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对岸辽军不下数万余人,杨统领带着偏师过河,事非万全,务请三思而行。” “兵在精而不在多,俺意已决,老将军就依俺的将令行事,不必阻挠。” 杨可世用一种压抑的、却是坚决的口气发出命令,这是将令,知道他的“霹雳”脾气的赵德不敢再拗违他,只好依依违违地答应了。他一面增派人员缮修浮桥,一面派人把十床凤凰弩搬到桥头堡来,一字儿地摆定,对准渡口对岸的辽军猛烈地发射箭矢。 凤凰弩是一种利用机械发射的高级弩弓,每一床需要二、三十名熟手服伺它,一经彀弓注矢,弩手们用力一踏足,十支七、八尺长短,单单一个箭镞就有三斤重的巨矢就同时飞出,最远处可达一千步。铁甲、盾牌、挡板、牛皮帐篷都挡不住它的锋芒,两三尺厚的土墙也射得透,确是当时战争中远攻的有效武器,不到决胜关头,不肯随便拿出来使用。它只有一个缺点,在两军相交,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中,怕误伤了自己人,这种风凰弩却施放不得。 桥头堡上,弩矢猛发,急如骤雨。对岸的辽军,无论在地面上、窝铺里都存不得身,只好纷纷散开,胆大的就匍訇在原地上,伺机攻击。 杨可世趁此弩矢乱发的机会,率领部众,一声呐喊,径登浮桥,直奔对方的渡口。这真是千钧一发的重要关头。辽军虽然挡不住弩矢,却躲在弩矢射不到的隐僻处发射箭矢来攻击浮桥上的宋军。宋军越是接近中流,箭矢就越加来得密集和有力,宋军一个疏忽,就被射倒在浮桥上或掉下河去。杨可世性急地催督亲兵们抢渡,他自己也随着大队人马快步走在浮桥上。木筏一晃一晃地不住往左右摆动,给他们的前进造成莫大的困难。 “哎哟!” 几个声音同时高呼起来。他们忽然发现距浮桥不远处的上游,有十多条已经着了火的木船,顺着水势,直向浮桥靠拢来。火船上满载着油脂、干荻、硫磺、麦杆等容易着火的东西,乘着风势,倏忽之间就烧得十分炽旺,径驶到浮桥旁边,冲撞、打散和延烧着木筏。它像一条火龙似地阻挡浮桥上宋军的去路。 木筏上出现一阵不可避免的混乱。 有人看看无法前进了,有人怕火延烧到自己身上,有人被烟焰迷了眼睛,都想退回去。术筏以更大的幅度摇晃起来。这种混乱的情形如果不加制止,就可能引起全面的溃败。杨可世一看形势不好,急忙顺着木筏摇晃之势,左右摆动着他的沉重的身体,然后站稳了,厉声喝道: “俺们既已来到此地,有死无生,刀山能上,火海能闯。几条火船打什么紧?哪个兄弟跳下河去制服它?” 好像回答他的说话一样,辽军一阵密集的乱箭向他射来。一个亲兵猛然跳到他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箭矢,这一箭正好射中他的喉咙,他倒在筏子上,还用颤抖的手举起盾牌来掩护主将。这壁厢另一个站立在杨可世左旁的亲兵,双脚一蹭,扑咚一声,顿时涌入河中。他似乎还没有考虑好用什么方法来制服火船以前,就抢先响应主将的号召,跳进急流中去了。这时,勇气比智慧更重要,他投身在混浊的水涡中,拨开一层层的恶浪,直向火龙的方向泅去,想凭他一双空手去制服火龙。筏上的士兵大声嚷喊,替他出主意,想办法。早有五六个亲兵,一个接着一个地跃入波涛中,他们努力捞住一根正在水面上飘浮的长木柱,一齐扑入火海,企图用木柱拄住火船,不让它靠上浮桥。这是在当时条件下,他们可以考虑,用以制服火龙的唯一有效的办法。这时泥污的河水已被烧得发烫,一股股的火焰,借着风势,直往他们的头面和身体上扑来,使他们近不得火船。北岸上的辽军,又对准他们,箭矢频发。他们几番上去,几番都被逼退回来。筏子上的士兵大声呐喊,为他们助威。他们被逼退下了,又再次扑上去,屡退屡进。他们做出了好榜样,接着又有十多名亲兵跳下河去,几个人掮一根木柱——这些木柱是从被撞散的木筏上飘浮开来的,都有大口碗粗细,四、五丈长。他们捞住木柱,就分成几个小队,拼命扑上去。他们凭着木柱,凭着赤裸的身体,根本不顾北岸射来的乱箭,滚在火海里乱闯。火烫的水、一股股的烈焰、着了火的木柴和芦荻以及他们身上被烧得一溜溜的燎泡,都阻挡不住他们的猛扑。他们一寸一寸地在火海中挺进。他们成功了,当他们靠近火船用木柱拄住火船的时候,大家不禁欢呼起来。他们把一只只火船在两边拄开去,拄得远远的,让它们自行烧毁,烧成灰烬,中间顿时出现了一段可以通行无阻的地带。着了火和被冲撞散的浮挢早被筏子上的宋军扑灭扎缚稳固了。大队宋军,乘机呐喊一声,通过这道横拦在河心,横在他们成功的道路上的火墙,直扑河滩。 他们来不及揉一揉被浓烟迷住的眼睛,已被拥在河滩边的辽军截住厮杀。这群被南岸的凤凰弩矢迫散的辽军,这时又从隐蔽处跳出来,与宋军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人们克服了最大的危险就有权利藐视次要的危险。宋军刚从河水中拖泥带浆地爬出来,许多人被烧得皮开肉焦,许多人被烧去头发和胡须,许多人在和水、火的搏斗中失去了兵器和马匹,现在又要跟人数比他们多得不可胜计的辽军接战。他们只存在百分之一的生存机会,但是能够在地面上与辽军接战,就是他们的生机来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们成功地登陆的道路,辽军再强也强不过火龙,火龙尚且可以制服,又何在乎也是血肉之躯的辽军!一个强烈的信念支持着他们,他们必须登陆,所有的障碍必须扫除,而且一定可以扫除。他们的勇气和神力都陡然增长了几倍。 一名空着双手的亲兵,刚刚爬上河滩,就被藏身在斜坡上的辽军当作目标,觑定他用力一枪刺下来。这名亲兵猛然把枪杆抓住。斜坡上的辽军生怕自己的武器被夺,用力向上一扯,抓住枪杆的亲兵顺着这一扯之势,耸身跃上一丈多高的斜坡。他的双足还没有站稳,就尖声地喊道: “俺第一个登上坡了,兄弟们快跟上来!” 所有在河滩上接战,在浮桥上抢渡的士兵们都看见这惊险的一瞥,他们不仅用肉眼,而且也用精神上的视觉看到这惊险的一瞥。 这惊险的一瞥,对于当时正在接战中的宋军,的确起了极大的鼓舞作用。犹如第一个跳下河扑进火海的亲兵一样,虽然他们都不过是个士兵,不一定能够亲自完成任务,但他们已经以自己的英勇行为为大家树立了榜样,改变了临战时战士们的心理状态,使一些在事前想象起来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他们是每一个战役真正起着作用,有时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无名英雄。历史就是被这些无名英雄创造出来,而不是像历史家根据间接的、有时甚至是有意歪曲、捏造、颠倒的材料所写出来的那种已经罩上灿烂的光轮的英雄伟人们所创造出来。 跟着这个登陆战的胜利,杨可世本人也走到浮桥的尽头处。他是一个身重一百八十斤的魁梧奇伟的男子汉,再加上三十多斤的铁甲。虽然在战斗中他的动作和他的身材不相称地矫健轻快,充分发挥了一个战将的作用。但现在要爬上陡直的土坡,爬上河岸,却需要弟兄们的帮助。他的全副具装的战马也由亲兵牵着上来。这时河岸附近的辽军都被肃清了,暂时清出一片空宕宕的战场。 和白沟河南的宋朝边境线一样,河北辽军的边境线上也几乎是光秃秃的,没有多少防御工事。不同的是宋朝是为了要讨好于辽,自动撤去防务,而辽方却由于轻视宋朝,特别从澶渊之盟以后,辽方历任的北院枢密使和边防将领根本不相信宋朝有进攻的力量,因而自己撤了防。自从耶律大石接管前线以来,他的主导思想是拼死一击,也没有花费很多的人力、物力去建筑防御工事。耶律大石的全部历史记录,证明他是一个毫不犹豫的进攻者。虽然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如果不是一个很好的防御者,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进攻者。 杨可世站在这一片空宕宕的战场上,从亲兵手里接过铁锏,高高地举起来,向南岸的伙伴们摇晃一下,表示他们已经取得敌前强行登陆的初步战果。 他的这对人人认得的铁锏也成为他的认旗了。 (五) 杨可世喘一口气,迅速整理了队伍。他留下一百名士兵负责修理和保卫浮桥,保持两岸之间的交通线。这是非常重要的,却并不具有很大吸引力的任务,因为这个时候,人人都想跟随主将前去冲锋陷阵,建立歼灭敌军的大功,谁也不想留下来担任这个具有后勤性质的工作。 杨可世一眼瞥见在第一批登陆的士兵中间也有李孝忠在内。“这是一个可以放心把任务交给他的人。”他高兴地想着。立刻下命令: “李孝忠,你留在这里指挥俺的三哨亲兵一百名,守住浮桥,不得有失。如有动静,随时派人来联络请示。” 还没有等到李孝忠的答复,杨可世就带着大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地走了。 也只经过极短促的时间——正好和杨可世整理自己队伍的时间相等——辽军已重新调整了阵容,布置了一个“偃月阵”。所谓“偃月阵”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只是左右两翼环抱住河岸,中间一部分阵地向里面凹进去,准备把进攻的宋军随时吸入钳形包围圈中。这是一种常识性的作战布置。原先被宋军驱散的辽军,现在又迅速回到自己岗位上,按照指定的部位排列起来,阵容十分严整,仿佛在顷刻之间就在刚才还是光秃秃的平地上竖起一道人墙。杨可世虽然久战沙场,但在西北多山的战场上,却很少碰到过这种阵势。他不敢怠慢,亲自带着一部分亲兵,环阵巡视一下,不禁点头赞叹道: “乱后能整,临危不乱,真不愧为一支劲旅。俺倒要好好地对付他。” 宋军留给辽军的时间和辽军留给宋军的空间都是十分有限的,那边的辽军刚刚布置好阵形,这里宋军的攻击就开始了。 杨可世先派吴革率领一彪人马“尝敌③”,这彪人马挟着敌前登陆的余威,一鼓作气,直向辽军中央阵地突进。一阵猛打猛冲,把这部分辽军逼退几十步。 吴革是泾原路的队将,不但胆气过人,更兼谋略非凡,杨可世商准了种师道,把他调来总管亲兵营。这个调动虽然使他的军职降低了一级,但在统帅部领导核心成员的心目中,他的身价提高了三倍。大家都公认他是可造之才,假以时日,不难贮为国家干城之选。现在他发现辽军虽然后退,却没有溃乱。它好像一圈富有弹性的钢带,承受得起重大的压力,弯曲一下,一待压力减轻,它就弹回到原地。这分明是个劲敌。他们这彪人马,完成了试攻的任务,就掠着阵地从容撤回。 杨可世接着又命高世宣率领一彪人马作第二次的试攻。高世宣选择了敌阵中的一个薄弱环节,在中间偏右、人马比较疏薄的阵地中冲过去。他自己让几个使用藤牌斫刀的亲兵掩护着,挽起大弓,瞄准辽军前队的队官就射。 高世宣的弓箭十拿九稳,他一连射倒二、三名辽军。然后发一声喊,企图利用辽军混乱退却的机会直冲进阵去。辽军的前队倏地分开了,第二线的弓箭手突出阵前,把箭矢飞蝗般地射来。他们以箭对箭,以多对少。高世宣恐怕部下吃亏,只得约退人马,自己殿后,回身射倒一名辽将,徐徐退回。 根据杨可世的经验,他拥有这样精锐的士卒,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两次试攻,都只获得有限的战果,冲不进坚阵去,这显然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了。 时间的因素对对方有利。进攻的锐气犹如刚刚出笼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时间拖延得越长久,热气消失得越多,敌方的阵地就越加巩固,战胜的希望也越加渺茫了。杨可世心里焦急,幸喜得李孝忠守护浮桥,十分得力。他们不为辽军的矢石所动,迅速修理好中断之处,牢牢地确保交通线,使得后方的增援部队,可以通过浮桥,大量开到。杨可世略略部署一下人马,重整队伍,把全军力量集中起来,仍然选择了高世宣刚才突阵时的敌方薄弱环节,亲自带头进行第三次真正的冲击。 这是最后的一次冲击。看来不但在这个局部,今天全局的胜负都将决定于这一次冲击。 他们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大,他们的勇气鼓得如此之足,哪怕辽军阵地是用纯钢铸成的,也要把它熔成铁汁。在战斗意志方面,他们的主将杨可世就是全军突出的表率。 杨可世全身披一领闪闪发光的连环吞兽面狻猊甲。有的将领在战场上故意把自己隐蔽起来,打扮得好像一个普通的士兵,以避免暴露目标。杨可世则反其道而行之,他故意突出主将的身分,希望把更多的敌人吸引到他身边来。这一身金盔金甲就使敌军一望而知他是全军的统帅。还有他的坐骑,是一匹号称“一丈雪”的久经战阵的白马,马身上也披着铁甲,大腿以下也有甲叶保护,只有腿弯处才露出一段雪白的皮毛,不致妨碍它的自由驰骋。一名亲兵掌着绣上了“杨”字、白底黑字、镶着红缎边、垂着淡黄流苏的大旗。另外有四名亲兵紧紧护定他,他们紧跟着杨可世突阵前进。“一丈雪”飞奔腾踔,扬起满天灰尘,马蹄下面似乎激发出阵阵风雷,把他们这组人平空托在半空中,像一把千淬百炼的匕首猛然扎进辽军阵地。 二、三千名宋军在吴革、高世宣、马傅颜等几名将领的率领下,还有种师道特别派到东路军前线来听候调用的泾原军第十副将吴玠和他的兄弟吴璘等这时都跟随着主将矫若游龙地搅入辽军的阵云深处。这一次不再像刚才两次试攻那样只攻入辽军的表皮层就戛然而止。“杨”字大旗飞到哪里,这些勇将锐卒就杀到哪里。在紧张的突阵战中,在惊风骇浪之间,大旗一会儿低沉下去,有时沉到完全看不见的程度,人们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忽然它又露出面来,与许多五颜六色的辽军军旗搅在一起,相互升降低昂,人们兴奋起来。接着“杨”字大旗更高地举了起来,敌方的军旗纷纷被刷下去,好像一张锦帆驾驶着一叶轻舟顺风前进,把周围的波浪撇向两边。人们的心就更加振奋了。他们挥戈挺刃,卷舞着刀盾,直薄辽军的心膂之地,给了它致命的一击。 正面的辽军挡不住宋军的锋芒,就采用旁敲侧击的战术。他们从正面退却,却几次三番地拦腰冲上来,企图把宋军割成几段。他们的战术部分地成功了,把个别的小队宋军拦截在大流以外。于是这里那里都形成小范围的各自为战。一些流动的圈子在阵云深处挤来挤去,从激烈的动荡进入静止状态,有时静止片刻以后,又重新振荡起来,表明有些战士已经陷入重围,在受到致命的重伤后,还在作着最后的格斗,不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决不罢休。 六队宋军已经透过几层辽军,一直贯穿到敌阵的后方。忽然发现有一部分自己人受围,他们又回过头来,一阵搏杀驱散,把受围的战士从重围中救出来。 紧跟着杨可世一起突阵的几名亲兵转瞬间被一队强劲的辽军截留住,包围起来。杨可世错眼不见,就失去他们,他立刻飞马回来。这时,他的眼腈和喉咙里都冒出火来,他只见在敌人的包国中,两名护卫大旗的亲兵被砍倒在地上,第三名名叫豹儿的一个亲兵也被敌人用套索扯住捆绑去了。 套索也称为“搨(“扌”旁换“纟”)索”,是契丹骑兵从长期习骑和实际作战中锻练出来的一项绝技。原来只用以套马,数十步内外,一条软索抛出去,软索上端的活结就能把疾驰中的马匹套住,百发百中。后来他们把这项绝技发展成为一种骑战中的有效战术。套索上系着钢钩,作战时,从马上飞出套索,只要钢钩钩住敌方步骑的衣甲皮肉,顺手一扯,就可以把他活提过来。契丹人的老祖宗在唐初—场大战中,用搨(“扌”旁换“纟”)索一连活捉得唐朝的三名大将,从此搨(“扌”旁换“纟”)索之名远扬塞内外。现在他们又在双方距离接近的混战中使出这项有效的武器来对付杨可世。 杨可世不愧为久经战阵的老将,他一看飞索抛来,毫不犹豫地丢下手里的铁锏,从腰间拔出“断兕”宝剑,迎空一挥,就把套索割断。接着是几名辽将一齐上前攒住杨可世,几根套索好像几条张牙舞爪的恶龙从天空中飞来。杨可世奋起神威,挥剑四舞,只见剑影熠熠,寒光闪闪,把所有的套索一齐砍断在地下。一名辽将不识高低,挺起一杆三棱点钢矛奔前杀来,没料到一丈雪像一阵旋风似地卷扑到他的身边,他来不及把钢矛掣回来,保护自己,杨可世已抢过他的马头,巨剑一挥。把他斜斜地劈死在马上。发慌的马驮着他的半边尸体在战阵中乱闯。其余的辽兵,看见杨可世如此英勇,发一声喊,转身就走。杨可世的亲兵们就势上去救出豹儿,抬起杨可世的铁锏,赶散残余的敌军,这队人马又和大队汇合在一起。 宋军的这条长龙有时是直线前进的,有时则像刚才发生的插曲那样,又是迂回曲折地行进着,有时受到几方面辽军的抵抗,又要分头厮杀,暂时变成不规则的队形。但是他们向前突进的总的目标漫有改变。“杨”字大旗成为他们的鹢首④,为他们这支舰队指明航向,破浪前进。密集的敌军成为他们的目标,哪里还有死战不退的辽军,他们就扑到哪里去加以痛歼。 耶律大石精心布置的偃月阵中心阵地,在杨可世这一阵摇山撼海的攻击下,似乎已濒于破灭的边缘。 突阵的本身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要求达到的目的是借此引起敌方的大溃退、大混乱,从而予以决定性的歼灭。北宋军凭着超人的勇气,付出重大的代价,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前后驰突,杀退了层层顽抗的辽军,使他们无法保持原来的队形,使他们丢下大量人马的尸体、兵器、折断的旗杆、撕裂了旗面的军旗(到了战胜后,抢获对方多少面军旗,是计算胜利成果的重要依据,但在战斗紧张的当儿,战士们践旗而过,谁也顾不得把它捡起来),纷纷从原阵地上撤退。似乎只消再加上一点压力,就可以造成敌方的大溃退、大混乱。大规模的歼灭战的实现,已经近在眼前。 可是到了此时,北宋军自己也已到了“三鼓而竭”的衰弱程度。在一场战争中,战士们的主观能动性固然很重要,但是客观力量的对比仍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就这次突阵而论,宋军虽然高度发挥了主观能动性,但在力量对比上仍然居于劣势。何况辽军死中求活,作战也同样是非常勇猛的。宋军由于过早地用完了全身的力量,到达高峰的最后一级阶梯时,突然瘫痪了。这是一个偶然因素引起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没有这个因素,也还有其他种种因素可以导致形势的逆转,它的发生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啊!” 有人看见杨可世的靴筒里有血涌出来,不禁失色地叫喊一声,这成为形势逆转的信号。 原来当突阵前进、剧战方殷之际,杨可世的小腿肚上中了一箭。他忍住剧痛,自己把箭拔出来,没有哼一声。有个紧跟着他作战的亲兵看见了,要上来为他包扎,他也挥手把他止住了。他懂得鼓足了气的突阵,犹如一只气球,只要哪里有一点漏洞,就会叫它立时瘪下去。这件事的全部过程只经过极短促的一个顷刻,以后紧张的搏战和胜利的信念麻痹了他的疼痛的感觉,他自己早忘了这回事。现在忽然有人惊呼起来,他这才感到忍耐不住的疼痛,同时也发现了整只左脚连同胫部都浸在靴子里的血泊中。他下了坐骑,找个土墩子坐下来,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的紫血和淤血块,扯一条布,把伤口包扎起来。他再一次定定神,扶在一个亲兵的肩膀上,踏上一个高的土墩上来观察全局。他忽然发现辽军的左翼部队已在包抄他们的后路,一大群鞑子的步骑兵正向浮桥的北端靠拢,企图争夺浮桥,切断他们的退路。李孝忠指挥的亲兵正在那里与他们混战。现在辽军已有了反击的可能了,中央阵地被突破,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崩溃,他们反而加强左右翼的力量实行反击,这将导致全局的“翻盘”。杨可世不禁大惊失色。 他的女婿、偏将马傅颜从后面驰上前来,打听他的伤势。 “这点伤算得什么?”他的双颊忽然神经性地抖动起来,连带颊髯也有飞动之势。他指着浮桥周围发生的战斗,厉声喝道,“那里才是致命的创伤,难道你们都瞎了跟睛,不曾看见不成?” 但是局势比这个还要严重得多,忽然又有人锐声叫喊起来: “哎,你们看那里。” 辽军的右翼部队在距他们二、三里路外的河岸地区,又开辟了新的渡口,用船只和木筏把大部队载运过河去。他们不顾重大牺牲,在凤凰弩的密集射击下,奋勇抢渡。有些更加勇敢的辽军,等不及用术筏和船只,试着连人带马轻装泅渡。几个人沉下去了,也有几个顺利地渡到中流。这吸引了更多的人按着泅进,顿时形成蜂涌渡河之势。 战争这才到了真正的转折点。 辽军的偃月阵直到这时才发挥最大的妙用。尽管中央阵地被突破,被迫撤到第二线,左右两翼的加强部队却采取勇敢、果断的行动,攻击宋军的薄弱环节,威胁他们的交通线和后方根据地。现在摆在宋军面前的问题,不再是继续突进,而是急遽地后退,以避免受到包围和被全部歼灭的命运。这个决定来得如此自然,似乎已成为每人的共同要求,于是进攻的巨浪,霎时间变成迅速的退潮。他们混乱地退到河边,和留守在浮桥附近的部队会同起来,向南岸撤渡。 辽军的左翼部队加上中央阵地的残部立刻跟踵而进,紧迫撤退的宋军。宋军各自为战,杨可世本人也赶到桥边,亲自断后,掩护大军过河。但他发现军心已乱,很难再组织起有效的阻击战来阻挡敌人的追迫。有一部分窜乱队伍的兵,捷足先登,抱上浮桥,更多的人却被拥塞在桥口周围的士兵们所阻塞,他们大声地嚷嚷、吵闹,混乱地挤来挤去,不但没有帮助留守部队一起去抗击辽军,反而妨碍了作战,也妨碍自己顺利登上浮桥。 只有杨可世的亲兵们还协同留守部队一起奋战。他们的力量也早分散了,他们被辽军切成一块块、一段段地围住趼杀。他们的人数迅速减少。杨可世眼看他们一个个在战斗中倒下去——杨可世对这批子弟兵是这样熟悉,他不仅叫得出每个人的姓名,或者亲热地叫他们的小名、绰号,了解他们的本领、武艺、特长、缺点,知道他们的家世和家庭情况,而且也熟悉每个人的音容笑貌。他们平日即使在他面前也是能够随便谈笑的,这是因为他们之间具有不寻常的特殊关系,而不是一般的上下属关系。现在看到他们一个个地倒下去,杨可世感到一阵截去自己肢体中一部分般的剧痛。和这剧痛比较起来,他小腿上的那点箭伤,简直就算不得什么。 战场上的数学是一种特殊的数学:当五百名亲兵汇合成为一股力量时,足足可以对付一万名敌军,而当他们分散,各自为战时,一个人却只能起一个人的作用,甚至在一对一的战斗中也常会被打败。战场上的力学也是一种特殊的力学。同样是这五百名亲兵,当他们乘胜前进对,冲锋陷阵,锐不可当,而当他们退却时,形势就完全颠倒过来,大量地受到辽军的杀害。这时,他们都已明白这场战争已经失败了,他们失去战胜的希望,可是仍然英勇奋战到底。这是因为有一个信念支持着他们:如果他们能够多牵制辽军一会,就可能有更多的战友逃过浮桥。他们这些杨统领的亲兵,平时享受到其他战士享受不到的特权,临到危难之际,他们理应尽更大的义务,宁可以自己的一身换取许多战友们的生命。这种想法是悲壮的。亲兵们的战死都是光荣的死,现在他们的意愿是,死也要死在杨统领眼前,让他亲眼看到他不辜负统领多年的培养、期待和教育,终于成为国殇。除非敌军绕到背后,给他们冷不防的一枪以外,他们决不会让自己的背部受到创伤。 这是一支封建家长式的子弟兵能够发挥的最大效能。 亲兵们的悲壮心理影响了主将。这个自信力很强的统领,等闲时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战败者。但当无数的现实无可争辩地摆在他眼前,迫使他痛苦地接受这个结论时,他不仅失去战胜的信心,同时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志。 当他正在浮桥渡口进行绝望的抵抗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杨统领回南岸去,那里需要你。” 两个步兵缠住杨可世,用短刀攻击他,使他无法发挥骑将的长技。这个人帮他砍倒一名步兵,驱走另外的一名,给了他喘一口气的余裕。杨可世还待骤马赶杀上去,这个人拉住了他的马笼头说: “杨统领快回南岸去!俺等在此拒敌,不让浮桥失守,务保得大军安全撤退。杨统领放心回去!” 迎着耀眼的夕辉,杨可世看了好久没有认出他来,并且完全忘掉自己刚才的任命。后来忽然认出来了,好像碰到一个亲人似的,动了感情说: “李孝忠,想不到是你在这里助俺一臂之力。” “末将在此护卫统领。” “李孝忠,你快撤回去!”杨可世发出了与他七尺之躯、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不大调和的温柔的声音,亲切地说,“今日我军一败涂地,多少袍泽死在两岸,俺的亲兵也所余无几,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一股热泪突然从他的虎目中渗出,“俺不如就在河北岸这片土地上与番子们拼个同归于尽,死了也不失为鬼雄。你回去后把俺这话传与小种经略相公知道。” “胜负乃兵家常事,统领何乃出此颓唐之言?只是如今大局危殆,统领还得看看形势,统筹全局,再作进止。”李孝忠忽然一个箭步蹿出去,截获一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骑了上去,用刀尖指着南岸道,“统领且看看那里。” 透过这一片混战的地带,透过浮桥上混乱的撤退,杨可世这才看清楚这时辽军的右翼部队已经渡河成功,杀上南岸。凤凰弩在近距离中已经失去效力。宋军慌忙后撤,阵形大乱。杨可世一见这种情况,不禁发指眦裂,气愤填膺,怒叱道: “这赵德老匹夫,如此无用,未经一战,就拱手让出阵地,把番子放上岸去。如此俺这里的士卒退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岂不贻误大局?” “统领休得气恼!统领如战死在此,两岸大军,同归复亡,岂不更加贻误大局!”越在紧要关头,李孝忠越显得沉着。他挥着刀尖,四面环顾着,冷静地分析道,“河北岸的敌军,多如猬毛,力图阻我南撤。渡河的敌军又已蜂拥登陆,猖獗之势已成,眼见得就要包抄浮桥南口,使我进退不得。”他停顿了一下,让杨可世看清形势,澄清头脑中的混乱思想,才建议道,“依俺看来,统领要急其所急,立刻渡河回去代替赵统制亲自指挥河南的全军奋力死战,力保后路。这里末将等背河借一,拼死力战,争得一分是一分,争得一刻是一刻。好歹掩护几千名袍泽回去,两头接通,才能死中求活。” 李孝忠的建议十分及时。南岸的艰巨的任务,重新激励起杨可世的雄心壮志,当他想到执行新的战斗任务,收拾大局,要比留在北岸一死了事困难得多的时候,他就冷静下来,放弃战死的想法,慷慨说道: “既是如此,俺就撤回去力保后路。”直到此时,他才从已经苦斗多时,满身浴血,仍然保持旺盛的战斗意志的李孝忠身上想起刚才让他指挥留守部队的命令。杨可世立刻探囊取出一面三角形的小令旗,授给李孝忠说,“这令旗留给你,这里河岸上的厮杀就归你指挥了。” 李孝忠接过令旗,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立即驰前去组织有效的阻击战。 战争进行到最后阶段,河北、河南两岸都是一片混战。双方都没有取得最后决定性的胜利。 李孝忠果然不负杨可世的期望,在北岸转战多时,步步为营,确保航道线,逐步把遗留在北岸的战士和伤员们掩护过河,最后自己也抢得一条渡船渡回南岸来。 这时瞑色四合,暮光四垂,辽、宋双方战士经过一整天的鏖战,都已精疲力尽,双方都没有准备、而且也不可能继续进行挑灯夜战。杨可世一等到南北岸的残余军队会合,就且战且退地会合了姚平仲前来接应他的熙河军,脱离战斗,退入第二线。辽军见好即收,他们看见杨可世有生力军接应,也不敢再行穷迫猛打。在一片鸣金声中,在刀光剑影中,在双方都已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结束了著名的兰沟甸战役。 (六) 把一场战争组织得像一架时钟那样精密,正确地进行,这是近代化的战争科学进化和发展的结果。发生在十二世纪初期的兰沟甸战役,从攻击方面的辽军来说,无论在计划和组织中部具有近代化战争的规模。这是古代战争史中一个罕有的实例,一个突破了时代水平的成就。 辽方统帅耶律大石始终留在兰沟甸这个阵地上指挥作战(这就是宋军其他各军受到的压力较轻的原因),指挥得得心应手,从他个人的作战经历来看,这也是一个突出的成功。 检查一场大战的结果,不是从战术上检查计划执行的程度,而是从战略上检查其要求完成的程度来进行的。在兰沟甸这个局部战役中,耶律大石以三万名精锐部队牵制住宋朝主力杨可世的部队,使他不能东西驰援,从而为全局的胜利创造了条件。但是反过来说,杨可世以二万多兵力牵制住耶律大石的主力,并且把他本人也牵制在这个战场上,阻止了辽军在其他地区胜利的范围和进展的深度,也不能说是徒劳无益的。 在这一全面性的大会战中,耶律大石利用了宋军和战不定、宣抚司和统帅部的重重矛盾、战士们的士气不振,特别利用了童贯这道束缚士兵手脚的荒谬命令,在东西两线发动闪电式的进攻,在十多处渡河获得成功,歼灭了一部分宋军。把自己的阵地推进十余里至二十余里不等。在西路范村战线上,由于奚军的准备不足,辛兴宗也勉为其难地抵抗了一阵,辽军只取得有限的进展。这是辽、宋两军开战以来辽军获得的第一个带有决定意义的胜利。从此辽军在河南的阵地巩固了,坦步进入战略进攻阶段。 退到第二线的宋军利用一百几十年前掘下的沟洫⑤的旧址,勉强构筑起临时阵地。可是二、三十丈阔的白沟河界河,辽军也能往来自如,这几丈阔的干涸的小沟渠又怎能限制他们的马足?宋军全面暴露在辽军的攻击面前,形势确是十分不利的了。 —————————————————————————— ①中亚诸国的统治者称为算滩,也作算端。明人译为锁鲁檀,都是苏丹一词的异译。 ②突厥人称皇后为可敦,契丹人因之。 ③尝敌是宋朝人特别爱用的军事专门术语,意思是先尝尝敌军的滋味,或者掉过头来让敌人尝尝我军的滋味,总之是一种试探性的进攻。 ④航行队领头的第一艘船头上涂饰有鹢鸟,称为鹢首。 ⑤宋自太宗伐辽失败后,即疏浚开拓边地河道,西起沉远泊,经泥沽海口,屈曲九百里。滹沱河、永济河汇注其中,深十余尺。称界河或塘水,塘外筑堤,沿塘设置二十八寨、一百二十五铺戌守,戌卒三千余人,乘船百艘往来巡逻。真宗时又植榆柳三百万株以代鹿角,曾作《北面榆柳图》示大臣。 —————————————————————————— 第十七章 (一)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当辽、宋两军还在白沟河前线剧战之际,也正是马扩和辽方谈判使节王介儒一行人自北往南疾驰而来之时。 燕京之行,马扩发挥了最高效能来执行任务,这就是说,他已经做了他能够做的一切,但并不等于他已经完成了他要求完成的全部任务。几年来的外交生涯,把他的思想锻炼得复杂、敏锐而缜密化了。经验告诉他,凡是一切军国大计,要涉及到许多人的利害关系,总是变幻莫测,难于捉摸的。没有到手的胜利决不能算是胜利,胜利在望并不等于胜利在握。眼前最大的障碍是萧皇后虽然决定降附,据他判断,也确具诚意,并经御前会议决定,但并未征得前线将领的同意。他们手握重兵,未必就这样容易就范。他们可能还有异议,可能要提出非常苛刻的条件来保存自己的实力。一场艰苦的谈判还在后面。辽军方甚至还有可能采取激烈的措施杀害双方谈判使节来破坏和议。各武各样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马扩把它们都估计到了。他一路上不断和赵杰商量,并且提高警惕,加强保卫措施,以防不测之变。 只有一种可能性被他忽略了,他没有想到耶律大石和萧干在接到皇后促降的手书以后,竟会发动一场出人意料的掩击战。 他们在离新城不到二十里地的一个店铺打尖休息时,发现了不平常的气氛。他们看见居民们和店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不像是对他们这一行人表示欢迎之意,而是表示惊讶,像他们在去途中曾经碰到过的那样。这里面可能有些文章了。他派随从们去打听,居民们也是各说各的,莫衷一是,没有哪个可以作出权威性的答复。综合起来,似乎有这么一个印象:前线两军正在发生开战以来没有发生过的剧战。居民们也是从种种不寻常的迹象中推测出来的,当时他们也还没有得到确报。 一句道听途说的话,把马扩吓了一跳,使他猛然省悟到这可能是真实的消息。其实战争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当马扩向童贯告别时曾再三提醒童贯要预防对方的突然袭击。他自己就带着这种警惕性首途出发来到辽境的。事后检查,他之所以会改变原来的想法,放松提防,主要原因是由于他经过辽军阵地时,看见耶律大石虚张声势,故作疑阵的布置,断定他决不会发动一场战争。他对这个判断如此执着,丝毫没有想到可能是错误的,或者可能发生变化。他为自己的神经过敏,因而受到耶律大石的愚弄,感到万分恼火。 现在想来,问题是那么清楚,当萧皇后的一道令旨到达前线时,耶律大石等如果不愿投降(这个,根据他从李处温父子那里得来的情报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又何必在使节们身上玩弄阴谋诡计?只消直截了当地发动一阵战争就从事实上破坏了和议,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他们的态度了:要战争,他们可以挑选的时机,也莫过于今天。狗急跳墙,人急跳梁,他们不会再有什么顾虑。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地符合推理,马扩只怪自己没有进一步深思熟虑罢了。 果然事情很快就得到证实,并且从最坏的一面来证实。傍晚时分,他们到达新城行馆休息,这里有更好的群众基础,居民们纷纷把我军战败的消息告诉他们。接着又看见约有六、七起辽军的告捷使者连续不断地向燕京方向星驰而去。他们趾高气扬地赍着报捷的奏疏和大捆从战场上缴获得到的军旗。军旗上的番号、统将姓名都是马扩十分熟悉的。其中有的属于西路军,有的属于东路军,说明辽军在东西两路都已获得非同小可的胜利。其中最触目惊心是那面白底黑字、镶着红缎边、垂着淡黄流苏的杨可世的认旗,从旗面上的摺皱纹和血污斑斑可以看出东路军受到打击的惨重。这个无可怀疑的结论好像一柄短刀猛然扎进马扩的胸膛。 前线确实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胜利属于辽方,大局已发生急遽的变化,不但和议的前途十分渺茫,就是他们一行人能否安全回去都很难逆料的了。面对着这个急遽的变化,马扩尽量抑止住悲愤的心情,免得在辽使王介儒等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他冷静地考虑了半晌,然后得出结论:他认为个人安危得失可以置之度外,但是这次出使,千辛万苦得来的成果,以及他们多方面搜集到的辽方虚实的内情,都必须尽快地让宣抚司和统帅部知道,以便他们在一次挫败以后,仍能根据总的形势。作出正确的对策,而不致丧气堕志,一蹶不振。 半夜以后,他把赵杰、沙真两个悄悄找来。 “俺等离国,不过旬日,不想大局已隳坏至此。”马扩下的结论,不难找到证据。就在此刻深夜之中,他们还听到辽使报捷的马蹄声。这种急如星火的奔驰。还有他们看见过的那些辽使的得意扬扬的神色,还有的辽使打听出他们的身分,故意把俘获的军旗展示出来向他们夸耀战绩,这一切都给他们构成一个深刻的印象。马扩首先征求他俩的意见,问道,“大哥,兄弟,且看今日之事,俺等应怎样处置才好?” “辽的内情,俺等知道得最清楚,”赵杰先分析了总的形势道,“它内外交困,分崩离析之势已成。今日纵为狼奔豕突之计,出此一战,也改变不了垂亡的局面。宣赞休得折了锐气。再则耶律大石诡计多端,这接二连三派去的报捷使安知非诈,前线胜负,究属如何,尚待查明。” “我军旗号,俺所深知,非耶律大石所能伪造。前线失利,恐已属实,这个不用再加推敲了。” “既然如此,耶律大石必不肯放宣赞南回。”赵杰就势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建议道,“宣赞何不就随俺兄弟进山去,共举义兵,以扰辽军之后?” “这个俺也想过了,”马扩考虑了半天,点点头道,“只是如今尚菲其时。俺受命出使,不对童贯,也须对朝廷有个交代。耶律大石不放俺,俺自有对付之策。当务之急,俺只怕被他扣住了,宣抚司、统帅部不明底细,一挫之余,遽荫退兵之想,这才真是不可收拾了。”于是马扩提出自己的想法,要求他两位在自己被扣押以前。立刻潜回本军阵地,把一切情况转告种师道。 赵杰有着非常复杂的想法,但他还是答应了马扩的要求,并且思虑周密地想到一些问题: “既是宣赞重视前线,俺等听命回去。只是俺兄弟两个都未见过老种经略相公,贸然前去,他岂不疑心是耶律大石派去的细作?须得带着宣赞的手书或信物前去,才能见信于他。” “大哥想得周到。只是大战刚过,前线的盘查,一定更加严密,俺的手书倘被查出了,于大局更为不利。俺看两位兄弟潜回本军后,不如到小种经略相公军中去找俺爹,让他带去见种帅方妥。” “俺等又不识令尊,在军备紧张之际,令尊也未必就肯轻信俺两个。” “有了,”马扩点点头,从自己行囊里取出一双麻鞋说,“大哥且把这双新鞋换上。见到俺爹时,就说这双鞋是东京带来的,俺爹见到它的式样和针脚,就知道它是俺家之物,不会错疑了。万一在途中丢了鞋,二位照俺的话说:‘父子俩一样的脚码,一双鞋做了,两个都可穿得。’俺爹听了这话,也就知二位与俺关系非比寻常,一定倾心延接,言无不尽的了。” 赵杰换过鞋,问道: “俺等这就动身,宣赞还有什么吩咐?” “大哥兄弟此去,如能回到南边,小弟自是放心。”马扩看看赵杰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先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了。“如果一战以后,辽军盘查得更加严紧,大哥作速带了兄弟进山去参加义军,留得有为之身,以匡大计。休得在前线耽误了性命,叫小弟悬念不尽。” “三哥容禀,小弟还有肺腑之言相告。” 马扩终于得到了他盼望已久的这一声称呼,眼睛里顿时有一股热呼呼的感觉。这是他们结识以来,赵杰第一次对他改变称呼。这个改变标志着从今以后,不论在什么处境中,不论他们在一起或分散两地,他们的命运已经紧紧联系起来,不可分割的了。从“宣赞”到“三哥”,经历了多么不平凡的一段心理历程。接着马扩又听到赵杰的更加坦率的告白道: “小弟本是张大哥张关羽属下的义军,此番携带家眷南来,也是奉了张大哥的将令,为的要与南中豪杰结识,以便里外呼应,共逐鞑虏。此行如不得南归,自当与沙兄弟一齐进山去。这个,三哥尽管放心!” “大哥行止,非比寻常,俺心里早有敁敠,果真如此。”马扩十分高兴地说,“大哥既奉张大哥将令南来,将来再回去,万一见不到小弟,可与刘参谋的儿子子羽见见面,就说是小弟介绍与他的。此人有血性、有胆量,端的可与共谋大事。” “小弟牢记在心。” “再有沙兄弟年纪还轻,这见世面,经风雨之事,虽要自己阅历,也靠有人携带,大哥多照顾着他。” “这个俺自领会得,”赵杰挽着沙真的胳膊说,“在去燕京途中,沙兄弟已自与张大哥见过面了,他的心可热啦!” “俺跟定大哥,”沙真红着脸,“大哥到哪里,俺也跟到哪里,还怕大哥把兄弟撇了不成?只是三哥将来也要和咱们在一起才好。” 沙真说出了赵杰心里的话。 北方义军既反对契丹贵族的压迫,同时也反对汉族地主大姓的剥削。这双重反抗的意义,在赵杰心中至少是不含糊的,因此他只把宋朝的军队看成为反辽事业的同路人,他们只能在一半的事业中合作。但对于已经产生了兄弟般的感情的马扩理应提出更高的要求,虽然他了解在目前的情况中,马扩还不能完全接受他的建议,刚才他不是说过,如今尚非其时么? “沙兄弟说得好。”他再一次试探道,“不但对胡虏,俺等要与他们拼命。如今君昏臣庸,权奸当道,百姓遭殃,这光景辽、宋如出一辙。三哥身在南朝,对南边的情事见闻更切。小弟说扫除胡尘之后,必得把这些贪官污吏,连根拔去,这才能真正解除老百姓倒悬之苦。俺等起义兵的最终鹄的就是为此。等到老百姓起来与官府为敌时,三哥可要站到老百姓一边来啊。” 赵杰的话像一道电光照亮了马扩的胸膛,这权奸当道的话使他想起在东京时与刘锜、李师师的那番谈话,但是“连根拔去”这个概念,却是他从未有过的,它也像电光那样在他心头一瞥就闪过了。 “大哥所见甚远,小弟铭记在心。”马扩郑重地然而是没有经过深思地回答了他,然后紧紧拉起他们的手,似乎要把自己的激情、信赖以及与他们恋恋不舍的感情,通过这双手完全传达到他们身上去。过了半晌,才放开手说:“此刻已过二更,兄弟们就去脱换衣服,带些盘缠,这双旧鞋也带走。兄弟们要走也是时候了。只是大门外有人站岗巡哨,怎得悄悄出去,不致打草惊蛇?” “这个容易。”沙真胸有成竹地说,“俺们翻过后墙出去就是了。俺早去看过,那一溜都是荒地,没人守卫。” “半夜三更在驿道上行走,也要防牛拦军噜苏盘问。” “这个俺自会对付。” “好!”马扩这才下决心把他们放走,“二位兄弟走吧!俺们后会有期。兄弟保重!” “三哥保重!” 马扩一直听到他们翻出后墙时,才去睡觉。正因为彼此都不知道今后有没有再度会面的可能,这“后会有期”四个字对他们变得特别沉重。 (二) 第二天,马扩、王介儒一行人刚起床,就被耶律大石从前线派来的军队严密地“保护”起来。他们被“保护”得这样周到,以致在三天之内,没有一个人能够离开大门一步。 直到廿九日傍晚,忽然听到一阵契丹话的喧呼声。接着就有人用汉语大声地传呼。 “大石统领专诚前来拜谒马宣赞。” 传呼声未绝,耶律大石不带一个随从,自己迈着蹩脚的大步走进来了。 耶律大石只有中等身材,算不得是个很高大的人,但他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很结实,没有因为一战得利而虚胖起来。历史上有的是那种由于某一方面的暂时的成就就装模作样,把自己变得像只气球似的胖鼓鼓、轻飘飘的人物,因而他们就终于不得不成为昙花一现的英雄。他们的成功被他们的虚骄抵消了。他们有限的容积盛不下逾量的成功,就要从身体中溢出来。 耶律大石当然是高自位置的。这种高自位置不是产生于被胜利冲昏了的头脑,而是产生于他生活实践中的优越感。这是一切高亢英鹫的人物的共同赋性,但他又有着自己的明显特性。他非常坦率,简直坦率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他用着好像对一个朋友、同僚甚至是他亲密的幕僚那样坦率的态度来对待马扩。这一方面因为他非常欣赏马扩在燕京所做的一切事情,他认为马扩是个能够大大加害于他的朝廷甚至他个人的人物。他不重视马扩之加害,因为这种加害,已经被自己先发制人的胜利打破了,他所看重的只是马扩之能够大大加害于他。因为能够加害于耶律大石的人,也必然是一个非常的人物。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有着这样坚强的自信,相信自己已经做过的和正待要去做的一切事情,对于具有像马扩这样一级水平(他能够做出他在燕京所做的那些事情)的对手,一定能够理解他、欣赏他。他深信自己的事业,从自己一面的立场来看,都是必要的而且又是必能成功的,他不怕在马扩面前泄密,反而告诉了他许多机密话,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支持。 一个真正卓越的人物,对于他心目中看得起的谈话对象是坦率的,不愿对他保密。虽然在马扩入境之初,他曾经命令要严格地保守军事秘密,现在面对着马扩本人,他却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许多想法都谈出来了。这种从战略意义上来说的蔑视保密,与其说出自他的坦率,毋宁说出自他的自信,他不相信在马扩面前泄了密,就会给他带来多少不利之处。 现在他老老实实地告诉马扩:根据他和萧干在战前的安排,准备宋使马扩和王介儒一行人抵达前线时,立刻把他们全部杀死,彻底破坏和议,以加强破釜沉舟地击败宋军的决心。他说幸而在他们到达以前,战争已经胜利结束,现在没有必要再杀害他们了。他似乎用咨询的眼光,征求马扩对于下面一个可能出于他的意外的决定有什么意见。 他的见解是,他现在已经说服萧干,改变原议,要求马扩陪同王介儒到宣抚司去谈判辽、宋合作,共同防御女真的问题。他们已经利用这三天的时间到燕京去换了国书回来。 “马某受命前来招抚贵朝君臣,”马扩简单地回答道,“其他之议,未敢与闻。” “好个招抚贵朝君臣,”耶律大石竖起拇指称赞道,“马宣赞只身直入虎穴,把李门下父子玩于掌股之间,荧惑圣听,迫成和约,胆大包天,堪称为一时豪杰。倘非俺一力主张出击,大辽的宗社就不可闻问了。如果认真要算起这笔账来,俺前线的将士可真要对不起宣赞了。只是如今事过境迁,这段前话,不必再提了。” 耶律大石轻轻一笔缴销了马扩的招抚之议,接着就从现实出发,继续阐述他的和议计划。 “想我两朝,兵祸不解,正好让金人坐收渔翁之利,其愚莫及。何如双方翻然变计,重缔旧好,联防以御金寇,使女真稍戢野心,才可保得几十年的太平,否则惟有同归于糜烂之一途。贵朝未必信我敦好之诚,但俺之此议,确是为了两朝之好。这等大事,贵在当机立断。不识贵朝君臣,有此卓识,力促其成否?” 说到贵朝君臣时,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轻蔑感,然后略为停顿一下,接下去说: “贵朝朝议嚣然,议论横生,徒托空言,无裨实际。这个俺所深知,岂可与言天下之大计?只有宣赞,出入行间,又曾仆仆于辽、金道上,洞悉三朝虚实,俺心中早就挑中了宣赞,要在宣赞面前倾谈为快。宣赞且道此议进行得通否?” 联辽防金之议,在萧皇后与马扩的谈话中,曾略露端倪,从马扩个人的见解看来,也认为很有价值。但是马扩可以赞同的是以宋朝为主的联合抗金战线,现在一战以后,辽的地位已反客为主,这种近于城下之盟的协议,无论如何是马扩所不能考虑的。 “林牙此议,”他还是严正地回答道,“马某刚才已经说过,不愿与闻。” 这一次马扩说的是“不愿与闻”,而不是“不敢与闻”,说明他采取的是更加坚决的否定态度。而不是比较谦逊的保留的态度。这使得耶律大石非常不满意。非常失望。他原来希望此议能得到马扩个人的赞同。于是他竭力从马扩的表情中寻找他所以要采职这种否定态度的原因。 “俺猜中了,想是宣赞因贵朝一败以后,耻与我朝议和。可是宣赞岂不想到,如果贵军一战得胜,俺还能与宣赞安坐于此商议共同御金的大事吗?”耶律大石的思想太迅速了,他的第一个理由还没有被马扩接受,马上又说出第二层理由道,“再不然,想是宣赞因职责所限,未便就此与俺深谈,这个俺也不能勉强。只是金人狼虎之心,贪得无厌,贵朝日后终将吃它的亏。” 耶律大石虽然不勉强马扩表态,但仍相信马扩在内心中是支持他这项建议的。他坦率地表示了这种看法道:“俺深信阁下有此卓识。王中秘把国书带去给童宣抚时,阁下要以两朝的利益为重,据理力争,促其成功,休辜负了俺的这番期待之意。现在不谈这个了。” 接着他又回过头来谈论马扩的燕京之行,这是使他深感兴趣的谈话题材。 “宣赞在燕京的行止,俺都知道,”他带着洞察一切的精明的微笑说,“听说阁下在京与李处温那厮厮混得熟,还派人混入宫禁,勾结李奭,真是大胆荒诞之至。却不知道天下事不系于此等鼠辈之手,”说着他摇得腰问的佩剑铿锵作响,“而系于这个。宣赞岂非枉费心机!” “足下佩着一柄宝剑,就以为天下事可以随心所欲,却不想天下佩宝剑的人多着呢!”马扩笑笑说,“别的姑且不说,即如王中秘携来的国书,是国妃再三与俺言定了,折钗为誓,又经国王钤上印玺,何等郑重!足下凭着一柄宝剑,把它换来换去,视同儿戏。国王、国妃,如有别议,难道足下也用宝剑来迫使他们就范吗?” “苟有利于国家,又何所不可为?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俺身为大将,负着社稷重任,一心为国,却不拘泥这等小节。如今国势蜩螗,狐鼠横行,内外两副重担,都落在俺与四军身上。朝廷内见异思迁、卖主希荣的龊龌小人,大有人在。一等前线稳定,俺就当提兵入京,尽除此辈,以安宗社。此事俺已预作布置,他们如想南奔,真是自投罗网,如想北投金虏,俺也早有提防之着。阁下得便,寄语李门下,劝他休再生此妄想了。” “北投金人,倒是小事,”马扩又一次微笑道,“只怕他们就此把完颜阿骨打请进居庸关来,足下防不胜防,到了那时可大费手脚了。” “金虏真要进来,俺前拒虎,后拒狼,即使陷入两面作战,也无所畏惧。” “林牙说得好轻松,前后受敌,乃是兵家大忌。只如林牙刚才说的‘前线稳定’四字,真要做到,也是谈何容易?据俺所闻,贵朝境内,义军四起,祸患之来,近在心膂,后方先自不稳定了,自顾不暇,怎谈得到‘前线稳定’?” “宣赞说前线稳定,谈何容易,只是猜测之词,”耶律大石点头道,“俺说容易做到,却有根据。宣赞只听到三日前道路上传闻的消息,却不知道这两天我军又续有进展。” 一谈到前线,耶律大石好像一匹久经战阵的战马听到鼓角声时那样地兴奋起来。对于一个战略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上他在一场胜利的战役后,当着一员敌方将领的面,谦逊而又痛快地分析这一战役成败利钝的因素更加感到兴趣的事情?这时耶律大石把马扩当作这样一个可喜的谈话对象,似乎马扩是被邀请来分享这种乐趣的一位贵宾。他讳细地谈到廿六那天,他怎样煞费苦心地把杨可世的精锐部队牵制在界河两岸,甚至杨可世的渡河作战,也在他预料中,把杨可世本人放过河,他才可能放手发动南岸的攻击。他承认杨可世的猛攻,几次动摇了他的阵脚,有好几次他几乎要改变原定计划把包抄两边的大部队撤下来解正面之围。如果这样,就中了杨可世之计,使大局改观了。他说杨可世最后一次猛攻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已被战败,准备一死殉国。当时他藏在阵后,与杨可世只有一箭之距,幸亏将士们力战,持之以坚,才能顶住杨可世的攻击,转危为安。说话时,他对西军作了恰如其分的评价,说宋、辽对峙一百多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战,杨可世也当得起是当代的名将而无愧了。 然后他又得意地说到,继廿六日一战以后,廿七、廿八两天,他都曾发动试探性的进攻,今天凌晨,又进行一次强烈的进攻,压迫宋军后退数里至十数里的阵地不等。他讥笑环庆军当不得他亲自一击,就纷纷后撒。他是等到这个胜利的战役结束后,才从东线赶到这里来的,征尘仆仆的战袍还来不及更换。但他对这个局势还不能完全满意,他认为截止此刻,还不能说前线已经完全稳定了。这时他用着一个绕帅和他的行军参谋共同研究作战才略时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情,把手指醮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目前两军阵地的大致轮廓,一面随时补上很快就干了的茶水。一面分析道: “目前犬牙相错,都在平坦沮洳的地面上构筑临时阵地,双方都无险可凭。这个地势对进攻的一面有利。” 这是无可辩驳的军事常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我军确属危殆万分,马扩不禁在心里暗暗着急。 “我军一再获利,攻势旺盛,”耶律大石完全没有顾到马扩心里想的什么,“相形之下,贵军就显得士气萎靡,抵御不力。只如今日之战,东线的杨惟中,西线的辛兴宗都是不战而溃,放弃了阵地。倘非王禀等力战,俺早已挥兵直趋雄州城下了。形势如此有利,俺决于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猛攻,必得把贵军逼退到雄州、霸州一线,闭关自守,无出击之力。那时才谈得上前线稳定,对今后的军政局面,才能操纵自如。” 耶律大石畅快地谈论着,不怕把自己计划中的一次攻击告诉马扩,只因他对自己要想争取的目标已有充分的把握。只有当他说到“操纵自如”时。才意识到马扩是敌方人员,于是带着一点歉意说: “俺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话,宣赞要处在俺的地位上,一定也是如此做的,宣赞休得介意。宣赞回去后,不妨把这话传与种师道知道,叫他预作准备,严阵以待,与俺一决雌雄。休怪俺乘他之不备,又发动了一场袭击。” 耶律大石说得十分坦率,并无夸耀自己、凌侮对方之意,但在他的坦率之中,仍然充满了自信,这使得马扩听了,非常刺耳。 “林牙一面力主双方议和交好,”他反驳道,“一面又一再主张发动袭击,岂非言行不一,自相矛盾?老实说,俺马某就信不过你的建议,又怎能使宣抚和经略相信你家议和的诚意?” “两朝既以兵戎相见,还有什么仁义礼让之可言?”耶律大石振振有词地回答道,“战戎之事,总是以势相凌,以力屈人。俺刚才不是说过,今日我军乘胜前进,穷追猛打,才能稍戢童宣抚乘时谋利,定要灭亡我朝的野心。惟有他们一伙人的野心稍戢,才谈得上两朝联防共御金寇之计。否则唯有使我泥首乞降而已,还有什么联防不联防?俺说的都是老实话,宣赞莫怪。” “以势相凌,以力屈人,这也是谈何容易的!林牙老于军事,岂不知小小进退,乃是兵家常事?”马扩猛然刺他一下道,“当初达鲁古城下之战,贵朝出师之盛,为近年所未有。林牙身在行间,单骑突阵,猛搏粘罕,意气何等轩昂?结果如何,林牙自己可知道得最清楚了。” 达鲁古之役是辽、金间的一场主力决战。当时辽集合了七万步兵、二万骑兵,准备一举消灭女真。激战的结果,却是辽军受到全歼,只剩得少数残兵败将回去。从此伤了元气,一蹶不振,再也不能与金军抗衡。两军酣战方殷之际,辽的两员骑将,甩脱大军,突然冲到金军的核心阵地,直扑大将粘罕。粘罕狼狈逃走,辽将乘势急追,马尾马头相衔接,只差得寻丈之间。这时金主完颜阿骨打从斜刺里驰上,用力一箭,射透了一员辽将的胸甲,堕死马下,完颜阿骨打的亲将也一齐拥上。另一员辽将看看势不得逞,乘金军尚未合围之前,挥戈大呼,驰突回去了,这员辽将就是耶律大石。这件事是马扩使金时,二太子斡离不亲口告诉他的。现在马扩用来当作当面奚落的资料,有意揭他的疮疤,这当然是一种火药气十足的挑衅行为。 “俺就是要揭你的疮疤,就是要刺痛你,惹得你发作,”马扩心里痛快地想道,“看你又待把俺怎样?” 当马扩在瑶光殿和萧皇后谈判时,他一直是心平气和的,因为即使萧皇后是个十分能干的谈判对手,预先布置了不少埋伏,她毕竟已经缴械投降了,对他已不再存在威胁与压迫的问题。现在他落在耶律大石手里。耶律大石先是不由分说地把他这个堂堂的谈判使节禁闭了三天,然后又以一个坦率和谦逊的战胜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好像接待一个朋友那样地接待了他,说了多少在尖锐之中仍不失为真实的话,他受到了事前没有能够预料到的接待。但是马扩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而他们今天谈到的问题也都是些可以引起他灵敏反应的问题。他早已感到耶律大石的坦率是一种胜利者的坦率,他的谦逊是一种对战败者故作高姿态的谦逊。无论坦率或者谦逊,都把马扩放在一个屈辱的地位上,两者都叫马扩受不了。何况他还意识到他的生命仍然掌握在耶律大石手里,只要一言相戾,触怒了耶律大石,就可能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马扩是这样的一种人,他越是不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他就越要采取刚强果毅的行动来摆脱那只控制住他的命运的手。他的反作用力的大小,决定于他受到的作用力的轻重。 他的这句尖刻话,果然达到了挑衅的目的。有一刹那,耶律大石的脸上出现了非常阴沉的表情。在这种表情后面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可以杀死一个亲人,可以烧掉几处村落,可以毁灭许多州县,可以残破一个国家。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了,他对马扩熟视半晌,似乎要对他的勇气、胆识和反抗力进行一次再估价,然后下出结论道: “马宣赞,你忒大胆了,不愧是个硬汉子,俺今天算是结识了你。” 结束了军事、外交方面的谈话,然后耶律大石从主人的地位上殷勤问起马扩——这个由于他的命令而被扣留的国宾的生活起居来。他说了些招待不周的客气话,接着就叫从人献上四尾还掀着尾巴跳动的鲜鱼。 “俺特地从前线带来这四尾鲋鱼,这是这里拒马河的名产,等闲时吃不到它。”耶律大石说。在这方面他也是个专家,他殷勤地相劝道,“这鲋鱼做清汤,最是好吃,用油炸了烩,也算名菜。行馆里有的是好厨子,宣赞叫他们烹治了,倒要好好地品味它一番,休辜负了俺特地从前线带来专诚相馈的美意。” “如此就多谢林牙了。林牙今天何不就在这里吃了鲋鱼再走?” “鲋鱼虽是名产,俺在这里待得长久了,倒常有机会吃到。”耶律大石婉辞了马扩的邀请,然后坦率诚恳,甚至表现出很大的热情说,“马宣赞你看,俺一来就和你谈得莫逆,连王中秘那里也忘了去。如今定了与贵朝议和联防之计,岂可不与他谈个明白?这顿晚饭,俺就去扰他,不怕他不拿出好的治与俺吃。晚上还少不得有些机密话与他相谈,不再打扰宣赞了。宣赞连日辛苦,今晚上早点休息。明天一清早俺就打发铁骑护送你们一行人过前线去,俺与宣赞后会有期了。” 他们相将携手走出户外。耶律大石对马扩还是恋恋不舍,似乎要等待马扩最后说句话,在他们的不寻常的友谊上打上一个认可的烙印,才舍得把他放走。 “俺在会宁府时,”马扩满足了他,一半出于外交辞令,一半也出于真诚,“就闻得二太子斡离不说起林牙的文武才略。今日在新城行馆中,不意与林牙邂逅相逢,备聆倜傥之论,不胜钦慕。只怕异日再次相见,不免要在战场上与林牙周旋较量一番了。那时林牙休得见怪。” “好个朝定①!”耶律大石哈哈大笑起来,不禁顺口溜出一个契丹词儿,连忙改正道,“好个知心朋友,直是如此有礼。俺也闻得‘也立麻力’的大名,倒要领教领教宣赞的手段。只是疆场相见时,宣赞千万手下留情,休忘了俺今日专诚从前线赶来相赠鲋鱼的一番情意。” (三) 在辽军铁骑的护卫下,马扩等一行人渡过白沟,回到他们十二天前出发北上的原地点。当初,南岸沿阿之地还是宋军的最前线,如今却成为辽军的后方了。马扩对这一带地区的景物本是最熟悉的,仅仅十二天的小别,这里已经大大变了样。原来军戍严密岗哨环布的前沿阵地,现在已变成胡骑纵横的场所,真可谓“景物犹是,人事全非”了。使马扩最感到惊心怵目的,是许多他曾经在里面工作过、吃饭休息过、住过的农舍,如今已成为一堆堆的瓦砾场,还有不少房舍和窝铺被焚烧得焦头烂额,肢体不全。有的像刺猬一样,在一小块地方中,集中地受到不可胜计的箭矢。蒙上灰沙的箭翎已经变成灰色;箭镞深深地陷入土墙、木窗中,谁也不肯花费一点气力把它拔出来,再派一次用场。空地上抛弃着残破的兵刃和无法修补的衣甲,有的还沾上了血污。还没有掩埋起来的战马的尸体被割裂得支离破碎,发出腐臭的气味。在它周围的稀少的青草都被压平了,留下这些为国捐躯的马匹和他们的主人垂死前挣扎的痕迹。 一场大战已经过去几天,战争的残骸仍然被抛置在战场上,没有得到完全的清理。但是生气勃勃的辽军已经在战争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新的根据地。在留下来的农舍和临时搭起来的大营帐里都住满了人,满地放着马。他们利用饭后的空隙,有的在打磨兵器,有的在河滩饮马、洗马,也顺便给自己洗个澡,临时搓一把的衣服搭在树枝上晾干,自己就赤条条地躺在树荫下乘凉。他们看见马扩等一行人经过,都不免要惊奇地交换几句契丹话,议论一番,或者向护送的铁骑打听。铁骑严厉地制止他们问话,他们就恣意嘲笑几句。受到一再战胜的鼓舞,他们干起什么来,都是轻松愉快、精神抖擞的,活泼、欢乐的神情洋溢在每个战士的面上。三天来苦战的疲劳都被兴奋的期待所抵消了,现在流露在每一张脸上的表情是;他们不仅可以做好一切手头上正在做着的事情,还在枕戈待命,准备去完成更艰巨的任务,胜利属于他们是毫无疑同的。在马扩经过的辽军阵地上到处都出现这种战胜后人腾马骧,士气旺盛的兴旺气象。 中午以后,马扩一行人进入宋军阵地。那里是大将王禀的防区。马扩认得他的部将,很容易就被放进去。他们告诉马扩,王禀到统帅部找老种经略相公去了,统帅部就设在西南方向七、八里地的张市。他们带着鄙夷的神气说到宣抚司早于廿六日一战失利后,就撤入雄州城里。 许多战士和裨将们听到他们交谈时都围拢来参加谈话,他们乐于在这个没有参加过战争的马扩面前详细地讲述战事的经过,并且发表他们对战局的感想。 “他奶奶的宣抚使,连敌人的影子还没看见,就快马加鞭地往回跑,这会子想已跑到东京城了。” “那天打得可热闹啦,连在一旁观战的大树也为俺惊出一身冷汗。马宣赞没赶上这场热闹,可真是一生恨事。” “俺生平哪曾见过这样激烈的战斗!杨统领的五百名亲兵只剩得一百二十多名回来,听说辽军元帅的左右护卫也被杨统领杀得精光。俺这里的王总管打得好,把敌人缠住不放。可恨刘太尉不肯发兵相助,叫咱孤军奋斗,吃了些亏。” “刘家的也是听了童宣抚的命令,袖手旁观。损人还是害己,昨天一战,他那里吃的亏更大。” “千怪万怪,只怪童贯不好。那一道大伙儿如果都随了李都头去斫营,早就把辽军打垮,掌着得胜鼓回朝了,哪有今日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