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挑起了车帘,却见距离她所乘的仪车大约三十步处,一个穿着翠绿衣裙的小使女面朝于下俯在地上,似乎摔得不轻,不过看身子偶尔也动上一动,倒也不似垂危的样子,李十娘步伐飞快,走到了她身边,仿佛先问了一句,那使女却没了力气来回答,她便俯下身去检查那使女的情况,就在这时,那小使女忽然一个灵巧的翻身,手一甩,数柄飞刀直袭李十娘前胸!跟着那小使女一掌切向了李十娘颈侧,同时横腿扫向了李十娘之下盘!看那小使女的身量也不过十三四岁,出手却利落干脆,俨然是动手熟了的一般!元秀双眉一扬,今儿的目标与正题按理应该是自己才对,怎么先与李十娘动上了手?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原本围绕在了马车四周的侍卫,见李十娘被攻击,那小使女身手还不赖,哪里不知道这是遇见了刺客?虽然不知道这刺客为何目标会是李十娘,可这些人都与李复交好,自然不能坐看他的妹妹李十娘与那出手狠辣的小使女继续交手下去,当下除了郑慕郎几个距离仪车近的侍卫,其他几名侍卫都拔出了刀喝道:“抓刺客!”元秀看着他们未经请示便撇下了自己这个金枝玉叶去保护一个臣子之女,嘴角勾了勾,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她如今有些明白杜青棠的安排了,借用这次变故将马车里唯一与自己同车之人引开——这里面少不得考虑到了李十娘的身份——主要是她的兄长的人缘,不说宪宗皇帝时,若是如今丰淳尚且在位,这些侍卫也未必敢如此为了朋友之妹撇下了身份高贵的正主儿,可现在丰淳被迫退位,继位的李銮说起来是元秀的侄儿,实际上大权皆在了杜、邱二人手中,在宫变之后,李复亦是越发的在长安活跃,尤其杜拂日一夜成名,这里面少不了他的功劳,明眼人一望可知,杜青棠接下来对李复定然是要重点栽培的。如今元秀这个公主衔在许多人眼里可算不了什么,无非是看着她乃是要下降杜拂日,郑慕郎几个倒还清醒,但也没有叫回那些围上去帮助李十娘的侍卫,只是低声提醒附近之人谨慎,而他提醒未毕——身后已经十数支劲弩射来!弩箭势道之强,一名全身甲胄的禁军士卒只因动作略慢,未曾来得及转身,竟被一支弩箭从后至前贯穿,几乎是一声未响的一头栽倒了下去!而这一波弩箭,大部分,都是直接对着如今已经只有了元秀一人的马车而去!夏侯浮白虽然是豁出命去完成这回刺杀,但能够保住自己的命,他也未必会放弃——这样一波箭雨几乎是立刻将蒙在鼓里的一干侍卫打懵了!郑慕郎在箭雨来临之际反应极快的躲入了车辕之下,饶是如此还被一支弩箭射穿车辕、一直擦着他的脖子拖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来!这一波箭雨完了他方醒悟过来,顾不得身边人取出盾牌遮挡,一把掀开车帘,惊叫道:“贵主!”正文 第三百八十九章 局中之局(一)更新时间:2012-7-28 6:51:57 本章字数:2990东市之旁的刺杀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长安大大小小的坊市,前几日,才以新君的名义诏告天下,元秀公主将在月底的笄礼之后下降杜青棠之侄杜拂日,如今又是这位公主遇刺——据说虽然未曾当场身亡,但从东市之旁一路拖延到了丹凤街的血迹却是在后面赶到的禁军士卒踩踏过去都无法完全掩盖的——事后宫中派了内监沿途洒扫泼了许多的水才将血迹洗去!洒扫的过程中,一个内侍趁四周人不注意,飞快的将一块带着血迹的泥块扫入袖中,接着才继续若无其事的打扫了起来。这块泥块在这内侍即将回宫时,与一个路人擦身而过时已经转移了地方,被带到了修政坊中一户人家,小心翼翼的摊到了雪白的素绢上,但见黄土之上血迹已经变作了漆黑之色,足足渗入土下半寸,可见当时之惨烈!焦陈氏仔细估量了一下这块泥土的分量,皱眉道:“夫君,这一块泥怕是信鸽带不动吧?”“只要确认了泥上之血乃是人血,何必连泥一道带出去?”焦大郎摇了摇头道:“此事还是要请市井中人来看一看,他们每日里杀鸡宰豚见得多了,一般的血腥气,也只他们能够辨认得分明。”焦陈氏这才松了口气,叹息道:“那位贵主当真是好模样儿,如今可真是可惜了!”“噤声!”焦大郎正琢磨着要怎么才能够不引人注意的确认了泥上之血的真假,闻言立刻沉下了脸,低声警告道,“咱们虽然是为贺家做事,可如今当家作主的乃是节帅,六郎到底只是郎君!况且节帅这么做也是为了郎君好,妇人之仁,多的什么嘴?”梦唐女子惯来泼辣,这焦陈氏跟随丈夫多年潜伏长安也是个厉害的,闻言毫不相让道:“那贵主年纪不过与三娘差不多大小,看着模样也当真是个倾国倾城的,不怪六郎喜欢着她,若不是因为出身皇室如今局势又变幻成了这个模样,六郎或者尚主,或者她不是皇家之女,只是寻常世家贵女,六郎定然是要娶了她的,我惋惜几句又有什么?这会是咱们自己的家里,若是连这一个家也治不好,咱们还能在长安活到现在?!偏你最能,没的挑我的不是!”焦大郎被她这么一番急风暴雨的斥责只得无奈认了错,却听焦陈氏发作过后又皱眉道:“只是夏侯浮白足足往马车里射入了十几支劲弩,我在远处看着仪车都差不多要散了架了,那贵主在宫里养得娇俏粉嫩的,怎得竟未当场咽气?居然还能够拖到宫廷里去?”“血流成了那个样子纵然有仙丹恐怕也难活命了。”焦大郎知道她的意思,“夏侯浮白这等高手就是魏州也不多的,他惜命也不是没有出手,如今只盼望他能够拖上一拖,如此杜、邱寻不到他的踪迹,若是误以为他已经逃出了城,放出信鸽命令沿途之人追杀,咱们给河北的消息正好趁这个机会混水摸鱼飞出去,免得老被城头的弓手射杀,毕竟手里的信鸽也不多了。”焦陈氏点了点头,问道:“那么贵主的情形……”“不论这位贵主是生是死,咱们总是要往死里报了。”焦大郎道,“六郎对这位贵主念念不忘,节帅费尽了心机才把他哄去淄青给楚家贺寿,这些日子以来他隔三岔五的来信无非就是要我们打探元秀公主的动静——若是知道了贵主没死只是重伤的消息,这会魏州已经出兵,此乃大事,可不能因一介女子而耽误!再说元秀公主已经进了宫,咱们宫里虽然也有些人,可如今刺杀之事一出,邱逢祥定然盯得极紧,等闲查探不出消息,就是有什么消息怕也难带出来,所以不如直接绝了六郎的念头,如此还能让节帅省点心。”焦陈氏也点了点头,只是道:“不过节帅那边到底还是要说一声,免得那位贵主当真没死,回头长安再传出来消息,六郎知道了又要与节帅置气。”“这个不要紧。”焦大郎微微一笑,“咱们这会打听到的元秀公主已经死了,回头宫中又传了出来旁的消息却与咱们与节帅有什么关系?谁又晓得那杜青棠在打什么主意?六郎虽然喜欢那位贵主,也到底是节帅看着长大,亦是聪慧之人,岂会想不到这是杜青棠故意挑拨吗?”焦陈氏认真想了想,觉得并无大的破绽,方欣然点了头:“那便如此罢,只是放信鸽时好歹仔细些。”这一句却说得极为慎重了。焦大郎颔首:“咱们在长安也这许多年了,何尝出过差错?三娘四娘都在这里,我又岂敢不小心?”“三娘四娘,唉!”说到这个焦陈氏也叹了口气,“她们跟着咱们虽然一旦事发也逃不了,究竟跟着咱们长大的,要说大娘与二郎放在了魏州虽然有叔叔他们看拂,到底不在自己眼前,还不知道如今怎么样呢?上一回听说大娘生了一个小郎君,算一算日子如今也会爬了,可惜咱们却只能想一想,连些小孩子的东西也不敢买。”“当初既然选了这条路,如今再说这些又何必?”焦大郎究竟是男子,却是比她看得开的多了,坦然说道,“还不如想一想好的,咱们再在这里待上三五年,到时候寻个思乡的借口请求回魏州,节帅未必不肯应允。”两人彼此对望,都暂时将思归之意压了下来,焦陈氏亲自上前将帕子包起,道:“市井中寻人容易,只是你究竟用什么借口去问?事后若是不灭口,难免会被说出去,若是灭口,这会因着刺杀之事,禁军就差挨家搜查了,若是平白的没了一个人,恐怕是极引人注意的。”“既然无论元秀公主死活咱们都要给节帅那边报一个死字,这个也不急了,你且把它藏好了。”焦大郎想了一想道,“这一回的信先报了回去,等到了回头刺杀之事渐渐淡了下来,咱们再使了人来验看这血究竟是不是人血,另外,元秀公主就算未死,恐怕伤得也是极重的,宫中拖延不了几日,届时也好看一看情况再定如何禀告。”焦陈氏答应着去了,留下焦大郎在室中来回踱步,面色凝重的自语:“夏侯浮白,你可莫要轻易被抓住,若是抓住了,但请速速自裁,免得坠了你河北第一高手的身份!”不是他诅咒夏侯浮白,毕竟夏侯虽然武功远非他们这些细作能比,可要论到了套话与反套话,抵抗刑讯逼供的能力,细作都是自小练起,可比夏侯浮白专业多了,况且在焦大郎眼里,夏侯浮白是贺之方中途招揽的高手,对魏州可未必有多少忠心。夏侯浮白的实力,就是放到了长安这边来也是有招揽的价值的,所以杜青棠与邱逢祥这一回未必肯杀他,多半是想活捉了一面套着魏州的情况一面收入麾下使用。受贺之方的影响,魏州对于杜青棠素来忌惮万分,如焦大郎这样久在长安为间的更是小心翼翼,除非极为重要的情况,否则轻易不肯与魏州联系,就是因为与杜青棠同在一城,惟恐露出了什么破绽来。连剑南燕寄北、当年声名绝对在夏侯浮白与楚殷武之上的燕侠,当初杜青棠不过是略施小计,就算计得燕寄北落荒而逃——焦大郎一点也不认为贺之方派夏侯浮白在杜青棠眼皮底下刺杀元秀公主是个好主意——若是其他公主或许还要好一点,元秀公主才被新君下诏下降杜青棠的亲侄,在这眼节骨上遇见刺杀还只剩了一口气——杜青棠若是不追究出个答复出来,岂不是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还有皇室,不管皇室如今是不是傀儡,究竟还占据着大义的名份。元秀公主贵为宪宗爱女,又不像平津公主那样素来有着放.荡的名声,这位公主殿下除了以美貌闻名外,一言一行纵然有刁蛮娇纵处,只看着她的身份也算得上守礼之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被刺杀,天下之人难免会因此厌恶河北——尤其是那一干士子,单是冲着遇刺者乃是一位正当少年的无辜美貌公主,他们手里那支笔,也定然饶不得魏州。不过这些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大,只要河北赢了这一战,文人的笔,风向一向都转得很快。也许贺之方是出自这样的考虑吗?焦大郎站住了脚步,若有所思。烽火欲连天之际,刀与剑的道理,才是真正的道理。从亘古以来,这才是真理。正文 第三百九十章 局中之局(二)更新时间:2012-7-28 6:51:57 本章字数:4801不过焦氏夫妇没能想到的是,正当他们虔心祈祷着夏侯浮白能够逃出生天、或者战死时,夏侯浮白却正正襟危坐在了明堂之下,一脸恭敬道:“杜相所托之事,某幸不辱命!”堂上坐的不只是杜青棠,还有邱逢祥,两人先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认认真真的看罢了桌上一幅长绢,绢帛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河北三镇这些年来的兵力、赋税、关要、重要将领……甚至还有三位节度使后院之事,并夏侯浮白已经知晓的、河北陆续安插到了长安的探子名单。其中焦氏夫妇的名字赫然在列!这一份长绢分量可想而知。但杜青棠与邱逢祥神色都是淡淡的,看不出来喜怒,见此,夏侯浮白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了越发凝重之色。半晌,邱逢祥掸了掸衣襟,似笑非笑的对着杜青棠道:“是杜相的人,咱家就先回避了。”“邱监慢走。”杜青棠毫不客气的目送邱逢祥远去,方看向了堂下的夏侯浮白,他思忖了片刻,似在考虑合适的措辞,方道,“这些年来,河北第一高手夏侯浮白之名也算是天下有闻,你已做得不错。”他这么一夸夏侯浮白更是难掩失望之色,低下了头道:“某自知愚钝,但想为杜相分片刻之忧!”这句话他说得铿锵有力,诚挚之意拳拳。杜青棠摇了摇头:“你的性情,本是一意寻求武道之人,当年之事,老夫早已说过,对老夫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根本无需放在心上,又何必如此惦记?为间之人,不过是耽误你之年华,况且也是凶险之事,你当初愿意为老夫主动前往魏州,老夫已经足感盛情……”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眼前长绢,叹了口气,却随手草草堆到了一边。夏侯浮白一头雾水,见他此举,不由壮着胆子道:“不敢欺瞒杜相,这绢上消息皆是这些年来某仔细搜罗而成,其中许多更是得自贺之方那老贼书房最深处,只可惜贺老贼派某前来长安刺杀元秀公主时,长生子尚未带着血诏赶到魏州,为免贺老贼怀疑,某只能先行上路,途中甚至还在河北边境等了半日,未见长生子的行踪方继续动身。”“昔年李太白有句言,天生我材必有用。”杜青棠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道,“因此用人者,当尽其所用,所以当初你执意为了些许小事要为老夫做事时,老夫原本是打算让你做如今杜默的位置,却不想你见老夫为藩镇忧虑,便自请为间,以你性情为人,此事委实是委屈了你!”见他字字句句说委屈,却对那幅长绢视而不见,夏侯浮白十数年为间,如今一朝返回旧主身边到底情难自禁,忍不住出言直问:“敢问杜相,这份情报难道皆是假的?”“不能说全部,应该说半真半假。”杜青棠轻叹了一声,悠悠道,“或者应该说,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是,最致命的消息,却全是假的,老夫说的如何?”夏侯浮白脸色一变!杜青棠却仿佛压根就没有看到一样,慢条斯理道:“老夫方才反复强调你之性情,便是在告诉你,当年你以老夫为你安葬老母,意欲报答老夫,所以自请为间魏州时,老夫就已经察觉到了你之用意……十几年蛰伏一朝发动,那时候贺之方在老夫跟前战战兢兢,惧如虎狼,却不想他私下里,亦有这般手段!”若说方才夏侯浮白还心有侥幸,此刻被杜青棠几乎直接说穿了意图,夏侯浮白再不犹豫,觑得堂上再无第三人,心知此刻惟有速速取了杜青棠为质,自己方有一线生路,就算不能取其为质,也该将他击杀当场,方不负自己多年潜伏!夏侯浮白借着跪于堂下,一蹬地面,整个人犹如鹰隼!直扑杜青棠!明堂虽广,但以他之身手,不过两息,手指已经越过了杜青棠面前之案!对于这种情况,杜青棠神色淡然,只是说了一句:“这件袍子才换上,你莫要弄脏了它!”他话未说完,眼看就要扼住杜青棠咽喉的夏侯浮白忽然觉得背心一凉!这一箭来得无声无息,却带着不可思议的刚猛劲道,以夏侯浮白河北第一高手的武功,竟被硬生生的钉入了杜青棠面前的地砖之中!夏侯浮白人被钉在地上,手只触到了杜青棠跪坐之时垂下的前襟,他知道杜青棠既然早有准备,自己今日理当再无生机,顾不得自己生死,手腕一翻,袖中滑出一柄匕首,用力向杜青棠掷去!然而他匕首才取出,又一箭轰然而来,这回却不再无声无息,箭簇破空之时的尖利啸声震慑常人双耳,狠狠穿过夏侯浮白的手背,硬生生连着匕首钉入地砖之中,接着不等夏侯浮白再挣扎,第二声箭啸声已到,将其另一只手也钉住!三箭三中,夏侯浮白号称河北第一高手,也许未必当真是第一,但实际论来在河北三镇网罗的高手之中名列前三那是一定有的,在这三箭面前竟是毫无还手之力!他既然是贺之方多年前布下之子,反间多年,自然对杜青棠身边之人的情况有所了解,此刻拼着最后的力气惨然笑道:“燕侠长徒果然名不虚传!闻说你天赋异禀,自幼箭下从无虚发,单论箭技,即便燕侠也不敢与你相比!如今死于你之手,我也不算辱没了自己的名头……咳咳……”他拼着一口气说到了此处,因胸前之伤已经不住咳出血来,却仍是撑着冷笑道,“不过,师承燕侠,那是何等光明正大的好男儿?为人却学得与你叔父一般狡诈卑鄙,堂堂名师长徒,竟只会在人背后下手的龌龊小人!当、当真是无耻!”他骂了这半晌,杜青棠眼皮也没抬,只是皱眉掸了掸衣襟,轻责道:“到底还是沾上了一滴血,这件袍子乃是你阿姐出阁前替我做的,今日心情不错,才特特穿了出来,却不想你还是没把人拦得远些。”“他的身手很不错,拦在此处已是尽我所能。”杜拂日终于出面,只是却非从堂外走来,而是轻巧的自梁上跃下,他一头墨发以玉环束起,身穿石青紧身胡服,脚登皂靴,装束利落,越发显得英气勃勃,在他手中执了一柄玄色长弓,弓弦色泽深绛,犹如久饮人血,腰间斜挎箭壶,见夏侯浮白被钉在地上兀自不服的扭头瞪视自己,不觉微微一哂:“你可知道为什么叔父一再说你性情不适合为间,而当年又是如何看出了你之可疑?”方才他第一支箭虽然未曾直接穿透夏侯浮白的心脏要害,但箭身劲道猛烈,将夏侯浮白钉入地砖之时,也随之震碎了他大半内脏,如今夏侯浮白不过是因着十几年反间无果反遭杀戮、拼着这一口不屈之气勉强支持着才未死,如今也到了弥留之际,他满心愤懑时听见杜拂日这么一问,不由一愣,暂时丢开了燕寄北之徒居然会背后偷袭之事,下意识的含糊问道:“为何?”这两个字他说得已经十分轻微,好在杜拂日箭技惊人,耳力自来就好,当下淡然一笑,为他解惑:“当初你初遇叔父,是无钱葬母,叔父与你钱财,你安葬了那据说是令堂的妇人后,便以此为借口要报答叔父,叔父本打算将你安排在我身边为侍卫,但你大约见不能留在叔父身旁,便趁着叔父忧心藩镇之时,自请往魏州为内应……”说到这里,见夏侯浮白还是一脸茫然,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同一件事,若交与不同之人处置,结果或者会相同,但手段与过程,却往往因人而异,这是因为人的性情,各有不同,即使同一类,微妙之处,也有差别的缘故,你为了得到一个可靠的能够刺杀叔父的机会,不惜为间十几年,但却不想,你之漏洞,便在此处就留了下来!”夏侯浮白果然武功高明却并不谙为间之道,挣扎茫然道:“某……某自知不擅伪装……因此、此在杜相身边未久,便、便自请往魏州为间……在杜相身边停留时日不长……漏洞在何?”“人之性情有异,譬如一个女子,素来温柔懦弱,若有一日,她的闺阁里传出女子争吵之声,邻人必定不会先想到是这女子,反而会怀疑她的姊妹与阿嫂等人,只因这女子惯常的性情柔弱,高声叱骂之事,非这等人能够做出。”杜拂日似乎心情不错,将杜青棠丢在了一边,温言与他分解着,“先前,你道自己无钱葬母,得了叔父之助,即使叔父一再声明此乃小事,亦是竭力欲要报恩,此事因有家师在前,倒也不至于多么可疑,毕竟对叔父来说是小事,对常人来说,先人得一棺一穴极为重要,加之叔父当时权倾朝野,欲投奔者亦不少。”说到这里,见夏侯浮白兀自糊涂,饶是杜拂日性情温良,也有些失笑了:“在这个时候,你表现出来的性情颇似家师,武功高强、重义、念恩、耿直、重诺!”夏侯浮白茫然道:“那为何还要疑我?”“哈!”上首杜青棠却是不厚道的笑出了声来,“拂儿你又何必与他罗嗦什么?我早便说过,此人一身武功是了得,不过因此其他地方也就那么一回事,论起心眼,恐怕贺之方后院那一些姬妾也要比他机灵些!”他摇着头,“因此我才在刺杀之事发生后直接见了他,空有武力而无头脑,能耐我何?”他的话语清楚的落进了夏侯浮白眼中,夏侯浮白怒气填膺,顿时又呕出了一口夹杂着内脏碎屑的血来!“真正重义耿直之人,又身负高明的武功,的确有可能会沦落到了连母亲入葬都无钱的地步,家师当年携师弟入长安求医,也曾落魄过。”杜拂日耐心道,“然而这等身负高明武功、却不屑偷盗或恃强劫财之人,在面对恩人之时,亦不会失了诚恳——这等人,是决计不会自请为间的,因为一来,如你方才自己所言,这样的性情做不好一个内间,担心误事;二来,为间者,尤其是两方隐隐之中敌对时,常要做许多违背本心之事,譬如家师,那是决计不成的,而你却自请为间……”杜拂日笑了笑,“可见你性情纵然平素耿直,但若是事急,却也并非不肯从权宜之计!”“如此之人,母亲当真病逝无钱下葬,又岂会不先向附近富家暂‘借’银钱,安置先人?”杜拂日见他挣扎渐渐弱了下去,淡淡一笑,将弓收起,悠然道,“当然,你这么做,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欲借此事投奔叔父,如此虽然用了些心机,但不过求一进身之阶耳,亦是自己身手不错,叔父也不会计较这些。不过若是如此,你也不会自请为间了,因为为间者,生死难测,为了大局随时可被牺牲,更不必说荣华富贵……汝等江湖中人,投身官家,若不为了封妻荫子与富贵权势,只为大义,又深知叔父用人之能,岂会明知自己性情不合宜,还要勉强为任?无非是一来避开叔父免得露出端倪,二来,蛰伏十几年为了今日一击,若非你当年就露了破绽,今日便是杜伯在旁,怕也要受些伤!”杜青棠懒洋洋的接口道:“他死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瞧我这身袍子!”堂堂河北第一高手,作间十数年,只为寻求一个有把握刺杀的机会——如今死在了他足见,在杜青棠看来,尚且不及自己女儿出阁前亲手缝制的一件袍子上染了一滴血。“贺之方之隐忍,单从此人身上可见一斑。”出了正堂,命人进去收拾夏侯浮白的尸体,杜青棠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没有再提袍子上的血,而是开门见山道,“我在十几年前便看出夏侯的可疑,这十几年来,贺之方未必心里没数。”杜拂日明白了他的意思:“叔父是说,这一回他只是碰运气?”“没错,就是碰一碰运气!”杜青棠淡淡的道,“不管怎么说,这一步棋他埋了十几年,若是不用,那就彻底的废了,若是用起来,就算失败了,好歹也能证明我已看破此局,这样,也算是再次探了探我的能耐!”“夏侯浮白虽死,但外界尚未得知,此人这些年素有河北第一高手之称,在河北三镇并淄青等镇,都有偌大名声。”杜拂日若有所思,“若是此人被我等诛杀,委实太过浪费,不如让他弃暗投明,未知如此河北会怎么想?”杜青棠笑了一笑,提醒道:“贺之方既然敢让他前来,必定也做好了他被杀的准备,何况河北三镇的节度使,如今都不是才上任的,皆是一群老狐狸,你可也要做好了他们早有准备的打算。”杜拂日听他这么说了,知道杜青棠无意反对,这就是说杜青棠也认为如此可行,他沉吟半晌,舒眉笑道:“贺之方可在十几年前设下间中之间,难道我之计划,他就能一眼看穿么?”“你既已有打算,那便去罢。”杜青棠悠然说道,见杜拂日拱手欲告辞,却又叫住了他,正色道,“前襟上的这滴血,我等你忙完了亲手替我洗掉——总是你学艺不精!”见杜拂日莞尔一笑,就要答应,他却又眼珠转了一转,意味深长道:“当然,若是你那未来的新妇愿意代劳,我也可以接受,只是她如今受惊不小,怕是无暇的,你忙归忙,对付女郎,究竟还要多多关怀才是!”………………………………………………………………………………………………………………标题不仅仅是指这件事哟!正文 第三百九十一章 局中之局(三)更新时间:2012-7-28 6:51:57 本章字数:5363珠镜殿里,采蓝捧着破破烂烂了好几个洞的公主礼服一阵阵的后怕:“阿家实在是太冒险了!”“夏侯浮白既然号称河北第一高手,况且当时仪车是停住的,他藏身的坊墙距离仪车才多远?若是这样还要失了手,那这天下许多人当真都是瞎了眼睛才会把河北第一高手这个名头给了他。”相比之下,才换了一身崭新宫装的元秀心情却显得轻松多了,丰淳固然被迫退位,但如今看来他心头再怎么郁郁,也是有些认命了,从一国之君沦落为余生拘于宫廷之中颐养虽然痛苦,可宫变之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况且有王子节这一干后妃并卫王等子女承欢膝下,这样的日子比之常人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昔年秦二世无道,宠信赵高,后为赵高之婿阎氏所弑,弑前他的要求从万户侯一路降到了废为庶人而不可得,相比之下,丰淳已经算是被善待得多了。尽管元秀从来不认为二世有什么资格与丰淳比。如今丰淳这边的忧心去了大半,对于才经历过的凶险便看得开得多,采蓝可不能这么想,愤愤道:“固然如此,可接连十数支弩箭都是擦着阿家的衣裙钉过去的,事先藏在仪车中的血囊破裂后沾了阿家一身血,下仪车时的模样……”她面色苍白心有余悸,“霍公公当时就差点晕了过去!”“夏侯浮白或者有分寸,可是失手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说得清楚?先前升平县主骑术何尝不是精妙无比,可是县主也不是没有从马上摔下来的,那夏侯浮白固然无意伤害阿家,但他若是也失了手,阿家金枝玉叶的,素日里肌肤吹弹可破,那些弩箭上面的劲道连仪车都快被拆了,那可怎么得了?”采绿在旁也戚戚不已,元秀倒是笑了:“既然是平素从未出过差错的,却不想在对本宫动手时还是伤了本宫,那便只能说明命该如此了,何况如今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也不过浪费了一套礼服罢了,多么稀罕的东西?”说了这几句话她也有些乏了,正要寻个借口令她们退下,外面采紫却来报:“云萝来了。”“八姐昨儿不是守了我一晚了么?怎么又派了人来?”元秀有点头疼,她并未受伤以及夏侯浮白那一场行刺原本是与杜青棠商议好的——这些事情如今在珠镜殿里也只得采蓝、霍蔚这些贴身宫侍知晓,旁的人都只道元秀公主如今正生死不知的。只是昨儿见她满身是血的被侍儿抬进寝殿,东平公主与云州公主不及回到自己的寝殿中去,一路哭着跟了上来,邱逢祥也知道宫里看得再严难免也有藩镇的眼线,若是一味的拦阻了两位公主关心元秀,到时候反而惹人怀疑,索性连利阳公主也通知了,只是宫外的昌阳公主却不曾准许进宫。今儿一早,采蓝好容易借口东平公主太过疲惫,加上利阳公主年幼需要照拂,将三人都打发了出去,元秀这才松了口气,与她们说几句昨日情形,没想到这么快风凉殿那边又派了人过来,还是东平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云萝。云萝在昨儿兴庆宫之行是一直跟着东平公主的,原本,东平公主在宫里的皇子公主里面就是不太起眼的一个,论容貌论出身,论生母的受宠,东平公主皆是与封号一般的平平,好在她素来也不像是云州公主那样喜欢争强好胜,在宪宗诸女里面历来都是不甚起眼的,也因此云萝虽然是公主近侍,但却不如采蓝、采绿这些人泼辣大胆,尤其经过了昨日之事,这会可以说是有些惶恐的进来了。趁采紫出去放人进来的功夫,采蓝和采绿已经复将帐幕放了下来,殿中弥漫着一股药香,云萝进来时采蓝做了个手势,她立刻会意,未敢吭声,只是指了指外面。采蓝便跟着她出去了,顺手将殿门掩上。估计着她们已经走出了几步,元秀爬起身来掀了帐子,奇道:“怎么她不是奉了八姐之命来探望我的么?”“奴也觉得奇怪,倒仿佛是专程来找采蓝的。”采绿在旁也好奇了一句,随即嗔着元秀,“阿家怎么就坐起来了?快快的躺了下去,说不准这会谁推门而入,到时候阿家可怎么说?”“这装着受了重伤,比之真的受了重伤怕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元秀抱怨着道,“若是当真受了伤,这会子定然是昏睡难醒,哪里像我这样的难受,躺得骨头都要疼了。”“阿家又在这里胡说了,好端端的那是一定比什么都好的。”采绿郑重的道,强行把她按了下去,叮嘱道,“阿家就是装也装着躺一躺罢,也不想想,东平公主今早临走前可是说了,晚上她还要过来陪夜,到时候阿家再睡不着,难道叫东平公主知道真相?万一不仔细漏了风声出去,可不是小事!”若是当真如此,杜青棠看在了文华太后并杜拂日的份上或者不至于拿元秀怎么样,可绝对饶不了东平。——而且杜青棠讲究伐谋者无心,他愿意不愿意看这些面子还是个问题,如今皇室中人委命于杜、邱之手,元秀固然心里不情愿,却也不能不顺着他的暗示。想到今晚还在装作重伤难醒的躺一晚,说不准东平还会不时给自己擦洗一下,那可真是要了命了——若不是昨儿太医在这里说了上药须得仔细,还是让宫女动手比较好,东平公主甚至想亲手替元秀敷药。元秀长叹一声,郑重的叮嘱她:“那安息香……”采绿明白她的意思,认真道:“阿家放心,奴昨儿见无人注意时,已经托了杜默,他说晌午后就送些气息微弱的**来,今晚东平公主就是白日里已经睡了一昼,到了晚上那香点上一刻,也非好好睡上一夜不可!”“这样我就放心了。”元秀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却又黯了黯,从前这样陪夜的事情历来都是薛娘子,若这会薛娘子在这里,一顿训斥那是怎么也免不了的,元秀贵为公主,对这个乳母也是敬畏有加,如今她去了,元秀到底一时难以释怀。才和采绿议定了晚上的事情,殿门复被推开,两人都是一惊,赶紧做好了准备,却不想进来的单是采蓝一个人,采绿见她进来后立刻反手关了殿门,奇道:“云萝呢?”“她来说完了事情就走了,这会除了咱们几个,宫里宫外的人都道阿家正伤重难醒呢,再说东平公主如今正在补眠她才能够脱身过来说几句话,也是这几日宫里禁行之令放开了,这会自然急着回去看看东平公主可曾醒来。”采蓝说着,对帐中的元秀道,“云萝要奴等说,若是东平公主发觉她往这里来,便说是我们遣了人去问她要些东平公主从前存下的药材,就说咱们这里一时间短了。”元秀听出她话中之意,先问:“门都关好了?”“阿家放心,奴送了云萝出殿,又叫采紫守好了门户才过来与阿家说的。”采蓝做事一向仔细,她这么说了元秀自也放下心来,问道:“难不成她是专门寻了你们来给自己说谎的?”“云萝说东平公主这几日不太对劲。”采蓝道,“她心里不放心,原本想借着昨儿陪着东平公主与阿家并云州公主一起去兴庆宫的时候与咱们悄悄说一说的,谁想着昨儿阿家并没有带奴与采绿这些人去,倒是带了那李家十娘子,云萝又没寻到与阿家说话的机会只得作罢,从兴庆宫回来的路上又发生了阿家遇刺之事,她一时间也乱了主意,只是这会东平公主先睡了,她究竟不放心还是过来说一下,说若是阿家醒了可以以后告诉阿家,若不然也想奴等给她拿个主意,可是奴能说什么呢?”元秀皱眉道:“说了这么半天,她究竟是觉得八姐哪儿不对劲了?”东平公主一向安静些,元秀对这个八姐的印象也不坏,听云萝这么说了心里便有三分不痛快,采蓝正色道:“这事情却不算小——东平公主这几日想着与嘉城公主一道……”元秀惊讶道:“什么叫做一道?莫非她想出家去吗?”“正是这个缘故,云萝说前些日子东平公主就翻出了一本《黄庭经》来日日诵读着,先前宫人不许随意出殿的时候,东平公主还只是在殿里折腾那本经文,那时候乍逢大变,云萝只道东平公主是被局势的忽然变化吓着了,谁想到后来邱逢祥撤了大半禁军,让宫人可以随意在宫中走动时,东平公主居然日日里往三清殿上跑,还往嘉城公主的清思殿去过两回,很是寻嘉城公主要了许多经书,与云萝的言谈之间也有避尘之意!”采蓝苦笑着道,“从前奴素来觉得东平公主性.子虽然比咱们阿家宁静些,可到底也是宪宗皇帝的骨肉,宪宗皇帝固然在公主之中最重视咱们阿家,只是对东平公主也是按着历代公主的份例尊崇着的,所以东平公主怎么也不该如此胆小,况且公主到底是女郎,东平公主若是觉得宫中不安,熬上一段时间她也要下降了,又何必如此?”元秀皱起了眉,堂堂公主被宫变吓得跑去出家,还是已经赐了婚的公主,这对于本就福祚衰微的皇室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她略为思索,没有立刻询问东平公主出家的事,而是先问起了李含;“这几日宫中逐渐恢复了秩序,宫外的消息也渐渐传了进来,你们可曾听到八姐那一个驸马这段时间可做了些什么?可是那位李家郎君当不得是,八姐心下不喜所以才如此?”“当时五郎还在位时为了替东平公主挑选一个合宜的驸马,亲自圈了长安各家出色的郎君让东平公主足足挑了好几个月的,那个李含是东平公主自己挑选,况且他虽然不及其堂兄、从前长安与杜十二郎之父杜丹棘并称李杜的李瑰之子才干,但究竟是五姓七望之中赵郡李氏子弟,又是五郎先行相看过几回的,又能差到哪里去?”采蓝反问,“何况宫变之后,长安各家都竭力约束着子弟不许惹事生非,免得连累了家族,便是那李家郎君原本有些短处,这几日照理应是看不出来的——奴等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几日李家含郎有什么事的,倒是昨儿陪着阿家去兴庆宫的李十娘之胞兄李复郎君,闻说他如今入了杜青棠之眼,前途不可限量!”说到这里采绿接口道:“莫非东平公主后悔当初择了李含郎君,如今打算改降李复郎君吗?”“不要胡说八道!”虽然心中也有些怀疑东平此举的用心,但元秀还是皱眉斥责了采绿,这样的话传出去,就算是宪宗一朝时,东平公主也难免在私下里被人议论一句势利,哪怕是皇家公主,这么做到底不是为人称道的行为,如今皇室已经足够摇摇欲坠了,哪怕一点儿不好的事元秀也希望尽力消弭,她没有理会采绿的话,继续问着采蓝,“那么云萝可曾直接问过八姐出家的缘故?”采蓝苦笑着道:“云萝自是问过的,可东平公主每回都说自己是经过宫变之事越发看破了红尘俗世,越发的羡慕着嘉城公主的处变不惊!”“六姐吗……”元秀若有所思,嘉城公主的确是处变不惊,据说宫变那日一队禁军冲到了清思殿上,嘉城公主其时正在殿中夤夜诵读经文,见状连读经的声音与语速都未曾变过,任凭他们迅速将清思殿上上下下搜查了一遍,复杀气腾腾的守在了殿下,自始自终嘉城公主都是面不改色甚至可以说是神态安然,那一副与红尘隔断的淡远连那禁军首领事后都啧啧称赞。可生而富贵却一心求道的公主,就是本朝这样自诩为李子之后、素尊道家的朝代,又有几人?这几十年来皇室里已经出了一个玄鸿元君并一个嘉城公主,已经算多了,东平公主先前可从来没表现出向道之意,如今这又是想做什么?元秀皱眉,她这会还要“养伤”,至于养到什么时候好,都不是自己说了算,而且还不能叫东平公主知晓,云萝已是东平公主的贴身大宫女,服侍东平多年,她都问不出来的话,采蓝和采绿更不必说。“你们仔细打听打听罢,总是有原因的。”元秀思索半晌只得无可奈何的道,“当真是从宫变之后开始的么?”采蓝点了点头:“云萝赌咒发誓,就是宫变后几日起这样的。”宫变后几日?这么说引起东平公主如此行径的还未必是宫变,但宫变一发宫里宫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此事上面,那几日自己更是把精力都放在了丰淳父子的生死上,哪里还顾得上东平公主?元秀心里叹了口气,人心到底是偏的,平素里分东西,这些兄弟姊妹她大可以一碗水端平,可是生死关头她最最关心的到底是一母所出的丰淳,甚至于在当时丰淳膝下那几个平时不讨她喜欢的侄儿,因着丰淳的缘故,若在当时叫她选择,定然也是比东平、云州这些姊妹重要的。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她到底是个俗人,没办法似嘉城那样脱俗出尘——当然嘉城公主的一碗水端平,想来也不过是在她眼里哪怕是兄弟姊妹也都是浮云,惟独她的飞升大道是正经。“如今我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呢?你寻个机会使了人去风凉殿上告诉了她,着她仔细看着些八姐,若是能够寻访出些原因的蛛丝马迹则是最好。”元秀叹息着叮嘱了采蓝,复问起另外两个妹妹,“云州与利阳如何?”采蓝点头道:“奴方才已经这样与云萝说了,她既然主动找来,想来自是会尽心的。至于利阳公主,许是因着年纪小,半个月前又中了暑气,如今身子还没全复,昨儿跟着东平、云州两位公主在寝殿里守的久了点,今儿早上是被云州公主命宫人抱回延春殿去的,云州公主走时说她自会去看拂了再回殿。”“这样就好,云州一向性.子急,她这会居然愿意主动照拂利阳,好歹也是收敛了许多。”元秀点一点头,眼神黯然,如今权臣与权宦都已经公然与皇室撕破了脸,她们之所以还顶着公主的头衔,那是因为杜、邱还无力应对诸镇联手讨伐,还需要李家这面大纛罢了。连前朝御座上的九五至尊都被换了一个才六岁的孩童,所谓的金枝玉叶不论从前在本朝是如何被娇惯宠爱,从今而后也不能不学着收敛脾气了。尽管这过程是何等的屈辱与痛楚。但她们都不得不如此。公主里面性.子最急最受不得委屈的本是云州,这会连她都低了头,可见皇室如今是多么的风烛残年。也许那句谶语是真的。元秀头一次从心底真正的相信起来,但刹那间她就满怀惊恐的否认了。二百九十年国祚,位传二十一代——曾经的贞观之治、曾经的开元盛世,史书上辉煌灿烂过的时光啊,难道也逃不过祚尽朝覆的命运?难道宪宗一朝的整肃朝纲、威慑藩镇,那朝野上下发自内心的颂赞英主当世,也无法阻止帝国走向彻底的没落与衰亡?并且,这衰亡是来得如此之快。正文 第三百九十二章 局中之局(四)更新时间:2012-7-28 6:51:57 本章字数:5034杜拂日到时已经是夜半时分,烛影幢幢后的帐内,一盏碧纱琉璃灯,元秀手里拿了卷书正百无聊赖的翻着,看到杜拂日足不惊尘的进了殿,她心情甚好,主动招呼:“夏侯浮白才回了来,你今儿怎还有空过来?”杜拂日听说今晚还是东平公主守夜,但四顾却不见人影,不觉笑道:“东平公主呢?听说采绿向杜默要了些**。”“我原本以为八姐今儿又要来陪夜,谁想她才进来了片刻就嚷着头疼,却又不肯回风凉殿,说是躺一躺就好了,采蓝便收拾了一间屋子让她去休憩会,这会**大概已经在那边点了会了。”元秀随手把书放到了一边道。“夏侯浮白死了。”杜拂日撩起袍角在她榻前的月牙凳上坐了,这才慢慢的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元秀一怔,随即道:“是怎么回事?”“他本是河北十几年前派到叔父身边的内间,以在河北为间十几年,意图博取叔父信任,如此接近叔父行刺。”杜拂日简短的道,“但此人其实当年就露过破绽,如今贺之方既然派了他来,叔父也懒得拖下去。”元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冷不防问道:“是你动的手?”杜拂日失笑道:“你怎知道?跟着叔父的应是杜伯吧?”“玢国公府管家的实力如何我不清楚,但杜青棠的身手若与高手相比想是不怎么样的。”元秀不怎么给面子的说道,“何况以杜青棠的为人,既然当年察觉到了夏侯浮白来历可疑,却能够忍耐到了这会才动手,显然自有长远计划,夏侯浮白生前号称河北第一高手,名头就是在岭南道、剑南道上都有人知,他的死,还是死在了长安,两朝闻名的杜相岂有不大做文章的?就算暂时不声张,他日传扬开来,这诛杀藩镇奸细、斩杀河北第一高手的名头,对于助你声望更上层楼总是大有帮助,毕竟先前十几年里你在长安过于藏拙了,之前一曲迷神引之所以一夜之间名动长安,多半还是靠了杜青棠的名声,再加上了李复交游广阔,不遗余力的替你造势,只是如今这局势,文才不过是无关紧要之物,我猜着大约是因为你出身世家,为着不堕了令尊并历代杜家先人的才名才会选择了先以文名著世。”说到这里,不待杜拂日回答,元秀又笑了一笑,“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了,先因一曲之名而听到了你的名字,兼之你正年少俊朗,才华横溢又生得俊朗的小郎君,自古以来总为世人所爱又宽容些的,这样即使你以后做了什么激烈之事,手段狠毒一点,民心里头对你的议论总也要厚道些。”“阿煌之聪慧,我也不多言了。”杜拂日不觉笑而拊掌,赞叹道。元秀正待继续说下去,却听杜拂日忽然道:“其实聪慧还是第一重,惟你亲口出言赞我年少俊朗,实在让我又惊又喜。”说着微微一笑,目中似有深意。“……”元秀张了张嘴,面上本能的浮现出不屑之色,正待将这个话题岔了开去,但见杜拂日眼中笑意,仿佛早已料到了自己会这样避开,不过是因他性情宽容假作不知,如此一来倒仿佛是他故意让着自己、而自己却近乎落荒而逃?元秀心下不由不服,定了一定神,拿出了淡然之极的神色来:“你本就年少俊朗,我便不夸你,莫非你就觉得自己丑陋了不成?何况大好男儿当以功业为重,相貌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举,难道十二郎若是觉得自己不够美,还要效仿魏晋时人敷粉涂朱的装饰不成?”其实本朝距离魏晋不远,因而男子敷粉的风气仍旧未曾消失,也许因为皇室李家祖上有胡风的缘故,本朝更推崇男子有气魄的阳刚之美,对于魏晋之时风行的偏于阴柔的文秀到底被压了下去,元秀与杜拂日见过多次,自然知道他并非敷粉之人,如今却是故意提起。哪里知道杜拂日听她这么说了,丝毫不觉尴尬,反而微微一笑:“若是阿煌以为我敷粉更好看些,我也不是买不起一盒胭脂。”元秀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郑重道:“……还是不要了!”她很是诚恳的道,“原本你容貌便是清俊已极,若是再妥善装束,却叫天下女郎于何地?”“这也无妨,我之妻子乃是放眼天下都独一无二的美人,我若是容貌逊色些,难免叫她心里失望,就是再仔细装扮些,也夺不得她的风采。”杜拂日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她的称赞,笑意盈盈道,“因此若是需要,我为何不可作那敷粉之事?”说到这里,见元秀一个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杜拂日的目光越发柔和,忽然道:“自从观澜楼外一别起,这似乎是阿煌第一次在我面前舒心而笑?”元秀一怔,随即淡然道:“昨日去兴庆宫,见五哥一切安好,我自然也放心了。”“若他也如此认为。”杜拂日笑了笑,“那么自然一世再无所忧。”元秀知他与杜青棠分别也大不到哪里去,皆是为了胸中所谋不惮付出任何代价的人,她本就没有指望杜拂日因为自己的缘故会逆着局势去保护丰淳,这样的事情,那一个怒气冲冲掀帘欲叱、如火如荼的男子也许会做到,但绝不是杜拂日。所以她也不失望,淡淡的道:“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五哥陪着皇太后去更衣,况且大郎如今虽然已经登基为帝,但二郎与三郎还养在了五哥身边,算一算他们的年纪总也要养个十年光景方能提开府别居的事情,五哥如今妻子成群,况且神策军皆向着邱逢祥而朝臣世家都畏惧杜青棠,他又怎么样呢?若是藩镇攻破了长安……”杜拂日听到了这里却是淡然一笑:“长安岂是那么好破的?”他语气并不见张扬,但话语之中却带着一股极大的傲意,元秀知道杜青棠谋算周密,当初既然默许了邱逢祥公然发动宫变,接踵而来的诸镇蠢蠢欲动自然也是考虑在其中的,抿了抿嘴,还是没去问藩镇之事——欲提藩镇首提河北三镇,她那唯一活下来的、对她极为信任的弟弟李佑,正是被她为了丰淳与三个侄儿能够在危急之时有一线生机,硬生生的送出了长安,尽管再给予元秀一次机会,她多半还会这样做,可如今想到了徐王到底心里止不住的愧疚……于是她赶紧转开了话题:“你可知道李含最近做了什么?”“李含?”杜拂日略一想,正要回答,元秀已经道:“不是问他宫变时,而是宫变之后到这会,可做了什么过分之事?”杜拂日想了想,询问道:“阿煌以为的过分之事是……?”“譬如与哪家勾栏的花魁眉来眼去,又或者如杜七那样忽然爱上了谁家小娘子,还有他从前在外面可有什么相好?”元秀也不客气,随口就列了一堆世家子弟的常态,杜拂日一本正经道:“阿煌若是想借此问我,我却是什么都没做的。”元秀微怒道:“你莫非不知道这李含本是我八姐亲自择的驸马?!”“东平公主难道有意悔婚?”杜拂日见她目有嗔意,立刻慷慨的表示,“子反兄与他这堂弟倒也算不得多么亲近,若是如此不必为难。”“……”元秀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李含近来并无异常么?”杜拂日看着她盯着李含追问不休,古怪一笑,慢条斯理的道:“也不能全然这么说——就是宫变的次日,我被人骗进宫来探望表姐,留了燕郎照拂你,结果他被人前一夜算计弄错了**,你被长生子引走……你可想过长生子是怎么进的迷神阁?”元秀闻言,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不过是年初时候才跟着大娘学过几天骑射,哪里能够晓得你们这些高手的手段?只是先前在紫阁别院的时候,你与燕小郎君并贺六出入我住的别院如入无人之境,说起来袁别鹤虽然城府浅了些,可武功到底也是不错的,可你们进进出出,燕小郎君为了你与约战那一回,硬是将我拖到了高冠瀑布下丢进瀑布下面的水潭里去,那会袁别鹤还在别院里头睡得香甜……迷神阁又算什么呢?”“不然。”杜拂日闻言,却失笑摇头,解释道,“迷神阁与长安探丸郎的关系想来你是知道的,我虽然不是探丸郎中人,对燕郎在其中身份并不十分清楚,但以他之身手,地位自然不低,况且燕郎几次重伤,都托庇于秋十六娘调养方得痊愈,因此平素里迷神阁就要比别处安静许多,长安市井中人从来都不敢往此阁打主意的,自然这些人发现不得更不必说拦阻得了长生子那等身手之人。只是那一晚为了宫变顺遂,秋十六娘请了许多人到场,这些人在长安要么位高权重要么富甲一方,就是被他们提携进去的,也都是些出色的士子与子弟,所以那一晚迷神阁便是一个护卫也无,也当是极为安全的。”说到这里元秀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当晚迷神阁中早有准备,四下里都是看得极紧的,况且到场之人都是持帖入内,每张帖子所能携带的下人与友人也有限制,所以长生子若是想无帖偷偷潜入,饶他身手了得,却也极难,所以他后来能够掐准了你离开、燕小郎君那个傻子被自己燃的香迷倒后,立刻进来带走了我,这是因为他进入迷神阁纵然自己没有帖子,多半也是借了旁人的帖子进去的?”她皱起了眉:“这么说来,这个旁人,就是李含?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是新鲜事。”杜拂日淡然一笑,“子反之父、已故的国子监祭酒李氏讳瑰你是知道的,当年才名不在我父之下,惜乎去世的早,那时候子反半大不大,还有十娘子其时年纪也小,便由李祭酒的兄长即子反的伯父抚养,李氏固然不能与皇族李氏相比,到底也是关中豪族,那李珩虽是自己有儿有女,但自然也是做不出来亏待侄儿侄女的事情的,子反兄酷肖其父,少年时便在国子监中崭露头角,又有李祭酒之遗泽,各家少年都很服他,包括先前长安风仪许为第一的崔风物,亦对子反极为佩服,那李含郎君比之子反幼了数岁,他本是李珩之嫡出幼子,无须如长子般承袭家业,平素在家中时自是宠惯了的,到了国子监后,因入学的若非贵家之子,便是黎庶之中的拔尖才子,相比之下,李含郎君课业平平,自是远不及子反引人注目,久而久之,堂兄弟之间渐生罅隙,子反素来胸有大志,又因李含郎君还是少年,便未曾理会,只是念着李珩抚养之情处处退避,却不想李含郎君究竟是被家里宠得不像样子,做事忒糊涂了。”杜拂日这边说得轻描淡写,但元秀已经听出李含的下场恐怕不太好过之意,她肃然了脸色问:“你与我说实话罢——这件事情我是到这会才晓得,却是怎么先传到了风凉殿去了?若是要叫八姐与这李含郎君解了先前的赐婚,又何必这样子叫她急得连出家躲避的法子都想了出来?可是另外还打着什么主意?”元秀专心思索某事时眼中越发光彩赫赫,杜拂日不觉看得入了神。“此事叔父亲自问过了一句,所以李珩已经同意将李含交与了邱逢祥细细盘问。”见她询问,杜拂日方定了定心,随口答道,“他与东平公主的婚事自然不能再继续,不过我这边还没打算与东平公主交代,想是邱逢祥说过去的。”元秀皱了下眉,这么说来赵郡李氏也是决定要放弃李含了,这也不奇怪,如今杜青棠与邱逢祥权势遮天,如五姓七望这样的世家之所以能够传承千年,可不单单是靠杰出子弟层出不穷,必要时识时务,牺牲小部分族人换取生存或者利益之事也是会做的,毕竟树大根深。何况李含虽然是李珩所宠爱的嫡出幼子,但这是教养时放松些,相比将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幼子到底可有可无了。再思索了下杜拂日的话,元秀不禁道:“这么说此事还是瞒着的,长安坊间还不晓得吧?”按理说李含与长生子交往并助其行事,如今既然长安是杜、邱联手执权,追究的时候交给谁都一样,但他到底是世家子弟,正常情况下该是交给同样出身望族又身为权臣的杜青棠审问,而不是交给阉人处置,如今李含既然落在了邱逢祥手里,那么多半是要秘密询问,看中了宫廷的相对封闭。历代宫闱从来都不乏阴私之事,宦官因为自身的残缺,审讯之时动刑尤其的阴损狠辣,李含落到了邱逢祥手里,下场可想而知。见杜拂日点了头,元秀皱眉:“既然如此,怎的又将消息提前告诉了我八姐?”杜拂日这才醒悟过来,有些错愕自己会连这样的漏洞也未注意,不过他面上却元秀期盼的无懊恼之色,反而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确实,我明日去问一问邱监那边。”元秀难得抓到了一回杜拂日失误,却见他神态自若,竟似丝毫不以为意,一时间倒也吃不准究竟是他当真思虑有失,还是故意为之,不过是敷衍自己,便也不能立刻出言讥诮,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占到上风,心中郁闷,便问:“你又不是不知我其实未曾受伤,今晚还要过来做什么?”“下降之诏已颁,你虽未曾受伤,但到底是涉险之事,况且回宫来这一天想必装病也是装得极累了,我是你未婚夫婿,过来探望又有何不可?”杜拂日坦然反问。“哼,若是诚心探望,怎的空手而来不说,白昼你却又去了什么地方?!”元秀故意寻他不是,哪里管他多么坦然,开口便冷笑道,“偏生夜晚偷偷而来,谁又晓得你打什么主意,安的什么心?”她话音刚落,却见杜拂日忽然起了身,俯到她面前不足寸处,似笑非笑道:“阿煌话中之意,莫非是怪我这些日子以来,过于守礼么?”元秀本想着他若继续解释,必要接着挑刺寻他不是,不想杜拂日目中灼灼,如今她半卧榻上,被他居高临下看着,竟生出一丝怯意,随即醒悟过来,不甘示弱道:“你又待如何?”正文 第三百九十三章 局中之局(五)更新时间:2012-7-28 6:51:57 本章字数:5589“你去叫了六郎过来吧。”鸽信在营帐之中所有人的手里都转了一圈,贺之方轻叹一声,对垂手侍立在门口、犹如侍者的师如意道,师如意感激的欠了欠身,转身去了——贺之方既然要将贺夷简叫过来,那么就是要自己将元秀公主遇刺身亡的消息告诉自己的儿子了。这是贺之方对下属的体贴。从小陪伴贺夷简长大、平生以作其幕僚为目标的师如意非常清楚,将这个消息带给贺夷简的人,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作为贺家唯一的血脉,贺夷简非常清楚自己对贺之方来说意味着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这位贺家六郎自幼养就了骄狂恣意的性情,他从来不屑于隐藏自己的喜怒,何况他对于长安那位美貌贵主的爱慕是何其的明显?甚至在数日前,贺六还在畅想着此次进军若是顺利,他该如何说服贺之方为他与长安讨价还价,取消杜拂日与元秀公主的婚约,让那位贵主转降自己……贺夷简到的很快,当他一身战袍进入营帐时,孙朴常并花婆还有营帐里伺候茶水的两个跟随贺之方多年的贴身亲卫都已经不在,似乎是刻意避开了,看到师如意引着贺夷简进来,贺之方眯起眼,冲他点了点头,温言道:“如意,你也下去吧。”“谨遵节帅之命。”师如意诚心的感谢着贺之方。“父亲。”贺夷简身着甲胄,不便坐于席上,便站在了下首,诧异道,“忽然唤我前来所为何事?”贺之方端详着自己独子英气勃勃的脸庞,心情说不上好与坏,他一言不发的取出一封鸽信,简短道:“长安刚到的消息,你自己看。”贺夷简反应奇快,未曾接过便沉声问:“可是阿煌她……”“你自己看吧。”贺之方淡然道。贺夷简脸色顿时变了!他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足足过了半晌,方下定了决心,一把抓过鸽信,匆匆一扫,长安密间笔迹仓皇的“……悉元秀公主遇刺身亡……”立刻映入眼帘!“听说这位贵主的乳母本是当年长安著名的红衣薛娘子,身手虽然不可与夏侯比,但在当时长安贵女之中绝对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了,只可惜她是先前文华太后的娘家郭氏养女,因着宫变的缘故,与杜氏算是新仇旧恨交加,因此趁着贵主重病,杜家的十二郎入宫探望,出手谋害,反被贵主杀死。”贺之方也不去看他陡然惨白的脸色,悠悠的说道,“再加上宫变之后,连丰淳帝都被拘在了兴庆宫里从此颐养天年都算个好的,密间说当时东市左近之人亲眼看到,与贵主同车的乃是一名长安许多人都认识的贵家女郎,刺杀发生前那女郎与人在仪车之外争执,许多侍卫便撇下了贵主去帮她,结果刺杀发生时,仪车周围的侍卫只有寥寥数人不说,许多人甚至以仪车为障躲避,竟无一人先护住贵主……一共十七支劲弩射入仪车,其中有十一支穿透仪车。”说到这里,贺之方才轻描淡写的下结论道,“血一路从东市流到丹凤门内,沿途仿佛赤溪,就算是你师父、是剑南那一位在车中,恐怕也差不多了,何况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贵主?”贺夷简用力攥紧那一封鸽信,拳上青筋历历,他闭目压抑半晌,方切齿道:“刺杀者是谁?”“你问刺杀者是谁?”仿佛未见他已双目赤红,杀意盎然,贺之方依旧慢条斯理的道,“六郎,看来你比我想象的更重视这位贵主,只是你难道一点也看不出这封鸽信中的破绽?”贺夷简原本悲愤已极,恨不得一待贺之方说了之后立刻出帐点齐兵马、星夜飞驰长安为元秀报仇,却不想贺之方话中之意,竟似另有玄机,他定了定神,随即明白过来:“邱逢祥兵变逼丰淳帝退位、梦唐之主一夜旋换,杜青棠清晨聚群臣,不过区区三两日,长安由震惊复平静,归于如常,足见这两人对长安的控制之强,若非他们中之人准许,有谁能够在东市悍然行刺皇室公主,还动用了劲弩之物?!”“不错!”贺之方欣赏的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微笑道,“虽然要我提醒了一句,但你能够如此之快的冷静下来,到底不愧我多年苦心教导,六郎,如今我才觉得再撑几年,你无须联姻也可以接下魏博这副担子!”贺夷简权当没听见他的称赞,皱眉道:“这封鸽信不似作伪,焦大他们是十几年前就派去长安的暗子,这些年来忠心耿耿从无违背,而且他们去长安时只带了两个女儿,且不去说两人的生身父母,焦大唯一的男嗣一直留在了魏州!就算落进了杜、邱两人手中,也绝对不会招出什么的!”诸镇图谋长安已久,埋下无数暗子的同时,也预防长安策反或利用这些暗子传递回虚假的消息,因此都设置了后手以辖制,譬如焦大夫妇,从十几年前便带着三女、四女前往长安经商,其已嫁的长女与膝下唯一的郎君却都留在了魏州由贺之方额外派人照拂,使其不离魏州左右。同时暗子传回的鸽信,各有隐秘的暗记,即使偶然有一封鸽信的暗记被解开,但其他暗子的暗记都不同,彼此之间也互不清楚,这样既方便保密,又可以不至于事后争功。焦大夫妇是贺之方亲自送往长安的,除了留下辖制他们的后手外,他们本身对于贺之方也极为忠诚,因此此刻贺之方判断焦大夫妇所传回的鸽信有误,贺夷简固然放下了对元秀公主的挂心,但旋即担心起了贺家在长安的暗子。贺之方微微一笑:“这些年来长安的暗子我可没叫你少经手,你如今关心则乱,且好好想一想这是怎么回事?”贺之方对独子一向宠爱,即使贺夷简颇多桀骜之处,每每将他气得头疼,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呵斥几句便作罢,实在郁闷了宁可去向高氏痛斥她娇惯坏了独子,也不舍得动手责打。如今见贺夷简虽然还未能够放下元秀公主,却能够很快冷静能够下来分析情况,心中愉悦,更是板不起脸来,温言提醒。贺夷简定了定心,却笑不出来——焦大夫妇传回的鸽信,包含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元秀公主遇刺,一个是遇刺的结果——元秀或者死了,或者没死。贺之方方才所言,是认为长安市中刺杀若无杜青棠或者邱逢祥的准许甚至是幕后操纵,压根就不可能发生!这一点贺夷简也赞同,那么焦大夫妇传回的消息,元秀公主是否根本没有遇刺?那么却又为何在后面加一条遇刺身亡?虽然宫变之事让李室的衰微赤.裸裸的曝露在了全天下面前,但哪怕是发动宫变与执掌着四十万神策禁军的邱逢祥也不敢以一个宦官之身,废弃了丰淳之后立刻改朝换代,到底还是扶着丰淳年幼的长子继位。也因此,李氏皇族的身份仍旧为天下所承认,堂堂金枝玉叶在长安市旁遇刺,距离南内兴庆宫甚至只有一墙之隔!继宫变与新帝登基后,这绝对是大事了!这是瞒不了的。焦大夫妇的这封鸽信来得或许比较早,但是长安究竟有没有发生公主遇刺之事,隔上几日,自然会有更加详细的情报传来。也就是说,焦大夫妇不论是否叛变,如果长安并未发生公主遇刺之事,那么他们传回的这封鸽信都必然会被怀疑。如今且不去想元秀的死活,如果焦大夫妇已经背叛,尽管这种可能不大,可如今人不在长安,这一个月来天下局势都是变了又变,又何况是几个暗子?若是焦大夫妇背叛,那么他们发这一封鸽信回来自然是为了长安考虑——让魏州相信元秀公主已经香消玉陨,而且还是死于市旁的公然行刺,这样做有什么目的?贺夷简皱紧了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索——他对自己的为人很清楚,骄横跋扈,不屑掩饰,他是真心爱慕长安那位国色天香的贵主的,也许最初是觑中了元秀公主的美貌,然而渐渐的也分不清楚是单单美貌还是贵主本人,这一点,因着他当时豪爽热烈的追逐,怕是经过长安熙熙攘攘的商贾传话,如今天下都已经知道了。在这种情况下,长安宫变,杜、邱联手废弃元秀公主的胞兄丰淳帝,扶持仅仅六岁的幼帝上台……这些事情,与一个尚未及笄的公主似乎关系不大,局势剧烈的变换中几位金枝玉叶又能够做什么?就算是本朝,也不过出了一位平阳昭公主与一位太平公主罢了!但若是加上了自己……“若是焦大夫妇已经叛变,写这一封信笺回来,无非是为了挑唆我等父子之情。”贺夷简掸了掸手中寸阔的鸽信,沉声说道,“世人皆知我恋慕阿煌,若知她身陨,必然惊痛交加,甚至于传令麾下急赴长安,为她报仇血恨!而父亲绝不愿意我为了阿煌这样做,如此父子之间必起冲突!以我的性情,父亲哪怕是叫人把我绑住了,也必定抓住一切机会逃出帐去,不顾一切前往长安把事情弄个明白,父亲强行阻拦,只会叫我父子之间嫌隙加大,但若顺着我急行驰赴长安,且不说其余两镇并淄青军可愿意如此,神策军到时候只需在京畿附近设伏,大可以以逸待劳,我等劳师远征,哪怕有了血诏与徐王为借口,到底难以与神策军在关中占据了地利与人和相比!”“如此我魏博一败,气势必沮!就算随后成德、幽州与淄青三镇军马赶到接应,一则首战之败,对士卒的士气是个极大的打击,二来,这三镇也不能全然信任,一旦我魏博损失惨重,我父子能不能活着回魏州还是个问题!而血诏虽然出自丰淳帝之手,堪为我等出军的理由,但长安狡诈,至今未曾杀丰淳,反而立其长子为新君,丰淳帝膝下至今无嫡子,如此一来,正统之名,双方却是各执一词,到底还是需要战场上定输赢!”贺夷简在帐中来回走了几步,沉思道,“这是设想焦大夫妇叛变,此信全然虚假的用意!”贺之方静静听着,到此处方微微颔首:“继续说下去!”“若是焦大夫妇未曾叛变,但此消息分明有假。”贺夷简在帐中站住了脚,脸色开始凝重起来,“那么就是长安出了非同一般的变故,譬如,焦大夫妇已经曝露,甚至于这封鸽信虽然是出自他们之手,却也是经过了杜、邱的检查方能够放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以此法来提醒我们!”“不过这样也不太可能。”贺夷简评论道,“焦大夫妇为细作已经多年,而且如今我河北已将血诏公布天下,与长安公然兵刃相向,若是长安此刻发现焦大夫妇乃是细作,岂会如平时一样留着慢慢观察?自然是速速抓了,免得泄露更多军情!而且父亲常说杜青棠算无遗策,这封鸽信之中的疑点,他焉能看不出来?若是焦大夫妇已经暴露,杜青棠又岂会给他们这样报信的机会?”“这封鸽信既然不是伪作,乃是出自他们之手,那么若是杜青棠过目的,理当更加天衣无缝,何至于父亲一眼可知漏洞?所以焦大夫妇应当不曾背叛、暂时也不曾暴露!”贺夷简沉思了片刻,到底下了结论。贺之方对于自己的独子公然当面流露出认为自己不及杜青棠并不因为然,反而露出欣赏之意,笑着道:“六郎果然聪慧!”接着方继续问,“既然焦大夫妇不曾背叛我贺家,然而此刻此信却着实可疑,你以为如何?”“杜青棠与邱逢祥……”贺夷简脸色很难看,半晌方继续道,“的确有杀阿煌的理由,毕竟血诏与徐王这两件,乃我河北起兵的借口,也是诸镇如今处处召聚兵马、时刻准备问鼎长安的理由,这件事情却是阿煌做的,原本她身为公主,在宫变之中并非一定要对付之人,但因此事的缘故,杜、邱就是出于泄愤,也未必会放过她!虽然姓易的那老货道是杜、邱未必知道此事,然杜青棠多智近妖,邱逢祥手掌禁军,当时或者不知,事后多想一想,总会怀疑到阿煌身上的……”贺之方转念思索了片刻,确定元秀公主在宫变次日清晨为长生子引到了焦大家中之事应该还无人泄露给贺夷简,便不动声色的反问:“说起来易道长身手了得,既然能够带着徐王脱困至魏州,与贵主接洽却也未必会被杜、邱察觉吧?”“父亲不知,当初我到长安去,与阿煌相识后,时常同游原上,那时候阿煌曾向我打听过那姓易的老货,却原来在三月之时,那老家伙忽然也到了长安,阿煌出家的姑母玄鸿元君在长安城外有一处清忘观,那老家伙在此观中暂时落脚,不知怎的说服了薛娘子并玄鸿元君,她们一起哄了阿煌过去见他,只是薛娘子与玄鸿元君迫着阿煌对那老家伙执礼,阿煌不愿,为此还与薛娘子闹了一场脾气,后来她心中疑惑,盖因薛娘子从未如此委屈过她,便对那老家伙的身份起了疑心,当时便托了我询问。”贺夷简说这番话时神色复杂,似乎想起了数月之前与元秀同游原上时的光景,顿了一顿方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必定避不过杜青棠与邱逢祥之耳目,所以,他们既然能够一路追杀姓易的老家伙并徐王到了河北境内还刺杀了几回才逐渐的销声匿迹,那么岂有不从姓易的老家伙身上开始查他到底是从何得到了血诏?皇室之中,却还能怀疑谁?头一个定然就是阿煌!”长生子回到了魏州后,自然是将在长安的经历皆详细的说了出来,因知道贺夷简心系元秀公主,他却将自己引开杜拂日、单独带走元秀公主商议大计、谋取推.背.图之事隐瞒了,只是原本丰淳帝托付他的是元秀公主并血诏至河北,这一点不知怎的到底传到了贺夷简耳中,从此对长生厌恶无比,他毕竟是富贵乡里长大,基本礼仪总是不缺的,从前固然不喜长生子的装神弄鬼,看在了他幼年时出手之情上到底也客气的称一句道长,如今则是彻底与长生子翻了脸,皆以姓易的老货呼之。贺之方宠爱独子,虽然自己言语里面对长生子并不失客气,但私下里也不拘束独子言语轻慢的发泄,权当没有听见,凝目深思片刻,点头:“既然易道长早先便与那位贵主有过接触,倒也不奇怪杜青棠与邱逢祥跟着就疑心到了贵主身上,只是以这两人的手腕,当时宫变才发生,宫里正是兵荒马乱之时,为何元秀公主竟活到了此刻?”他眼中带着笑意,“莫非那杜拂日与你一般,被贵主的美貌迷住了,因此从杜青棠手里保了她下来?”“杜拂日我虽见过,但此人为人却不清楚。”贺夷简皱眉半晌,方给出了谨慎的回答,这个态度让贺之方更满意了:“听说此人年纪不大,与你仿佛,你在长安却不曾与他过多亲近,如今可是要后悔了?”“没什么可亲近的。”贺夷简摇头,“他那种世家子弟温文含蓄的做派我看不惯,我公然追逐阿煌让整个长安上下与闻的肆意估计他也未必不在心里觉得孟浪,不过是碍着所谓城南韦杜的风度不明言罢了——彼此道不合,况且藩镇与长安终究是要冲突起来的,又何必装模作样?”他想了一想,认真道:“不过,杜青棠的为人,当与父亲不同!”贺之方拈须微笑:“不同之处甚多!”“我说的是对子侄的纵容上。”贺夷简讥诮的看着面前的鸽信,摇头,“杜青棠绝不是愿意为着子侄心爱女郎而让步的人,此人执掌一朝,当初连偌大后族都是说灭就灭了,又岂会对阿煌手软?他不杀阿煌,自然是另有用意,总之不会是什么好心!”正文 第三百九十四章 局中之局(六)更新时间:2012-7-28 6:51:57 本章字数:3028“贺之方会这样轻易的上当?”杜青棠笑了一笑,问不远处的邱逢祥,“邱监以为如何?”邱逢祥背负着双手专注的远眺,闻言方收回视线,淡然道:“咱家一介废人,前朝之事,自有杜相操持,杜相就行一行好,莫要折腾咱家这一把不中用的贱骨头了罢?”杜青棠朗声大笑起来:“邱监比我年少近十岁,何以如此自谦?”见邱逢祥并不接话,杜青棠方正了正脸色,继续说起了方才所议之事:“他不会的,当初其叔父在世之时,虽然自己无子,但有三侄,公允来说,贺之方的能力比之其兄其弟算不上太过出色,但他的隐忍与狠辣却远非这二人所能及!”“当初宪宗皇帝在位,因淄青葛氏无礼,又有魏州贺之方弑杀叔兄并其亲弟、子侄,宪宗皇帝因命我前往魏州降旨,那时候本有借机寻他不是之意,却不想此人识趣得很,便是我在魏州盘桓数日,也寻不到半点差错,只得无功而返!后来他自请领兵为先锋,攻下淄青首城,当时朝中又有变化,宪宗皇帝便歇了收拾他的心思,这里面固然有他运气不错的地方,但此人识时务可见一斑。”说到这里,杜青棠微微一笑,“只不过,当初我去魏州之时,此人对我忌惮不已,私下甚至言他畏我如畏虎——那时候他在魏州的地位,可还没现在那么稳!一边说畏我如畏虎,一边却私下里打发了夏侯浮白这等高手来作间,这贺之方倒也有趣!”邱逢祥听到了这里,慢悠悠的道:“能够叫杜相亲口赞了一句有趣,这贺之方也算不易了!”“所以我非常怀疑,他派夏侯浮白到长安来送死打的是什么主意?”杜青棠叹了口气,摇头道,“原本,我有过很多种设想,刺杀我虽然是他最想干的事,但我从宪宗皇帝一朝起,受过的明暗刺杀不计其数,多到了,连我自己都懒得计的地步,别说我,就是拂儿,因着我这个叔父的缘故,也是步步谨慎,若不然,当初我也不至于宁愿丢脸,也要骗着剑南那一位出面,收拂儿为徒,让他有些自保之力了!”“即使我那两个女郎,非但嫁得极远,出阁还是偷偷摸摸,先安排到了旁人家里,从她们出阁起,我就未曾与她们联系过!”杜青棠目中闪过一丝沉痛之色,“我杜氏在本朝开国之际就有名相杜如晦,其后历代以来,为相者、权倾一时者,并非我杜青棠一人,然时局之故,仇雠最多者,恐怕却是我杜青棠了!为此,我之血脉,却不得冠我之姓,出阁犹如死别……”邱逢祥漠然打断了他:“这也是杜相当初自己的选择,杜相与当初的杜丹棘皆出身于名门望族,远不似寻常庶人那样为斗米数柴迫不得已而踏入此途!”杜青棠皱了皱眉,随即爽快的承认:“是我失言了。”见邱逢祥面上闪过一丝快意,杜青棠诚恳的拱手道:“却是多谢邱监提点这一回,看来以后若是还这般不中用,到底还是要多多请教邱监!”邱逢祥面上的快意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变成了一片阴霾!杜青棠轻松占回了一城,也不去管他的脸色难看,重新恢复了悠然的脸色继续道:“如今看来,我以为贺之方派一个如夏侯浮白这等高手回长安送死,固然有试探与碰运气之意,但恐怕更多的还是为了他膝下那个独子贺夷简!”“我等欲以贺夷简恋慕元秀公主,希望借元秀公主遇刺之事设计贺家父子离心,这一点,虽然在时局面前时常会使人疏忽,而且贺之方对这个独子自幼宠爱非常,并且他只此一子,贺夷简纵然想要疑心都无处疑心……不过也正因为贺之方对独子的重视与宠爱,离间这一点,反而更快为贺之方觑出!”杜青棠见邱逢祥不说,便自顾自的分析了下去,“从元秀公主遇刺起,我趁着全城搜捕夏侯浮白之事,命令四门的弓手故意放松一二,让零星的信鸽能够飞出去,想来此刻河北军差不多已经收到了消息,却不知道贺之方会如何处置此事?”邱逢祥听到了这里冷冷一笑,忽然开口道:“咱家倒觉得,贺之方派夏侯浮白临战之前潜入长安来送死,却是因为对杜相惧怕太深的缘故。”“哦?”虽然邱逢祥话中不无阴阳怪气之意,但杜青棠对他的态度还是很重视,立刻停下了话语问道。邱逢祥冷笑道:“战场之上,如夏侯浮白这样的高手,最多也不过是乔装如士卒,若是能够趁胜追杀到了将领身旁,倒也的确有机会斩将夺旗!只是这种几率并不是很高,而且如果已经占了上风,那么一两名高手,也算不上什么重要。如果落了下风,这种高手,最多比普通的士卒多杀掉几个士卒罢了,没什么好希奇的!”“虽然如此,但夏侯浮白号称河北第一高手,其价值比之寻常士卒自然不可比,以他的身手,放在身边作为护卫,除非剑南燕侠亲自出手,若是单独一名刺客,就算是东市的燕小郎君也是望而兴叹的。”邱逢祥慢条斯理的道,“高手与名将,皆是难求,当初夏侯浮白归于魏州,贺之方尝亲自降阶出迎,虽然有故意做戏与杜相看的打算,但夏侯浮白的身手的确当得起这等礼遇,他这等高手,贺之方如今既然舍了出来,想来魏州未必没有能够与他抗衡者,但也绝不会太多!因此,正常情况下,若是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贺之方是绝对不会让他轻易涉险的,毕竟如今长安衰微,藩镇林立,河北在藩镇之中也属于强者,魏博未到绝路上面,还用不着夏侯浮白这个等级的高手出去拼命!”“而且夏侯浮白被派到长安的时间太巧,恰恰是河北公然宣出血诏,打算出兵之前!”邱逢祥慢条斯理的道,“如今河北之军正在赶赴长安途中,沿途虽然有府军,但在四镇兵马面前定然是不够看的,偏偏这个时候,夏侯浮白先在市上公然刺杀了元秀公主,当然元秀公主未曾受伤,接着又于明堂之上刺杀杜相,反被十二郎所杀……这时机倒让咱家想到了一点。”杜青棠颔首道:“还请邱监明言。”“杜相客气了,以杜相的聪慧岂会猜测不到?”邱逢祥摇了摇头,淡淡的道,“那就是贺之方一点也不想出兵长安,如果没有血诏、徐王,他甚至也会与四镇之外的其他藩镇一样,只是观望,除非确认了长安已经彻底无力——不,咱家想着,杜相你活着一日,恐怕贺之方一日不敢出兵!这一回,贺之方却是被元秀公主与那长生子所迫了!”“贺之方既然不愿意出兵,他乃是魏博节度使,又有何人敢胁迫于他?”杜青棠饶有兴致的问道。邱逢祥眼中阴霾一片,冷笑着道:“血诏与徐王皆被长生子送到了长安,你我的下属死士一路追杀长生子,甚至直入河北境而为!河北另外两镇也都不是死人!这两个消息无法隐瞒——河北觊觎我长安已非一日,何况长安宫变、幼主登基,太上皇又还活着,各地府兵败坏,关中只得四十万神策军,都在咱家手里是在咱家手里,可是因着宫变的缘故,天下皆知皇室与咱家之间已经彻底的撕了一回脸!这天下到如今也究竟至少名义上面还姓着李!值此之时,若是河北军打到了长安城下,难道咱家会信任那些个武将,将军权分出去不成?既然不愿意分出兵权,那么咱家只能自己上……河北那些个骄兵悍将固然每每提起来叫他们的许多节度使都为之头疼,然其实力说实话比之神策军只有更盛的!咱家又不是杜相,固然有军权,但麾下真正骁勇善战者又有几人?之所以宫变得轻松不过是因为禁军本就负责护卫皇宫罢了!若是换做了旁的……比如杜相的府邸,咱家可不认为自己能够抓到杜相!”他冷笑了一声:“当年杜相很该在河北多待数日,不仅仅魏州,连幽州与成德也该去转一转,包括淄青,那样的话,恐怕如今也没有这四镇打着匡扶正统的名义率先出兵了!”“贺之方碍着幽州与成德的压力,不能不出兵长安,但他真心畏惧杜相你,派夏侯浮白先到长安来,一是为了试图杀了杜相,若是成功,他的心病便至少去了一大半,二是为了……一旦刺杀失败,也好得一个合理的退兵借口!”邱逢祥阴冷的道,“杜相到底是杜相!”杜青棠笑而不语。正文 第三百九十五章 局中之局(七)更新时间:2012-7-28 6:51:57 本章字数:2084“都说剑南燕侠武功高强且极重信诺,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珠镜殿上,元秀依旧在“生死不明”,宽敞的寝殿中帐幕低垂,如今已是七月的下旬,室中自有风凉,冰盆已经不大用得上了,殿窗对开之间,常有凉风从太液池上送至,吹动薄薄的纱帐,柔柔拂动,带着帐上金铃,声音脆亮。东平公主不在,元秀总算可以松了口气,她迫不及待的从榻上爬了起来,问方才在东平公主进来时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去的杜拂日。“阿煌怎的问起了师父?”杜拂日有些哑然失笑,“莫非你也想习武?嗯,其实这也不难,师父尝准过我与燕郎各自收徒,所以你若有意,不妨哄一哄我,我倒不介意叫你做个开山大师姐!”元秀轻嗔道:“我不过是好奇你与燕小郎君的性情迥然不同,又听说燕侠的武功极为高明,因此心生好奇罢了,我听说过你天生箭技上面的天赋惊人,先前观澜楼边射粉团,已知你之技艺,当初你虽然转过了身,但以你修为难道还不知道我的箭法在你面前何等可笑?又何必再提了叫我糟心?”杜拂日听她这么说了方正了脸色,想了想道:“我与燕郎性情不同倒也不奇怪,早先我尝告诉过你我拜师的经过,燕郎虽然不是师父的亲生骨肉,然他自幼父母双双亡故,乃是师父亲手将他养大,故此对师父素来恭敬孝顺,而师父也尝为了他立誓不再有其他弟子,却在后来为叔父所算计,只得又收下了我,师父为人恩怨分明,虽然后来明知道受了叔父的算计,到底还是守了前诺,并且也未迁怒于我,然燕郎因此心疼师父,所以素来认为我名不正言不顺,这也是他一直不愿意唤我师兄,而非要与我交手之后才不得不唤我的缘故之一。”“这倒是奇怪了,上一回在高冠瀑布下的约战是你胜了,为何你先前一直不愿意接受他之邀战,偏偏要到那时候才接受?”元秀不由好奇的问。杜拂日淡淡的笑了一笑:“当初叔父算计师父的时候燕郎年纪小,后来师父离开长安将他放到了秋十六娘那里寄养,因担心叔父对他故技重施,所以临走前特特迫着叔父以我为誓,除非燕郎遇见了生死之危,叔父才会出手助他度过难关,权当是还了当初叔父对师父的算计之仇,平素燕郎的教导全然不许叔父干涉……阿煌也知道,秋十六娘久在风月地,平康坊又靠近了东市,燕郎自幼与一干市井儿混迹,逐渐的就学了许多狡黠之道。”元秀想起与燕九怀打交道的经历也感到了一阵的头疼,深以为然道:“燕小郎君的确狡诈成性!”“我的实力与他其实本在伯仲之间。”杜拂日有些无奈道,“师父虽然当初收下了我本是无奈之举,但教导上面却并未偏私,师父所擅长的有两道,一是刺杀,二是箭技,我与燕郎恰好各得其一,不过传授之时,师父却是都教导过的,若不然,前几日我伏杀夏侯浮白,也不至于没动手前叫他察觉不出行迹了,同样燕郎对箭技也下过功夫,他习武的天赋其实极好,只是单论箭技,他之天赋比我却要差上一些,因着自幼对我印象不佳的缘故,燕郎到处欲胜我一头……从前他的约战我不答应,是因为他每回都要我让他一手或一足,甚至是弃用弓箭,这一战关系到师门身份,我如何肯答应?”说到这里,见元秀若有所思,杜拂日继续解释道,“那一回在高冠瀑布之下我之所以赢了,是因为早知燕郎定然不肯乖乖的与我交手,是以提前几日去看了地形,并且在林中隐蔽之处藏了几张备用的弓与箭。”元秀这才恍然为何那一晚燕九怀强行挟持了自己出紫阁别院,到高冠瀑布下面,又是烫伤自己,又是把自己丢进水潭,如此引了杜拂日出手救助,趁机割断了杜拂日的弓弦,如此一番折腾,看着都是杜拂日受了算计,可最后林中一战,却还是输给了杜拂日。杜拂日虽然提前去了瀑布下看过地形又预备了备用的武器,但燕九怀何尝不会提前去打量?最后到底还是杜拂日赢了,只能说明两件事,那就是一则杜拂日本身实力高于燕九怀一线,二则就是燕九怀心志不及杜拂日——当时燕九怀千方百计的动摇杜拂日之战心,最后依旧落败,对于杜拂日的心志坚定与气度,元秀却是深知——面前之人气度恢弘,从不为小事萦心,遇见大事却又能够冷静自若,燕九怀如何折腾,杜拂日依旧心平气和,以那位燕小郎君的性.子,如此辛劳最后却无功绩,怕是自己反而要气得心浮气躁起来了……元秀眼珠转了一转,奇道:“燕小郎君如今才不过十六岁,想来燕侠当初离开长安时他年纪实在不大,只是燕侠那般疼爱于他,不远千里带着他从剑南赶到长安来求医,却为什么又将他丢在长安独自离开?而且还是丢给秋十六娘?毕竟秋十六娘到底是在勾栏之地,燕小郎君纵然是男子,在北里长大,究竟名声不佳,若只是为了不受杜青棠之算计,为何不索性带他回剑南?”杜拂日眼神变幻了一下,微笑着道:“师父有他的考量,不经他的准许,我却也不敢说。”他这么坦然的拒绝了,元秀也只得蹙一蹙眉作罢。却听杜拂日含笑道:“你既然对师父好奇,过些日子他到长安来,我问过他的意思,带你去见一见如何?”元秀闻言未喜反惊,先咦了一声,复诧异道:“燕侠要到长安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长安可有消息传开了吗?”杜拂日微微一笑:“如今自然还无人知,按着行程,也许就是在你笄礼后的事了,到那时候,我与燕郎多些财物,或者他能够劝说师父出席婚礼?”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局中之局(八)更新时间:2012-7-28 6:51:57 本章字数:2684杜拂日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元秀才小睡了一会儿,便感到殿门被人打开,随即传来的熟悉的辟邪香,她知道这是东平公主,果然脚步声到了帐外,云萝低声说了句:“阿家似乎还在睡着。”“你不要说话,免得惊扰了她。”东平公主开口道,云萝赶紧住了声,又听陪她们进来的采蓝小声道:“阿家因着当日失血过多,耿太医说是叫她多睡着,咱们这会来看也是无用的。”东平公主叹了口气,悠悠道:“本宫这个九妹,也不知道怎的,竟这般命苦!”“阿家固然遭受此难,不过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请东平公主莫要挂心。”采蓝柔声劝慰。几人在帐外议论了几句,声音都是极低,想是担心吵着了元秀,如此半晌后,东平公主到底吩咐人挑开了帐子,进来看了看元秀,元秀自是赶紧闭上了眼放匀呼吸,装作正在深睡,便听东平公主惊喜道:“耿静斋的医术究竟高明!不过几个时辰,九妹的脸色竟好了许多!”元秀一听,却是暗暗叫糟,先前她的脸色惨白,多是抹了粉所致,方才与杜拂日闲聊着却是忘记了东平公主回风凉殿时会过来看看自己了,不过这会总不能当着东平公主的面坐起来分辩,好在有采蓝在旁,立刻接话苦笑着道:“公主可是忘记了,云萝阿姐手里捧着粉纱宫灯,这灯本是带着一些粉色,照在人脸上自是看着仿佛红润了许多,实际上阿家这会子才睡了两天哪里就能够好了,不过公主这么一说,奴倒是觉得阿家的呼吸平稳了许多,想是正在渐渐康复中。”采蓝固然浇了瓢凉水,但东平公主还是有些喜悦:“开始好转起来总是好的,说来九妹从年初时候就跟着薛尚仪练习骑射,身子越发的好了许多,这一会伤得这样重,居然都未曾发烧,实在是先帝在天有灵!”“正是这个理儿,公主在这里守了一夜,昨儿个还说头疼,到底还是不要太过劳累的好,若不然阿家醒来之后若是见着公主为了照料自己劳累病倒,心里定然也是不安的,何况奴听说利阳公主这两日身子也是不太好的,如今咱们阿家伤重昏迷,五郎又移了宫,宫里只剩了公主与云州公主照拂上下,还望公主珍重!”采蓝惟恐她接下来一个高兴就要继续留了下来,逼着元秀不能不继续昏睡在榻,赶紧劝她离开去休息,“奴想着公主顶好略留一留,一会等着耿太医过来一起诊一诊脉,公主以为如何?”东平公主似摇了摇头,抬手示意众人离开帐内,边向殿外走去边低声道:“头疼不过是一时情急,若是叫耿静斋看了多半又要开药来喝,如今珠镜殿并延春殿里的药香还不够浓郁的吗?再说这两夜说在这儿陪夜,除了头一回,倒是昏睡的居多,竟是辛苦了你们照拂九妹还要看着本宫。”“公主这是哪儿的话?”采蓝与云萝一边一个扶着她出了殿,接下来的话却是听不太清楚了,元秀慢慢的张开了眼睛,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了,又从旁边拿了隐囊靠着等。半晌后采蓝果然独自转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一碗绿豆羹,笑吟吟的道:“采橙说阿家这两日被拘在了寝殿旁的地方都去不了,当着东平、云州公主的面还要装着重伤未愈,恐怕阿家心火上腾,故此做了些绿豆羹来让阿家多少喝一点。”元秀抬手接过了问:“昨儿个给八姐那房间烧起香后,云萝可寻了你们说什么不曾?”采蓝看着她端稳了才撒手,一面回答着:“倒是来寻了奴与采绿,不过说来说去还是不晓得东平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呢,奴倒想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东平公主性.子一向就要安静许多,云萝这些个大宫女,素来都是不离左右,就是沐浴与安置时也在左近的,她思来想去说想不出来东平公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所以奴想东平公主既然忽然性情大变,若是与旁人有关,那么这个旁人究竟是如何越过了云萝她们来告诉东平公主的呢?”“你说的倒是有理。”元秀略一思索也明白过来,皱眉道,“方才杜十二与我说了李含之事,的确不宜再为驸马,这件事情杜青棠与邱逢祥都已经决定不能让他再与皇家结亲了,只是有一件,那便是李含之事,这两人怕是还有些筹算,所以暂时并未声张,若不是云萝过来说了八姐性.子大变,甚至有了出家的念头,我也想不到在这时候去问一问李含,却哪里晓得此事?所以杜十二说杜氏这边是不曾向八姐透露什么的,到底如今咱们都住在了宫里,我想着这件事情怕是与邱逢祥那儿脱不得关系。”采蓝想了一想道:“只是若说阿家,到底是五郎的胞妹,又与杜家十二郎早在前朝时候便已有先帝赐了婚,所以邱逢祥格外留意咱们珠镜殿倒也没有什么,但是东平公主的生母只她一个女郎,而且东平公主生性喜静,这会子没有旁的人,奴说一句诛心的话,若是寻常时候且不去说什么了,如今局势不同往常,这种时候东平公主有没有这宫里宫外都未必会起什么波澜,奴想着邱逢祥固然大逆不道,可既然着眼了大局,特特的提前提醒了东平公主总是为了有目的的。”元秀脸色很不好看:“早先父皇与五哥在位的时候,邱逢祥就已经得了势,我与八姐固然贵为金枝玉叶,但待他一向也是客气的,当初为了燕小郎君入宫的事情,我还召了邱逢祥过来敲打过几句,但八姐一向文静,就是有什么不喜欢的也不计较,似乎是从来没有主动与邱逢祥计较的,再者邱逢祥在宫变之前素来装得老实,前朝之事不过问,后宫之事,虽然他掌了内侍省,但实际上除了掖庭里的宫人他直接管着外,六宫都是皇后在管,就是掖庭那边,皇后开了口,他也多半是照着办的,这样算起来,他与八姐,本该是毫无干涉,要说恩怨,应是无用,如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主仆两个商议到了一碗绿豆羹喝完还是摸不出头绪,采蓝便道:“奴想着如今阿家出行不便,何况东平公主就在宫里,就算想出家,怕是一时也离不开大明宫,好歹等阿家身子好些了再操心罢。”“与你说了这会子话,我倒是真的有些累了,你放了帐子让我睡会罢。”元秀点了点头道。采蓝不觉取笑道:“阿家好偏的心!杜家十二郎陪着阿家说了一夜的话,阿家也不说疲惫,奴婢才和阿家说了几句,阿家就要忙着赶人了。”元秀闻言作势欲打,采蓝这才笑着闪了出去。等采蓝走了,元秀却没有立刻入睡,先前去兴庆宫探望丰淳之行的情景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她仔细思索着在兴庆殿上,丰淳打发了东平、云州并李十娘等人后,带着自己绕殿而行,后来在龙池畔的种种行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丰淳打发了其他人与自己单独说话,或者并非为了交代他为什么要杀昭贤太后?而是另外有事想说?只是他最终没能说出口……但是连昭贤太后之死都告诉了自己,还有什么事要继续隐瞒下去呢?元秀回忆着当时自己的举止与回答,丰淳打消了告诉自己的主意,那么一定是有原因让他这么做了,那到底是什么缘故?而最后,丰淳那一句提醒自己不要信任邱逢祥,又是何意?邱逢祥乃是发动宫变之人,自己身问皇族成员又怎么可能去相信他?!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 局中之局(九)更新时间:2012-7-28 6:51:57 本章字数:3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