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中午,天有些阴,我正和梅主人坐在葵花下吃豆腐,李祥民来了。梅主人站起身 ,叫他"李镇长",然后让他进屋坐。李祥民连忙摆着手说:“不进屋不进屋!”好像屋里 有毒蛇,他进去了会被咬着似的。 李祥民对梅主人说,他家的仓房昨夜进去了人,这人 没偷任何东西,只是在他家的米缸上扔了一样东西,那是用一只臭袜子装着的三只死老鼠! 李祥民说他刚当上镇长,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得罪了人,这人才暗中报复他。他说听说我在 城里受过专门训练,什么味都能分辨出来,就想借我的狗鼻子,把扔臭袜子的人给揪出来。 梅主人说:“金顶镇这么多人口,你总不能让旋风叼着袜子挨家挨户去找那人吧?” “这我倒没想到。”李祥民有些结巴了:“我只想让它过去闻一闻臭袜子,就知道是谁 穿的,就能领我去那人家。” “那你还不得让镇里每个人都交上一只袜子啊?”梅主人说完,忍不住笑了。她一笑, 李祥民也笑了,他说:“我太忙,都昏了头了。”李祥民抛约旱哪源孟裼行┖π咚? 的低着头往出走。快出院门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叮嘱梅主人:“臭袜子的事,你可得为我保 密啊?”梅主人说:“你也知道金顶镇的人没有爱和我往来的,我跟谁说去?” 李祥民走后,梅主人和我接着吃豆腐。吃着吃着,梅主人忽然笑了起来,她对我说? 这么个书呆子还能当镇长?早晚有一天得让人给搞下台来,倒不如他当老师滋润!” 梅主人没有说错,就在那年冬天,李祥民又回学校当老师去了。梅主人说李祥民自己有 家,可他却和会计睡在了一起,被花脸妈抓住了,花脸妈把这事张扬出去,李祥民就不当镇 长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见陈兽医和老柴说话,陈兽医说李祥民是毁在了女人手里,他说女 人碰不得。老柴呢,他说:“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下台,倒也风流!”我这才醒悟,原来人与 人随便睡觉就属于生活作风问题啊。如果这么来约束我们的话,我们也有生活作风问题。可 是人是不会追究我们这方面的问题的。看来我们才是彻头彻尾的自由。5 梅主人出事的那年春天,我在一个老头子的葬礼上为他挂了孝。我猜在人世间,我是为 人挂孝的第一条狗。我实在不想那么干,可是身不由己啊。这件事我如今想来还觉得屈辱。 小唱片家养了一条母狗,叫十三岁。它年轻、娇小,叫声特别温柔。它有项本领跟我一 样,能够捉住老鼠。我是在卫生院见到它的。那天小唱片把它带去,让它捉仓库中的老鼠。 我刚好和梅主人去那里,碰上了它。它平时不离家门,而我因为舍不得离开梅主人身边一步 ,也很少闲逛,所以我从未见过它。它是条黑狗,个子不高,有些瘦,爱歪着脑袋看人。我 喜欢看它歪脑袋的样子,很可爱。它的耳朵带有白色的斑点,像是挂了几朵小花,妩媚极了 ,我对它一见钟情。我跟它进了仓库,我们一起搜寻老鼠,很快就捉到两只。梅主人喊我回 家的时候,我对它恋恋不舍的。那是春天,旺河的水又汹涌着流了,从山里传来松树的香味 。猫叫春的声音让我更思念十三岁。梅主人看出了我钟情于十三岁,她就跟我讲,这条狗的 名字是小唱片给起的,小唱片十三岁时被体育老师给强奸了,她长大后就没有男人愿意娶她 ,她只得嫁给了个瘸子。小唱片养的几条母狗,都叫十三岁。老十三岁死了,她会把它埋了 ,新养的狗仍叫十三岁。她养的都是母狗。”强奸"这个词我在大黑山就知道了,当时我戏 耍了李四指家的阿花,李四指的老婆找我的女主人羊草算账时,口口声声说我强奸了阿花。 这么说来,小唱片十三岁时让体育老师给戏耍了。十三岁有多大?我想像不出来。我和阿花 耍了,别的狗还会去找阿花。可是人却不一样了,小唱片让人耍了,她就只好找个瘸子了。 梅主人跟我说小唱片的这些事,是想告诉我不要去找十三岁。她说小唱片怕公狗欺负十 三岁,从来不让它单独出门。 梅主人越是警告我,我越是思念十三岁。小唱片家除了她每天上班外,其他人都呆在家 里。她的公公婆婆喜欢坐在门口和十三岁一起晒太阳,而她的瘸腿丈夫爱和他的女儿小丫在 菜园里逗鸟玩,他家养了好几笼鸟。 我终于没有忍住思念,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去找十三岁了。那时梅主人的肚子又大了,她 的肚子一大,午后就爱睡懒觉。我趁她睡觉的时候溜出家门。人在亲密的人面前喜欢打扮一 下自己,我也一样,那天我先是跑到旺河里游了一会水,让自己一身清爽了,这才上了岸, 在阳光下将身上的水珠晾干。我去找十三岁了,一路上我走得小心翼翼的,我怕爪子沾上马 粪或者草屑,十三岁会反感,特别留意脚下的路。我还怕走得太快了出汗,十三岁会不喜欢 汗味,所以走得特别慢。以前,我还从来没有对一条母狗在意过。我终于看到十三岁了!它 趴在门口中央,正赶着一只蜜蜂。这蜜蜂老想蜇它,它就耸着脖子驱赶它。最后,它终于把 蜜蜂吃到嘴里了!在它的旁边,左面坐着小唱片的婆婆,右面坐着的是她的公公。婆婆守着 个簸箕,在拣米里的沙子,公公呢,他捧着长烟袋,"吱--吱--"地抽着,很舒服的样 子。我慢慢靠近十三岁,先是亲了亲它的脸颊,然后又亲吻它的耳朵。十三岁温柔地回应我 ,它也用舌头舔我的脸,我激动极了,真的想哭!我和十三岁交流感情的时候,婆婆公公都 看在了眼里,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就放心大胆地和十三岁耍了起来。我快乐着的时候,听 见公公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我想他是看我和十三岁那么亲密,而跟着高兴了。我放开十三 岁的时候,发现公公已经倒在了地上,他的烟袋锅被撇在一边,还冒着烟。婆婆骂了一句: "老不正经的!”他在地上打着滚,后来不动弹了。我过去闻了闻他,发现他不喘气了。十 三岁也意识到公公死了,它就去叼婆婆的裤脚。婆婆低头一看老头子不动了,就奔过去摇晃 他,摇着摇着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我孩儿的爹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呀--"她 拍着腿号哭起来。 金顶镇的人都知道这老头是看我和十三岁戏耍而被乐死的。老婆婆说十三岁是祸害精, 不顾小唱片的反对,把它勒死了给老头子做陪葬。老婆婆也要勒死我,可梅主人不同意,她 就让我给那死老头子挂孝。其实那天我惹了事后,本该撒腿就跑,溜之大吉,可我担心我走 了后他们会拿十三岁出气,就留了下来。结果听见婆婆哭声而从菜园晃悠出来的小唱片的瘸 腿丈夫,听婆婆说了事情经过后,用锁链把我给拴了起来。当晚梅主人满镇子找我,才知道 我惹祸了。我觉得对不起梅主人,但我并不觉得羞愧,因为我爱十三岁呀。梅主人没有责备 我,那么疼爱十三岁的小唱片也没有责备我,我想小唱片是念着我和小哑巴送她去大烟坡的 旧情。婆婆当着我的面勒死十三岁的时候,我不停地挣扎、跳跃着,可我被拴得牢牢的,眼 睁睁地看着它死了。它的死使我想起芹菜。十三岁和芹菜都是为着人的事情而死,我们随时 随地要为人献身,可人为什么不会为我们死呢?我憎恨自己,如果不是我来找十三岁,它还 会安安静静地每日趴在大门中央晒太阳。我还恨那个被乐死的老头子,你乐乐也就罢了,怎 么说死就死了?人可真是没用,哭能哭死,乐也能乐死。我怀念十三岁,从那以后,我再也 没干过那事,不是因为我半年之后就到大烟坡去了,见不到一条母狗,也不是因为我老朽了 ,我就是再也没有那种心情了。 我被小唱片的婆婆给在脖子和肚子上缠了白孝布。我看不见那死老头子的模样,他被放 进棺材里了。白天时不断有人来,他们大都送来烧纸和孝布,也有送来钱的。老柴在棺材旁 摆了张桌,把人们送来的东西逐一登记在一张纸上。陈兽医也来了,他看见我身披孝布,就 神气活现地冲我撇嘴。有一些看热闹的小孩子,总是趁人不注意,往我身上扔石子。他们还 偷吃棺材前的供果。小唱片不得不一次一次地往供桌上续水果。到了夜晚,人们基本都散了 ,外面只有自家人在守灵。供桌上斜斜地燃着一盏灯,他们叫它"长明灯"。瘸子和老婆婆 给老头子守灵。夜深了,老婆婆回屋了,瘸子就坐在棺材前吃肉喝酒。有一次小唱片出来, 撞见他喝酒,就说:“让别人看见你喝酒,成什么样子!”瘸子说:“晚上凉,我喝点酒暖 和暖和。再说了,老爷子为看这事乐死了,让我都抬不起头来!”他似乎很恨他爹是乐死的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立场一致。 老头子在屋外停了两个夜晚。我记得第二个晚上,镇长来了。他是接替李祥民来的新镇 长。他不是金顶镇人,大家都叫他"薛镇长"。薛镇长是来找小唱片的,他说他受了风寒, 在发烧,让小唱片给他去打一针。瘸子点头哈腰地对薛镇长说:“让她去让她去!”小唱片 就跟着薛镇长走了。他们走后不久,天落雨了,我拖着锁链靠近棺材,因为棺材上方搭了一 个灵棚,淋不着我。长明灯一闪一闪的,在夜晚显得格外亮。瘸子一会拄着拐站起来,一会 又坐下来。雨越下越大,他显得心烦意乱的。他对我说:“你给老爷子挂孝,人家都说你是 我弟弟!我就是再瘸的话,也不至于要个狗弟弟吧?”他这一说,倒把我给点拨了,我想我 挂孝,人们不是把我当人看待了,就是把瘸子当狗看待了。瘸子一遍一遍地伸着脖子朝路上 张望,我知道他是着急小唱片还没回来。夜深了,雨小了,小唱片不紧不慢地回来了。瘸子 一见她就骂:“谁他妈的半夜三更要打针?我看他是装病!”小唱片说:“是你让我去的啊 。”瘸子说:“他是镇长,我他妈的敢不让你去吗?”小唱片说:“不过就是给他扎了一针 !”瘸子说:“是他给你扎了一针吧?”小唱片生气了,说:“我又没病,我扎什么针?” 瘸子说:“他给你扎肉针!”小唱片笑了,说:“你倒会说俏皮话。”瘸子说:“我腿瘸, 脑子可不瘸。你这几年动不动就说回县城看你妈去,可有人说你去的是大烟坡,陪文医生睡 觉去!文医生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胆小鬼!”瘸子说薛镇长时,小唱片没有恼,他骂文医生 时,小唱片不高兴了,她一甩手回屋了。瘸子坐在棺材旁喘着粗气,大约他的气没处撒,他 用拐杖打我,把我又打回雨里。 老头子在他死后的第三天早晨被埋葬了。棺材被抬起的那一瞬间,院子里哭声一片。老 婆婆几次扑上去,说她要跟他走,大家就把她拉开。我想她要真想和他走的话,钻进棺材便 是了。我一直被拖着跟到了墓地。埋完老头子,小唱片把我身上的锁链和孝布都解了下来。 我跟着老老少少一群人回到镇子。小唱片家已经准备了几桌酒菜,大家聚在桌子旁,畅快地 吃喝着。我只是在院子里转了转,就心灰意冷地回家了。我觉得那天的太阳出奇地灰暗,它 的光就像脏水一样泼到我身上,让我难受极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当我看到坐在葵花 下的梅主人时,羞怯得不敢靠前,我想她一定是嫌弃我了。梅主人叫我:“旋风,过来,没 事的。”我这才凑到她面前,趴下去。她抚摩着我,泪水流了出来。 从那以后,我绝不独自出门。花脸妈有的时候来送信,会带来一些消息。她说招待所要 扩建了,卖粮女人承包了粮店,金顶镇开始架电话线了。花脸妈还说薛镇长的老婆从城里来 了,她描眉涂唇打胭脂,把好好的一张脸弄得花里胡哨的。花脸妈还说旺河对岸发现了金矿 ,将来这里的人还可以采金子。人们一说到金子,就像爱酒的男人闻到了美酒的香味,像爱 美的女人看到了漂亮的花衣裳,格外的兴奋,想必金子是好东西了。花脸妈每次送完信要走 时,都会问梅主人:“你要回上海过你的好日子去了吧?”梅主人就叹一口气,看上去很伤 心的样子。所以,我认为上海是个坏地方,因为谁一提到它,梅主人就难过。 有的时候陈兽医也来。他一见了我就爱说:“十三岁呢?”这分明是在揭我的疮疤。他 还爱去西屋看炕上的罐头,一看就"啧啧"地叫。梅主人对他爱理不睬的,可他并不在意。 他爱打听梅主人肚子里孩子的爸爸是谁,梅主人从来不跟他说。他有的时候会说谁家的马生 病了,谁家的羊走失了又找回来,谁家的狗被勒死吃肉了等等。总之,讲的都是与牲畜有关 的事情。有时候梅主人厌烦他,就说:“陈兽医,我困了,你走吧。”陈兽医就说:“金顶 镇的人只有我不嫌弃你,还想着来看看你,你还不领情!”梅主人就给我使眼色,我明白她 的意思,就"汪汪"大叫着扑向陈兽医,他只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那年秋天,梅主人又要生孩子了。同以往一样,她在院子里给我放了许多食物和水,把 门关上,把窗帘落下。我以为两三天后梅主人肯定会打开房门叫我一声"旋风",然而好几 天过去了,梅主人还没有出来。我趴在东窗的窗根下仔细地听动静。如果小孩子出生了,我 能听见哭闹声,可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觉得事情不妙,就到镇招待所去找花脸妈。院 子的东侧正在建新房子,院子堆满了砖瓦和沙石。花脸妈在灶房里炒菜,她见了我就说:“有你主人的信呢,我这两天忙,没腾出空去送。”她说要找个布袋把信装进去,拴在我脖子 上。她一定认为我能用布袋把梅主人绣的门帘捎来,就可以把信带回去。我叼着她的裤脚, 一遍一遍地把她往灶房外拖。花脸妈说:“我忙着呢,得干活挣钱吃饭。不像你,天天游逛 也饿不死!”见她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急得直用爪子挠地。花脸妈炒完菜,我就扑到她身上 ,不停地哀叫,她说:“你要好吃的东西?”我摇摇头。她又说:“你是和我闹着玩?”我 还是摇摇头。后来她一拍脑门问我:“是你主人出了事了?”我点了点头。花脸妈连忙跟着 我走了。 到了梅主人家,花脸妈先是拍门叫着"梅红梅红",见里面没人出来,她又打不开门, 就搬起一块冬季时用来腌酸菜的石头,砸碎了南窗。她从窗户跳到屋里,我也跟着从窗户蹿 进去。 梅主人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她的身下有一个死去的孩子。褥子上全是血,血凝成一 片黑色。梅主人虽然睁着眼睛,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她死了。花脸妈哭着说:“你走得 也太叫人可怜了哇!” 梅主人被葬在松树林中。开始的几天,我白天趴在葵花下,晚上就到主人的坟旁。我怕 她一个人寂寞。后来薛镇长带着人来封了房子,把鸡全部抓走,把已经成熟了的葵花一朵一 朵地砍下来,院门紧闭之后,我彻底是无家可归了。有一天傍晚,我正听着墓地周围的风声 ,小唱片来了。她对我说:“旋风,你的主人死了,你不能老呆在墓地里,你会死的。”小 唱片用一根绳子拖着我,强行把我带上去大烟坡的路。我知道,她是要把我送到文医生那里 。我是多么不愿意离开梅主人呀,一想到她坐在葵花下吃豆腐的情景,一想到风吹着她的大 耳环发出的叮当声,我就忍不住落泪。春水还会流,葵花也还会开,可梅主人却不会回来了 。她过去的一些故事,我还是到了文医生那里听小唱片讲起才知道的。在我所有的主人中, 想起来最让我心疼的就是梅主人了。我从大烟坡来到青瓦酒馆后,还去寻过梅主人的坟,可 她的坟不见了。原来的那片松树林,已经盖起了许多座白房子,听人说那里是"度假村"了 。梅主人的坟是被埋在新房子下了,还是被迁到别处了,我一无所知。那个曾开满了葵花的 院落,如今住着一户养鸡的夫妇,我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只见满院子都是 鸡,却再也看不到一株葵花了。第七章 越过云层的晴朗 1 秃鹰飞了,风铃响了。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竟不知身在何方。只觉得眼前白花花的 一片,那是阳光呢,还是河水或者是白云?是一声又一声风铃的叫声让我明白,我这是在青 瓦酒馆。那白花花的东西是饱含着阳光的空气。我吃力地爬出窝,沿着长长的甬道朝灶房走 去。我走得暖洋洋的,感觉是阳光伸着无数毛茸茸的小手推着我走。 灶房的门如常地开着,炒尖椒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听见红厨子一声一声地打着喷嚏。他 要是把鼻涕也打进锅里,恐怕客人会把它当菜汁一样吃了。 白厨子正呼哧呼哧地在案板上揉面团。他站的地方阳光最强,我进门时挡了一小块阳光 ,白厨子那儿暗了一下,他马上察觉了,他发现了我,立刻叫道:“瞧呀,我说它死不了吧 ?它这不是又缓过阳了么?哼,睡了两天两夜,你们见过这么会享福的狗吗?它这是睡饿了 ,找食儿吃来了!” 红厨子把已炒好的尖椒"嚓--嚓--"地铲入一个盘子中,然后将一瓢水"吱--" 地浇入锅里,转过身来看我。他蹲下身,抚摩着我的头说:“来福,你真是命大,我还以为 你要死了呢!你这两天不吃不喝,只是睡,谁摇晃你,你都不醒,你怎么那么大的觉呢?”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昏睡了两天两夜,只是觉得脑袋发沉。我回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 想告诉红厨子我这两天都干了什么,别看我呆在窝里一动不动,可我的脑子却历经多年的寒 暑。我又跟着第一个主人走了一遍丛林,又跟小哑巴在一起说了许多的话。我还跟金发他们 去了飞雪弥漫的伐区,跟梅主人在月光的葵花下吃了豆腐。当然,我又不止一次闻到了文医 生熬大烟时散发出的那股奇异的香气。我不知该怎样跟红厨子讲述我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 风雨雷电、树木花草、日月星辰、河流湖泊,我全都见到了。回忆使我觉得温暖,也让我伤 感。如果现在陈兽医弄死我,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因为我热爱的主人,在回忆中又一个 个地回到了我的身边。 大财的肩头搭着白毛巾,进灶房取那盘炒好的尖椒。天已经凉了,可他却汗流满面的。 他见了我惊异地说:“这狗不是出来了么?你们还说要喝狗肉汤呢,我看它是要喝人肉汤的 样子!”大财端着尖椒走了,一定是客人等着享用呢。白厨子说:“这狗也够怪的,能闭着 眼睡两天!它要是能不吃不喝再睡半个月,还不得成神仙了?” 红厨子笑了,说:“我听说过狐仙、黄仙和蛇仙,真没听说过狗仙!它要是成了狗仙, 咱青瓦酒馆的生意就更好了!”红厨子边说边给我弄吃的,他拿了一只深口盘子,撕了几块 馒头扔进去,然后舀了两勺肉汤泡上。灶房里总是存有肉汤,红厨子叫?高汤"。炒菜的 时候,他喜欢淋一些高汤在菜上,说是"借借味"。红厨子把盘子摆在火炉旁,我凑过去小 心翼翼地舔起来。我不敢大声地舔,怕白厨子说我是个"贪吃的货",他不止一次这样说我 。 白厨子一边揉面,一边对红厨子说:“这狗要是成了仙,拉的就不是屎了,是金币!尿 的也不是尿了,是银水!”他说到"金币"和"银水"的时候,声调非常的高。红厨子哈哈 大笑起来,他说:“那敢情好!到时我把这狗供起来,天天给它烧香磕头!” 我舔光了盘中的食物,然后舒舒服服地趴在火炉旁。大财又进灶房了,他吆喝红厨子: "做个酸辣汤,多加辣子?红厨子说:“这个客人是不是个大肚子女人呀?怎么除了吃酸 的,就是辣的?我切辣子切得现在鼻子还痒痒呢!”说完,红厨子果真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 嚏。大财说:“什么大肚子女人呀,这人是个戴眼镜的男人,一个小白脸!”大财走到我面 前,对我说:“你这是吃饱了,喝足了?唉,有时我真羡慕你!” “那你就变成条狗么!”白厨子说。 大财说:“我要变就先变条狼,把你给先吃了!” 白厨子说:“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吃了我?” 大财说:“你睡觉打呼噜打得太响,震得我耳朵疼!” 白厨子说:“你妹妹开着这么大个酒馆,非让你和我住一个房间,她单独给你一间房, 你的耳朵不就不用受罪了么!” 大财一撇嘴说:“她呀,除了认钱,哪还认得我这个哥哥!你说她什么时候叫过我'哥 哥'?她打小时候就爱欺负我,我受她的气也受惯了!” “谁给你气受了?”我忽然听见了我主人的声音!赵李红走进灶房,我立刻站了起来, 摇着尾巴扑向她。她把我的头抱进怀里,说:“来福,我刚才一进院子,发现你不在窝里, 吓了一大跳!以为你死了,让大财给拖走了!” “它要是真死了,我也不拖它!”大财"哼"了一声,说,"让乌鸦把它分吃了算了! "赵李红说:“你怎么这么恨它? 大财说:“你对它比对我好,我都不如一条狗!” 赵李红笑了,说:“哪有人和狗计较的呢。”赵李红穿一件黑底白花的衣裳,她的笑容 也像一朵盛开的白花,看上去格外明媚。我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把她舔得咯咯地笑。 赵李红跟红厨子说,她刚才去看拍电影的去了,今天是陈兽医上镜头。剧组让他穿上一 套破烂衣裳,扮成个要饭的。他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这时亮出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陈兽医 说一声:“可怜可怜我吧!”那女人就朝他的脸上吐一口痰,骂他一声:“滚!”就是这样 一个镜头,导演拍了足足六次!陈兽医的脸上满是女演员吐的唾沫。赵李红笑得上气不接下 气的:“摄像机在陈兽医的背后,人家拍的是女演员的脸,给他牟还歉霰秤埃∷诘缡? 监视器上看了回放,非要一个正脸,说是要不白挨那一脸的口水了!”红厨子边做酸辣汤边 问:“结果呢,导演给他正脸了没?”赵李红说:“导演为了逗他玩,让摄像的换了一个角 度拍了他的正脸。结果他看自己破衣烂衫的,跟傻子一样,又不要正脸了!”白厨子已经把 面团揉搓成一个一个圆圆的馒头,正往笼屉里摆,他说:“陈兽医这是自作自受!今晚他来 吃饭,我得逗逗他,问他在电影里亲没亲着漂亮的女演员。”大财"呸"了一口,说:“那 女演员天天晚上都往导演的屋子钻,哪轮得上陈兽医来亲? 一听说陈兽医上镜头了,我就胆战心惊的。我怕下一个会轮到我了。金顶镇要上电影的 ,除了他,就是我了。他是争着要上的,而我是不情愿的。但我的主人已经答应人家让我上 电影,我就得上了。 赵李红说:“我估摸着来福上镜头会比陈兽医抢眼。陈兽医看它这两天像是要死的样子 了,还要物色别的狗呢!”听赵李红这么一说,我真是后悔自己没能在回忆中死去。那两天 ,我过的是激情荡漾、有滋有味的生活。可惜我没法控制自己的生死,就像我不能预知回忆 竟能整整控制我两天两夜一样。 红厨子已经做妥了酸辣汤。大财把汤端给客人去了。红厨子趁机抽了棵烟。他问赵李红 :“这电影再有个把月该拍完了吧?”赵李红说:“是。”红厨子说:“这帮人可真开放, 说亲就亲,说在一起睡就睡,我看不惯这个。” 白厨子已经蒸上了馒头,他正在水龙头下哗啦哗啦地洗手上沾着的面嘎巴,他冲红厨子 撇着嘴说:“人家高兴,你有啥看不惯的?这世道,只要能让自己高兴,我看怎么做都行, 该亲就亲,该睡就睡,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图个啥呀?”白厨子关上水龙头,湿着手走到 红厨子面前,朝他要棵烟抽。赵李红说白厨子:“你总是要别人的烟抽,你自己就不知道买 ?”白厨子说:“我买了,忘揣兜里了。”赵李红说:“要是别人的东西,你就不会忘揣兜 里了。” 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为了证明我还有用蚁?汪汪"叫了两声,然后跑出灶房。我 听见白厨子在我背后说:“准是又来了住店的人,这些天的生意可真好啊!”正午的阳光笔 直地投在院子里,甬道亮极了。我看见花脸妈带着一个跟她一样老的女人走了过来。花脸妈 已经不在镇招待所干了,她现在去汽车站旅社了,仍然给人做饭。她还是那么丑,爱发脾气 。我从大烟坡回到金顶镇,曾去找过花脸妈,她见了我说的那句话我一直忘不了:“你还没 死呀?!”赵李红说,新来的镇长嫌花脸妈太难看,认定她做的饭也难吃,就把她安排到汽 车站去了。姓薛的镇长已经走了,现在的镇长姓杨。我觉得金顶镇的镇长就像天上的白云一 样,说变就变了。 花脸妈带来的女人个子很高,瘦极了,脸颊是塌陷的。我以前从未见过她。她见了我不 敢再往前走了,神色紧张地后退着。花脸妈对她说:“别怕,这狗都老掉牙了,它不会咬人 了。”说完,花脸妈呵斥了我一声,说:“柿饼!我来了你也咬?”她说话的语气,俨然一 副主人的姿态。而我听她叫我的旧名字,也觉得很亲切,于是就凑到她腿前,亲吻她的裤脚 。她身上那股污浊的油烟味呛得我又离开她。 赵李红出来了。她迎着花脸妈她们走来。她个子本来就高,再加上穿着高跟鞋,高得仿 佛接近白云了。她的鞋跟在甬道上敲出清脆的声响。陌生女人一见赵李红,出气就不均匀了 ,她把胳膊搭在花脸妈的胳膊上,像是要晕倒的样子。花脸妈说:“你自己养活的,你怕啥 呀?” 赵李红没有走到花脸妈面前,她突然站住了。她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跟她一样又高又瘦的 女人。那女人颤着声说:“小红,你长得这么高了,我真是没想到啊。” 赵李红怔了许久,突然哭了。她对那女人说:“你是没想到我会长这么高,你以为我会 饿死是不是?你这个不要脸的,我爸活活被你给气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那女人垂下头,她流着泪颤着声说:“小红,你爸的事情我听说了。这么些年来你和你 哥吃了不少苦,妈对不起你们!” “现在说对不起已经晚了!”赵李红咬牙切齿地说,"当初你多风光啊,把亲生孩子扔 了,把丈夫也扔了,跟一个狗屁画匠跑了,把我们的脸全都丢尽了!你有章程在外面还跟着 他跑啊?准是那老不正经的死了,再不就是嫌你老了,不要你了,你没处去了,现在又来认 我们了!你可真够不要脸的!我告诉你,我就是收养一个叫花子,也不会养你一天的!你给 我滚蛋吧,滚!” 我主人这一骂,我才明白原来她就是赵李红的妈!赵白木因为她跟画匠跑了而时常哭泣 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 那女人哭得趴在花脸妈的肩头。花脸妈对赵李红说:“小红,她好歹是你妈,没有她, 哪有你啊!你总得让她进你的酒馆坐上一会儿吧?” “我这酒馆干净,我嫌她脏!她休想跨进这门一步!”赵李红叉着腰对花脸妈说,"我 劝你也不要管闲事!像她这种人还有脸回金顶镇?也不怕人家的唾沫会把她给淹死!”赵李 红返身往酒馆走。这时大财出来了。大财问赵李红:“你跟谁在外面吵啊?”赵李红说:“一个臭要饭的!”大财说:“你给他口吃的,打发他走不就行了?”大财叼着烟晃着走了过 来。我猜那烟是红厨子的,他跟白厨子一样爱朝红厨子要烟抽。 大财和赵李红是兄妹,我想这老女人是赵李红的妈,也一定是大财的妈。我不知道大财 见了他妈会不会像赵李红一样赶她走?哪知道大财竟没认出他妈!大财抽了一口烟问花脸妈 :“她是从哪儿来要饭的?我看她穿得挺像样的么,不像个叫花子!” 那女人颤着声叫了一句:“大--财--" 大财又抽了一口烟,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花脸妈说:“她是你妈呀!” 大财吓得一哆嗦,烟都掉在了地上。那烟在地上仍然燃着,我想这回该轮到土地老爷抽 烟了。小哑巴对我说过,呆在地里的神仙是土地老爷,说他长了一脸的黑胡子。 大财掉头就往回跑,比被狼追逐的兔子跑得还快。花脸妈叹了一口气,对我主人的妈说 :“你先跟我回去歇着,等我跟他们说说,慢慢他们就想通了。”花脸妈扶着那女人,晃晃 悠悠地走出院子。她们的背影看上去就像两棵并排的枯树,似乎轻轻一折,就会断成两截。 风来了,风铃欢快地响着,青瓦酒馆又在唱歌了。2 拍电影的人又在院子里跳舞了。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已经跳了三次舞了。导演让人把录 音机摆在院子的石桌上,放上舞曲,人们就一对一对地转圈了。他们跳舞,都是选择晴朗的 夜晚。 我觉得人和人搂在一起跳舞的样子很有趣,就像两个人都要昏倒了,要互相搀扶着才能 站住的样子,软绵绵的。我想这舞只配人来跳,我们这些动物就不行。两只鸡这么相对着, 一定是要互相纀架了;两头牛要是这么角对角地对着,就会有场争斗。想来想去,只有水底 的鱼和天空的鸟是可以并排着跳舞的,但它们却无法搂在一起,不像人,女人能把手搭在男 人的肩头,而男人能紧紧地搂住女人的腰。 拍电影的人一跳舞,住在青瓦酒馆的其他客人也跟着跳了。红厨子这时回家就要回得晚 了。人们跳完舞,要吃"消夜",他和白厨子都得在灶房忙活。红厨子的女人,她抄着袖子 ,远远地站在院子外面,安静地看着这些跳舞的人。那个最漂亮的女演员,她每跳完一首曲 子,等着请她的人就排成了行。看来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口味不 太一致。我嬉戏过的母狗,都是那种很温情的。 看着陈兽医穿着长袍也等着请女演员,我就想笑。每次办舞会,他都要凑热闹,但没有 一个人跟他跳过。赵李红说他:“陈兽医,你又不会跳,你请别人,还不得把人家的鞋给踩 掉底了?”陈兽医大声说:“跳舞还用学?你抓着女人的手,搂着她的腰,踮着脚走不就成 了?你就是让老许家的水缸来,他也会跳!”大家听了陈兽医的话,全都笑了。导演对怀中 的女演员说:“你给剧组做点牺牲,陪他跳一下吧,他给我们带来了多少乐趣!”女演员把 脑袋往导演肩头一搭说:“我才不呢,他一身的酸味,跟他跳完舞,我就别想吃消夜了!” 我听懂了,她是怕陈兽医身上的酸味败坏她的胃口。 陈兽医说水缸也能跳舞,这我相信。只要我走出青瓦酒馆,最常碰见的人就是水缸,他 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逛街。老许给他穿得很利索。水缸逢人就点头,说"你好"。有的人爱逗 他,就问:“水缸,啥时娶媳妇呀?”水缸说:“大学毕业娶媳妇。”别人又问:“你媳妇 长得啥样呀?”水缸这时就会随便拉住一个女人的手,说:“就这样子,是女的?他拉女 人手的样子,就像是要请她们跳舞一样。别人就笑起来。有时水缸拉的是年轻女人的手,有 时拉的却是一个老婆婆的手。在水缸眼里,是女人都能当他的媳妇。 我恨水缸,是他开枪打死了我的主人。他还记得我,一见我就叫"文医生"。没人知道 文医生是怎么死的。我还记得我和老许到达松果湖后,水缸指着漂浮在湖面上的文医生说: "我打中他了!中了!秃鹰要跟我抢他,我不能干,是我打中的!”老许夺下水缸手中的枪 ,把它扔在湖心。那支枪就像一块漆黑的石头一样沉入湖底了。老许把我主人从湖里弄到岸 上,背着他回到小木屋,在屋后面的山上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埋他时我是多么难过啊,我 真想和他一同呆在坑里。别人死了,都要装在棺材里入土,可文医生连副棺材都没有。老许 对水缸说,回到金顶镇后不能对人说枪的事,谁要是问文医生怎么死的,就说是让黑熊给咬 死的。我想他叮嘱他也没什么用,水缸是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文医生被埋了之后,老 许并没有马上走,他对水缸说要等上一段日子,估计文医生已经腐烂了再下山,省得谁要是 上山掘了那坟,会发现枪眼。老许每次跟水缸说完话,总要叹息一声跟自己说:“我跟他说 这些不等于白说么。”在大烟坡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趴在主人的坟头。白 天,我看云彩;晚间,我听石壁流下的丁冬的泉水声。秋天的夜晚风很大,风吹着我,我总 以为是文医生和我说话。有雨的时候,我就爬到坟顶趴下,护着那坟,我怕雨浸到土里,会 淋湿我的主人,万一他生病咳嗽了怎么办? 我本不想离开大烟坡的,不想离开文医生,那时我就知道,今后我不会碰到像梅主人和 文医生这么好的主人了。我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么老了还要换主人。我甚至有些嫉妒那只死 去的猫,它离文医生是那样的近,可以永久地陪伴他了。 老许用绳子把我拖下山。走前,他把文医生熬的那些大烟膏全都带上了。他对我说? 这烟膏可是好东西,把它偷着卖了,能挣些钱,好给水缸治病。”水缸说:“我没病!是泉 水有病,它一天到晚地叫!”老许说:“对对,泉水是有病,它不该一天到晚地叫!鸟儿也 有病,它不该张着翅膀飞!”老许从来不敢反驳水缸,什么都得顺着他说。水缸嫌老许说鸟 儿不该张着翅膀飞了,他骂老许:“混账!有翅膀你不让它飞,它不难受么?你怎么知道长 着腿到处走?”老许只能说:“是是是,我混账!” 下山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回头遥望大烟坡,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我是多么怀 念和文医生在一起的日子啊。老许嫌我走得太慢,就踢我。我主人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敢 动我一脚啊。他还骂我:“你个丑八怪,怎么走路跟扭秧歌似的,走两步要退一步?”我主 人在的时候,他可是这么说我的:“夕阳可真是漂亮啊,它是我见过的最通人性的狗!”人 说话是多么不一致啊,只因我没了主人,他就可以唾弃我,而如果他们不来大烟坡,我和文 医生一定还好好地生活着。水缸嫌我老是哀叫,中途要勒死我,老许说:“勒死它就不值钱 了,要让它活着,这样还能卖上点价钱!”我原来以为他们是好心带我走,要做我的主人, 怕我在大烟坡被饿死,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老许是要将我卖了! 我离开金顶镇也没几年,可再回来时,快认不出它了。我曾怀疑是老天给这镇子做了变 相术,它才彻底变了模样。老镇子还在,但又有很多新房子出现了。镇子的陌生人越来越多 ,口音也越来越杂。我听说金顶镇不仅发现了金子,还有铜,人们来这里都是采矿的。金子 和铜在山里埋着,它们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红厨子说金子和铜在人挨饿的时候,其实还 没有土豆和玉米值钱。他说人一吃饱了肚子,就爱弄些铁家伙吓唬人,而这东西却能赚钱。 金顶镇有了电视、电话和路灯。一年四季这里游人不断,夏天来避暑的,秋天来看"五花山 "的,冬季来看雪的。汽车在街上随处可见了。我最初看到电视,吓了一大跳,看着人在里 面走来走去的,以为这人犯了什么错,被囚在匣子里了。街上也有饭店和酒馆了,有一家馆 子就叫狗肉馆,是个我不认识的人开的。他一见了狗就两眼放光,我知道最愿意我们死的就 是他。我就是在狗肉馆门前被赵李红领走的。老许把我在他家拴了几天后,就拽着我去卖, 开狗肉馆的人嫌我太老,不肯出老许说的那么多的钱,老许急得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突出来 了,他说:“老狗大补,这狗在山里吃虫子吃鱼,人屎它一口不沾,它的肉肯定很香!”他 们正争执着,赵李红从狗肉馆门前走过。一开始我都没认出她来。她盘着头,穿一件高领花 毛衣,边走边吃一只鸭梨。后来是她的气味使我想起了她,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甜味,她在镇 招待所帮花脸妈干活时,我就熟悉那味。我朝她哀叫了几声,她立刻一拍脑门说:“是你呀 ?你不是在大烟坡吗?”老许说:“它主人让黑熊咬死了,它也一副不想活的样子了,我想 把它卖给狗肉馆算了!”老许竟然当着别人的面撒谎,说我主人是被黑熊咬死的。我想他明 明是在欺负我不会说人话。赵李红说:“这狗还救过花脸妈一命呢,它可不是条简单的狗, 杀了吃肉可惜了,你把它卖给我吧!”老许说:“你要它看家护院的话,那还不如要条小狗 呢。这狗都老糊涂了!”听他的口气,我只有被大卸八块地扔进锅里才对他的心思。赵李红 说:“我那酒馆也用不着看,领它去,就是看它可怜,不想让它被人勒死!”赵李红问明我 的价钱,从兜里掏出钱来交给老许。她领着我往青瓦酒馆走的时候,我听见老许在背后跟狗 肉馆的主人说:“看看人家,当年不起眼的一个毛丫头,出去了几年,回来就成了有钱人了 !唉,跟她比,我老许这辈子算是白活!她才上过几天学呀,却能过这么好的日子!早知如 此,我就不该逼水缸考狗日的大学!”开狗肉馆的人说老许:“你家水缸就没那个命!” 我第一眼看见青瓦酒馆,就被它的风铃声给吓着了,我想房子怎么还能说话呢?我在屋 檐下仰头一望,发现那是蛇一样垂吊着的铃铛发出的声音。赵李红对我说?这是风铃!我 吊了九串风铃,记住了么,是九串!”她干什么都喜欢"九"字,我后来听白厨子说,青瓦 酒馆开业就选在九月九,酒馆的电话号码也有两个"九",赵李红去发廊收拾头发,也要选 在每月的九号。白厨子红厨子和大财当时都在灶房忙活,他们听见赵李红的吆喝,都跑出来 看我。白厨子一见我就撇嘴,问赵李红:“这狗是捡来的吧?”赵李红说:“买的!”白厨 子大叫着:“你怎么买条老狗?”大财认出了我,他说:“这家伙不是在大烟坡么?”赵李 红说:“我刚才碰见水缸他爸,他在狗肉馆门前要把它给卖了,说文医生被黑熊咬死了,它 没人管了!”一听说文医生死了,红厨子白厨子同时叫了起来。红厨子说:“我还想见见这 个文医生呢,怎么就让黑熊咬死了?”白厨子说:“我说早点上大烟坡看看这个野人吧,你 们老说不着急,这下好了,让黑熊给咬死了!”白厨子为什么管我的主人叫"野人"呢?我 实在想不明白。我曾经咬过大财,但他并不嫉恨我,他说:“看它这样子,也活不上两年了 ,反正灶房天天有剩菜,就养着它吧。”于是,赵李红就给我起了"来福"这个名字,收留 了我。她对我说,她开的是酒馆,来了生人也不许咬,不然败坏她的生意。所以我觉得自己 在青瓦酒馆就是个废物,终日无所事事。有时候我到街上转转,有时候去白桦林卧上一刻。 这酒馆总是人来人往的,让我心烦。好在它靠近山,时时能听见鸟鸣。我眯着眼睛听鸟鸣的 时候,感觉自己是在大烟坡。 原来举行舞会的时候,赵李红都会出来跳。拍电影的那些男人很乐意请她,说她跳舞" 轻盈"。她跳舞的样子确实好看,旋转起来非常轻,像在飞。白厨子背地说她这是在外面常 陪人跳舞练出来的。这次舞会赵李红只出来站了一会儿,嘲笑了几句陈兽医,就回屋了。我 猜是她妈突然回来了,惹得她心烦意乱,就没情绪跳舞了。人跳舞和唱歌一样,是高兴时才 会有的。我想进屋看看她。 赵李红的屋子在一楼的最里面,窗子朝北开。她的屋子的墙壁喷着墙花,床单也是花的 ,又挂着花窗帘,每次进去,我都有踏进花园的感觉,觉得住在这屋子的赵李红是只大花蝴 蝶。我一挠门,赵李红就打开门让我进去了。她正在看电视。画面中有个女人张着大嘴在唱 歌。赵李红手中夹着一支烟,她猛地抽了一口,故意把烟灰弹在我的脑门上。有的时候,她 爱捉弄我。给我往嘴上搽口红,把绸带系在我尾巴上,在馒头里藏上玻璃球,塞到我嘴里等 等。一捉弄完我,她就高兴了。若是别人捉弄我,我会生气的,但赵李红捉弄我,我心甘情 愿,因为她是我的主人。果然,她把烟灰弹到我脑门后,咯咯咯地笑了。她一笑,我就觉得 这屋子又多了一朵花。我喜欢看女人笑,冬天要是没花可看了,就看她们的笑脸,跟看花又 有什么区别呢? 我和她一起看电视。这台被人称做彩电的玩意在我眼里同样是黑白的。白地上的黑人在 上面一闪一闪的。那女人已经唱完了歌,再上来的是个男人,他梳着女人一样的长发,出场 时又蹦又跳的。他一唱,我就想撒尿,实在是难听啊!可我的主人却跑到电视机前仔细地看 ,并挥着胳膊喊道:“无常,无常,你真棒!”一听她叫无常,我就想起了那个找文医生做 变相术的唱歌的男人,我也奔到电视机前,仔细地看,果然是那张被文医生给弄丑了的脸! 他怎么会跑到电视里唱歌呢?谁把他放进去的呢?我猜他也一定认识我,就使劲跟他摇头, 可他并不叫我,我一着急,就用舌头舔他,明明舔的是腿,可感觉舌头下面却是又热又硬的 东西,无常依然又跳又唱着,看都不看我一下。赵李红拍了我一下,说:“你也喜欢无常啊 ?我可真没想到--来福!”赵李红肯定不知道无常来过大烟坡,不知道我认识他。无常这 么快就把我忘了,使我很伤心。我退到门口,再懒得看他一眼。好在他很快消失了。再出来 唱歌的是个老女人,她很胖。她一张嘴,赵李红就说:“你这美声跟猫叫春一样难听,回台 下歇着得了!”她过去换了一个台,依然是唱歌的画面,是个孩子在唱。我不明白如今的人 为什么个个都爱唱歌,他们不在山上和河畔唱,非要站在电视里唱。在我看来,在电视里唱 歌实在憋屈。 大财来敲赵李红的门。他说:“张所长找你有事!”赵李红的屋子,别人是轻易进不得 的,谁来都得敲门。赵李红隔着门说:“他找我干啥?告诉他,那女人告我也没用,我就不 认她这个妈!让她找她的画匠去!真他妈的,岁数大了,还跑回来给我丢人现眼!”赵李红 骂着。大财说:“张所长说找你不是为咱妈的事,是别的事!你开门吧?赵李红就更火了 ,她边开门边骂大财:“什么'咱妈咱妈'的,你怎么这么没骨气,还叫她妈?那不过是个 老妖婆!”门口站着的,是派出所的张所长和大财。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姓张的人,领无 常去大烟坡做的变相术。我不知道他刚才是否在电视上看见了无常?无常也不认识他了么? 张所长从兜里掏出两张照片,递给赵李红说:“这酒馆住没住过这两个人?”赵李红拿 过来看了看,把照片扔在床上,问:“他们犯了什么法?”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那两个一 高一矮的胖男人,他们曾来过酒馆,不过现在他们不在这住了。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 ,我猜可能是那两天我想往事的时候,他们离开的酒馆。 张所长说:“他们是抢劫犯,抢了城里的银行,现在正追捕他们!” 大财看了一眼照片,"妈呀"叫了一声说:“嗨,幸亏他们走了,要不还不得把青瓦酒 馆也抢了啊!” “这么说他们来过了?”张所长问赵李红,"他们什么时候走的?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去什么地方了?” 赵李红说:“他们走了好几天了。他们是来找文医生的。他们没去成大烟坡,看这儿有 拍电影的,就看了两天拍戏的才走。他们大摇大摆的,根本不像抢劫犯啊。” 张所长嘀咕道:“文医生死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们的消息也真闭塞。” “文医生和梅红都是名声在外的人,这样的人就是死了,人家也当他们还活着!”赵李 红说。 白厨子在走廊吆喝大财:“大财!过来帮我们包馄饨了!” 大财嘟囔道:“什么时候我也抢个银行,早点脱贫致富,好不让人这么使唤我呢?” 大财走后,张所长又跟赵李红说了几句话,告诉她若是这两个人再回到酒馆,一定要给 他打电话。赵李红点了点头,然后把床上的两张照片拾起,交给姓张的。张所长临走的时候 对我的主人说:“你的屋子可真花啊,看得我都眼晕了。”赵李红说:“我听说你老上歌厅 ,那里的灯光就不让你眼晕了?”张所长用眼睛挤了一下我的主人,笑着走了。他走以后, 赵李红对我说:“想跟我套近乎,没门!” 赵李红关了电视,带我到院子里跳舞。她把我的两条前腿抓起来,搭在她腰上,用手把 着我。我直立着,跟着她转圈。大概没人见过人会和一条狗跳舞,我们一跳,别人就不跳了 。大家站在一旁看我们,为我们鼓掌。那首曲子就像流水一样柔美,我和我的主人跳得舒展 极了。我感觉自己轻极了,轻得就要飞起来。3 爱吃酸辣东西的戴眼镜的男人,他很爱在夜深时坐在藤萝架下的石凳旁抽烟。没有花香 的深秋的夜晚,烟味跟花香一样好闻,使我忍不住凑到他面前。 酒馆里的灯基本都熄了,只有一两个窗口还亮着。青瓦酒馆从早晨一直喧闹到夜晚,好 像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只有到了夜深时分,它才安静下来。我估计房子也有累的时候。没 有了人语,没有了麻将声,没有了灶房炒菜的声音,青瓦酒馆就好像突然由一个尘垢满面的 老太婆变成了一个清爽的年轻女子,使我很想舔一舔它。 那人见我过去了,就俯身抚摩了一下我的头。他叹了一口气,说:“这里的月亮可真干 净啊。” 我抬头看了看天,那月亮确实很干净,像是刚在水里被洗过,白白的。不过它还没圆, 残着一角,像块豁了嘴的盘子。那人见我抬头望天,就欣喜地说:“原来你听得懂人话啊! "为了证实他的判断,他说:“你能走到灶房门口,再返回来么?”我想这有什么难的,我 离开他,朝灶房走去,用脑袋碰了一下灶房的门,然后返回。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说: "你太了不起了!”他掐灭了烟,直了直腰,很正经地面对我。他那样子就像对待人一样客 气。他对我说:“既然你听得懂人话,我要给你讲一个秘密,我不跟谁说说,心里就特别难 受。” 他咳嗽了几声。这时候我听见酒馆的门响了,赵李红走了出来。她这么晚出来要去哪里 呢?我有听陌生人讲他的秘密的兴趣,但我更在意自己的主人。我朝赵李红跑去。她披着一 件很厚的花毛衣,穿着棉拖鞋,看来她不会走远,她从不把拖鞋穿出院子。 赵李红带着我来到藤萝架下。她发现那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那里,就说:“你在这儿啊。 " 那人说:“这里的夜色太美了,我睡不着。” 赵李红说:“月亮快圆了。一到月圆时,我就睡不好觉,想出来透透气。”说完,她笑 了。 “坐吧。”那人说,并且递给赵李红一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根。他划着火柴,先给我主 人的烟点着,然后再用余下的半根火柴把自己的烟点着。当火柴的那簇小火苗凑近赵李红的 脸时,我发现她的脸被照得格外的白,像月亮一样。 “你叫许什么来着?”赵李红抽了一口烟,问他。 那人说:“许达宽。” 赵李红"噢"了一声,说:“对对,是许达宽,许达宽。当时我还跟酒馆的人说呢,一 听你的名字,就知道是个有学问的人给起的。不像我,叫什么赵李红,俗气!一听就是农民 起的名字。你父母肯定是知识分子吧?” 许达宽摇摇头,说:“他们是工人。我的名字是邻居的一个老师给起的。” 赵李红说:“这回我记住了,许达宽。唉,我的记性跟这条老狗差不多了,忘性大得快 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她这么说我,我有些不高兴。谁说我忘性大?我现在还能记住老主人给我起过的名字呢 。我委屈地叫了一声,赵李红就用脚踢了一下我,说?你嫌冷就回窝。”她转而对许达宽 说,"这老狗怕冷,冬天还没到呢,老是去灶房烤火。它前几天足足趴在窝里两天两夜不吃 不喝,我以为它要死了,谁料它又缓过来了,还比以前精神了。” 许达宽说:“我看它挺通人性的。” 赵李红说:“它过去威风着呢。要讲它的故事,起码能说一天一夜。”不过我的主人没 再接着说我,她肯定觉得跟许达宽讲我是很没意思的一件事。 他们有好半天不说话,只是抽烟,有时互相看一眼,笑笑;有时又抬头望望天。我闻着 那阵阵烟味,觉得很舒服。他们抽完了一支,又都另换上一支,接着抽。赵李红突然问许达 宽:“你怎么会想到在金顶镇出资建庙呢?” 许达宽没有吱声。 赵李红说:“现在建庙也能赚钱。你弄个和尚在里面,每年得到的布施和香火钱也不会 少。不过,金顶镇不是大城市,现在游人比过去多了,但都是奔着这儿的风光来的。” 许达宽说:“我可不是为了赚钱。我听说原来这里有座庙,'文革'时被人砸了,就想 重建一座。” “那个年代全国被砸的庙成百上千,要是把它们都恢复原样的话,你还不得倾家荡产啊 。”赵李红说。 “我只想在金顶镇建座庙。”许达宽叹息了一声说。 “为什么看中这里了呢?”赵李红问。 许达宽沉默了许久,轻声说?我喜欢这里的景色。” 赵李红说:“我听人说你在等县宗教局的批文?” 许达宽说:“对。我原来想得很简单,以为建座庙用不着请示谁。可杨镇长说了,必须 要得到县宗教局的批准才行。” 赵李红说:“我听人说杨镇长动员你不要建庙,让你给镇子修几个高级厕所,说厕所比 庙更重要?” 许达宽笑了,说:“是有这事。他说建庙要县宗教局来批,要是建厕所,他就有权利批 。他还说,厕所比庙实用,人天天都得拉屎撒尿,可不能天天都去庙里磕头烧香。他还问我 ,是不是想出家当和尚?” 赵李红笑了,她说?你那天和他在酒馆里不是吃辣子鸡丁来着么?他怎么会想到你要 当和尚?” “他这么想也正常。”许达宽说。 “其实--"赵李红停顿了一下,说,"我虽然没想到你会当和尚,也觉得你有些怪。 这两年,来金顶镇的有钱人我也见过,不是投资开采金矿和铜矿的,就是搞度假村的,像你 这样来建庙的,是头一份!看来你家有吃斋念佛的人吧?” “没有。”许达宽说。 “有座庙也不错。”赵李红说,"小时候,我还到镇里的庙里玩过呢。我爸一到初一和 十五就去那里给观音菩萨和关老爷上香磕头。有一次他磕头时,我就躲到观音菩萨后面敲菩 萨的背,敲出了声音,他以为菩萨显灵了,就跪在那里磕头磕个不停。后来我一笑,他听出 了是我。” 许达宽笑了,说:“你小时候可真够淘气的。你爸没因这个打你吧?” 赵李红说:“他舍不得打我,顶多举着巴掌吓唬吓唬。我在庙里,还用石头磨过关老爷 的黑胡子呢!” “这里的庙很有意思,把观音菩萨和关老爷供在一处。”许达宽说。 “嗨,需要什么就供什么呗。”赵李红说,"人们求观音菩萨保平安,就供菩萨;求关 老爷来镇妖除魔,就供关老爷。我小的时候,还以为观音菩萨和关老爷是一家人,而庙里的 小罗汉是他们生的孩子呢!” 许达宽和赵李红一起笑了。这笑声听起来是真心的笑,像月亮一样明亮。我主人笑,我 就高兴。 “一般都是女人烧香磕头,你家怎么却是男的去呢?”许达宽问,"你妈不信这个?” “别提她。”赵李红又朝许达宽要了一支烟,她连抽了几口,说,"我爸去烧香,就是 为了她。我们小的时候,她跟一个画匠跑了,丢下我和哥哥不管不顾的。我爸偏偏就喜欢她 ,从她走后,别人一提她,他就哭。他去庙里烧香,是想求观音菩萨和关老爷保佑她平安归 来,可直到我爸死,她也没回来。”赵李红的声音有些变调了,"我以为她死了呢,谁料她 现在又冒出来了,想回来认我们,真够不要脸的!” 许达宽说:“你真的不认她?” 赵李红说:“不认!” “你毕竟是她生的啊!”许达宽说。 “我就权当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赵李红说。 “她为什么会跟人跑呢?”许达宽轻声地问。 “我爸活着的时候说,我妈老嫌没见过金顶镇以外的世面,我爸猜她这是跟画匠出去见 世面去了!”说完,赵李红给了自己一巴掌,说:“我怎么叫她'妈'了呢?!” 他们又抽了一会烟,然后赵李红说外面太凉了,夜也深了,她该回去睡了。赵李红走后 ,许达宽又坐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会跟我讲他的秘密,可他没有,也许他忘了。他在回屋前 对我说:“月亮缺的那角是不是你给偷吃了啊?我想我的嘴可没那么长,能吃到天上去。 拍电影的人依然早出晚归,没人再提让我演电影的事,我想他们可能不想用我了,这正 合我的心意。陈兽医还是一天三顿来酒馆吃饭,跟红厨子上班一样准时。他见了我总要撇撇 嘴,好像我不该活在他眼皮底下似的。 下雨了。一下雨,拍电影的人就早早回来了。我在走廊闲逛的时候,发现他们有的凑在 一起打麻将,有的围成一圈讲笑话,还有的在洗脸池里洗衣裳。我一会听见洗麻将牌的"刷 拉刷拉"的声音,一会又听见笑声和洗衣声。我会走楼梯,常常到二楼三楼的走廊转一转。 打麻将的人发现我在门口转,就吆喝我?老狗,进来陪我们打一圈!”而洗衣裳的人看见 我会说:“来,帮我洗件衣裳!”我知道它们这是拿我开心,觉得无趣,就下楼到餐厅去。 平常,客人多的时候,赵李红是不让我进餐厅的,她说怕有些人看见了我吃不下饭。我想我 的主人一定把我看得很脏,怕客人倒胃口。不过,餐厅里若是只有陈兽医在,或者是夜深了 ,有客人还不离开餐厅,赵李红是不介意我进去的。我猜她是想让这样的客人见了我吃不下 饭而尽早离开。我上楼的时候,见陈兽医独自坐在餐厅里吃花生米。红厨子说,一碟花生米 ,够陈兽医在酒馆里坐一天的。他吃一粒花生米,别人都能吃一碗饭了。他这一段特别喜欢 要一碟花生米消磨时间。他烦我,所以我想进去让他烦一烦,让他早点滚蛋。结果我一进餐 厅,竟发现陈兽医的对面坐着老镇长! 老镇长还是长长的下巴,不过脸显得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他见了我一眼就认出 来了,说:“你还活着啊?快进来让我瞧瞧!” 我跑到他面前,冲他摇了摇尾巴。他见了我竟然流下了泪水,说:“唉,我恋旧,看见 过去的老人我亲切,看见这老狗也亲切!”他的话音刚落,我的主人进来了。她一进来就说 :“我听说你来了么!你想吃什么菜,想喝什么酒尽管点,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老镇长 的眼泪流得更多了,他说?我被放出来,一回到金顶镇,就听说你出息了,开了庹蜃幼? 好的一家酒馆,我想我一定要来这喝上一顿!”老镇长指着我对赵李红说:“它老了,活不 上两年了!你倒是变得让我不敢认了,个子高了,也漂亮了!”赵李红咯咯笑了,说:“你 没显老,就是脸比过去白了!”陈兽医说:“你让包公去蹲几年监狱,他出来了也会是个白 脸!”赵李红笑得更欢了,她说:“包公要是进了监狱,全镇子的人还不都得进监狱呀!” 包公是谁,我没听说过,也不认识他。不知他认不认识我呢? 红厨子给老镇长炒了鸡丝豆腐,炖了一条鱼,还切了一盘酱牛肉和猪耳朵。大财特意把 酒给老镇长启开,给他倒酒。陈兽医说:“看看,你蹲了监狱出来,还挺风光的!”赵李红 对陈兽医说:“我可念着老镇长对我的好处,让我去招待所帮花脸妈干活,吃饱了饭,也上 了学。我有今天,也有老镇长的一份功劳!”赵李红给老镇长敬了一杯酒,大财也敬了一杯 。老镇长连干了三杯酒,话就多了。他跟赵李红说,他在监狱交了好几个哥们,他说有两个 比他还早就出狱了,他们约他合伙到南方做生意去。赵李红问:“那你去么?”老镇长说: "我才不去呢!在哪儿摔倒的,我一定在哪儿爬起来!”陈兽医说:“你蹲监狱这些年,你 老婆连门都不出,她嫌你给她丢人了。你回来,她没用笤帚往出赶你吧?”老镇长哈哈笑了 ,说:“女人嘛,你搂她睡两夜,她对你就没有火气了!”大家全都笑了,大财笑得最厉害 ,直打嗝。老镇长对陈兽医说:“你打了一辈子光棍,这方面没体验,不懂!大财这些小年 轻的都比你懂!”陈兽医不高兴了,他说:“男人骑着女人干那事这我有什么不懂!我干了 一辈子兽医,兽性那点事我再不明白,我不就白活了么!”老镇长说:“我看你就是白活! 一个男人活一辈子,不娶一个女人,傻不傻啊?”陈兽医不高兴了,他讥讽老镇长:“照你 这么说,一个男人一辈子要是不蹲一回监狱,是不是也算白活?”老镇长大声说?你这么 说也没错!你知道吗?监狱里关着的都是有种的男人!人犯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么!”老 镇长爽快地又干了一杯酒。陈兽医一撇嘴说:“如今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犯了法的人倒 牛气了!” 他们喝酒,我得到了两片牛肉。是老镇长甩给我的。老镇长说文医生死了太可惜了,他 回来最想见的人就是他。他不明白文医生怎么会被黑熊咬死呢,他在山林中生活了那么多年 ,应该有躲避动物的经验了。赵李红说:“这都是老许说的,老许当时正领着水缸在大烟坡 给他治疯病。”老镇长说:“哎呀,这个水缸算是彻底废了!他那天当街撒尿,见了我管我 叫鸽子,问我从哪儿飞来的。老许这一辈子,算是栽在儿子身上了!原来多刚强的一个人啊 ,现在成了小老头了,见了人老是泪汪汪的,看来是一肚子的委屈啊!”陈兽医说:“水缸 的妹妹水芹,我听人说她不正经,她在理发店给人剃头,还偷着干那种事来挣钱,说是挣钱 给她哥治病。”大财说:“水芹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呢!在你眼里,没有一个女人是好的! "陈兽医说:“对了,我听人说你和白厨子都爱往那里跑,你们和水芹都有过那事吧?”大 财急眼了,他骂陈兽医:“你他妈的爱在这塞饭就只管塞饭,少他妈的张嘴说话!”陈兽医 挨了骂倒显得从容了,他说:“你看你看,你是不是想把水芹娶回家呀?我可告诉你,白厨 子还给水芹送过不少吃的呢,这些吃的就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偷出去的!大财你可 不要为了水芹犯傻,你年纪轻轻,别娶个水货回家!”大财端起那盘只动了头尾的鱼,扣在 陈兽医的头上!陈兽医"哎哟"叫着,脸已成了花脸,那长袍更是被弄得污秽不堪。他叫道 :“我真是好心没得好报!你赔我的长袍!”陈兽医跑出餐厅,到院子里让雨洗他的头和长 袍。赵李红骂大财:“你以后再敢去找水芹,别说我让你从酒馆滚蛋!还有白厨子,你以后 给我看着他点,他要真是吃里扒外,他白案上的活就是再好,我也让他滚蛋!想偷着揩我青 瓦酒馆的油水--没门!”赵李红说完,让大财帮着陈兽医把长袍洗了,大财说:“雨不是 正给他洗着么?再说了,我扒下他的长袍,他还不得光着腚走回家啊。他的那个老腚谁愿意 看?”大财这么一说,赵李红笑了,老镇长也笑了。雨天中的笑声就像阳光,很温暖。4 德水他妈又来送豆腐了。她依然赶着驴车。驴车来青瓦酒馆,走的是上坡路。所以那驴 一停在门口,看上去就是很累的样子。我不喜欢驴,驴长得难看,而且一点也不活泼。但我 比较同情驴,尤其是看着它们被戴上黑眼罩一圈接着一圈地拉磨,我就觉得人是把驴当傻子 看待了。听到驴车的动静,我走出大门。德水他妈笑吟吟地对我说?今儿天不错,你不上 街逛逛去?老柴的儿子结婚,摆了好几十桌席,你去那儿找吃的去吧!”她刚说完,白厨子 就出来了。德水他妈拉住白厨子的衣角小声问:“赵李红真的不让她妈回来了?”白厨子说 :“主人的事,我哪里知道,我不过是个打工的!”德水他妈说:“我听人说,她住在花脸 妈那里,一天到晚地哭,眼睛快哭瞎了!”白厨子指着我说:“她瞎了眼,再给她换一双狗 眼不就得了?”德水他妈叹息了一声,说了句:“女人这一生也不容易啊。”白厨子没有搭 腔,他搬鹨话宥垢鼐乒荨0壮咏裉炜瓷先ズ懿桓咝耍祷坝行┏濉K桓咝耍腋咝? 。我不喜欢的人不高兴,让我有喝肉汤的感觉,暖洋洋的。 德水他妈赶着驴车走了。白厨子站在大门口,四顾无人,他跺了一下脚,骂道:“妈的 !又雇来一个白案上的人,说是短工,我看这么下去是要当长工的,妈的!白案上的活儿我 一个人干绰绰有余,这不就是想顶替我么!”白厨子愤愤不平地说。他这一骂,我明白他的 火气是冲赵李红来的。赵李红刚刚雇来一个面案上的短工,他又矮又瘦,不爱说话,干起活 来十分麻利,酒馆的人都叫他"小朴",说他是朝鲜族人。红厨子说朝鲜族人爱唱歌跳舞, 爱喝酒,还爱吃狗肉,这使我有些不喜欢他,心想他从小到大,不知吃了我多少伙伴?小朴 和大财年龄相仿,小朴在大财和白厨子的屋子里住,他们爱在一起下棋,大财很喜欢他。小 朴干完白案上的活儿,还帮红厨子剁肉馅和择菜,红厨子也喜欢他,夸他勤快。赵李红呢, 从她这几天的笑声中,我能看出她对小朴也是满意的。要是灶房来个不如意的人,她肯定笑 不出来。红厨子跟大财说,朝鲜族人爱吃狗肉,回族人爱吃牛羊肉,只有汉族人爱吃猪肉。 他说实际上最难吃的肉就是猪肉。我这才明白,人分的民族,跟吃的还有关系啊。如果照这 么说的话,我们要划分民族的话,我肯定跟汉族是一族的,我从不觉得猪肉难吃。 白厨子骂完赵李红,又回灶房了。我想他也就是自个偷着骂骂,要是他敢当面骂赵李红 ,我敢说我的主人会用刀剁下他的嘴巴。我回到窝里趴下,将头探出去晒太阳。德水他妈说 了,老柴的儿子结婚了,那个小柴我见过,他跟老柴一起开鞋铺。他很随老柴,瘦,年纪轻 轻也佝偻着腰。人们管老柴叫大虾米,管小柴叫小虾米。我见过虾米,它永远都弯着腰。在 我看来,老柴比虾米弯得还要厉害。小柴不但会卖鞋,还会修鞋。鞋铺还有个修鞋摊子。小 柴不爱说话,只认干活。赵李红说老柴托人给儿子介绍了好几个姑娘,没有一个看上小柴的 ,都嫌他瘦,说他长得老气。他这回结婚了,不知娶的哪个姑娘?我真想去凑凑热闹,可又 懒得出门。 大财从鱼市回来了。他照例提回一网兜的鱼。他每次回来,总要带回一些有趣的话题, 比如谁家的孩子闯了祸,谁家的屋檐飞来了猫头鹰等等。我爱听他讲这些话。我跟在大财身 后进了灶房。大财先是把鱼"噗--"地一声扔进一个大铁皮盆中,然后擦着额上的汗对红 厨子说:“妈的,小柴真有福,娶的媳妇那个俊呀,在金顶镇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红厨 子问:“谁家的姑娘呀?”大财吐了口唾沫,说:“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是有名的皮货商 的姑娘小花巾呀!”红厨子停下手中的活儿,说?怎么会是她?”白厨子也说:“我听人 说,小花巾说她这辈子谁也不会嫁的!”大财叹了一口气,说:“唉,小柴这是蔫人有蔫福 。我连水芹都娶不上,人家呢,一逮就逮条大鱼,把小花巾弄到炕头去了!”大财的话音才 落,赵李红走了进来,她说:“谁把小花巾弄到炕头去了?”我主人今天穿件葵花形态的花 衣,一团一团又白又大的葵花,就像露出了许多颗白牙的笑脸一样,看上去喜盈盈的。大财 说:“小柴把小花巾给娶了!”赵李红说:“你没看花眼吧?小柴能娶小花巾?”大财跺着 脚说:“我怎么能看花眼呢,那明明就是小花巾,她现在是小柴的媳妇了!亏我还叫个'大 财',命这么苦,人家叫个'小柴',还是个虾米腰,把这世上最美的人给娶了!”白厨子 说:“小花巾可是有三十多岁了,她比小柴起码要大七八岁!女大五,赛老母,要是大七八 岁,将来还不得显得像小柴的奶奶啊?”大财带着哭腔说:“小花巾才不显老呢,倒是小柴 ,看上去像个小老头!”赵李红说大财:“你说话怎么带着哭音呀?”大财说:“我难受啊 !”他操起剪刀,蹲下身子去刳鱼,鱼鳞像雪片一样飞着,他的眼泪也下来了。赵李红训斥 他:“你也真没出息!人家娶媳妇你难受个屁呀!”赵李红这一骂,大家都去干活了,没人 再议论小花巾的事了。我还能记起小花巾的样子,她总是梳着满头的小辫子,看人时眼睛特 别的亮。她比男人还能喝酒。我觉得她不应该和小柴结婚,一想起她,总是把她和马联系在 一起,马应该在外面跑啊,怎么会进了鞋铺呢? 赵李红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我见她掰了一块白菜帮,随便咬了几口,吐了;她又拿起一 个辣椒,同样只是咬了两口,又吐了,最后她拿起一根葱要往嘴里填的时候,红厨子对她说 :“我要过油了,别让油烟熏着你,你出去溜达溜达吧。”赵李红就把葱撇下来,对我说: "来福,咱们出去转转。”这段时间,她很喜欢叫我的名字。 我们才出灶房,花脸妈就走进了院子。她一见了赵李红就说?我还以为你去老柴家的 鞋铺吃喜酒去了呢!你知道吗,小柴娶了小花巾!”赵李红说:“知道了,小柴他真有本事 。”花脸妈说:“赶上小柴时来运转呗。”赵李红说:“他们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呢?”花 脸妈才说了句:“人也就是个缘分--"就打了个喷嚏,打下一串黏乎乎的鼻涕,花脸妈用 手把鼻涕一捏,甩到了院子里,然后又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接着说:“我听人说,老柴爱吃 桦树蘑,秋天一到,他就打发小柴出去采。老柴守鞋铺,小柴采蘑菇。”花脸妈说到这,又 打了个喷嚏,赵李红皱了眉头,说:“你说了两遍小柴采蘑菇了,快说正题吧。”花脸妈又 咳嗽了两声,这才接着说:“小柴有天采蘑菇,碰到了小花巾。小花巾听说金顶镇来了拍电 影的,就骑着马来看热闹,正好在山里遇见了小柴。小花巾骑着马从小柴身边经过,小柴只 看了她一眼就接着采蘑菇去了。你也知道,小花巾美得跟天仙似的,哪个男人不爱看她呢? 小柴只看了她一眼,惹她发了火。她下了马问小柴,'我长得不漂亮么?'小柴说'漂亮' ,小花巾又说,'那你怎么只看我一眼?'小柴说'你又不是我的,我不爱看别人的东西' ,小花巾就说,'那我要是你的呢?'小柴说'那我就天天看你'。就这样,小花巾决定要 嫁给小柴了。从他们相遇到结婚,也不出一个星期,你说小柴是不是等于一不留神捡了一块 狗头金?我听说那些吃喜酒的男人个个都流着哈喇子,谁不眼馋小柴呢?小柴这个蔫人放了 个响屁,成了咱镇子里的名人了!”赵李红听完,叹了一口气,说:“小花巾早晚有一天要 后悔的!”她揉了一下眼睛,用鞋尖触了触我的身子,说:“来福,咱们到桦树林转转去。 "花脸妈一把拽住赵李红的胳膊,说:“你不能走,我可不是为了小花巾的事情来的,你知 道我为的是你妈。她天天哭,如今都看不真切东西了。她要是真瞎了,你心里会好受?”赵 李红说:“又不是我让她瞎的,我有什么好难受的?花脸妈说:“她说她对不起你爸爸, 她要在他的坟头造间泥屋,天天陪着他!真到了那一天,你心里会好受?”赵李红说:“她 要是真有悔意,就别在我爸的坟头造间泥屋陪他,她直接钻进土里陪他,这才叫悔过!”花 脸妈捶着胸,"哎哟哎哟"地连叫了几声说:“小红,你说出这样的话来,真能把我吓一个 跟斗!你不能这么绝情!”赵李红指着我对花脸妈说:“你告诉那个女人,来福死了我都会 哭,她要是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她别想死后舒舒服服地进我爸的坟地,我爸嫌她脏, 让她滚回画匠身边去吧!她不是想在外面见世面吗?现在世面越来越大了,让她接着见去呀 !”花脸妈说:“你爸喜欢你妈,镇子里的人谁不知道?”赵李红说:“我爸也是个不争气 的男人!怎么偏偏对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痴情?换做我,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花脸妈 倒打了几个干嗝,像是被噎着了似的。赵李红撇下她,带着我去白桦林了。 白桦树光秃秃的,叶子大都落了。地上的落叶厚厚的。被霜打过的叶子泛着一股微微的 甜味。像茄子、柿子、豆角要是被霜打过,就没法吃了;可是林中的野果被霜打过,却甘甜 极了。我猜树叶和野果差不多,不然它不会泛出一股甜味。只是我不知道谁喜欢落叶,也许 是鸟儿,我看见有的落叶上有鸟粪。 树一旦变秃了,阳光在林地上就显得多了。没了树叶的遮挡,阳光可以笔直地从树冠一 直扎到树根。赵李红四仰八叉地躺在落叶上,叫着:“真舒服啊!”我偎在她身旁,把头靠 近她的腋窝,我想把头埋在她腋窝下。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咯咯笑了起来,扭着身子对我说 :“来福,你可不能碰我的胳肢窝,一碰我可就收不住笑了。”她越这么说,我就越把头往 她的腋窝拱,她果然笑得直喘,笑出了眼泪。笑声把先前还在林地上跳来跳去的几只鸟给吓 跑了。我喜欢听她的笑声,比阳光还要温暖,比流水声还要亲切。 赵李红笑够了,点起一棵烟。她对着从口中喷出的烟说?到天上去,变成一朵白云吧 。”在我看来,这烟是不可能变成云的。它们从我主人的口中飞出去没有多久,就魂飞魄散 了。 我主人吸完两支烟,白桦林响起了脚步声。我抬头一望:是水缸来了。水缸穿上了秋衣 和棉鞋。他手里拿着一截玉米秆,边走边嚼着。 赵李红听见脚步声坐了起来。她大声对水缸说:“你怎么这么早就穿上棉鞋了?” 水缸笑嘻嘻地说:“我脚底凉,我要不穿棉鞋,我还不得给冰死!我不爱死!” 赵李红递给水缸一支烟,说:“抽一棵吧。” 水缸晃着脑袋说:“不抽。抽烟费力气。要是把力气都抽完了,我不就死了么?我不爱 死!” “我也不爱死!”赵李红笑了,说?水缸,告诉我,你平常在家里能吃上肉么?你这 么瘦,是不是老吃不饱?” 水缸说:“我能吃上肉,肉可香呐!” 赵李红说:“你爸隔几天去割一回肉?” “我爸不去割肉。”水缸说,"白厨子给我家送肉。” “白厨子怎么会给你家送肉 呢?!”赵李红叫了起来。 水缸一咧嘴说:“白厨子找水芹玩,他就给水芹带肉。水芹是我妹,她的肉炖在我家锅 里,我不就能跟着吃了么!”说完,水缸使劲"吧唧"了几下嘴。 “白厨子和你家水芹怎么玩?”赵李红问。 “怎么玩,我有回瞅见他们跟狗一样,骑着玩呗!”水缸说完,"呸"了我一口,说, "我烦狗,人长两条腿就能跑,狗得用四条腿才能跑,真笨!” 赵李红骂了句:“狗日的白厨子!” 水缸也跟着骂了句:“狗日的白厨子!” 我不会说人话,否则,我也会说"狗日的白厨子"的。看来他不止一次从酒馆往出偷肉 了,水缸没断了肉吃。 赵李红抽完烟,撇下水缸,带着我往回走了。她高兴的时候,走路是不紧不慢的;而她 一旦生气了,走得就飞快飞快的。好像她满肚子的气就是汽油,能让她像汽车一样跑起来。 我知道白厨子要被扫地出门了。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大财不用再听他的呼噜了,而我 也不用经常听到他的呵斥了。青瓦酒馆的灶房,从此也不会再悄没声地丢东西了。 赵李红直奔灶房而去。红厨子正在炒菜,白厨子叼着一根烟,在看小朴揉面团。白厨子 见了赵李红,连忙把烟掐了。赵李红指着他说:“你不用把烟掐了,你接着抽。以后你可以 天天站着抽烟了。” 白厨子赔着笑脸对赵李红说:“我这也是才歇着。” “以后你就永远歇着吧!”赵李红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门对白厨子说,"你个吃里扒 外的东西,敢偷我灶房的东西去跟骚女人献殷勤,你现在就给我滚!卷上你的铺盖赶紧滚! " 红厨子顾不得炒菜了,他指着白厨子对赵李红说?他白案上的活儿在金顶镇可是数一 数二的!” “你用不着为他求情!”赵李红顺手抓了一个土豆撇到炒锅里,对红厨子说,"他就在 你眼皮子底下一次一次地把肉往出偷,你是分管红案的,怎么就没发现?你是不是和他串通 一气?” 红厨子扔下手中的炒勺,说:“你要是怀疑我,我可就不做了。我不能让人辱没我的清 白!” “谁说你不是清白的了?”赵李红的声调越来越高,她指着白厨子对红厨子说,"他偷 我的东西,我让他走人,没错吧?我不在乎那点肉,他就是再偷,有两头猪也够他偷的了。 两头猪值几个屁钱?可我看不惯他这行为!他品质坏,品质坏的人别想在我青瓦酒馆干活! " 赵李红又抓起一个土豆,这回她没有撇到炒锅里,而是扔到门外去了。我感觉她扔出的 那个土豆就是白厨子,正骨碌骨碌地滚离青瓦酒馆。5 白厨子走了,小朴站在了灶房的白案前。红厨子依然管他的红案,我想除非是乌鸦和老 鹰飞进灶房叼肉来吃,否则,这里再也不会丢肉了。 大财很高兴白厨子走了,他和小朴越处越好,形影不离。小朴有时陪大财出去买菜,大 财有时也帮小朴做面食。红厨子一看他们有说有笑地在一起干活,就说:“真是赛过了亲兄 弟。”我呢,慢慢也不想小朴吃过我多少伙伴了,因为他在青瓦酒馆并不吃狗肉。而且,他 对我格外客气,有时我跟他同时要进灶房,他会闪在一旁,让我先走。还有一回我踢倒了一 只酱油瓶子,满瓶的黑酱油全流到地上了。红厨子背对着我切肉,没有发现。我自知闯了祸 ,刚要溜掉,被红厨子发现了。他指着那摊酱油对我说:“来福,你真是老花眼了么?连酱 油瓶子都看不见了,真该打你!”这时小朴对红厨子说:“酱油是我弄洒的,不是来福。” 我感动极了,心想我要是再有第七个主人的话,我希望他是小朴。可我知道赵李红是我最后 的主人了。我老朽了,走路慢慢腾腾,吃东西磨磨蹭蹭,看人时无精打采。而且,要是不靠 近火炉,我总觉得冷。看来我身上的热气全都跑光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老化了的车胎, 原本转得好好的,可是由于日久天长地用,这车胎里的气渐渐跑了,胎瘪了,再也转不动了 ,剩下的只能是死亡了。 陈兽医有一天喝多了酒,指着我说:“你活得也够本了,死了值了。”我想他这醉话说 得很对。最近,除了他爱坐酒馆,出狱归来的老镇长也爱来凑热闹。陈兽医穿着长衫,老镇 长则穿着短褂。老镇长一进酒馆就会说:“哎呀,我一想到这酒馆的舒服,在家里就一刻也 呆不住了。”开始时,他还付酒钱,后来,彻底就是白吃白喝了,他总说忘了带钱,下次一 起还。可他下次来,口袋里仍未装钱。连我都明白,他这是故意诳我的主人呢。赵李红也明 白老镇长是来蹭吃蹭喝的,她对大财说:“他爱吃就吃,多他一张嘴,也吃不黄我的酒馆。 "只是她嘱咐大财,老镇长点菜,只可上些家常菜,要是点名贵的菜,就说没有。还有,只 可给他喝散装的白酒,不能上那些瓶装的酒。我知道,散装的白酒像那些年老色衰的女人一 样不让人爱惜,而瓶装的酒会像盛装的新娘一样人见人爱。陈兽医察觉到老镇长坐酒馆不付 钱,有一天他耍了赖,也不付钱。他对大财说:“老镇长不交,我也不交。”大财说:“你 不交钱,就回家吃去,我懒得看你的鼻涕。”那几天陈兽医伤风了,一天到晚地流鼻涕。老 镇长对陈兽医说:“你不能跟我比,咱俩区别太大了!”陈兽医急赤白脸地说:“你比我高 明多少?你现在连个普通的老百姓都不如!”老镇长不慌不忙地对陈兽医说:“我有种,你 没种!”陈兽医说:“谁说我没种了?我告诉你吧,全金顶镇的男人,只有我的种子是最好 的!”老镇长说:“那你就往女人的地里撒把种子啊,谁见你撒种了?”陈兽医气得嘴都歪 了,他说:“我撒种子,难道还要告诉你?”老镇长说:“你准是自己跟自己撒种子了,那 是白撒!”陈兽医实在忍不住了,他把一壶茶泼到老镇长头上。老镇长被烫得"嗷嗷"直叫 。他们这么闹了一次之后,老镇长照例来酒馆坐,不过他的脸上带着好多被烫的小水疱。陈 兽医呢,他也不忌讳和老镇长坐在一桌,照样地吃喝,常常是一碟花生米就把一个下午给消 磨光了。 小唱片回来了。她看上去愈发地苍老和消瘦了。赵李红说,小唱片得了绝症,活不长了 。她回到金顶镇是等死来了。我不觉得她要死了,因为她跟人打招呼时总是笑着。倒是她的 瘸腿秃头的丈夫,像是要死的样子。我有两回经过他家门口,见他拄着拐倚着门柱在流泪。 赵李红跟红厨子说,这瘸子知道小唱片活不长了,一天到晚地哭。说是早知如此,他就不娶 小唱片了。好像小唱片如果不被他娶的话,就会像棵长青树一样,永久地活下去。他还常和 自己老眼昏花的老娘唠叨,说她不该生下他。”生下来的人还得死,生他做什么?”他常常 跟过路的人这么说。别人为了安慰他,会说:“难道小孩子知道要尿炕就不睡觉了?”瘸子 会咧着嘴对别人说:“别安慰我了!”大家都在传,说是瘸子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小唱片不 想死在家里,她要死在大烟坡,要和文医生葬在一起。瘸子不允许,他跟人说:“我总不能 娶了一个媳妇,活着时她是别人的,死了也跟别人去呀!”酒馆的人,就没有不议论小唱片 的了。大多数的人都说她坏,比如陈兽医,认为小唱片该千刀万剐,说瘸子这一辈子心头一 直有一道伤口,小唱片临死了还要往那上面撒盐。我看不见瘸子心上的伤口,人却能看得见 ,看来人的眼睛很厉害。小唱片往伤口上撒盐干什么?难道她想吃了伤口?红厨子认为小唱 片做人不仗义,既然嫁给了瘸子,活着时又让他戴了绿帽子,将死时就不能不尽妻子的义务 。瘸子什么时候戴绿帽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喜欢戴帽子,夏天总是光着头,冬天出 门像女人一样包着头巾。老镇长呢,他说如今像小唱片这种"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的 烈女少见了,他认为小唱片应该算一个,因为她不论生死都要和文医生在一起。”烈女"是 什么"女"?我不知道。人们都把脾气暴躁的马叫"烈马",我?烈女"是不是说女人脾 气暴躁呢?老镇长同情小唱片,他说:“不叫她十三岁时出了那档子事,瘸子怎么能把她娶 到手呢?”小唱片的事,拍电影的人也听说了。我听见导演跟那个最漂亮的女演员说:“我 就是没资金投耄械幕埃揖驮谡舛恢倍紫氯ィ倥纳阈〕狼八龅囊磺校V?比最精彩的故事片还要感人!” 一个风声很大的傍晚,小唱片到青瓦酒馆来了。她走起路来东摇西晃的,随时要栽倒在 地的样子。屋檐的风铃响得很急,我猜风儿太硬,把风铃打疼了,它们才这么放肆地叫。 开始我以为小唱片是为我来的,她要去大烟坡,一定是想把我也带上。可她见了我只是 低声说了句"你老得比我还快呀",就直奔灶房去了。原来她是来找红厨子的。她对红厨子 说:“我听说你有个表妹,因为少了一条胳膊,四十岁了还没结婚?你们也知道我活不长了 ,我想让你表妹嫁给我家男人!我男人除了瘸,没别的毛病,他心眼好使,家里的零活都能 做。”红厨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一口回绝了小唱片:“我可不能让我表妹跳这个火坑! 她现在活得好好的,凭什么找罪去受呀?”小唱片说:“她也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红厨 子说:“有可心的就嫁,没有可心的她就是想嫁,我们也不会答应?小唱片碰了壁,她走 出院子的时候就更加摇晃了。她一走,红厨子和赵李红就议论开了,红厨子说?小唱片给 瘸子说媳妇,是怕她亲生闺女将来没人照应,她这是出于私心!表面上看为了丈夫,她可真 有一手!”赵李红说:“我估计她安排好了后事,就会去大烟坡等死了。她这个人,说到就 会做到的!”红厨子叹口气说:“男人要是笼络不住女人的心啊,还不如像陈兽医一样打光 棍!”赵李红说:“就是!” 许达宽仍然住在青瓦酒馆,他要建庙的事还没有批下来。 杨镇长来酒馆跟他说,县宗教局的领导外出考察去了,要等他回来才行。他动员许达宽不要 建庙,如果他不同意建厕所的话,就把这钱投资到教育上,给学生们买一批新的桌椅。可许 达宽只想建庙,杨镇长只能摇着头说:“你可真是一个怪人。” 我也觉得许达宽有些怪。他吃东西,主要以酸辣的为主。他不爱和人说话。在楼下吃饭 时,他从不和别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而且,他喜欢深夜时坐在冰冷的石凳前看星星。他曾跟 我说过,他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我的,所以他晚上一出来,我就迎着他走去,尽管我很想呆在 窝里打盹。可他似乎已经忘了跟我说的话了,他一个人坐在石凳旁,不吭不响的。有两回他 说了话,不过不是对我说的,是对蚊子和星星说的。有只蚊子大约叮了他的脸,他说?我 的血苦,你不要吸了。”还有一回他仰头对星星说:“你们离我究竟有多远?”我看他已无 意再跟我讲他的秘密,他再出来时,我就不迎着他走去了。 我在秋风瑟瑟的夜里一阵一阵地发抖。有时,我能听见梅主人唤我的声音。还有的时候 ,我影影绰绰看见文医生走进了院子。 有一个夜晚,我正冷得做着关于火炉的美梦,许达宽把我从窝里拖了出来。害冷时有一 只人手贴近我,让我觉得温暖。他对我说:“狗,我还是得跟你说说我的秘密,要不我在金 顶镇就睡不好觉。你要是能听懂我的话,就伸出舌头来舔舔我的手,行么?我伸出舌头, 舔了舔他的手。他的手有一股烟味。他叫道:“你真是一条通人性的狗!” 许达宽把我领到石桌旁,开始时他坐在石凳上,后来他发现那样跟我说话不平等,就改 坐在地上,而我也能把头埋在他怀里。要是一个人把头埋在另一个人的怀里,一定就是喜欢 他。我把头埋在许达宽怀里,纯粹是为了取暖。可许达宽误以为我是喜欢他,他颤着声对我 说:“你这么喜欢我,我把最知心的话说给你听,算是找对了对象,你是我的好伙伴。” 他似乎跟我一样冷,在讲他的秘密前先是打了一串寒战,接着,他放了一个响屁。这个 屁突如其来,把我吓了一跳,我哆嗦了一下。许达宽说?真对不起,我不该当着你的面放 屁。”我想放屁没有什么,哪有不放屁的人呢?只不过在深夜里,那个屁格外地响亮,吓着 了老态龙钟的我。 许达宽用手抚弄着我的耳朵,说:“狗,你知道吗?我以前来过金顶镇,是和一个同学 '破四旧'来的,我们一路上见庙就砸,当然没有放过金顶镇的庙。”我听懂了,这个戴眼 镜的家伙就是当年砸了庙的人,而那庙里的石刻都是小哑巴他爸雕的啊。 “我和同学各攥着一根铁棒,把庙里的神像砸得稀里哗啦的。砸完,我们还往碎石上拉 屎撒尿。等我们要离开被捣毁的庙时,有个又高又瘦的人朝庙里走来了。我至今记得他的样 子,他眉毛稀疏,但眼睛却很有神。他看你时,你觉得那目光像闪电一样。他的脸很白,不 像是做农活的人。他拿着一把香进了破庙。我和同学站在庙外,听见他哭了。他哭了很长时 间。等他出来时,手里还攥着那把香,他用那香比画着我们的脸说'你们砸了神像,会遭报 应的',他的话激起了我的愤怒,我用铁棒打落了他手中的香,把香踩成一堆碎土!他没有 再说什么,只是跪下来冲着破庙磕了三个头,然后走了。他走后,一个过路的放羊人告诉我 们,刚才来的人是石匠,庙里的神像都是他一斧一凿雕刻成的,他和神像有感情。我们觉得 这个石匠真是万恶不赦,抱着封建迷信的臭脚不放松,我们决心去教育教育他,就在放羊人 的引领下到了他家。一进他家门,我们先是听见有个女人在说,'你哭啥么?你愿意供神像 ,就再凿几具,偷着供在家里还不是一样?'原来那个石匠回家后一直在哭,劝他的是他的 女人。我还记得那女人的样子,很圆很圆的一张脸,梳着齐耳短发,下巴上有一颗痣。我和 同学进了石匠的屋子,发现他躺在炕上,脸上蒙着枕巾在抽泣。我们才教育了他两句,石匠 就从炕上坐了起来,骂我们,'你们滚吧!你们这些脑袋只有一根筋的学生,将来你们会有 苦吃的!'他的骂声一落,我们听见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是老人的咳嗽声。很快 ,一个窄额头、小眼睛的小男孩从里屋捧着一团泥跑了出来,他对大家说'别吵了,别吵了 ,爷爷都咳嗽了',看来他正在和泥玩,他的胳膊和脸上都沾了泥巴,看上去很顽皮。我和 同学觉得对石匠的教育是对牛弹琴,就走出他家。”许达宽又打了一串寒战,他使劲搂了我 一下,接着说:“狗啊,知道么?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无知自负,自以为真理掌握在自己 手里,被石匠赶出门,我们非常气愤,想着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教育教育他。当夜,我们给他 家的房子放了火。其实我们不想让他们死,只想教训他一下。谁知一家伙烧死了四个人,只 有那个孩子逃了出来!”许达宽不说话了,我感觉头上有水滴浸润而下,天并没有落雨,这 一定是他落泪了。我对"真理"一窍不通,不知它的含义,但我明白了小哑巴家的火,是这 个叫许达宽的人给放的!小哑巴失去了父母,从此不爱说话,全怪这个混蛋!他是个坏人! 我想起小主人,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虽然许达宽的怀抱很温暖,但我还是毫不贪恋地从他 怀里跳出来。许达宽说:“我知道你听懂了,你鄙视我!我的良心永远不会得到安宁的!” 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秘密了,因为我是一条狗,不会把他的话传递给别人。这 样,他在别人眼里仍然是个好人!人是多么的残忍和虚伪啊!我真想为我的小主人咬上他一 口! “狗啊,当年和我一起来金顶镇砸庙的同学,他已经病死了。他死的时候攥着我的手, 说他是凶手,死了活该!他求我一件事,就是挣上一笔钱,在金顶镇再建一座庙。我答应了 他。他死后,我就辞了工作,做买卖去了。头几年我赔得一塌糊涂,这两年才有了赚头,我 就来这里建庙来了。你知道,就是建了庙也赎不了我们犯下的罪!”许达宽呜呜地哭了。他 哭得很伤心,脸都扭曲了。我本该伸出舌头舔干他脸上的泪痕的,可我没有。我撇下他,垂 头丧气地回窝了。我的身子蜷在窝里,可头却伸向外面。我望天上的星星,我猜它们也听到 了许达宽的那个秘密,它们会是什么反应呢?星星跟我一样不说话,但它们一闪一闪的,好 像在跟我说什么。我觉得人间经常出乱子,也许就是因为人老爱制造秘密的缘故。这些秘密 把人给害了。要是没这些秘密,人是不是活得跟我们一样透明?人不能知道的真相,我却能 知道,只因为我是一条狗,而且是一条将死的老狗。我知道这些,就愈发不想呆在人群中了 。 没听许达宽的秘密前,我觉得浑身发冷。听完他的秘密,我就更觉得冷了。如果此时我 的面前出现一只火炉该有多好啊。可人间的火炉不可能搬到狗窝旁,要是天能送下一个火炉 给我就好了。我猜天的火炉是用星星铸就的,里面燃烧的是月光。6 小花巾骑着马跑了。大财买鱼归来,兴高采烈地跟灶房的人说,老柴趴在柜台上哭,小 柴则蹲在门槛上哭。大财说:“我就知道小柴养不住她,小花巾跟过多少男人?她被大江大 河冲刷过,小柴这条小溪还不得旱死她?”大财的话,惹得红厨子和小朴都笑了起来。红厨 子叹了一口气,为小柴打抱不平,说:“小花巾也真是的,既然嫁了人,就得嫁鸡随鸡、嫁 狗随狗,跟人死心塌地过日子。怎么一个月都不到,就翻脸了呢?”大财兴冲冲地说:“小 花巾跟他翻脸也是对的!自从小柴娶了小花巾,牛得简直不知东西南北了。以前我在鞋铺门 口碰见他,他都跟我打招呼,还问我酒馆的生意好不好,自从有了小花巾,他跟当了皇帝差 不多,见了我头不抬眼不睁的,气得我只好绕着鞋铺走!还有,自从娶了小花巾,人家都说 小柴天天看着她。小花巾去洗头发,小柴也去;小花巾去买水果,小柴跟着。听说上厕所他 也要跟着,结果怎么样,跟出问题来了!” 我趴在火炉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讲小花巾的事。我记忆中的小花巾,永远是她在 伐区送货时的样子,梳着满头的小辫子,美得如满月。 三个男人正讲得热闹,赵李红进来了,赵李红穿了一件高领的花毛衣,戴了一串葵花形 态的木项链,穿着高跟鞋和绷紧了腿的长裤,显得格外挺拔。她看上去心情很好,一进来就 奔到火炉前蹲下来,拈着那串项链让我闻香气。她说:“来福,好好闻闻,这是香木项链! "我努力抽了几下鼻子闻那项链,它果然散发着一股香味,但这香味不清爽,像是被人糟践 过了,有些浊。我点了点头,赵李红就拍着我的身子笑着说:“你虽然禁不住冷了,但鼻子 还很好使!你不会那么快就死的!”她站起来问大财:“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满脸都是 笑?”大财反问她:“你怎么也这么高兴呀,把香木项链都戴上了,是不是相对象去呀?” 赵李红"呸"了大财一口,说:“你脑子里只装着男人女人那点事,真没出息!我高兴,是 因为那个姓许的建庙的事批下来了,他要在这一直住下去,直到把庙建成!他长住在这里, 我的口袋不就天天能进钱了么!”大财说:“财迷!”赵李红说:“那你高兴什么呀?是不 是又见水芹去了?”大财说:“我才不见水芹去呢。听说她和白厨子的事是真的!”赵李红 说:“你总算开窍了!”大财说:“等我攒足了钱,我就找个城里姑娘!”红厨子说:“城 里姑娘可是养不住,还不得像小花巾一样跑了?到时你弄个鸡飞蛋打的,倒不如不找!”赵 李红问:“谁说小花巾跑了?”大财说:“我刚才上鱼市,大家都在议论小花巾跑了的事儿 。说她是昨儿晚上骑马跑的。她偷了老七家的马!开始我还不信呢,后来我跑到老柴家的鞋 铺,见小柴蹲在门槛上哭,老柴趴在柜台上哭,我才明白小花巾是真的跑了!鞋铺门前今天 可真热闹,连人带狗地聚了一大堆,他们听着老柴小柴哭,没一个上去劝的!”大财越说声 调越高,让我觉得他的气息足得能吹倒一棵树。赵李红对大财说:“难怪你这么高兴呢,原 来是小花巾跑了!小柴娶她时你哭,这回你笑成这样,这不是幸灾乐祸么!我要是女人,才 不跟你这种男人呢,心太歪了!” 小花巾跑了我并不觉得吃惊。因为她不像别的女人只是一个女人,她是女人中的一只鸟 ,鸟儿总是要飞的。她应该活在丛林中,而不是老柴家的鞋铺。我猜她飞走了,就不会再回 来了。 炉膛里的柴火烧得劈啪劈啪地响。我在想树要是都像赵李红的木项链一样散发出香气, 林中还要花朵干什么?有香味的木柴被烧了,也会散发出香气么?我烤着暖洋洋的火,胡思 乱想着。 陈兽医进来了。平常,他要是迈进灶房的门,会被人呵斥出去。我的主人和红厨子是不 允许外人随便进灶房的,好像灶房有什么秘密似的。但大家今天心情好,陈兽医进来,谁也 没阻拦。他依然穿着长袍,不过这长袍看上去很窝囊,我猜是天冷了,他在里面套了秋衣的 缘故。他今天挎了药箱。红厨子说他要是很长时间没生意做了,就会挎着药箱在镇子里走上 一圈,装着去给哪个牲畜看病。他一进灶房就说:“你们听说了么?小花巾昨晚跑了,把小 柴活活地撇下来了!小柴蹲在门槛那,哭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大财说:“等你来报信,都 晚了三秋了!”陈兽医尖着嗓子说:“啊,你们都知道了?到底是青瓦酒馆啊,什么消息都 来得快!”红厨子问他:“你怎么看小花巾的跑?”陈兽医扬了扬脖子,拉着长腔说:“还 是古人说得好,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娶媳妇,通常是落得这个下场的!”红厨子说:“这 样的女人也就这一个,你别把所有的女人往坏处想。” 陈兽医拍了拍长袍的前襟,说:“谁说这样的女人就一个?远的不说,咱金顶镇就出了 好几个!赵白木的老婆当年跟着画匠跑了算不算一个?小唱片如今要死了,还要去旧情人那 里死,算不算一个?”他一提赵白木的老婆,我主人的脸就拉下来了,她说陈兽医:“灶房 不能随便进,你出去吧!”陈兽医拍了一下药箱说:“咳,我都忘了你是赵白木的闺女了。 自从你开了青瓦酒馆,我就把你当成大城市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了,我可没想惹你生气啊, 我是就事论事!”陈兽医这么一说,赵李红就和颜悦色了。她说:“你背着药箱,有生意做 呀?”陈兽医指着我说:“这不就是为它来的么!要不我也不进灶房了,我在院子和狗窝里 都找不见它,就知道它躲在这里烤火!”赵李红问:“你找它干什么呀?”陈兽医说:“导 演跟我说了,明天上它的戏,这狗东西要拍电影了!”大财说:“狗上镜头跟你有什么关系 呀?”陈兽医说:“关系可大着去了!没有我,它就甭想露脸。我得给它下迷幻药,让它做 出要死的样子。我从来没失过手,我得掌握一下这狗东西的用药量,别明天到了现场再出麻 烦!”赵李红说:“你想拿它先做个实验啊?这可不行!我不能让它吃两回迷幻药。它这么 聪明,你跟它说明白了,就是不下药的话,它一样能演好。”陈兽医说:“导演说了,希望 它一次就能通过,不能浪费胶片。”赵李红说:“导演对女演员怎么不这么严要求啊,一条 不行就拍两条,两条不行就拍三条,有时一个镜头拍上七八条,他怎么不嫌她浪费胶片?” 大财龇了一下牙,说赵李红:“你说的还都是行话呢。我看青瓦酒馆以后再进一两个剧组, 你还不得成了导演了?”赵李红说:“差不多吧。”陈兽医说:“你也不能把这狗和女演员 做比较。女演员能陪导演睡觉,狗行么?狗那毛烘烘的屁股还不得吓死导演!”大财说:“谁说狗不能陪人睡觉?白厨子就跟我说过,他在城里的录像厅,还看过人和狗干那事的镜头 呢!”赵李红说:“白厨子这个流氓!”骂完,她笑了,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赵李红最终没有同意陈兽医在我身上先做一次实验,陈兽医只能背着药箱走了。我知道 ,药箱里装着迷幻药。我从未用过这药,据说它能让我看上去像是一条要死的狗。其实根本 不用下迷幻药,我也是一条将死的狗了。要拍我趴在地上四肢抽动的镜头一点都不困难,我 现在经常浑身发抖。我预感到明天将是我的归期了,我将会离开青瓦酒馆,离开我最后的主 人。陈兽医不会放过我的,他一直都希望我死。如果让我选择自己的死法,我情愿回到大烟 坡,在文医生的坟头孤独地死去。但我不能逃跑,因为我不能违背主人的意志。赵李红愿意 让我拍电影,希望大家都来看我的表演,我要是悄悄离开了,她一定又伤心又失望。再说了 ,我也没有把握自己能顺利走到大烟坡,我已没有那么充沛的体力了。去一次白桦林或者是 菜市场,回来后都会累得头晕眼花,趴在窝里半晌都起不来。既然死到临头了,我要更加珍 惜这短暂的时光了,我不能再贪恋炉火的温暖了,我想跟花脸妈和小唱片都告个别。 大家都为小花巾的出走而兴奋着,我走出灶房时,没人注意到我。我们这些动物就是这 样,在人眼里是可有可无的。有的时候我甚至羡慕老鼠,它们比我更自由,想去哪儿,就去 哪儿,不用寄养在主人门下。吃饱了就回洞睡觉,饿了就四处觅食。 我先去小唱片家。她家大门紧闭,我挠了挠门,小唱片的瘸腿丈夫拄着拐过来了。他从 门缝中瞧见是我,就骂了一句:“滚!”返身回屋了。他将要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小唱片出 来了,她问瘸子:“谁在叫门?”瘸子说:“过路的野狗!准是在自己家挨了饿,上我们家 来讨吃的。我把它撵走了,这狗东西!”小唱片就和瘸子一起回屋了。 虽然没有见到小唱片,但是能够听到她的声音,我也就知足了。 要离开小唱片的家门时,我猛然想起了十三岁。想起我和它在卫生院的仓库里一起捉老 鼠的情景。我怀念它歪着脑袋看我时的调皮神态,怀念它耳朵上那花朵般的白斑。我想我明 天要是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十三岁? 我踉踉跄跄地离开小唱片家,我要去见花脸妈了。 从大烟坡回到金顶镇后,我只找过花脸妈一次。这回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花脸妈所在的汽车站旅社很远,到那里必须要经过菜市场、粮油店、表店、狗肉馆、兽 医店、灯具店和老柴家的鞋铺。我很想看看小柴是怎么哭小花巾的。我觉得老柴不应该跟着 哭,小花巾又不是他的媳妇。 街上有很多人。人一多,我觉得阳光就倒霉了,它们被人踩得残破不堪的。金顶镇的人 ,我熟悉的越来越少了。街上走的人,有的提着一摞烧饼,有的提着一条肉,还有的拎着一 袋水果。凡是手里提着吃的东西的人,见了我都绕着走,眼里放出不信任的光,好像我要抢 他们手中吃的东西似的。一个小孩绊了一跤,趴在路边哭;一个老婆婆用拐杖挑着路上遗弃 着的一只塑料袋,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打着口哨经过我身边,他 骑得飞一般的快。路上也有如我一样行走的狗,但它们比我精神多了,对着行人和街景左顾 右盼着,忽而颠颠地跑起来,忽而又摇着尾巴凑到饭馆门口,充满了生气。 老柴家的鞋铺门前果然聚了不少人。不过传来的不是老柴小柴的哭声,而是吵架的声音 。有个声音我听出来了,竟然是花脸妈的!小花巾跑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凑什么热闹呢? 我加快步伐,走到鞋铺的台阶前。 花脸妈站在台阶下,而老柴站在上面,是他们俩在吵。老柴的腰弯得快要把他自己给带 倒了,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和花脸妈理论。花脸妈呢,她一手叉着腰,一手狠狠地指点着老 柴,好像要用手指把老柴给点飞了。我觉得花脸妈的一根手指,都要比一整个老柴的力气大 。花脸妈的手指会像钢铁一样坚硬,而老柴,似乎轻轻地一折,他就会像朽木一样断裂了。 老柴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马是小花巾偷的,又不是我老柴偷的,我凭什么赔老 七的马?” 花脸妈大声地说:“小花巾是你儿媳妇,是小柴的媳妇,你不赔谁赔?你要不赔钱也行 ,把这铺子里的皮鞋都让老七背走!” 我这才看见老七蹲在人群的前沿,埋着头,一副拉屎的模样。人群中有人说:“皮鞋都 是牛皮,没有马皮的,老七丢的是马,不是牛,他该要马皮鞋!”这话惹来一片笑声。 我明白了,花脸妈这是为老七来讨要他家的马的,小花巾偷走了老七家的马。依我看, 小花巾不该这么做,老柴没了儿媳妇,再损失上一匹马,他也太倒霉了。老七要马,可以朝 皮货商去要,他是小花巾的爹呀。 花脸妈不依不饶地和老柴吵。这时小柴出来了,小柴也弯弓着腰,说话时带着哭腔,他 指着花脸妈说:“你算老几呀?来给老七要马!老七是你什么人呀?人家媳妇都不出面要, 你出来,你算哪盘菜呀?!”小柴的话,使围观的人都笑了。 花脸妈不再用手比画老柴了,她低头看了看蹲在地上的老七,说:“小柴说得也对,我 帮你要什么马呀?你老婆咋不出来要呢?啊,她只知道在家生孩子!”她的话使大家笑得更 欢了。一个老汉把假牙都笑掉了,他连忙吆喝别人:“闪一闪,闪一闪,我的假牙掉了,一 颗牙值三十块呢,你们可千万别给我踩碎了? 老七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摊开双手对花脸妈说:“不是我让你帮我要马的,是你自己要 来的。先前你在路上碰见我,问我干啥去,我说小花巾偷走了我家的马,我朝老柴要马去, 你就跟着来了。没等我张口,你就先说上了,你可不要再埋怨我啊!”老七可怜巴巴地说。 花脸妈这回不叉着腰骂老柴了,她转向了老七,指点着老七说:“我这不是好心没得好 报么?帮你说了话,你倒装老好人了,还不领情!你都不是我男人了,我真傻,跟你操的什 么心呢?!”花脸妈掴了自己一嘴巴,转身就走。我见她生气了,想安慰她一下,撵上去蹭 了蹭她的裤脚。她一见是我,就没有好气地骂?你跟着我干个屁?你这不知好歹的老狗, 看不出个眉眼高低!”她这么一骂,我就不好跟她去汽车站的旅社了。不过我见着了她,心 里也就安宁了。 我从鞋铺回到青瓦酒馆时,德水他妈正在送豆腐。取豆腐的不再是白厨子,而是小朴了 。德水他妈已穿上了棉袄,她见了我缩着肩膀说:“你到哪儿溜达去了?你长着毛,不会像 我这么冷吧?”她不知道,我也一样害冷,只不过我说不出来。我想也应该跟她告别一下, 这个做豆腐的女人挺善良的。我用头贴了贴她的裤脚,她像小孩子一样咯咯笑了起来,说: "跟我还挺亲的么!”之后,我又跑到驴跟前,也跟它告个别。驴大约看出我要离开人间了 ,它专注而充满哀怜地看着我,冲我扬了一下蹄子。 我没什么好留恋和惧怕的了。在这最后的时刻,我要把最后一个夜晚留给我的主人。我 想去她的屋子呆上一晚。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绕着青瓦酒馆走来走去的。赵李红见我像游魂一样地晃荡,就说: "你明天要上镜头了,就激动成这样,真没出息!”她不知道,我这是跟青瓦酒馆告别呢。 我跟屋檐下的风铃、已经干枯了的藤萝架、那一扇一扇的玻璃窗和摇摇欲坠的夕阳都告了别 。 傍晚时,拍电影的人回来了。他们都知道我明天要上镜头了,纷纷对我说:“哎,明天 该你出场了!”那个叫周扒皮的人特意找到赵李红,说?你可得把狗给我看好了,它可别 一夜之间溜了,害我明天抓瞎!”赵李红说:“它都老成那样了,往哪儿溜呀?除了我,谁 还会要一条老狗?”周扒皮说:“这就好。”本来我打算陪她一个晚上的,可我主人的话使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收留我,并不全是因为爱,而是可怜我。我最不愿意被人可怜了。 我趴在窝里,听了一夜的风声。风使风铃叫了整整一夜。我觉得风铃的嗓子真是好,要 是人叫上一夜,肯定哑得不会发音了,可它叫了一夜,声音照样那么清脆悦耳。 天还没亮,陈兽医就背着药箱来了。他照例穿着长袍,今天该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他路过我的窝,对我说:“狗日的,今天有你好瞧的!”我明白,他终于逮着一个可以名正 言顺对我下手的理由了。 今天云层很厚,该是出太阳的时候了,可太阳连个影儿都没有。阴天的时候,天就更显 得冷了。我溜进灶房,那里弥漫着白色的呵气,小朴和大财在煮粥,呵气是粥沸腾出来的。 红厨子在炒咸菜,我闻出来了,那是肉丝榨菜的气味。我悄没声地偎在火炉旁,沐浴着温暖 的炉火,听着柴火燃烧的劈啪声,我很想流泪。我知道自己就是正在燃烧的一块劈柴,别看 现在还有声有色的,一会就会化成一把灰了。 拍电影的人吃过了早饭,红厨子喂了我一些肉汤,我就要跟摄制组去外景地了。赵李红 今天陪我一起去,她仍然穿着高领的花毛衣,绷紧腿的长裤,看上去像是石壁上一枝迎风开 放的百合花。离开灶房前,我蹭了蹭红厨子的裤脚,他对我说:“来福,好好演,演好了晚 上回来我用猪头肉犒劳你!”大财也想跟着去外景地,但赵李红不让,说他得上鱼市买鱼, 准备中午的盒饭。所以我跟大财告别时,他对我爱理不睬的。小朴呢,他弯下腰摸了一下我 的头,说:“将来你上了电影,就成了名犬了!” 我跟着主人上了面包车。导演让漂亮的女演员先跟我联络联络感情,因为我要死的时候 ,她得拍着我哭。赵李红问导演?阴天也拍啊?”导演说:“拍!再不拍,耗的时间也太 长了,我们都住不起你的酒馆了!”赵李红说:“你这话不是想赖账吧?”导演说:“你厉 害得咳嗽一声,青瓦酒馆都要抖三抖,我哪敢呀!”漂亮的女演员搂着我,嗲声嗲气地说: "宝贝,你好;你好,宝贝。”她对我的热情显然是装出来的,她一边这么叫我,一边紧着 鼻子,大概嫌我身上的气味不好闻吧。当然,她搂我不如跟导演搂着好玩,导演身上洒着香水,我呢,散发的是老狗身上特有的混浊气。 外景地选在一片松树林中。导演在那布置机位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取药时,手指一直哆嗦着。他不是因为害怕而哆嗦,而是由于兴奋过度 。他事先预备了汤匙和水,把药勾兑好后,他唤周扒皮和赵李红摁住我,要把药灌给我。我 没用他们摁我,既然这药非吃不可,我就主动走到陈兽医面前,把嘴张开。周扒皮见状叫道 :“这狗真通人性,天生就是块演戏的料!”我把那满满一勺白色的药喝下去。导演开始喊 "清场",偌大的林地只剩下了我一个。现在,四周静悄悄的,我的眼前开始模糊了,人和 树看上去一律恍恍惚惚的,就像我当年看松果湖里的水草一样,影影绰绰的。我不由自主地 摇晃起来。导演喊了一声"开拍",我知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了,不仅人在看我 ,树也在看我,飞鸟在看我,云在看我,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最后的表演了,我不能这么快就 死去,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曾是一条多么有活力的狗!虽然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但我左冲右 突着,把体内最后的力量全都释放出去。我大叫着,疯狂地又跑又跳,我那比平时要欢愉得 多的样子使导演大为光火,他气汹汹地喊了一声:“停!”然后呵斥陈兽医:“你这药不是 兴奋剂吧?这家伙怎么反倒精神了?”陈兽医带着哭腔说:“我不会拿错药啊,可能这狗日 的药瘾大,我下的剂量不够?导演命令他:“再给它来一勺!” 我的脚下是飘落的厚厚的针叶,它们散发着一股香气。我知道,这是我能闻到的最后的 香气了。能在这样的林地上再跳一回,我死而无憾了。当陈兽医给我喂过第二勺药后不久, 导演又喊了一声"开拍",这回我是真跳不动了,我像个酒鬼一样东摇西晃着,四周静悄悄 的,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轻得就要飞上天。我努力支撑着,想再多摇晃一会儿,可我 实在支持不住了,觉得四条腿刚刚被一场烈火焚烧过,它们已经是一把灰了,我终于瘫倒在 了地上。这时,我感觉有人来到我身边,轻轻抚摩着我,如果这是赵李红的手就好了,可我 知道这是那位漂亮的女演员的手,她装模作样地哭叫道?菜帮,你怎么了?菜帮!菜帮! "菜帮一定是我在剧中角色的名字,这名字实在太难听了。女演员拍着我呜呜地哭,我真讨 厌这矫揉造作的哭声,我更想听到的,是青瓦酒馆的风铃声。我觉得呼吸困难,知道自己很 快将没有气息了,我最后睁开眼睛看了看天,我看见了黑压压的云层,我想,我马上要越过 云层,去拥抱它背后的太阳了。那里始终如一的晴朗一定会给我一种住在暖屋子的感觉。 导演喊了一声"停",女演员的哭声立刻就消失了。我合上了眼睛,四肢一动不动了。 当我脱离了我的躯体飞上天空的时候,我听见的最后的人话是陈兽医说的:“狗日的,它没 命了!”赵李红是不是会因为我的死而难过,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很快越过云层,被无边 无际的光明笼罩着,再也看不到身下这个在我眼里只有黑白两色的人间了。 2002年11月16日初稿 2003年1月1日改毕于哈尔滨后记 一条狗的涅槃 二○○二年春节刚过,八十岁的公公被查出肺癌晚期。他老人家走得很快,从发现病症 到故去只有一个月的时光。在大庆料理完公公的丧事,由于连续几夜没有休息,加之受了风 寒,我一回到故乡塔河就病倒了。我高烧不退,昼夜咳嗽不止。从来没有打过点滴的我,迫 不得已要每日去医院挂吊瓶。我不知道自己有慢性输液反应,只觉得每天从医院回来,冷得 浑身颤抖,病没有减轻,反倒有加重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我还未输完液,忽然冷得牙关紧 闭,体温已接近了四十度,身上肌肉颤抖,呼吸困难,小县城的医生这才反应过来,我一定 是发生液体过敏反应了!院长和医生连忙给我注射了好几组针剂,我这才脱离危险,他们后 来重新调换了一种抗生素,我的病才渐渐好起来。我一般上午去医院点滴,下午在家休息。 病一有了起色,我就想写这部早在计划之列的长篇。爱人对此坚决反对,他勒令我只能躺在 床上"养病"。可是每日午后当我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独自望着窗外苍茫的山和由于 低气压而形成的灰蒙蒙的天空的时候,我特别渴望着进入写作中的"青山碧水"。于是,清 明节后,是四月六日,双休日的第一天,上午爱人陪我去医院输完液,下午我就在一个大笔 记本上开始了《越过云层的晴朗》的写作。我半开玩笑地对爱人说,写作有助于我健康的恢 复。果然,当我的笔在洁净的白纸上游走的时候,心也就渐渐明朗起来,病就像见着猫的老 鼠一样逃窜了。四月底我和爱人回到哈尔滨时,我写完了第一章《青瓦酒馆》。有几个晚上 ,在故乡寂静的雪夜里,我轻声给他朗读第一章的片段,我还能回忆起他不时发出的会心会 意的笑声。他对我说,用一条狗的视角写世态人生,难度会很大。我当时踌躇满志地对他说 ,放心,我一定会把它写成功!谁知我们回到哈尔滨一周之后,他却在回故乡的山间公路上 因车祸而永久地走了!原来我最喜欢听那首美国乡村歌曲《乡村路带我回家》,可现在一想 起它的旋律,我就伤心欲绝! 料理完爱人的丧事,我大概有一个月处于一种迷幻状态。虽然明白他已故去,但我仍然 不由自主地在每日的黄昏拨一遍他的手提电话(车祸发生时,他的手提电话被甩在丛林中, 一直没有找到),我想也许有一天奇迹会发生,我会听到那个最亲切和熟悉的声音,不管那 是天堂之音还是地狱之音,我都会欣然接受!然而听筒里传来的总是那句冰冷的"对不起, 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我心犹不甘,继续拨打他的电话,直到有一天听筒里传来"您拨叫 的号码是空号"时,我才彻底醒悟:我们真的是天各一方了!那天黄昏我听到"空?二字 ,放下电话后不由得号啕大哭。也就是这天之后,我重新拾起这部长篇,把注意力转移到写 作上。果然,一开始写第二章《在丛林中》,我的情绪就好多了。半年的时间里,我是伴着 泪水来营造这部小说的。十一月中旬,初稿已经完成。由于我写作手法笨拙,要先在笔记本 上"笔耕"一遍,然后才能上电脑打字和修改,这就无形中增加了工作量。而且由于流泪过 甚而害了眼疾,医生禁止我使用电脑,但我太想早点把这部对我来说最有纪念意义的长篇杀 青,所以靠眼药支撑,我每天在电脑前工作七八个小时,终于在二○○三年新年的午后把它 定稿了。当我在电脑上敲击完最后一行字时,真的有一种要虚脱了的感觉。 现在想来,这部长篇似乎冥冥之中就是为爱人写的"悼词",虽然内容与他没有直接的 关联。我其实是写了一条大黄狗涅的故事。我爱人姓黄、属狗,高高的个子,平素我就唤 他"大黄狗"。他去世后的第三天,我梦见有一条大黄狗驮着我在天际旅行,我看见了碧蓝 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那种在人间从来没有见过的圣景令我如醉如痴。最后这条大黄狗把 我又送回地面上。醒来后,我跟妈妈讲了这个梦,妈妈说,他这是托梦给你,他在天堂,让 你不要再牵挂他了。当时我还不理解这个梦,直到我写完这部长篇的最后一句话:“再也看 不到身下这个在我眼里只有黑白两色的人间了"的时候,我才惊出一身冷汗:我这不是在写 一条狗涅的故事么?如果我最初对小说的设计不是这样的,爱人是不是还会在人间呢? 跳出个人情感来看待这部小说,那么我对它还是满意的。佛家认为万事万物皆有灵性, 我相信这一点,所以用一条狗来做"叙述者"。而且,我在短篇小说《花瓣饭》中对"文革 "的"日常"理解,觉得意犹未尽,在这里又有了别样的认识,也是一种"补缺"。其实" 伤痕"完全可以不必"声嘶力竭"地来呐喊和展览才能显示其"痛楚",完全可以用很轻灵 的笔调来化解。当然,我并不是想抹杀历史的沉重和压抑,不想让很多人为之付出生命代价 的"文革"在我的笔下悄然隐去其残酷性。我只是想说,如果把每一个"不平"的历史事件 当做对生命的一种"考验"来理解,我们会获得生命上的真正"涅"。 最后我要感谢《钟山》杂志社的傅晓红和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郏宗培,尽管有多家杂志和 出版社愿意首发和出版此作,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你们。除了友情之外,我觉得你们对作品的 理解和认同让我在这个特殊的心理时期感到一种鼓励和慰藉,谢谢你们。愿我的读者喜欢这 部作品,虽然它没有那么多世俗的"情爱",但它却是一部踏实的文学作品。在这样一个特 殊的心态下写出的作品,我不敢把握它的好坏。所以如果它有缺陷,请读者朋友和文坛的朋 友能够宽宥我。 最后我要说感谢文学,它帮助我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岁月。为此,我只能越来越热爱 文学蛭晕依唇彩巧杏涝兜?真实"。我不想把这样一部浸透着"伤痕"的作品 献给已故的爱人,因为比之他对我的爱,它显得过于"轻飘"和"虚荣"了。我不愿意他还 牵挂俗世的我,愿他那比我还要脱俗和高贵得多的灵魂获得安息。我将用我的余生在文学中 漫游,因为我越来越觉得,文学的漫游,就如同爱人故去后能够在我的梦境中带着我在天际 中漫游一样,会带给我永久的震撼和美感。2003年1月12日哈尔滨申明:本书由浩扬电子书城(Www.Chnxp.Com.Cn)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