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专程来这谢姑娘送我的礼物。”“真有用来饮场?”老鸨笑:“别枉咱姑娘们。”“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珠帘在激动着。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我不喝!”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老鸨一迭声陪不是,又怪道:“菊仙,才不过喝一盅——”“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真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救你救你。”旁边有帮腔的,一瞧:“哦?唱戏的?”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你是她什么人?”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我是男人,她是女人。”“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他啪地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她闻言,一愕。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菊仙凝望小楼。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她一字一顿地问:“要定我了?”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活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情酒吧!”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喝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赵七怪笑连声:“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一人寻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他。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迭反映,彷如面对着面。“嘿嘿,武松打闹狮子楼。”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姑娘好看吗?”“马马虎虎。”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试去。“怎么个有情有义法?”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怎么啦?”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塌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什么名儿?”“菊仙。”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哦。”蝶衣回心一想,道:“——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大王醒来!大王醒来!”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霸王唏嘘:“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好!好!”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神的对象,忽地返了一丝笑意,佯嗲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里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一切都定了。大王一句:“酒来——”虞姬强颜为欢:“大王请!”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拖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妒火并没把他烧死。幕下了。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土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起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股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蝶衣一下子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一哄而散。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抹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郁郁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鬓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厚红的嘴唇半歪。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了一堆银元,首饰,钞票。老鸨意犹为尽。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的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旋身走了。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白线袜子踩在泥土上。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第五章: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我都忘了。”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哎,她来了!”一回身。“你怎么来了?”他一把拉着女人:“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菊仙小姐。”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啊?别见外了,哈哈哈!”蝶衣不语。菊仙带笑:“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蝶衣一急:“别走哇——”转念,忙道:“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小楼忘形:“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小楼,你有事吗?”“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我有事。”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你,这是怎么回事?”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我给自己赎的身!”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是——”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好!说话算数!”——他决定了?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好!有情有义!”“段老板,大喜了!”“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先买双喜鞋!走!”“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又问:“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转身又飘然而去。只有小楼,一窍不通。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他迷茫跌坐。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袁四爷的脸!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然后他对蝶衣道:“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他就回去了。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随从们没有走。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豁出去给你看!袁四爷先迎入大厅。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蝶衣只得问:“四爷拜观音么?”“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又延入:“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床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蝶衣好歹坐下了。四爷殷勤斟酒:“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他只慢条斯理:“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他吩咐一声:“带上来!”仆从去了。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喝,这汤‘补血’!”他待要喂他。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喝!哈哈哈!”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这剑——在你手上?”“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蝶衣马上取下来。是它!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知己?知己?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四爷也借了醉,先唱: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一伸手,把剑抢过来。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这可是一把真家伙!”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不信?”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哎——哈哈哈!”再虚晃一招,剑扔掉。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蝶衣瑟瑟抖动。“四爷怎会放他走?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街上行人很少。特别空寂,半明半昧。——是山而欲来么?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一队骑兵。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仲忡。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蝶衣震惊了。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他找不回自己。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衣一皱眉。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师弟,快请坐!”他见到菊仙。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艳,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盛装,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地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通好,摒弃他!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欢。她还在笑:“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她也知道他重要么?“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小楼又道:“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菊仙忙张罗:“酒来——”蝶衣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师哥,就是它!没错!”小楼和菊仙愕然。小楼接剑,抽开,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详:“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小楼嚷嚷:“菊仙,快看,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菊仙依他,代为欢喜。蝶衣咬牙切齿一笑:“师哥,你得好好看待它!”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注香。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小楼不虞有他,很高兴:“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蝶衣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玲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白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蝶衣取过酒,仰面干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听不懂。是日本话:“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皇地跌撞而至。小四惊魂未定:“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一众目瞪口呆。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