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错觉来源于宋、金之间的“海上之盟”。海上之盟规定宋朝可以取回燕云之地,宋人把它看成为当然的权利,辽人也把它看成为宋朝单方面拥有的专利权。完颜阿骨打赌神罚咒的誓言不但欺骗了宋朝的统治者,同时也欺骗了残辽的君臣们。他们全都相信阿骨打是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至诚君子,对于已经划给宋朝的燕云之地,连正眼儿也不会瞅一下。因此当辽的统治者以全力对付前门白沟河畔的宋军时,后门居庸关几乎处于不设防的状态中。 从这个政权开始建立的三月份起直到八月中旬为止的半年中,前门口警报频传,后门口却果然是太太平平的。粘罕侵入云州与山后之地,声称是由于军事上的需要,属于暂时借道的性质,以后果然不再越雷池一步。云州是耶律淳和萧皇后的政权达不到的地区,对他们不关痛痒。直到八月中旬以后,完颜阿骨打来到奉圣州,气氛才紧张起来。居庸关的守将们感觉到这条战线上也可能发生什么意外,一再驰报萧皇后。当时萧皇后已经把耶律大石扣留起来了,正忙于对他的部属进行抚慰、调停的工作,以便为李处温接管兵权铺平道路。李处温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功夫管到居庸门方面的事情?这也是一条历史规律,凡是忙于内争的,一定疏于外防。这些重要的警报都被搁置起来,丢在脑后了。 十月底,辽军在燕京城内经过一天的蹀血苦战后,又一次大败刘延庆统率的宋军,一直追到滹沱河,举朝欢腾。这时萧干、萧斡里剌、耶律大石等统兵大员都在南方前线布置新的防线。到了十二月初,乐极悲生,忽然一声晴天霹雳,完颜阿骨打亲自率领的大军,一夕之间,已经兵临关下。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把萧皇后吓得魂灵儿出窍,她怎么料想得到在那夹缝里忽然钻出一只真的大虫来?事到如今,她再聪明、能干,也回天乏术了,左思右想,只好步天祚帝的后尘,办得一个“逃”字。 可是萧皇后毕竟是工于心计的,在居庸关告急的当晚,她就火速地把耶律大石、萧干等召来,要地们把能够作战的奚、契丹军统统带出燕京,到松亭关去集中候命。在逃命之际,毕竟也需要有武装保护。 萧皇后自己在离开燕京之前,又演出一出拿手好戏,叫做“辞庙哭灵”,辞列祖之庙,哭先帝之灵。然后集合留守大臣,向他们慷慨诀别,说要亲自去和金军决战,“战如不胜,不复与诸卿相见矣!数月崎岖,忧患相共,今日诀别,汍澜沾襟。”说到这里,眼泪果然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挂下来。 如果说,她第一次在宫门口演出的那出悲剧曾经起过鼓舞人心、化险为夷的意料不到的效果,那么历史不会重演了。现在这出悲剧的重复演出,徒然变成贻笑千古的喜剧。听她诀别的留守大臣当场也不得不奉陪流出几点吝啬的眼泪,心里却巴不得早点散场,好让他脚底加油,尽快地去安排迎降新主子的大典。他们本来是“人尽可君”的,不一定要钉牢一个萧皇后。 经过那一次扣留事件以后,耶律大石与萧干之间的裂痕再也无法弥缝。面临着两个部族的存亡生死关头,他们发生了重大的分歧。奚贵族对天祚帝早已失却信心,不愿再逃到云中去跟他同命运。他们要求萧干逃到迤北的老家去观望一下,得机再开创一个局面。萧干听从了部下的意见,拒绝再和耶律大石一起西行。耶律大石认为这是临危叛变的行为,坚决不答应。两个闹僵了,部下们列阵对峙,准备火拼。亏得萧皇后及时从燕京赶到松亭关,她插身在两军之间,左右劝说,最后总算决定了各走各的道路,彼此都不干涉。 萧皇后本人是奚族人,与奚贵族有着血统上的联系。但是经过这些日子来天翻地复的变化,她更加信赖耶律大石的才智忠诚,宁可跟他往西走。主张独创局面最力的萧斡里剌被耶律大石说服了,最后毅然决定背弃他的部族,与皇后、林牙一起西行。 其实无论往西,无论往北,同样都是危险重重,前途茫茫的。但是前者的危险性更大。要在金军密布,到处掘下陷阱,到处张开天罗地网的夹缝中,找出一条生路,平安地逃到云中阴夹山鸳鸯泺(这是辽历代皇帝避暑的处所,最近天祚帝逃到这里),除非是产生奇迹,否则就叫人难于想象的了。果然,他们在逃亡中几次碰到金军的尾追和拦击,几次打退他们,自己的人马也溃散了又集合,集合了又溃散几次。最后粮尽兵散,只剩得少数人马相随,不幸又遭到完颜活女快速部队的追赶。完颜活女是批亢捣虚、寻缝钻隙的能手,他的部队常会在人们料想不到的地点和时间出现。耶律大石挺身应战,苦苦缠住了活女,在寡众不敌的情况下,战败被俘,萧皇后却趁耶律大石苦战之机溜掉了。后来他们又经历了千辛万苦,最后只剩得萧皇后、萧斡里剌和一个向导奇迹般地到达目的地。 萧皇后去见天祚帝时,心里是有恃无恐的。第一,她明确地感到天祚帝一向对她个人抱有好感,妇女们一般都过分重视这种私人间的感情,用它来代替政治上的利害关系,这往往是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第二,她失国后,没有跟随她哥哥逃到迤北去,宁愿颠沛流离,历尽艰险地回到天祚帝身边来,说明她尽忠于国,无愧于心。这两点想法都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还有比较现实的第三种想法,她相信在前此或以后陆续从燕京逃到鸳鸯泺来的契丹贵族中,她仍拥有相当的威信。天祚帝要团结、笼络他们,一定还有许多仰仗她本人的地方。 她错了!这三种想法,没有一种救得了她的命。 天祚帝耶律延禧是个精神狂瞀、喜怒失常的典型的亡国之君。凡是长期握有无限权力而又缺乏一定的控制力,不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去运用这种权力的人,很容易陷入于这种类型。他久已痛恨耶律淳夫妻乘他之危,篡夺了他的皇帝之位。燕京政权历次下达的文告中都有谴责天祚帝失德的话,这原来不过是些官样文章,他们要不是这样立言措词,就无以解释自己的这个新政权是在什么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可是在天祚帝看来却有切肤之痈。恨不得把他们夫妇拿来生吞活剥,以雪心头夙恨。今天好不容易萧皇后自投罗网来了,他怎肯把她轻轻放过。 天祚帝在自己豪华的、挂满了狐皮、貂幕的行帐中接见萧皇后。 “不知皇后陛下驾到,”天祚帝用了一种已经把爪子搭上老鼠的身体,还想戏弄它一下的猫儿的心情,愉快地说,“臣耶律延禧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萧皇后一听兆头不好,急忙正容回答道: “贱妾夫妇,丧家失国,辜负陛下的重托。今日只身来此领罪,悉听陛下发落。” “皇后陛下言重了。耶律延禧离开燕京时,并不曾把江山托与皇叔、皇后,今日怎谈得到辜负的话?”天祚帝哈哈笑道,“再说,耶律延禧在五京中失陷其四,也不曾向哪个请罪,皇后失去了区区一个燕京城,又何足道哉!只是耶律延禧在衍庆宫后苑那间密室中庋藏了一些财物,皇后可曾顺手捎来?” “陛下密室,都经封存,贱妾何人,怎敢擅自启视?此来带得些许盘缠,途中几经金兵追赶,都已散失。今日空手来见陛下,无以献荩,乞宥死罪。” “耶律延禧怎敢以区区金宝见怪皇后,只是听说陛下与李处温的那个小兔崽子在密室中优哉游哉,让那个小兔崽子享尽人间艳福,怎说不敢启视密室?左右们可曾听说此话?” 左右们哄然一声回答道: “此话是实!” “皇后可听真了他们的话?却不是耶律延禧在此胡说乱道。可知宝物都落到李处温一家去了,怨不得皇后今天空手来此。这笔帐可要算算清楚。” 萧皇后知道自己已难免一死,不敢再作申辩。天祚帝玩弄够了,这才裂开嘴唇,卷一卷鲜红的舌尖,亮出雪白的牙齿,恶狠狠地说: “萧普贤女,你篡夺大宝,丢失社稷,朕不罪你。你滥施恩典,靡尽国帑,朕也不怪你。只是你宠信嬖幸,污乱宫禁,败坏皇室名誉,朕那九皇叔死后,还叫他蒙上不洁之名。如此之人,岂容再让她复载于天地之间。朕今天为九皇叔治你闺门不肃之罪,你死后有知,休怪朕手下无情。左右们,把萧普贤女吊在那杆旗杆上,一顿乱鞭,把她打死。” 可怜萧皇后冒着万死一生逃到鸳鸯泺,竟不容她分说两句,就丧生在天祚帝的暴怒的皮鞭下了。 天祚帝自己的命运也好不了多少。 在金军多次穷追细搜下,鸳鸯泺也住不下去了,他东奔西窜,逃命不遑。两年后,仍在武州附近被金朝大将娄室捕获。后来与另一名高级俘虏、另一种类型的亡国之君、宋徽宗的儿子钦宗皇帝赵桓度过了将近四十年猪狗不如的俘虏生话后,金海陵王②在一次带有虐杀狂的马球比赛中,故意命令这两名年龄都已超过六十岁、头童牙豁的俘虏皇帝,各人指挥一支马队驰逐,最后都被预先安排好的骑士撞下马来,踩死在万蹄之下。 萧干的奚王也是短命的。几个月以后,被郭药师的常胜军大败于峰山,他的队伍被打散了,剩得少数几个人落荒而走,结果还是被部下所杀。送往东京去的奚王的首级,值得宋朝朝廷大事夸耀一番,并成为郭药师爬上更高官阶、发展更大野心的垫脚石。 只有耶律大石才是真正杰出的英雄。 他被金军俘获后,仍然保持一个统帅的尊严,丝毫没有减少他的勃勃英气。他被送到粘罕的营帐里,粘罕以礼相待,不敢丝毫怠慢。传说,两人赌博双陆,耶律大石连赢几盘,不肯稍为相让,粘罕陡然起了杀心,要想谋害他而又犹豫着不敢动手。耶律大石乘夜盗取了粘罕的骏马造走了。这种传说显然是臆测之词,不符情理,但是耶律大石被金军所俘,后来又从金军那里乘间逃脱却是事实。 耶律大石恢复自由后,凭着他的威名声望,有许多契丹人跑来跟随他。他带着部众一路往西去,希望打开一个局面。那时萧斡里剌也从天祚帝那里逃出来,集合一部分人马,与他会合,从此成为他的主要辅佐。天祚帝被俘后,契丹余众都设法去投奔他。他们到达回鹘时,已经成为拥有七万人马的大部队。他要求借道西行。回鹘王慑于他的声势,答应他要求,并在宫庭里大宴三日,然后又送他许多战马牛羊,充实了他的军需物资。他们越过葱岭,打败西方各国的联军十万人,进兵寻思干,直达起儿漫,建立起一个历时八十八年、地跨东亚、中亚,幅员之广超过金朝的西辽王朝。在那个地区里,它是当时唯一的大国。 耶律大石两次打败北宋军队,使得奄奄一息的燕京残辽政权回光返照,后来又在已经死亡的契丹王朝的遗体上借尸还魂,建立起西辽王朝,成为继完颜阿骨打之后又一个开国的雄主。从他个人历史看来,这些成就之获得,决非偶然。 历史不是按照人们的主观意图进行的。 可是历史也从来没有忽视过人们的主观能动性。人们的一切努力都要从客观的后果中反映出来。完颜阿骨打和耶律大石的努力方向是要建立各自的王朝,好像北宋和残辽的君臣们的努力方向是要拆毁各自的王朝一样,从最后结果来看,他们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他们求仁得仁,求智得智,求晴得晴,求雨得雨。这几个朝代的兴亡,都要给他们记上一笔功劳。 上面提到的这些人物的归宿和许多历史事件都是发生在完颜阿骨打取得燕京以后的几个月、几年以至几十年以后的事情。把它们集中到一起来叙述,纯然是为了行文上方便的缘故。 (三) 左企弓已经是个七十开外年纪、戴着满头白发,拖着一把美髯的老官僚了。他的同僚给他加上一个徽号,称之为“美髯公”。做官的人唯恐爵位不高,官衔不多。耶律淳即位之初,已拜他为燕国公,现在他又得了这个恭维性的称号,成为双料公爵。按理来说,他应当是十分满意的了,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的美髯、他的皓发、他的年纪都不能遏止他的与年俱增的功名心、嗜进心,可以说这个人一生中唯一的本领、唯一的欲望、唯一的嗜好就是做官。按照资格,在天祚帝的政府中,他已经是爵高望重、首屈一指的南面官。到了耶律淳、萧皇后的政府中,他又进一步加官晋爵,仍然保持着很高的地位。但是李处温以拥戴之功,在名义和实权两方面都居他之上。李处温门第虽尊,职位却一向比他低得多,让这个宦场上的后生小子凌躐于他的头顶上,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他只好怪自己没有养下一个好儿子博得皇后的欢心,让这股裙带风连儿子带老子一齐送上青云。当萧皇后“辞庙哭灵”,向他们诀别之际,他又恨自己没有当上蕃汉兵马都元帅,手里没有兵力,不能把皇后扣留起来,当作一件奇货卖给大金皇帝。 他们这样一种类型的官僚是每个封建朝廷中的主要构成者,是庙堂之上的必要的点缀品。只要爬到这个地位,他们的思想意识、言语行动就会不知不觉地纳入这种轨道。他们具有典型的意义。在当时的辽、宋、夏各朝廷中都不缺少这一类官僚。 他们追求的目标是明确的,到了必要的时候,使用的手段也可以是肆无忌惮的,一切都为了做官、升官。但在表面上,却要装得体容有度,道貌岸然。道貌就是他们的保护色。他们永远不会满足于既得利益,与道貌岸然的外表截然相反,在内心中常常是怨天尤人的。在辽政府中,他怨恨李处温父子,怨恨耶律大石。投降了大金以后,他又妒忌地发现在迎降诸人中,只有刘彦宗眼明手快,处处抢了他的先着,每每受到大金皇帝的青睐。而他自己很请楚,在大金皇帝心目中不过是一枚老朽无用之物,只是利用他的童颜鹤发、美髯长须,在朝堂上摆摆样子而已。而在新创的大金皇朝中,朝堂集会也是无足轻重的事。 他的估计相当正确。现在是需要扭转这种局面的时候了。 他发现机会已经来到,既不需要—个能够博取内宠的好儿子,也不需要一支为他开路的军队,只消动一动笔就能取得大金皇帝的信任,突出于诸降臣,特别是突出于刘彦宗之上而成为新朝的佐命元勋。 马扩首先夺门而入燕京时,曾在通衙大街上张贴安民告示,大意说金军入城,不久即将交割与大宋朝廷,望应蕃汉军民等各安生理,毋自惊扰,并严禁金军骚掠,违者以军法从事等等。左企弓打的主意就是要在这篇告示上做文章。这是为大金皇帝的利益着想的头等大事。他的后半段的富贵荣华就靠这篇文章。 左企弓和马扩曾在北极庙见过一面,当时,彼此都没有好感。马扩是连主张降宋的李处温也十分瞧不起的,何况是明目张胆地主张降金的左企弓等人。他把这些汉儿们一律看成为甘心事虏的臣妾,一旦危亡又都想自找出路的趋利小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当他在北极庙看见左企弓的白发红颜,不免要在心中暗骂一句“皓髯匹夫”。左企弓曾在几次御前会议中力主杀死马扩,先已对他有了刻骨仇恨,见了面时,限于礼数,不得不敷衍两句,心里也自骂他“无知黄口”。迎降金朝以后,他又曾在通衢上、在金殿上遇见过马扩两次,看他带着五百名铁骑横冲直撞,还听说他侵入自己的禁区以内,居然闯到中书省来索取图籍档案,更加感到痛恨。 左企弓本来是个身长六尺七寸的高个子,可是从先天带来的软骨病,使得他常常挺不起腰板,伸不直脊梁骨,把他从头顶到地面的距离缩短了七寸。现在碰到他的新主子大金朝的诸位郎君、大将乃至小小的猛安、谋克,甚至一名普通的士兵,他都不免要侧身俯首,伛偻而行,把他的身长足足又缩短了一尺。这使他看起来好像一只刚从锅子里捞起来煮熟的大龙虾。 可是龙虾有龙虾的哲学,对于征服者,它固然是一只煮熟了的弯腰哈背的龙虾,对于其他的人,却是一只须髯怒张、瞪眼竖眉的活虾了。对于征服者叩头屈膝、鞠躬尽瘁一番,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对于同样都是战败国的宋朝使节,也要让他张了黄幄,在金殿上受辽臣之贺,还要他这个德高望重的美髯公向他跪拜叩首,这却使他感到十分不公平了,他不免又要在心里骂一声“无知黄口”。 气愤、不平还是小事,令他日夜悬心,十分害怕的是。一旦大金皇帝真的践约把燕京城以及附郭割还给宋朝了,叫他左企弓怎么办?他左氏家族,树大根深,久已习惯了燕地生活,还有良田千顷,都是燕京近郊的膏腴之地。要跟大金皇帝北迁,到那苦寒穷瘠的会宁府去,自己先不愿意。如果大金皇帝一时慷慨,把他当作燕京城的附着物,连城带人一齐移交给宋朝,那就更加危险了。他深恐落到宋人手里,特别碰到马扩这样深明他的底细的人,一旦行遣,就会有杀身灭族之祸。他左思右想,要跟着走或留下来,这两条路都行不通。 像左企弓这样一个处世哲学非常现实,而又屡经风险。在宦场斗争中积有丰富经验的老官僚,对于自身的利害关系是十分清楚的。他虽然老态龙钟,头脑却并不颟顸。 与大金朝的诸位郎君们厮混了半个多月,多少了解了一点他们的真心实意以后,他就动足脑筋,壮了胆子,一手拿着从街头撕下来的安民告示,一手拿着他精心结构的献策,匍匐往见大金皇帝。献策的后面,还附有一首律诗,最后的两句是:“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河山一寸金。” 就诗论诗,这两句确实有点道理,不愧是好句。可笑的是这两句好诗恰恰出于早已把自己的民族灵魂出卖给契丹贵族,现在又想把这座燕京城从契丹贵族手里稗贩给女真贵族的卖国专家左企弓的手里。这说明做诗、写文章与行动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相信“言为心声”的人未免是太老实了。 但就达到他个人目的而言,这首诗可算是献得十分及时、十分讨好。这不仅因为它投了阿骨打之所好,更重要的是它为阿骨打提供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旧辽的军民大臣只愿臣服大金朝,不愿让燕京城交还给宋朝。大金皇帝应天顺人,既然旧辽军民不肯交还燕京,他怎肯做这等违拂人情、物议的蠢事?其实阿骨打本来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代替旧辽军民说话,用不着左企弓献诗后才想到这一层。把统治者的意志说成是臣民们的意志,这原是略具政治技巧的封建统治者惯用的办法,但对于草创朝廷不久,还没有进化到这种文明程度的完颜阿骨打来说,这确是个新鲜玩意儿。左企弓的献诗,启迪了阿骨打的睿智。他顿时对左企弓另眼看待,唤左右赐一个锦墩与他,要他按照这一层意思,当殿拟一道告示,复贴在马扩的告示上。表示大金皇帝按受旧辽军民的恳求,无意撤退军队,割让城池。他以此作为向宋朝示意的一个试探球。 这个消息很快就通过宣抚司传到东京朝廷,它对于正在做着接收燕京的黄粱美梦的宣和君臣,不啻是当头一棒,把他们打得目瞪口呆,晕头转向。把一座热热闹闹、正在筹备庆贺大典的东京城,顿时卷进到一殿冰冷的寒流中去。 用兵是势所不能的,只好再派人去哀求。赵良嗣、马扩都是原经手人,当然非去不可。朝廷还怕他们的地位不高,说话不能取信于金人,又特别加派了官家的侍从大臣周武仲与赵良嗣分别担任国信使副、派马扩为计议使,要他们不惜重赂厚遗,务必要把燕京城拿回来,给朝廷挽回一点面子。 上次还算是协商借兵,这一次是真正的哀求了,哀求他们撤兵让地。这当然又是一次十分艰苦、异常屈辱的旷日持久的谈判。可以想象,大虫已经吞进一块肥肉,正在细细咀嚼品味它的美味,要从它的喉咙口掏出这块肥肉来,这是何等艰苦的谈判!阿骨打这次又退居幕后,连斡离不也不好意思露面了。谈判的主要代表是兀室,他一口咬定旧辽的军民大臣不愿金朝交割燕京,大金皇帝怎能违天逆人,沮丧他们向化之心?既有实力地位做他的后盾,又有应天顺人为他的借口,道理总是在他的一边,说话偶然“梢”一次“空”。又有什么大不了! 幸而恰巧是金方自己提出来的理由,发生了一点纰漏,这才使得谈判稍有转机。 完颜阿骨打在燕京城里住了三个月,在他细细地咀嚼品味了这块肥肉时才发现它带着一根大骨头,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他的牙齿,梗住他的喉咙。 左企弓立下了第一件大功后,更要显能逞异,又建议对燕京城内外的老百姓,不分上中下三等民户,一律采取杀鸡取蛋的办法,重赋厚敛,把他们身上最后的一滴油水全都挤榨出来。有人认为左企弓久住燕京,身为汉儿,对于当地老百姓多少还会留一点香火之情。这个推想完全错了。左企弓要保护的只限于他的那个阶层,或者范围再缩小一点,只限于他的家族的利益。只要博得主子的欢心,那管别人死活。凡是女真人想不到的赋敛办法,他都代他们想到了,真是有隙必钻,无孔不入。阿骨打接受他的厚敛政策,短期内就显出两方面的效果:一方面是迅速地增加了女真贵族的财富,另一方面逼得很多老百姓投入西山义军,抗击金朝。 这些义军和景州、檀州、蓟州的义军都广通声气,在刘延庆溃败,阿骨打灭辽入燕以后,又间接为他们补充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金朝的厚敛政策,进一步扩大了他们的群众基础。当时义军已经发展到这样的规横,不但活跃于城郊四周,还有好多次突入城内,杀死不少个别的和小股的金军。大队金军被派去“剿灭”他们时,他们霎时间就走得无影无迹。金军恶狠狠地进山搜杀,恰似进了迷魂阵一般。在那些巉岩危石,密林丛树之间,只看见这里那里都有一簇堆一簇堆的旌旗在招展,也听到马蹄得得,扬起一片飞尘。及至跑近一看,却是阗无人影,连马也不见一匹。他们正在疑神疑鬼之际,忽然铜锣齐鸣。漫山遍野地出现了不计其数的人马旗帜,把他们包围在险隘的小路和断头的山径中,最后一个个地被歼灭掉。 阿骨打忍耐不过,有两次带了银术可、阇母等大将,亲自上山去征剿(阇母后来成为对付游击战的专家)。义军利用熟悉的地形、相当成熟的游击战术和深厚的群众基础(群众很快就摸熟了金军的规律,随时通风报信,使他们对金军的行动了如指掌),毫无畏怯地进行抗击。他们倏来倏往,忽隐忽现,不怕你完颜阿骨打亲自出马,照样把阿骨打打得六神无主、七窍生烟。完颜阿骨打身经百战,是见过大场面的军事领袖,在混同江、达鲁古、宁江州、黄龙府诸战役中,面对着几万、十几万以至多到二,三十万看得见的有形的辽军进行野战、攻城战,都是所向无敌、无坚不摧。现在碰到了这支无形的影子部队、幽灵部队,面对着他从来经验过的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术,却弄得他束手无策,罔知所措了。 吃了这点苦头,他才记起历史教训。他叫刘彦宗读着五代时契丹族的第二代皇帝辽太宗耶律德光入侵中原的历史。耶律德光打败了后晋石重贵(这个石重贵比较起他的叔父皇帝石敬瑭来,多少还有一点人的气味,他不甘心做契丹人的儿皇帝,与耶律德光打了一仗,还在阳城遭遇战中大败契丹军)的正规军,进入大梁以后,野心勃勃地要想久占中原。他派人到处打草谷③,残害百姓,引起愤怒的反抗,使他迅速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他焦头烂额,一筹莫展,要想活着逃回老家去而不可能,终于变成了一只腊干的帝羓④,被搬运回国。他在濒死前说了一句可以成为一切侵略者的殷鉴的名言道: “我不料汉儿们如此难于统治……” 阿骨打深有体会地听着这段历史时,特意把左企弓传来,叫他跪在一旁,低头认罪。阿骨打一面数落着这个左老头,熟读本朝历史,明知道有这段公案,偏偏不早向他奏明,反而做成圈套,叫他上当,一面挥舞起手里的皮鞭就在左企弓雪白的头颅上乱打,使得这老头左右躲闪,颏下一部美髯不住地乱抖。这种责罚,对于尚未完全脱离部落统治的施刑者完颜阿骨打来说,固然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可是对于久在汉化已深的辽政权中当过执政大臣的受施者左企弓来说,却是一种奇耻大辱了。 以后阿骨打遭受一次军事上的挫败,左企弓就难免要受一次鞭挞。一般说来,统沿者的鞭子落到驯服的奴仆身上的机会要比落在反抗的奴隶身上多(对付后者,他们使用的是刀子,但并不是说驯服的奴仆就没有挨刀子的机会了,事物总是相对的)。左企弓既然蓄意要做一个佐命元勋,就逃不了随时被召唤到大皇帝的行帐中去领受一顿鞭子的命运。但是,后来他看到在阿骨打的暴怒中,连“谙版孛极烈⑤”、阿骨打的兄弟完颜吴乞买、大太子粘罕、四太子兀术等郎君也免不了要挨到这种鞭子,他就产生了另外一种想法:挨鞭子固然使肉体痛苦,挨到大金皇帝亲自落下的鞭子却是一种精神上的荣誉,因为他已经高升到与郎君们同样有权利接受皇帝的鞭挞的地位了。这比什么燕国公、美髯公还要高贵得多。以后他再受到这种刑罚时,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把它看成为一种高级的待遇、一种特别的享受。 使得完颜阿骨打近来常常发作暴怒的原因,除了受挫于义军外,还有他的体力与精力在这几个月中大大地衰退了。当他知道辽太宗耶律德光终于没有能够活着回到老家去的历史以后,一种不祥的预感把自己的命运与耶律德光的命运联系起来,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理由感觉到自己也回不到上京去了。有一天,他把吴乞买、斡离不、兀术等亲信召来,意气特别颓丧地与他们说到近来碰到的一些拂意之事,说到这个局面将不知道要如何了结,说到自己的体力不支,说到他的事业可能要等到他们那一代才能完成(这说明他并没有真正接受历史教训)。然后他表示了一个具体意见,如果宋朝政府愿意付出一大笔“赎城”费用,可以暂把燕云之地割还宋朝。 现在是大虫自愿吐出这块肥肉了。 他的一句话使谈判急转直下,变成一个单纯的讨价还价的经济问题。女真人的胃口还是那么大,兀室、撒卢母耍尽花招,漫天讨价。宋朝的使节们作不了主,回京向官家请示,官家又改派吏部侍郎卢益借衔为工部尚书代替周武仲为国信使与赵良嗣、马扩再度去燕京磋商“赎城”费用。北宋政府在使节官衔上的加码促使女真人在赎城费用上的加码,谈判仍然几次陷入僵局。最后还是斡离不出场,提出了具体的数字和办法。北宋政府除了应允每年付出五十万两匹银绢外,再一次付出所谓“燕京代税钱”一百万缗,金政府收定款项后,准定于四月上旬撤兵,交割燕云之地。 金方出尔反尔,说话梢空,本来很难相信这次开出的条件就可以算数。有一次马扩谒见阿骨打,发现他憔悴骨立,精神极度疲惫,与在奉圣州行帐外面较射时意气如云的阿骨打比较起来,仅仅不过几个月之隔,前后就判若二人。在这段时期内,女真人不期而然地流露出对大皇帝健康的关心,现在经马扩亲眼目睹地证实了,这才相信女真人急于要结束这场谈判,斡离不这次的开价确实具有一定诚意,前途是比较乐观了。 以后剩下来的扫尾问题,是关于款项交付的办法。 这两年,北宋政府的岁入达到建国以来的最高峰,这就是说计臣们用了魔术师般的手法,把官儿们特别是那个权贵集团吃饱了的“馂余”上缴给政府的款项仍然达到空前的水平。但是水涨船高,宣和君臣的挥霍浪费,在历史上也同样是空前的。即使有了那么多的超额收入仍然弄得入不敷出,国库如冼。在伐辽一役中,王黼又变出新花样,以“免役代伕”为名,从全国、特别从河北、河东、山东诸路的老百姓身上搜刮得六千万缗(这是多么可惊的数字,从这笔免伕钱引起的直接后果是一、二年后以高托山、张万仙等为领导的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运动),以二千万缗供御用,权贵集团以及各级经手人上下其手,中间克扣了不下三千万缗,真正用于军事的不足一千万缗。现在要一举拿出五十万两匹银绢和一百万缗大钱也感到有些为难。不得已,只好恳求对方以珍宝和实物作价。这一点金方倒是乐于接受的,在折价之际,它又可以讨得不少便宜。 四月初,谈判结束,大部分款项付讫,阿骨打勉强打叠起精神,举行国宴,欢送宋朝的使节们。 这时,阿骨打对左企弓已经形成一种看法,认为这个读书人给他的毕生事业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可是阿骨打毕竟是个雄才大略的开国英主,既然他自己接受了他的建议,付诸实行,事情搞坏了,不能把责任全往下面推。除了当殿鞭挞以外,左企弓倒也没有受到其他的处分,今天欢饮酬酢的宴筵上,还让他出席作陪。左老头受宠若惊,带头奉觞为大金皇帝陛下祝寿,然后挨次下来为诸郎君祝寿,少不得也要在宋使面前周旋一番。他捧酒到马扩筵前时,两个冤家又碰上头,左企弓正待在自己心里骂一句“无知黄口”时,忽然听到阿骨打开口了。 “南朝如许大事,你几个使人商量了,功绩不小。来日回去交差,就让童贯前来交接城池,也好教你赵皇帝喜欢。” “这都是大皇帝加惠敝朝,陪臣回朝后敬当转奏官家,不忘盛德,永敷睦好。” 卢益的谀词,徒然增加阿骨打对他的鄙视,他直率地说: “卢尚书尚是初来,诸事多所未谙。”他指着赵良嗣、马扩两个加上说,“俺与他两位多打交道,像马宣赞这样遇事力争,辞色不挠,可算得是不辱使命了。” 这一句煌煌天语,使左企弓这付久已失聪的耳朵忽然灵敏起来。他大惊失色,马上咽下那一句已经滑到喉咙口的咒骂,把全身弯得更像一只煮烧的龙虾,高举酒杯,直到他的鞭痕尚未平复的额头上,诚惶诚恐地说一句: “敬祝马宣赞千秋长寿!” —————————————————————————— ①松亭关在喜峰口北一百二十里,见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 ②即完颜亮,1149-1161年金朝的皇帝,以荒淫残暴、好大喜功著名。1161年大举侵宋,采石一战被击败后,东退瓜洲,为部将所杀,死后降称海陵王。 ③契丹贵族掠夺老百姓财物的一个代称。 ④耶律德光死于归途中,按照旧俗,把他的尸体剖腹渍盐,腊干了送回去,当时人称之为帝羓。 ⑤女真统治者预定继承人。 —————————————————————————— 第二十四章 (一) 现在是大功告成、大家可以弹冠相庆的时候了。 收复燕云是伐辽战争这篇大文章的正题,何况他们事前已经估计到即使燕京城在交割之前必遭一番洗劫无疑,毕竟燕京是首善之府,他们去舐别人的“馂余”,多少还有点余沥可尝,因此童贯、蔡攸两个不怕担一点风险,坚持一定要他们亲自统率大军去“收复”燕京,免得再舐自己人舐过的第二道“馂余”。至于云州,虽然同样是边防重地,是燕京侧翼的屏藩,又是直趋河东路的要隘,使节们费了多少口舌,好容易才把它从阿骨打、粘罕的虎口中挖出来。但由于它以贫瘠出名,童、蔡两个对它不感兴趣,甚至派一名大员前去接收,也怕再引起军事、外交上的麻烦而耽搁下来。他们的方针是先拿下燕京,云州之事慢慢再说。后来边疆的麻烦事件果然层出不穷,吓得宣抚司再也不敢提到接收云州之事。直到两年半以后金军大举南下时,即使在形式上,云州及其附近之地也没有一天归宋朝所有过。两支南下的金军,其中一支就是以云州为出发地的。 要配得上由宣抚使、副亲自去收复这个国都的大场面,童、蔡两个在军事上作了如下的布置:首先派姚平仲为先遣使,入城去和金人的留守部队洽商交割事项。一定要谈得千妥万当,万无一失以后,才由知太原府张孝纯所属的河东军统领李嗣本率领五万名河东军为前队首先入城。这是对张孝纯努力补充兵源有功的一个报酬。然后才派种师中为“副都总兵”和杨可世、王禀一起率领西军主力为“中坚”,跟着入城。“副都总兵”是临时创置的职衔,用以位置这个难以位置的种师中。他们既不愿畀种师中以副帅的正式头衔,又怕不给他一个隆重的名义、地位,无以服西军将校之心,特别是无以解他们重用刘延庆以至丧师败军之嘲。所以想出这个名义来,让他“权”一下,事后仍可撤消。 第二次伐辽战争时期任命的副都统制何灌一败之余就带着高俅的两个侄子托辞逃走。这时他们真正重用的是降将郭药师。继中坚部队以后,由郭药师率领常胜军,护卫他们宣抚使、副两个入城。最后以西军的将领马公直、苗傅二人统率京师的禁卫军殿后。这最后的一支军队不过是拖一条尾巴而已,万一发生变化,它不可能起什么作用。 要纠集这么多的军队,再加上种种公私的准备工作,都需要化费一定的时间,以致超过姚平仲与金留守长官粘罕约定交割之期五天以后,李嗣本的河东军还逗留在中途,没有开到京郊,童贯和蔡攸的旌节仍然留在雄州城,尚未渡过白沟河。 这时完颜阿骨打倒真的已如约退到松亭关外,粘罕的军队也早撤离云中,只有他本人还留守在燕京城里。 急于要赶回去分赃,不至于在实际利益方面落在诸郎君后面的粘罕这时也等得不耐烦了,他对姚平仲口出怨言,责备宋朝言而无信,还威胁说:“宋军倘再愆误,发生变化,乃贵朝自取之咎,休怪俺粘罕无情。”以豪爽出名的姚平仲,办起外交事务来也是干净利落。他得体地回答道: “大事已定,并无少疑。接收燕京,稍误数日,乃是本朝敦礼之处。如若先期而来,岂不又要惹起贵朝的疑虑?太子久与我朝使人往来,怎不懂得两国间的礼数,何问之有?” 粘罕的一句恐吓,“事有变化,乃贵朝自取其咎”,吓得童、蔡两个无限惊慌,他们神经紧张地传令种师中作好战斗准备(他们自己是做好万一战败了就溜之大吉的准备)。这一夜,全军刀出鞘,箭上彀,的确过得十分紧张。几次谣传金军前来劫寨了。李嗣本的河东军刚刚赶到城郊,一听前线有情况,无事先自忙乱起来,一部分士兵发生“营啸”之变——半夜里乱叫乱嚷,乱奔乱跑,自相践伤。结果反而退了二十里安营。 幸喜得第二天拂晓之前,马扩从东京赶回宣抚司,童贯一见,如获至宝,马上拉住他一个劲儿地问: “众人虑金军劫营,马宣赞以为如何?” “阿骨打早已撒至松亭关,粘罕也急于回国,某可保其不来。宣抚千万传令诸军安定,按序进军入城,休堕入奸人之计,为金军所笑。” 第二天,大队人马重新整理了队伍,挨次前进,过了辰刻,前军、中坚相继进城,果然是风平浪静,不费一矢之功。粘罕的留守部队早一天都已撤走。原来昨夜的惊扰,就是有人看见北门外留守部队的撤走而引起的,真可谓是“庸人自扰”了。傍晚时分,童、蔡两使也进了城。去年四月间,童贯出师时,曾向官家借用御用钧容直,如今真正到了派正经用场的时候。他们用出吃奶的气力,一路敲敲打打、吹吹弹弹,进得城来,希望吸引全城的遗民都出来夹道欢迎“王师”,重睹汉家威仪。这一个目的果然达到了,几乎所有走得动路的居民都跑到街头上来欢迎王师。可是他们的人数稀稀朗朗,恰似久旱龟裂的田地上还剩下屈指可数的几棵萎瘪枯干、垂头丧气的稻穗一样。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科头跣足、鹌衣百结的乞丐化子。原来阿骨打在撤退之际又纳用了刘彦宗的“釜底抽薪”之计,把全城所有的仕宦富室、平民贫户、商铺邸店、贾人工匠以至优伶倡妓、僧尼黄冠以及还有一点劳动力的无业游民,连同他们的金银财宝、物资用具、衣着粮食、器皿家生一古脑儿席卷而去。这里留下来只有极少数的老弱病残以及无人照顾、自己又无以为生的鳏寡孤独和叫化乞丐,真是名符其实的“遗民”了。 金军不但胁裹去大多数的人民,搬走了一切搬得动的动产,大军临走前又进行一次大破坏,把城堞楼橹、宫殿居室、寺院庙塔,桥梁道路等搬载不去的不动产全都破坏了。这真是一次彻底友好的交割,彻底到居然没有留下一所像样的房屋勉强可供宣抚使驻节之用。偌大的一座燕京城只剩得一堆堆的瓦砾砖石,焦土枯草、断垣残圯、烧烬余屋。还剩下一些一时破坏不了的石柱石础、石桥石阶,也已疮痍满目,面目全非,把一座繁华壮丽的燕京城变成为一片尘封蛛网、狐兔横行的废墟。这真使童贯以下的全体军官大吃一惊。 北宋朝廷花了几年时间,消耗了大量钱粮,损折了几万人马,最后还要加上“岁币”和一百万缗的赎城费,赎回来的就是这样一座空城、一片废墟。 身为统帅的童贯、蔡攸处身在这座破烂凄惨的空城里也感到不是味儿。他们一向惯用物质价值来衡量天下的一切事物,既然到手的这座空城已毫无物质价值之可言,他们再要逗留在这里也大可不必了。好在它虽然没有物质价值了,但仍具有一定的抽象价值,不管怎样,他们总算是把舆图上的燕京城收复回来了,也就立了不世之功,他们在燕京只停留了十天,就急于凯旋回朝去领受赵官家的赏赐。出门一趟,总要捞回一点东西,才可算得不虚此行。 在北道整整熬了一年的蔡攸还坚决地推辞掉官家要他担任的“燕山路安抚使”的新职。童贯顺水推舟,乐得做个现成人情,向朝廷推荐河北路转运使詹度担当此职。詹度对此觊觑已久,只恨自己的资格还够不上当安抚使,一旦童贯做了人情,把蔡攸推出去的官职转让给他,真叫做天从人愿、喜出望外。 五月中,朝廷复文下来,还赍来了一颗新铸的“燕山路安抚使”的煌煌银印。童、蔡两个急忙把这颗银印、连同这座空城一并交割给詹度,率领禁军,快马加鞭地凯旋回朝。 当童贯、蔡攸急不可待地要想离开是非之地的燕京的同时,东京朝廷里也同样是唯恐再生意外,遑遑不可终日。 原来杨可世入燕的捷报递到东京时,朝廷的反应过于敏捷了,它马上发出几道诏书,明谕我军已收复燕京,准备择日告庙,并明谕开封府作速筹备庆贺大典。结果奇袭之师失败。还赔上刘延庆十万大军的溃散,发出去的诏书却像驷马既驰,无法追回了。这使得朝廷大坍其台,成为举国人民的笑柄。 这一次,官家和王黼等人吸取了惨痛的教训,矫枉过正,把事情推向反面。 四月十七日,童、蔡两宣抚统率大军进入燕京,在形式上收复燕京了讫。二十二日一篇洋洋洒洒,把历史追溯到二百年以上、把事实夸大了几十倍的《复燕奏》已经递给东京,又一次在字面上收复燕京了讫。朝廷仍然在字里行间看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唯恐再生枝节,迟迟不敢公开发表这个消息。连带童、蔡两个要求凯旋的奏章,也被耽搁了大半个月,累得他们在燕京城里日夜提心吊胆,寝食不安。 直到五月中旬,东京的市民们才在利泽门、新郑门、西水门、万胜门、固子门、西北水门等各道城门口看到张贴着三省同辜圣旨的黄榜,通告今年端午节的龙舟竞渡,因筹备不及,改期于六月初大军凯归后,一准举行,希应军民人等一体知照等因奉此……这总算是官方第一次非正式地承认收复燕京属实,大军即将凯归,而人们也懂得改期举行竞渡,其目的就为了庆祝胜利。 东京市民向来是最通情达理的,他们完全谅解官方唯恐再闹一次笑话,因而迟迟不敢正式发表胜利消息的一番苦衷。可是他们自己早从其他渠道中探悉得确实消息,用了民间的形式,先期庆祝起来。锣鼓和炮仗,似乎是两件最富于感染性的宣传品。自从有人敲响了第一声锣鼓,点放了第一响炮仗以后,连日来东京的大街小巷中锣鼓喧天,炮仗震耳,从早到夜,从晚达晨,几乎没有间歇之时。没有人为这两件感染品写过考证文章,锣鼓肯定是在奴隶社会中就早发明了的,鞭炮不知始于何时,但到了太平极盛之世的宣和年代,这两件都使用得这样广泛,使得偌太的一座东京城好像从锣鼓和鞭炮的海洋中飘浮起来,一不小心,就有陆沉之虞。 五月下旬,童贯、蔡攸带着禁军凯旋归来。他们献给官家个人的礼物是黄金四千两、径寸大小的东珠一百颗,其他犀角、水晶等宝物称是。这不是从辽宫中得来的战利品,金军撤退时,连宫廷中那间密室也破坏得寸瓦不全,哪会有宝物遗留下来?实际上,东珠是赵良嗣从军费的“羡余”项下向金人做了一笔交易,用重价收买下来的。黄金原来就是拿去给金人折价的财物,詹度花了下番手脚,转手之间,又把它“折”回来了。以风雅著名、自称酷爱书画文物的官家也并非对于这些物质价值很高的礼物不感兴趣。童贯用它们来封官家的嘴巴,于是六千万缗的免伕钱就成为一笔无人敢于去过问的糊涂帐。这对于童、蔡,还有在东京作遥远控制的王黼和其他有关人员来说,虽然在燕京捞不到多少好处,但就这一项收入而论,也是十分可观的。他们总算没有白打这一仗。 除了珍珠、黄金以外,童贯还给官家带来一颗灿烂光亮的明星,它就是残辽的降人,袭燕之役的败将,常“胜”军统领郭药师。童贯在《复燕奏》中大肆吹嘘郭药师的战功,说得天花乱坠,我佛点头,其缘故是可以推想而得的。首先,童贯不可能承认在这场战争中我方是战败者,既非战败,就需要有一个统率军队打败敌方的大将。其次,童贯又不愿承认在这场胜利的战争中,与他处处持相反意见的西军将领有多大的劳绩,于是合于逻辑的结果,就是炮制出这个常“胜”将军郭药师来填充其缺。 其实说句良心话,郭药师的常胜军倒也不是一败不胜的,它立有一次真正的战功,那是在几个月之后,在口外峰山一战。经过激烈的鏖战,彻底打垮了奚军,萧干本人也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中被杀。不过那是未来的事情。在复燕之役中,无论郭药师,无论西军其他的将领都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战功。可是,童贯既能制造出这场与事实大相径庭的胜刊,自然也能炮制出这个与真情完全不符的胜利的将军。这是符合朝廷的需要、官家的需要以及他们这一群主持战争者的需要。童贯这一举是深契圣心的。事实上,童贯已经在官家面前密保郭药师充任“燕山路安抚副使”和“燕山府同知”两个要职,也得到官家的予允。官家在一次召见中,给予郭药师破格的恩遇,当殿把两只贮冰用的大金盆指名赐给他,并且面嘱在六月初五举行的龙舟竞渡的庆功大典中,要他单独陪侍御侧,以便在廷臣和东京人民的心目中提高他的地位。 这可以说是北宋朝廷中对于一向受到歧视的武人一次特殊、破格的待遇。 官家准备在那天把郭药师当作一盘新鲜当令的樱桃推荐给东京的老百姓,以满足他们的“荐新欲”。那个捷祝的盛典将代替端午节,成为一个重大的节日,成为全国欢腾的高峰。这消息传开后,几天来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东京人在金明池一带穿梭似地往来进出,想先看到在预筹盛典中特有什么新花样翻出来,以便向别人夸口。 (二) 三月初和四月上旬,马扩等一行使人都曾回到东京来向官家述职请示,并且携同阿骨打派来的使节向朝廷商定交割燕云的具体事项。 马扩等一行人使命的重要性随着官家终于了解了在军事上不能取胜,只得依靠他们这几个使人的口舌才可能把燕京争回来、赎回来这个耻辱的事实而增加了。因此,不管官家的事务如何繁忙,只要一听说臣节们回来,他就立刻安排接见,并且过问谈判中的细节。 当金方提出具体数字后,官家垂询到: “金人与我乃友善之邻邦。借兵相助,古有成例。当年回纥相助唐肃宗、唐代宗收复两京,也只索取得些许金帛犒军。如今金人何故要添出这许多岁物?。 官家一向手面阔绰,屡次表示可以不惜重赂厚遗,务必把燕京赎回来,及至听到具体数字后,又有些大惊小怪起来。其实伐辽一役,几千万缗的钱粮都像河水般地淌出海去,又何在乎这区区小数。大约他感到颜面有失,有损他的自尊心,所以有此一问。 三个使人根据各人的处世哲学以及对官场生活适应的程度,各自作了不同的答复。 “女真诸酋,贪暴成性,惟利是从,其他均在所不恤。倘非臣等苦争,所索尚不至此。”赵良嗣也终于看清楚阿骨打以及诸郎君的贪婪面目,预料到将来边境多事,自己脱不了干系,他的富贵美梦已自打破了一大半,现在向官家预伏一笔,让官家的思想有点准备也好。 “幸赖陛下神武圣德,有以折服阿骨打,不然边患岂能如此容易得了?”卢益答非所问,模棱两可,有点像提出警告,乘机又颂圣一番,说明他确实不愧为一个官场老手。 只有马扩回答得最率直。他同意赵良嗣对女真诸酋的分析,然后不客气地指出: “此乃本朝选帅不当,军次失律,兵威不立之故。” 选帅不当,不但指责童贯、刘延庆等军事负责人,并且也把矛头指向派童贯为宣抚使,派刘延庆为都统制的官家本人了。官家听了,神色不怿者良久。幸亏赵良嗣善于转圜,等官家问到善后的交涉情况时,趁势推崇马扩的功劳道: “计议善后,臣等几次与阿骨打折冲,其间马扩犯颜力争,出力最多。” 听得这句好话,官家这才回嗔作喜,说道: “闻得马扩颇知书。” “马扩虽系西军出身,”赵良嗣代为回答道,“昔年曾中武举。” 官家又问马扩中的是哪一榜的武举。 “臣系秦嘉玉榜尘忝,”官家既然当面问到,马扩只好据实回答,还不免要加上一句说,“久受陛下教育,愧无寸进。”才算应对得体。 这一句说得文绉绉的话,补救了刚才的冒犯,果然中了官家之意。当下他称赞道: “卿倘非知书,安能出使专对?” 言下也含有他知人善任的意思。选帅不当,造成两次伐辽战争的失败,他身为天子,固然不得辞其咎,但选择使人却十分妥当,所以能够完成任务。 这次召对并无论功行赏的性质,何况马扩又以言语得罪了官家。但是出乎意外,偏偏在当天晚上,奉到御笔,马扩特除武翼大夫、忠州刺史并閤门宣赞舍人。 武翼大夫是官阶,忠州刺史是虚衔,所谓“遥郡横行”,只是给了武官这个身分,并非真正派他到四川忠州去当地方官。閤门宣赞舍人是官家接见官员时,专司接引的武官。还是马扩第一次使金时,朝廷就借了这个官职给他,可算是久借不还了,这次才得到真除。 大军凯归后,使人们又奉诏陛见一次,这时谈判结束,真正轮到对他们论功行赏的时候了。马扩又转一阶,升为武功大夫、和州防御使,这已经是中等以上的武官。 马扩从最起码的承节郎起家,跟随父亲航海到金朝去参加“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动,前后数年之间,升到现职,在当时朝廷里,已是一个出名的干员了。在这段时期中,他做的工作是好是坏?对历史有功有罪?对人民有利还是不利?这很难用一句话来评定。但他在工作中表现出来的才能,虽然受到一些人的妒忌、抹杀以至恶毒的中伤,却仍为大部分人。特别为当时几个朝代的最高统治者所欣赏。 马扩是在他的时代中见到过各朝皇帝最多的一个人。这些皇帝代表着各自的利益,这种利益有时是共同的,有时互有矛盾,有时更是截然相反,水火不容。联金灭辽,在一段时期内,宋、金的利益一致,对于辽却是莫大的灾祸了。在共同的利益中又有尖锐的矛盾,谈判赎回燕京城的艰苦过程,就说明有着共同利益的宋、金两朝发展到这个阶段时,矛盾已突出到主要地位。但是奇怪的,这三个利害关系相互不同、甚至绝对矛盾的朝代的最高统治者对于马扩个人的才能都是一致推许,欣赏备至。在辽,他受到萧皇后和后来成为西辽国王的耶律大石的赞赏。在金朝,他受到完颜阿骨打的称扬,比较起来,本朝的道君皇帝是最后赏识他的才能的皇帝,主要还是依靠敌国、邻国的统治者对他的揄扬,才开始对他注意起来,不过到底也把他升官晋禄了。 受到各个朝代的最高统治者的赏识和揄扬,这只能说明马扩的思想意识还没有离开他们的范畴,而他的才能也只能够为他们这个阶级的利益服务。 如果不是后来变动得很大,变化得很快的历史环境——那是一个把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交织在一起的动荡的壮丽的历史环境,影响了他,改造了他,玉成了他,使他的思想意识有所发展,有所突破,甚至与他原来的阶级意识有所决裂,如果不是后来那个历史环境使得他的才能能够对民族和人民的利益有所贡献,那么截至此时,马扩即使对他所隶属的这个民族和国家抱有无限热忱,希望做出一番对它们有益的事业,从客观效果来检验,他毕竟不过是封建皇朝中一个干员而已。 以后马扩的官阶基本上停留在这个阶段上下,一度从防御使升为观察使,他的职位也稍有变动,当过短暂的枢密院副都承旨和有名无实的沿江制置使,这些都不足为马扩重。重要的是他的事业有了重大的发展,远远不是那些官职的范围所能限制。他不是像大多数封建官员以他们的职位、名分,而是以他的反侵略、反压迫的光辉事业记录在历史上。因此在我国历史上,他是一位应当受到较高评价的英雄人物。 (三) 马扩两次回京述职,都曾抽空回家和家人会面。奇袭燕京城的军事计划,在一年半以前,曾经是他和刘锜的美妙构思。一旦成为事实,不幸又以失败告终,他们谈到这一战役的经过时,感到十分遗憾。他们不但痛恨刘光世的恇怯无能、刘延庆的以私废公,也批评了杨可世在战争中采取的错误措施。 但是要长谈是不可能的。马扩的公务如此忙碌。阿骨打派来的使臣,倘非由他和赵良嗣两个终日接伴,就要在东京城内的大街小巷中乱跑,行径犹如间谍。以致他们两个要轮班回家过一晚的机会也没有捞到。马扩只剩得向家里人请安、问好、简单地交换几句话的时间。 五月下旬,大军凯旋归来,马扩也随同宣抚司一起来到东京享受那一分也有他的罪过在内的“光荣”。凑在那些热闹的庆祝胜利的日子里,百务具废,这才有了一段钦赐“在家休沐”的时间,让他可以安住几天。 “书札平安知信否?梦中颜色浑非旧”,不相信书札中平安的话而相信在自己梦中看到的憔悴劳顿的丈夫,相信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处在“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危险境地中的亸娘,现在是成天地、每时每刻地可以看见丈夫,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但她还不能够相信这是真实的,仍然疑心这仅仅是一场梦。 她分明记得三月初,他第一次没有经过预告就突然回家来的那天。他先去看了刘锜哥哥。刘锜娘子惊喜若狂地把她唤去。在过去的一年中,她有过多少次在梦中与他订了重见主期,又在梦中把这个约期无限地延宕下去,以致她失却了与他重新会面的信心。如今他真的回来了,他们只隔开一道打开的门、隔开一道帘帏,她清楚地听到他和刘锜哥哥正在激越地谈论什么的声音。只要再走动一步,跨过门槛,她就可以与他厮见了。她还有什么顾虑呢?难道刘锜哥哥是外人,不好意思当他的面跟他相见?不,在刘锜哥哥面前,她决没有这种顾虑,也没有其他的顾虑,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她思想上没有准备,竟然踌躇在帘帏以外,过了好久都没有进去和他厮见。这是一个习惯于不幸而不太能够相信自己是个幸福的人的思想状态。这使刘锜娘子十分奇怪了,最后还是她把她推进门去。 四月上旬又有一次意外的见面。她劈头第一句就问他可以在家里待多久。她没有为这一意外的见面感到高兴,倒反害怕很快就要来的离别。她的害怕当然是很有理由的,那一次他在家里前后不过待了半个多时辰,和她只说了几句话。不过他告诉她燕京即将收复,不久他又可回东京来了。她不相信这话,在那一段时期中,一切可以给她带来幸福的消息,她都看成为安慰她的虚言假话。这些虚假的安慰曾使她付出重大的代价,现在即使是她最信任的丈夫的说话也不能够使她相信了。 可是丈夫的话实现了。 现在的一次不再是瞬间的见面,而是整天、整天地相处在一起了。她还唯恐这是一场梦,唯恐在这场醒得太快、醒得太早的好梦中,丈夫的形象又从她的手指缝中滑掉。她下死劲地攥紧丈夫的手——从马扩的一面来说,他起初还不太能够适应这股来势太猛的爱情热浪的袭击。但是像一切勇敢而正直的人们一样,他们能够正确理解并且迅速判断出善良和真挚的感情加以无条件的接受。何况他还有过那次在战场上去决死的瞬刻中对亸浪感到歉意的自我谴责。克服了最初的不习惯后,他就完全敞开自己的感情世界,让亸娘闯进去,自由地、尽情地去掬取她需要得到的东西。亸娘赞劲地用指甲掐痛自己的指窝,有时还要求丈夫来掐她。偶然离开的时候,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洗着、搓着、补着他换下来的衣服,洗擦他的兵器、盔甲,抢着去调理玉狻猊,为它洗刷、喂食。固然因为这一切都是属于丈夫所有的,对她具有无限的亲切感,更重要的是从它们身上来体验一种实体感,用来证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的生话而不是一场梦。 现在亸娘就在梦一般的心情中度过她一生中有限的这幸福的几天。 不知道是否存在过那种真正无私、不需要酬报的爱情?亸娘确实没有向丈夫索取过什么。但当爱情的果实一旦落到她的手里,她也要尽情地享受它。她甚至尝试着要用他们的爱情筑起一道高墙,把他和自己禁闭在高墙之内而把那个锣鼓喧天、鞭炮震耳的现实世界隔绝在高墙之外。爱情是她精神生活中的居室、衣着、粮食、炉灶、柴火、锅子,爱情可以代替这一切,除了它,她不再需要向那个高墙之外的世界伸手去索取什么了。 刘锜娘子完全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她似乎用力地把他们两个推进高墙去,而自己站在墙门口充当一个司阍的角色,不让其他的人闯进这个禁区。 但是他们只获得有限的成功。 所谓公务具废,只限于极短促的一段时间。作为时局的风云人物,宫廷、政事堂、宣抚司仍然不时要把他召去,以备咨询。在东京的庆祝活动刚刚开始,从燕京就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首先传来了故辽平州①节度使张觉举兵抗金的不寻常的诮息。 张觉拥兵自雄,不愿向金朝屈服。完颜阿骨打的大军撒出松亭关以后,就命令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等降员取道平州、滦州,入榆关回到上京去,一路上带有宣慰残辽官兵的任务。张觉手里握有二万名精锐士卒,并且一向对左企弓等大员不满。他接获左企弓等已来到平州前站的“滚单”后,做好准备,一俟他们入境,就把他们全部扣留起来。左企弓以己度人,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风卷残云的局势中,居然还有这样不识时务的蠢汉敢于反抗大金皇帝。他手无寸铁,只好束手受缚。张觉当着数万军民之面,数以叛辽不忠、降金不义、为虎作伥、戕害燕民等十太罪状,把左企弓、康公弼、虞仲文、曹义勇等几个辽奸,一一送上绞刑架上绞死,然后在一场出其不意的突击战中打败了金朝大将阇母的军队。 这是在消灭残辽政权的战争中,金人遭遇到的一次真正的挫败。 这个消息对于宋朝也是非常重要的。由于读音的近似,马扩最初错认为这个张觉就是去年馆伴他的礼部郎中张瑴。柔若无骨的文员张瑴居然能够做出这样一番事业,倒也使他心惊。但是这个小小的错误,并没有妨碍他对事态之演进作出正确预测的几种可能性。一种比较小的可能性是张觉继续扩大战果,金军暂时无力消灭他,让他作为一支以恢复残辽政权为号召的割据势力而存在。这种形势,即使出现,也是短暂的。金军决不允许在这个要冲地区内留下一股敌对的势力,它稍作部署后,势必要派出大军去扑灭它。张觉兵力单薄,一旦抵抗不住时,或则请兵求援,或则败退到我方来请求收容,这两种可能性都很大。总之,在这种情况下,我方无中立之可言,应当采取什么态度,事前必须作好考虑,免得临时惊慌失措。 此外又传来一个更加惊人、但是还没有被证实的消息说阿骨打已经旅死在军中了②。 马扩判断这个消息有几分可靠,因为在谈判的最后阶段中,他几次看见阿骨打,已经尪羸骨立、疲态毕露,有支持不住之势。当时马扩就与赵良嗣交换过意见,认为在谈判中,金方由不愿交割燕京的立场突然转变到有条件地交还,其主要原因就是阿骨打已经病入膏肓,急于要回去解决内部问题的缘故。 如果阿骨打逝世,根据金朝兄终弟及的传统继承方法,目前已被称为“谙版孛极烈”的完颜吴乞买将继承皇帝之位,这大概是无疑问的。但并不等于说金朝内部的矛盾已全部解决。据马扩观察,女真诸酋在阿骨打个人绝对权威的统治下,维持了表面上的团结和和平,不过内部也是矛盾重重的。吴乞买为人喜怒无常、才具有限。他一旦继承大位,必须依靠二太子斡离不辅助他处理军国大事。斡离不在女真诸贵族中才能威信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用他来辅佐吴乞买,并预定为吴乞买的继承人,这是阿骨打早已深谋远虑地布置下的一著棋子。可是大太子粘罕久握重兵在外,多立战功,已经培养出一股个人的势力。他本人又是个桀傲不驯、野心很大的军事领袖,吴乞买继位以后,他能否俯首贴耳地听命于斡离不,这就很难说了。在谈判过程中,马扩发现斡离不和以粘罕为背景的兀室、撒卢母多有凿枘之处,斡离不的主张取得胜利时,粘罕本人也会露出悻悻不满之色。阿骨打在世一天,粘罕决不敢有什么异动,一旦阿骨打弃世,两雄不并立。可能会爆发一场火并。据马扩的分析和估计,吴乞买继位后,为防止内部分裂,马上发动一场对我朝的战争以缓和他们的内部矛盾,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马扩一向认定宋、金之间终必动兵,阿骨打逝世的消息如属确实,战争很可能在短期内爆发,因此他一再建议当局要做好应战的必要准备,首先是停止西军的复员,相机在燕山、河北、河东前线配备重兵,加强国防。 在那些疯狂的庆功的日子里,马扩的不祥的推论和令人匮烦的建议显然不可能得到当局者的认真的考虑。但他已成为辽、金问题的专家。目前赵良嗣还逗留在燕京办理一些财务上的未了事宜,因此北边发生了一些情况,当局者理所当然地要把他找去,从他手里稗贩得一些资料转买给官家,以表示他们在军事外交方面的渊博的知识。有时官家本人也要把马扩召上金殿,有所垂询,目的是当大臣们向他奏陈时,他自己心里也有个底,表示自己是个精明强干、励精图治的皇帝,不为臣下所左右。君臣双方的表演都不符合他们的实际,当他们作着这样对等的表演时,彼此都明白对方的资料从何而来,不禁在心里匿笑。 这对于马扩来说,真是“卖椟还珠”了。知识的本身只是一只空盒,建议的内容才是真珠。他们另售趸批地买去他的知识,却不认真考虑采纳他的意见,这使他十分焦急。 这些实际的军事,外交事务占去马扩主要的注意力。当他充分享受亸娘的爱情时,一受到朝堂和宫廷的召询,就会使他从精神到肉体暂时都逸出她的爱情的高墙以外,翱翔在实际事务的天空中。 不管朝廷是否接受他的意见,他马扩对边境的国防事务是早已生死以之了。他锲而不舍地提出问题,提出建议,希望这些顽石终于有那么一天会得点头。 可是形势逼人,允许他在里面回翔的时间已是十分有限的了。 (四) 此外,家里还有一个刘锜娘子这位爱情的义务司阍阻挡不住的闯入者,他经常要扣门而入、甚至是越墙而入,进来打扰他们的伉俪生活。 他就是赵隆。 经过名医邢倞小心翼翼的治疗,加上这一年多以来亸娘、刘锜娘子的加意护理,赵隆的病体早已康复。前线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能去,等到他能去的时候,前线早已不需要他去参谋了。现在他仅仅是为了关心并且希望尽可能快地获知这方面的消息,才逗留在东京。而这些消息常常是令他沮丧,令他十分气恼的。有几回他大发脾气说这次一定要卷铺盖回西北去了,结果还是受到惰性规律的支配,继续受坏消息的折磨,继续大发脾气,而仍然无限期地逗留在东京。 他期待的是胜利,得到的却是不断失败的消息。第一次战争的挫失,种师道的受责、刘延庆的被任命、奇袭燕京之役的功败垂成、第二次战争的大溃败以及拿回燕京城的可耻的交易等等,无论在当时或事后得知了,都使得这个与军队有着血肉联系的老军人感到无限失望、无限懑愤。 现在他的气愤集中在郭药师身上。 他带着老年人的健忘,老是把这个得不到满意答复的问题一再提出来问: “童贯那匹阉驴作甚要把这个姓郭的鳖蛋带到京师来厮见官家?” 他一直记不得这个姓郭的鳖蛋的名字,这个名字与宗教相联系,而与军人毫不相干。记不得名字,索性就叫他鳖蛋,鳖蛋是他们西军中对于一个瞧不起的军人最侮蔑的称呼。郭药师是降将,在传统的老军人的心目中最瞧不起的就是降将。此外,赵隆还带着一股激愤的心情猜到童贯的别有用心。童贯之所以要抬高郭药师的身价,其目的就是要打击西军的威信,贬损西军的地位。他打算把郭药师留在燕京,担当起北方边防第一线的重任,以便把西军调回去陆续复员。赵隆的猜想是有根据的。种师中只做得半个月左右的“副都总兵”,接收燕京的大事一了,宣抚司就忙不迭地撤销这个临时职衔,并以优待为名,恩准他回西北老家去休沐。杨可世目前虽仍在燕京,童贯也不喜欢他,已列入几个月后复员将领的名单之中。只有王禀在滹沱河一带转战有功,被太原知府张孝纯看中了,通过宣抚司,再三挽请他留在河东,主持太原军区的防务。很明显,童贯要扩大并培植常胜军作为自己的本钱以与西军抗衡,并且用来代替那个实在抬举不起来的刘延庆。 当马扩不能够给赵隆一个满意的答复时,邢倞出来补充了: “俺听得郭药师被拜为检校少保、燕山路安抚副使兼同知燕山府事后,迎着童贯就跪下来叩头谢恩。童贯一把把他搀扶起来,道:‘少保如今是与咱同功一体、并起并坐的朝廷大员了,为何要行这等大礼?’郭药师感激涕零地回答道:‘宣相是药师的再生父母,药师只知道见了父亲就拜,不知其他。’乐得童贯从骨髓缝里都钻出笑意来。” “阉驴生不生得出鳖蛋?这个俺没见过,倒要请教太医。”赵隆想出一句恶毒的话来发泄他的气愤。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邢倞带着博物格致的幽默感,一本正经地回笞,“童贯还有两个亲儿子呢,又安知他就生不出一个鳖蛋?” 这个有点渲染得过分的小道新闻,没有得到消息灵通人士刘锜的证实,东京人向来善于捕风捉影,添油加酱。把郭药师讲得如此不堪,可能出于他们的想当然。刘锜曾和郭药师打过交道,郭药师奇袭之计,受到刘锜的支持。在筹备袭燕的过程中,也认为他思虑周密,胆大心细,是个将才。但同时也感觉到他胸有城府,凡事都不肯随便表态,居心难于窥测。‘刘铸说了一件真事:官家把两只贮冰的大金盆赐给郭药师后,他带回下处,把跟随他进京来的伙伴一起召来,先说了一番官家深思厚德,如不图报,猪狗不如的话。然后慷慨陈词:俺郭某今日渥蒙官家厚赐,都是诸君之力,诸君合该得到这分赏赐,郭某何功之有?当场就把金盆剪开了,一一分给部下,自己一无所取。 从封建官场的角度看来,把官家赐的金盆剪开分给部下。至少是对官家不敬。有人把这件事奏知官家,官家不以为忤,反而夸奖郭药师薄己厚人的作风,是个“廉能之将”,还说:“此乃郭药师能得部下死力之故,异日必能捍卫边疆,为帝室屏藩。” 马扩是促成常胜军反正的联系人之一,他知道甄五臣策动反正,确具诚意,郭药师当时多少有点被迫的性质。但常胜军反正是在他使金以后,情况不甚了解。马扩与郭药师有过几次接触。大致印象与刘锜相似,还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看法。现在他也提起一件值得注意之事:这几天郭药师常带着部将到京郊的西南角牟驼岗一带去转。牟驼岗是官府畜牧之地,马匹云聚、秫豆山积,更兼地势高敞,俯视京师,有高屋建瓴之势,是屏障京师的军事要地。郭药师身为降将,好不容易被童贯第一次带到东京来,相国寺、马行街等繁华之处都不足引起他的兴趣,却一再到牟驼岗去察看,居心何在? “贤侄,贤侄!你们不信,且信老拙的一句话。”赵隆根据他们提供的这两条线索,立刻就得出自己的结论,“依俺看来,这个姓郭的……鳖蛋分明是一个当朝的安禄山。” 仅仅根据这些薄弱的证据,就把郭药师比为唐朝的大叛逆安禄山,赵隆这个结论未免下得太性急了。刘锜、马扩心里也未必认为这位老上司的意见是绝对正确的。但是驾驭降将,思威并施,两者都要保持一定的分寸,刘锜、马扩都感觉到官家如此破格地优待郭药师确是过分了。这样做,倒真是在炮制一个安禄山,如果郭药师的野心和实力,当时还没有发展到像安禄山在天宝末年那么大的程度。从这点来看,他们的老上司、老丈人的忧心忡忡,并非毫无理由,这就怪不得他一天要几次闯进女儿的高墙去破坏他们的宁静生活。 六月初五,转瞬即至,这几天东京城里郊外,为了这场庆典,已形成一股疯狂的气氛。但在刘锜家里是另外的一种气氛,他们几乎没有人提起金明池竞渡。第一个赵隆,说到庆祝大典就有一肚皮的气,他说:今日之事,可耻莫甚,还有什么面皮谈到庆祝?亸娘一心只想留在高墙内,根本不想出门去玩。刘锜娘子现在是以亸娘的意志为意志,亸娘的忧乐为忧乐,亸娘愿意留在家里,她自然也要留在家里。事实上,刘锜娘子已经暗暗地拟定一项计划,她准备到了六月初五那一天,在自己家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宴会,庆祝他们得以安渡去年此时只有她和丈夫两个心里明白的一场真正的危机。去年五月二十六初战失利和以后一系列的败讯,六月初三马扩单骑陷阵、下落不明等消息如果当时封锁不严,泄露给亸娘父女知道了,在这个家庭里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说还可能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这才是这个家庭里最最值得庆祝,值得大家干一杯酒的节日。 刘锜娘子的这项庆祝计划受到丈夫的赞同,他们打算暂时让亸娘父女闷在葫芦里,然后在祝杯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宣布去年的危机,要大家高高兴兴地过这个节日。 但是初三晚上,刘锜接到镇安坊派人送来的一张字条,把他们的计划打乱了。 这字条是一首《更漏子》的小词,那娟秀的笔迹分明出自师师手笔。词牌下面还赘上了“小词代柬,寄刘四厢、马宣赞”这个命意显然的题目。 “别愁多,欢绪少,满眼紫葳红蓼。 抛旧谱,弄无弦,日长如小年。 香雾薄,卷珠箔,结想芳洲杜若。 看飞舸,竞中流,旧盟还记否?” 这首小词的节拍,提醒了刘锜、马扩的诺言,命意虽然明显,调子却是低沉的,似乎她有什么心事,寓词寄意。这却形成了一种压力,迫使刘锜、马扩不得不前去应约。 要实践去年的这个约定,就必须破坏目前的这个庆祝计划,这倒使得刘锜踌躇起来。何况去年他还说过这样的漂亮话:“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遣一介之使相召,刘锜岂敢不直趋妆召奉候?”说这种话是要兑现的,否则就不像个男子汉了。刘锜把眼睛瞟着词笺,口中只问: “兄弟看此事怎处?” 刘锜娘子看见丈夫踌躇,也跑来大声念出了师师的词,及时替他解了围。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两个既与师师有约在先,岂可不践?”她征求了亸娘的同意,在明决之中不无有点讽刺地说,“丈夫和兄弟先去陪师师看竞渡,晚晌回家来领咱的这杯祝酒,两全其美,有何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