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压在内心深处,想都不敢想的愿望,他为我实现了。我真的真的,嫁给他了。「琳琅,」他揩着我的泪,「我们真的成亲了。」这是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害我泪堤崩溃。我紧紧抱着他,哇哇大哭,他轻笑,「娘子…琳琅…我等到妳了。」那天我们放婚假,盥洗后就回房躺着说话。大概是饱了,仙心一直规规矩矩的抱着我,说了很多。他坦然跟我提起对以前那个蛮姑儿的观感,「…我总是偷偷想着我的娘子会是怎么样的,能不能和我相知相爱…初见蛮姑儿的时候,我完全绝望了…求大哥退了这门亲事,我真不想面对一个恨我的人。但我的腿…总之,门当户对略好些的人家,都不愿把女儿聘来,只有林家…「他们家情况不太好,若我们家不帮忙,铁定跨不过这槛。但我哥不喜欢林家,常说为富不仁。咱们家虽说是商家,对邻里还是有情有义的。他们家真的太过,占人田产、勾结官府…若不是得聘他们家小姐,大哥真想撒手不管…」「跟这种人家结亲家后患无穷啊!」我大惊失色,「完了完了…我怎么给你们家招灾…」「招不了。」他抚着我的脸轻笑,「我哥想退亲,又怕面子下不来。故意说要花笔大钱当聘礼,但从此姑娘就要跟娘家断绝关系,永不往来。谁知道林老爷这么舍得,真应了…那时我状况很差,二哥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了,姑娘不好就不好,抬进来冲喜…能短她一碗饭不成?才娶了进来。妳没见连回门也无?不用担心,林家不会有人来的。」我凝视着他。男人啊,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只是这样那样过,他的生涩就蒸发光了,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从男孩变成男人了。瞧我没说话,他对着我绽放了光芒万丈的圣母笑。距离这么近,威力令人吃不消啊啊啊~明明就吃干抹净(被吃干抹净…),我心跳这么快干嘛啊?他凑过来在我唇上啄了两下,有点歉意的说,「琳琅,我长得不算好。」「哪儿不算好?」我浑浑噩噩的说,「好得很,都祸国殃民了。看我都快被电晕…」他轻笑,「我大哥二哥那才叫做好。」他含蓄的说。「不是我的菜。」我很干脆的说。本来嘛,我看了一辈子的电视,俊男看到痲痹,总觉得缺乏灵魂…或许「缺乏灵魂」是世纪流行病,反正不会有交集,更不想有交集。他眼神很温柔,「我知道。妳看他们的眼神,都很疏远,像是看截木头。但看我的时候…」他垂下眼帘,「有些时候,会突然灿亮起来。非常非常的,美。而我,原是最普通的那种,甚至没了一条腿…」「我又是什么美人了?坦白讲啊,你现在要退货也迟了。我前世病得跟鬼一样,还带浮肿,早上起床都不敢照镜子。蛮姑儿比我前世好多了…但也只能说是路人甲,路边随便砸就一大把,你还不认得谁是谁呢,普通得多坚持啊!…」他边听边笑,脸上带一点点红晕。我真不知道正太也有成熟型的,赚大发了!「你很好啊,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老天爷大概是苦毒我一辈子,过意不去,大发慈悲补偿我了。」我越看越满意,「少条腿怎么啦?年代缺灵魂啊,你灵魂可是饱满坚毅的…跟我一样。」他笑了一会儿,把脸偎在我脸上。「我想老天爷也对我过意不去了,所以把妳赏给我。」不时兴这么琼瑶好吗?但我被琼瑶的哭了。但我就该知道他这腹黑鬼不会这样就放过我。我们的情形很特殊,居然是婚后恋爱型。初恋的人总是刺刺探探的,妳心有没有我之类的。但我的初恋实在太理智客观冷静,来时悄然去时潇洒,更何况我忘了个精光。所以我被他牵着话题乱逛时,他特有心机的问,「琳琅想过要嫁怎样的人?」一时疏忽,我很嘴快的说,「病成那样怎么敢想嫁不嫁的问题…当然我也是有那么一个半个偶像…」「偶像?偶像是什么?」他向来是个好学的好孩子。我很仔细的解释了偶像,他明白了。「那琳琅的偶像是谁?」我的偶像…从来不敢告诉人。「我、我的偶像是…」我掩住脸,「是…霍去病。」他身子绷紧一点,「因为他少年有为…妳想嫁武将?」「…原因之一。」我含糊的回答。他想了一会儿,噗嗤一笑,「该不会是因为…他的名字,去病?」我恼羞了,「知道就好,干嘛说出来?!」他放声大笑,一遍遍的轻啄我的唇,「琳琅,原来如此。」我气得拍了他几下,「有什么好笑的?什么如此这般?」他又是那种光辉灿烂的圣母笑,「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妳都含苞待放。」他不无自豪的说,「让妳情窦初开的,是我。」那天出门,衣服是仙心选的。我要说人的艺术修养真是天生的,他在这样的年代有那样的歌喉,连美感都非常脱俗。他选了月白书生袍,也替我选了同色系的月色袄裙。配件不多,刺绣简雅,搭配起来竟然意外的清爽悦目。在这秋高气爽的初秋时光,他挑了几朵只有杯口大的半绽菊,亲自帮我簪在发上,没用其他首饰,只有耳朵带着银耳坠,手上带着家常素净的白玉镯。我也没化什么妆。路人甲的容貌,怎么画也不会成天仙。再说这时代的化妆品…我很怕铅中毒。我只在唇上抹了层油。秋天干,嘴唇容易脱皮。仙心没什么意见,只取了眉笔来,替我将眉画了画。艺术修养啊艺术修养,这就是天才和人的差别啊!就只是画个眉,整个精神起来。「你顺便画个眼线算了。」我赞叹不已。「什么是眼线?」他向来是不耻下问的。我跟他说明,他依样画葫芦,再次发挥他天才般的艺术天分。本来无精打采的脸庞立刻亮了起来,我揽镜自怜,非常沾沾自喜。他拿着胭脂发呆,毅然决然的扔下,「时间赶不上了…不然该叫妳去洗脸。」「不好看?」我非常震惊。「太好看。」他又看我一眼,「不想给别人看。」「那我擦掉好了…」我拿起绢子,却又让他夺了去,塞回我的袖子。「…留着吧。」他承认自己的虚荣,「就一回。以后不帮妳画什么线了…让我心底又欢喜又难受的…」我偷笑起来,他悄悄在我腰上轻拧一把。搭了马车去,戏园子外已经人山人海。瞧瞧,缺乏娱乐就是这样。不过听说这个戏班很有名,大哥曾经想请来家里听,但他们太大牌,有钱还请不到。事情到这地步,缩头一刀,伸头也一刀,我也就不太挂怀了。只是兴致勃勃的看着窗外,想想又觉得不对,「我这样掀着帘子是不是不对?」「妳做什么都对。」仙心淡然又溺爱的说,「不用怕,我替妳挡着。」我反而心里一酸,放下车帘。他笑笑,「妳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掀着看没关系,纱帽也免了。」他顿了顿,声音很轻的说,「妳前世已经卧病半生,哪里也没得去,来了只陪着我,拘在家里,更没得去。若妳能开心点…妇道不妇道的,我替妳扛着就是。」「…你这不是要惹哭我吗?」我拼命忍着,「画了眼线还哭,你知道眼泪冲下来很恐怖,像是瞳孔流出来…」他噗地一声,连连呛咳。果然让人喷笑,就不想哭了。临到要下车,他才勉强平静下来,咕哝着,「老招人笑疼肠子。将来我定是笑死的…」「那你可要比我早一天。」我回嘴,「我心理素质比你好,不然扔了你,没人说笑话逗你,你可受不了。」他眼神非常温柔的看着我,连我先下车都跟着没放。我很熟练的架住他一边胳臂,手里还能拿拐杖。等他站稳,拿拐杖给他撑好。他环着我的肩,一手撑着拐杖,气度安闲的走入喧哗的戏园子。州判定的包厢在二楼,实在非常没人性。但仙心拒绝了仆役的背负,环着我的肩膀,虽慢却安适的缓步上楼。我对他的崇敬真是水涨船高,宛如滔滔江水,一江春水向东流。我小声的跟他说我的感想,他面上淡然,悄悄的回我,「…别招我笑。」我转头窃笑不已。等我们出现在包厢时,整室俱静。同桌六个人齐齐望着我们,尤其是仙心的腿和拐杖。疑惑有之、同情怜悯有之、恶意嘲笑有之,不一而足。我看着仙心,果然同我一样的坚强。他淡然的展开他那无敌绝杀温雅圣母笑,立刻通杀,一屋子目瞪口呆。我平衡了。「幸会幸会,」一个开朗的大胖子站起来,「久仰王家三公子仙心气度非凡,今日一见,果非凡俗,令人望之忘忧啊!坐坐坐…」他拿眼睛看我,大概很无法归类。我的穿著打扮是已婚妇人,但绝对不是通房姨娘。「幸会,周大人。」仙心淡笑,原来这就是那个州判啊…他环着我的肩,「王某行动不便,这是拙荆。」我谨慎的福了福,还得顾虑到仙心的重心。全包厢的人都尴尬了。因为我已经看到几个极漂亮的姑娘正在把盏。我的加入实在让他们…难以尽兴。胖胖的周大人马上把姑娘请出去,迅速热烈气氛。他先是打趣我们伉俪情深,然后呼酒,接着又亲热的向仙心道歉,实在包厢难定等等…在座的几个文人跟仙心是认识的,酒过三巡,气氛就热烈得不得了。我?我就负责在旁边吃东西就好。他们说那些之乎者也我哪听得懂,也不会有人白木到跟我说话。我一面吃,一面把觉得好吃的往仙心的碗底摆,剥虾盛汤,做得很自然。「妳筷子上是什么?」他低声问。「虾球吧?你要吗?」我抬头问。他张嘴,我就喂给他吃。结果整个包厢又安静下来。我们在家就是这样,他总觉得我筷子上和碗里的比较好吃,总喜欢捞过界,我也习惯了。惊觉所有的眼光都刺过来,我都尴尬了。仙心轻笑一声,真是迷死人啦!「病中都是拙荆服侍,竟忘了在外。失礼之处,请勿见怪。」「不怪不怪,」周大人满脸堆笑,「只羡鸳鸯不羡仙啊,但现在我可羡慕仙心啦!来来来,王夫人也举杯,我敬贤伉俪…」我看了仙心一眼,他悄悄的问,「会喝么?」「没喝过。」我怯怯的说。「那沾沾唇就好,剩下的我帮妳喝。」我也举杯…为什么有人爱喝酒,又苦又辣,只沾了点就快呛出我的眼泪。仙心接过我的残酒,一饮而尽。这些无聊男子又起哄起来。说是来听戏的,结果他们顾着吃喝说笑,现在上戏了,也没人在听。这包厢应该很贵,还垂着竹帘,不知道是来干嘛的。隐隐约约听到几句,似乎是梧桐雨。周大人真是个人精,看我频频转头,「王夫人也爱戏?」「拙荆在家只能陪我,唯有家里唱戏才得松泛。」仙心笑着替我答了,「周大人,能否卷帘?让我娘子看看戏。」「正是正是,酒也足了,饭也饱了。」他笑吟吟,「可不就是为了听戏来的?来人,撤席,卷帘!」卷帘之后又排了桌椅,我跟仙心促膝而坐,专心的看戏。到现在我也没搞懂什么是杂剧,什么是元曲。但看戏我都是很高兴的。实在是太缺乏娱乐了啊。现代人总把古人想得很简陋,其实不然。布景、衣饰、唱腔,都极尽豪华之能事。尤其这个专业的戏园子,比起家里搭戏台来听不知道华美多少倍、专业多少倍啊。尤其是看现场的,超感动。那悠远绵长、华丽丽的唱腔、典雅含蓄的词,比哼哼唧唧、爱你不爱你的流行歌曲好多了。…我真越来越像个古人了。这出「梧桐雨」的精华在第四折,每次听每次我都含泪。虽然唐明皇和杨贵妃荣登我和仙心最讨厌的男女主角宝座,但天才白朴把那思念欲狂的心情含蓄的写得极好。演唐明皇的扮相很好,但我想唐明皇没那么帅吧?等到了精华处,我非常认真听。只见他唱:「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我就冷掉了。大概是期待越高失望越大,也可能是我让仙心养刁了。嗓子不错,但是功力不够还是敷衍了事…听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啊,他声音表情不到位。我一直都认为,声音也是有表情的。同样一首歌,苏打绿的「小情歌」就可以让萧敬腾唱成「大情歌」。这就是声音表达的情感不同,所谓独特的声音表情。台上这个所谓名角,却只能极尽华丽,没把唐明皇的心情唱出来,也没唱出自己独特的声音表情,非常令我失望。待他唱完这段,我轻轻摇头。凑过去跟仙心轻声说,「你唱得比较好。」他淡笑,「回去唱给妳听。」戏散了,周大人却兴致盎然,等送上了茶,非常豪放的唱了一段「三煞」(就刚那段精华)。当然唱腔和唱功不如刚那名角,他的声音也比较适合唱张飞。但沧桑有之、豪壮有之,声音表情十足…虽然不是唐明皇,但谁规定张飞不可以怀念杨贵妃啊?偶像崇拜不行吗?我忘情的拍手叫好,结果一屋子人都笑了。我红了脸,仙心居然在忍笑。等回去再收拾你!「拙荆爱戏成痴,谅她年幼无知吧。」仙心从容的说。「不怪不怪!」周大人开心的很,「王夫人识货啊!」结果这些才子文人都各来了一段,原来是大明版的KTV啊,简单说是票友会。最后连那名角都来了。卸了扮相,反而更帅了。但那个桃花眼带假笑,让我觉得胃不太舒服。「这才是好看的人呢。」仙心低声对我说。「你不准讨小。」我板下脸,「男的也不行。别以为可以暗度陈仓…」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却用袖子遮着不动声色的在我手臂上拧了一把。反了天了啊!那个名角笑着跟大家敬了酒,到我的时候,像是眼睛抽筋。桃花眼抽筋也是很难看的。我实在不愿意碰酒,把酒递给仙心,他拉着我的手就着喝了,这些已经喝得差不多的男人又起哄。名角也唱了段,我开始渐渐觉得不对(是说我迟钝发作时挺让人没力的),他的眼睛越抽越厉害…该不会是对我放电吧?这人是怎么搞的,头回见到就放电,搞屁喔。我不安的往旁边看,仙心也没发现。我想他那么锐利都没发现了,铁定是我的错觉。自作多情太不好了,说不定人家天生眼睛就是抽筋的,但他唱得华而不实,让我比那些票友还难熬许多。票友唱得不好,却真心喜爱,还有点欣赏价值。有好嗓子却唱得这么不诚恳,令人难受极了…周大人带着薄醺,笑着跟仙心说,「江先生不会说话,得罪仙心了,周某绝不是怠慢。」仙心微笑,「周大人何出此言?若是王某心底有芥蒂,就不会带着拙荆来了。说来惭愧,王某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曲艺小道也,只是拙荆侍我甚苦,王某答应她,此生只唱曲给她听。既然周大人错爱若此,且污清听吧。」他转头看我,启唇齿,「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干满楼阁…」所有的嘈杂、喧嚣,都隔离在他的歌声之外。我只看得到他、听得到他。缠绵悱恻到极点,郁思纠结。像是他独自待在病房,看着残腿的那光景,黯然神伤,无处可消除,也无人可安慰。天才啊天才!我怎么运气好到这种地步,摊上这种天才中的天才…这是大神啊!大大!像是这样还炸不够似的,他歌声渐歇,曲调一变,正是我教他唱的满江红。慷慨激昂,波澜壮阔,唱到「朝天阙」的时候,稳稳的翻上三翻,简直能够直上九天。一室俱静。好一会儿我才目光能够集中,看到眼抽筋名角面如死灰,所有的人惨无人色,魂飞九天之外…比我惨多了。瞬间,我又平衡了。等仙心展露出拯救心灵的圣母笑,才让这些人回魂。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那个叫做一整个崇拜激动啊,只差没拿香拜拜。纷纷邀他出游啦诗会啦…只差没喊大神。我安心了。我和仙心都太邪恶了,不就个票友会?古人实在可怜,唱个KTV也备受误解。不过我真的吃喝太多,刚陪仙心去洗手间时不想,现在非常想念洗手间。我悄悄跟他说,他唤了个侍女来,陪我过去。我只能说,古代的厕所真令人不满。等我出来,侍女说去帮我提水净手,要我等一下。她才刚走,一个小丫头怯怯的塞了个纸条给我。我满心迷惑的展开纸条,也没署名,就写几月几日几时,某某寺旁柳桥。今天还是我头回出门,什么寺跟柳桥在哪个东南西北我哪知道。大概是送错了吧?我顺手扔进马桶里,那侍女提着水来,眼神怪异的看着我。「有人送错信。」我耸肩,洗了手。那天宾主尽欢,我正在马车里跟仙心表达我无穷尽的崇拜,什么姑苏城外寒山寺,燕燕尔勿悲都乱凑了,听得他大笑不已。「没想到这年代还有送情书的,可惜送错。」我不经意提了一句。「什么?」他停了笑。我跟他说了那张纸条,时间倒是都还记得,但什么寺就忘了。「大悲寺柳桥。」他淡淡的说。「哇,你怎么知道?」我更崇拜了,「我看过就忘了。所有的庙名字都那么像…」他瞅了我一眼,又笑。「妳的聪明都搁我身上了…轮到自己就憨。说不得我得替妳筹划筹划…前人造孽,我替妳了结了吧。」我胡涂了。直到后来,我听说那个名角在大悲寺柳桥被痛打了一顿,我才恍然。这个蛮姑儿的眼光真是差透了呀~怎么看上一个眼睛抽筋的?「那可不是我!」我对仙心大声抗议,「我眼光很高的!」「我知道。」他淡然的说,「要不,怎么只有我入妳的眼呢?」…我再次被麻倒了。男人果然不能捧,那个自信心是怎么回事,一整个宇宙膨胀…麻死我了。后来邀约果然如雨后春笋…我是说如雪片般飞来,但仙心都用「秋闱将近」推掉了。也是,入秋了,他也要收拾行李去考试了。但他不让我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