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没有,我只是抖。”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嘘。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这几天尽下雨。”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真过瘾呐!”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彩声,劲儿来了。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哪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是这道理。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当夜,就“自动自觉”了。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举止,到了耳语地步。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哪儿去。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菊仙问:“这?你说——”“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我怕呀。”“别怕。有我。”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要!马上要!”“小楼,我这一阵很晃,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小楼解着她的。菊仙含着泪,很激动:“——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好对抗不详的明天。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运动来了。无路可逃。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师弟,开开门!”菊仙也帮个腔:“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运动来了!”“运动?”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是必然吗?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他痛快,觉得值!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但,不过一回小火。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薄,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剧团书记慷慨陈辞:“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他厉声一喝:“段小楼!”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打倒!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做毛主席的好学生!”“永远跟着毛主席走!”都是革命小将呢。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一切是如何发生呢?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像今晚。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小楼四十九岁了。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给你勾最后一下。”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他的断眉。都是皮相。小楼呆住了。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拉腔呀!扮牛叫!哞!哞!”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打倒文艺毒草!”“连根拔起!”“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小楼轻喟:“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蝶衣悄道:“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妖孽!走!不准拾!”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蝶衣忘形:“师哥!”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尊严用来扫了地。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傍晚。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进门就喊:“哎呀——小楼!”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小楼迄自强忍,还道:“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千万别——”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红卫兵抄家来了。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他吩咐:“来!同志们!我们来扫!”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咦?一把剑。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它挂在墙上。毛主席像旁边。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怪笑:“啊哈,这剑是谁的?”未及作答。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蝶衣被逮来了。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首领怒问:“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这可是滔天之罪呀。“不!”菊仙尖叫着。“是谁的剑?”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这剑是他的!”她悲鸣呻吟:“不是小楼的!是他的!”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什么一家子?”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好,就看谁硬!”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蝶衣惊恐莫名。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但,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是我的错!”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蝶衣,谢谢你!”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不要倒下。还是要当“英雄”。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我这就跟你们走!”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何去何从?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又是主角了。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问的不止一人。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经一道手,剥一层皮。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到了第三天。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没有。”“好好想一想。”“没有,想不起来。”“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一定没有!肯定没有!”“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