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目录:第一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第三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第四章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尽第十章 虞虞兮虞兮奈若何第一章:暑去寒来春复秋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本戏吧。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恼转折。茫茫的威力。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呀。帝王将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就这两张脸。他是霸王,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虞姬了。霸王乃是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怎么说好呢?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二人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灯暗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声,大红的幔幕扯起——他俩第一次见面。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天桥又开市了。漫是人声市声。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天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被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又是“天子”走了,便叫“天桥”。后来,清朝没了,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滩。桥西有鸟市,对过有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摞地抠饼的卖艺人。热热闹闹,兴兴旺旺。小叫花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马上伸手去拾。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和一双孩子的脚,险险没踩上去当儿,给捡起了,待会一一给拆了,百鸟归巢,重新卷好,一根根卖出去。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她脸上有烟容。实际上二十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是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痧,一道红痕,可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面目如同哑谜,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这脖套是新的,看真点,衣裳也是新的。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左手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报童吆喝着:“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鬼子要开打了!先生来一份吧?”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正要挥手:“去去!张罗着填饱肚子还来不及。谁爱看开打谁打去!”乍见女人,认出来,涎着脸:“哎———你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那挥在半空的手险险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贴近娘。皱着眉,厌恶这些臭的男人。艳红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拖着孩子过去。穿过小食摊子,什么混沌,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只听一阵咚呛乱想,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揽,洋片要拉不拉,小锣小鼓吸引着满嘴谗液的男人,他们心痒难熬地,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交的,抖空竹的,打把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拉大弓的,卖大力丸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关师傅是个粗汉,身字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键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娘爱怜地对孩子道:“先瞧瞧人家的。”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关师傅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二岁了,担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王母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他扮着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于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关师傅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过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者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亲睐,获赏仙桃。观众们都在叫好。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谁知一下惊呼:“哎呀!”采声徒地止住了。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它猴儿身上。人群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糟了糟了,鼻子撞塌了!”小石头心中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什么下三烂的玩意儿?也敢到天桥来?”“哈哈哈哈哈!”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再来献宝吧。”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吶。都在喝倒彩。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关师傅的颜面丢尽。“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关师傅陪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的铜篓踹飞了。“飕”地一下,眼看那不成财的小癞子,又偷跑了。关师傅急起来:“哎———抓回来呀!”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小石头猛地站出来,挺挺的。他朗朗地喊住:“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果真是小石头呢!”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谁知天黑得早。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这座落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小豆子,过来。”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庆。院子里头传来吆喝声。只见关师傅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儿洞的毛都翘起来了。“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污泥,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嗄?”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关师傅呼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打过小癞子,又一一顺便都打了,泄愤。哭声隐隐响起了。“哭?”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是。”“响亮点!”“是!”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小三子懮郁一下。“瞪呀!”横来一喝。他把眼一睁。关师傅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若要成才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意犹为尽,还教训着:“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的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都盼苦尽甘来。“关师傅。”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关师傅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放下饭碗一问:“什么名儿?”“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恐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小豆子。”怯怯地回应。“什么?大声点!”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小豆子。”关师傅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小豆子不愿意。关师傅很奇怪,猛地用里一抽:“把手藏起来干嘛——”一看,怔住。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是个六爪儿?”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傅眼前:“孩子水葱似地,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关师傅不耐烦了,扬手打断:“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是因为这个么?”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和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万籁俱寂。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才一阵。“呀——”一下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练功的是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一个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寻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挨过半响。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丝丝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大红纸折摊开了。关师傅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本戏似的:“立关书人,小豆子——”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小豆子跪下了。“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听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紧。“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关师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伤口稍稍淌下一滴血。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她望定他。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的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饭”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终于也得走了。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送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冷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象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条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他的嘴唇嗡动,无声:“娘!”关师傅吩咐:“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小石头道:“钟楼打钟了,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小豆子疑惑了:“钟娘娘是谁?”“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四下一瞧,这帮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何处是容身之所?寻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景,路见不平拔刀相住:“干什么?欺负人?”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些威望:“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然后摆开架势,向着众人:“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什么?”终于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练功太累了,睡得沉。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黝黝。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娘呀,我受不了了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怎么还不睡?烦死人!”“惦着娘。”“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他准来看你的。睡吧。”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跑掉了。你爹娘呢?”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那两个玩意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亟。天更黑了。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傅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别动!”关师傅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小豆子吧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关师傅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拽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是。”都是朗朗的应声。小石头拎了棉衣来:“凑合着穿。”“谢谢师哥。”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里,由关师傅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然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四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正是喊嗓的好地方。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咿——呀——啊——呜——”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傅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你们想不想成角儿?”“想!”——文武百官在应和。“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是祖师爷的赏的!”“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不过,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关师傅满意了。练功最初是走圆场,师父持了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地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象。好累。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一支香点燃着。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边耗上。小癞子又泪汪汪的。关师傅很不高兴:“少年么?腿打不开?”随手指点一个:“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看看货色。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早咧。师大爷。”便把徒儿招来了:“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一壁陪笑:“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你瞧瞧。”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社会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交。“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扑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吧嗒吧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师父吆喝:“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是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剎那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他一屁股跌在地上。关师傅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妈的,你也撕撕腿去!”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