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过下去。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阳旗。只有蝶衣,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后来他想通了。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岁,青春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啤睨梨园。有满堂喝彩声相伴,说到底,又怎会寂寞呢?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抗战的人去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娱乐事业畸型发展。找个借口沉迷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程老板,”班主来连媚,“下一台换新戏码,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围了电灯泡,悬一张戏装大照片,您看用哪张好?”蝶衣一看,有《拾玉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他换了戏码,对,独脚戏,全以旦角为主。“就这吧。”他随手指指一张。“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花围翠绕,美不胜收。小楼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裙袄上缀满电光片。蝶衣嗔道:“好重,怕有五六斤。”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好利害!”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又一个‘像姑’……”但,谁敢瞧不起?首天夜场上《拾玉镯》。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见玉镯,心潮起伏,四方窥探,越趄着:拾?还是不抬?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玉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融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暗暗拾了玉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玉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乱,当下脱了镯子,装作退还状。他不是小楼。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你拿去,我不要!”往上方递,往下方递:“你拿去,我不要!”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他好似嫦娥下九重。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呀——呀——啐!”开腔“四平调”:“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拍一拂,传单扬起。但一下子,停电了。又停电了。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心中有戏,目中无人。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色不迷人——人自迷。”“好!好!”大家都满意了。“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你还嫌我血不热?”“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小楼嚷嚷:“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菊仙骂:“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小楼只涎着脸:“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小楼道:“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想想又气:“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蝶衣忙道:“不唱?谁来养活咱?”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一家人一样。”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外头什么事?那么吵?”“是个女学生——”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还有掌掴声。“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蝶衣只无奈一笑。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飘渺,秦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风流的合照。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除此,还有一头猫。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才又欢腾过来呢。”蝶衣爱怜地:“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您也是洛水神仙呀!”蝶衣叹唱一声:“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稍顿,又道:“不枉我疼你一场。”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不过——”“干嘛吞吞吐吐的?”“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小楼在桌边吆道:“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又朝菊仙得意地笑:“菊仙,你给我收钱吧。”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友人帮腔恭维:“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酒来——”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好!好!”有人趁机:“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拿去也罢!”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菊仙恨恨地走了。“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小楼不动:“你没见我忙着呐!”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光开脸没用。”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你这是干嘛。‘”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你没有明天,我可有……‘”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终于回到后台去。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我——”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菊仙也让我劝劝你。”蝶衣的深情僵住了。“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转身自顾自更衣去。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这戏便又唱下去了。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声韵凄凉,思乡煽情: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为了谁?“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连乌雅,也被困孩下,无用武之地了。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英姿飒爽地来了。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台下有惨叫。全场敢怒不敢言。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小楼大义凛然:“老子不给鬼子唱!”又道:“我改行,成了吧?”菊仙知道情势危殆:“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小楼你等我——”大伙追出。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蝶衣还没睡醒。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他道:“刚睡醒,请进来。”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菊仙马上哀求:“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稍顿,分清辈分似地:“‘我’师哥怎么啦?”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你有什么条件?”蝶衣一笑,闭目:“哪来什么条件?”菊仙清泪淌下了。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唉!”闻弦歌,知雅意。菊仙也一怔:“蝶衣?——就说个明白吧。”“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菊仙马上接上:“你要我离开小楼?”“哦?你说的也是。”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蝶衣整装出发。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齐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他们—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在梦中。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青木强调:“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蝶衣欣然一笑:“官长是个懂戏的!”他一本正经:“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烧。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对方哈哈一笑:“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蝶衣再卑恭欠身:“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好一似嫁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贵妃。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蝶衣在大门口等着。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见着蝶衣。“师哥,没事了。”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他呆立着。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这是天大的阴谋。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走!”蝶衣大吃一惊。“打倒日本鬼子!打倒——”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乒!”枪声一响。“乒!”枪声再响。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