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颤着:“爸……妈都……上斗私批修……学习班……去,一年多。家里……没人……饿……”两个少年,看来像学生,原来破烂的衣袖仍缠着臂章,什么是用指定的黄油写上“红卫兵”三个字。红卫兵?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卫兵呀!曾几何时,他们串联,上京,意气风发。一发不可收拾,国务院发布指示,终止串联,并号令全部返回原来单位。他们的命运,是无用了,不知如何处置,一概上山下乡,向贫下中农再学习。流窜在外的,回不了家的,听说不少死于不同派系的枪下……一个蓦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纪念章,向揪着他的小楼哀求:“大叔,我让您挑一个,您喜欢哪个就要了吧,请给我们白薯吃。两三天没吃了。”他来求他?当初凶悍地吧他们踩在脚底下的黄毛小子,倒过来求牛鬼蛇神放一条生路?同种同文,自相残杀后,又彼此求饶?……十年过去了。毛主席死了。华主席上场了。华主席下台了。四人帮被打倒了。灾难过去,那些作恶的人呢?那些债呢?那些血泪和生命呢?回忆一次等于脱一层皮。举国都受了巨大的骗。因而十分疲倦。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小楼在香港湾仔天乐里一间电器铺子上的电视机,看到四人帮之审讯戏场。小楼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来香港的。霸王并没有在江边自刎。这并不是那出戏。想那虞姬,诳得霸王佩剑,自刎以断情。霸王逃至乌江,亭长驾船相迎,他不肯渡江。盖自会稽起义,有八千子弟相从,至此无一生还,实无面目见江东父老……现实中,霸王却毫不后顾,渡江去了。他没有自刎,他没有为国而死。因为这“国”,不要他。但过了乌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时代有大时代的命运,末路的霸王,还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着?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别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喂,是不是买?要什么牌子?”那电器铺子的职员见小楼专注地看电视,马上过来用这种招式赶客,以免他们占住门口一席位。“对不起,看看吧。”寄人篱下,小楼只好识趣地走了。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这热闹缤纷的伟大节日,所以小楼走前一点,又在一间凉茶铺前驻足,与一大群好事之徒仔细追认。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帮”这审讯特辑,许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视率最高之电视节目了。江青,举世瞩目,昂首上庭,她说:“革命是一个阶级试图推翻另一个阶级而采用的暴力。”她说:“我,与毛主席共患难,战争时,在前线,惟一留在他身边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啦?”她说:“我只有一个头,拿去吧!”她说:“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她说:“记不起!”她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这戏明显地经过彩排剪辑。江青受审的时候是六十六岁。一般六十六岁的老人,若不是因为她,和她背后的伟人,应该含饴弄孙静享晚年,不过,如今……但香港人,隔了一个海,并无切肤之痛,只见老妇人火爆,都鼓起掌来。“哗!这婆娘好凶!”“喂,给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谢谢!你慢用!”小楼落寞地,退出场子。尘满面鬓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一辆“回厂”的电车,驶过小楼身畔。小楼倾尽所有,竭尽所能逃来香港。最初他便是在电车公司上班。劳改令他的身子粗壮,可以捱更抵夜。在这美丽的香港,华灯初上,电车悠悠地自上环驶向跑马地。叮铃的响声,寂寞的夜,车轨一望无际,人和车都不敢逾越。“回厂”的电车到了总站,换往另一路轨行驶时,需用长竹竿吧电缆从这头驳过那头。扎着马步,持着长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当年曾踏开四平大马的霸王。可是他勉强支撑,有点抖,来回了数番,终于才亮了灯,车才叮叮地开走。由一条路轨,转至别一条路轨。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如今他赖以过活的,是他以前驾驶电车的同事,儿子申请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层物业隐瞒不报,在未处置之前,找小楼看屋,给他一点钱。小楼申请到公共援助,又把这情况隐瞒不报,于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发有外快,社会福利署便会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点看不起自己。但营营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俩,好骗政府少许补助。像穴居的虫儿,偶尔把头伸出来,马上缩回去;不缩回去,连穴也没有。而香港,正是一个穷和窄的地方,穷和窄,都是自“穴”字开始。小楼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乐里附近。他喜欢“天乐里”。他记得,刚解放那年,他与蝶衣粉墨登场,在天桥,天乐戏院。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天桥,变戏法,说书场,大力丸,拉洋片,混沌,豆汁,小枣粽子,吹糖人,茶馆……但小楼,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坏了,从此没再唱过半句戏。见到天乐两个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亲切。楼下还有警察抽查身分证。刚查看完一个飞型青年,便把他唤住:“阿伯,身分证。”小楼赶忙掏出来,恭敬珍重地递上。他指点着:“阿sir,我是绿印的!”一九八二年开始,香港政府为遏止偷渡热潮,实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楼的“绿印”,令他与别不同,胸有成竹。他来得够早,那时,只要一逃进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上海佬!”一个小胖子敲铁闸,小楼过去开闸,让他进来。小胖子才读四年级,他喜欢过来隔壁这个老伯的空屋中玩龟。今天不见了那龟。小胖子问:“上海佬,龟呢?”“我不是上海佬,”小楼用半咸淡的广东话强调:“我讲过很多遍,我是北京来的!”他很奇怪:“那有什么不同?”小楼无法解释,他有他的骄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龟呢?”他环视小楼的空屋。一张枯藤椅,一张木板床,床脚断了一截,却没有倒塌,啊!原来小楼捉了那只龟,垫着床脚,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顶着,活着,支撑着整张床。龟旁有一小碟饭和水。“有没有搞错?”小胖子大叫:“它会死的!”他懒得同小孩谈论生死。本身没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惯见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边时,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间,传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斗争,目睹有人双腿被锯断,满口牙齿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楼想,北洋,民国,日治,国共内战,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风,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中国死了多少人?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蠢!总是不知就里地,自己的骷髅便成了王者宝座的垫脚石——但不要紧,小孩一个个被生下来,时间无边无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亿算什么?荒废了十年算什么?小楼面对小孩鲜嫩的岁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毕竟还没死。“很闷呀,没好玩的,我走了。”连小孩也跑掉。还是香港的小孩幸福。下列望着这个无礼但又活泼的小胖子。他懂什么政治?如果他在北京……听说打倒四人帮之后,北京的小学生被教育着,上体育课,是用石块扔掷一些稻草人,上面画着江青的像。小孩扔掷得很兴奋——但,“万一”江青若干年后被“平反”了,这些小孩,岂非又做“错”了?大人都喜欢假借小孩的力量来泄愤。这是新中国的教育方针。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兴的时候,来教小楼玩一种电子游戏机,是一个傻瓜千方百计要走入一间屋子内,在投奔的过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锤,锯……等杂物,中了头颅,他就一命呜呼。但有三次“死”的机会——多像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小楼手指不甚灵活,总是很快便玩完了。“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音乐?对了,他很久很久,没听过任何音乐了。他残余的生命中,再也没有音乐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长,怎么也过不完。幸好他拥有自由。他自由地乘坐电车。他爱上游车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才适合他“天亡我楚,非战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雾湿而不快。小楼为了谋杀时间,由湾仔坐到筲箕湾。途经北角新光戏院,正在换画片,又有表演团访港了。他没留神。后来又筲箕湾坐回湾仔。自昏晕的玻璃外望,十分惊愕——“程蝶衣”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第十章:虞兮虞兮奈若何他识的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程蝶衣”?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要是他没有回头,有什么关系?他随随便便地,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无声无息。小楼却回头。只见“程蝶衣”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不。他匆匆地下车,司机用粗口骂他,说他阻碍地球转动。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审视。这是“北京京剧团”的广告牌,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戏码。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叫“艺术指导”,旁边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样,然后是“程蝶衣”。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小楼的嘴张大,忘记合上。他浑身蒸腾,心境轻快。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旧的兄弟!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每当他打开报纸,看到唐酒的广告,有些认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他笑了。不,谁都没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姬没有别霸王,霸王也没有别姬。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二人又回来了!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形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就是不见蝶衣在。那些角儿,名字十分陌生,看来是“四化”的先锋,推出来套取外汇,于经济上支持祖国。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不是向阳,向红,前进,东风……那么“保险”了,可喜得很。黄昏时分,戏院闸外,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进出甚忙。帘幕掩映间,隐约见舞台。还没正式开锣,今晚只是彩排试台。小楼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什么事?”“我……想找人。”“你认识谁?”“程蝶衣。”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你们什么关系?”“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请说小楼找他。我们可是几十年——”“小楼?姓什么?”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当然,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何况一个唱戏的?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熙熙攘攘的后台,一望无际的长镜,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小楼四处浏览,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来是一个骗局,他来错了——他见到一双兰花手,苍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彩和弹性,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他很专注,眼睛也眯起来,即使头俯得低了,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拍拍他瘦小的肩头。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点个头。他不觉察他是谁。小楼很不忿。“师弟!”老人回过头来。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断疤。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张脸,弄糊了一点。女演员年纪轻,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蝶衣忘了打发,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走了,蝶衣都不发觉。他想不起任何话。重逢竟然是刺心的。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开始呢?怎么“从头”开始呢?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叶,又成了习惯。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好把百年皇历,旧帐重翻?蝶衣只觉浑身乏力。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仿佛还在,永远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他哆嗦一下。小楼只道:“你好吗?”“好。你呢?”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蝶衣五内混战……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二人终有一个借口,便是:到上场门外,看戏去。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戏码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慧娘在阴间飘漾。唱着:怨气冲天三千丈,屈死的冤魂怒满腔。……仰面我把苍天怨,因何人间苦断肠?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判官喷火,小鬼翻腾,干冰制造的烟幕,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包装堂皇。看得小楼傻了眼。他从来不曾发觉,一切都不同了。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场门外。戏台上,永永远远,都有上场何下场的门儿。蝶衣开腔了:“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都是些折子戏。”小楼道:“嗳。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不过,平反就好。”小楼才瞥到,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他早就上不了场。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头,用来打磨夜光杯,却是足够的。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来。有很多式样。高脚的,无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莲瓣,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花纹。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天天面对色相迥异的酒杯。他在打磨过程中,惟一的安慰,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他反复背诵,当中必有一个杯,必有一天,大王说:“如此——酒来!”据说好的杯,其质如玉,其薄如纸,其光如镜。所以能够“夜光”。蝶衣从未试过,夜色之中,试验那杯之美。酒泉只是符号,红尘处处一般。转瞬之间,他是连“美色”也没有了,哪有功夫管杯子。谁可对岁月顽固?“我差点认不出你来。”小楼道。“是吗?”蝶衣又琢磨着:“是吗?”这样的话,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无所有?没有小指,没有吊梢凤眼,没有眉毛,嘴巴,腰,腿。没有娘,没有师父,没有师哥……没有。小楼在旁絮絮说什么,他说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愣在那儿想什么?”小楼又道。于喧嚣的鼓乐声衬托下,蝶衣说:“想北京。”“我想北京有道理。但你就一直在北京……”“对,越是一直在北京,越是想北京。师哥,北京的钟楼,现在不响了。”“什么响不响!钟楼——”小楼稍怔,也令蝶衣伤感。他们其实一齐老去,何以小楼老得更快?不!他不肯罢休。“北京京剧团”访港演出,也制造了一些高潮。蝶衣与团员们,都穿上了质料手工上乘的西装来会见记者。于招待会中,由新一代的艺人唱一两段。记者们会家子不多,刚由校门出来的男孩女孩,拿一份宣传稿回去便可以写段特写交差了。甲和乙的对话可能是:“这老头子干瘪瘪,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他扮花旦?谁看?”“我怎么知道?四十年代我还没出生。五十年代我也还没出生。”这就是青春的霸气。青春才是霸王。酬酢繁密,蝶衣向团长申请假期,希望与儿时弟兄聚聚。后来终得到半天。晚上赶回。小楼领蝶衣到北角横巷的小摊子喝豆浆,吃烧饼油条去。当然,豆浆太稀,油条不脆,那天,烧饼欠奉了。蝶衣吃得很惬意——虽然他只得十只牙齿是真的。黄昏还未到,天色逐渐灰,在一个非常暧昧的辰光,还差一刻电灯才肯亮,人人的面貌无奈地模糊起来。蝶衣觑个空子凝视他一下。蓦地记起什么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夹子,抽出一张烟薰火燎过的照片。小楼眯缝着老眼一瞧,原来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伙在祖师爷庙前,科班的小子,秃着顶,虎着脸,煞有其事众生相。两张老脸凑在一起,把前朝旧人细认。“这——小粽子!现在呐?”“清队时,死在牛棚里了。”“小黑子!”“下放到农场后,得瘟疫死了。”“这个最皮了,是小三!”“小三倒是善终,腿打断以后,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小煤头呢?”“好象半身不遂,瘫了。是在工厂演出时吊大灯,摔的。”二人有点欷嘘,蝶衣合上了照片夹子,他凄然而幸运地一笑。“甭问了——剩下你我,幸好平安。”“……那斗咱们的小四呢?”“说他是四人帮分子,坐大牢去了。听说疯了,也许死了……怕想,都一个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谈这个了!”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小楼问:“来了这么多天,喜欢香港吗?”“不喜欢。”“我实在也不喜欢。不过当初根本没想到过可以平反。你说,‘平反’这玩意又是谁给弄出来的?”小楼喃喃,又道:“算了,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站在弥敦道上,隔了老宽的一条马路,再望过去,是分岔路口,在路口,有一间澡堂。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反正在香港,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它叫“浴德池”。路上有人递来一张纸,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张PASSPORT.小楼接过。给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制成香港护照的样子,有两头吐舌的雄狮,拥护一顶皇冠。在空格上写了“灵格风”。宣传品。“这是什么风?”蝶衣问。“扔掉它,天天在派。满流行的。”其实小楼不知就里,也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用来垫桌子又嫌不够大。”到了最后,蝶衣也得不到答案。他也忘记去追问。什么风也好,只要不是“整风”。弄得满街满巷都是革命亡魂,不忿地飘漾,啁啾夜哭。蒸汽氤氲的澡堂内,两个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见,袒腹相向。苍老的肌肉,苟存着性命。这样的赤裸,但时间已经过去。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一切都过去啦。”隔着水汽,影像模糊。才近黄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脚,修甲,刮面……寻找片刻悠闲的人很多,也许他们整天都是悠闲的,只有来泡澡堂,令他们忙碌一点。小楼合蝶衣浸得尸白。蝶衣道:“是呀。我们都老了。”“那个时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发疯一样。”小楼又道:“我从未见过你那么凶!”蝶衣赧颜。小楼自顾自说:“我同楼一个小孩,他最皮,老学我阴阳怪气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当年的嗓子有多亮!”说毕,又自嘲地一笑。不重要了。蝶衣问:“你结婚了没有?”“没。”“——哦。我倒有个爱人了。”蝶衣细说从头:“那时挨斗,两年多没机会讲话,天天低头干活,放出来时,差点不会说了。后来,很久以后,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领导照顾我们,给介绍对象。组织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叶店里头办公的。”“真的呀?”“真的。”“真的呀?”“真的。”小楼向蝶衣笑了:“那你更会喝好茶啦?”“哪里,喝茶又喝不饱的。”“小时侯不也成年不饱。”蝶衣急忙把前尘细认。那么遥远的日子,不可思议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带兴奋的激动:“最想吃的是盆儿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嗳,我不是说把钱存起来,咱哥儿狠狠吃一顿?——我这是钱没存起来,存了也买不到盆儿糕。香港没这玩意。”“其实盆儿糕也没什么特别。”“吃不到就特别。”小楼道。“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真不宽心。”蝶衣无意一句。“话说回来,”小楼问:“现在老戏又可以唱了,那顶梁柱是谁?”“没什么人唱戏了,小生都歌厅唱时代曲去。京剧团出国砖外汇倒行。”蝶衣侃侃而道:“还有,最近琉璃厂改样儿了,羊肉馆翻修了。香港的财主投资建大酒店。春节联欢会中,有人跳新派交际舞,电视台还播映出来呢,就是破四旧时两个人搂着跳那种。开始搞舞会,搞什么舞小姐,妓女——”流水帐中说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小楼眼神一变。啊他失言了。蝶衣心头怦然乱跳。他恨自己,很到不得了。小楼三思:“我想问——”他要问什么?他终于要问了。蝶衣无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小楼终于开口:“师弟,我想问问,不我想托你一桩事儿,无论如何,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给找着了,捎来香港,也有个落脚地。好吗?”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躲进去,永远都不答他。疲倦袭上心头。他坚决不答。一切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起。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艺术指导”;他过去的感情,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他坚决不答。“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说吧。”“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蝶衣吃了一惊。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在这关头,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革命革了几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千方百计。千方百计……他笑。“我都听不明白,什么怪不怪的?别说了。来,‘饱吹饿唱’,唱一段吧?”小楼道:“词儿都忘了。”“不会忘的!”蝶衣望着他:“唱唱就记得了,真的——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来吧?”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转呀转,又回来了。夜。“北京京剧团”的最后一场过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终人已散。没有砌末,没有布景,没有灯光,没有其他闲人。戏院池座,没有观众。没有音乐,没有掌声。——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已经上妆的两张脸,咦,油彩一盖,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一个清瘦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扮戏的历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琐复杂。记得吗?——搽油彩,打底色,拍红(荷花胭脂!),揉红,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再搽红,再染眉,涂唇,在脖子,双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红。化好妆后,便吊眉,勒头,贴片子,梳扎,条子里扎,插戴(软头面六大类,硬头面三大类。各类名下各五十件……)。看小楼,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点抖,在勾脸,先在鼻子一点白,自这儿开始……奇怪吧,经典脸谱里头,只有中年丧命的,反而带个“寿”字。早死的叫“寿”,长命的唤什么?抑或是后人一种凭吊的补偿?项羽冉冉重现了。蝶衣一瞧,不大满意,他拈起笔,给他最后勾一下,再端详。这是他的霸王,他当年的霸王。时空陡地扑朔迷离,疑幻疑真。蝶衣把那几经离乱,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反革命罪证,平反后发还给他——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又理理他的黑靠。于是,搀了霸王好上场去。身子明显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兴致高着呢:“大王请!”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干了,“咳”的一声,杯子向后一扔,他扯着嘶哑的嗓子,终于唱了。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想俺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蝶衣持剑,边舞边唱“二六”: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蝶衣剑影翻飞,但身段蹒跚,腰板也硬了,缓缓而弯,就是下不了腰。终于这已是一阕挽歌。虞姬抚慰霸王,但谁来抚慰虞姬?他唱得很凄厉: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咬牙,直向脖子抹去。血滴……小楼完全措手不及,马上忘形地扶着他,急得用手捣着他的伤口,把血胡乱地,“拨回去”,堵进去……剑光刺目。蝶衣望定小楼。他在他怀中。他俩的脸正正相对。停住。“蝶衣!”血,一滴一滴一滴……蝶衣非常非常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听见小楼在唤他。“师弟——小豆子——”啊,是遥远而童稚的喊嗓声。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回荡着:“咿——呀——啊——呜——”天真原始的好日子。在中国,北平……的好日子。童音缭绕于空寂的舞台和戏院中。……“师弟!”小楼摇撼他:“戏唱完了。”蝶衣惊醒。戏,唱,完,了。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太美满了!强撑着爬起来。拍拍灰尘。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他用尽了力气。再也不能了。后来,蝶衣随团回国去了。后来,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见到民政司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旋旋绕绕,熙熙攘攘,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香港人至为关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会剩余多少的“自由”。小楼无心恋战,他实在也活不到那一天。什么家国恨?儿女情?不,最懊恼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楼宇自住了,不久,他便无立锥之地。整个的中国,整个的香港,都离弃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到了该处,只见“芬兰浴”三个字。啊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