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亲兵应声进来。辛兴宗说: “好!就派你两个去找辆车,把这位娘子接送回家,与她医治压惊。再传俺的将令,谁再敢欺侮她,就把他宰了。” “且慢!”马扩生怕还有意外,当场借了纸笔,写下自己的姓名下处,摺叠好了,递与妇人,嘱咐道:“有了辛统领的将令,谅无人再敢薅恼你了。有事就来告辛统领,辛统领会与你作主。” “俺一定与你作主,娘子放心。”辛兴宗不得体地笑起来说。 “辛统领如不得闲儿,”马扩把眼睛紧紧盯住辛兴宗道,“就叫你当家人拿着这字条去找俺,这份闲事,俺算是管定了。” 辛兴宗假装没有看见马扩的脸色,把妇人送出营门后,又补了一句: ”那个什么第八正将范琼,俺这就申报刘太尉,手到拿来,立正军法。把这等人留在军队里,还成什么王者之师?俺早说该把他们办一办了。” “是你胜捷军的第六副将。”马扩严厉地更正他。 “是第六副将。”他忙不迭地更正,然后把马扩殷勤地送出村口,摸摸玉狻猊的颈子。称赞一声“好马”,趁机笑出一个显然要想平平它主人的气恼的谄媚的笑。 (三) 几天以后,一个年纪大约二十八、九岁的精壮汉子,带着马扩留下的字条,找到他下处来。 宣抚司是个排场阔绰、门禁森严的机关,凭着他这身庄稼人的服装,就可以推想大门口的岗哨一定给他捣了不少麻烦,争吵过的痕迹还没有从他脸上拭去。但是当人们指点他说这就是马宣赞时,他打量了一回,不暇答话,扑翻身躯就拜。接着自我介绍道他姓赵名杰,是涿州固次县旺谷村人氏,昨日刚从小谷庄接了他浑家的一家老少回南来,得知家里发生了这件事,赶忙跑来拜谢马扩搭救他浑家之恩。 “大嫂烈性,令人心敬,”马扩十分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谦逊道,“俺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值不得挂在口齿问。就是留个姓名、职衔、地址,无非为了督促辛统领看顾你家,并无他意。大哥又何必跑来专门道谢?”接着又问起“大嫂的身子可好些了?这几日可有人来薅恼她?” “俺女人的伤势正待好起来,托宣赞之福,这两天倒也无人敢来薅恼她。只有辛统领派人送了二十两银子来与她压惊,吃她推出去了。” “大嫂做得好,”马扩称赞了一句,然后建议道,“依俺之见,你们住在那边,终非久长之计。杨统领这里御军较严,军纪甚好。怎得觑个方便,大哥一家都迁到东头来住。俺便中也可就近照看。” “多谢宣赞盛意!”赵杰谢了马扩的关怀,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表示异议。他锐利地反问道:“只是俺一家搬来,果然太平了,撇下许多兄弟姊妹在西头,谁又保得定他们不出事?再则俺携老挈幼,背井离乡,南奔回来,三次两番,冒着锋镝之险,偷渡界河,为的是哪一桩?”他的话也像剑锋一样,光芒四射,咄咄逼人。他道:“俺一不为逃难,二不为贪图一家一室的安宁,要贪图安宁,就留在河北不来了,又何必去来匆匆,两头奔波?” 接着,他的发言就像一篇慷慨激昂的控诉书。 “俺家自高祖以来,世世代代都住在北地,世世代代受尽契丹人和汉儿大姓的腌臜气。他们蹂躏凌辱,无所不为,只要活着有一口气,就和他们势不两存。这苦况与宣赞谈个三日三夜,也诉不到尽头。好容易盼到俺这辈子,盼到契丹政府四分五裂,盼到大军压境。大伙儿想,这苦日子可要出头了,俺们可不能白张着眼睛等,哪怕断头洒血,肝脑涂地,也要踊跃奔回。心头火辣辣地,只愿奔到大军跟前,充个马前卒。大军北渡时,好歹做一名向导,引山觅路。只要驱逐得鞑子出去,重见天日,就算送了命,也是心甘情愿。”他略为停顿一下,“哪里承望回得南来,眼看大军按兵不动,坐延岁月。前天又出了这等事。不瞒宣赞说,俺倒不怕这些歹徒,一旦碰上他们,他们有刀有枪,俺只有精拳头一对,争着这口气,也要与他放对,拼个你死我活。只是这等事声张出去,剥尽了南朝人的脸皮,说什么王师不王师,与鞑子有什么两样?这岂不令千千万万的汉儿们心灰意冷,沮坏了灭虏复汉的大业!” “大哥说得不错,其实我军中,也只有这支胜捷军纪律最是废弛,其他各军倒不是这样。”马扩简单地回答他,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这个赵大哥,说话、行事、见识都是卓荦不群,哪里承望在此时此地遇到这样一个有心人!俺今日结识得他,与他肝胆相照,也不枉前日搭救他浑家一场。” 原来马扩开始看他前来道谢时,把他看得低了,认为他只是一个道义上的债务人。像一切高亢的人一样,他们决不愿在物质上或精神上欠别人的情。必须利用适当的机会报答了他,还了这笔欠债,才能与债权人取得平衡的地位。他们承认身分上的、却不承认人格上的差异。马扩虽然理解他的心情,但认为在意气的男儿中间,这毕竟有点婆婆妈妈,最好还是蠲免这道虚礼。 现在他的一席话改变了马扩的看法,使马扩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来估价他。但是在这初步的印象中,由于马扩自己在斗争意识和斗争知识方面的局限性,仍然没有把对方的价值充分估计出来。 事实上,在契丹贵族的残酷统治下,二百多年以来,广大的汉族人民和其他各族人民承担了罪恶统治的全部重量,同时也展开了顽强的斗争。契丹贵族从哪天开始把枷锁套在人民的脖子上,他们就从哪天开始了挣脱枷锁的斗争。斗争的薪火代代延续,永不熄灭。在那些艰苦的岁月中,力量对比(军事、政治,组织和斗争经验的综合体)还屈居下风时,斗争常常是失败的,人们不得不付出大量生命的代价。但是每次失败都为新的战斗积贮起力量。再战再败,再败再战,人们就是遵循着这条历史的道路,用自己的鲜血凝成一篇像宝石一样发光的民族斗争史,不到胜利,决不停息。 他们在失败和斗争的反复交替中逐渐成长起来。到了赵杰这一代,他们已经锻炼出更加坚强的斗争意志,积累起更加丰富的斗争知识。目前风云多变的时局,迅速形成了一个大动荡、大决口、大爆发的形势。这个新的时局形成的部分原因就是他们长期以来斗争的结果,反之。它又使得更多的人们卷入这股旋风中,受到更大的锻炼。 赵杰就是这样一个从战斗实践中涌现出来的风云人物。他沉着机智,能够正确地判断什么时候需要隐蔽起来,什么时候应该采取积极的行动。他可以做一个老练的斥候,可以胜任愉快地带领一个小分队,如果让他得到更多的锻炼,他也可以领导一个规模更大的战斗集体。他这次南归,与其说不愿在契丹贵族统治下继续过奴隶生活,不如说他怀有更大的雄心壮志。他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为了实现这个任务,首先要结识一批南朝豪杰。马扩就是他碰到的理想的人选。他的努力获得初步成果,他以一番披心沥胆的谈话,赢得了马扩的散佩。 马扩向他打听辽军后方的动静,这一同正中他的下怀。 “宣赞有所不知……” 赵杰一开口就被马扩豪爽地截断了。 “大丈夫志同道合,一言相契,便成知己。大哥今后休得有这样见外的称呼。俺排行第三,便是你的三弟了。” “俺是草野之人,新来乍到,又没立过半分功劳,怎敢和宣赞称兄道弟起来?” 马扩跃进式的友谊的提议遭到他温和的拒绝,似乎他还想继续观察,为了避免在这个无关宏旨的问题上纠缠,他马上正面回答问题: “宣赞有所不知。析津府②所属六州二十四县的老百姓,人人延颈企足,以待辽廷之覆亡。休说俺汉儿,就是贫苦的契丹人,奚人、室韦人③、渤海人也都和咱们一样心肠。” “他们怎得与咱一条心肠?” “天下的穷人心连心,大家恨不得把辽的南面官、北面官一齐扫尽,才能盼到有好日子过!” “尽扫南北面官儿,可是要动兵弄仗的,光是说说想想,却不济事。” “宣赞没到那里去看过,怎知道他们就不会动兵弄仗?”赵杰微笑地顶了马扩一下,“早二年,关东形势云扰,渤海人高永昌起兵反辽,接着安生儿、张高儿举义,在榆关以东,屡创辽军。后来金人尽占关东之地,安生儿战死,他的部属尽归张高儿所有,与霍六哥一军合流,如今仍在懿州一带抗击金军,并与关内义军相互呼应。”然后他眉飞色舞地讲到近处的义军,“今年以来,畿南义军大起。宣赞可知道涞水县有个张关羽,又有个董庞儿?张关羽使一把大砍刀,有万夫不当之勇,董庞儿足智多谋,他两个招兵买马,结了几个山寨,手下各有数万人马。四军大王④几次三番派了军队去征剿,都吃他们诱进山里,杀得片甲不留,只好逡巡而退。如今他们声势太振,附近各州县老百姓去投奔他们的,如水之归流,已成了大气候。” “不想涞水县,近在咫尺,就有这等声势的义军,”马扩欣然地说,“俺囿于见闻,真可谓坐井观天了。只不知这等规模的义军,别处可有?” “人心厌恶契丹,义军方兴未艾,三千、五千的到处都有。有的归入张、董麾下,有的独立门户,近来更如雨后春笋,蓬勃茁长。即如俺族兄投入的一支义军,俺南渡前只有三、五百人,这番回去。前后不过一月,他说聚义的已有五、六千人。宣赞举一反三,就可知近来义军已成燎原之势。” “义军近在畿辅,患生心腹,辽君臣才打了几个败仗,难道就置之不顾,坐视它强大吗?”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赵杰掉了一句书袋说,“契丹人怎敢把义军置之度外,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何?”这时他直率地提出一个建议道,“宣赞几时得闲,和俺潜去河北走一道,亲眼看看义军的声势,就知端的。目前奚、契丹的重兵全摘去前线备战,白沟河边,大兵云集,离此三五十里开外,就只有一些巡哨部队,再进去连军队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俺来回几次,进出自如,只当他没事儿一般。看来辽的兵力已绌,渤海、室韦都不为它所用,汉军又不肯为它卖力。这四军大王,前线后方,两处奔波,却没抓把柄处。俺看他也只好走到哪里是那里,谈不上什么通盘筹划了。” “大哥说到汉军,”马扩暂时撇开他的建议,抢着问,“可知道他们有一支叫做什么常胜军的,近况如何?” “这常胜军的事儿,俺倒也得知几分。他们从统将到士兵。都是汉儿。他们的父兄,当年在辽东铁州、盖州一带,多受女真军的杀戮。契丹人成立此军,就是要他们向女真军报怨,故称‘怨军’,后来才改称常胜军。成军以来,转战东北,契丹军百败之余,只有这支怨军还打得几个硬仗,支捂一时。自从宋师北伐以来,萧干说汉儿都是心向南朝的,不放心把他们放在白沟前线,都调去后方布防。目下全军八千人,由五名汉将分统,驻在易、涿两州。义军稍存顾忌的,就是此军,但它也不肯为契丹人所用,萧干几次调它去剿灭张关羽,常胜军的统领郭药师口里葫芦提答应了,却只管推托个原故,按兵不动。他岂识不得辽廷以汉制汉,让你们自相残杀的计策?四军气得瞠目跌脚,却也奈何他们不得。” “大哥说得恁地清楚,真可谓了如指掌,”马扩满意地点头道,“可笑和诜这厮,成天地说要策反常胜军,对它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派人去了两趟,兀自不得要领。” “俺有个表叔,名叫甄五臣,见为常胜军一名统将,带了二千五百名人马在涿州大营盘驻屯。他自幼就出外吃粮子,俺没和他见过面。他的亲兄弟甄六臣却和他常见面的。六表叔闲常也来俺家,告诉俺说,五叔早有过‘相机而动,得便南归,谁愿受契丹人腌臜气’的话。因此俺知道,一旦大局动荡,常胜军终将为我所用,只是郭药师不露声色,尚在狐疑未定之际,需得派人去与他联络才好。” 马扩点头称是。他记得刚来前线与他爹交换意见时,也曾谈及此事,彼此都有同样的看法。 “大哥刚才说得妙,要知辽军后方动静,最好亲自跑去看看。”马扩沉吟再三,毅然作了决定,单刀直入地提出要求道,“俺也久有此心,只是未得其便。今天大哥这一说,俺心里更加跃跃欲试,欲求大哥做个伴侣,陪俺同去北道走一遭,未知大哥意下如何?” “去,去!”赵杰用钢铁般的声音回答,“宣赞要到哪里去,哪怕是铜山铁岭,天涯海角,只要用得着俺,俺都奉陪。宣赞且说哪天动身最妥?” “依俺的心思,最好今天就走,只怕大哥还有些家事要料理。” “兵贵神速,既然宣赞的公事都放得下,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家事?今晚就走如何?” “好,好。大哥真是个豪爽的性子。俺们今晚就走。” “等俺回家一转,”赵杰思虑周密地想了一想道,“凭宣赞这身打扮,如何去得?待俺给宣赞带一身庄稼汉的衣服来,趁今夜月黑天暗,正好渡河前去。” “到了那边,咱们只以表兄弟相称。咱们倒过来,大哥改姓马,就叫马志隆,俺改姓赵,就叫赵邦杰,”马扩乘机说,“你是大哥,俺是三弟,可不能再是宣赞长、宣赞短的了。” “不好,不好。赵邦杰,赵邦之杰,最犯契丹人的忌讳,马惠隆文绉绉的,也不像个庄稼汉的名字。”赵杰摇摇头说,“这个再商量了,在这里,宣赞还是宣赞。” 赵杰一笑走了。看来,这个刚毅的汉子,在这小小的称呼问题上还不是那么容易就取得妥协,他要从实践中来考察马扩。 (四) 宣抚司的长官和僚属们枉自掘下了许多陷马坑,布下了许多绊马索,仍然限制不了这匹没笼头野马的自由驰骋。马扩想做就做,说干就干,当天晚上换上赵杰给他带来的衣服,一过午夜,就跟着这位完全可以信赖的向导渡河过去。他既没有张皇其事,也不故弄玄虚,更不去考虑它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也许在一切考虑之中最不值得他考虑的就是他自身的安全问题。马扩是这样的一种人,与其说他多了一点别人也许缺少的东西——勇气,不如说他少了一点在别人身上难免要多出来的东西——个人安危得失感。他的头脑里充满着各种计划,一旦酝酿成熟,作出结论,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的行动了。 现在他是从一个危险地带走进另一个危险地带。危险是从客观的实际来说,他主观上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进入布满了武装巡逻的辽军控制地带,犹如他平日生活在布满荆棘罗网的宣抚司控制地带一样,他的心脏也没有多跳动一下。 依靠他们的机警和敏捷,特别是依靠赵杰的熟悉地势、了解情况,他们顺利地渡过河,顺利地跨过最初的二十多里地段。在这个区域里,辽军层层密布,他们却好像善于打地洞的蚯蚓一样,就在辽军的鼻子眼睛底下,游行自如,没有出一点岔子。 可是像生活中常会碰到的情况一样,他们唯恐出岔子的地段倒没有出岔子,及至走到前、后方接界之处,当他们认为已经到了比较安全的区域,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忽然被一队正在巡逻的辽军骑兵部队发现了。他们躲避不及,只好照直迎面走去。 “牛拦军!”赵杰轻轻碰了碰马扩的臂肘,警告他。 马扩心里明白,牛拦军是辽军的突击部队,它不放在前线正面作战,专一用作包抄、奇袭、阻击敌军,兼在后方负责防谍工作。牛拦军的官兵一般都出身于斥侯,会说当地话,对汉儿的情况十分了解,对付他们需要特别小心。 他们走不了几步,为首的一名牛拦军军官果然勒住马,把他们打量一番,喝问道: “你两个是谁?” “庄稼汉。”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俺家住在东乡小王庄,给这里白水屯的大伯送粮食来了。”赵杰故意说得结结巴巴的,还侧侧肩膀,让对方注意到他掮着的空粮袋。 “那个汉子是谁?好生眼生!” “是俺表弟。” “你表弟是个哑子,要你答话!”他转脸问马扩道,“你干什么来了!” “俺也来探望阿爹。”马扩注意到自己说本地话的发音还比不上这个契丹人准确,但是把姑爹唤作阿爹这个当地特有的称呼,减少了对方的疑虑。他说,“阿爹瘫痪了三年,自己动弹不得,吃穿全靠亲戚照顾。” “你阿爹没有儿女,要你们照顾?”那契丹人要炫耀他对当地的知识,故意把阿爹这个称呼说得怪里怪气的。 “俺哥子见为常胜军,哪得闲儿回来照顾二老?” 常胜军引起了契丹人不寻常的注意,他再一次把马扩看了又看,问道: “你表哥在常胜军里当什么官儿?” “俺哥子才去从军了两年,哪有好官儿轮到他头上,无非当个哨官罢了。” “他的统将是准?” “俺哪知道他的统将是谁,只听说驻在武清县。” “武清县哪有常胜军?可知是你扯谎了。” 马扩仍然坚持说表哥驻在武清县,没有中那契丹人的圈套。 “自从俺哥子在外娶了老婆,养了个大胖儿子,”赵杰急忙插上来为马扩解围,他也几乎忘记刚才自己的结结巴巴的说话,“哪里还记得娘老子?大伯疯瘫了大半年,他何曾回得家来探访一次?俺也是湿手捏干面,粘了手就脱不得干系。谁叫俺是他的亲侄子!” 一句话说得契丹人也笑起来。 “你们快回去!”军官吩咐道,“兵慌马乱的,少往前线走。老头动不得,不好叫婆子出来掮粮?要你两个精壮汉子跑来跑去?再叫俺看见你两个,可就不客气了。” 赵杰嘴里还在啷哝,那军官早就带着这支牛拦军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宣赞不合提起常胜军,”这里留下他两个时,赵杰埋怨马扩道,“惹起他的疑心。他说武清县没有常胜军是有意试试你,俺真为宣赞捏把大汗。” “大哥,你看他忌讳常胜军?” “这个自然。” “俺也是有心去试试他,契丹人越不放心它,它就越可为我所用。” “这个还待去试?宣赞忒大胆,”赵杰故意咋咋舌头,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吃他盘问得紧了,咱这对表兄弟,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话一多就难免要露出破绽。” “大哥说得好,”马扩听了,欣然有得地说,“今后咱两个的姓氏、生肖都改成牛、马,他们盘查起来,就不会搞混了。” “几辈子都为契丹人和汉儿大姓们做牛马,难道还要姓牛肖马?”赵杰深沉地叹口气,“这番如果成了大业,只盼得咱们的下一代不再为他人做牛马,俺死了也自甘心。” 过了这一关以后,他们真的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人是有的,到处都是汉儿们。契丹、奚的军队看不见了,室韦、渤海军也看不见,契丹的各级行政机构接近于瘫痪状态,官儿们、胥吏们都躲着不露面。奇怪的是在常胜军的防区内,常胜军也不露面。常胜军统领郭药师下令把部下都关进营房里,非有要公,不得外出。他这样做的目的,一来是松弛契丹人对他的防闲,二来避免和举义的汉儿们发生摩擦或过分的接近,更重要的是他要集中全力,随时准备应付非常事变。在剧烈动荡的日子里,能够有效地约束部属力持镇静,不要环境的影响而作出没有把握的轻举妄动,这不但是一个有能力的,还是一个有很大的政治野心的军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没有军队,没有官府,没有什么可以妨碍他们活动的人,他们就在这样自由的天地中跑了三个州县、几十处村庄,还跑进一座山寨,接触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 马扩亲自的观察证实了赵杰向他描述的一切。他发现,与死气沉沉的契丹官方相反。广大汉儿正处在热气腾腾的精神状态中。他们以非常的活跃和十分坚决的行动来迎接这一场人人意识到的、即刻就要来临的大喜事,并且准备为它贡献出自己的一切。从他们一出辛辛苦苦,连咬下半个蒸饼时还得忍住辘辘饥肠留下其余的一半当作明天的口粮而积贮起来的有限的一点资财,相依为命的妻子儿女,一直到自己的生命为止,都在贡献之列。有人准备进山;有人已经把两个儿子送去了,还待把小儿子一并送上山;有人去了又回来准备动员更多的乡亲一起去。他们毫不费力地做着动员工作,许多人主动要求把他们一起带去,如果有人还存在着一些残留的顾虑,他们以自身的经历和轻松的语言很快就把这些思想顾虑打消了。 “到山里去敢情好!只怕俺没有武艺,不省得打仗交锋,他们不肯收录。” “谁又有三头六臂?就是张关羽也只有一头两臂。大家学起来,就会打仗了。你抬不动刀枪,拉不开弓,搬块大石头从山顶上扔下去,也掷死两个契丹兵。” “山里可要俺妇道人家?” “怎么不要?山里人不吃饭,倒是吃树叶、喝露水的?大婶去了,正好给大伙儿做饭。” “俺五婶六十多岁了,昨天,俺叔子刚派人接她进去。俺看她坐一辆独轮车,摇摇摆摆地进山去,好不自在!” “山里可热闹啦!前两天有人来说,山里会打箭镞的人手不够,把打铁的李大叔接上去了。他们说,如今使枪的、射箭的、养马的、缝制旗帜衣服的,连得砌泥墙、劈竹篾编造罗筐的,式式都有,行行齐全。每天进山的像河流一样,真所谓是‘川流不息’。” 他最后掉的一句书袋,引起了人们的嘲笑。 “三十六行都派用场,就数你读书人最没用。” “这是什么?”这个当过三家村塾师,是当地唯一的知识分子,忽然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高举着摇一摇,得意地夸耀道,“这是俺连夜给修下的战书,明天捎上山去,得便就要投与高知州,与他一决雌雄。” 也有人舍不得瓶瓶罐罐。就是这一只瓦瓮从祖宗传到他手里已经用过五、六十年,经他手修补过的裂缝也有七,八处,要他丢了上山去,还不免有点心痛。 “俺什么都舍得,就是这只水瓮还是爷爷留下来的……” “有什么放心不下!进山两个月,契丹人夹着尾巴逃走了,咱们又回到老家,砖头瓦片,什么都缺不了一只角,还在乎一只水缸?” “俺去了可看得见张关羽?” “张关羽手下有五、六万人,”那位塾师插言道,“你刚进山,就这样容易让你见到面了?” “这倒不然,上月里俺亲眼看见董庞儿带着人马经过村里。清清秀秀的一张脸庞儿,还跳下马来跟乡亲们答话。” 一说到义军的领袖们,人们的话越发多了。 “也是那一回,有人献上一篮鸡子儿,他董庞儿亲亲热热地叫声老大娘!还说鸡子儿带回去给小孙女儿吃,俺军队里什么都不缺少,老大娘自己保重。” “那个张关羽,身长七尺,豹眼环须,生得像汉末三分时的张桓侯一样。人家说涞阳山一战,他仗着一把青龙偃月刀,在十万辽军中往来驰突,一个拖刀计,就把西京留守萧伊苏斩下马来。” “怎得让俺上山去见见他两位也好!” “你今日去了,明天就见到他两位。这个俺给你打包票。” 马扩就是在这一片起义声中到达敌后的,他直接或间接地听到这些议论。所有参加义军或准备参加义军的乡亲们都是这样公开、热闹、兴高采烈地谈论这些,好像谈到他们去赶一次集、赛一次会。马扩完全没有必要掩盖自己的身分。赵杰在这个地区里的联系面是这样广泛,熟人是这样多,人们听到这一对牛头不对马嘴的表兄弟来了,不禁都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人人都喜欢他,保护他,热情地把他们迎接到自己家里去,宰鸡杀鹅地款待他们,不然就煮两个鸡蛋,煨一斤芋艿,塞进他们的衣怀。乡亲们都以做这样一个东道主为自豪。他们每到一处,邻居们都跑来问东问西,打听消息,了解情况。也有人把出于主观愿望的过于乐观的道听途说反过来告诉马扩。譬如说董庞儿的义军已经打进易州城,郭药师统率全军反正。譬如说燕王病死,燕京城里乱成一团。又说白沟河边的大军已被南军打败,败兵正纷纷向燕京退去等等。这些消息虽不可靠,却也足以觇民意之所向。 赵杰希望把马扩带去见见张关羽,可惜张关羽、董庞儿都不在附近的山里,赵杰只好把马扩带上他族兄在那里当头目的一个小山寨。 马扩是带着这样一个疑问上山去的:既然义军的声势已经如此浩大,他们为什么不乘势结聚起来,攻城掠地,直迫燕京,还要上山结寨为保守自固之计?这个问题的本身也表示马扩对形势的估计是过于乐观了。义军总的人数虽多,可还没有团结成为一支凝固的力量,譬如说这座山寨,也树起了“董”字大旗,他们的头儿却还没有跟董庞儿见过面,还有待进一步的联系。再说辽军虽退,随时仍可卷土重来,对他们的力量也不可低估。 这个小小的山寨,正确地回答了马扩的问题。 当义军还在积贮力量的时期,选择依山傍水之处,筑垒结寨,作为根据地,以图发展,这完全符合兵法上所谓“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这一战略原则。当然一旦时机成熟了,具有攻城掠地的实力,就可以倾寨而出,流动作战,不必再拘守山寨。这要看形势的发展而定。 结寨筑垒是北方人民抗辽斗争的传统形式。据赵杰的族兄告诉马扩,在畿西、南一带遍布这样的山寨,有的山寨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他们这座山寨就是在六十年前旧垒的废基上增修而成的。马扩看到它的规模虽小,却布置得井井有条。特别注意对外的交通线和汲水道,这里都渗透了实际作战的经验教训,这给予马扩非常深刻的印象。 赵杰、马扩下山后,又去找了甄六臣。 甄六臣的五哥甄五臣被关进营房去了,就连他身为统将,也要恪遵将令,可见得郭药师这道命令的严格。他们几番想混进营房去找他,都没有成功。马扩未便久待,就写了一封亲笔信,托甄六臣有机会转递。甄六臣满有把握地保证道:“俺五哥久有拨乱反正之心,只是找不到道路。天幸宣赞来此,俺找到门路见到他,包管有好消息奉告。宣赞只管放心回去等候。” 联系常胜军不是马扩此来的主要目的,这个渺茫的保证也不是他的主要收获。马扩这次在敌后逗留了六天,联系了广大群众,接触到一系列新鲜事物,大大开拓了他的思想境界,这才是他的主要收获。 他原先就有潜入敌后的意图,那是因为受到南归者的启发,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和冒险心,也因为前线没有战争,他又不愿闲着双手,宁愿到敌后去看看有什么可干的。究竟他自己也不太明确到底为了什么要点,去了有多大的作用?一个偶然的机会为他提供了关于敌后情况的令人神往的描述和一个最理想的向导。使这个愿望得以实现。他最初考虑这个行动时,偶然和触机的成分很大,他不可能在当时就已经自觉到由于这次实地观察导致而来的一种思想对他一生事业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经过了这次实践,随着他眼界的不断扩大,思想的频繁活动,有一种全新的、活跃的想法逐渐在他头脑里酝酿形成了。当然这还要等到与以后的实际生活相联系,才能完全成熟。但就在当时,它已经是这样富于说服力,这样充满着大胆和充沛的生命力,把他吸引进一个他从来进入的领域。 马扩在这六天中,在这片广袤的敌后地区中看到的活生生的事实使他明白巨大的积极的反抗力量存在于广大人民中间,如果把这股力量更加有计划,更加集中地组织起来,就可以构成一条强大的敌后战线,开辟一片广袤无垠的敌后战场。与前线的正规部队配合得好,就可以把敌军放到前后受敌的不利地位上,促使胜利迅速到来。 过去,他曾经理性地推断。大量汉儿来参加军队,将成为我军的一个主要兵源。这毕竟还是主观的臆断。现在,他深入敌后,感性地看到这支生力军不但正在形成,而且还以如火如荼之势,继长增高。这一连串活跃的印象,经他反复的推理,使他的思想飞跃一步,他毫无疑问地相信它将发挥他过去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巨大作用。 马扩雄心勃勃地要想在这条战线、这片战场上一显身手,要想把这场已经点燃起来的烽火烧得更加炽烈,更加旺盛,要想把这座岌岌可危的残辽江山烧为一堆灰烬。这是马扩在他的真正的事业的发轫点上跨出的有意义的第一步。 (五) 马扩回到本军后,就把最近的一些想法,概括成为两条简单具体的意见(不用说,赵杰已成为他朝夕相处不可暂离的参谋),给宣抚使上了条陈。第一,他要求派专人负责接待南归的汉儿,妥善安排他们的食宿生计,甄别强弱,分配一定的任务给他们干,严禁杀掠奸污、逼献财物,以安向化者之心。第二,他坚决主张派人到敌后去组织武装力量,联系山里的义军,以便与大军“桴鼓相应,内外夹攻”,而收歼敌之效。他顺便也谈到自己此行的收获,然后毛遂自荐地推荐自己去担任后面的这项任务。 这分条陈,如果要按照正式手续,通过宣抚司层层上转到童贯手里,大约他会看也不看,往柜子里一塞,就算了事。这种临时制钉的木柜就是专门用来收容这种特别炮制的条陈的。军兴以来,条陈多得汗牛充栋,上条陈的人,目的不在于希望童贯真能采纳他的意见,而在于希望让童贯注意到他的大名,赏识他是个有用之才,把条陈当作他进入仕宦之途的敲门砖。马扩十分了解司里对条陈采取的一般处理方式,他不愿自己的条陈落到那种命运,于是用了非常的手段,把条陈直接递送给童贯。 宣抚使童贯亲自派人到处去找马宣赞,找了两天没有着落,想不到这个马扩自己找上门来了。 “马宣赞来得正好,本使找得你好苦!”知道在什么场合需要摆出怎样一副面孔的童贯满面春风地说,“宣赞手里拿的什么?想是这两天躲在哪个角落里精心撰写的条陈吧,且待本使看来。” “马某无状,擅自潜入敌后,刺探得敌情归来,写了这分条陈,请宣抚过目。” “宣赞公而忘私,深入敌阵,忠勇可嘉。这分条陈,既是精心撰写的,定是斐然可观。” 童贯不急于提出自己的要求,这是他在进行一项棘手的交易中常常使用的手法。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用了看起来相当认真的态度读了条陈,倾听马扩口头陈述的补充意见,还带着一种他童贯不但是从善如流能够接受你的建议,而且向来对你马宣赞另眼看待,在别人围攻之中,特别保护你、宽容你、信任你的表情,鼓励他继续畅谈自己的主张。 但是正当马扩谈到问题的核心,说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马某主张……”时,童贯抓住这句他用得着的话,就截断马扩的建议,把自己的要求提出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谓壮志凌云!”童贯以一种非常赞许的态度称赞了马扩,然后说,“宣赞深入敌境之议,与本使所想的不谋而合。本使正待要派人去燕京勾当一件要公,只是事关重大,任务又有些危险,倘非智勇兼备、肝胆过人,怎敢肩此重任?本使想来想去,不得其人,看来非要宣赞前去辛苦一趟不可。” “宣抚有何委遣,就请直言。” 童贯乘机提出要马扩去辽廷谕降的任务,并把情况大概介绍了一下。 虽然同样是到辽境去活动,但童贯派下来和马扩自己设想的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任务。身为大官僚的童贯只看到劝谕辽廷君臣的重要作用,只要办到君臣归降,大事必成,犹如身为大将的种师道只看到策反军队的重要作用,只要将帅倒戈,大事必成。他们的着眼点都放在上层。来自社会基层,在思想感情上本来与广大人民有着血肉联系的马扩,经过此番北行,已经开始看到组织人民武装力量的重要性,把目光转向基层。他此刻就是带着这个生气勃勃的新鲜印象来和童贯谈话的。他们的立足点不同,着眼点不同,他们的见解不是不谋而合,而是大相径庭。马扩首先在自己的内心中把童贯的这句谀词抹掉了。 然后他考虑现实问题。 童贯是宣抚使,是统帅,他的命令对于属员具有极大的约束力。马扩虽然经常去干上级没有给他规定的工作,却无权拒绝在正当的职权范围内,上级指派给他的任务。再则这项任务的本身确实相当重要,马扩自问在同僚之间并无适当的人选可以去完成它。还有,童贯一再强调此行的危险性,巧妙地刺激了他的冒险心,这也增加了他的决心。他沉思片刻后,毅然回答道: “既然宣抚有令,苟利于国家,马某焉敢爱惜微躯,二三其词,托故不行?司里办好了公事文件,马某赍之即去。只是尚有几点愚见,用敢披胆沥陈,请宣抚采纳施行!” “宣赞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童贯看到马扩沉思时,唯恐他意存犹豫,不愿接受任务,没想到他一开口就爽快地答应了,心里很高兴,现在听马扩说,尚有几点愚见,心里想道:“这小子倒也机灵,一面接受任务,一面就把条件摆出来了。” 不过,做买卖要公平合理,双方同意,彼此有利,才能成交,这是什么都不相信的童贯唯一相信的一条真理。他不但准备充分满足他,还特别讨好地抢先道:“宣赞有所要请,本使力所能及的,无不遵办。在保州的宝眷,司里立当派人前去料理,宣赞对这个就不必操心了。” “马某要求的不是这些,家母也不在保州,宣抚不必为此费心。”马扩一笑道,“马某此行,要挑选几个熟悉北道的‘归正人’为伴当。” “可以,可以。宣赞要谁伴行,都可照办,司里决不过问,并可借以官衔,立功回来后再加赏擢。” “马某去后,刚才那份条陈,务请宣抚斟酌施行。” “行,行。宣赞条陈中的第一款,司里早已三令五申,要前线将士好好迎接归正人,明天再派人下去,专司其事,务要切实做到衣食无虞,量才录用,宣赞尽可放心了。至于第二款,派人潜赴敌后活动,此议也深得吾心,只怕难得合适的人选,容与刘参谋商议后,再作定夺如何?” “这一著深关重大,马某在条陈中已剀切陈词,义无不尽。务请宣抚当机立断,持之以坚。至于派去的人选,马某倒想推荐一个人去,必能胜任。” “宣赞待要推荐哪个?” “刘参谋的长公子子羽,敢作敢为,胆气过人,他如愿去,倒是一时胜选。”马扩在敌后活动时,就想到将来请刘子羽来做他的帮手,现在乘势推荐了他。 “没想到仲偃有这样一个好儿子!本使还怕彦修少年气盛,不够老成,待要摧折他一番,才加任使。既是宣赞推荐的,岂有差错?待与刘参谋商量定了,再行差遣。这是要把人送进老虎口去的勾当,不与他父子俩商定,怎好随便差遣?”童贯说错了一句话,连忙加以补救。他感叹道:“宣抚司枉自拥有这多少僚属,领起请受来,挤得满屋子黑压压的都是人,临到办事之际,却只嫌人手不够,事情有些棘手的,更是躲躲闪闪,唯恐找到他头上去,这都不过是些酒囊饭袋罢了。” 这是一句灌迷汤的话,却没有引起马扩的注意。他在进一步考虑了自己的任务以后。严肃地提出一些看法。 “马某之见,遣使谕降,固然为当前急务,但毕竟战是正著,抚为奇著,奇正要相辅而行。我军如不图一战挫敌,正恐招抚之议,未必有成。如一心专恃招抚,为害莫甚。目前大军尚严过河之禁,以致敌军猖披,我军丧气。马某还怕敌军得势,一旦火举侵袭,深愿宣抚审度形势,为战守之计,得机就挥军过河,勿以使人为念。某一介微躯,得尽死节,也无所憾。” 对这些逆耳之言,童贯虽都听不进去,却点头晃脑地称赞他的勇气: “宣赞不惜以身为饵,殉节国家,真乃当代之英杰。本使却要慎审从事,再三斟酌而行,如非出于万不得已,决不叫宣赞在彼邦行事为难。”然后他唯恐事情还有变化,又敲钉钻脚地问,“这里之事,有本使作主。都可放心。宣赞看看哪天动身最好?” “时机紧迫,岂容耽搁!马某即时就去挑选随行人员。如宣抚别无指示,后天一早就走,恕不向宣抚拜辞了。” “如此甚好。”童贯满腔高兴,再作一次保证道,“宣赞此行立得大功归来,本使立当修本,上达天听,决不相负。给耶律淳的谕降信,司里早已办好,夜来就可送上。通知对方的书函,即时去办。白头告身⑤二百通,一并送来。宣赞的随从与辽廷归降的官员军民均可酌量填付。重要官员,自观察使、防御使以下,悉听裁度。李处温、耶律大石等来降,俟本使准奏朝廷,不吝王侯之赏,宣赞尽可开诚与谈。”赋予马扩以观察使以下的任命权,虽出于外交工作上的需要,但也表明他对马扩的信任,因此童贯又把那句话重复一遍,以示珍重。接着他又郑重其事地嘱咐,“只是李处温之事,最为枢纽所在,关系重大。宣赞此行成败,端赖于斯。今夜本使饬赵龙图前来相访,你两个倒要好好琢磨琢磨,看怎生下手,才是稳便。” 马扩一一答应了。童贯这才吩咐大开正门,把他一直送到门口。这是宣抚使对僚属从未有过的一种殊礼。他不但要借此来表示对马扩的优待,并且也用来谴责那些平日对马扩持有苛论、畏首畏尾的僚属们。 使得童贯高兴的是:这一项在他事前估计起来要困难得多的交易——用一颗“必须有”的头颅去换取一场“莫须有”的富贵,竟然这样容易就成交了,叫他喜出望外。在童贯的算盘里,像马扩这样一颗有胆有识的头颅,有多少使用价值,是有充分估计的。 “俺童贯毕竟眼力过人,”他得意地想道,“当初与种师道力争,把这个马子充留了下来,不想今天果真派了用场。” 他把自己的赌注又押在这张新的王牌上。 —————————————————————————— ①凯,杀的意思,见宋人平话小说。 ②辽政府在燕京设沂津府,掌管首都及其附近州县的行政权。 ③居住在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一带的少数民族,当时也受辽统治。 ④萧皇后之兄萧干,小名夔离不,统率奚、契丹、渤海和汉军,称为四军大王,是辽最高军事长官。 ⑤空白委任状。 —————————————————————————— 第十五章 (一) 五月十八日申牌时分,马扩带了十五名随从人员。其中一部分是从部队的袍泽中间挑选出来的。一个灵活淘气名叫沙真的小家伙,从十三、四岁起就跟随马扩在西边打仗,如今听说马扩接受这项新任务,带着小兄弟要跟随大哥哥去逛庙会的心情,嚷着一定要跟去。一部分来自“归正人”,当然有赵杰,还有赵杰推荐的两名同乡。另外还有两名是宣抚司拨来专门办办文书抄件的文职人员。他们构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使节团,坐了渡船,径登对岸。 辽、宋关系紧张以来,正式派遣使节到对方去执行任务,这还是第一次。辽军前线统领耶律大石早一天已接到宋朝宣抚司送来的正式文书,就派出一些接待人员,在规定的渡口迎候他们。双方见了面,勘验文书后,马扩等一行人就被送到距离界河不远的行馆中暂去休息。 行馆原来是辽政府修建了专供双方使节往来时休憩、住宿、拜会之用的。如今闲了大半年,临时匆忙地打扫收拾一下,倒也显得华丽。 耶律大石掌握的宋朝方面的情报比童贯、和诜、种师道他们掌握的辽方的情报要多得多,正确得多。在这方面,只有赵良嗣才是他的劲敌。他一读到文书,就知道童贯这番派来的正式使节马扩曾出使过金朝,被完颜阿骨打誉为“也立麻力”,是当时外交界活跃的人物,更兼是西军出身的军人。根据这双重身分,耶律大石指示接待人员对马扩一行人既要以礼相待,又要严格地保守军事机密,不得随便泄露。接待人员严格地遵照指示办事,在这两点上都做得十分到家。他们极有礼貌地以请使臣们休息为名,把他们封闭在这口华丽的大木箱——行馆以内。然后,又极有礼貌地宣称:为了保护使臣们的人身安全,正在与前站逐节联系接待事项,安排食宿行程,请使臣们安心休息,等候到联系妥当后自会通知他们启程动身的时间。 接待人员的礼貌很周到,宣称的理由也是无可非议的,于是马扩等一行人不得不在五月中旬极其燠闷干热的气候中,在这口大木箱中度过精神和肉体都很不舒服的大半天。 黑夜来了,“联系”工作也跟着完成了,接待人员又以极有礼貌的态度恭请使臣和随员们分别登上几辆专用的马车启程。这种特制的马车有个专门名称,称为轺车,也是辽政府向来接待宋朝使节时,供他们乘坐的。其华丽和讲究的程度,要按照乘坐者的身分地位以及当时辽、宋两朝的友善关系而有所隆杀。但不管怎样,所有这一类轺车,除了一个大的天窗以外,左右车壁都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洞。似乎它不准备让使节和随员们得以在旅途中纵目浏览,而只能供他们透一口气之用。加上马车周围,又有辽军的铁骑护卫,遗蔽了他们本来已是十分有限的视野,因而他们一路上能够看见的只有头顶上的星月以及闪耀在四野的无数盏灯火而已。 这是疑兵之计。耶律大石用兵虚虚实实,令人不可捉摸。有时他故意要把一切都遮蔽起来,免得被敌方觇知了自己的真正力量,有时又要故布疑阵,用夸大了的假象来迷惑敌人的耳目。夸大或缩小都要根据具体的需要来决定。耶律大石早已在内心中决定力求一战的方针。根据这个要求,理应把自己的实力掩蔽起来,但又怕懂得军事的马扩会从他布置的假象中窥知了他的真实意图,因此有意从相反的一方面来布置。他不是缩小而是张大了声势,目的是要给马扩造成错觉,认为辽军统帅部故意夸耀兵力,企图威慑使臣,阻挠他的谕降任务。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夸耀总是一种虚弱的表现。耶律大石的夸耀,其目的正是要马扩错认为他怯于一战。 耶律大石果然达到目的了。 曾经渡河深入辽军后方的马扩十分了解辽军在前线的雄厚实力,有了这样雄厚的兵力还要虚张声势,加以夸大,这可能真是耶律大石怯于一战的表现了。这是忘记客观事实,单凭主观臆断而作出不正确判断的典型例子。 马扩不但在第一感中就受到耶律大石的欺骗。并且在他整个出使期间一成不变地相信耶律大石决不敢过河一战,这就是双重的错误。即使马扩的第一个判断是正确的,军事情况瞬息万变,又安见得在新的情况之下,敌方不会修改其原定计划,反守为攻呢?判断敌方的战略企图,其危害性莫大于固执所见,一成不变,马扩恰恰就犯了这个严重的错误。这错误造成的后果将要在这次出使过程中不断地反映出来,使它功亏一篑。 拂晓以前,他们赶到新城①。新城远离前线,不属于前线统领耶律大石的管辖范围。耶律大石派来的接待人员把使臣们移交给新城的地方官,转达了耶律大石的话,就遣返前线去了。 新城的地方官属于南面宫的系统内,没有义务接受耶律大石的命令。他们也不知道要怎样来接待宋使才算合适。 过去辽、宋两朝往来,虽然讲对等之礼,但在对等之中又存在着不平等。辽贵族始终不忘记南朝的皇帝是他们的儿皇帝、侄皇帝,即使宋朝力争到以兄弟相称时,辽仍要做个老大哥。辽方的使节、接伴人员在交聘和接待时,往往要以强凌弱,怠慢宋使,在言语、礼节和实际利益上占尽便宜。这种传统的外交方式,随着形势的转变,今天看来,显然是不合时宜了。这一点辽方的官员都已很明白,但是新的方式呢,还没有指示下来。辽政府根本没有考虑到会有接待宋使之举。他们地方官负不起责任,只有驰奏燕京,静候皇后定夺。 马扩一行人在新城的三天中,受到和前线完全不同的待遇。辽官只有到吃饭的时候,才设盛宴,跑来作一次礼貌上的“伴食”,与他们客气周旋一番。最好是远远地离开他们,免得说话、行事出了差错,将来责任落在自己头上。因此马扩他们在新城是绝对自由的,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不去干涉他们、限制他们。 驿馆四周,终天都挤满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来问长问短,打听消息,有的单单为了看一看汉家的威仪,回家去好向四邻夸耀他已经见识过南朝的官儿了,然后把他们描摹、夸张到接近天神的地步,有的主动跑来献谋划策;有的还一本正经地说有机密事相商,一定要“承宣”亲自接见。“承宣”是汉儿们自己封给宋使的官衔,以后大家都这样称呼起来。 辽方防范松弛,连得在驿馆门口站岗放哨的也只是一些吃白饭不管事的老兵们,这就增加了这些人的形形式式的活动。 马扩和随员们一一接见了他们,斟酌情况把谕降的旗榜,填写了姓名官衔的告身和介绍他们同南边去的书函一一分发给他们,相机鼓动他们根据不同的情况以不同的形式来反抗辽政府。 马扩微微感觉到这次他接触的汉儿,分子比较复杂了,来看他的动机也较多样化。上次他只是以私人身分潜入敌后,人们跑来向他打听消息,发泄对辽统治不满的情绪,表白自己坚决反辽的立场和态度,他们的动机是纯正的,他们的感情是激昂的。置身于他们之间,不但十分放心,同时感到自己的情绪也随之而更加高昂了。这次他有了公开的官方身分,人们不仅向他打听、发泄、表白,也有一些为数不算太少的人希望从他身上获得某种好处。跟这种人接触时,马扩不由得警惕起来。 这里面可能有两种人,一种是一心只想做官的汉儿,另外一种甚至可能是辽方派来刺探情况的间谍。后一种姑置不论,对前面的那种人,应持什么态度,马扩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他抽空把这种感觉与赵杰谈了。 “宣赞说得不错,”赵杰想了一会回答:“前日在乡间找寻宣赞的都是庄稼汉,这两天找来的尽多是巨族大姓,他们虽然都是汉儿,却是大不相同的两种人,来的目的也自不同。” “何以见得?” “庄稼人一向受大姓欺侮凌辱,大姓们一向欺侮凌辱庄稼人,他们本来是死对头,怎能相提并论?”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既然马扩提出来问了,赵杰就力图用最简单明瞭的语言阐明这层道理。 “不论是庄稼人,还是大姓,他们可不是同样受着契丹人的欺侮和凌辱?” “庄稼汉是契丹官儿的奴隶。奴隶只想赶走、杀死主人,过自己的好日子。大姓们却是契丹官儿的……小老婆。小老婆与男人一鼻孔出气。老百姓眼睛雪亮,早把他们的心底看透了。” “大哥说得是,怪道俺早间与一位老大爷说话时,他瞥眼看见一个大姓进来,话没说完,拎起脚就走。神色之间,气呼呼的,似乎也在嗔怒俺不合延接他们,原来他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宣赞明白这个就好了。”赵杰加重语气说,“大姓们早就卖身给契丹人做小老婆,平日倚仗男人之势,作福逞威,做尽坏事。老百姓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如今看看男人靠不住了,又想卖身给南朝做小老婆。俺看他们脚踏两头船。其心未必可靠,一旦风吹草动,又想卖身给女真人了。做过小老婆的都有瘾,做了一次,还想再做。他们只看在钱势面上,有什么信义可言?宣赞对他们不可不防。” “大哥想得深远,俺自当谨防。”然后告诉他一个笑话说,“难怪大姓们想着卖身投靠,他们的男子其实是靠不住了。夜来伴食时,那个契丹瘟官把俺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本官好不容易结识得承宣一场,一旦时势有变,承宣休忘了俺耶律克定的名字。’俺当场填写了团练使的告身给他,嘱他时势有变时,要谨封仓库,安抚百姓,以迎王师。他都答应了,千谢万谢地收下了告身。” 赵杰分析得不错,这两天接触中,就有不少人是本地和附近地区的大姓豪族,或者是他们的代表人,前来找“承宣”谈判。他们的谈判,甚至比耶律克定还不爽气。他们扭捏作态,还要看看风头,不肯一下子就出卖自己。有的人要求马扩先舁以防御使、团练使等官衔,将来俟机举“义”,为王师效劳。看来他们是要把聘礼索取到手后,再肯下嫁,他们的讨价显然超过了他们应得的身价。马扩一向讨厌这种政治交易,更不相信媒婆们为了抬高卖主身价的花言巧语。但是从根本来看,这些豪族的摇摆、犹豫和投机对于摧毁契丹统治这个大目标来说,还能起一定推渡助澜的作用。即使他们不是真心投顺,一旦大军压境,只要他们采取中立立场,也可减少阻力。因此马扩还是酌情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