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哎——”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乘师父悻悻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好些吧?嘻嘻!”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傅满脸怒容:“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一声虎吼:“***!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辛免。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傅打屁股。啪嗒啪嗒地响。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关师傅狠狠地打:“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了,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籍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哈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轮到主角趴上板凳了。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小豆子泣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你这当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不说?你拧?”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傅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忽儿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小豆子死命忍着。交春了。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齐。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糨糊裱起来,打成“洛褙”做鞋穿。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弩,枪,刀,剑,矛,盾,斧,缏。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扎基础。关师傅开始调教唱做功架。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气氤瘟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锦相间,坦腹相向。去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穿来。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巴舌地逞能,勿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桐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铜种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到她来要鞋的。”小豆子很害怕。“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也许你娘也不晓得。”“不!”小豆子分辨,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了,我记不住。”“你娘根本不晓得。”“你娘才没说过呢!”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的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呀——”小豆子忽地张惶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哎哟,谁踩着我啦?——”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小石头鼓励他:“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小豆子坚决地:“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嘻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唉,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的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这天是“分行”的日子。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傅,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过来,”关师傅喊小石头:“起霸看看。”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乌骓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檐下,咆哮声嘶!”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这个长得丑。”“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傅护着。“这个指头太粗了。”“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这个”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苯的,因没有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傅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师大爷又问:“你那个绝货呢?”胡琴拉起了。关师傅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来一段。”不知凭地,关师傅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四和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缕。也有一早出去干散伙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头,砸核桃儿。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桐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滚,可口生津啊,喝吧”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又陷入死结中。关师傅眯着眼:“你本是什么呀?”“我本是男儿郎——”正抽着旱烟的师傅,“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什么词?忘词了?嗄?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师大爷忙劝住。“别捣坏了——”“再唱!”小豆子一嘴血污。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猡,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小豆子过关了。师父踌躇满志:“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他的命运决定了。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徒儿募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胡琴突然中断了。“什么事?”小黑子仓皇失措,说不出话来:“不好!不好了!”好景不长。院子马上闹成一片。杂物房久不见天日。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砌末,戏衣,箱柜,随咿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印入眼帘。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见到小癞子了——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滩失禁流下的尿。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着。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涓涓涌出。如一滩尿。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捣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木门砰然,被关师傅关上了。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尤在嗦嗦发抖。小石头被弄醒了:“怎么了?”小豆子嗫喏:“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才怪,水怎么热乎乎的?尿炕了!”“我”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翻了个儿。“睡吧。”小豆子哆嗦着。小石头只好安慰他:“你抱紧我,一暖和就没事儿。鬼怕人气。”他钻到他怀中,一阵,又道:“师哥,没你我可吓死了。”“孬种才寻死。快睡好。明儿卯上练功,成了角儿,哈哈,唱个满堂红,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乐天大胆的小石头,虽好似个保护者,也一时错口。听得“小癞子”三个字——“哇——”小豆子怕起来,抱得更紧。“谁?”外头传来喝令:“谁还不睡?找死啦?”师父披了件澳子,掌灯大步踏进来。“——我。”“吵什么?吵得老子睡不着,***!”关师傅因着白天的事,心里不安宁,又经此一吵,很烦。一看之下,火上加油:“尿炕?谁干的好事?”全体都被吵醒了。没人接话茬儿。师父怒目横扫。小石头眼看势色不对,连忙掩护小豆子,也不多想,就抢道:“我。”小豆子不愿师哥代顶罪,也抢道:“我。”如此一来,惹得关师傅暴跳如雷:“起来!起来!通通起来——”待要如常的打通堂。孩子们顺从地,正欲爬起来。关师傅无端一怔,他想起小癞子的死。想起自己没做错过什么呀,他也是这样苦打成招地练出来的。“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当年坐科时,打得更厉害呢,要吃戏饭,一颗汗洙落地摔八瓣。他忽地按奈住。但,嗓门仍响:“都躺好了!我告诉你们呀,‘分行’了,学艺更要专一,否则要你们好看!”把油灯一吹,灯火叹一口气,灭了。他又大步地踏出去。第二天一早,师父跟师大爷在门边讲了很多话,然后出去了。大伙心中估量,自愿自忐忑。不一会,师大爷拎着烧饼回来了,分了二人一组,烧饼在孩子眼前,叫他们注视着。练眼神。“眼珠子随着烧饼移:上下转,左右转,急转,慢转”大门口有人声。孩子们的眼珠子受了吸引,不约而同往外瞅着,不回转了。只见两个苦力拉着平板车,上面是张席子,席子草草裹着,隐约是个人形。关师傅点头哈腰,送一个巡捕出门。大伙目送着同门坐科的弟兄远去。小豆子在小石头耳畔悄悄道:“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他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边的世界。自门缝望远,”它“渐行渐远渐小。小豆子头上挨了一记铜烟锅子。关师傅,他并没改过自新,依旧弃而不舍地训诲:人活靠什么?不过是精神。这精神靠什么现亮?就这一双眼珠子。来!头不准动,脖子也不准动,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滚。练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生旦净丑的角色,遇到唱词白都少的戏,非靠眼神来达意。所谓“眼为情苗,心为欲种”。眼为情苗。一生一旦,打那时起,眼神就配合起来,心无旁羁。第二章:野草闲花满地愁南风熏暖。霞光绮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笋儿,争相破土而出。“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一男一女。”“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但我也是男的。”“谁叫你长得俊?”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不如人意。围过来说话:“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艳慕之情,滥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傅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了,重生了。他滩着兰花手,绕着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拖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万般风情。小豆子唱着“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是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瞥着他,两下里多牵挂”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瞄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要打得和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他适才见到小石头,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石头瞥到了。在这喧嚣中的沉默。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跤去。各练各的!”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跤工,一踩跤,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象他会得踩跤?所以一众徒儿围着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见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大局已定。二人相视一笑。“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壶好茶,嗑着瓜子,啖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茶馆让出一片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群英会”,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师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是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它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正式扮戏了。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装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嗑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做孳子。你替他画了,你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顾他一辈子呀?”小石头只好死死的溜开,还嘀咕:“一辈子就一辈子!”小豆子自镜中朝他做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装扮。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咯!”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禅。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的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禅,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字行业”。哪五字?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姣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傅检讨这回蹋台毯得失。关师傅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来,一味往‘腿子’里躲,淞阵啦?”“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还有貂禅,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趁着师傅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子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傅痛骂:“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小煤球拉开山傍:“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于监狱——不知春——”尽管人群在泼水挑骂,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大伙忍不住:“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一个个扭着屁股,娉娉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小石头笑:“别欺负他。”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哟,‘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你们再说”小黑子凑过来:“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不过寡不抵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住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历声:“哎呀!”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大伙惊变,徒地静下来。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怎么办?”“快用腰带绑着,止血。”“千万别让师傅知道。”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来。一重一重的围着:“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疼不疼?”“没事!”小豆子忽无限灰心:“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小石头静默一下:“你娘,不会来接你的。”“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傅呀。”懂事的大师哥道:“大伙都别朦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天地苍茫,黄昏已近。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