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摸着头笑。灯光下,那笑容腼腆又羞赧。傅庭筠却心中发凉,再也感受不到那种欢愉共鸣了。阿森折了花树枝条扫着厢房里的灰。赵九爷招呼傅庭筠去了天井:“你把头巾摘了透口气吧”傅庭筠低低应了一声,默默地解了头巾。虽然有一丝风,她并没有因此而觉得特别凉快。灰蓝色的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在闪烁。赵九爷看着叹了口气,道:“我到处看看”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阿森已收拾好了厢房,把小推车推进了厢房,然后从小推车里找出坛坛罐罐:“爷,我去给姑娘熬药了”赵九爷“嗯”了一声,坐在了炕头:“再往前走,就是华阴城了。官府派了衙役在城门口设防,逃难的人估计都聚集在了城外。我们绕道而行。如果能找到这样的村子,还能给你熬碗药,要是找不到,就只能断药了。”说着,从小推车里摸出个鸡蛋,“先垫垫肚子。”望着他手心的鸡蛋,傅庭筠心情复杂。他能这样周全地照顾她,也能毫不留情地打死那几条狗……又想到两人初次见面……他能把她掐个半死,也能冒险救她,护送她寻亲……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困惑地望着他。他只是扯了扯嘴角:“快吃吧过几天想吃也没有了。”“我不想吃”看着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淡定模样,傅庭筠心里不知怎地就冒出股火来,她坐到了炕尾,“我还不饿”赵九爷挑了挑眉,把鸡蛋放在了炕上。傅庭筠正襟危坐,看也不看那鸡蛋一眼。火折子噼里啪啦地结着火花,阿森小心翼翼地端了药进来:“姑娘,您快喝吧”又叨唠着,“还好那些树都枯死了,要不然,连柴火都没有。”看着炕上的鸡蛋,他眼睛一亮,“姑娘,您怎么没吃?”吞了口口水。※O(∩_∩)O~第二十章 阿森第二十章 阿森傅庭筠接过药碗:“我不饿,你吃吧”“啊”阿森睁大了眼睛望着傅庭筠。“你吃吧”傅庭筠喝了药。阿森朝赵九爷望去。赵九爷瞥了板着脸坐在炕尾的傅庭筠一眼,微微颌首。“真的”阿森雀跃。赵九爷看着也不禁嘴角噙了丝笑,又点了点头。阿森大大的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月牙,把鸡蛋拿在手里看又看,才轻轻地剥了蛋壳。“真漂亮”他在灯光下端详了那白嫩润滑的鸡蛋良久,才细细地咬了一口,“好好吃”他眯着眼睛,露出幸福的表情。傅庭筠很是震惊。不过是一个鸡蛋,阿森却像吃了龙肝凤髓般的美味。她很难把眼前的阿森和刚才那个毫不留情举棍打狗的阿森联系在一起灯光下,阿森眉宇间还是一片稚气。傅庭筠突然间感到很气愤。不管怎样,阿森不过是个孩子。他懂什么?还不是别人怎么教他,他就怎么做要说有什么错,那也是赵九爷这个养他教他之人的错。想到这里,她更加不想理睬赵九爷了。等到了渭南,让舅舅拿笔银子打发他走人好了不过,最好能说服阿森留在她身边,免得阿森跟着他也学了副铁石心肠……※※※※※三个人,赵九爷坐在炕头,傅庭筠坐在炕尾,阿森蹲在炕旁,一个人半碗水,一个馒头,就算是晚餐了。“你早点歇了吧”赵九爷吃完了就站了起来,“我们明天寅正时分上路。”寅正,天还没有亮呢傅庭筠还没有吃完,闻言不由道:“这么早?”“正午的太阳太辣了,你受不了。”赵九爷道,“我们只能趁着早上和下午赶路。”又是因为她……傅庭筠心里有点乱,“哦”了一声。阿森已经从小堆车里抱了床破旧的草席:“姑娘,我就睡在天井,您要是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是了”傅庭筠笑着朝他说了一声“好”。阿森高高兴兴地跟在赵九爷身后走了。馒头很干,赵九爷和阿森走后,她勉强自己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水倒是喝完了。傅庭筠把馒头放在了空碗里,上了阿森铺好的凉簟,拿下插在窗棂上的火折子吹熄,然后和衣躺了下去。瓷枕带着些许的凉意,让她忍不住把面颊贴在了上面。寂静的夜晚,声响会被无限地放大。傅庭筠能清楚地听到阿森铺草席、走动的声音。“你去干什么?”赵九爷问他。“爷”他声音里带着几分讨好,“我去把那几条狗剥了皮做成肉干,到时候煮汤给姑娘喝。那大夫不是说姑娘气血两虚吗?元宝哥说,狗肉大补,姑娘喝了肉汤,说不定很快就会好了”“胡闹”赵九爷低低地喝斥了阿森一句,然后声音渐不可闻。这家伙,又要指使阿森去做什么?好好一个孩子,都给他教坏了傅庭筠心有怒火,悄然起身把耳朵贴在了虚掩的窗棂上。“……怎么会突然有野狗?只怕是靠吃那些饿死的尸骨才得以活下来……要不然,也不会见着我们就扑上来了……小心有尸毒……别说是吃了,就是碰也碰不得……”狗吃人饿死的尸体她和这些东西待在一起想想都让人觉得恶心……胸中就如翻江倒海似的,“哇”地一声,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怎么了?”赵九爷叩着窗棂,声音有些急切,“我让阿森进去了”傅庭筠扶着炕沿说不出话来。阿森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姑娘”见她衣裳整齐,推门跑了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突然吐起来?”赵九爷一听,忙叫阿森:“你摸摸姑娘的额头热不热?”阿森去摸傅庭筠的额头:“热”“有多热?”赵九爷急急地道。“比我的手热”阿森道,“不过没我的额头热”这算是什么回答?赵九爷有些无奈,道:“傅小姐,那我进来了”“不用了”傅庭筠缓过气来,“我只是胸口有点不舒服。”先前昏迷了十几天,一醒过来就急着赶路,刚才又吐了一场,声音难免有些虚弱。赵九爷没有做声,隔了好一会才低声道:“这个时候,最容易得时疫了,你还是小心点的好”此时阿森已扶傅庭筠上了炕,闻言立刻接了话:“是啊,姑娘,村头的稻草屋里摊着好几个死人,都长了蛆……”难怪进村就闻到一股恶臭,原来是尸臭。想到自己曾经闻过尸臭,傅庭筠胸口又是一阵翻滚,趴在炕头吐了起来。赵九爷好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没有再问她发不发热,只是嘱咐阿森:“给姑娘倒点水,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再拿个鸡蛋出来。”阿森手脚利落地照着赵九爷的话倒水,打扫屋子,又拿了个鸡蛋出来。傅庭筠喝了水,拿着鸡蛋有些发愣。“姑娘,您快吃吧”阿森在一旁劝她,“九爷好不容易才找到五个鸡蛋,可补身子了。”眼巴巴的望着她,还舔了舔嘴唇,好像在回味刚才鸡蛋的美味。傅庭筠看着心里有些发慌,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似的,胸口闷闷的。“好了,”赵九爷在外面道,“让傅姑娘早点歇了吧时候不早了。”“您快吃”阿森笑嘻嘻地催促傅庭筠道,转身跑了出去。吹了火折躺在黑暗中。蒲扇厚重,摇两下手腕就酸了,一路的汗水没有清洗,黏呼呼地粘在身上,又脏又臭……傅庭筠一会儿想到赵九爷赶路时的满头大汗,一会儿想到他递水囊给自己时漠然的表情,一会儿想到他让阿森打狗时清冷的声音,一会儿想到他宽大的手掌里放着的鸡蛋……纷纷扰扰,接踵而至,如掺杂在一起的五味,让她分不出味道来。翻来覆去睡不安神,鼻尖却始终萦绕着凉簟的清香。※※※※※好像刚合眼,就传来了阿森的声音:“傅姑娘,傅姑娘,您醒了没有?我们要启程了。”傅庭筠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天井里传来赵九爷的声音:“姑娘就姑娘,叫什么傅姑娘?以后不许这样叫。”“我知道,我知道”阿森的回答里带着小小的狡黠,“玉成哥说过,不许跟人讲姑娘的事。我记着呢”傅庭筠呆滞半天,迟缓地收拾好包袱出了厢房。天色未明,火折子照在赵九爷和阿森的脸上,添了层霞色。“姑娘”阿森高高兴兴地上前打招呼,进屋去收拾东西。赵九爷只是浅浅地朝着她颌首。又是一人半碗水一个馒头,吃完,三个人趁黑上了路。路过村头时,傅庭筠捂着鼻子绕到了赵九爷的右边。赵九爷望了她一眼,没有做声,却加快了脚步。晚上没睡好,又一大早起来赶路,傅庭筠精神萎靡,阿森却精神得很,拿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树枝,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一会儿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一会儿捅捅路边枯萎的树,十分的活泼。傅庭筠看着揪心。待中途停下来休息,赵九爷又不知道哪里去了的时候,她和阿森聊天:“九爷捡到你的时候,你几岁?”“不知道”阿森满不在乎地道,“爷说我看上去四、五岁的样子,就算我五岁了,把捡着的日子算做了我的生辰。”没有一丝的伤感。傅庭筠心中更是唏嘘:“你还记得你家里的人吗?”“不记得了”阿森把水囊递给她,“爷说,全村的人都死光了,只有我还有口气。元宝哥说,我命大,以后肯定有后福的。”说着,冲傅庭筠笑了笑,颇有些得意的样子。傅庭筠被吓着了:“全村都死光了?”“嗯”他点头,“爷是在凉州捡到我的,那里常有鞑子出没,玉成哥说,多半是被鞑子屠了村。”说到这里,他有点闷闷的。傅庭筠看着不忍,忙道:“你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阿森笑眯眯地不住点头:“是啊所以我要好好活着,以后还要享福呢”傅庭筠也笑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他把头一偏,傅庭筠的手落空了:“爷说过,男头女腰,只看不摸。”傅庭筠大笑,声音像银铃洒落在空中。“姑娘,您的声音真好听”阿森真心的赞叹。这样的直白,傅庭筠从来没有听到过,微赧,小声地说了句“谢谢”。赵九爷回来了,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嬉笑,目光在两人之间走了个来回。阿森忙跑了过去:“爷,我们往哪里走?”满脸的讨好,像个冲着主人摇尾巴的小狗似的。傅庭筠看着好笑,侧过脸去。赵九爷有些不明白,他不过是走开了一会,怎么一直神色蔫蔫的傅庭筠就和阿森说说笑笑相处的这么亲昵了,而且看见他来就打住了话题,好像他是什么外人似的他眼底闪过一丝困惑。“我们往西南走,”赵九爷淡淡地道,“绕过华阴”这就要到华阴了吗?傅庭筠笑容渐敛。踮了脚朝赵九爷来的方向望去。只有一望无垠的漫漫黄土和三三两两耸立在田间的枯树。莫名的悲凉从心底涌上来。真的去渭南吗?从此以后,忘记那个在春日里扑蝶的少女,忘记母亲温暖的怀抱,祖母银白的发丝,姊妹们欢快的笑颜,忘记凉亭边的牡丹花,屋后的银杏树,开在天井的玉簪花……她会是谁?她又会变成谁?茫茫人海,华阴从此成为一个只能远远眺望的记忆这样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呢?※O(∩_∩)O~第二十一章 维护第二十一章 维护太阳越升越高,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空气仿佛能灼伤人皮肤般火辣辣的,一眼望去,到处闪烁着白亮亮的光。傅庭筠被晒得满脸通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鬓角落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固执地望着东北方向。华阴就在那里她却连最后看它一眼的机会也没有。视野里唯有满目疮痍,除了干涸的田和枯死的草木,还是干涸的田和枯死的草木。早知如此,当初出城的时候就应该好好的看一眼华阴城的。她现在“死了”,她屋里服侍的丫鬟们“病”也应该好了吧?不知道是谁把她身边的物件偷了出去?还有绿萼和寒烟,经历这些事,母亲应该会把她们看管在身边等风声过了再做安排吧?在别人看来,绿萼和寒烟一步登天,成了得母亲欢心的丫鬟,她们自己心知肚明,恐怕要惴惴不安了还有陈妈妈,人丢了,也不知道她怎么跟大伯母交待?大伯父知道她被个男子救走了,只怕对左俊杰的话暗底里也会思量一番。不知道傅家对她的“失踪”是怎么看待的?左俊杰到底是像外面传的那样畏罪潜逃了?还是被傅家偷偷的处置了?想到这里,傅庭筠轻轻地摇了摇头。左俊杰是个举人,傅家的人就是再大胆,这谋害举人的事恐怕还有所顾忌,何况左俊杰的胞姐是大堂嫂,左家又只剩下这一棵独苗……她越想越心急,恨不得一下子见到母亲,把事情问个清楚。心里又隐隐有些担心,母亲不会把她去舅舅家的消息告诉家里长辈?应该不会家里的长辈要处置她,母亲也是知道的。可当初母亲为什么不想办法给她报个信呢?母亲除了是她的母亲,还是傅家的媳妇,或许母亲觉得事过境迁了,再跟家里的长辈禀一声也是无妨的……傅庭筠患得患失,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赵九爷望着像被烤蔫的黄花菜般搭拉着脑袋的傅庭筠,心中也有些担心。他们一路行来,满天尘土,连个遮阳的一枝片叶也没有。得找个地方避开正午的阳光才行,要不然,她就是不中暑也要虚脱,又缺水,到时候可就麻烦了。赵九爷边走边张望,终于看见了座倒塌的稻草棚子。看样子,应该是守田人搭建的临时落脚处。他不由苦笑。有总胜于无赵九爷安慰着自己,和阿森合力把那稻草棚子支起了一个角,让阿森扶了傅庭筠进去歇脚。地上热烘烘的,像火炉子,头上的稻草勉强能挡一下阳光,傅庭筠一点也没有感受到荫凉,看见站在阳光下被晒得挥汗如雨的赵九爷和阿森,她很是感激。“九爷,阿森,棚子里凉快些,你们也进来避避暑吧”她说着,挪到了草棚子的一角。他们已经尽力护着她了,她再讲那些繁文缛节未免太不近情理了。“不用了”赵九爷从小推车里翻出水囊和一个馒头递给傅庭筠,“吃点东西,休息一会,酉时我们再上路。”然后吩咐阿森,“你在这里守着傅姑娘,这里既然有稻草棚子,应该就有村子,我去看看”阿森高声应“是”,赵九爷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是寅时吃了半个馒头喝了半碗水,天气虽然热,但傅庭筠早已是又渴又饥。她就着水咬了两口馒头。因为放得太久,缺少水份,馒头屑像干硬的面粉,簌簌落下。傅庭筠抬头看见阿森蹲在小推车旁张望着寸草不生的庄稼地无聊地用树枝划着圈圈。“阿森,你不热吗?怎么也不喝点水?”阿森摸着头嘿嘿地傻笑。傅庭筠举了水囊:“把你的碗找出来,我倒点给你。”阿森没有动:“姑娘,这水是九爷给您备的……我要到酉时才有水喝。”傅庭筠愣住。她当然知道水很紧张,可看着赵九爷每次只给她一点,她以为他们已经很节省了,却没有想到……她望了望手里的水和馒头,柔声道:“你是不是到了酉时才有馒头吃?”阿森嘻嘻地笑。傅庭筠掰了半个馒头给他:“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这半边分给你。”阿森不接:“爷说了,酉时才能吃馒头。”傅庭筠望了眼刺目的太阳,道:“九爷手边又没有钟漏,他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是酉时?早一点,晚一点也不打紧”好像她说了什么极坏的话似的,阿森听了有些不高兴:“爷就是知道爷说是什么时辰就是什么时辰,从来都没有出过错”阿森是赵九爷抚养长大的,对赵九爷有着如父兄般的感情,自然不能忍受任何置疑赵九爷的声音,傅庭筠能够理解,所以她虽然觉得阿森对赵九爷有些盲目的崇拜,但也不想再说出有损赵九爷在阿森心中地位的话来。“我是想哄着你吃点东西,”她笑盈盈地望着阿森,“谁知道这么快就被阿森识破了”傅庭筠笑的时候双目熠熠生辉,有些萎靡不振的脸庞都明亮起来,看着人赏心悦目。阿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傅庭筠又递过水囊:“这原本是九爷给我的,我也用不了这么多,你吃了喝了,就当是我吃了喝了一样,又不会多用一点,不算是坏了九爷的规矩。”阿森听着眼睛一亮,目光从她手里的水囊挪到馒头,又从馒头挪到水囊,好一会儿,他咬了咬牙——傅庭筠以为他没能抵御住食物的诱惑听从了自己的安排,正心中高兴,谁知道他却蹦出一句“爷说了,酉时才能吃东西”。傅庭筠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对这孩子生出几分佩服之感来。他才多大点,已经知道克制了,这要是能好生的教导,以后说不定是个一诺千金的男子汉呢她对他又多了几分惜怜之情。傅庭筠把馒头和水囊放回了小推车。阿森不解。傅庭筠笑道:“我天天坐在车上,九爷还要推我,不如把吃食留给九爷,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