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嫚赤裸着身子,下去冲澡了,普天成痴痴地望住她,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富有诗意的一具裸体啊,普天成忽然想起一幅油画,好像是法国一位大师做的,画中的女子也是赤裸着身子,背对观众,他曾被那幅油画深深地吸引,不懂艺术的普天成第一次感受到了艺术的震撼力,感受到了男人在女人面前的渺小。现在,这震撼力再次袭击了他,普天成打个冷战,他怎么就忍心一次次去毁灭她摧残她呢?每次跟金嫚做完爱,普天成都有一种负罪感,认为自己亵渎了女神,玷污了纯洁,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负罪感愈来愈强烈。愈来愈强烈啊——金嫚很快冲洗完,再次回到床上,蜷缩着身子,偎在普天成怀里。普天成心疼地搂住她,听她说一些事儿。说来也是奇怪,普天成跟妻子乔若瑄从不这样,夫妻之间那点事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办完就完了,也不交流,也不倾吐,更不会久长地搂着乔若瑄,说一些贴心话儿。跟金嫚就不同,每次做完,两个人总要拥搂着,说很长时间的话。金嫚有时也会故意挑逗他,让他再撒一次野。吉东的时候,两个人曾有从周六一直相拥到周一早上七点的纪录。她是一口井,一口清澈见底的井,人掉进去,不会淹死,只会游得兴奋。普天成曾这么比喻金嫚。如果我不当官,我情愿变成一只青蛙,永远地蜗居在你茂密的绿草里。这是普天成当市委书记时,有次酒后跟金嫚吟的诗,说诗也许让人笑话,但确是他的心里话。现在,他又再次找到了蜗居的那份感觉,他将金嫚扮过来,胸贴着她的胸,坏坏地说:“你真是我的妖精,要让我一生一世地沉沦。”金嫚撒了会娇,不撒了,这次到海州,她是有正事找普天成说的。金嫚说,王化忠找了她,是跟那个叫江玥的女人。江玥写了一大堆材料,让她签名。普天成问是什么材料,金嫚说:“告你的材料啊,罗列了你十七条罪状,挺吓人的。”“十七条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到现在他也不明白,王化忠和徐兆虎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单纯地想掰到他,还是……王化忠上飞下跳他能理解,毕竟过去削过他的权,也逼他早早离开领导岗位,这对一个官员来说,等于就是要了人家的命。而徐兆虎和江玥参与进来,他就有些想不通。特别是江玥,普天成仔细想过,对江玥,他问心无愧,自信没做错什么,她受的一切惩罚,都是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但这个女人竟然能无耻到反咬一口,说什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授意的!普天成这一生,很少授意别人去做什么,他有个原则,就是做什么事从来都不留把柄,授意别人,等于就是送一根链条,让别人再把自己拴住。金嫚一气说了许多,包括江玥如何哭哭啼啼,说她也是受害者,上了普天成的当,还骂普天成是只老狐狸,手段狠着呢,玩腻了她,又把她一脚踹开。她提醒金嫚,跟普天成不会有结果。“你还是趁早省悟吧,甭对他抱指望,他能养你一辈子,笑话,他连我都敢踹,还会养你?”“他让我做黑帐,从我那儿拿钱,然后买官或者养女人,出了事他又不承担一点责任,这种男人,良心早让狗吃了。”“听说他一次就要给省里那位高官送一百万,从我这儿拿走的钱,不止查出的那个数,还有一大笔,被他私吞了,迟早有一天,他得吐出来。”“还有,他借探监的名,搞大了我的肚子,出来后又死不认帐,等着吧,将来有一天,我会把孩子抱到省委,让省委做个了断。”普天成听着听着,头发竖了起来,忽地坐起,打断金嫚问:“这话真是她说的?”“是她说的,我也纳闷呢,你怎么会……”金嫚没敢把话说完。“疯了,这个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说着,就要穿衣下床,金嫚抓住他的手:“做什么呀你,我还要让你抱。普天成说:“不行,我不能让她继续乱说下去。”金嫚忽然白了脸,大着胆问:“那孩子,真是你的?”普天成没有回答,只是恨恨剜了金嫚一眼,有些事跟金嫚是讲不清楚的,普天成到现在都不知道江玥怎么在里面怀的孕,如果有人硬要把这个孩子栽给他,后果将会很严重。虽然这种事迟早会有办法查清,但等查清,你的清白也就没了。普天成穿了衣服,想喝水,金嫚忽地腾起身子:“对了,最要紧的事还没跟你说,他们……他们把我带到了那个人面前。”“哪个人?!”“就是省里去的马书记。”“什么?!”这天普天成没陪金嫚吃晚饭,饭菜本来是订好了的,普天成往宾馆来的路上,给老板娘白玉双打过电话,说有位重要的客人要接待,让她准备两个人的饭,简单一点,不要太奢侈,白玉双嗯了一声。白玉双这个女人,好就好在什么事也没问,普天成怎么交待,她怎么办。她曾跟普天成说过一句话,对普天成启发很大,白玉双说:“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这张嘴,除了钱,什么也不能谈。生意人的耳朵,也是除了钱什么都不能听。”普天成当时笑着说:“经典。”过了一会,又问:“按你这种说法,我这张嘴,还有耳朵,应该谈什么听什么?”白玉双矜持道:“你是领导,我哪敢乱说。”普天成笑了,没再追问下去。自己的耳朵和嘴还用问人么?身为秘书长,他的耳朵和眼睛,是用来听潮观潮的,任何风吹草动,潮起潮落,他都不能放过。他的嘴,是用来吹火的。有些火需要及时熄灭,他就要用灭火的功夫,有些火需要烧起来,他就得用煽风点火的本事。金嫚说的话破坏了他的心境,他实在没有心情再吃东西了,只好道:“晚上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吃饭了,你自己下楼,他们会接待的。”金嫚知道他心里有了事,也不纠缠,听话地嗯了一声。普天成掏出一张卡,就是于川庆送他的那张:“这卡你拿去吧,上面有点钱,你先用。”金嫚脸一红,推托道:“我又不是跑来跟你要钱的,看你。”“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放我手里也没用。”说着,硬将卡塞在了金嫚手里。金嫚拿了卡,略微显得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她这一笑,就显出憨来,普天成最喜欢的,还是金嫚这副憨样儿。他捧住金嫚的脸,忍不住又亲了一口:“傻孩子,真想把你一口吃了。”“那你就吃。”金嫚说着,又贴上来,普天成将她揽怀里,两人又温存了一会,普天成说:“我得回去了,你明天也回去,留在这里影响不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金嫚被这句话吓着了,她本来就为普天成捏了一把汗,普天成不说这话,她心里还扑腾呢,一说,脸色立马变了:“不会真有事吧,我怕。”普天成安慰似地拍拍金嫚的肩膀:“别怕,有我呢,放心吃你的饭去。”那样儿就像父亲在哄女儿。有时候,普天成真就觉得,自己面对金嫚就像是面对女儿,但他又不敢这么想,这么一想,罪恶感就重了。好在他用钱减轻着这种罪恶感,金嫚怕是想不到,刚才那张卡上,有二十万,这个数字普天成都没想到,张华泉出手真是大方啊。普天成有时候也想,下面这些人,钱从哪来,但旋即就会被另一个声音嘲笑,你的钱又从哪来?是的,有些问题不能去思考,一思考,反把自己的丑陋和虚假思考了出来。就比如他给金嫚钱一样,普天成从来不敢认真去想,他们之间,是爱,是情,还是?世界是浑浊的,你的思想也应该浑浊,从踏入官场那一天,普天成就已是一个浑浊的人。只是到现在,他还浑浊得不够到位。不知怎么,普天成又想起了那件陶,在他眼里,陶也是浑浊的,那份浑浊才是真正的浑浊。2第二天一早,还不到七点,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是瀚林书记叫他:“你上来一趟。”普天成一阵紧张,瀚林书记的口气好像不大对劲。他暗自揣摩一会,往楼上去,其他人还没上班,楼上静悄悄的,普天成选择了乘电梯。秘书董武不在,办公室里就瀚林书记一人,黑青着脸,像是被什么人惹恼了。普天成没敢问,心里敲着小边鼓,默站在桌子边上,等瀚林书记发话。瀚林书记没看他,把手里的材料翻来翻去,像是在酝酿什么。普天成刚要开口,瀚林书记突然将材料猛地一掼,站起身,语气败坏地说:“怎么搞的,告状信满天飞,是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你才心甘?!”普天成吓得往后一缩,暗叫一声不好,身子接连打出几个冷战,瀚林书记原来是为他发火。他垂下头,心里紧急思忖,又遇着什么败气的事了?“我一直强调,不要在女人身上犯错误,你们怎么就是不听?!”瀚林书记又骂了一句,坐下了。普天成明白过来,告状的定是江玥,他恨恨地咬了下牙,继续站着,等瀚林书记把火发完。瀚林书记却忍住了,大约他也觉得脾气大了点,借故喝茶,让屋子的气氛缓和一下。片刻后,瀚林书记拿出一封密件,扔给普天成:“你自己看!”普天成紧忙拿起材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冷汗下来了。信是中纪委转来的,上面有主要领导的批示,要求严查。再看内容,他就更震惊了。信中罗列了他在吉东的一系列事件,除反复被提起的民工案和吉东大厦外,这次又加了两条。一是玩弄女性。举报信把他描绘成了色狼,被他玩弄过的女性多达十余位,点出名字的就有金嫚、沈晓莹等好几位。令人发笑的是,江玥也成了受害者,她跟金嫚说的那些话,全写在了信中,末了,还特意强调,普天成在狱中玩弄了她,让她怀了孩子。江玥将这个故事编得有板有眼,普天成却读得心惊肉跳。另一条,看得普天成更加毛骨悚然。江玥把吉东大厦征地时的很多内幕都说了出来,其中有些可以算得上是绝密。当时为了拆迁,苏润曾动用过黑势力,其中吉东化工厂原工会主席王潮起的腿就是让黑社会打断的,跟王潮起一同上访的一位女工还差点让苏润的手下强暴。这些事,当时只有普天成跟少数几个常委知道真相,后来普天成责成原公安局长现在的省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平息了这起事件。王潮起办了工伤,除得到三十万元的赔偿外,市财政每月还发给他一份工资。那位女工后来被安排到了市档案局,成了国家公务员。普天成做梦也不会想到,王化忠他们连这些事都挖了出来。他抬起头,茫然地盯住宋瀚林,吉东大厦征地时苏润跟原吉化的矛盾他向当时的常务副省长宋瀚林汇报过,只是后面发生的这些事,他没敢向宋瀚林提起。现在被宋瀚林知道了,他除了惭愧外,更多的,是无地自容。要知道,官场中最忌讳的就是隐瞒,特别是他跟宋瀚林这种关系,隐瞒就意味着欺骗,你可以做不到位,但绝不能欺骗!欺骗有时候会带来比欺骗更可怕的后果!宋瀚林半躺在坐椅上,一双眼紧闭着,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普天成的心捏得更紧了。半天,他张开嘴,唤了一声:“老书记……”宋瀚林没有吭声,眼睛又往瓷实里闭了一下,普天成不敢再唤了,再唤下去,宋瀚林没准就会跳起来。屋子里的空气格外凝重,普天成有一种吸不上气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好像是朝这边走来的,普天成正欲转身去堵门,脚步声又退了回去。尔后,整层楼就像原野一般空寂。普天成后悔得心都要出血了,早知如此,吉东大厦那个项目,他说啥也不上,有多少人毁在了大厦上啊。可当时,当时这个项目是吴玉浩书记卿点了的呀,他要是不豁出一切去上,能有今天?还有,苏润跟吴玉浩的关系以及后来跟瀚林书记的关系,都是他要考虑的,对他自己来说,吉东大厦是他的一个恶梦,一生再也不敢重复的恶梦。想想,为了这个大厦,前前后后他花了多少心血,那个时期,他的头发一半都白了,将近半年时间,他失去了跟女人上床的兴趣,就是在金嫚面前,他也同样生不出一丝**!直到尘埃落定,该了结的事情了结掉,他才慢慢恢复了元气,就这,金嫚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让他……时间过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瀚林书记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似乎也从一场恶梦中醒来,振作精神道:“天成啊,利害我就不跟你讲了,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样吧,最近你把手头的工作往下交交,腾出点精力,我没有别的要求,只一条,这些沉渣让它永远不要浮起!”“我……我明白了。”普天成说完,猛地掉转了身,他知道,该是自己采取果断措施的时候了。当天上午,普天成就把手头的工作交给了副秘书长李源,他留给李源一个手机号,说找不到他时,就打这个号。李源惊讶地望住他:“头,不会出什么事吧?”普天成笑笑:“什么事也没,瀚林书记交给我一个材料,我得闭门造车去了。”李源信以为真,松下一口气道:“不是有新来的笔杆子么,怎么还让你辛苦。”普天成说了句:“这个你就得问书记去,我回答不了。”拿上几件重要的东西,离开了办公室。三个小时后,马效林和胡兵到了海州,普天成让他们在白云宾馆等着,自己等一会过去。到了这节骨眼上,普天成还没忘潜一把,明明心里急得上火,恨不得立刻见到两心腹,但心腹真的来了,他又要装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这也是没办法,如果他自己慌得都憋不住了,下面的人能憋住?一小时后,三人见面了,是在白云宾馆装修豪华的茶室里。一看来的都是大领导,白玉双亲自张罗。普天成让白玉双沏一壶普饵,然后再温壶酒。白玉双领命去了,普天成望住马效林:“怎么搞的,越搞越乱。”马效林早就意识到不妙,支吾道:“他们太目中无人了,局势我控制不住。”普天成失望地收回目光,又盯在胡兵脸上,胡兵倒是镇静,他说:“马书记这次下去,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我清楚。”普天成打断胡兵的话,又问:“上次跟你说的事,办得咋样?”胡兵不吭声了。上次普天成交待他,让他抽空去见一见苏润,看看苏润的精神状态,顺便告诉苏润一声,就说有人惦着他。“没去?”普天成狐疑地盯住胡兵,脸上闪出明显的不快来。胡兵不敢再搪塞,老实道:“去了,但他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什么难题?”“他……他让你跟瀚林书记去看他。”“反了他了?!”普天成恶恨恨吐出一句,正要发作,白玉双进来了,捧着一瓶五粮液,还有一包宣纸包着的普饵。“放下吧,我们自己来。”普天成说。白玉双点点头,瞟了眼马效林,知趣地退了出去。胡兵张罗着要沏茶,普天成猛地夺过茶叶,扔在了一边。这个反常的动作越发让马效林和胡兵不安,两人相视一眼,心虚地垂下了头。普天成并不是要真喝茶,茶和酒只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他不想让白玉双瞎猜。他叹了一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胡兵和马效林都不敢接话,尤其马效林,这些日子,眼见着马超然在吉东兴风作浪,他是吃饭饭不香,喝茶茶不香,就算普天成不打电话,他也要赶过来了,不能坐以待毙啊,得想办法,真的得想办法。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马效林想不出高招,他原以为,高层是不会把普天成怎么样的,有瀚林书记罩着,谁敢把他怎么样。现在看来,他错了。他愁愁地锁起眉,这一刻,他的心有些冷,尤其在调整班子的关键时候,如果事情处理不妥当,他想上一个台阶的梦,就只能破灭。“说说吧,都有什么好的主意。”普天成比刚进来时镇定了些,说话的语气,也随和了一点。马效林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原又低下头沉默去了。胡兵倒是显得有主见:“普书记,再也不能让江玥胡说了,她现在有点疯狂。”普天成眼里闪过一层东西:“你的意思是?”“这段日子都是她在作怪,如果这张嘴封住了,别人的嘴巴也不好张开。”“怎么封,这女人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马效林突然接话道。胡兵没理马效林,按说,在马效林面前,胡兵是下级,应该注意分寸。可今天,胡兵把这个分寸丢了。普天成瞟了眼马效林,目光又对住胡兵:“接着说。”“江玥以前不是这样的,据我所知,王化忠他们找过她多次,她都没跟着起哄,现在突然跳出来乱咬,背后一定有文章。”“什么文章?”马效林耐不住,又不合时宜插了一句。普天成厉声斥道:“什么毛病,不说话没人会拿你当哑巴!”马效林脖子一缩,红着脸不说话了。胡兵这才又说:“分析来分析去,只有一个可能,监狱长调换得不是时候。”普天成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笑,欣赏地望着胡兵:“把那瓶酒打开,我敬两位一杯。”胡兵受宠若惊,刚才说话时,他还反复思忖,要不要把心里的疑惑全讲出来,现在看来,讲了是对的。胡兵对普天成的膜拜又进了一步。他相信普天成早就想到了这点,他是在借这桩事,考验他们两个。酒打开了,普天成举起酒杯,脸上换了平日那种温和的笑:“效林啊,看问题不要光看表面,一定要找到它的深层原因。二位辛苦了,来,我敬你们一杯。”马效林跟胡兵慌忙捧起杯子,战战惊惊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望住胡兵的目光有几分暧昧,在这间看不见阳光的茶室里,那层暧昧让马效林心里不舒服。马效林斜睨了胡兵一眼,胡兵刚才的话他还是没听懂,江玥撕破脸,跟调换监狱长有什么关系?谈话到这儿,普天成就没再继续下去,三个人将一瓶酒喝完,普天成说:“下午你们就在这吃顿便饭,什么时候回去,你们自己定,我先走一步。对了,过些日子组织部可能要搞测评,你们准备一下。”最后这句话,说得两颗原本乱了的心又怦怀乱跳起来。普天成没跟马效林和胡兵继续交谈,是因为他觉得,话到点明为止,再谈就是多余。他找两人来,就是想证实一件事:江玥为什么会变?这个问题曾经困惑了他好些日子,也让他的计划逼迫推迟。按说,江玥是不该跟着乱起哄的,别人能凑热闹,她不能。江玥怎么起来的,怎么又到了重要领导岗位上,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别的话普天成不敢说,但如果没有他,江玥这一生,怕都进入不了权力的核心。财政局长啊,其作用比有些常委还要大。至于她后来的蜕变,普天成只能用惋惜两个字来形容。当然,如果当时他态度暖和一点,江玥也不至于被判那么重。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必然中又含着偶然,要怪也只能怪江玥,谁让她又跟王化忠他们搅一起呢。脚踩两只船,看似是一种保险方式,实则是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无数事实证明,这种人从来就没保险过,掉进水里淹死的机会远大于那些忠心耿耿踩一只的。政治在考验你的智慧的同时,也在考验你的意志力和洞察力,脚踩两只船,说穿了还是意志不够坚决。千万别忘了,船跟船之间是有距离的。距离其实就是障碍,就是分歧,就是走得远和走不远的差别。现在,江玥跟他也有了距离,普天成并不后悔,当初提拔或重用江玥没错,后来让司法部门追究她责任也没错,现在,江玥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攻击他,也没错。朋友跟敌人,往往只有一步之遥。那一步,有些人跨起来艰难,有些人跨起来却容易,江玥属于后者。他必须要搞清楚的,是理由。无风不起浪,无浪同样不翻船。自己的船翻了,再把别人也拖下水,这就不只是卑鄙了,是狠毒。江玥不是一个狠毒的女人,这点普天成相信。不狠毒的女人出狠招,必有理由!普天成分析来分析去,也把原因找在了监狱里面,他猜想,一定是监狱调整了班子,新领导威胁到了江玥的自由。是啊,江玥为了出来,付出了多大代价?四十多岁再设法跟男人怀孩子,那要多大的勇气,光有勇气还不够,还要有智慧。毕竟四十六岁的女人跟男人苟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她还是带罪之身。这点江玥做到了,她出来了。只要出来,就不想再回去,江玥可以找到一千条一万条法律追究不到的理由,这点普天成也坚信。如果能安安稳稳在外面自由着,她会反咬么,不可能!那么,她反咬的理由,只能是自由受到了威胁。经胡兵这一说,普天成心里越发有了底。他在欣赏胡兵的同时,对自己,又多了份自信。不过对马效林,普天成却有一点失望。要是胡兵那番话由马效林说出来,那该多好啊。至少,他普天成没培养错人。培养错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被自己视为心腹的人。这些人如果头脑过于简单,在政治上不但难有作为,关键时候,还会害你大事。不管这些了,症结找到后,就得对症下药,把问题彻底解决干净。普天成拿起电话,打给公安厅汪副厅长,两人约了地点,说好晚上九点见面。搁下电话没多久,那部平日很少用的手机响了一声,掏出一看,是副秘书长李源发来短信,告知他瀚林书记去了北京。去了北京?这太突然了!普天成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瀚林书记这个时候去北京,为了什么?过了良久,他的思路才渐渐清晰,似乎,没有下午那么紧张了。他自我安慰道,他也在灭火。灭火。放心吧,火不会烧起来!保姆卢小卉唤他吃饭。“你吃吧,我不饿。”普天成应了一声,依旧站在那株巴西木前发呆。有了卢小卉的照顾,家里这些花,一天比一天长得茂盛,普天成却常常视而不见。卢小卉站在远处,楞楞地望住他,半天,走过来道:“普叔,我看您心上有事。”普天成像是突然被卢小卉惊醒,呵呵笑了两声,边往餐厅走边说:“你个孩子家,知道啥叫心上有事?”卢小卉又愣了一会,不服气地道:“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好,好,你知道,可我心里没事。”“心里没事您咋不吃饭,是我做的不好?”“做的好,我还到处夸你饭菜做的好呢。”普天成拿起了筷子。“真的?”卢小卉眼睛一亮,快步来到普天成跟前,喜笑颜开地说:“普叔您多吃点。”3晚九点,普天成来到人民剧院边上的望江楼,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在那儿等他。来到包间,汪明阳正在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身边还坐着一位女人,很年轻,普天成好像在哪儿见过。“好日子啊,明阳。”普天成笑说了一句,目光盯在年轻女人脸上,这张脸很熟悉,可惜一时记不起她是谁。汪明阳起身,热情地迎过来,嘴里道:“托秘书长的福。”一看身后空着,不解地问:“怎么,一个人?”普天成道:“你想让我带一个团啊?”汪明阳听出这是句挖苦话,讪讪笑了笑,跟普天成介绍:“这位是省电视台社会聚焦栏目的陶记者,也是栏目主持人,最近跟我们联合制作一个节目。”那女孩伸出手,落落大方地说:“秘书长好,我叫陶举,陶器的陶,举人的举,请秘书长多多关照。”这名字听上去真怪,也别扭,可陶举介绍得相当自信。一听是记者,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有两种人你不能走得太近,一是记者,记者说是无冕之王,其实很垃圾,特别是这些整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女记者,谁知道她们玩的是哪门子功夫。还有就是北京来的那些公子哥,这些人是猴子的身子老虎的口,说大话夸海口丝毫不脸红,你要半个北京城,他都敢答应。一旦他缠上你,一准会弄得你又赔夫人又折兵。普天成倒是没吃过这类人的亏,他向来坚持敬而远之的原则,之前的孙涛副书记,听说就让一个公子给坑了。普天成收回遐思,不客气地道:“让这位记者回避一下,我还不太习惯当着记者的面说事。”叫陶举的记者正想跟普天成套近乎呢,一张粉脸刚绽开迷人的笑,小嘴儿还没来及张,普天成就把她的笑给刻薄了回去。陶举起身,一时显得无措,汪明阳脸上也是尴尬,嘴张了几张,扭头冲陶举说:“外面还有包间,你先随便找一间坐下,我跟秘书长有重要事谈。”陶举似乎不甘心,好像她还从没让人这么剥过面子,但一看普天成的脸色,不敢再磨蹭,拿起坤包,出去了。陶举刚走,普天成就批评道:“往后这种场合,少带生人来。”汪明阳知道犯了错误,咧着嘴笑了笑:“下次改,下次一定改。”“多少个下次了,我看你迟早要毁到这些女人身上。”汪明阳狡辩:“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我跟她没啥,真的是为了工作。”普天成没心就这个问题争论,没好气地说:“工作到办公室去谈。”普天成误会了汪明阳,也误会了陶举。陶举跟汪明阳,真的没什么,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陶举想在社会聚焦栏目做一期普天成的专访,访谈内容她都设计好了,但苦于不认识普天成,才让汪明阳牵线。下午普天成并没跟汪明阳说啥事,汪明阳还以为普天成疲累了,想放松一下,就把陶举叫了来,哪知……普天成言归正传,问汪明阳:“最近吉东那边的风声听说了没?”汪明阳脸一白:“听到了,那伙人很嚣张。”“那你还有心情请女人喝茶?”“这……是碰巧,碰巧遇在了一起。”“往后这种碰巧的事,少来点。”说完这句,普天成点了一支烟。这是很少有的事,汪明阳的记忆里,普天成从不抽烟,但今天普天成抽了,这说明,吉东那边的风波,不是小风波。当然,汪明阳也不是只懂风月而不懂别的,吉东风波有多大,他这个公安厅长心里自然清楚,只是,老想着有普天成在,任何风波都只不过是风波而已,波一下就风平浪静了,要不他怎么能当官场“教父”呢?“我问你,是不是牛如虎对江玥施加过压力?”普天成抽了两口,猛地将烟头摁灭,一双豹子眼瞪住了汪明阳。汪明阳暗吸一口冷气,这事他一直瞒着没跟普天成讲,看来,现在是不讲不行了。其实,跟江玥施加压力的,不是新上任的监狱长牛如虎,正是汪明阳自己。上次普天成跟他交待过后,他亲自赶赴吉东,以铁腕手段将原监狱长丁茂盛这根钉子拔了出去,换上了心腹牛如虎,然后又找苏润,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按说事情到此就可为止,回来前一天,汪明阳突然心血来潮,为了让王化忠他们拉拢江玥的目的落空,他决计向江玥施加压力,如果江玥胆敢胡说,就让她再回到监狱去。弄巧成拙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汪明阳掐头去尾,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他没敢说是自己找的江玥,将这不漂亮的事安到了牛如虎头上,反正普天成也不会找牛如虎对质去,陷害就陷害一次吧。普天成听完,苦笑了一声:“你们这是做的啥事,凡事能不能动动脑子?”汪明阳赶紧检讨:“这事我有责任,秘书长,怎么善后,您只管交待。”见汪明阳态度诚恳,普天成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道:“你马上去趟吉东,一定要找到江玥,把牛如虎说的那些话,悉数收回来。另外,再想办法安抚一下她,女人是经不起恐吓的,如虎这一招,实在是败笔。”“安抚?”汪明阳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对这种女人,还要安抚,不如让她回里面安稳坐牢算了,省得她多事。”汪明阳是公安,公安向来认为,人只有进到监狱里,嘴才老实。普天成再次笑笑:“老弟,你这话让我失望。她既然能出来,你就关不牢她,再说,她只是一个女人,我们犯不着跟女人较真,我只是希望,她能迷途知返。”“狗改不了吃屎。”汪明阳说了句脏话,普天成眉头微微一蹙,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讲道理,汪明阳还没到跟他讲道理的份上。“就这么办吧。”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这卡你带着,一点小意思,这事,拜托你了。”“别,别,别,秘书长,您这是……?”汪明阳紧张了,他怎么能收普天成的卡呢,他还准备着,最近弄张卡给普天成拿过去。各市班子调整完,紧接着就是省直部门,这次能不能上台阶,关键还得看普天成。普天成将卡丢茶几上,没再多话,出来了。卡是他临出家门时顺手装口袋里的,原本也没想给汪明阳,凭什么给他呢,他似乎找不到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并不是不能做,得看什么时候,现在他需要汪明阳为他出面,消灭掉一些痕迹。痕迹这东西,搁久了是会生根发芽的,弄不好还会长出新的枝叶。普天成不希望它们发芽,过去的事,对也好错也好,他只希望它们永远过去,不要再跳出来烦他,这种烦受用不起啊。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下了楼,汪明阳坚持要送他,被他厉声拒绝了。下了楼他才忽地记起,那张卡是杨馥嘉送他的,杨馥嘉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海州的灯火很亮,照得这座省会城市绚烂无比,那天他多喝了点酒,杨馥嘉扶他上车,顺手就把卡揣在了他衣袋里。普天成感觉到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官场就是这样,该感觉到的,你必须感觉到,不该感觉到的,你只能装糊涂,糊涂有时候就是最大的精明。他再次想起了那件陶,想到它的颜色。多好的颜色啊,秘色,而不叫土色,也不叫灰色,更不叫暗青。暗青是什么,说不清嘛,怎么能暗呢,一切不都是透明的么。秘色就不一样,一个“秘”字,蕴含了多少东西!离开望江楼,普天成并没有马上回家,那个叫家的地方,因为少了乔若瑄和女儿普乔,时常空荡荡的,回去跟不回去差别不是太大。加上最近又多了个卢小卉,更让他……这孩子,普天成总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儿。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清,只是每次跟她目光相对,总有种被烫着的怪感觉,他不清楚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卢小卉本身就有问题,但孤男寡女在一起,真的不好。普天成想,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打发她回去了。再惹出什么事来,他这辈子,可真就说不清了。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普天成心里浮上杂七杂八的想法。他想起刚从吉东调到海州的那段日子,自己有空没空,总是要到街头走走。海州的夜景是很有特色的,虽不及香港、澳门那么缤纷多姿,但在内地,它也算数一数二,特别是这几年,经济的发展让海州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说一天一个样绝不夸张。普天成漫步在人海里,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吉东那档事,似乎已不再折磨他,至少,心里那份紧张或后怕没了。说来也是奇怪,刚才在望江楼,他心里还一个劲地跟别人较劲,看什么也来气,好像风波不立马平息掉,他连笑一下的信心都没。这阵,竟像没事人似的,坦坦荡荡走在大街上。急火攻心,他嘲笑了句自己,继续往前走。手机响了,是妻子乔若瑄,问他在哪,怎么家里电话没人接?普天成说我在外面,刚吃过饭。乔若瑄问保姆呢,打电话怎么不接?普天成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到楼下去了吧。乔若瑄说了句什么,普天成没听清,他所在的地方有家家电公司在搞促销,吵闹得很。他说要不我回家打给你吧?乔若瑄说不必了,她也是刚吃完饭,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普天成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乔若瑄才吃过饭,看来“应酬”两个字,彻底搞乱了人的生活。普天成忽然想起一个段子,是说眼下这个时代的。段子是这样讲的:这年头,大棚把季节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手机把家庭搞乱。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这年头,完美的人生就是住英国房子,带瑞士手表,拿英国工资,娶韩国女人。开德国轿车,喝法国红酒,雇菲律宾女佣。这年头,苦干实干,做给天看;东混西混,一帆风顺;任劳任怨,永难如愿;会捧会献,杰出贡献;尽职尽责,多遭职责;推脱栽赃,邀功领赏。这年头,接听电话声音渐渐小,对方是领导;声音渐渐大,对方是部下;一听就发燥,对方拨错号;笑的不停歇,准是女同学;半天哼一下,老婆在训话;悄悄避开人,对方是情人……这年头,段子满天飞,越飞越逼真。普天成自己也跟了一句,嘴角露着会心的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汪明阳很快反馈来消息,说他到了吉东,已见了江玥的面。“放心吧,秘书长,我会按您的指示把这事办好。”那晚在望江楼,普天成的态度还有那张卡,让一向把事不当事的汪明阳有了警醒,他再也不敢马虎了,说话的口气毕恭毕敬,他在跟普天成表决心。普天成要的不是决心,他要见行动。“明阳啊,这事关乎到全局,你掂量着办吧。”普天成模棱两可给了汪明阳一句,他在“全局”两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调,他相信汪明阳不会傻到连“全局”也不懂。汪明阳果然聪明,又说了几句,忽然神秘地问:“秘书长,这事老板没怪你吧?”普天成自然知道老板是指谁,但他憎恶这种称呼,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老板”来称呼的,瀚林书记尤其烦这种称呼。有次路波省长无意中这样称呼了一声,瀚林书记当下黑下脸,质问路波:“你刚才说什么?”吓得路波脸色都变了。普天成跟了宋瀚林这么久,还从没敢用这种不恭不敬的称呼。省里就是省里,不是市,也不是县,你在县上称县长老板,他可能高兴得咧嘴,但这样称呼一个省委书记,就是你太没有原则了。“汪副局长,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普天成口气很冲地警告了一句汪明阳,啪地合了电话。自己身边,怎么尽是这种货色呢,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普天成突然忧心忡忡。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变故或终结,往往不是来自你个人的不谨慎,不成熟,你身边的人,你提携了的下属,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地成为杀手!还教父呢,亏你这么些年处心积虑!这个下午,朱天彪终于来到海州。他打电话给普天成:“哥,我到了,是到家里还是……”听见朱天彪的声音,普天成的心连着响了几下,身上的血流突然就加快,一股久违了的亲切感汹涌而至,他被另一团火燃烧着,差点激动得把手里的电话丢下去。“天彪,你怎么……才来啊,哥……”普天成嗓子哽咽了,里面堵了一团东西,呜呜咽咽。“哥,那边出了点事,耽搁了几天。”朱天彪说。“事情大不,处理得怎么样了?”普天成问。“不是太大,都处理妥当了。”朱天彪说。普天成哦了一声,思忖片刻,道:“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吧,家里,这些天……有点乱。”朱天彪嗯了一声:“那好,我等你。”天色将暗的时候,普天成来到白云宾馆。白云宾馆跟往日一样,此时正是入住的高峰,人来人往,显得生意十分火爆。普天成却觉得,今天的白云宾馆有点异样,好像比平时多了份亲切。大堂经理对他很熟悉,迈着婀娜的步子走过来,笑吟吟问了声首长好。普天成点点头,四下瞅了一眼,问:“客人安排好了么?”“朱先生住在十三楼,1318房间,我带您上去。”普天成说:“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大堂经理也不好硬送他上去,她了解普天成的脾气,他不情愿的事,你要是做了,你的这份工作就没了。更加后怕的是,要是惹恼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好的工作。她矜持地笑了笑,为普天成摁开电梯:“首长慢走,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普天成没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大堂经理。看到朱天彪的那一刻,普天成眼里是有东西的,这东西湿扑扑的,似泪,但绝不是泪。那是一种感情酿成的水,亲情发酵的酒,是上帝专门馈赠给他们这些人的一种特殊的眼液。朱天彪也是一样,尽管他看上去比普天成凶悍得多,也粗莽得多,见了普天成,他眼里还是有一股湿在涌动。“哥。”朱天彪唤了一声。普天成狠狠地捣了他一拳:“你小子,平常连个电话都不打。”朱天彪憨厚地笑了笑:“不是你不让我打么。”普天成呵呵笑出了声:“行啊,现在懂事了,家里都还好吧。”“托哥的福,都好。”普天成犹豫了一下,又问:“阿姨呢,她身体怎么样了?”朱天彪垂下头,脸上浮出一层伤感:“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怕是……”普天成不吭气了,脸上也闪出一丝难过。那个名叫朱巧凤的女人,的确是部队上的卫生兵,不过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当年部队从地方招了一批女卫生兵,大部分去了基层,也有少数留在了首长身边,专门负责照顾首长的身体。朱巧凤留在了父亲普克群身边,没想到,就引出另一段故事。而那个时候,普天成的母亲正拖着有病的身子,在那个叫子水的小城里夜夜思念丈夫。往事如云,迷迷茫茫,往事如雾,浩浩渺渺。往事中走过来两个少年,一个是普天成,一个是朱天彪,他们身上有共同的血液,也有共同的秉性,他们穿破往事的种种阻隔,走到了一起。“哥,你说吧,叫我来做什么?”两个人之间向来没有多余话,每次到一起,都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似乎,共同的血液早已让他们融合在一起,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废话。“天彪啊——”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打开话匣子,“你在吉东惹下的那场祸,原以为平息了,谁知道……”“怎么,有人翻后帐?”朱天彪猛地弹起身子,刻着两道刀伤的脸狰狞地动了动,露出普天成他们这种人脸上绝不会有的凶相。朱天彪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他离开吉东两年了,哥说过不让他回来,他就没回来。吉东这边的消息,他听到的少。“是啊,有人跟你哥过不去,想把你哥送到监狱里。”“反了他了,哥,你说,是不是苏润那王八蛋,他要是敢乱说一个字,我让他永远讲不出话来。”朱天彪的样子越发凶蛮,像他这种人,不能急,一急,头发梢都能冒出火来。可他偏又爱急,急成了他们这类人共有的特性。普天成曾说:“天彪,你这性子要是能温和下来,也是能干一番大事的。”朱天彪听了自嘲:“哥,你错看我了。我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我要是温和了,猪都敢不把我放眼里。”是的,朱天彪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他跟着母亲朱巧凤长大,虽然也曾得到过那个首长父亲的溺爱,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那种爱就掺了水分。等到他长大,首长父亲回到了普天成这边,他就再也没见着过。母亲带着他到了东北,那儿是母亲的家,他就像东北的黑土地一样,越长身上越有了一股黑色,到后来,血也开始发黑。他曾说这辈子他要靠一双拳头,保护母亲,让她不受侵犯,后来他果真就把拳头捣在打他母亲主意的男人脸上,一拳下去,那男人的鼻梁骨就塌了。再后来,拳头使不开了,他用刀,结果,砍断三个男人的胳膊后,他脸上也留了伤。母亲心疼地捧住他的脸,哭道:“彪子,你这样下去,叫我如何放心?”他说:“娘,你就把心放宽,这辈子,你儿子再也不会被人砍了。”打那以后,真就没人再砍过他,倒是三天两头,他砍得别人流血。后来东北呆不下去了,再呆,就要砍到监狱里去。母亲找到曾经的首长,哭着说:“你把他带走吧,带到部队去。”普克群愤愤道:“带到部队让他杀人啊,狗杂种,怎么就不学好呢?”母亲没敢把这话说给他,生怕他听了,会拿着刀找到北京去。那个时候,普克群已到了北京,成了打个喷嚏天都要下雨的人物。普克群嘴上说着不管,心里,却还是有他的。母亲朱巧巧回东北不久,他就成了一名警察,这下好,他再也不用拿着刀混世界了,他有了枪。枪的威风远远大于刀。但枪要是惹起祸来,也比刀可怕。不久之后,他就一枪打烂了哈尔滨有名的黑头目薛老三的头。薛老三是谁啊,那个年代,凡是哈尔滨的年轻人,谁没听过薛老三的大名,谁敢跟薛老三说半个不字。就他敢!母亲吓得一周睡不着,天天夜里抱着电话,往北京打,直打得天透亮。奇迹发生了,三个月后,朱天彪从隔离审查的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他非但没成为罪人,反而成了打黑除恶铲除黑恶势力的英雄。他成了英雄!这个结果,让他母亲都惊得傻了眼,敢情还有这样的英雄啊!如果那时候回头,朱天彪的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超过普天成的可能也有。可惜就是回不了头。普克群离开人世没两年,已经官至公安局副局长的朱天彪,因为一起命案,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场风波差点让他的人生画上句号。幸亏普克群还有些老关系,加上朱巧凤找了普天成,她几乎给普天成跪下,普天成不能见死不救,他必须救。朱天彪免于一死,但官是做不成了,实践证明,警察这个职业不适合他,但什么职业适合他呢,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听天由命。离开哈尔滨三年后,朱天彪突然来到吉东,说欠了人家一屁股钱,如果不还,这条命就得给人家。又是命。只要朱巧凤母子找来,一准跟命有关。普天成算是服了这母子俩,怎么一个父亲的种,会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秧来,结的果也是这般不同。但找上门来就得帮,这是普天成的原则,也是父亲临终给他留下的遗言。“天成啊,爸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那个孽种。你记住,你不要主动亲近他,但要是他有什么过不去的桥,你要帮他,就算是替爸还债吧。”替爸还债。这一还,就还出五条人命。五条人命呐!五个来自乡下的农民工,因为他错误指挥,野蛮施工,阎王爷似地逼着那些可怜的人给他挣钱,死在了塔吊下。五条人命惊出普天成五百身汗,如果不是他重权在握,不是他横下一条心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怕是……往事不堪回首!“天彪,现在不是比横的时候,哥找你来……”普天成话说一半,顿住,目光复杂地望住朱天彪。朱天彪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讪笑了一声,在哥面前,他是不能莽撞的,母亲再三叮嘱过他,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教训。民工事件发生后,苏润一时不肯背黑锅,他托人说了几次,说不进去,恼了,径直闯进苏润办公室,冲苏润道:“这个锅背起来,死不了你!”苏润毫不在乎地一笑,反问道:“我要是不背呢?”他想也没想,噌地亮出家伙:“那就对不起了,那几个民工兄弟也可怜,有你在下面陪着他们,我想他们心里会好受点。”“你——”苏润惊愕地瞪住他,他看清了朱天彪手里的家伙,那是枪,不是吓人的玩具。苏润由不得的,身上就发出一片子抖。那天若不是普天成及时赶到,怕是祸就要闯大。普天成将他弄到一安全地带,质问他枪从哪来?朱天彪死也不肯说,还摆出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架势:“我的事以后不用你管,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走各的,我就不信——”信字还没说出口,他嘴上已挨了一下,紧跟着,就听普天成狮子一般吼起来:“给我捆起来!”话未落地,四只有力的大手扭住了朱天彪。朱天彪在道上混了半辈子,还没遇到敢捆他的人,等看清那两人的真面目时,他吓得瞠目结舌。“哥,他们……”“把枪交出来!”普天成冲他断喝一声,背过身去。那一刻,朱天彪突然醒悟,自己闯荡江湖几十年,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踩了一点水,真正的江湖,在普天成的手掌里。“我交,我马上交。”他再也不敢耍横,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命丧黄泉。很多江湖上的传闻瞬间涌来,吓得他面色全无。关键时刻采取关键手段,这种事,普天成干得出。干得出啊——“哥,你说吧,我听你的。”朱天彪换了口气,规规矩矩道。普天成欣赏地点了下头,这才跟朱天彪交待起来:“你先去见一个人,苏润的老婆,她就在海州,这是地址。”普天成将一张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字条递给朱天彪,接着又道:“该怎么说,你自己掌握。然后带她去吉东,让她亲口跟姓苏的谈。”朱天彪拿着字条,认真看了看,问:“吉东那边安排好了?”“这个不用你费心,到了吉东,你找他。”说着,普天成又掏出一张字条。两张字条,等于就把这项重要的使命交到了朱天彪手上。兄弟俩没再多说话。说什么呢,到了这时候,他们只能同舟共济,孤注一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