢?”就往主席台上去。按中央要求,海东成立了政治学习小组,路波担任组长,副组长由方南川、马超然和组织部长何平三人担任。方南川和马超然显然是挂名的,组织部长何平才是真正的副组长。这天的会议由何平主持,路波因为临时有事,未能参加。方南川来得稍晚一些,他在半道上接到一个重要电话,车里不方便说,只好回办公室。等接完电话再赶过来,这边会议已经开了。普天成摊开笔记本,认真做记录,方南川往主席台上坐时,他只是微微笑了下,并没像马超然那样站起来,给方南川让座。马超然在大家的印象中,是一个脾气比较古怪的人,很多该客气的地方,他偏偏不客气,还故意将气氛弄得紧张,一些不该客气的地方,却要表现出十分的客气。普天成发现,马超然对新上任的代省长方南川态度非常谦恭,谦恭到让人好奇的地步。他可从来不这样啊,对宋瀚林,对路波,都没表现出必要的尊重或谦恭来,老是感觉他咬着牙在较劲儿,却把这份迟到的礼物送给了方南川。这里面有没有故事,普天成不去猜,他只是在观察,对马超然这份特殊的热情,方南川会是什么态度?可惜方南川让他观察不到,方南川像个新媳妇,到任两周,还蒙着盖头,不但把脸遮住,把整个人都裹住了。何平的讲话告一段落,他代表省委宣读了《中共海东省委关于在全省开展深入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的实施意见》,意见是一周前常委会讨论通过的,那天的会是方南川到任后参加的第一次常委会,路波跟方南川两人都很客气,尤其方南川,知道大家都在盯着他,因此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尤其脸上表情,该温和时温和,该浅笑时浅笑,该淡定时立马就能淡定,几乎让人挑不出一点刺,这就让他的传奇来历更富传奇。方南川最早在某建设兵团工作,是父亲刻意将他放到艰苦的环境里去磨炼。真正从政是在三十岁以后,说起来他也是地道的团派干部,不过先是在地方从事团的工作,后来才调到团中央,团中央工作一段时间后,又到西藏挂职锻炼,然后又到甘肃、青海等边远省区。方南川的经历在现任省部级领导中是独一无二的,虽然年轻,但基层工作经验异常丰富。号称中国官场最关键的三个职位他都干过了,县委书记,团省委书记,省委组织部长。有人说在中国没有当过县委书记,你就永远缺乏基层工作经验,没进过团委,你就很难知道青年工作该怎么做,青年是未来,能跟未来融成一片,你的政治前景才会明亮。至于省委组织部长,自然不用多说,在这位子上你才知道怎么用人,怎么管人。方南川在各个位子上时间都不长,最长的也只有两年不到,其他都是一年甚至几个月,这就让他比别人多出一半的经历来。干完组织部长,方南川又被调回中央,在某重要部委担任第一副部长,半年后又突然升任海东省委副书记,代省长。马超然讲话的时候,普天成多少有些分神,他的注意力再次转移到方南川身上。两周来,普天成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心思一直被方南川牵着。必须把他想明白,这是普天成交给自己的一项重任。想明白才能知道怎么跟方南川配合,怎么支持他工作。还有,如何帮方南川过了那个关?是的,普天成发现,方南川在他面前是有道关的,这关可能跟他们的父辈有关,也可能没,但是方南川在他面前显然表现得不大从容,自信是有,但自信是敛着的,是用客气取代了的。省长跟副省长客气,不好。一周两周行,时间久了,会让别人有想法,会影响到大局。大局绝不能受影响,这是原则。方南川这天也讲了话,代替路波作最后总结,他的讲话言简意赅,听上去干练有力,赢得大片掌声。轰轰烈烈的学习运动在海东大地开始了。方南川并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一来就烧出三把火。他表现得太为沉静,甚至有些低调。这似乎跟他的传奇色彩有点不相符,跟他以前在别的省份表现也不一致。一时间,人们充满了猜测,说各种话的都有。包括普天成,也感觉方南川在下一着非常陌生的棋。不是方南川不想烧三把火,事实上他比谁都想烧。但情况不容许。方南川到海州,是经过一系列思想斗争的。中央最初有这想法,找他谈话时,他兴奋过。海东是个大省,作为一个在政治上有所追求的有梦想的人,谁不渴望到海东这样的大省来主政,谁又不渴望到这样一个大舞台来施展自己?但方南川第一次没敢答应,他怕。依他对海东的了解,包括对宋瀚林和路波的了解,他认为自己的能力还有胆略以及政治经验还远不能帮他去实现这一梦想。海东情况太过复杂,这点不只是高层领导跟他强调过,他自己也能感受得到。尤其宋瀚林对海东的影响实在是太大,短期内要想消除这些影响,让海东吹满新风,难。但是没想到中央最终还是选了他,而且一再强调,要他肩负起新的使命,勇担重任,将海东带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个高度在方南川心里是有的,他自己能描绘出来,也被那个新的海东鼓舞着、激励着。可脚步真的到了这块土地上,方南川才发现,幻想终归是幻想,激情也只能是激情。一个政治家如果只靠幻想和激情去做事,那是要犯大错误的。盲目出招,急于求成,让自己被动不说,弄不好会让整个工作被动,会陷入到僵局,这是他不想看到的。他必须讲求策略,是的,策略。方南川从没感受过,策略二字有如此重要。现在他是在逼迫着自己,放慢脚步,不温不火地进入到角色中去。他要把一切先看清,先判断出大的方向,然后再在细小处着手。必须要一步一步来,而且一定要注意动作的隐蔽性,隐蔽二字同样重要!他不能急于打乱别人的步伐,他要在别人的步伐中找到改变局面的可能性,然后等时机成熟,再把自己的态度亮出。也就是说,他要先跟着路波和普天成走,而不是一来就强调自己该怎么走。但是对海东未来的改变,方南川充满信心。他相信海东不会长期这样下去,海东必须变。周五上午,普天成正在埋头批阅文件,于川庆进来了。路波挪到省委后,有意将于川庆也带过去。可惜李源上任不久,常委待遇也赶在宋瀚林离开时落实了,路波再想变动,几乎是不可能。不过在工作上,路波还是更多地依赖于川庆,很多事仍是习惯性地交给于川庆去做,这点跟当初宋瀚林挪到省委那边时很像。“有事?”普天成抬起头问。“省长想到下面走走,让我跟你拿个计划。”于川庆说,边说边冲普天成案头的文件扫一眼。“计划啥时下去?”普%绿色小说网%件,是纪委转过来的一封密件,牵扯到几名厅局级干部的腐败。“省长说就最近吧,越快越好,让我们把计划拿细点。”“你们秘书处先拿个方案,然后呈给我。”普天成说。“知道了省长。”于川庆说完,并没马上离去,站在那里像是还有事要说。普天成就等,没急着问。自从海东班子调整后,普天成对于川庆的态度,就大不像以前,不仅保持着必要的警惕和距离,更是端上了常务副省长的架子。架子这东西,普天成很烦,总觉得那种虚张声势的做法是他这个级别的领导不应该有的,但现实恰恰相反,有时候你不端着还真不行。“省长下午没啥安排吧?”站了一会,于川庆终于开了口,脸上挂着笑。普天成用目光询问着于川庆,于川庆又道:“办公厅几位同事想请您吃顿饭,是张处长张罗的,不知您腾得出空不?”张处长就是张华华,尽管于川庆特意用了“您”字,以示他近期对普天成态度上的变化,普天成心里还是涌上一层反感,这反感是张华华带来的。这女人,又在搞什么名堂!他信手翻了翻台历,道:“不好意思,下午活动已经安排了。”“哦,那就改天吧。省长您忙,我尽快把方案拿出来。”于川庆走后,普天成怔了一会,集中想了想张华华,感觉这段日子,张华华有点神秘,也有些活跃。似是有意表现出跟他的关系,他们原本没啥关系啊。张华华为什么这样呢,普天成想不出眉目,不过一个声音提醒他,任何细微的异常都要引起足够重视。这么想着,他抓起电话,拨通郑斌源的手机。“斌源吗,我普天成。”“是大省长啊,失敬失敬。”电话里传来郑斌源做作的声音。“有件事我忽然想起来,上次让你了解的事,怎么一点反馈都没有?”“什么事,省长什么时候交代给草民任务了?”郑斌源虽然成了厅级领导,跟普天成说话,仍然是玩世不恭的态度。“你正经点,就是你原来下属的老婆,那个叫谢蔷薇的!”“是她啊。”郑斌源哈哈大笑起来,“报告省长,那呆子跟他老婆离了,跟我一样成自由人啦。所以有关谢蔷薇,我真是帮省长打听不到什么。”跟着又道,“不过我听说谢蔷薇很有杀伤力的,男人几乎过不了她那一关,省长不会是?”“郑斌源你扯什么淡,给我严肃点!”普天成突然火了。他让郑斌源多跟谢蔷薇老公聊聊,看能不能替他弄到点有价值的信息,哪知会开如此玩笑。“好,好,好,我严肃,我严肃还不成吗。对了,省长,上次邓雅兰说的事,省长能不能尽快给个答复?”“我警告你,郑斌源,以后少扯这种淡,老老实实给我把妙琪叫来,抓紧复婚。”“复婚这事省长也管啊?”郑斌源照样油腔滑调,并不把普天成的警告当真,普天成气得挂了电话。邓雅兰,张华华,还有谢蔷薇,这些人都跟集资有关,她们为什么热衷这个?想半天,普天成在台历上重重写下“集资”二字,后面还加了感叹号!普天成并不是成心拒绝于川庆,晚上他真有事。约莫六点二十分,普天成来到白云宾馆,老板娘白玉双恭候着他。车子刚停下,白玉双就步态轻盈地笑迎过来,亲切地问声省长好。普天成问:“客人到了吗?”“到了,在318包房,我带省长去。”“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尽管普天成这么说,白玉双还是快步走在前面,将普天成一路引到318包房。这个来自龟山的女企业家,现在是越来越有风采,上月她跟普天成说,想把白云宾馆拆掉重建,普天成吓一跳,问她哪来那么多钱,这些年应该没挣到那么多啊。白玉双笑着回答,是她姑姑的意思。普天成才想起白玉双有个姑姑,是海外一家著名企业的掌门人,这家酒店当初就是她姑姑投资建设的,只是他把这事给忘了。于是笑道:“有这样的大财神,当然可以考虑了,不过我提醒你,拆建不划算,如果想投资,可以另行选址,再建一座。”白玉双已将选址报告还有五星级白云大饭店的方案报了上去,目前在发改委郭茂中手里。原龟山县委书记、现在的吉东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林国锋候在包房里,看见普天成,赶忙起身,不安地问了声省长好。普天成点头,同时跟白玉双说,饭菜你张罗,就我们俩。白玉双知趣地去了,普天成坐下,不露声色地看住林国锋。龟山采矿事件,最后的处理结果令普天成极为震惊,县里并没按普天成设想的那样给其他矿主什么补偿,几乎是硬性平息了,矿山开采权还有销售权全部到了秦大冲手里。普天成坚信,平息的背后一定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内幕,之前找普天成上访过的马得彪,出院不久又失踪一段时间,再出来时人就疯了,成真正的精神病人了。市、县都没给普天成汇报,大家对此事均采取缄口不谈的态度,讳莫如深。林国锋也没多说话,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摞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普天成翻了翻,放下。“全都在里面?”他问。“是,能收集到的全收集到了,费了不少周折。”林国锋说。普天成眉头一暗,他对林国锋前半句话满意,后半句,听着不大舒服,林国锋没必要强调这些。要是不费周折,干吗他要这么神秘。不过一想林国锋做这些事时的心情,又理解了他。“辛苦你了,林书记。”“省长千万别这么说,应该的,他们的做法令人发指,可惜我也是中途才清醒过来,政治觉悟很不够,我向省长检讨。”这话并不是自谦,去年普天成考察完龟山,尽管对龟山采矿纠纷没作任何指示,甚至没往深里问,心里却是存了期望的。当时渴望着有人能站出来,按他设想的那样把矛盾化解掉,将马得彪这些老矿主的损失减少到最低,也算是能求得一丝安慰。可是后面听到的消息越来越糟,秦大冲根本就没把他去龟山当回事,仍然一意孤行,明里暗里给市、县施加压力。后来普天成放弃了原来想法,思路开始往别的方向转了,也就在这时候,林国锋突然找到他,向他坦诚吐了真言,就龟山种种黑幕表示了担忧和震惊。普天成第一次没表态,只听林国锋说。等林国锋第二次拿着一些证据和老百姓的告状信来找他时,心里对这人,就有了某种期望,那次他只说了一句暗示性的话:“你是主管政法委工作的,应该知道证据的重要性。以后不要跟我谈别人怎么说,要让事实说话。”林国锋算是脑子极其好使的人,要不然,当年常务副省长周国平遇难一事,他不会处理得那么天衣无缝。也许正因为这事,林国锋本能就站在普天成这边。不得不站。林国锋今天拿来的,就是证据,是事实。当然是瞒着所有人做的。“材料就这一份还是?”沉默一会,普天成又问。林国锋起身很庄重地回答:“就这一份,其他人手里连一个字也没留下,包括我。”普天成定定地盯了一会林国锋,确信他没说谎,才道:“好吧,这事到此为止,你我都把它忘掉吧。”“忘掉?”林国锋瞪大了眼睛。“是,忘掉,等会吃过饭,从这扇门里走出去,就什么也不存在了,明白不?”林国锋稍稍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重重道:“我现在就把它忘掉了。”“好,吃饭!”正好白玉双进来了,对这个女人,普天成是绝对信任的,虽然这些年并没实质性地帮过白玉双什么,但就冲这些年来他一直能把重要的客人安排到白云宾馆,也足见他对白玉双的信任度高过任何人。普天成灵机一动,拿起那摞厚厚的材料说:“玉双,有样东西交给你,你可要给我放好了。”“什么贵重东西,我可不敢乱放哟。”白玉双一边说话一边拿眼扫林国锋,普天成会意道:“是比你这家酒店还要重要的东西,你看见了,当然就要由你来保管。”“那我就放下了,丢了可别怪我啊。”白玉双郑重接过材料,往外走时,突然又回过身道,“我出了门可不会承认的,以后你们谁也别跟我提这事。”“不提,不提,来,吃菜。”普天成呵呵笑出了声。生意场上能打拼成功的人,政治经验绝不比任何人差,白玉双就是例证。简单吃完饭,林国锋走了,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走时笑容满面,显得很轻松。普天成却没马上回去,等林国锋的影子彻底消失掉,他突然折身上楼。十二楼客房中,来自白云道观的三真师父还在等他!白云道观最终是被搬迁了,据可靠消息说,秦大冲从三个地方请来勘测队,最后得出一致结论,整个龟山,就白云观所在的那座峰下矿藏量最大,而且很可能有一种稀有金属。秦大冲在对面已经被掏空的南峰上仿造原来道观的样子重修了一座新道观,请示三真他们搬过去。三真他们当然不搬,一度闹到了省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责成市、县妥善解决。解决的结果,是在某个黑夜里,白云观突然起火,大火持续了一天一夜,最后才被扑灭,可白云观已成一片废墟。公安和消防部门并未查出是人为纵火,是观里的油灯打翻,点着了易燃物,然后……所幸,没有人员伤亡。4方南川带队下了基层,于川庆亲自陪同,同去的还有发改委主任郭茂中,交通厅长骆谷城,以及财政厅、住建厅的领导。在考虑带谁去的问题上,方南川一度有些犯难,普天成笑说:“您第一次下去,队伍当然要庞大些,这不是图形式,也不是做给谁看,完全是工作需要嘛。下去之后总要过问,了解社情民意,了解各市发展状况,带的人多一点,对省长您有帮助。”方南川也报以微笑,道:“海东太大了,比我过去蹲过的地方都大,我心里急啊,想尽快进入角色,把工作抓到手上。”“我能理解,不过省长也不能太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您到海东来还没休息一天呢,我很不安啊。”普天成说。“哪顾得了休息,我是怕胜任不了啊,幸亏有您,我都不敢想,要是没有您,我这省长该咋当。”方南川到现在还坚持用“您”来称呼普天成,让普天成感动之外又多出几分不安,听方南川如此客气,越发不安道:“省长太过客气了,我们当以您为榜样才是。”方南川呵呵笑笑,道:“我们都别谦虚了,也别互相客气,如果我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望您能提出来,千万不可让我一来就犯错误。”“哪有这么严重。”普天成也笑出了声。这是方南川担任代省长后他们之间比较轻松的一次谈话,尽管之前也没太多的别扭,但总觉心里有障碍,不敢放太开,客气和谦虚把他们之间从容坦荡的气氛给遮蔽了。“您也考虑一下,等我回来,我想就省长分工重新讨论一次,看能不能适当调整一下,感觉目前分工有点不太平稳。”方南川又说。“这个问题我也在考虑,目前好像还没这必要,等您再熟悉一段时间,或许会判断得更准确一些。”怕方南川多想,又道,“我现在是思想有了定式,老化得很,一下两下突破不了,可能也是在海东太久的缘故吧。”“好吧,那就再稳定一段时间。有关省直机关工作作风,我已向省委那边谈了一点想法,眼下有点四平八稳,紧迫感不足,精神状态欠佳,我想结合第一批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重点整顿一下省直机关工作作风,这方面您有什么好的建议,随时要跟我沟通,等这次回来,力争商讨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行,这项工作我先拿个方案,到时您再过目。”两人商谈完,回到办公室,普天成静静想了一会儿,抓起电话,分别打给吉东廖昌平和广怀马效林,就方南川这次下去,作了几点要求。第一,不能在市界上迎接,不要搞这种虚张声势的愚蠢行动,接待工作要规范,坚持一切从俭原则。第二,要做好群众工作,特别是一些上访户的工作,省长第一次下基层,无论如何不能发生围堵、拦车等恶性事件。第三,方省长睡眠不好,晚上尽量不要安排活动,更不要让下面的同志不讲原则地去找。强调完这三点,普天成就细节问题又叮嘱一番,直到廖昌平和马效林表了态,才放心地搁下电话。方南川下去第一天,下面相安无事,一切正常,普天成没收到不好的消息,心里算是轻松下来。晚上回到家,李源登门拜访。普天成笑眯眯地看住李源,说:“怎么跑家里来了,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李源笑说:“到您办公室,谈不上两分钟就被打断,再说白天我也走不开,一大堆事呢。”“那你不会请我去喝咖啡,你这个秘书长,当的是不是有点吝啬?”普天成开起了玩笑。“还说呢,自从南川省长到海东,晚上都不敢出去了,听说那些夜店的收入减了一半。”“乱弹琴,出不出去活动跟南川有什么关系,方省长啥时说不让活动了?”李源被问得脸红,方南川的确没在任何会议上说过此类话,更没把领导干部晚上进各种场所娱乐当成一个问题提出来过,但海东最近此风锐减,就像明令禁止了般,特别是省委、省政府两个大院的干部,正常的应酬当然不会少,可应酬完就一个个乖乖溜回了家,再也不敢学以前那样三三两两去潇洒。普天成也察觉到了,起先他并不明白,干部们为啥会突然“安静”“本分”下来,后来忽地记起一件事,一年前方南川在西部某省担任组织部长时,曾针对这个省干部队伍夜夜歌舞升平的现象下过一次狠,出重拳整治过,据说三个月下来,当地有一半以上的豪华夜店关了门。有三名厅级干部,十多名县级干部撞在枪口上,丢了官背了处分,这也让他有了一个别名:夜店杀手。当时在网络上还掀起一股高级会所到底为谁开,是谁在支撑豪华消费等大争论,当然,网民们声讨的对象大都集中在官员身上。看来,海东的干部是怕方南川旧戏再演,提前循规蹈矩起来。政治说穿了是在玩一种信号,聪明者往往在信号发出前,就已选择好对策。每个干部,当你在舞台上活跃一段时间后,你身上就会贴上一种标签,不论走到哪,你都是带着某种符号的,这符号就是信息,就是你的风格,也是别人认识你判断你的一个基本尺度。方南川到海东后表现得的确温和,到现在并没烧起什么三把火,一切看似都很平静,但下面却一点不敢平静,都在猜测或预防着,生怕突然一招,将自己卷进去。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听着像是在闲扯,其实句句都有内容,也有所指。普天成明显感到,李源是来诉苦的,心里有委屈,或者叫别扭。但他又没法安慰,路波将重要事务交给于川庆,或许只是习惯使然,并不存在对谁信任不信任。对李源来说,工作难度肯定会加大,心里适当堵一下也无妨,但专门跑来跟他诉苦,就夸张了点。“别泄气嘛,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哪像个秘书长,以后不许发牢骚,更不许乱议论。”普天成旁敲侧击,希望李源能把话收住。李源也算明智,心里那点汤汤水水,吐了就痛快。话头一转,谈起高兴事来。他儿子刚刚考上研究生,人大哲学系,虽然没有出国,但比起那些不争气的官二代来,还算让人骄傲。一家人正乐呢,就想把这好消息让普天成分享。普天成听了果然高兴,两人又围绕着孩子说话,李源免不了要将普乔夸赞一番,还问普天成普乔将来回不回国。普天成笑道,他生在这个国家,不回来干什么,咱可不能让他丢祖忘典。李源笑说,还是省长觉悟高,现在都变着法子往国外送呢,送出去就没打算让回来。普天成觉得这问题敏感,况且普乔将来能不能回来,也不是他说了算。有天他听乔若瑄跟儿子在电话里嘀嘀咕咕,似乎已经在谈绿卡的事了,乔若瑄以路波的儿子儿媳为榜样,要普乔早作准备。普天成听着不舒服,但也没多说什么,儿子有儿子的想法,这一代人的世界观早已超越了国界,不是他们用老办法能教育了的。两人聊了好长一阵,时间不早了,李源告辞。临走才想起问乔若瑄,说好长时间没见着乔总了,有点想念她。普天成笑说,她现在是大忙人,我都见不到她,你还想见她呢。李源也笑说,是啊,我们现在是家不像家,舍不像舍,这日子过的,就剩一个“忙”字。到第三天,普天成正在组织几家部门讨论工业企业治理污染问题,节能减排提出好几年了,但效果一直不大,最近中央又在进一步加大减排力度,并将其任务目标纳入责任书里,普天成不得不重视。省里已经连续召开几次专项会议,减排指标和目标责任书都签了下去,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一牵扯具体问题,大家就都绕着道走,尽量不跟节能减排沾上边。其实部门也好,各市也好,都在为自己利益打着算盘,真正从节能减排角度考虑的,少。普天成刚讲完话,手机响了,一看是条短信,方南川发来的。问他,要不要到龟山去?普天成才想到,今天方南川的脚步送到了广怀。几天前于川庆把行程表送到他手里时,他在龟山上犯过难,最后还是一狠心,将龟山从名单上拿掉了。没想这阵方南川又刻意问起。普天成犹豫一会,还是回短信说,我想龟山就不必去了吧。想想又补充一句,如果有人建议,省长可以婉拒,龟山以后可做专门调研。仔细揣摩一番,确信意思都表达到了,才摁了发送键。短信是发出去了,方南川那边没再回复,估计是按他的建议办了,可普天成的心思却乱了。为什么不让方南川的脚步往龟山迈呢,自己到底藏了什么目的?还有,是谁在急着让方南川去龟山,去的目的又何在?绝不会是让方南川去发现问题,而是让新来的省长在毫不知情中去表态,进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方南川引到某个套子里。普天成打了一个冷战。按捺不住地给郭茂中发条短信,问他们下一步计划去哪。很快,郭茂中回了短信,告诉普天成,他们已离开吉东,正往广怀去。后面又赘了一句,省长对吉东工作很满意,几次表扬了廖昌平。普天成松下一口气。到广怀第二天,出事了。谁也没想到,方南川会去看响水寨,更没想到,响水寨的群众会在响水桥上玩长跪。响水寨是广怀保存相对完整的一处古寨子,类似于云南、广西那边遗留下来的古镇古街。寨子占地面积不大,也就现在一个小区十几幢楼那么大,东面依山,北面靠着响水河,西边原来是一片荒野,现在早已开发成商业住宅区,往南而去,就是广怀有名的风景区怀山四景。寨子始建于明末,当时有位姓汤的大臣,告老还乡后受皇帝恩赐,在此修筑园林式宅院,颐养天年。后,慢慢有人围拢过去,就形成了一处古寨子。寨子依山傍水,修得要说也十分讲究,既有明代村落的特征,又吸收了江南水上人家的风格,曾经也确是广怀一景,就算在海东,也难得看见这么一处寨子。可惜年久失修,寨子早已破落得不成样子。巷道里坑坑洼洼,终年积满污水,穿寨而过的一条小河早已干涸,早不见小桥流水,倒成了垃圾聚积地。寨子里百分之九十的房屋大多是民国时期广怀遭遇地震后重新修建的,不过仿得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惜到了现在,都已变成危房。唯一有点价值的,就是汤家花园,还有清代不知啥年月修的一座古塔,塔高十八米,寨子里称它镇寨宝塔。这两处建筑在民国那场大地震中都没毁,也算是坚固。原有的住户早不在寨子里住,也实在没法住。普天成曾经去过寨子,是陪宋瀚林一道去的,当时乔若瑄有个设想,从北京上海请了不少专家,还把几名文物保护专家也请来了,想将古寨复原,在原来基础上再建一座仿古的寨子,以丰富广怀的旅游资源。宋瀚林就去看,结果刚过响水桥,就被一股恶臭熏袭。那时正值伏夏,从古寨散发出来的霉臭和腐朽令人难以忍受,乔若瑄给每人发了一个口罩,这才勉强将寨子看完,但寨子的脏乱差还有随时要倒的危房给普天成留下深刻记忆。后来相关论证会上,他发表过跟乔若瑄完全不同的意见,认为这样的寨子毫无保存意义,更不值得花巨资翻修,因为它根本不属于文物,以它作为旅游招牌,纯属妄想。可当时广怀方面积极性很高,大家都在谈旅游兴市,能有这么一处古寨子,广怀方面就视为宝了。有人说,广怀那几年的形势是杜汉武忙着抓钱,扶持黑势力,发展色情产业,为自己疯狂掠钱。乔若瑄忙着干政绩,政绩工程一项接着一项,玩上了瘾,仗着有瀚林书记做后盾,谁的反对意见都听不进。于是仓促论证后相关项目就上马了。普天成记得很清楚,此项工程公开招标后,由广怀最大的地产商齐星海拿下了开发权。为减少投资,齐星海的星海地产也参与了股份,将来新的响水寨建成,产权一大半在星海公司手中,这叫谁投资谁受益。拆迁安置自然也由星海地产负责,星海地产不但在寨子西面开发了五个时尚住宅小区,还担负着广怀廉租房、经济适用房的建设任务,跟政府的关系颇为密切。谁知工程刚一开工,就遭到响水寨居民的抗议和反对,汤氏后人中有一位画家,是广怀政协委员、广怀群艺馆副馆长,名叫汤显武,此人率先向乔若瑄发难。在他的鼓动下,寨子里八十多户居民联名上书,强烈要求保护古寨,坚决反对非法拆迁。市里先是采取说服动员,诺以高出正常安置价两倍的价格对寨子里的居民进行安置。汤显武顽固得很,以先辈留下的遗产和保护文物古迹为借口,拒不接受市里的安置意见。还洋洋洒洒向乔若瑄写了封万言书,痛斥乔若瑄为了政绩,居然敢把一座价值连城的古寨子毁掉。一次会上,乔若瑄发了怒,提议撤销了汤显武的群艺馆长职务,再后来汤显武的政协委员资格也被取消,市里没给任何说法。汤显武当然不服,闹得越发凶。乔若瑄和齐星海却摆出一副一撤到底的架势,双方矛盾很快升级。后来拆迁中出过一档子事,寨子里有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在汤显武的指挥下扑向铲车,企图给拆迁队伍制造麻烦,谁知铲车司机毫不畏惧,眼睛眨都没眨就将妇女铲起,垃圾一样铲进边上的翻斗车。等人们醒过神扑向翻斗车时,妇女已经奄奄一息,头部受了重伤,一半头发找不到了,后来死在送往医院的路上。这事镇住了寨子里的居民,此后再也没有人敢跟拆迁队作对。普天成后来才听说一个理论,被施工方誉为“命价理论”。意思是说弄死一条人命大不了赔三四十万,但工程延误一天,损失绝不止这个数,而且还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死去的妇女最终定性为自己失足滑进了铲车,由施工方赔了二十六万,但祸根自此埋下。几年过去,响水寨历经曲折,拆了却不到三分之二,那座塔还有汤家花园附近的民宅,怎么也拆不了。新寨子修修停停,极不正常,等乔若瑄调离广怀后,此项工程就彻底瘫痪。有说是齐星海见油水不大,不想干了。也有说是齐星海已将工程款项的百分之六十拿到了手,拆不拆对他来说已没有意义,他的目的就是赚钱,轻轻松松拿到两亿多,他还犯得着跟这些百姓伤脑筋吗?响水寨却彻底变了样子,寨子里再也不见人影,就连非常顽固的汤显武,也在寨子里生活不下去。因为水断了,路也断了,寨子四周,让齐星海推成了三米深四米宽的深沟,里面又灌了水,宛若一条护寨河……据广怀方面汇报,方南川是第二天去企业视察的路上,临时提出去响水寨看看。广怀书记马效林和市长王静育支支吾吾,不敢让去。一旁的于川庆说:“二位不会是有难处吧,省长对这座古寨有兴趣,这可是海东保护得最久的一座古寨子啊。”于川庆这么一说,马效林他们就不好再支吾了,只能硬着头皮带路。谁知车队刚到响水桥,就见二百多名居民齐刷刷跪在响水桥上,摆出长蛇阵。马效林和王静育吓坏了,因为是临时改道,这边没有安排警力,再说也根本没想到居民会提前得到消息。再想掉头,就已来不及,方南川已走下车来,汤显武双手举着一块牌子,一步步朝方南川走来。如果不是后面发生的事,兴许方南川不会动怒,可惜的是,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就在方南川跟汤显武对话时,车队后面突然又拥来一干人,而且还抬着一口棺材,这队人马到了车队前,二话不说,就将棺材放下,然后跪在棺材四周,齐声冲方南川喊青天大老爷。一句青天大老爷,让普天成蓦地想起去年龟山那一幕,脑子里本能地跳出于川庆的影子来。上次在白云宾馆,三真师父讲,那次龟山脚下给普天成送锦旗还有喊普天成普青天的那些群众,其实不是村里的,而是秦大冲花钱雇的。三真师父还说,那事是于川庆精心安排的。于川庆!第六章新省长遭遇群体上访1方南川被这突发的一幕惊住,一开始他还很有耐心,想听汤显武把前因后果说完,后来他的脸色就铁青了,等抬着棺材的居民们满腔悲愤地向他诉说响水寨拆迁与安置中种种不平事荒唐事时,这位新来的省长几乎就要愤怒了。后来他冲于川庆说:“你留下,务必将一切查清!”然后在发改委主任郭茂中等人的保护下离开了现场。方南川中止了对广怀的考察,提前离开广怀往另一个市去了。当天晚上,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和市长王静育就赶到了省城海州。还是在白云宾馆,还是当年王化忠他们兴风作浪时马效林和胡兵挨过训的那间豪华包房,老板娘白玉双给他们沏的仍然是普洱茶。普天成这次没拖延时间,马效林他们到了不久,普天成就赶到了。马效林和王静育垂着头,两人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特别是马效林,他觉得没法跟普天成交代。方南川下去之前普天成不打那个电话倒也罢了,可普天成是在电话里反复强调过的,要他把准备工作往细里做,心往细处想,他竟……“把头抬起来!”普天成喝了一声。两人身子猛地一抖,胆战心惊地抬起了头。“装什么装,现在装是不是晚了点?”“省长……”马效林怯怯说。普天成摇摇头,脸上半是失望半是焦灼。到现在他还没搞清那口棺材到底怎么回事,省政府里早已炸开了锅,新任省长遭遇恶性群访,人们都当第一要闻传播,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哪里还能坐得住。“棺材哪来的,具体怎么回事?”普天成问。“是上访者抬来的,提前藏在一家商铺,省长刚到,上访者就把棺材抬了出来。”马效林白着脸说。“没问你这个!”普天成没好气地打断,他本来想问的是除了那个被铲死的妇女外,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命,要不然怎么会抬出棺材来。心一急,就把话问得含混了。等他纠正后,马效林才把这口棺材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果真又死了人!按市里最初制定的拆迁政策,响水寨重新开发后,原来八十六户居民由开发商也就是星海地产统一安置,政府再给适当补偿。一开始是八十二户居民统一口径不搬,后来齐星海采取了些措施,瓦解了这个阵营,一半住户愿意接受安置,这也是寨子能拆掉一大半的原因。这一半住户先是被安置在一幢废弃的楼上,那楼的产权也在齐星海手里,本来早就要拆,就是考虑到还要安置这些居民,所以才没拆。星海公司说是让居民们先过渡一下,为了安抚人们的情绪,齐星海还极为大方地给每户每月发了三千元过渡费,还答应等居民全部同意搬迁,会把他们一次性安置在星海花园五号楼。随着后来谈判工作的搁浅,另一半居民拒不退出寨子,前期签了合同的居民就在废楼上过了两年。乔若瑄调离广怀后,齐星海单方面撕毁合同,将安置工作推到政府头上。不但取消了每户每月三千元的过渡费,还对废楼停水停电。今年四月,星海公司贴出通知,限期让废楼的居民搬走,说公司要拆这幢楼。居民们这才知道上当了,原来的寨子被拆,所谓的星海花园五号楼又是个谎言,唯一能栖身的旧楼又要拆,居民们无处容身,不得不再次上访。但上访的路有多难啊,就在某个黑夜,居民们正睡得酣,楼下突然有人用喇叭喊,地震了,快逃。居民们果然听到轰轰隆隆的声音,感觉楼也在摇晃,于是在半睡半醒中,慌慌张张就往楼下逃。到了楼下,见有几辆大篷车,说是政府派来接居民的,要往安全地带转移,居民们顾不上多想,扶老携幼就往车上挤,有挤不上去的,央求着政府工作人员帮帮忙。还好,折腾了二十来分钟,几辆大篷车开走了。然后,就有人开始挨家挨户查。也有聪明者识破这是个圈套,就守在旧楼里没走,结果被十几个彪形大汉连打带拖,强行轰出了旧楼。其中有位叫汪水英的妇女,在跟彪形大汉扭打过程中拿出了刀子,扬言要自杀,领头的大汉笑笑,说:“你捅啊,捅我也行,捅你自己也行,你要是不捅,我把你扔下楼去!”汪水英当然没捅自己,刚把刀子捅到一大汉身上,那大汉反手一拧,就将她制伏,然后果真将她从窗户往外扔了下去。那几辆大篷车将居民们拉出了五十多公里,抛在一个山坳里,等居民们赶回来时,旧楼已不复存在,眼前成了一片废墟。而那个叫汪水英的妇女尸体也已被火化。大汉们居然早早向公安局报了案,报案材料上写的是该妇女有梦游症,夜半自己从楼上跳下摔死。报案材料上还有她丈夫的签名,而她丈夫当时是还在大篷车里,回来时已是第三天了。普天成听得目瞪口呆,按说这样大的事,他这个常务副省长怎么也能听到点消息,没有,的确没有。他就十分奇怪了,难道他们能把八十二户居民的口都封了?果然封了!不过封口的不是齐星海,正是眼前坐着的马效林和王静育。为了将事态迅速平息,马效林和王静育不得不咬牙从政府建的经济适用房里拿出五十套,给了废楼上那些居民,前提条件就是,必须把过去的事全忘掉,哪个敢乱说,立马取消住房资格。已经漂泊了几年的居民们哪还敢乱说,乖乖地在相关协议上签了字,摁了手印!汪水英的丈夫除了得到一套房,还拿了四十万的命钱,这命钱是由星海公司暗地里给的。至于现在为什么又把棺材抬出来,马效林和王静育的回答让普天成着实惊讶。抬着棺材上访的并不是汪水英的丈夫,而是目前还留在寨子里的那些住户。寨子拆成那样,明显是没啥希望了,他们就想也从政府手里讨得一套房,偏生政府又没有这么多房,汤显武才指使人将汪水英的棺材重新抬出来给政府施压。普天成本来想问,真是他们给政府施压吗?又一想这样的质问毫无意义,便收回话,表情沉重地望住马效林和王静育。望了半天,突然问了句:“这个齐星海,到底是什么背景?”问完普天成很快就后悔了,怎么能问出这样没水平的话呢,难道自己也乱了手脚?果然,王静育和马效林面面相觑,不敢回答。普天成立刻清楚了,这背景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家里。乔若瑄!乔若瑄两天前去了荷兰,跟荷兰一家公司谈风力发电设备引进和技术援建等项目合作,这边发生的一切,她还不知道呢。怎么办?到这时他才明白,这出戏是演给他跟乔若瑄看的,或者,是演给北京的宋瀚林。果然,刚打发走马效林和王静育,普天成还没回到家,宋瀚林的电话就来了。宋瀚林声音很轻地问:“天成,听说那边出了点事,具体怎么回事?”普天成没敢正面回答,只说自己这阵在路上,不方便说,过一会再给他打过去。宋瀚林叹一声,说:“不用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你都有办法的,是吧天成?”普天成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嗯一声。回到家,新保姆谷若若哼哼唧唧一边唱歌一边给他沏茶,普天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气,脸一黑就冲谷若若吼:“唱什么唱,唱得很好是吗?”吓得谷若若放下水杯就躲进屋子,再也不敢出来。普天成一直坐到天亮。天明时分,他似乎想出了一个平息事态的办法,可他没急着给马效林他们作指示,他必须等方南川回来,看方南川如何反应再作决定。一转眼,方南川回来已一周了,普天成天天如坐针毡,既怕电话响起,又盼电话响起。奇怪的是,方南川显得很平静,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回来的第二天,方南川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普天成本以为方南川会在会上发力,至少要在会上过问此事。然而没有,方南川只是简单通报了一下到各市视察的情况,然后就把话题归结到政治学习上。要求新成立的学习小组严格按中央和省委的决定,尽快在省政府机关掀起学习高潮。在座的副省长们都有些意外,普天成刻意多扫了姜正英几眼,发现姜正英表现得格外强烈,几乎要急不可耐地问及此事了。也有人把目光投向他,注意他在会上什么反应。好在他表现镇定,第一关算是闯了过去。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些难熬了,既然会上不说,那就肯定要单独说,可连续等了一周,方南川这边都没动静,单独说事的机会倒是多,谈的却都是别的工作,尤其对学习实践活动,方南川强调得紧,在普天成面前提得也多。还刻意提到普天成以前那篇文章,说最近听到一些反响,高层对这篇文章反映不错,估计马上就会在《求是》杂志上发出来。普天成不敢有丝毫的喜悦,他在不停地揣摩,方南川一再跟他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天方南川又把他叫去,两人就目前海东的投资环境还有投资中的若干问题交换了意见,然后闲聊起来,聊着聊着,方南川忽然问:“乔大姐最近怎么不见,我到海东还没跟她见过面呢,失敬啊。”普天成心里咚一声,方南川终于问起乔若瑄了。“她去了荷兰,应该快回来了。”过了片刻,普天成说,脸上表情起伏,目光不敢正视方南川。“去了荷兰啊,怪不得呢。”方南川冲普天成温和地笑笑,将目光避开,盯住墙角一盆君子兰。君子兰长得正旺,肥绿的叶子像是使足了劲往上蹿,叶子中央已有花骨朵在娇滴滴地诱人了,用不了几天,那花就会怒放。方南川看了一会,走过去,提起喷壶,往叶面上喷水。他的脸上依旧染着笑,像是陶醉在某件事里。普天成的心怦怦直跳,这种拿语言玩迷藏的游戏他并不陌生,应该说是他的强项,可对方是方南川,一个政治经验和成熟度绝对在他之上的人。普天成感觉很吃力,目光追随了方南川一会,也下意识地走到花前,意外发现花盆中有株小草,其实不是草,是株嫩嫩的豆苗,伸手就去拔。方南川却突然离开花盆,回到了桌前。普天成伸进花盆的手僵住,表情更是僵得可怕。又顿了一会,方南川忽然岔开话题道:“最近老领导来电话没,也不知他身体怎么样?”老领导显然是指宋瀚林。普天成精神一振,赶忙回答:“前些日子通过一次电话,身体还行,只是听上去心情不大好。”“应该不会吧,老领导一向很乐观的,凡事都能看得开。”方南川笑道。普天成也笑笑,舒展了下表情。心情不好那句话是他临时发挥的,是想探探方南川。“是,他乐观了一辈子,应该不是工作上的事吧,估计是老两口闹矛盾,我没敢具体问。”普天成又说。“老夫老妻还闹矛盾?”方南川像是来了兴趣,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笔,把玩了一会又放下,目光冲普天成望了几望,又挪开。“老领导一直不希望夫人跟演艺圈的人来往,认为太乱了,在海东时,还冲夫人发过脾气,可惜夫人演艺圈朋友多,自己也很活跃,那年为一位歌星复出,闹得老首长都出面了,还批评了她。”一听普天成提起老首长,方南川本能地收住话头,恰好这时桌上电话响了,方南川并没马上接,看了眼号码,就把目光挪普天成脸上。普天成马上会意道:“省长先忙,我先下去了,有事随时叫我。”方南川笑笑,没说话,手已放在电话上。他怎么不爱听我提老首长呢?下楼的空儿,普天成脑子里跳过这一问题。还有,他提宋瀚林,是有意,还是客套?方南川闭口不谈广怀群访事件,令普天成号不准脉,心里又实在放不下这事。这天,他又把郭茂中叫到光明大厦,再次追问起详细经过来。有关方南川视察基层的细节,郭茂中已经汇报了不止一次,陪同方南川视察完回来第一天,郭茂中就赶到光明大厦向普天成作了详细汇报,普天成要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郭茂中的确也没放过。包括方南川在各市视察时说话的表情,跟谁主动握手,表扬了谁,对谁露出不满,眉头皱到啥程度,都一一汇报了。后来普天成又打电话问群访事件发生后,方南川在现场说过些什么,反应有多强烈,郭茂中也如实做了复述。这次,郭茂中等同于一台复印机,一点不漏地将整个视察过程复录下来,然后回放给普天成。原以为这差他是交了,没想普天成还要追问,郭茂中内心就充满了惧怕,不是怕自己,怕什么呢,郭茂中自己好像也说不明白。“你再想想,看到底有没有遗漏掉的?”郭茂中又使劲想了一会,确信没有,非常肯定地道:“过程就这些,那天省长是发了火的,当时我们都很紧张,我还想着给您打电话呢,可现场情况不允许。”“这我知道。”普天成说。“上访者从后面把棺材抬过来时,省长表情就变了。”“怎么变?”“开始省长听了汤显武的话,脸上的怒气是明显的,效林书记刚要插话解释,被省长一眼瞪了回去。等回头看到棺材,省长脸上就不是怒了,而是……”“而是什么?”“是惊讶,省长当时真的很惊讶。”“川庆秘书长呢,他当时什么反应?”“对了,您不问我差点给忘了,当时川庆秘书长跟省长说过一句话,我正好在身边,听得很清楚。”“什么话?”“川庆秘书长说,太不像话了,他们工作是怎么做的。川庆秘书长说完,就厉声让静育市长前去制止。”“后来呢?”“后来省长什么也没说,掉头离开现场,我和财政厅长还有政研室的几位护着省长,抄近道离开了现场。”“上访者没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