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儿女的婚姻大事,于而龙从去年年初,就决定奉行不再干预,不再插手的政策。因为事实教训了他,于莲的婚姻,他是染过指的,结果是那样不幸;相反,于菱和那位舞蹈演员,他曾经投过反对票,但经过风风雨雨的考验,倒证实了是完美圆满的一对佳偶。 “放心吧!大夫,你也不用担太大的忧,我们只见过枯萎的花,可很少见到一个枯萎的年青女性——” 就在一个耳光把那个求婚者扇走以后,做母亲的便担忧地问:“莲莲,你不该这样任性胡来,应该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下啦!” 于莲又止不住地笑了:“看来,妈妈恨不得我赶快嫁出去呢!” “不能永远这样。” “放心,我不会让二老大人养我一辈子的。” “姐姐——”那个舞蹈演员凭着那种女性的敏感,狡狯地一笑。但是,很遗憾,无论是于而龙,还是谢若萍,都不曾注意到于莲白了柳娟一眼。而聪颖的演员马上懂得了她的潜台词,嫣然一笑回去听那“雨中的白花”了。 “你们猜猜,今天我碰见谁啦?” 谢若萍突然提出来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但是两位听众都懒得搭腔问一声谁?好像父女俩都能预卜到她碰上的,准不是什么感到兴趣的人。果然,谢若萍见父女俩毫无反应,便自己讲了: “小农他爸今天来医院了。” 于而龙连问都不想问一声这位以往的亲家,虽然他是在某某工办和部里都是相当显赫的人物。但是于而龙生就的脾气,没办法,就是不买他的账。其实只消他一句话,于菱就可以回来,但哪怕死,于而龙也不朝他开口。 他老伴直是解释,因为她完全理解那位官运一直亨通的老徐,对周浩,对于而龙,对所有和他不唱一个调调的人,是想方设法要做到或是投入他的麾下,或是离开他的眼前,直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而且他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只要他一天不离开这个世界,他会一步一步地或打或拉,又打又拉地达到他的目的。“他主动地跟我打招呼,挺热情,又有医院的头头脑脑陪着,我是科主任,躲也躲不开。” 两位听众既没有责怪她不该去接触这位显贵,也不曾表示赞赏她去应酬这位表面温和、内心残忍的政客。——是的,这是我们社会产生出来的畸胎。 “他都不知道菱菱被捕的事!” 于而龙在肚皮里骂着:“装蒜!” “还叹了口气,得想法弄出来才是——”谢若萍当时差一点点就要向这位大人物张嘴了。但是,她是于而龙的妻子,丈夫的骨气,使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于莲坐在沙发扶手上,给她妈梳弄着头发,也不说话,因为一想起原先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家庭,怎么也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 “后来,我们那位热心肠的院长,跑来对我讲,小农现在很后悔,很苦恼,给他介绍了几个,都看不上,不是拿不出手,就是没点水平;老徐也埋怨他老伴,事情全是她搞糟的,办得太鲁莽,太不慎重了。” 两个人分明不愿听牧师讲道式的话,可又不得不听下去。说实在的,听不入耳的话,偏逼着自己去听,正如不愿看的狗屁文章非要看一样,也是一种活受罪的表现。于莲拦住了她妈的话头,提醒地:“妈,什么时候,又白了一绺头发?”端详着天花板的老头子是个直筒性格,他把于莲含而不露的话,一语道破:“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结果。” 医生给气得哭笑不得:“你们爷儿俩,真算是死爹哭妈的拧种了。” 于而龙站起来,望着墙上镜框里珂勒惠支的版画,那是于菱突然被捕以后,于莲从一堆藏画里找出来挂上的,那画面上是一个失神的母亲,捧着她死去的孩子。哦!看上去是怪触目惊心的。 “你们那个婆婆妈妈的院长,也打算学王纬宇的样,讨好巴结这位大人物,拿莲莲作为祭坛上的牺牲品?够了,你应该直截了当地回绝她,我们不愿意把女儿再送进那种人家去。别看他侯门似海,我不羡慕。那个小农,还从事尖端科学的研究,会毫无一点丈夫气,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拿骑兵的话说,是匹劁大发了的马,连点精神劲都给骟掉了,小农除了不会生孩子以外,跟娘们儿有什么区别?有一回,我看见他津津有味地钩花,编什么尼龙丝小玩艺,好没出息,我问他,这和你那抛物线方程有什么联系?你们猜他回答什么?‘指望我去得诺贝尔奖金吗!’是啊,他只能是拴在他妈裤腰带上的宝贝,要不,就去当面首或者男妾,现在不是有人正津津乐道吗?” “你看问题太偏激,按说像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完全可能是个纨绔子弟——” “这类畸形的变种更坏。” 谢若萍不理他,转过脸来问她女儿:“莲莲,你再认真地考虑考虑,一个能以你的意志为意志的丈夫,小农倒是蛮合适的。而且我想,或许对菱菱有利!” 老头子火了:“你倒是去跟那种鼻涕虫,过几天试试看。” 于莲从国外留学——严格讲,应该是进修——回来以后,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追求她的,关心她的,旧雨新知使老房子,他们家原来居住的那套四合院,电铃整天响个不停,来来往往的年轻人,进进出出的艺术家,弄得厂部保卫处长老秦,那个大个子,婉转地向于而龙提出意见。他只好向处长解释:“可惜你没个成年的女儿,否则,就能体谅我目前的处境了。老秦,我总不能在大门口贴个布告,写上‘求婚者止步’吧?” 做爹娘的终于找了个适当机会,同越长越标致的女儿,谈谈她的终身大事。于而龙记得她在小学时,有一次选几个孩子给外国元首献花,她未被挑中,气得回来骂镜子里那个眍眍,,的小女孩,没点样。但是,女大十八变,现在,甚至一位电影导演都坚定地约她去试镜头。老两口才一张嘴,问所有追求者中间,她比较倾向谁时,于莲干脆痛快地回答:“他们纯粹是瞎起哄,我已经有了。” “二老大人”吓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想起来问:“是谁?” 她不说。 “在哪儿?” 她依旧不说。 做妈的思路要开阔些,因为那时她才回国不久,连忙问:“是中国人吧?”她知道,女儿是个相当任性的女孩子,她真敢给你招个洋驸马回来。 “中国有六亿人口,我干嘛找外国人呀?我只说一个条件,看看你们的态度吧?” 老两口像进了考场似的,静听主考官发落。 于莲不慌不忙地说:“别的我先不谈,头一条,他父亲原来是个民主人士,后来是个右派,你们干不干?” 右派分子和番邦驸马相差几许,那怎么能行,谢若萍首先抗议:“别再往下说了,莲莲,我跟你讲,不行,毫无考虑余地!”在她眼里,右派两字,同她在显微镜里所见到阿米巴、杆状细菌、立克次体是差不多的东西。“莲莲,你也不想想,咱们怎么能同那种人家攀亲?” “不过,那位民主人士不在人世,已经死了。”于莲又补充了一句。 “人死了,可填在成分栏里那四个字,永远活着,一代、两代、三代都得背下去。” 于而龙记得当时于莲介绍过,好像那位民主人士还是给革命做过一些贡献的。但是他终究不能够脱离现实,视野的局限,文明的程度,各式各样的禁忌和桎梏,总是还要束缚住自己的思想,正如卢梭曾经哀叹过的:“人,生来本该是自由的,却处处受锁链的束缚。”所以事情就弄到女儿这种离婚寡居的结局了。 他谴责着自己:怪我吧,莲莲,怪我头脑里那个鬼,非但不敢支持你,相反参加了由你妈和王纬宇两口组成的说服阵营,劝你回心转意,和那个我们既不知道姓名,也没见过一面,更不了解其品行的年轻人决裂,是多么残酷啊! 罪孽啊,任何倒行逆施的罪孽,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历史证明了这一点,原谅我吧,莲莲…… 于莲对大家的意见,自然要抗拒:“不!” 说服阵营异口同声也说出同样的字:“不!”而在这个合唱队里,王纬宇的嗓门最高。 两个“不”字,总要有一个认输,在这方面,姐姐就不如她弟弟,于菱是多么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呵!无论人们怎么反对柳娟,他不为所动。而画家,正如廖思源剖析自己那样,知识分子身上的哈姆雷特味道要多一些,疑虑重重,瞻前顾后。结果,于莲拗不过大家,只得屈服了。 在老房子的葡萄架下,吃着还没熟透的玫瑰香,王纬宇正夸夸其谈地谈论着爱情,也不顾他那位编辑的斜眼藐视,越说越来精神:“……莲莲,相信我的话,初恋是有很大的盲目性的,而且绝对不会成功的,即使勉强结合在一起,那也不会幸福。初恋,是一杯苦酒,抿一口就可以了,叫做浅尝辄止——” 充满了嫉妒心的夏岚讽刺地说:“你可是大口大口地饮呢!” “嗐,别提我吗!莲莲,天涯何处无芳草,年纪还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会找到一颗更堪匹配你的皇冠上的宝石。” ——于而龙这会儿才领悟到,怪不得他嚷嚷得那么凶,敢情那时候,他就埋伏下一个徐小农了吧? 编辑赶紧劝喻:“女人都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说真的,少女时代,多梦季节,有那么一点幻想;但爱情离不开现实的土地,政治和革命是考虑任何问题的一对翅膀。” “我不想那么多!”她挺着充满青春活力的胸脯回答。 “社会,亲爱的,你生活在这个社会里。” 谢若萍强硬地说:“没有商量余地,首先从我这儿。”她举起竹剪子,挟下一大串葡萄,放在消毒水里,招呼客人们吃。于莲的爱情,也像没熟透的果实,给人们生生剪断了。 于而龙从心里讲,当时也不怎么同意有这样的亲家。死了,并不等于结束,甚至只是开始。但听他们说得太过分了,便不由得心头火起,怎么?是洪水猛兽吗?他反驳着:“照这样讲,鱼找鱼,虾找虾,那莲莲该回石湖去找婆家,她是渔民的女儿。” 于莲高兴了,她认为她爸在支持她,心里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她知道,客人是后排议员,最有发言权的是石湖上的游击队长。 她妈妈深知严酷的现实:“莲莲,你死心吧,除非哪天我闭上眼,可以随你,我要对你亲妈负责,你,一个烈士的女儿,怎么能嫁到那种人家去当儿媳?笑话。” “一个国民党,一个共产党啊!”王纬宇插了一句:“应该从这个原则高度认识。” 谢若萍语重心长地说:“莲莲,也许这样说有点不大符合组织原则,好在都是党员,连你爸都未必知道,纬宇伯伯才在老徐那儿看到一份报中央的名单,准备提拔几位司局长担任副部长,其中有你爸爸的名字。莲莲,你想,为你父亲考虑考虑,有那么一门亲戚,究竟有利,还是不利?” 于莲举着葡萄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孩子,责备你的爸爸吧,当时,他脑袋里的那个鬼,也被副部长三个字给迷惑住了。结果硬让你割断了那显然不应割断的爱情。如果当时你要让我看一眼那个年轻人,我又会怎样呢? 而且,还仅是一个开端,错误是逐步酿成的。徐小农出现了。尽管你并不爱他,但那个初看来是眉清目秀的留学生,却是老徐的独生子,把所有的求婚者,在他的物质攻势前头赶跑了。哦,又导致了那桩不幸的婚事。 作孽啊!莲莲,我头脑里那个鬼。 真的,要是你亲生妈妈还活着,那个指导员,也有这种女人的现实主义吗? 从密密的芦苇上空,飘来了高音喇叭广播的歌曲声,陈庄,快要到了。 过去打游击的时候,是凭鸡叫狗咬,来判断村庄的远近。如今,广播喇叭却是最忠实的向导。当于而龙拴好船,登上岸的时候,王小义和买买提,两个当兵的正大声歌唱,半点也不害羞地制造噪音。因此,他向人家打听什么,不得不提高八度。他记起那年拿下陈庄,召开祝捷大会,向数千乡亲讲话,也不用如此费劲,恐怕爱迪生或者马可尼,听到这种震耳欲聋的歌喉,也会后悔自己的发明。 他看到原来挂着王纬宇家“兴怡昌”招牌的蛋厂、丝厂、机米厂、洋广百货店,如今大都变得丑陋破败,完全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乡亲们对他南腔北调的语音,先感到新奇,继之看他的行头,觉得有点怪,再一听他要寻找的船家,更是惊诧不已,倒好像他是从火星土星上来,询问唐代宋代的事情似的。 “介绍信?”人们伸出手来:“或者证件!” 没有介绍信,就像没有路条,会被儿童团当奸细给抓起来的。 糟糕,他走得匆促,疏忽了虽说细小却颇为关键的证件。过去,都由他秘书小狄经手的,而且不论到哪,车接人迎,谁也不曾向他讨过证件,没有人长那豹子胆。但是现在,找不到办法证明你是好人,那么,就不能排除你是个坏蛋。 疑神见鬼、草木皆兵的警惕性,但在水生留给他的那包过滤嘴香烟前解除武装,一位乡亲自告奋勇陪他去找。 他领着于而龙穿过了大街小巷,三十年来,陈庄变得全认不出来了,叨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向导,抽了第三根烟以后,嗓门快赶上王小义和买买提了。 “……算你走运,碰上我,你想想,一个搭客载货的船家,只有过湖时想着他,上了岸,谁还惦着,早扔脑袋后边了。可我们那时打游击,就不敢得罪船家,他妈的,后面国民党追着屁股撵,白哗哗一片水挡在面前——” “你打过游击?” “当然。” “在哪个支部队?” “那还用问,石湖支队呗!” ——于而龙,于而龙,你这个当队长的,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吧!你率领的战士,竟有一个只知道撅起屁股逃命的胆小鬼…… “麻烦,给支烟。”他第四次伸出了手。 看那没出息的样子,于而龙真想掏出手枪敲掉他,石湖支队哪有这号孬种熊包,然而口袋里却没有枪,只有一包纸烟。他打量着于而龙,拿不准主意是整盒拿走,还是抽一支?可能外乡人的气色不大顺当,便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根,然后赔笑地说:“还得麻烦借个火。” 于而龙递过火柴,不相信地问:“你真是石湖支队的?” 支队的战士他大半熟悉,而且绝大多数都在樊城攻坚战牺牲了,他会是于而龙的战士?纯粹是丢脸的败类,甭说那些他指挥过的游击队员,就是跟他在王爷坟干了二十年的骑兵,敢说没有一个像眼前这种豆腐渣式的孬包。高歌就气得直跺脚,他对那些骑兵,那些早年进厂的工人,和于而龙的感情联系,某种精神上共同的地方,恨得咬牙切齿,曾经诅咒过:“总有一天,把那一个个小于而龙都打倒,就像八国联军对付佛香阁上的佛像一样,个个脑袋都给他砸掉,这才能彻底搞掉于而龙。” 这位曾经是游击队员的豆腐渣大言不惭地说:“我哄你干什么,外乡人,石湖支队如今不是什么香饽饽了,早先,提起打游击倒是蛮光荣的,现在,全完了,连于而龙都垮台了。想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脚一跺,石湖乱晃,如今趴下了。” “你认识他?” “当然,老交情了。” 如今这种当面撒谎而不脸红的人,于而龙见得太多,连戳穿的兴趣都失去了。说实在的,因为戳不胜戳,而且越戳越多。看那满嘴唾沫星子乱飞,薄嘴片像缺氧的鱼那样,浮在水面吧唼着唇吻,肯定是他离开石湖以后,王纬宇当队长时吸收进来的一批,转为正式建制又被淘汰掉的。他谎撒得无边无沿,慢慢地,他在游击队长的眼里,只剩下一张嘴,一张满口喷沫的嘴,甚至四周的空气都给染上了干唾沫的臭烘烘味道。 “到了。”向导终于站住脚。 一座半新不旧的房子,出现在面前,但是遗憾,门上横着一把铁锁。 “这家就娘儿俩,我来叫叫。她姑娘叫珊珊,可是个闹腾过一阵,了不得的人。” 看样子,他又要无穷尽地演说,于而龙止住了他:“是不是这家老爷子已经故去,只剩下孤儿寡母?”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后悔莫及了。 他仿佛头一回听到似的:“什么老爷子?” 闹了半天,他还不知道于而龙要找谁,游击队长无可奈何地又解释一番。 他歪着脑袋辩解:“珊珊娘就是船家。” “我要找的是位老爷子,明白吗,跟你差不离,话多。” 他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陈庄除了珊珊娘,还有谁是船家?”于是扯起脖子喊:“珊珊娘!珊珊娘!” 左邻右舍都给惊动了,很快围来了一群乡亲,珊珊娘的菜园遭了殃,踩倒了不少棵结荚的蚕豆,要不是珊珊娘去探望生病的哥邻居们这样讲的肯定是不依不饶的。于而龙下决心撤退,还是寻找舢板回柳墩,吃老林嫂特地做的马齿苋馅饼去吧。 啊!他看到舢板赶情就拴在近处的河岸边,原来是被自称的游击队员欺骗了,他为了多抽几支烟,不惜领着于而龙兜了个大圈子。这位回乡的游击队长难堪地笑了,一个人没落到哄支烟抽的无聊境地,实在够可悲的,于是把那包剩下的烟塞给他,向他告别。 他怔住了,那飞薄的嘴片子竟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无声地嗫嚅着。 于而龙跳上了舢板,已经划离了岸。突然,他像旋风似的冲过来:“告诉你,有啦,小姑家,有个老汉,在陈庄揽过座,你找找去吧!” 直到划了很远的地方,还听那豆腐渣在喊:“小姑家,小姑家……” 小姑家,于而龙是熟悉的,那是芦花在湖东开辟游击区的第一个点。 于而龙记得在派芦花他们小组过湖,研究扎点的时候,政委赵亮都不赞成在小姑家站脚:“靠得太近了,离陈庄炮楼才两里半路,抽袋烟的工夫,就一步迈到了。” 芦花坚持自己的观点,她说:“就要在鬼子的鼻子底下,才让他们明白石湖支队的厉害!” 于而龙看看腕上的表,时间尚早,去一趟打听打听还来得及,说不定劳辛碰到的正是他呢? 他沿着陈庄大街的河堤滑行着,尽管村庄变化得一点都认不出来,但是,那乌烟瘴气的旧世界,仍旧盘踞在他脑海里,怎么推也推不开。那是他和芦花迈出最初一步的地方呀!回想那连天都压不来的日子,看看现在,心是多么畅快啊!整个陈庄被春天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像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每一个村庄一样,呼吸着春风送来的新鲜空气,于而龙情不自禁想振臂高呼:“好啊!好啊!”甚至那两个大声喧哗,吵得人头发晕的小伙子,也不那么讨厌了。 他真想对那两个唱歌的小伙子说:亲爱的买买提,王小义同志,你们多幸福啊!一来到人间,就自然而然成为土地的主人,生活的主人。而我们,直到多久多久以后,才懂得自己应该像主人一样生活呀! 呵!就在这条长街上呀!是的,而且也是这样一个暖洋洋的春天,不,好像季节还要晚一些,新鲜蚕豆已经上市了。他们,在这儿,第一次像人似的站起来了。 当于二龙在砒霜的毒害下,终于像蜕了一层皮似的活了过来,他和芦花商量,去陈庄看望关押着的大龙。 芦花苦笑着:“朝谁去借条船呢?” 渔民没了船,犹如失去了手脚的残废人一样,处境是十分可怜的,因此,无论如何,一家三口人总得商讨个对策,今后的出路该往哪儿走?事实证明,老天不是救星,它最不怜惜倒运的人,说它趋炎附势也不算过分,例如于二龙每一次遭殃时,老天总是火上浇油地给他增加些痛苦,一个人倒霉到连黄鼬都不畏惧的程度,可想而知,老天是怎样对待他的了。 那个救活了于二龙,同时又阻止了芦花自杀的外乡人,鼓励着两个苦命的穷人:“不要灰心,不要失望,等着吧!熬着吧!出头之日不会远的。”再美好的祝愿,既烧不热灶,也填不满锅,就更谈不到报仇伸冤了。 他们到哪去借条船呢?并不是邻居啬刻,而是谁也不敢开罪高门楼。他们俩走了许多路,直到高门楼不入眼的荒野孤村,才算被人家同情于二龙病病歪歪的样子,装看不见地让他们撑条破船走了。 “石湖上还有咱们的活路吗?”她撑着船,愤愤地说。 蹲在舱里往外戽水的于二龙回答:“走?到外乡去?只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呀!” “哼!可惜我是个女的。” 于二龙听她可怕的语调,抬起脸来:“你说些什么?” 她抓住竹篙,狠狠地朝湖底泄恨地插去:“我要亲手杀死他!” “谁?” “王经宇。” “芦花,你——” “二龙,投奔麻皮阿六去吧,当土匪去,报仇。” “轻点!”于二龙嘘了一声。 那时,于二龙不仅有精神枷锁的束缚,而且还有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搞得家破人亡的恐惧心理。其实,在辽阔的湖面上,除了芦苇,水下的鱼,是不会被别人听见的,干吗那样胆怯呢? 他们撑着那艘破船,到了陈庄,本来是满心去探监的,在区公所门口打听大龙时,里面涌出几个“短打朋友”,打着哈哈过来:“姓于的,正要传你们去,倒不请自来了……” 他俩直以为大龙的事,一直跟进后院,在扇外垂手恭候。王经宇正趴在桌上看些什么,其实,他早发现要抓的人犯押到,还在拿腔作势,过了一会儿,才推开那张石印文告,捏着手指关节发出格格的声响。那些人趁此向他报告:“带来了,区长!” 他头也不抬地问:“谁?” “共产党嫌疑犯!” 他脸冲着桌面:“先关起来再说。” 于二龙和芦花不懂得“共产党”三个字,但关起来,是明白什么涵义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地:“凭啥?关人?”而且芦花声音更高些。 王经宇抬起脸,嘴角那两道阴沉的下垂纹,赫然映入两个人的眼里,他们懂得,这绝不是好兆头。只听嘿嘿两声,他指着那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救国大纲,用他习惯性的短促问句,像审判官似的发问:“见过这张布告吗?” “没。”芦花坚定地回答。 “没有问你,你别插言。于二龙,你敢勾结共产党!” 于二龙站着,头一回细细琢磨这个听起来怪响亮的字眼。 “大先生——”他才要说不明白,站在旁边的芦花插嘴:“我们啥也不知道。” “放肆!——有人去找过你们吧?” “谁?” “就是它!”王经宇一拍八仙桌上的印刷品:“你们跟共产党来往,打量我不摸底吗?” 两个人目瞪口呆,实实在在糊涂了。 “说,怎么联络上的?” “说,都找过你们几回?” “老实讲出来,搞过什么活动?” 于二龙望着芦花,懵懵懂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先生怎么啦?吃错药了吗?但谁能想到,王经宇站起来,喝令:“绑起来!” 那些手下人一迭声地答应。 “做我的百姓,头一条是安分守己,谁要邪魔外道,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两个人自然要挣扎,但一听他说:“告诉你们,要是早两年,就共产党三个字,先砍头,再问罪,押下去!”完完全全怔住了。 一霎间,两个清白无辜的渔民,变成了要被砍头的罪犯,真是太突然、太意外了。他们被推进漆黑的仓屋,从心底里涌上前所未有的委屈,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情由,就给订为阶下之囚,为什么?为什么? 在黑咕隆咚的仓屋里摸墙靠着坐下,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以后,终于发现屋角还有个被捆住手脚的汉子,芦花立刻认出来是谁,挪过去,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亲热招呼:“大哥,把你给关着干吗?” 于二龙看着那张朴实的庄稼汉的脸孔,立刻明白了王经宇那一个接一个问号,芦花也懂得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又俯近了些,似乎想看穿他:“原来你就是共产党?” 他坦率地承认:“是的。” “共产党?那是得砍头的。” “还不是怕我们砍他的头。” “砍谁?” “砍那个地主的头。”赵亮把手向下一剁,因为双手绑着,那剁的劲头更猛烈些。“砍那个鸦片鬼!” 芦花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光,她迫切地想得到证实:“敢砍他的头?” “为什么不敢,他脖子也没套着铁箍——” “共产党是怎么回事,快说说。” 赵亮沉静地笑了,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像扯闲篇地谈起这种装粮食的谷仓。他说他们家乡也有,而且夸耀地认为还要结实些,连地皮都用石夯夯实,甭说耗子,蚂蚁都钻不进,关押个人犯,确实是蛮好的。 “也关人?”于二龙问。 “那还用说。”他哼了一声:“不过,在苏区,可不关像你像我这样的穷苦人。” “关谁?” “不关我们,你们想想,关谁呢?” 芦花笑了,原来那些神圣的高门楼老爷,也是可以关得的,不但关,还可以砍,并不像石湖边上的鹊山那样万世不动,实在是猛醒顿悟,在精神上又获得一次解放。她问:“你们那儿也有大先生,二先生吗?” “就是那些平素骑在我们头上屙屎撒尿的老爷吗?哈哈,有的砍了头,有的逃跑了,有的夹着尾巴像个灰孙子。地分给穷人种,房分给穷人住,家产也都统统地分了……”他讲了许多江西苏区见闻。啊!天外有天,赶情石湖外面的天地大得很咧! 芦花不那么相信:“当真?大哥!你别是哄骗我们!” “我骗你们干吗?” “你们哪来的胆子?” “告诉你们吧——” “什么?”他们拢得紧紧地围过去。 只听他铿锵有力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有了共产党!” 芦花忘记身在狱中,高兴地说:“啊!共产党硬是好咧!二龙,咱们投奔共产党去吧!” “你不跳水寻死,悬梁上吊啦?” 她咬着牙,狠狠地说:“我不死,要看他们死咧!大哥,你把我们带到你说的那个共产党里去吧!”她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泪花在黑暗里放光。“我们没法活下去啦!求求你,大哥,再搭救我们一把吧!”说着,捆住的双手拄在地上,朝赵亮磕了个头。 赵亮也没法去扶她起来,只得满怀深情地望着,轻声地,似乎是喃喃自语:“记住吧,芦花、二龙,只要认准了走共产党这条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为了千千万万的人,不再过这样的日子,敢豁得出这条命去干呢!……” ——赵亮同志,用生命点燃了石湖火种,又把革命种子播在我们心中的先行者,我是多么怀念你啊! 那一天,恰巧是陈庄的逢七集市,其实到了午后,集市本该散了,但王经宇一声令下,叫人堵住码头路口,拿这两个人做样子,杀鸡给猴看,让乡亲们明白,不安分守己地做个良民百姓,是个什么下场? 他们被拉出仓屋,五花大绑地给推搡着,押上了陈庄沿湖的一溜长街。 “我们犯了哪家王法?” “犯了法,还问?” “你们凭什么抓人?” “没罪会抓起你来?” 逻辑再简单不过:当法律成为权力的奴婢时,只有傻瓜才会提那样的问题。 哐!哐!他们筛着一面破锣:“看游街的!看游街的!……” 那些吆五喝六的区丁、保安队们,推搡着,殴打着,骂着,吼着。 他们像饿狼似的扑过来,恨不能把这两个渔民给撕个粉碎。尤其对芦花,那些两条腿的畜生要更加凶暴残忍,他们围住她,用淫猥的眼光,和下流的话,朝她吐唾沫,狠命拽她的头发,往她身上涂阴沟泥,撕她的褂子,恨不能剥光,这帮禽兽啊…… “叫你们尝尝跟着共产党的甜头……” “共产党给了你啥好处?” “跟共产党的下场就是这样——” 一个保安队抓住于二龙,那时他太虚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被狠命地一推,俯伏着跌倒在泥泞的街心里。 “装死,站起来,共产党救不了你!” 芦花掖住撕碎的褂子,掩住裸露的胸,那些无耻的保丁,直扇她的嘴巴,她腾不出手遮挡,只好任嘴角哗哗地往下流着鲜血。 哐!哐!锣声一阵响似一阵。 “看清楚了吧!他们要把共产党给引来呢!现在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紧紧他们的骨头,哪晓得马王爷长几只眼?”拳头、棍棒、枪托,又像雨点似的落在他们身上。 围裹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他们所遭受到的苦痛越来越重,除了那群畜生,还有被蛊惑鼓动起来的狂热分子,一齐压在他们头上。 狂热分子眼睛要红起来,那手条也是很辣的,他们有的撇砖头;有的骂大街;有的钻到跟前踢几脚捶几拳以泄愤;有的装作正经,啐芦花不要脸;有的瞪着眼说于二龙偷过他家的鸡…… 人在没有嘴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加上什么罪名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随它去了。 恶毒的咒骂,邪恶的眼光,鄙夷的神气,耻笑的心情,以及鞭子棍棒,砖头瓦块像倒塌下来的天,要压碎这两个坚信共产主义必胜的人。 这时候,真觉得天整个都黑下来了。 要不是赵亮那番话:“……只要认准了走共产党这条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否则,对两个年轻渔民来讲,是经受不住的,尤其是开头两步,那真是艰难啊!…… 于而龙想:王小义,买买提,他们多幸福啊! 他看到芦花被扯破衣衫的肩头上,旧的伤痕未愈,又添上了新的仇恨烙印,惟一能帮助她的,只有这一句慰藉的话了:“不要怕,芦花!” 一个保安队员扬着棍棒喝着:“看你们还死心塌地的跟着共产党走……” 芦花昂起头,似乎在宣告:“只要我不死,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投奔共产党!”她迎着那寻衅找碴的眼光,迎着那小人得志的神色,迎着那幸灾乐祸的心情,毫无半点畏惧退缩之意。“总有一天,我要伸冤,我要报仇,我要出气!” “死婆娘,还挺着个脑袋不服!”那个保安队员大声吆喝,“低头,低下你那狗头!” 芦花白他一眼,那股蔑视的神情,使他恼羞成怒,猛地一推,晃得她踉跄两步,站稳了脚跟以后,又昂起了头。没料到的坚定的反抗,那混蛋气得快发狂了,脸上的肌肉一根根都横了,他跳上来,死命地按住芦花的头,恨不能把她按倒在地面上,才消他心头怒火似的。可是芦花像狂风吹不倒的芦苇,他手一松,她又挺起身子,而且把头扬得更高。那个保安队员,火冒三丈,一口都想把她生吞了,顺手抢过路边掌鞋摊上的铁拐子,冲过来,朝芦花的头砸过去。于二龙看得清楚,这一拐下去,芦花的命就完了。他不顾那些押解的区丁,挣脱出来,护着芦花,用肩膀搪了一下,芦花躲开了死神,只是在后脑勺上凿了个洞,立刻,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 整个游街队伍惊讶地哦了一声,停顿在闹市中间,被捆绑住双手的于二龙,无法扶住摇摇欲坠的芦花,只好用身体支托着她,不知谁踢了他一脚,跌坐在街心的烂泥塘里,芦花神志昏迷地跌倒在他身上。 他们仿佛陷在不计其数的观众,一层层的包围圈里,于二龙看着那些持枪弄棒的打手,那些作恶多端的歹徒,那些为虎作伥的帮凶;看着那群由婊子、流氓、烟鬼和青皮组成的啦啦队。哦,他们兴奋、欢跃、激动、鼓噪,脸上闪着油光,鼻尖冒着汗珠,眼球挂着血丝,狗颠屁股地来回奔跑,上蹿下跳。他们呼叫,呐喊,摇着胳膊,张着大嘴,像一群疯狗似的狺狺狂吠,吼着嚎着簇拥上来。 哦,在那一刹那,世界成了他们的了,成了无天无日的恶狗村了。 啊哟!糟糕!于而龙怎么瞧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好像是工厂里的什么人……弄差了,他的神经系统出了点故障,就仿佛那台电视机一样,不知哪个线路给搅乱了,屏幕上乱糟糟的影像,搅得人都糊涂了。 一点都不错,是他们工厂的同志们,千真万确,他都能叫得出张三李四来了,还有那些骑兵,那些老师傅,那些年轻人。啊,他不禁想问:同志们,你们来干什么?干吗不说话呀?为什么保持异样的沉默啊? 更可怪的,他还能听到有位家属在数落着,该不是骂那些押解于而龙和廖思源的头头们吧?不,那时候他们不会有那胆子,哦,敢情她在骂一些讨厌的小崽子:“作孽吧,作吧,有一天会给你算账的。” 于而龙竟然发现自己置身在繁华的马棚住宅区当年骑兵在王爷坟拴马的地方,如今,住宅区越来越扩展,公共汽车都在这里设站,就叫马棚站。为之检查认罪挨批判的工人住宅啊,就连那些批他用福利腐蚀工人灵魂的住户,也未必明白马棚二字的来历了。 错啦!他到底是恍惚了,是陈庄,是石湖的一个村庄,他把相距数千里的陈庄和马棚混淆在一起了。 他看到了,看到了他的乡亲,在长街的两旁,在河岸,在湖边,在茅屋里,在门缝的后面,在小巷深处……那里,还有更多的不做声的人,也就是沉默的大多数,看来,世界并不是属于那些恶狗的。“芦花,醒过来吧!你睁开眼来看一看吧!天不会塌下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塌下来……”于二龙在心里朝她说。 哐,哐,锣声又响了。 “站起来,给我走!” 走就走,别说区区的游街会吓倒他俩,就是再崎岖的道路,甚至布满了荆棘,他们也是要跟定共产党走下去,决不会踌躇止步的。 “走共产党这条路,就要敢豁得出命去!”黑仓屋里那个朴实憨厚的外乡人说过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那是一句多么胸怀壮烈,充满革命献身精神的话呀!要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没有这点子精神还行? ——芦花,你醒醒吧,你快醒醒吧!…… 第二章 (7) 从陈庄到小姑家只有短短的三里水路。 陈庄广播喇叭里那两个义务兵的歌声,总算随着于而龙的桨声,渐渐地减弱下去。 好容易清静一会儿,没想到,王小义和买买提在他前进的方向出现,在小姑家欢唱着迎接游击队长。 当他终于看到小村的长堤时,那两个快乐的小伙子,并不因为村小而收敛一点,像在陈庄一样,扯开嗓门大声吼着。 于而龙实在钦佩他乡亲们的可贵耐性,成天在高音喇叭的声波干扰下而不厌其烦,而且他更诧异,公社广播站好像仅此一张唱片,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地放送。 上岸后,他不得不又一次提高八度向人打听,总算幸运,小村子里的乡亲要淳朴些,厚道些:第一,没有向他讨介绍信;第二,也不曾盘长问短地查他三代,而是相当痛快:“领你去,安爷爷家!” 小姑家离陈庄很近,但于而龙只记得来过一回,还是当年芦花扎点湖东以后,他来看她,是深夜通过陈庄封锁线,摸进村里的。 但那时小姑家是个什么模样,除了凄凉冷落之外,细节都完全忘却了。现在,也许刚从人烟昌盛的陈庄来,觉得还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别看村小,那环村的长堤,倒是十分气派,看得出是经过精心管理的,拾掇得整齐,修缮得牢固,仅那齐刷刷的草皮,可以见到村里人的匠心。 他们来到一家独立院落的门口,有人替他叫门:“队长在家么?” 闻声走出一位四十多岁,不大像农村人,也不大像城里人的汉子,赤红脸,光着脚,像个庄稼汉;可那套涤卡上装,和塞在口袋里的笔记本,又像是管点事的。看人们对他的敬重,毫无疑义,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准是村长,在自卫战争时期,很可能是个农会会长,现在,无须细问,他是小姑家的生产队长。 他一下盯住于而龙:“你——”而且马上认出来了。 于而龙非常惊讶,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生产队长是认识自己的,心里由不得掂掇:“谁?怎么会认识我?”多年来,旧帽遮颜过闹市,真有点害怕碰见熟人。 他笑了,一种下属对于上级的笑,是那种有点忐忑、有点拘谨、嘴巴不敢张得太大的笑,伸手迎将过来:“老同志,欢迎欢迎,怎么不打个招呼,好派人去接你。” “糟啦,也许他认错了人,要不——”于而龙想:“就是我这套该死的行头,把他吓住了。” “快请进,快请进!”他热情地延让来客进屋。石湖人的礼貌,实在令人感动,主客之间就为谁先迈进门去,起码谦虚了两分钟之久。 挺麻利的主妇,在她丈夫“你先请”、“你先走”的客气声中,两杯新沏的雨前毛尖,已经泡好,端到了贵客座前。于而龙揭开盖碗,两枚红枣还在滴溜溜地转动:“嗬嗬,当上宾款待啦!” 主人讷讷地说:“欢迎领导来小姑家检查工作!”他那赤红脸更红了,掏出手册,不免有些紧张拘束地讲着:“今年倒春寒,我们的早插早播任务……” 看样子,于而龙猜到对方定要汇报些什么了。当他还在那厂长室里坐着的时候,他最害怕这类疲劳轰炸了。他曾执意请求那些书记、主任、分厂厂长、处长、科长、大小干部:“请你们饶饶我行不行?能不能搞一种条陈式的节录,三言两语,简单明了,解决问题就行,干嘛非要成本大套,从类人猿时代的大好形势一直讲起呢?”不行,无论如何扭不过来,很像不善修饰的女性那样,以为多抹点脂粉,就会更漂亮些那样,洋洋洒洒,挥笔千言,有什么办法,他苦心孤诣准备了好久,就像公鸡到黎明非要引吭高啼不可。说实在的,那种令人打瞌睡的官样文章,是鸡叫天亮,鸡不叫天也会亮的形式主义。 当然,把满心汇报大好形势的人比作公鸡,未免太刻薄了些,但那时于而龙在台上,大家嘿嘿一笑了之,捧臭脚的还敢赞美一句:“于厂长议论精辟!”然而,一旦失势落魄,这些公鸡们就会-着脖毛来.你了。是啊!谁让你去招人不快呢?也许本意倒是为了工作,但是当你刺痛别人,这些刺就变成一条荆棘丛生的路在等待你,可于而龙却不在乎地笑笑,如果有机会,他还会讲。记得在“革命派”的批判会上,那些誉之为高明论断的人,竟指着于而龙的鼻子,振振有词地:“你独断专行,飞扬跋扈,听不进别人半句话,你像皇帝那样,要我们向你奏本,上条陈,写节录,活活一位暴君……” 人嘴两张皮,通过十年来的周折,于而龙算是识得透透的。听吧!既然你一定要讲,客随主便,他也只得捺住头皮听。 亏了那些领路的,一见队长“周吴郑王”地汇报开早插早播,和上级干部的来意大相径庭,连忙提醒:“队长,领导是来看望你老爷子的。” “找我爹?”他惊诧地看着于而龙。 正说着,于而龙礼貌地站起来,因为一位白发苍苍,约有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已经被人找了回来。他步伐迟疑地进到屋里,四处张望寻找,脸上分明挂着疑问:“还有谁惦着我,前脚都迈进棺材的老头子了。” 老人眼神欠佳,听力不灵,要不是人们把于而龙闪出来,他一时发现不到。 “老人家!”于而龙跨前半步。 他注视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晃晃脑袋,大声地询问陌生的来客:“你老哥是谁啊?” 游击队长不得不报出自己的名字。 “于而龙”三个字,除了那几个没桌子高的小孩无动于衷,满屋男女,像被一位会奇门遁甲的法师,大喝一声“疾”,施了定身法那样,一个个木僵僵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只听院里公鸡在昏头昏脑朝落山的太阳啼叫,和那永不休止的王小义、买买提的嘹亮歌声,屋里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 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游击队长?他就是传说中那条翻江搅海的蛟龙?人们讶异地看着他,穿得干干净净,笔笔挺挺,谁都不相信他真的是。 “原来你是咱们的支队长啊!我当是谁呢?县委王书记在游艇上陪着你!” 做一个基层干部确也不容易,连那些和上级交往的人,都得心里有个数呀!他把早插早播的笔记本揣回去,热烈地捉住于而龙的手摇晃,那种公事公办的表情消失了,而代之以亲切的真诚欢迎。他向老爷子高声朗气地说:“爹,他就是你叨叨半辈子的支队长,咱们石湖支队的于而龙同志啊!” 双耳重听的老人,终于明白了,颤颤巍巍地走拢过来,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摸那高级毛料做成的合体服装,激动地说:“有人说你完蛋了!” “呶!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好好的,真的,支队长,活着就好啊!”老人高兴了,呵呵地笑了。 “老人家,你身子骨挺硬朗啊!” “没想到,你还惦着我老汉,跑到小姑家来看我,支队长,我……”才笑展满脸皱纹的老人,又欷地哽咽起来,像一个小孩那样委屈地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那个能干的主妇,把枣茶撤了下去,重又端上了一碗荷包鸡蛋,少说也打有五六个鸡蛋在里面。石湖待亲戚的规矩,是作兴卧鸡子款待来客的。她劝着哽咽的老爷子:“爹,你该高兴啊,你惦了这些年的指导员哪,队长哪,现在不是来咱们家了吗?” “高兴,高兴,眼泪也都高兴出来了,我早就给你们讲过的,支队长记性最好,过目不忘;他就来过小姑家一趟,后来我送指导员去湖西开会,一下就把我认出来,还动员我参加支队哩!” ——“实在抱歉呀,老人家!”于而龙俯下了脑袋,装作吃的样子,心里却像堤外的波涛在强烈地起伏着。忘了,全把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给忘了,一点都记不起来。可老爷子越是口口声声认为于而龙是特地来看望他,也越发使他感到愧怍。 “你快喝吧!队长,别凉了!”老人诚心诚意地把碗推到于而龙的面前,满碗白玉似的荷包蛋,使得冠心病患者犹豫了,胆固醇可够高的,要是让谢若萍,那位忌讳特别多的医生晓得,又不得过关,降血脂的药,肯定得加量,而且会唠叨个没完没了。但在这间温暖的屋里,在老人恳切的目光下,别说胆固醇指数是多高,即使一口毒药,那情谊也使他必须吞下去。汤刚沾唇,立刻抬起头来,望着那个深情注视着他的主妇,他真的想站起来,摘下帽子,向她,向所有乡亲鞠一大躬。 他真想对大家讲:谢谢你们,亲人们,你们把我当做至亲近戚来招待,半点也不把我看做外人,更不曾因为我倒台而瞧不起我,真叫我感动得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在石湖,款待亲戚,越是亲近,糖放得也越多,他才抿了一口,蜜也似的汤汁,先把于而龙甜倒了。 老人说:“吃吧吃吧,到家来啦!” 这个家,和所有那些掩护过他、养活过他、支持过他的家一样,只是在偶尔忏悔时,才模糊地在脑海里闪一下。他这时,在老人诚挚的目光前面,倒真的感到心痛了。 “队长!”老人接着说下去:“要我那时也参加的话,怕跟我的兄弟一样,把骨头扔在樊城了。” “呵!怪不得!”于而龙才明白自己迈进一个游击队员的家。那个一直挺亲切瞧着的家庭主妇,也告诉他:“我有个嫡亲舅舅,也是在樊城战斗里牺牲的。” 听到这里,于而龙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是啊,石湖子弟兵大都在山城的一次战斗里,壮烈牺牲了。提起往事,永远是他心头的一笔沉重负担。蛋白像卡在他喉咙里一样,再也咽不下去。他放下了筷子,屋里也都沉默了下来。 他知道,无论是烈士的哥哥,还是那位烈士的外甥女,都不会责怪他队长的,因为他在四七年底,四八年初就离开石湖了,但是他的心,难道因此会轻松一点吗? “要都能活到今天就好了,唉!……”老人沉重地叹了口气:“就说指导员吧,她是个多好的人啊!一到小姑家,先把群众装在心里。她说过的,等到有一天我们胜利了,大堤要修得牢靠结实,再不会决口,不管刮风,下雨,石湖水涨得多高,也可以睡安生觉了,不用半夜担心湖水倒灌,可不么?如今都应了指导员的话了。” 别人告诉他,因为大堤是芦花当年领着修过的,至今村里人管它叫芦花堤。 听老人亲切地谈起芦花,于而龙希望之火扑灭了,这是他四十年来主动出击的一仗,一开头就多灾多难。是啊,他绝不是要寻找的那个船家老人,像他这样一位抗属,怎么会向芦花讨那么多的船钱?听到枪响以后,会不掉转船头去抢救芦花?会不去寻找那个开黑枪的歹徒?不,从老人谈到指导员时那股眷恋之情,他想在这里寻找能够破谜钥匙的希望,肯定是不行的了。他在盘算下一步,这个不肯认输的汉子。 他们来到宽阔牢固的堤上,听人们——自然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讲述着那个英勇的女指导员,在小姑家,怎样领着群众,在陈庄炮楼三八大盖的射击范围里,修筑起护村的长堤来的。那该是多么不容易呵!但他却记不得芦花曾经讲过;或许讲过,已经忘记了,然而,三十多年以后,村子里的乡亲们至今还记在心里。 人民是真正的母亲,只有忘记母亲的儿子,而决不会有忘记儿子的母亲。于而龙望着浩淼的烟波石湖,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真的后悔自己回来迟了。 赤红脸的生产队长自豪地说:“我们小姑家,连三岁孩子都晓得,堤是新四军的女指导员领着修的。爹,是不是陈庄炮楼派人来扒过三回?” “那可不,狗日的王经宇。”老人气愤地骂着,于而龙掠他一眼,马上想起那个正在忙着出国考察访问的革委会主任,该启程了吧?“来扒了三回,指导员领着我们修三回,一回修得比一回结实。” “气得王经宇没法,咬牙切齿,领着保安团来,非要扒平不可,指导员把我们组织起来,手里有了枪,三五个伪军都不敢从小姑家过。” 老人回忆着芦花刚来小姑家的情景…… “哦,那一夜啊,又是风又是雨,湖水都涨到堤口了,我睡着睡着,怕拴船的桩橛松了,破船漂个没影没踪。半夜起来,拎着马灯,去堤上看看。只听见一些人在说话,在干活;我寻思,谁深更半夜,风风雨雨地在堤上啊?走近一看,傻眼啦!堤决了个大口,呼呼地往村里灌水。怎么办?村里大人小孩都在做梦呢!猛地,只见一个人跳进缺口里,用身子挡住水流,喊着:‘朝我身上扔土吧!没关系,快点扔!’一听是妇女声音,我由不得奇怪,仔细一看,只见四五个年轻人,正浑身淋得跟水鸡子一样,往缺口里填土。我拿马灯一照,赶情真是个女同志,赶紧对她说:‘大姐,快上来吧,我去筛锣,把大伙吆喝起来吧!’你们猜她说什么:‘甭去惊动乡亲们啦!口子不大,我们堵得上。’听听,你们听听,她就是指导员哪……是啊,是啊!如今像指导员那样一心扑在群众身上的人,不是我说得绝,不多啦!我划了一辈子船,摇了一辈子橹,搭船的客人成千上万,见识的人也算得多啦,说心里话,就是指导员我忘不了。” “什么时候放下橹把的?老人家!” “打解放,就上了岸,待着享福啦!” 听他的话,于而龙越发肯定他不是劳辛所说的那一位船家。 “陈庄除了那个珊珊娘,解放后还有谁在那儿划船搭客?” “是喽!是那句老话!”父子俩会意地点点头:“敢情是真的啦!” “怎么回事?” “去年,县里来了位工作同志,说是要调查一个老船家,——哦!于而龙想:那些王纬宇指令发出的函调信还真起到作用——我告诉过他们,去三河镇找老迟吧,解放后,他在陈庄干过。” “老迟?” “是他,就是他。怎么,那些调查的老爷连这两步路都懒得走?”他对他儿子说:“快打发人去把迟大爷找来。” 于而龙看看天色,太阳沉没在湖水里,晚霞烧红了碧空,老林嫂该惦念了,她肯定在烙着菜饼等待着呢。但作为侦察兵的于而龙,怎么能丢手呢?一不做,二不休,决计趁热打铁去一趟。 他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在扑朔迷离的尘雾里,循着一条特别纤细的蛛丝似的线索,希图找到一点头绪,要不然他千里迢迢跑回家乡干什么?仅仅是为了凭吊么?但是脆弱的游丝,随时有断头的危险,而一旦出现那样的情况,就得做一个永远败北的将军了。 但是他想要离开好客的乡亲,谈何容易,尤其是那位给指导员划过船,多次通过封锁线的老人,说什么也不让走,一面催促他儿子去派人请老迟;一面拖着于而龙往家来。 这绝不是虚伪的应付场面的客套,而是实实在在的情感,于而龙已经充分领受到那股辐射过来的热,一种炽烈逼人般的热,他的心在这股热浪里融化了:“谢谢,谢谢,老人家,你们款待我,让我说什么好;我在石湖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今天我真是跟回家似的,见到了这么多的亲人!……”他也有点说不下去了,咽了半天,那涌上来的激情和泪花才控制住,紧握住老人的手:“不再打扰了,我要去看看你说的那位老迟——” 走不了的,于而龙,老人怎么能放你走呢?他竟说出了无法缓转的话:“就看在我那牺牲的兄弟分上,那是你的部下,看他的面,也得在家住两天,不多,只住两天。”老人的要求并不高,仅仅两天,于而龙怎么能使年逾古稀的老人难过呢? 姓安的人并不多,于而龙想:在石湖支队里,我怎么就记不得有个姓安的战士呢?他既然是在樊城牺牲的,肯定是个老队员了,我的该死的记性啊! 于而龙只得留下来,他那条舢板被派去接老迟的人驾走了。 (老林嫂可要急坏了!)他现在根本没法离开这个小村,离开这家抗属了,尤其是不忍拂逆老人的盛情厚意。 霞辉变得沉重凝滞起来,最早的几颗星星开始在蓝空里眼,回到院子里,只见那位亲舅舅也在樊城献出生命的女主人,正和她的小儿子在扑打追撵着一群乱飞的鸡。老人指着那只比孩子矮不多少的肥鸡说:“就那只狼山种九斤黄吧!” 干什么?太兴师动众了!于而龙深深觉得不安了,看那个能干的主妇,大概把他当做她亲舅舅那样诚心悦意地款待了。老人顺便告诉他,狼山鸡种也还是指导员去滨海支队开会时带回来的,打那以后,全村一直养到今天。于而龙在心里叹息那个女指导员:“芦花,芦花,我怎么一丁点儿都不曾想到过这些,滨海支队那里,我去过的次数少么?可你,却连群众养鸡的事都惦着啊!” “不行,不行!”于而龙阻止着那位不惜破费一切的大嫂,但一点用都不顶,她把他当娘家亲戚招待了。越是这样杀鸡宰鸭大张旗鼓地操办,他的良心也越是受到谴责,因为直到现在,于而龙想不出老人兄弟的模样和任何细节,更不用说那位煺鸡毛的主妇娘家舅了。那些平凡的游击队员,那些英勇的战士,会连一丝痕迹,也不曾在队长的脑海里留下,实在叫于而龙感到内疚。可当时,乡亲们是多么信赖你游击队长,把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送到你于而龙的手里呀! 惭愧呀!于而龙多少像发怔似的,看着来了贵客而忙碌起来的家庭,那些自动来帮忙的邻居,那些好奇围绕着的乡亲,那些羞涩的、站在后排的姑娘、媳妇,都把目光集中在已经显得老迈的于而龙身上。都有点不大相信,他就是当年的游击队长,一个充满传奇式故事的人物,在石湖地区,他的那些神出鬼没,打得敌人晕头转向的事迹,已经在人民口头上加工,简直近乎神话一般了。 应该把那份珍藏着的烈士花名册,带来就好了……于而龙想着。 那是一本相当古老的账册,上面用毛笔记载着一九四九年石湖县发放烈士抚恤金的名册,于而龙认得出是老林哥的手迹。那时,他大概在县的民政部门担任什么职务,于而龙曾经写信问他,石湖支队转为正规部队后,在樊城战斗中的伤亡情况。老林哥可能正忙于随军南下,无暇细细一一写来,便把名册索性给他寄来。 二十多年来,名册已经发黄变脆,但是每次打开来看,还是像最初看到时,使于而龙心弦震颤。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立刻在脑海里,变成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形象,几乎可以听到和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于而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会和他已经生死异路,早已不在人间。那些勇敢机智的石湖战士,在敌后长期的游击战争中,随时随刻都有牺牲的可能,却不曾死亡;想不到在全国解放前夕,倒把生命交给了那个偏僻的山城。 每当他捧着那本名册,捧着他们支队的大部精华,他的心啊,是丝毫也不轻松的呀! 后来,工厂保卫处鉴于这位党委书记和厂长,有些必要的文件和图纸,带有机密字样,便在那座四合院的老房子里,安装了一个保险柜。谢若萍出于好意,便把这份珍贵的名册,连同那支源远流长的二十响匣子,一齐锁了进去。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后来,他们全家被新贵们“礼请”出老房子,那份名册差点没要了于而龙的命。 啊,那阵势就差动用工兵的探雷器了,每一条地板缝,每一块砖头底下,都怀疑到了。因为他们,“红角”革命家初出茅庐,确实有些嫩,上过于而龙的当,所以怀恨在心,查得特别细,抄得格外凶。由于他们曾被他没倒的威风,唬了一顿,放了扣押的廖总,随后他又搞走十几箱重要试验资料,在他们眼皮底下捣了鬼;所以一来气势非凡,下马威是很厉害的。 但结果,在四合院里,除了于而龙的书,就是于莲的画,那些大师们的裸体画,以伤风败俗的名义没收了,除此以外,都是大路货,半点足以打倒于而龙的尖端材料也找不到,遗憾哪! 于而龙背抄着手,叉开腿,站在葡萄架下,不由得想《红楼梦》里锦衣府查抄宁国府那一回。“这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锦衣府呀!”他慨叹着:“真是历史的莫大嘲讽。” 最后,他们打开了保险柜,几个好事之徒,先从大堆文件图纸底下,发现那支匣枪。“啪!”拍在于而龙面前:“什么东西?” “还用得着我告诉你么?年青人——”于而龙冷冷一笑:“它叫勃郎宁,是一种杀人武器。” 那时,高歌胆子越来越壮,他神气地用电话召来了大个子保卫处长,厉声地责问:“于而龙私藏手枪,你知道吗?” 位置颠倒过来,审判员成了被告,而囚犯坐到法官的高背椅上,本身就有点喜剧味道。高歌审讯开保卫处长了。 可是不多久以前,高歌他们那个共产主义“红角”,曾经传阅过一部卢梭的《忏悔录》。秦大个在一次工作谈话中间,问起党委书记:“在单身宿舍里,有那么几个小青年,组织了一个叫做‘红角’的小团体,你听说过吗?” 于而龙早听王纬宇吹嘘起,便点了点头。 “是不是需要注意一点?”属于职业的警惕性使得他问。 “用不着太神经过敏吧?” “有人反映,他们在偷看一部讲手淫的书!” 党委书记兼厂长不由得一惊:“有这等事?” “我把那个男高音0了一顿,没想到,那小子脸皮薄得很,给吓哭了!” 于而龙看了一下被没收的那部书,笑了,问大个子处长:“老秦,你知道卢骚是谁?” “就冲作家的名字好不了!” “何以见得?”于而龙倒要请教请教。 “一个名字,什么字用不得?非用一个‘骚’字,骚气烘烘,不会是什么正经货。” “得啦得啦,大个子,把书还给高歌,让车间书记找他们谈谈,以后多读些技术方面的书籍。”同时,于而龙向保卫处长建议:“你不妨先了解一下,再训也不迟。卢骚是法国的一位大文豪,取了个骚气烘烘的名字,可不是他个人的过错,那是中国翻译家强加给他的,现在也有人叫他卢梭。” 保卫处长多少有点尴尬。 为了消除他的窘态,于而龙讲起他自己的一段往事:“我们家乡有一位同情革命的老秀才,他祖先是郑板桥,画竹是很有名的。那时,我已经是游击队长,地方政权代表,一个堂堂的区长,十品官了。秀才先生向我提起他的这位前辈。哦,我闹了个笑话,因为我们家乡有的村名地名叫什么桥的。便说,你老家是住在郑板桥的啊?在哪儿呀?错把人名当做地名。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们原来都是土豹子吗!”现在,轮着哭过鼻子的高歌,反过来教训哭丧着脸的秦处长了。 “我们不明白于而龙的命就那么值钱,办公室里,他秘书小狄给他收藏着一把崭新的枪;家里,又保存着一把生了锈的枪。我问你,老秦,这些枪你都知道吗?” 于而龙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二十响匣子秦大个子确实不知道,还在部队的时候,保卫部就不当回事,后来,转业了,一下子就带了来,也疏忽了办个移交手续。糟糕,他望着那个保卫处长,要是他摇一摇头,或者含糊其辞,那他就得承担天大的干系。 大个子总算正直,而且有点幽默感,他恭敬地回答高歌,甚至原来对身兼市委委员的于而龙,也未必如此谦逊:“高勤务员(当时的奇特称呼)!枪是德国货,是著名的军火大王克虏伯工厂的出品,三十年代老掉牙的货色。” 于而龙简直忍不住笑,大个子一本正经地撒谎,而且编得有鼻子有眼,那几个一辈子头回摸到武器的红角英雄,围拢过来。 保卫处长讲得天花乱坠:“你们看看枪上几个外国字,就知道它的老资格了,用来自杀大概还勉强,要说打人,我怀疑——”他噼里啪啦地把枪卸开:“看,撞针都快成挖耳朵勺了。” “谁叫你卖狗皮膏药,我问你办没办手续?” 他装出一种奇怪的样子,似乎那是属于普通常识:“当然有,那是我的职责范围,其实这支枪怕还是于书记过去打游击时候的古董了……” 旁边有人申斥他:“什么于书记?” 保卫处长连声说:“是,是。” “用不着你给他吹,打游击又怎么啦?长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井冈山的骡子照样也得杀。” 高歌早看出保卫处长与于而龙沆瀣一气,枪上做不出什么文章,便捧着那份烈士花名册走过来:“你给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很明显,被当成一份秘密联络图了。因为造册的老林哥文化水平不高,几笔字写得歪歪扭扭且不说,仅那花名册上,他所留下的记号,数码,标志,手印等等无法解释的名目,即使把老事务长从阴间请回来,他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清,更何况于而龙,何况保卫处长。 大个子愣住了,直眨眼,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才刚夸下海口,说保险柜里的一切一切,都全部了解。 “那你说说看,名单上画的那些暗号是什么意思?” 正在葡萄架下收拾什物的于菱,对于被“礼请”出老房子,心里本来不痛快,他和高歌还算是同过学的,包括柳娟,都是学校宣传队的积极分子,也许因为熟悉,才没好气地说:“看不出来么?是本变天账!” 于而龙瞪他一眼,瞎说些什么?还嫌不够热闹么? “是的,眼睛睁大些,一本变国民党的天的账!要不是他们献出生命,打出个新中国;高歌,你今天最多混得跟你老子一样,给老爷们开车,决不能一步登天,抖到自己屁股后边也冒烟啦!” “于菱,你小子放老实些!” 几个四肢发达的喽喽簇拥上来,显然要收拾于菱一顿,但是,于菱挺身跳出来,一点也不是他父亲所想象的那样软弱,毫不怯懦地应战,像一头愤怒的豹子。 看来,一场激战是免不了的,剑拔弩张,拉开了架势,而且结局分明,于菱会被认为是阶级敌人的反扑给群众专政起来。幸好,王纬宇风驰电掣般地来了,他把已经厮打在一块的双方解开,和高歌耳语了几句,算是免除了当场被扫地出门的厄运,在部大院里给了现在的一套房子。 于而龙始终可惜那架玫瑰香葡萄,正在盛果期,全给糟蹋了,后来搬进去的两家暴发户,因为孩子到秋天争吃葡萄打架动武,以致脑袋开瓢,他们搞了个彻底措施,干脆连根都铲除了。其实,他们毁坏的岂止一架葡萄,那样巨大的实验场都名存实亡了。 就这样,他们被逐出了老房子,在那困难的时刻,还真亏了王纬宇伸出了友谊之手…… 搬进部大院,直到今天,谢若萍提起来也还是感激王纬宇,只有一个人不承情,那就是软硬不吃的于而龙。 同样,那位笔杆子夏岚倒一直埋怨她丈夫,办了一件愚蠢的事,把这一家弄到眼面前,碍手碍脚。 “夫人!”王纬宇说:“你要知道运动刚开始的时候,羔子们像咬红了眼的狗一样,要于而龙一趴到底,我就该上断头台啦!让他搬到部大院,比到喜马拉雅山还扎眼呢!” 不过,于而龙当他面倒奉承过两句:“你可真够朋友!” 他瞅着这个替他搪灾的倒台英雄说:“那可不——” “不过,你别忘了,打过游击的人都知道,靠炮楼越近,有时反倒更安全”于而龙在心里回答着。 “嗐!我应该带来那份花名册就好了!” 于而龙正后悔着,谁知那老人催促着他的儿子,赶紧去弄点黄鳝,吓得游击队长死命把他们拖住。 “老天,你们饶饶我吧!……” 他真想坦坦率率地把头向众人低下:“谴责我吧!怪罪我吧!我不但没能把你们的亲人,活着交还给你们,连他们的名字、模样,都忘了个干净,我对不起你们哪!” “去呀!去弄点鳝鱼来呀!”老人仍旧不肯罢休。 于而龙拖住生产队长,不让他动弹:“老人家,我没法再待下去啦!” “噢?还让我给你麸子饼吃啊……”老人又讲起于而龙根本毫无印象的往事。 “那是民国三十四年的事了,支队长,你还记得不,你是夜里到的,指导员把你托付给我。不瞒众人说,那年头春天日子最不好过,青黄不接,揭不开锅。家家全靠苣荬菜,灰灰菜,马齿苋过活。 可我也不能请队长吃野菜团子,好在天气暖和了,扒下身上的棉袄,让死去的老伴,去陈庄集上换了点麦麸,总算没丢丑,好歹是粮食嘛!支队长,今天你来得是时候了,山珍海味我拿不出,家常饭菜我可是供得起了。” 老人的孙子正坐在门槛上,剥着刚劈下的大笋,撕开笋衣,露出晶莹洁白的笋心,使于而龙联想到扒掉棉袄为他备一顿饭的抗属,不也是有着一颗纯洁真挚、善良朴实的心嘛!“……我们就是这些人民用小米喂养大的呀!”于而龙望着这位可敬的老人,心里想:“他图什么?在那个年代里,当一名抗属得担多大的风险?敌人一进村,先拿走不脱的抗属开刀问斩的呀!就凭他为游击队长备饭这条罪名,狗腿子也饶不了而要敲顿竹杠的。然而他并不在乎,也不计较,更不害怕,非要把他的命运和新四军联结在一起。 是啊,棉袄都毫不吝惜地卖掉了,真的,冬天来了,他该怎么熬过去呢?” 可他半点印象都不存在了,或者说,统统忘怀了。按照于而龙直爽的性格,真想全兜出来,告诉他们,他是个不值得他们尊敬的人,他不配享受他们的热情款待,这比骂、比打,更使他的灵魂受到熬煎。他记得那些年的批斗会,从来不是心甘情愿低下头来,即使强捺下去,也是金刚怒目式的。然而此刻,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心虚理亏,脊背汗涔涔地,为之负担沉重,而充满了忏悔之情。 但是,人们是决不会怪罪他的,老人说得再清楚不过,当时即使不是他,换位别的同志,只要是指导员嘱咐过的,他也会尽力量招待自己队伍上的人。 他忙着张罗饭菜,来弥补民国三十四年的那顿麦麸饼,可游击队长用什么去弥补他失去的兄弟和他儿媳的亲舅舅?用什么去弥补他和石湖支队的命运拧在一起后,所度过的那些艰险的岁月,难熬的生活,和提心吊胆的日子呢?“不应该忘记啊!”于而龙责备着自己:“不应该忘记这最根本的一条,人民!而我们,我们许许多多吃过人民小米的人,已经把人民当做一种抽象的概念,而不再是一种有血有肉的实体了,可怕的变化呀!” 香喷喷的狼山鸡端上来了,小孙子无意中把话说漏了嘴,那原是一只种鸡,过年都没舍得吃。啊!现在为一个路过的游击队长宰了。他快举不动那双竹筷了,感情负担太沉重了,抿了一口酒,使这个近十年来饱经忧患,遍尝冷暖的游击队长,心情激荡,像风雨中的石湖一样。 老人看出了客人的不安,连忙解劝道:“支队长,还惦念着棉袄的事吧?放心吧,那一年的秋天,鬼子投降,肖奎同志来了。” 肖奎,于而龙自然记得那个快嘴丫头,十年前,为了把廖总的实验资料弄到安全地点去,她,她爱人,还有阳明同志都是共谋犯。 差点捉不到狐狸,惹了一身臊。 “她一阵风地刮到小姑家来,才知道指导员生了个女孩,我问肖奎来干什么?啪,那姑娘给我抖开一件皮袍,干吗?我问她,她说:‘你以为能瞒过指导员去?你棉袄成了麦麸饼,芦花大姐一直惦在心里。这是战利品,她叫我送来给你过个暖和年呢!’”说到这里,老人虔诚地站起来,郑重地举起酒盅,朝着屋顶:“我只说一句,支队长,人心才是没字的碑!” 什么意思?老爷子没头没脑的话,神怪的动作,于而龙弄得不懂起来。 不大一会儿,接人的小伙子,空手回来了,他讪讪地说:“才不巧呢!迟大爷病倒了。” 老人冒火了,嫌他儿子派去个不办事的“衙役”,还说这个老迟前两天还答应给他送甲鱼来的。 于而龙沉不住气,那种游丝飘忽,攸关成败的感觉,又在使他忐忑不安,姓迟的老人,没准是他急待寻找的那一位吧?病倒,可能是呜呼哀哉的前奏,那是耽误不得的,他放下碗筷:“我马上去三河一趟。” 老人哪能同意:“不行,不行……” 他儿子也不赞成:“夜深了,路不好走。” “放我走吧!”于而龙诚心诚意地说着,然后,他补充了一句:“为她,你们也明白,是为了芦花。” 当然,还有个更重要的目的,不过,他没有讲。 够了,只有芦花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就够了。老人会意地捉住于而龙的手,爽直痛快地说:“我不留你,去吧,支队长,为了指导员,你就去吧!” “认识路?”他儿子担心地问。 “我在三河打过一仗,忘不了的。” 正在给他腾屋铺床,打算让他住下的女主人闻声走出,很难过地问:“要走吗?”也许她想起她那位把骨头抛在异乡的嫡亲舅舅,把他认作了亲戚,依依不舍充满惜别之情:“才来,就要离开啦!……” “走了!亲人们!……”于而龙不得不向他们告别,如果说,他是空着双手来的,现在,当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心是异常充实的,带着乡亲们温暖的友情走了。 谁知过多少年后,他会不会又把这一家子,这个夜晚,这份情谊统统给淡忘了呢? 在芦花堤上,老人和他的全家向他挥手告别,河水闪着微弱的星光,激流发出哗哗的声响。老人晃动着胳臂,又时不时地去揉眼睛,因为夜幕浓重,看不清楚马上要离去的游击队长,所以他很激动,也很难受。由于于而龙的陡然出现,也许使他更加怀念那个让他过个暖和年的女指导员;想起了半夜风雨里堵决口的芦花同志了吧?他由他儿子儿媳搀扶着,一直走到堤下河边,频频地叮嘱着,让于而龙在临走之前,务必再来家一趟。 于而龙在舢板上答应着:“一定的,一定的。” 可不论他自己,还是那一家人,都知道只是一句空话,未必会有时间再来,只不过是相互安慰罢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不大有机会再碰面的了,他怀着一股压抑的情绪,离开游击队员的家,离开抗属的家,把舢板驶向沉沉的黑暗里去。 时已夜半,万籁俱寂,浓雾开始升腾汇聚起来,在河面上,带着苇叶的清香,水草的腥味,把舢板上孤独的于而龙紧紧裹住。那一家人大概还在芦花堤下站立,因为他听见那抗属老人仍旧在叮咛着:“走好啊!支队长!一定要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