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苦笑着小声道:“美人做女郎时小日子不定,原本是打算择个时候请位大夫好生看一看的,只是不曾想还没打听到擅长此道的大夫就接了礼聘的恩旨,接着就进了宫!”“宫里太医自有擅长妇科的,为何没有去瞧?”元秀皱眉。“回阿家的话,美人进宫到如今也才只有三月而已,况且位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若是才进宫来就急急的召太医问药,未免显得娇纵了些。”筝奴这番话说得有些吞吐迟疑,元秀眯了眯眼,明白了她的意思——郑美人说起来论出身与崔、卢两人是一样的,她之所以只得封了美人而不是芳仪,一来芳仪位份有限,二来是输在了美貌上面,尤其是后者——这一点虽然不会公开的说出来,但彼此心里都明白,郑美人进宫后,韦华妃貌美而气质清华,裴氏则娇艳美丽,丰淳整日流连这两人之间,旧人里面赵芳仪又甘心失宠拖着身孕百般纠缠,郑氏先前才进宫时就被赵芳仪当众敲打过一回,此后自然更是处处小心——她才进宫不久就召太医,难免会生出种种猜测,若是一心想着息事宁人,在做女郎时月事又不准确,发现不时见红只当是天葵不稳也是有的……元秀道:“本宫也是女子,月事不稳,这是许多女郎都有的,也不是什么大事,略微调理一下也就是了,郑美人或者是才进宫,不想麻烦了太医,但为何彤史上面记载,却是稳的?你可知道伪造彤史该当何罪?”筝奴一脸尴尬,欲言又止。见元秀蹙起眉,似有不耐之色,她才小声道:“先前才进宫,皇后殿下分宫室时,赵芳仪……赵芳仪……”元秀细想了一下那回殿上赵芳仪的话,说起来赵氏当时也有拉上她的意思,此刻想起来脸色不免略沉了沉,道:“所以呢?”“美人没进宫前就听说赵芳仪深得圣宠,又已生有韩王并魏王殿下,因此对芳仪自来尊敬,那日听了芳仪的话后不免有些辗转,由是越发的小心谨慎。”筝奴越说越是艰难,但见元秀面无表情,却不得不继续说了下去道,“宫中设立彤史是为了记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陛下召幸也会视其而定,美人小日子不定,这……”她话说到这里,珠镜殿的人倒是都明白了,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为了侍寝的缘故,郑美人原本生得就不十分美貌,偏生丰淳与天下的男子一般都爱慕容色的,空有位份而无宠爱,就是皇后在这宫里过得想必意思也不大,何况郑美人还这样的年轻,就是不为了宠爱,为了子嗣,也总是要想着法子多多的侍寝,但她小日子既然不定,那么自然就容易给人以话柄——筝奴反复的提着赵芳仪,虽然有推卸责任之意,但照赵芳仪的为人,若当真知道了郑美人小日子不定,趁机排挤她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这两人相较的话,郑美人位份资历皆不及赵芳仪,就是美貌也不如,虽然她出身郑家,皇后不可能叫她被赵芳仪多么欺负,但以赵芳仪的为人,硬是缠着逼着皇后让郑美人暂时不得侍寝也不是不可能——说是暂时,郑美人又没有韦华妃和裴氏那等美貌,叫丰淳念念不忘,若不是新进宫的缘故,丰淳再想到她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了,就是如今与丰淳关系正好的皇后王子节,单论容貌,又何尝不是个丽人儿?元秀思忖了片刻:“如此说来郑美人这回小产倒真是不凑巧了。”筝奴听她这么说了眼泪立刻就滚落下来,她也不敢呜咽出声,只是拿帕子擦着诉道:“奴过来时美人说了,她相信阿家定然会查清楚的。”“后宫之事最难说清楚,就是本宫又不是仙人,哪里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方才耿静斋说了,郑美人小产的缘故确实是食了过凉之物,本宫想着裴氏是和郑美人一道进的宫,郑美人既然都不知道,裴氏恐怕也难知晓,说起来也都是你们进宫日子不长、到底年轻欠着经验的缘故罢了。”元秀淡淡的道。“阿家说的是。”筝奴擦了擦眼睛小声道。元秀道:“你是郑美人的贴身宫人,如今美人身边虽然还有其他人伺候,但想来你也离不开太久,且带些药材回去伺候罢。”筝奴见她也不给口风,到底不敢多问,只是屈膝代郑美人谢过了,被采紫领了出去。筝奴才出去,采绿在旁便有些着急的道:“阿家方才怎么那样说?”“怎么说?”元秀不在意的喝了口凉茶,看到郭雪悄悄拿眼角瞥着旁边果盆里的果子,随手取了一个与她,郭雪接了忙屈膝谢恩,采绿急道:“阿家怎么能说自己不是仙人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元秀不觉笑道:“难道本宫是仙人不成?”“但阿家这样说了若传扬出去岂不是有损阿家聪慧的名声?”采绿一心替她惦记着晋封之事,“原本五郎将这件事交给阿家就是为了替阿家造势,如今阿家反而一点也不在乎了。”“若不然本宫要怎么说?”元秀却是冷笑起来,“原本本宫以为这件事情纵然不是皇后直接做的,多半也脱不了关系,如今看来,郑美人却是人不可貌相,本宫还有什么好说的?”听她这么一说,采绿吃了一惊,旁边郭雪也不由动作一顿,采绿忙问:“阿家这是怎么说?难道方才那筝奴说的全是假话?”“她说的倒也不是。”元秀淡然笑了一笑,忽然转过头来问郭雪,“这几日天热得极了,草木反而生得格外汹涌些——你阿姐负责照料那株火炼金丹不知道做得可顺手?”郭雪没想到话题忽然转到了郭霜身上,她忙屈了屈膝回道:“回阿家的话,阿姐早先在别院里也常伺弄草木的,火炼金丹固然没有栽种过,但我几回从那里过看到它都生得很是精神,阿姐昨儿个才替它除过了草。”元秀嗯了一声:“你再拿个果子回头分她一个吧。”郭雪忙又谢了,见元秀摆了摆手,便识趣的端了残茶退下去,采绿见状又叫几个侍者也都出了正殿,这才凑近了小声奇道:“阿家?”“说到除草各有各的习惯,有的人习惯进了院子先将最显眼的斩了,有的人却喜欢从最近的开始除起——尤其最显眼的若不是柔弱的草丛而是一株生长多年的荆刺,难以下手时,自然只能徐徐而图之……”元秀从身后拖出了一个隐囊,斜靠着淡淡的道,“一来荆刺生长多年,一进去就下手不但难以除去它,反而容易伤了自己的手,二来想除草的人也未必只有一个,等上一等反而容易有其他收获,再者,从离自己最近的除起,往往还不容易引起其他除草的人的注意……”采绿抿着嘴,她也不笨,元秀这话明着是借了方才问郭雪火炼金丹之事在说除草,其实却是在说后宫争斗,她认真想了一想,吃惊道:“郑美人……是故意小产的?”元秀淡淡的道:“她若是当真到了小产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怀孕,那才是被谋害的,既然是早就知道了,当然是故意的!”采绿将筝奴方才说的话迅速过了一遍,到底还是迷惑道:“可是阿家说的奴却不懂了,方才筝奴解释得也是合情合理,阿家是从哪儿看出来郑美人不是被谋害而是自己故意如此的呢?”“看那筝奴的年纪与郑美人差不了多少,又既然陪嫁进宫,想来也是未经人事的,没出过阁的女郎对孕事糊涂些本不为怪,郑美人容色不显,位份也不算高,想在宫中立足,自然只有指望子嗣,因此瞒下了小日子不定之事原本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她们既然想到了这一点,焉能对孕事不多多关心?”元秀淡然笑道,“她们主仆一起瞒了彤史,原是为了子嗣,你说难道有人连把小日子不稳之事都瞒了下来,为求子嗣都想到了,却不知道多打听一下有孕之后是个什么模样吗?”采绿迟疑道:“阿家此言也是有理,但郑美人与筝奴若是当真知道了有孕,想必见红之事哪怕不知道是胎象不稳之相,但看着心里也会慌张,总会瞒不下去请太医看一看的……”元秀淡淡的道:“中宫在位,郑美人与筝奴好容易瞒住了孕事,若是在宫里请太医,她还能瞒个什么?”“奴不明白的就在这里了,郑美人既然知道了自己有孕却为什么不肯说出来?”采绿不解的问,“上回阿家与昌阳公主说起来时,昌阳公主也觉得郑美人未必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孕,却是在故意隐瞒,昌阳公主以为郑美人是担心皇后殿下,但郑美人难道能够一直瞒下去不成?”“她为了什么瞒,咱们只能猜,但真正缘故恐怕还是要去问她自己。”元秀眯起眼,道。采绿兀自有些不太肯信,喃喃道:“郑美人进宫到这会不过三个月,承宠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好容易有了身子,做什么还要故意小产掉?先不说五郎本就不是很宠爱她,因着先帝的孝期五郎登基以来还没有采选过,虽然今年礼聘了五人入宫,但宫里先后小产了两人,五郎膝下子嗣也不多,明年未必会不办采选,到那时候再有新人进来,恐怕更无她的立足之地,郑美人这么做却是为了谁呢?”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父子更新时间:2012-6-19 7:52:58 本章字数:2158一进书房,贺之方便先声夺人,劈手抓起桌上一块虢州新进的澄泥砚狠狠摔了下去,澄泥砚以细泥为主料,摔起来固然不及金瓷之器响亮,但贺之方用力极大,碎屑四飞,立刻铺了书房一地。贺之方怒斥道:“逆子!还不快与我跪下!”“我得了外公病重的消息,从淄青快马不停,星夜而归,如今乏得很了。”贺夷简对他的发作却不以为然,淡淡的说道,贺之方叫他跪下,他却挑了书案附近的一张软榻坐了下来,道,“外公如何会到魏州来?”他一下马就去看了高旷,如今满身风尘未去,面上确实颇有奔波憔悴之色,贺之方斜眼看了他一眼,待要心软,想想又觉得不对,深恨高氏没有跟来,自己连个台阶都难找,只是就这么放过了贺夷简却不成,便冷着脸喝道:“你还有脸提你外公?你自己在长安做了什么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我倾慕的又不是街花巷柳,亦非有夫之妇,大人何必如此生气?”贺夷简浑然不当一回事,反而追问道,“我请大人退了与李家的婚事,不知道这件事情大人办得如何了?”贺之方差点没被他气得晕过去:“李家十七娘俏丽活泼,与你年纪仿佛,两家门当户对,这样的女郎你凭什么要退了她?”“如今是我娶妻又不是大人娶妻。”贺夷简漫不经心的说道,“大人若是觉得好,不如自己去问一问李十七娘可愿意嫁与大人?”贺之方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头怒火——这也就是自己的独子,若贺怀年也是自己骨血,他早便一脚踹过去了,饶是如此他也忍了半晌问道:“你可知道尚主的下场?况且长安也未必肯把贵主给你!”“大人若肯早些为我退了李家的婚事,将那块福寿玉佩取回来。”贺夷简施施然道,“这样七月底时阿煌生辰,我恰好带着去为她庆贺,顺便请旨尚主。”“当初我杀了你伯父叔父两家,才住进这座节度使府邸。”贺之方全当作没有听见,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贺夷简皱了皱眉。只听贺之方继续道:“后来连生了你四个姊姊,都无一子,旁人都说我是杀孽太重,注定了断子绝孙,一直到你出世!”“但凡你所欲,我所能,从你开口起,无不允诺。”贺之方一字字道,“你上面四个姊姊都是我亲生之女,但将她们四人加在了一起,在我眼里也比不上你半分!”“大人疼爱我,我岂能不知?”贺夷简听了,泰然笑道,“否则我当初又怎会直接传书回魏州,将此事告诉大人?”贺之方摇头道:“你既然知道却为什么回了魏州还要来提尚主之事?你难道不知道当初我为你定下李十七娘的用意?”“当初韦造知我有意尚主,在紫宸殿请求将阿煌下降河北,听说今上当殿直斥他犹如魏绛——还引了本朝的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相嘲。”贺夷简慢条斯理的说道,“今上比之宪宗皇帝很有不及之处,但也知道和亲不过是颜面之事罢了,父亲难道还以为我娶了李十七娘,李衡就当真会拿我当半子看待不成?况且李家枝繁叶茂,别说半子,就是亲子,恐怕与五州之地比起来,李衡也未必舍不得吧?”“河北三镇若是自己先打起来,也不必等到你叔祖当初从陈家手里抢了魏博节度使之位过来!”贺之方冷冷的道,“李衡还没蠢到做这种自取灭亡之事!”贺夷简沉吟道:“如此,大人担心的既然不是其他两镇,那么就是担心魏博五州会出事了?却不知道大人是忌惮大哥,还是担忧我难以驯服你的部署?”他话说得坦白,如今又是父子当面,在自己的府邸书房里,贺之方也不再掩饰面上疲色:“为父已过花甲之年,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纵然有易道长所留丹药时常服食调养,但六郎以为为父又能活多久?倘若为父如今正当壮年,又何必逆了你的心意?”贺夷简微笑道:“大人的用心我知道,只是自小习文练武,我又有哪件叫大人失望过?”“魏博五州虽然名为一镇,实际已经犹如古时诸侯,长安忌惮我等,一则是三镇共同进退,且又与淄青彼此呼应,另外却是因为三镇兵马强悍,而精兵必骄、其将必悍!这是长安哪怕是前朝宪宗皇帝时,敢伐淄青都不敢伐河北的缘故。”贺之方凝视着自己的独子,目光沉沉,摇头道,“这与习文练武不同!文武之道,只要用了心,又有名师教导,只要不是蠢得无可救药,总能够学得好的,何况当初孙子凭借一部兵法名垂千秋,千百年来研读者犹如过江之鲫,但真正的名将又有几人?”贺夷简傲然道:“大人这是以为无姻亲扶助,我便掌控不了魏博了?”“六郎你自小骄傲非常。”贺之方叹了口气,“你的资质,的确胜于常人,但你可知道慧多必伤?是以我情愿你养就骄横之性,以蛮力取胜,而不时常假于聪慧!你要知道,我贺家,只你一苗!”“那又如何?”贺夷简冷笑着道,“大人既知我已养就了骄横之气,当知道我若未曾遇见阿煌也就罢了,既然已经遇见,那么无论大人怎么说怎么劝,也休想我放弃尚主,李十七娘的婚事,大人若是不肯去退,我自己去说了,想必李衡也不是非要将他最疼爱的女郎嫁进贺家罢?”贺之方听了,没有生气,而是很平静的问:“纵然我此刻上书请求贵主下降,你以为长安会允么?”贺夷简不以为然道:“长安早已人人知晓我有意尚主,我未离开前那些世家子弟连靠近阿煌都不敢,如今才一月光景,大人此刻不为我请旨,我才担心有变。”“那个人虽然已经致仕,你我再加上孙朴常并花婆一起用尽了脑子也无用的。”贺之方缓缓道,“倘若他不愿意!”“谁?”贺夷简皱起眉。贺之方悠悠道:“杜、青、棠!”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 消息更新时间:2012-6-20 7:52:50 本章字数:2557邱逢祥的忽然到来让元秀有些惊讶,待他见礼后吩咐赐了座,又让郭雪捧了茶水上来,这才问道:“邱监事务繁忙,不知怎有空到本宫这里来?”邱逢祥领内侍省,总领宫中侍者,又兼领了神策军,虽然内侍省下还有少监等职,神策军平素也有护军中尉统管,但位高权重,每日里交到他手上等待定夺的事情也着实不少,元秀这句事务繁忙说的倒是实话,并无讽刺之意。“圣人将承香殿赵芳仪并望仙殿郑美人两宫小产之事交与阿家追查,微臣前两日琐事缠身因此没有留意,直到昨日听人提起,这才想起一件事情或者对阿家有用,因此特特前来禀告。”邱逢祥拱手说道,他今日穿着绯色小科立领绉纱袍衫,头戴乌色软幞,腰束玉带,虽然是坐着,但脊背挺得笔直,若非颔下洁白无须,声音略显阴柔,看起来却更像一员着便服的武将。元秀听了他的话,面上掠过一丝诧异,邱逢祥这难道是要插手此事?自曲平之因恃功傲慢之故被宪宗皇帝下令除掉起,当时宫中得势的宦官很有几人彼此争权,最后却是最年轻的邱逢祥胜出,将其余几人全部赶尽杀绝,彻底掌握了神策军,从那以后内侍省之监一职便一直是他,虽然如此,但邱逢祥比起王太清、曲平之这些人来却要识趣许多,他很少干涉朝政,更不用说后宫之事,这也是宪宗皇帝始终也奈何不了他的地方——师出无名,何况还是一个手握禁军大权的宦官?即使宪宗皇帝去后,本朝这几年来,邱逢祥也一直谨守本份,除了上回燕九怀夜探珠镜殿,让元秀吃了个亏外,此人还真不能说他玩忽职守了。元秀心里这样想,面上却神色不动,微笑道:“是么?那可真是多谢邱监了,本宫年少,乍接了圣人旨意,这几日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入手,邱监却是久掌宫闱的,若能得邱监协助倒是好极。”她本以为自己这么一说邱逢祥若是有意插手自然就会顺着话题说下去,谁知邱逢祥却复拱了拱手,正色道:“圣人既然已将此事交给了阿家,显然是认为阿家足以处置,况且阿家自幼聪慧,区区小产之事何以难倒阿家?微臣此来不过是聊尽绵薄之力,将禁军夜巡所见之事如实陈述给阿家听一听而已。”这么说来邱逢祥倒是无意干涉了?元秀注意到他说的是禁军与夜巡,也郑重起来:“不知邱监说的是什么?”“大约是阿家去紫阁别院避暑不久。”邱逢祥平静的叙述道,“有一次,禁军夜巡归来禀告,说是看到太液池边有人影闪烁,因先前阿家曾说珠镜殿附近夜里喧哗了些,微臣便留上了心,细细盘问之下,发现禁军所言发现人影出现之处离珠镜殿并不远,第二晚,微臣便着了人前去留意——却不想是宫中宫女悄悄向太液池中倾倒物事!”元秀一皱眉,采绿已经失声道:“有人投毒?”“太液池虽然是人工开凿而成,却也不小,何况东西二池都是引龙首渠之活水而成,又在池中养有锦鲤、岸旁栽有卉木,纵然有能够瞬间使两池充满剧毒的毒药,宫里又不从池中取水饮用,发现鲤鱼卉木有异,岂不是立刻知道了池水不妥?”元秀皱了下眉,采绿心知自己多了嘴,赶紧住口不语。邱逢祥道:“微臣起初也不知道那宫女究竟打什么主意,所以命人不可将其惊动,却在那宫女离开后,前去查看。”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元秀使个眼色,采绿忙走过去双手接了,放到元秀跟前的几案上,见邱逢祥做了个手势,元秀点一点头,吩咐采绿:“打开来!”油纸被解开,却见纸中放着几块熬过的药材,散发出清苦的气息!元秀皱起眉问邱逢祥:“那人是向池中倒着药?”“回阿家,正是!”邱逢祥点了点头,复补充道,“因是宫中得来,微臣担心走露风声,所以不曾请太医看过,但却拿到坊间请了坊间颇有名望的几位大夫看过,都说极像……”他沉吟了下,复道,“极像保胎药!”元秀脸色顿时一变,令采绿收起了药材,看向邱逢祥:“邱监可知道那倒药的宫女是谁?”“正是郑美人身边的宫女褐儿。”邱逢祥是连宪宗皇帝都奈何不了的人,当然不会将一个进宫才几个月、既不怎么得宠如今还失了子嗣的美人身边一个宫女放在眼里,他很坦然的说道,“哦,对了,这件事情,是发生在京兆孟尹遇刺前几日!”元秀皱了下眉,孟光仪,郑美人……这两个人似乎没什么关系?但邱逢祥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内侍踩下当初接任王太清的曲平之,一路不显山露水却让宪宗皇帝并杜青棠都对他无可奈何,他亲自前来说的这番话,所提到的人恐怕都另有用意,但元秀虽然机敏,这一时半刻却也想不到一个深宫里的美人小产与一个名满长安的京兆尹遇刺之间有什么关系,她将这一句先记下了,暂时不去多想,只郑重点头:“多谢邱监提醒!”谢过之后,元秀话锋一转,皱眉道:“只是……此事未知邱监是否告知皇后殿下?”内侍省主管宫中所有侍者,但各宫主位身边的近侍却不在其中,譬如元秀身边的采蓝采绿采紫采橙,王子节身边的杏梅柳桑等,因此邱逢祥在宫闱里权利虽大,但遇见了这样的事情论理也要禀告皇后的,毕竟后宫里面名义最高的到底还是皇后。然而邱逢祥面不改色道:“回阿家的话,微臣原本次日早上就想寻个机会前去蓬莱殿禀告的,哪知那日天未亮时,京兆府来人敲开宫门,道是孟尹遇刺重伤,圣人震惊,微臣担忧宫中安危,因此重新加派人手巡视,如此忙碌了三五日,案头事情增多,却是忘了,还是这回听到圣人让阿家主持追查此事才想起来。”邱逢祥若当真这么容易忘事,也坐不到如今的高位了,元秀也不去说破他,不管怎么说,如今神策军还在邱逢祥手里,等于说皇室安危系于其手,在这个时候与之撕破脸不是什么好主意,况且……这会丰淳与王子节正好的蜜里调油一样,既然邱逢祥表示皇后其实不知道这件事,那么元秀也顺着装一装糊涂——总而言之,就算郑美人小产里有皇后与裴氏算计的影子,但郑美人自己怕也是用心不纯的。送走邱逢祥,采蓝不免奇怪的说道:“邱监做什么要特特过来说这件事情?”“听邱监话里的意思,虽然说了此事是五郎交给阿家的,他不敢插手,但他来说的事情却分明对郑美人不利。”采绿也道,“只是邱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就算郑美人故意瞒了身孕,但好端端的做什么要把药倒到太液池里去?宫中到了时候各处落锁不说,她独自捧着药渣在宫里行走,从望仙殿到太液池也是颇有一段距离,难道就不担心被禁军撞见么?”“阿家可要传那褐儿过来问一问?”采蓝提议道。元秀凝眉思索片刻,却摇头道:“那宫女没什么可见的,本宫倒很想见一见裴氏!”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 裴氏更新时间:2012-6-20 7:52:50 本章字数:2500裴绮被去了封号又关押了数日,她这会饮食份例自不能与做才人时相比,况且又为自己的景遇忧虑,短短几天光景竟瘦了一圈,因是戴罪之身,故而只着素服,脸色倒比中衣露出的衣缘还要白一些,夏日炎热,衣衫单薄,看起来竟有弱不胜衣之感。元秀想及她当初才进宫时在蓬莱殿上衣裙翩飞的风采,长生子在翠华山下的告诫似又在耳畔响起,她面色沉了一沉,恼怒的将之按捺下去,从裴氏身旁走过,到了上首坐下,复仔细看下去,却见裴氏究竟生得美貌,如此形销骨立却并未怎么损及容色,反而另有一种凄楚动人之姿,但见到前来的不是丰淳而是元秀眼中道理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接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也含进了一丝呜咽与恳求:“求阿家为妾身做主,妾身当真是冤枉的!”看来看守她的宫人却也将如今宫里的情况告诉她了,这会丰淳和皇后其实都已经半认定了裴氏是导致郑美人小产的罪魁祸首,毕竟那碗加了冰的乌梅饮就是裴氏的贴身宫女呈上的,只不过还没确定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罢了。再加上郑美人小产与赵芳仪当初小产的缘故一样,赵芳仪倘若不借机大闹那就奇怪了,在这种情况下,皇后恐怕更加会倾向于裴氏是故意,这样以便洗脱自己,如今裴氏唯一的出路当然就是奉旨追查此事的元秀——她虽然从前与皇后关系颇好,但小产的两个子嗣都是她的亲侄儿,血脉相系,却比宫妃更不容易偏心。也可以说假如元秀都不认为她是被冤枉的,那么她的宫妃生涯也就差不多了。“你先起来说话。”元秀轻拂袍袖,微微颔首道。裴氏借着起身之际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却见元秀神色平平静静看不出喜怒,她心里也是全然无底,站了起身便又迫不及待的分辩道:“阿家明鉴,妾身当时叫善音端了那碗乌梅饮给郑美人,实在是因为看她流了许多汗水,以为郑美人感到炎热,这才将原本自己喝的乌梅饮先让给了她,而且妾身因为不喜郑美人原本打算喝的扶芳饮,所以叫善音又去取了一盏乌梅饮来,与郑美人所喝的乃是同一锅熬出,就是加的冰也是一样的,再者妾身若是故意要谋害郑美人,却为什么要叫善音过去呢?善音是妾身在裴家做女郎时就伺候着妾身的,她做了什么事,妾身哪里能够脱身?妾身虽然愚钝,然而这个道理究竟还是懂得的。”元秀听着她急急的话语,只是淡然道:“你说你不喜郑美人的扶芳饮,那盏扶芳饮是哪里来的?”“当日是妾身请了郑美人并曹才人、秦才人一道相聚,后来曹才人与秦才人都因事未能前去,这才只有郑美人到。”裴氏回忆着道,“不过妾身提早就吩咐了自己的庖下将她们三人爱吃的小食与饮物都备好,郑美人喜扶芳饮,这是才进宫时妾身就知道的。”“郑氏的位份是美人,而你位被夺去位份之前也才是才人,比她要低一品,况且当时对弈之处又是在你的地方,你是主,她是客,按理给你们的饮品上来时,应该先呈给郑美人才是。”元秀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为何郑美人还要你去让一盏扶芳饮?”裴氏怔了一怔,道:“回阿家,是这样的,对弈开始前,妾身与郑美人面前放的皆是茶水,后来见郑美人汗出如浆,这才使人端上冻饮,因乌梅饮消暑解渴,妾身见郑美人当时的模样,便问她是否要改进乌梅饮,郑美人允了,妾身便使人将乌梅饮让了过去,又叫人再上了一盏。”这么说,郑美人自己想小产的可能竟是越来越坐实了?元秀皱了皱眉,道:“那日曹才人与秦才人为何未去?”“是因为卫王晌午时候吃多了小食,结果曹才人堪堪要带卫王殿下出门时忽然就难受起来,曹才人忙着请太医为卫王诊治,自然不能到妾身那里去了,秦才人与曹才人住得近,素来又熟悉,便也过去帮着照料卫王殿下。”裴氏讷讷的说道,“妾身也委实不知道郑美人已经有了身孕,若不然怎么敢把凉物拿给美人?”元秀皱了皱眉:“听说那日你与郑美人对弈连赢了五局,才致使郑美人因输棋而心浮气躁?”“……”元秀这样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裴氏反而没了语言,但见元秀直视着自己,她张口半晌到底小声解释:“是妾身轻狂了!”“哦?”元秀并不满意这个含糊的回答,淡淡的追问,“是怎么个轻狂法?”裴氏嗫喏:“妾身……妾身……”元秀见她还要迟疑,冷笑着道:“郑美人是荥阳郑氏嫡出的女郎,以郑家的家声,不必问本宫也知道,她定然是琴棋书画皆有涉及的,也许并不很高明,但仅仅三两个月的初学者若是也能够将她杀得片甲不留,本宫倒不知道裴才人原来也是一位弈道天才?”“……妾身在家中时也曾学过弈术!”裴氏见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得无奈的承认道,“只是家中所请的老师究竟不及陛下,入宫之后重新跟着陛下学了几回,这……棋艺更有长进,那一回与郑美人对弈时,妾身也是一时忘形……”“若是赢个一两局本宫倒也相信,但你连赢五局,赢的还是位份在你之上的美人!”元秀摇着头,显然并不相信她这个忘形的解释,淡淡的道,“裴氏你在新人之中本是位份最低之人,但在今上与皇后和好前,却是最得上意的,连颜色美好又气度高华的韦华妃都有所不及!这样一副玲珑心肠的人,能够哄得本宫的五哥对你怜爱有加,当初赵芳仪小产时都带着你一起去探望……怎么到了郑美人面前却眼染好似不谙世事的天真?或者你是要说郑美人的棋艺委实不堪么?不堪到了你竭力相让也赢了五局的地步?”元秀步步紧逼,裴氏不由哑头无言。“乌梅饮里没有查出什么,是因为太医到时琉璃盏都已经浸入水中待洗了。”元秀继续道,“本宫问过了你身边与郑美人的近身宫女,都说郑美人是在喝了那盏乌梅饮后不多时就开始肚子疼的,想来以郑美人的出身与位份,也不可能作牛饮之态,恐怕当时琉璃盏应该还在棋局旁吧?但太医到时琉璃盏却都到了水里去了……当时郑美人腹痛不已,听说场面乱成了一团,裴氏你能够想起派人舍蓬莱殿就承晖殿去请崔芳仪代请太医,却也不忘记使人将琉璃盏取下去洗了,也算是镇定自若了。”元秀偏着头想了一想,悠悠道,“镇定到了像是早就知道会这样一样?”她这句话才落裴氏已经激烈的喊了起来:“妾身冤枉!”“喊冤,人人都会。”元秀直视着她,摇着头,悠然说道,“但区区冤枉二字,又凭什么叫本宫相信你?”裴氏咬着唇,面色复杂,元秀也不催促,垂下眼帘认真欣赏着手里的团扇上精致的刺绣。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此心早决更新时间:2012-6-20 7:52:50 本章字数:2742四折丈高嵌云母屏风被完全打开,屏风上悬挂的却不是常见的牡丹富贵或丽人游春之类的图,而是一张极为详细的梦唐疆域图。虽然是白昼,但梦唐斗拱深远的内室里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昏暗,故此旁边另外点了数盏灯火,将梦唐疆域照的纤毫毕现。杜青棠着大袖圆领玄衫,施施然负手站在了图前,却不是面向此图,而是看着堂下,悠然说道:“这幅梦唐疆域图,从我五六岁时头一次见到,一直到现在,我看过不知道多少次,已经多到了就是瞎了眼,给我一根树枝,也能够在沙地上将它完全描绘出来!只不过,我却一点也不想这么做。”堂下站着杜拂日,青衫广袖,碧玉顶簪,冠玉般的面颊上此刻却是毫无表情,听了杜青棠的话,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淡然道:“太宗皇帝时灭东.突.厥,收漠南,吞薛延陀,定漠北,设安北都护府与单于都护府,南及罗伏、北纳玄阙,西至安息,东临哥勿,分天下十五道三百六十州,长安居中,垂拱四方,俯瞰万国来朝,何等辽阔?如今北患回纥,西忧吐蕃,东蛰契丹,南有南诏,但凡汉家儿郎,又岂愿意就此图而为?”“你可知道我五六岁时头一次看到此图是在什么地方?”杜青棠忽然问道。杜拂日这回却摇了摇头:“不知!”“是在你父亲的房中。”杜青棠悠悠的道,“这幅图,就是他亲手所绘!”杜拂日皱起眉:“大人似乎就比叔父长一岁?”“不错!”杜青棠点了点头,神色悠悠,“那时候你父亲刚从你的祖父聘来为我们启蒙的先生那里听到了一段沙洲张议潮之事,心血澎湃,不能自已,因此出了学堂,就悄悄去了你祖父书房里偷出一副疆域图,因怕你祖父发现,就自己临摹了一幅藏在房中,却不想我去他房里时翻了出来。”“你父亲束发时入国子监读书,与宪宗皇帝亲善,我也因此与先帝亲近,当时怀宗皇帝在位,沉迷丹术,宠信方士,朝政委于宦者王太清之手,王太清生性残暴狡诈,戕害朝臣、肆意假旨之事可谓是家常便饭,原本怀宗皇帝欲立长子英王为太子,英王比宪宗皇帝长了十余岁,谦逊聪慧、礼贤下士,乃是朝臣一直赞同的储君之选,谁知王太清畏惧英王之年长且有慧,假借怀宗之名,送了一盒肉羹去给英王,英王食之暴死,王太清却诡言英王乃是暴病之故,自英王起,怀宗皇帝出色子嗣几无脱逃者,包括英王次子,广陵王也在数年后,因在宴上被怀宗称赞了几句,没出几天就暴病而亡。”杜青棠悠然说道,“如此一直到了怀宗皇帝膝下可以为储的人里只剩了宪宗皇帝与鲁王时,怀宗皇帝年事已高,且因长年服食丹药,步伐空虚、肌体乏力,群臣再次请立储君,当时鲁王尚且年幼,怀宗皇帝因此立了年长的宪宗皇帝——当时宪宗皇帝并不出色,自幼功课平淡,骑射也都乏善可陈,而且生母出身寒门,又早已失宠、郁愤而死,饶是如此,宪宗皇帝在东宫依旧谨言慎行,茶水饮食,都要贴身宫人咽下半晌无恙,方敢入口。”杜拂日平静的听着。却听杜青棠话锋一转,继续说起了杜丹棘:“当时长安最负盛名的少年郎,莫过于你父亲与赵郡李家的李二郎李瑰!时人戏谑说开元有李杜,今亦有李杜,约是盛世复兴焉?后来宪宗皇帝继位,虽然未能复荣耀如开国之时,但前朝好歹也算中兴之朝,倒也算是一语成谶。”“你父亲与李瑰差不多时候进入国子监读书,当时太子亦年少,时常往国子监中来,与年轻学子嬉戏。”杜青棠说的轻描淡写,但杜拂日却明白,宪宗皇帝当时虽然年少,但生长宫闱,自己的兄弟侄子又不知道有多少死在了王太清之手,连带宪宗皇帝自己都如履薄冰,他到国子监,又怎会专门为了嬉戏?多半是因为前朝诸臣王太清看得太紧,宪宗皇帝这才转而从国子监入手,毕竟能够进国子监的,除了书读得好外,多半也是名门之后,与前朝同样有着千丝万缕的机会,何况彼此年纪仿佛,还可以借着嬉戏为掩护,不容易引起王太清的疑忌。果然杜青棠补充了一句:“宪宗皇帝喜蹴鞠,你父亲亦擅长此道,李瑰却因为自小体弱,所以不曾参与,也因此当时的李杜之中,李瑰与宪宗皇帝并不算亲近,你父亲倒与先帝同进同出,很是交好。”“因着这个缘故,你父亲得以进入弘文馆中,得以阅览宫中收藏的坤舆图,回到家中后便凭着记忆将其绘出,足足绘了三月有余。”弘文馆属门下省,藏有经籍图书二十余万卷,乃是本朝藏书最丰富的地方,也是东宫读书处,所谓“皇族中缌麻以上亲,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为之”,杜拂日的祖父官运不亨,因此杜丹棘与杜青棠起初都是在国子监中就读,一直到杜丹棘与时为太子的宪宗皇帝相熟后,才由宪宗皇帝出面,向怀宗皇帝请求,将杜家兄弟一起带到了弘文馆中入学。这一点杜拂日却是听说过的,但杜丹棘将在弘文馆里看到的坤舆图回来后凭借记忆绘出之事他却不知道,他不由再次打量起屏风上的坤图,素绢雪白,上面梦唐及周边各国以不同颜色表露出来,其中梦唐属黄,回纥属青,吐蕃属赤,契丹属黑,南诏属白,正合五色。杜丹棘少年时以才名动长安,杜拂日虽然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却也听说他才华横溢,其中工书法、擅丹青、通六艺、精于琴,更是自小便听熟了的,饶是如此,杜丹棘也画了三个月,可见此图之精细,也难怪只有弘文馆里才有收藏。“我与你父亲像你这么大时,有一次宪宗皇帝悄悄到杜家做客,蹴鞠后将下人赶走私下相谈时,你父亲多饮了几杯,一时兴起,将这幅绢图取到宪宗皇帝面前,对他说,自己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重见万国衣冠拜含元。”杜青棠在绢图前走了几步,慢条斯理道,“那时候,含元殿已经久未开启。”说罢,他低下头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烛火摇曳,杜青棠的脸庞却藏在了阴影里。杜拂日注目绢图,缓缓道:“这亦是我的想法。”“那时候宪宗皇帝还未登基。”像是根本没听到这句话,杜青棠淡然道,“后来怀宗皇帝去世,宪宗皇帝顺理成章的继位,只是听政之权与禁军皆还在王太清手中,世人后来、一直到如今,都说是因为我出谋划策,才使得宪宗皇帝联合曲平之,诛王太清,又以邱逢祥,除曲平之,方开前朝中兴之局——”“却不知道,若当真如此,当年食下宫中赐饼而死的,就不是我的兄长、你之生父,而是我了。”杜青棠一字字道,目光如电,注视着堂下骤然变色的杜拂日,“为庙堂谋者稍有不慎便已是身死名堕、祸及家人之局,为天下谋更是不败则已、一败涂地!至于当初我与兄长选择的为黎民谋……想我杜氏五房在你祖父尚且在世时,也是人丁兴旺,那时候除了我与兄长乃是你祖母嫡出二子外,尚有四位庶出之弟、并三位姊妹,如今五房却只余你我二人,就是你两个堂姐,我亦不敢将她们嫁在长安,借着三郎在外为官,宁可低嫁,也要让她们远离此处!如今我已衰老,杜氏五房只余你一人,你可想好了?”杜拂日拂袖转身向堂外走去,深青色广袖翩然之间,但闻他语气清淡:“此心——早决!”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告状更新时间:2012-6-20 7:52:50 本章字数:2807“九娘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紫宸殿上丰淳批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的奏章,虽然旁边就放着冰盆,不远处还放着内侍才换进来的茉.莉.花,阵阵清芬,但究竟是盛夏午后,他到底感到一阵疲乏,不由探手拉了拉衣襟,接过鱼烃递上的茶水,随口问。鱼烃一面拿鹅毛扇替丰淳扑着风,一面笑道:“听说阿家这会正在见裴氏。”“裴氏?”丰淳皱了一皱眉,裴氏颜色艳丽,虽然听说郑美人小产之后一怒之下夺了她的位份,并将她交给了皇后王子节处置,但丰淳这会静下心来想一想,眼前又仿佛浮现出了裴氏那娇俏美艳的模样,不觉心下有些发软,他问道,“莫非九娘以为裴氏是有意谋害郑氏?”鱼烃陪伴丰淳多年,如何听不出他语气里对裴氏的不舍之意,当下缓声道:“老奴以为阿家未必这么认为,这些日子阿家先后召见了望仙殿里伺候裴氏与郑美人的宫人,还有崔芳仪那日派去请太医的人并耿太医,未见阿家明显对哪一方的人有所好恶,想来此事有些曲折,但阿家聪慧,必不会被瞒了过去。”丰淳听了,便也不再多为裴氏说话,在他想来裴氏虽然是无意为之,但究竟郑美人是喝了她的乌梅饮后才出了事,他这会膝下总共也才三子,其中次子卫王又被曹才人养得那样懦弱,长子韩王与三子魏王倒不懦弱,但赵芳仪……丰淳想到赵芳仪当初故意派人羞辱元秀之时不免皱了一皱眉,自己尚且在位时赵芳仪就这样跋扈,若自己去后,立了韩王或魏王为储君,赵氏倘若做了太后,岂不是更加骄横无礼?汉时景帝问栗姬之事,但凡为君者岂有不引以为鉴的?就是景帝之子,为了改变这种母以子贵、以孝制君的情形,甚至下了立子去母的诏书,本朝有武周之鉴,丰淳自然更加警醒,以赵氏的能耐与智谋,丰淳倒不担心她将来会篡了李家的天下自立,但一旦做了太后,仗势亏待宗室,却不是不可能。先不说丰淳就只有一个同母妹妹,就是卫王再如何懦弱无用,叫丰淳见一回失望一回,但怎么说也是丰淳的骨血,丰淳自己做太子时与琼王斗得死去活来,过了许多年战战兢兢的日子,却是打心眼里希望自己的儿子和睦相处、兄友弟恭——就算不能做到这些,至少不至于自相残害。因此丰淳并不太中意韩王或魏王为储,只是如今韩王已经六岁,中宫无所出,宫里仅有的三位皇子相比起来,究竟还是卫王最是逊色。在这种情况下,新人有孕,丰淳自然是喜出望外,谁知道他还没喜成,接到消息的同时竟就是小产,不管裴氏是否无辜,丰淳究竟迁怒到她身上,如今想着她的容貌与往日情份自是不忍重罚,但也想着总要给裴氏些教训,免得以后再卤莽惹出事来。“说起来,昨儿韩王倒是觑着阿家才回宫的光景去珠镜殿求见了一回。”鱼烃素与赵芳仪不和,当初赵芳仪怀着身子时,想趁机叫丰淳前去探望,那时候昭贤太后新故,丰淳才送梓棺出宫归来,十分疲惫,因此元秀特令不许惊扰,谁晓得韩王与魏王进不了甘露殿,一怒之下干脆强闯!中间鱼烃为了阻拦被韩王用足力气踹了好几脚,他本是丰淳近侍,虽然实权不如邱逢祥,却因为是天子近身之人,就是韦造、卢确这些重臣都不敢轻易得罪,见面总也是客客气气的称一声鱼监,谁想到韩王却把他当成了寻常奴婢一样呼来使去,鱼烃岂有不抓着一切机会上眼药的。丰淳听了果然皱眉道:“朕已下旨叫九娘彻查此事,郑美人这是头一胎,如今人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都不曾派人去珠镜殿催问,赵芳仪已经有了二子,她急什么?何况小产之事,也是大郎能问的?”正如霍蔚的推测,丰淳顺着赵芳仪所求将此事交给元秀处置,本就有借机为元秀晋封做准备之意,却不想元秀接了旨后并没有紧锣密鼓的追查,反而花了两天时间在宫外,原本无人前去催促倒也没有什么,但韩王若是一去催促,便就要显出元秀处事不够利落来了,况且小产到底是女子之事,韩王是郎君不说,如今也才六岁,他若是去开口询问此事——赵芳仪当真是太没脑子了!“去个人承香殿问一问赵氏,可是皇后亏了她的芳仪份例,以至于堂堂正二品芳仪,除了近身伺候她的人之外,连个派去珠镜殿问话的人都没有了?纵然如此,她不过一个二品芳仪,九娘乃是正一品的公主!既然她想知道事情的进展,为何不自己跑一趟?莫非她端午前小产,到如今都与郑美人一样起不了身么?”丰淳头也不抬的吩咐道。鱼烃听出他话语里的怒气却没有动,而是笑着劝道:“五郎且息一息怒,都怪老奴没有把话说清楚,韩王殿下固然去了珠镜殿,却并非为了催促阿家早日查清五郎交代之事,而是有另有私事求阿家帮忙。”丰淳听他这么说了才略敛怒色,但鱼烃方才那句话所引起的推测到底让他心中不快难以顷刻消除,韩王乃是赵芳仪之子,丰淳传旨叫元秀彻查赵芳仪与郑美人小产之事,宫中人尽皆知,就是宫外如今也晓得了,这时候韩王去珠镜殿求见,任谁都会以为是不满元秀接旨数日了还没个说法。他皱眉道:“昨日张明珠似乎没有给他休憩,他为了什么事竟要逃课也去寻九娘?”鱼烃自然不会替韩王解释,他是趁着晌午日头最烈,张明珠小憩时,抓住元秀这时候回宫的机会去求见的,他不动声色的笑道:“回五郎,是这么回事,老奴听珠镜殿的人说,韩王殿下是听说了本月末是齐王妃生辰,王妃因离开长安多年,与从前闺阁之交都生疏了不少,如今恰好赶着了这么一个机会,打算在齐王府里办一场家宴,请从前的故交旧友前去相聚,当然也会请几位阿家前去,韩王殿下便想求阿家带他一起前去!”“齐王妃?”丰淳皱了皱眉,齐王妃虽然论起来是他的三嫂,不过究竟是女眷,这种事情自有皇后王子节去打点,丰淳政事繁忙,连后妃的生辰都未必能够记全,更不用说自己嫂子了,此刻听了更是不喜韩王道,“齐王妃是大郎的长辈,论理他去道一声贺也是应该,但为何要特特去珠镜殿请求?”丰淳身为人君,本就容易疑心,韩王若是直接求了他,说出是为了齐王世子的缘故,他或者会斥责几句韩王玩心太重,让他好生跟着张明珠收一收性.子,倒不会怎么疑心,奈何这一回韩王所求的却是元秀,还是被认为逃课去求了元秀,丰淳到底要多想一想:“大郎是怎么说的?九娘呢?又是怎么回的他?”“听珠镜殿的人说,九娘原本也奇怪的很,问大郎做什么非要寻九娘带他去,毕竟齐王妃这一回虽然主请女眷,但岂有侄儿登门贺寿,做伯母的不但不喜,反而把人赶出去的道理?”鱼烃久侍丰淳,自然明白话要如何说才能够达到最好的效果,因此他说的虽然都不是虚言,措辞上却十分微妙,“结果听韩王的意思似乎是张明珠过于严厉……”听到这里丰淳脸色已经有些阴沉,他虽然对将来将大位传给赵芳仪之子有些担忧,但韩王究竟是他长子,如今又没有丰淳中意培养的储君人选,不必担心韩王压住了储君风头,丰淳总是盼望着他能够上进些的,却不想张明珠教导韩王这么久了,韩王还是如此贪顽,甚至贪顽到了把主意打到自己姑姑头上去了!却听鱼烃继续道:“后来阿家想着齐王世子年纪与韩王殿下倒也相近,何况韩王殿下到底是阿家侄儿,如今还是头一回对阿家开口,阿家到底不忍拒绝了他……”丰淳忽然想到了什么,冷笑了一声!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惊涛更新时间:2012-6-21 7:53:34 本章字数:4672丰淳虽然是宪宗皇帝元后所出子嗣里唯一活下来的嫡子,但因文华太后早逝,外家郭家又被宪宗皇帝亲自下令族没,所以虽然在文华太后去世前就被册为储君,但在东宫住着也是一直战战兢兢,对于皇室之中的倾轧可谓是了如指掌,何况因年纪或者局势不便直接拉拢前朝,而是退而求其次,从与自己年纪仿佛者身上下手,这还是当初宪宗皇帝对付王太清时玩过的手段。韩王如今才不过六岁,自己的儿子,又是长子,资质如何,丰淳心里有数,韩王李銮在他现在的三个儿子里可以说是最出色的一个,但这是因为卫王被曹才人养得性情偏于懦弱,而魏王如今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这才显得韩王出来,实际上韩王的天资也只能说是不错,只是不错而已。才六岁刚启蒙的孩童,固然知道再有多出的异母弟弟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却又怎么会想得太深远?就是当初宪宗皇帝,与国子监众家少年郎相交那也是束发后的事情了。韩王如今年纪还不大,还养在宫里,能够给他出主意的不外乎赵芳仪与张明珠,张明珠是丰淳特意为韩王挑选的启蒙之师,就是看中了他的耿直到了近乎迂腐的性情,这种直臣是不可能参与进皇家立嗣之事的,何况丰淳与中宫都还年轻,对于张明珠这种臣子而言,那绝对是最坚定的嫡子拥护者,在宪宗一朝,南阳张氏就始终坚定的站在了丰淳这一边,韩王虽然占了长子的名份,但除非皇后始终无所出,又不抚养其他妃嫔所出之子,否则张名著是绝对不会支持韩王的。再者如今丰淳膝下才三子,又都还年幼,朝里还没有请立东宫之事,张明珠偏迂腐,但绝对不傻,如今还远远未到适合站队的时候,他焉能不知?这么算下来,教导韩王的看来只有赵芳仪了?不过赵芳仪算起来也是服侍丰淳多年的旧人了,这位芳仪说泼辣是有的,但若说心机却是不怎么样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因再次有孕而得意忘形、结果回头就唆使近侍敲打元秀公主,导致失了丽妃之位,至今都没能恢复正一品的三夫人之位。在韩王素日所能够接触到的人里,除了这两人,居然还有其他人在替韩王出主意?而且这么早就开始觊觎起了大位?丰淳压住心底一阵阵涌起的厌恶与警惕,平静的问道:“大郎这些日子都与谁见过面,都说了些什么?”鱼烃侍立在丰淳身后,在丰淳看不到的位置无声的勾起了嘴角,但他声音却是平缓而恭敬的:“回五郎,韩王殿下这些日子读书很是用心,也并未出过宫,不过云州公主从被皇后殿下训斥过后,倒是去了两回承香殿,赵芳仪对公主多有劝慰之语。”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云州公主去的几回,也偶然遇见过韩王殿下的。”“云州?”丰淳脸色又阴了阴,他如今正当盛年,韩王才多大?前朝还没提立储的意思呢,居然已经有人打算着他死了?并且还有可能是自己的妹妹插了进去?云州的排行还在元秀之后,元秀出生时,丰淳已经被立为储君,宪宗皇帝对他调教极为严厉,所以哪怕是元秀这个嫡亲的妹妹,丰淳也只能尽力抽空前去探望,至于云州那就更加疏远了,况且云州性格倔强,又和元秀年纪相近,两人之间常有争执,这一点丰淳自然也清楚,所以对这个十妹,丰淳是打心眼里亲近不起来,如今听到鱼烃的禀告更是难掩厌恶之色,声音也冷了下来,“堂堂金枝玉叶,在市外与一个胡人争执,当真是丢尽了天家的脸面!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训斥她几句又怎么了?她放着蓬莱殿里的正经长嫂不理会,没事往一个芳仪殿里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打算叫赵氏替她去讨回公道不成?”话说到这里丰淳若有所思,他少年丧母,虽然那时候已经搬到了东宫,但因为李俨的缘故,储君的日子也算是劳心又劳力,不过夺储与后院之事到底不一样,因此虽然对宫闱之中的情形略有所知,但总以为自己的后宫定然是不一样的……然而郑美人小产距离赵芳仪小产不过三个月光景,两人小产的原因居然还是一样的,丰淳岂有不起疑心的道理?难道云州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插手宫闱?丰淳皱着眉想道:云州公主的生母纪美人,原本只是一个寻常的宫女,因有美色,有一次宴饮上,呈酒上前时被宪宗皇帝注意到,侍寝之后原本封了郡夫人,后来有孕,当时宪宗的后宫里面恰好有缺,又恰逢宫中节庆之日,文华太后便做主册了她为才人,诞下了云州公主后一年多,册为美人,在宫里也是风光过几年的,也因此云州公主在纪美人得宠时养就了骄横跋扈的性.子,后来盛才人进宫,再加上了罗美人也长宠不衰,纪美人空有美貌而无才华,自然很快被宪宗皇帝忘记到了脑后,失宠之后,纪美人大受打击,很快郁郁而故!而赵氏,正是纪美人的长姊之女,因与纪美人一样生得美艳出色,所以纪美人得宠时便将她弄进了宫中,原本纪美人打的主意只是代王或者齐王的侧妃之位,结果后来纪美人渐渐失宠,这两王又都是生母至今在世,纪美人的盘算自然难以成全,只是赵氏的福分倒比纪美人原本打算的要好得多——因纪美人宠爱日减,她不得不在尚宫局多做了几年宫女,结果却赶上了丰淳大婚,挑选司帐,那时候纪美人虽然已经抑郁而病,但究竟有美人的位份,况且膝下还有一位公主,只是一个司帐,王惠妃也不能不卖她在病中之求的一个面子。也就是说,云州公主与赵氏本是姨表姊妹,那么云州公主若是帮助赵氏母子出谋划策倒也不奇怪了。不过云州公主脾气虽然不太好,却也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丰淳正在思索,只听鱼烃笑着道:“五郎且息奴,云州公主蒙先帝宠爱,性情不免娇纵了些,不过到底是宫闱里长大的,也不至于全然不懂事,况且如今宫里虽然尚未下旨,但……郑家郎君固然年少气盛,却也是一表人才,当初五郎也是见过的。”他不提这件事还好,提了丰淳不免又想到了元秀自请下降杜氏之事,叹了口气,暂且把云州公主与郑纬丢到一边,道:“九娘又去约见了杜拂日?”“五郎放心,九娘去的小心,旁人并不知晓,再者两人也只是在曲江上一起坐了会画舫,采蓝、采绿都跟着,于文融也上了画舫,并无逾礼之处。”鱼烃忙安慰道。“朕的胞妹朕清楚,逾礼这些事朕倒不担心……”丰淳皱着眉,“那杜拂日的画像可有弄到?”鱼烃忙道:“画像昨儿就送过来了,只是见五郎一直在为政事忙碌,未敢打扰。”“还不快取来看?”丰淳轻斥。鱼烃忙放下了扇子,转到了旁边一个架子上,从下面翻出了一只暗纹长匣,匣中正是一幅卷起的画轴,全部打开不过一尺有余,丰淳面前的御案甚是宽大,正有一处空白,恰好可以放上。丰淳打量着画中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长眉入鬓,眉宇开阔,画师的技巧很好,将眼睛刻画得尤其生动,明亮有神,却并不咄咄逼人,而是一派淡然宁静,这种淡然与宁静与其说是道家所追求的那种远离尘世对红尘再无眷恋的宁静,倒不如说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其色不改的镇定自若,画中人着一袭深青色广袖袍衫,乌发束于顶心,以一支羊脂玉顶簪挽住,余发披散在肩头,从调和的颜料看得出来此人的肌肤甚是白皙,鼻梁挺直,唇线温润,长相可以说是秀美,配上他的装束,粗粗一看定会让人想到文质彬彬一类的辞藻,可仔细打量就知道,这杜拂日的神情气度若当真如画中一般,那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只会闭门苦读的书生。那种需要百年以上数代仔细教导才能够沉淀出来的世家子弟独有的大气与从容,绝非寻常书生所能有,尤其是青袍下的身躯,矫健挺拔,站姿犹如一株岩松般沉默而坚定。即使丰淳存心挑剔,看罢了此画也不得不承认,这杜家五房如今唯一的男嗣,单看外貌,实在难以挑剔,昌阳公主的驸马崔风物以风仪名满长安,被誉为天上谪仙人,言其容貌疏朗、举止出尘,为了不叫元秀被昌阳比下去,他所中意的王子瑕,也是年少俊郎的俏郎君,才干更在崔风物之上,可这杜拂日容貌气度却比太原王氏嫡系出身的王子瑕更胜一筹——尤其是前者的眼神——丰淳少年为储,受宪宗皇帝近十年苦心栽培与严格调.教,对于识人自然深得宪宗皇帝真传,这杜拂日年未及冠,依着梦唐的风气,这个年纪本该正是少年人最喜飞扬的时候,只看以风流之名满长安的杜七郎可知!然而杜拂日的目光平静若镜湖,却毫无颓丧与失望之色,绝非受了打击或者意不在红尘之内的缘故,若非城府极深,就是心境高远,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一种,都必然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这样的人在长安少年里面居然寂寂无名?不是杜青棠有意遮掩,就是杜拂日自己故意藏锋,无论哪一种,都让丰淳感到了一丝危机,杜家五房如今虽然只有一对叔侄,却不想还是如此的棘手。丰淳挥了挥手示意鱼烃将画卷收起,陷入深思,那个热烈的追求着元秀的贺夷简,丰淳曾经亲自站在重玄门上俯瞰过的,贺夷简是典型的梦唐儿郎,俊伟烈朗,飞扬跋扈,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如果不是因为河北太过遥远,而贺之方仅此一子,不可能叫他尚主后长留长安,丰淳对这个少年郎印象其实是很不错的。贺夷简当初曾经追着问元秀为何不肯倾慕于他,自信之情溢于言表,也不是没有这个资本。丰淳原本以为,元秀面对贺夷简都始终不动不摇,想必也是难以陷入私情烦恼里的,可是此刻却怀疑元秀当初拒绝贺夷简,是否不仅仅因为贺夷简的出身,也因为贺夷简并不是元秀所喜的类型,而恰好,杜拂日是?元秀与杜拂日相识的经过,早在她自请下降的次日,就全部送到了丰淳的案头,相比从见到元秀起就一直紧追不放、却始终难得一个好脸色的贺夷简,元秀对杜拂日的态度未免太好了些。宪宗皇帝的孝期已经过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丰淳登基至今,杜青棠看似一败涂地,可是究竟还做着玢国公,好好的在靖安坊里住着,每日里探亲访友,品茶走马,好不快活。明面上丰淳对杜氏的打击已经是不遗余力,杜家子弟差不多皆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束之高阁,可是丰淳期待之中的满朝争相落井下石的情形却怎么也不出现,哪怕他反复暗示暗示再暗示,都快忍不住把话直说出口了,但被他暗示的臣子几乎都装聋作哑,没有人开口——如同当初的郭家一样——真正的弹劾杜青棠!这意味着,这些臣子宁可得罪了他这个新君,也不愿意对付——更严重一点是背叛——杜青棠!即使只有一个玢国公的爵位,身无半职,但杜青棠的势力与影响,可见一斑!有时候想到这些,丰淳不禁怀疑起来,自己的父皇宪宗皇帝还在世的时候,起初也许是因为信任所以重用杜氏,但后来究竟是因为持续的信任还是因为不得不用他?如果是后者的话,即使已经高踞紫宸殿数年,丰淳也不禁感到脊梁一寒,宪宗皇帝是自梦唐衰落以来仅有的明君了,高祖太宗都太过遥远,无论前朝还是今朝,宪宗都已经被推崇到了一个需要丰淳仰望的高度,如果连宪宗——一手提拔与重用杜青棠的宪宗皇帝最后都辖制不了杜青棠,那么年轻的帝王又凭什么对付这样一个老狐狸?倘若当真如此的话,当年杜青棠又为什么会让他顺利继位,并且对他的打压一让再让?宫里有邱逢祥,宫外有杜青棠,若是两百余年前开国时候的高祖、太宗皇帝知道自己的子孙有朝一日竟然沦落到了委命宦奴之手、羁绊外臣之势的地步,不知道会作何想?数十万神策军、三内众多宫侍、满朝文武……这些构筑成了皇家尊荣的基石,如今却全部掌握在了他人的手里。这座大明宫,这处紫宸殿,此刻在丰淳眼里忽然亟亟可危!想借着齐王妃生辰以及元秀公主与宗室子弟打好关系的韩王、明明势力庞大却故意退让的杜青棠,还有举朝皆知自己对杜氏的怨怼……这几件事情飞快的被串联在了一起,丰淳瞳孔骤然收缩!“一个时辰后,叫九娘过来一下。”鱼烃忙应了一声,他不知道丰淳心中这会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只是遗憾的撇了撇嘴角,早知道不该心急将云州公主也拖下水,引得丰淳想到了元秀,却是没工夫去责罚赵氏与韩王了。不过也不要紧,他是丰淳近侍,有的是工夫上眼药,何况宫里虽然才小产了两位妃子,但丰淳总不可能一直只得这么三子吧?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中宫之举更新时间:2012-6-21 7:53:34 本章字数:3297元秀一点也不知道丰淳此刻已经将韩王请求与自己同去赴齐王妃生辰之事与她自请下降杜氏的事情联想到了一起,甚至还想到了更远的地方去。她正对着采蓝准备的礼单认真核对着为齐王妃准备的贺礼,这些事情采蓝早已做得熟手,元秀并不需要太费心,只须略微留意,将采蓝吃不准的,或者是故意放错的东西挑出来就成,这看单子的差事,元秀同样做得熟悉,把一对掐金丝缠枝芍药贴金箔摆盘换成了秘瓷烧童子捧寿桃样式的,再复看了一遍,并没有漏掉什么,便交还给了采蓝:“就这样办吧。”采蓝笑着接了,元秀复问才从外面回来的霍蔚:“延英殿那边如何?”徐王李佑年幼,他的生母盛才人又是自愿随殉宪宗皇帝,因此平素就是丰淳也多叮嘱皇后多看拂他一点,元秀从前年纪小,昭贤太后又在世时,李佑自然用不着她费心,原本姐弟两个也不算亲近,还是上回嘉善大长公主府里云州公主出了事,李佑恰好听到了些消息,悄悄过来告诉了元秀,此后往来才多的,齐王妃也是李佑的三嫂,而且李佑虽然与李钊隔了一辈,但年纪却是差不多的,这一回元秀既然允了韩王的请求带他同去,便想着索性也带上李佑,到底也能看一看韩王究竟打什么主意。况且李佑的性情过于沉静了些,就是许多女郎都比他活泼,他的静默却又不杜拂日那一类,也不是王子瑕的温润,反而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元秀以为这都是宫中如今未嫁的公主多,但男嗣却太少了些,加上盛才人殉葬时李佑正当年幼,种种原因才造成了这一点,很应该让李佑多出去走走才是。所以这边采蓝提醒她准备齐王妃的寿礼,元秀便吩咐霍蔚前去延英殿上代李佑打点一二,方才霍蔚回来时看到元秀正在检查礼单,便未出声侍立在旁等待传召。元秀当时虽然也没理会,但眼角却是看见了的,这会礼单查完了,自然就要问一问李佑那边的情况。霍蔚拱手笑道:“徐王殿下那边有董不周先代拟了单子,又一件件说给了徐王殿下听,倒也妥当。”“董不周虽然不及你年长,但比之这几年进宫的小内侍,倒也算个稳妥之人。”元秀听了,微微颔首,“到底是盛才人留下来的人,他既然心细又肯用心,本宫也就放心了。”宫里宫外对盛才人的评价一向很高,这不仅仅是因为盛才人当初自愿随殉宪宗皇帝的缘故,也因为盛才人才高美貌,又深受宪宗宠爱,但始终谦和待下、温柔娴静——在元秀的记忆里,看见过这位才人的人,都很难对她生起敌意,那确实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只是霍蔚说了这么一句,却又道:“老奴到延英殿后不久,杏娘也到了,看到老奴在,却是有些惊奇,老奴借口更衣,待她走了,私下问了问董不周,原来皇后殿下却是极用心,时常派人到延英殿上嘘寒问暖呢!”元秀听到杏娘淡然一笑,皇后王子节不管怎么说,场面上总是不差的,何况李佑年少,虽然因盛才人的缘故很得宪宗皇帝喜欢,却不像李俨那样被喜欢到了一度危及丰淳储君之位的地步,再加上一个自愿殉葬的生母——就是将来李佑年长成婚,恐怕丰淳也会把他留在长安,时常召见以示恩宠的。如今李佑也才十岁,与王子节之间还不需要避忌,这会儿趁着李佑年纪小把他笼络好了,王子节将来不管是自己生下嫡子,还是抱养其他妃嫔所出的子嗣,都等于有一个臂助,因着年纪的缘故,丰淳的兄弟里面,李佑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威胁过他地位的,这会丰淳已经到了大位上,更不会猜忌这个幼弟,徐王还有名声那么好的生母,可想而知,将来的皇叔里,最得势的会是谁?“那么十弟可曾谢过皇后殿下呢?”元秀问道。霍蔚笑着道:“徐王殿下自然是十分感谢皇后殿下的关心,只是阿家也知道,利阳公主与徐王殿下住得极近……”利阳公主在宪宗诸女里面性.子算是好的,但怎么说也才比徐王李佑长几个月,皇后这样关心李佑,像东平、元秀和云州这三个已经到了待嫁年纪的公主,各有事情忙碌,出宫也方便,也许听了最多心下有些不快也就算了,但利阳公主所居的延春殿与延英殿相邻,两姐弟又是年岁相近,他们如今年纪小,自然是不许随意出宫的,在宫中便是一对玩伴,皇后这样待李佑好,利阳公主岂能甘心?元秀不觉笑道:“皇后一向处事周到,何况咱们皇室也不至于连多点儿的东西都拿不出来,怎么利阳还是多心了?”“回阿家的话,是这么回事。”霍蔚也有点儿失笑,细细回道,“听董不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皇后殿下每回派了人去探望徐王殿下,或者是送东西去延英殿,虽然多半少不了利阳公主的一份,但大部分都是先到延英殿,再到延春殿,这里面固然有蓬莱殿到延英殿近些的缘故,可利阳公主听了嬷嬷的话,说长幼有序,公主乃是阿姊,皇后殿下的人却总是越过了她先去徐王殿下那里,分明是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心上,为此这几回杏娘送去的东西,转身就被利阳公主吩咐丢到延春殿外呢!”利阳公主的性儿再好,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梦唐一朝公主素来尊荣,何况此事上面她发作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元秀听了淡淡笑了一笑,问:“五哥长住蓬莱殿前,杏娘可也是这么做的?”“回阿家的话,那之前中宫倒也没有特别笼络徐王殿下。”霍蔚回道。元秀想了一想便觉得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丰淳的性情,那就是爱之则欲生,恨之则欲死,他当初宠爱赵氏,虽然赵氏出身卑微,但仗了他的宠爱却连皇后与公主都不放在眼里的,后来宠爱韦华妃与裴氏时,虽然对赵氏还有情份在,可赵氏若不是小产重新引起他的怜惜,这会就算诞下了四皇子,恐怕多半也失宠了,帝后和谐后,丰淳更是因郑美人小产,一怒之下将一个月前还是他宠妃的裴氏连才人之位都当场夺了!当初皇后王子节不受丰淳宠爱,不过是空有皇后之名,仗着身份与手腕,才勉强抗衡了有二子的赵氏,就算早就打着笼络李佑的主意,可丰淳又不是傻子,难免会想到了王子节这是未雨绸缪,恐怕会对王氏更加失望与厌恶。如今丰淳与王子节正好得仿佛蜜里调油一般,连元秀表示对王子节不满,丰淳都帮着皇后解释,这时候王子节开始对李佑关心,丰淳若是知道了,恐怕只会认为这是王子节贤惠的缘故。想到这里元秀忽然皱了皱眉——从王氏嫁入东宫为太子妃起,大抵过的都是空有尊名而实际上如履薄冰的日子,在做太子妃时一个劲的与琼王妃陶景年暗暗较劲,身为太子妃,却终年衣不加彩,竭力为丰淳争取人心——再到丰淳登基,做了皇后,固然昭贤太后不是丰淳生母,又是王氏族人,所以一点也不为难她,反而自请退居兴庆宫,把宫权全部放给了王子节,但这时候赵氏挟二子之势,骄横跋扈,压根就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可以说王子节自出阁以来的日子实在过得好不到哪里去……但即使如此,无论是东宫时候,还是如今,首先,王子节没有输过,在东宫时她身为太子妃,却步步谨慎小心,远不及陶景年过的恣意张扬,可最后却是陶景年匍匐在她脚下行礼请安;在宫里,赵氏自恃生有二子,气焰嚣张,最后却被降为芳仪,至今没有升回去,还叫新人韦华妃的位份压过了她,反而王子节稳居后位,如今还得到了丰淳的宠爱!其次,无论景遇如何,宫权始终被王子节抓得很牢、很牢……哪怕赵氏生了二子,也没能将治理六宫之权——哪怕是协理之权弄到手。这两点,无不证明了王子节的才干与坚忍。以太子妃之尊,容忍陶景年的一次次挑衅与不屑,以皇后之尊,淡然以对赵氏的野心同算计。这一切都说明,王子节绝不是一个冲动以及没有耐心的人。然而无论是拉拢李佑还是企图左右元秀的婚事,却都与王子节一直以来的为人处事风格迥异。尤其是在利阳公主的事情上,利阳公主虽然年纪还不大,但却很讲理,何况长幼有序也是正理,以王子节的手段与心机,居然连这位公主都得罪了,这实在不像是王氏应有的水准。元秀不觉皱起眉:自己这个五嫂,究竟在搞什么?还是她出了什么事?可蓬莱殿的平安脉是每十日请一回的,如丰淳、皇后并元秀等人,皆是耿静斋所请,以耿静斋的为人,王子节是皇后又不是丰淳,她病了最多影响后宫,却影响不到前朝,若有病恙,耿静斋是不可能帮着她隐瞒的。再说看如今宫中诸事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丰淳又每晚宿在了蓬莱殿,王子节但有不妥,岂会传不出一点风声?元秀皱眉屈指敲着面前的几案,良久吩咐道:“霍蔚你去一回太医院,就说本宫今儿有些烦闷,请耿静斋过来瞧一瞧。”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 妙娘更新时间:2012-6-21 7:53:34 本章字数:2368魏州,节度使府。贺夷简一身锦袍,施施然出了高旷养病的别院,迎面恰好遇见了满身风尘的表兄高离从成德赶来,还未开口,高离已经先笑着问道:“祖父可是喝过药了?”“才喝了,这会正寻了些杂记看着,我本要守在旁边伺候,却被赶了出来,外公说要一个人看会书,叫我不必留在那里讨他嫌弃了。”贺夷简微微颔首,高离虽然风尘仆仆,却难掩满面春风之意,闻言道:“既然如此,那我过会再来罢。”“我刚才过来时路过二姐的院子,似乎在听她吩咐人备好热水,大约就是为你准备的。”贺夷简忽然道。高离笑容一窒,他和贺二娘子当初也算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贺二娘子生得也是秀美佳人,两人之间并非无情,奈何贺二娘子自打出阁后,只活了一个女儿,他身为高家长房嫡长孙,岂能无嗣?偏生贺二娘子仗着娘家之势,又是高家外甥女,死活不肯叫妾室生下子嗣,就是好容易生下来的,便如同年初时候芸娘之子一样,总是死得不明不白,一次两次高离念着这样那样的情面忍了,只是芸娘之子死后,高离究竟按捺不住,虽然最后还是接了贺二娘子回去,但究竟裂痕已生,两人之间逐渐相敬如冰。若非如此,高旷身为长辈,也不至于为了自己长孙夫妇之事,特意跑一趟魏州。上一回在高旷病榻之前,高氏帮着敲边鼓,促成了高旷选择高离这一支之事,高离心中感谢姑母,对贺二娘子倒是亲近了些,但回头替高旷送了亲笔手书回成德,头一件事情就是往房里纳了两房美妾,成德离魏州又不远,贺二娘子虽然人在娘家,夫家那边的消息也就能瞒她个两三日,等她知道时,那两房妾室早已经伺候过高离了,再说高旷这边才与贺之方说妥,为了贺夷简,贺之方也绝对不愿意得罪了高家去,他甚至早就计划待贺之方娶了李十七娘,隔上一两年,再从高家为贺夷简纳一房庶出的妾室——贺二娘子虽然是贺之方长女,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再说以贺之方看来,贺二娘子无子,总不能就这么叫高家嫡长孙绝了嗣吧?如今高离两头跑着,虽然在魏州这边只得贺二娘子一个人,但贺二娘子却渐渐心灰意冷起来,对他越发的冷淡,甚至前两日还借口思念女儿,将两人唯一的女儿接到了魏州来,晚上也带在身边,只打发了高离住书房……此刻听见贺夷简忽然提起,高离心里先是一虚,继而有些尴尬的笑道:“是么?我本想着这一身汗一身土的莫要去熏着她们母女,却不想二娘已经在等着了。”贺夷简只是笑了笑,便告辞而去。高离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贺夷简出生时,贺二娘子都快出阁了,出阁之后又多住在了成德,逢着年节才回魏州,但也不可能在魏州时终日与贺夷简在一起,所以河北传说贺家姐弟之间并不亲近,但从刚才那句提醒来看,贺夷简对自己这几个姐姐也不是全然不关心……还是自己的欣喜太过外露了些?虽然昨晚已经答应芸娘,若她这一胎还是儿子,不但准她自己抚养,并且将她名字正式记入高家族谱为贵妾……高离心念转了几转,贺夷简既然亲自开了口,或者自己还是应该再缓一缓?贺之方虽然希望高家能够扶自己的独子一把,但高家能够继承高旷之位的人可不少,在高家的姻亲里,贺之方与贺夷简说的话,都极够分量。如今成德还没到自己手里,不能不继续小心啊。高离心里叹了口气,怏怏向贺二娘子住的院子走去。这边贺夷简轻车熟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住的地方在节度使府东南角,地气和暖,陈设华美,器用之物就是贺之方的书房都要差一等。六月暑热,从高旷院子走过来其实并不远,但贺夷简面色已经微微赤红,院中使女见状忙打来井水替他净面,贺夷简低头见身上衣襟沾了些许水痕,便进内室换了一件袍衫,出来时却见师如意一袭青衫,正端坐在下首席上,一面喝着使女送上的茶水,一边盯着庭中几株花草打量。师如意与贺夷简也算是自幼一起长大,平素并不拘礼,因此见他不请自来,贺夷简也不意外,只是在上首坐了,令使女送一盏冻饮来,这才问道:“可是有事?”“是为了妙娘的事。”师如意知道贺夷简的性情,也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当初你将她先送了回来,虽然说过要遣散了她去,但怎么说也是陪伴过你数年之人,将来你是否能够尚主还未可知,如今妙娘情况很不好,你何不缓缓再说?”贺夷简皱了下眉——妙娘的身份,颇有些复杂,她原本是贺之方派到独子身边的暗卫,兼做使女,后来又索性做了情人,妙娘虽然比贺夷简长了两岁,却生得也算娇美,武艺出众又细心体贴,原本贺夷简娶妻之后,少不得要给她一个妾位,只是这是建立在了他娶李十七娘或者别的女郎的基础上的。梦唐的公主从本朝初时起,豢养娈童不守妇道的有,可准许驸马纳妾的,那当真凤毛麟角到了极点——就是宜安公主这样人人称道的贤惠女子,尉迟朴和也不敢对公主府里的使女有什么非份之想!更何况贺夷简深知元秀性情骄傲,当初几回见元秀时,妙娘跟在他身边,元秀虽然没有说破,但看向妙娘的神色却有几分意味深长,对贺夷简的追求更是无动于衷,贺夷简原本就不是粗心之人,何况正对元秀上心,更是敏感。因此从迷神阁那回刺客之事后,再与元秀见面时,便只带夏侯浮白一人,连与妙娘亲善的师如意都不肯带了。后来离开长安前往淄青时,贺夷简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命师如意与妙娘先回魏州,同时私下里密令师如意到了魏州后,禀告高氏遣走妙娘——财货之上大可以不拘,他不缺这点银钱。然而这件差使看来师如意到底还是办砸了。贺夷简面上微笑:“缓一缓?你说怎么个缓缓法?”师如意与他一起长大,知道贺夷简最恨人欺瞒,若是照实说,他固然生气,倒也不至于怎么样,便提议道:“反正你是否能够尚主事情还不一定,不如先接她回来,亲自劝说,如果尚主,再打发她也不迟,如今事情未定,就让她离开,妙娘岂会甘心?”“若是她回来了,恐怕我尚主更是难上加难吧?”贺夷简不喜旁人对他欺瞒,对身旁之人说话,私下里也是极为坦白,他淡淡的反问。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摊牌更新时间:2012-6-22 7:53:33 本章字数:2593“五哥!”元秀穿一身杏子黄夏衫,下面拖着绿罗裙,腰间束着一把彩色丝绦,带着采蓝并采绿进了紫宸殿,劈头便道,“容我再想一想说法罢。”丰淳笑了一笑:“小产之事你明日再说也成。”他神色微微黯了黯,轻叹道,“反正子嗣也没有了。”“这两个与咱们皇家没有缘分,兴许接着又要传喜讯了呢?”元秀虽然不怎么待见赵氏,但对皇家子嗣究竟是上心的,赵氏小产后不到三个月郑美人也出了事,纵然都还只是胎儿,心里也不可能一点不惋惜,见丰淳情绪也受了影响,忙安慰道,“五哥何不多看看韩王、卫王并魏王?赵芳仪与曹才人都将他们养得很是健壮可爱。”元秀已经故意避开了容易被人多心的资质不提,却不想方才鱼烃才在丰淳面前嘀咕过,丰淳又联想到了她自请下降杜家之事,如今面色平静,心中却是瞬息万转,听她提起自己膝下的三子,淡淡一笑:“听说前两日大郎去了你那里?”“他想与我同去为三嫂贺寿,我已经允了他了。”元秀点了点头,问道,“五哥可是觉得不妥?”丰淳若有所思道:“齐王妃是他正经长辈,他知道尊敬也是好事,只是宫中也不是只有他一个皇子,虽然三郎年纪略小了些,不便过去给齐王府添麻烦,但九娘你的公主仪车宽大,想必再带一个二郎也是够的?”元秀笑了一笑:“我正要也要与五哥说,这一回三嫂过寿,虽然多半请的是长安各家女眷,不过左右十弟年岁也不大,与钊郎固然是叔侄,但却年纪仿佛,听说钊郎是个活泼的性.子,十弟却太过安静了些,所以想带着他去齐王府散一散心,五哥觉得如何?”“这样最好。”丰淳点头,“那么到时候你就带着大郎、二郎,并十弟一起过去!”他特别叮嘱道,“十弟性情静默,你去了之后让钊郎莫要冷落了他的十叔!”“钊郎又不是不懂事的郎君。”元秀与他说完此事,便问,“五哥忽然召我过来,不是为了着我彻查的事情,那是为了什么?”丰淳这回挥了挥手,连鱼烃都退了下去,他这才肃然问道:“前几日你自请下降杜拂日可是真心?”元秀没想到丰淳当时装了糊涂,这会却又要当面问个清楚了:“岂有拿终身之事开玩笑的道理?”“长安各家郎君出色的并不少,况且你如今正当韶华之际,论容貌也是皇室里面一等一的,欲尚你之人不计其数,怎的看来看去,竟看中了杜家的人?”丰淳心中有事,索性直接问了出来。“虽然如此,但杜拂日才貌俱佳、文武双全,况且为人大度,难道五哥打听了他什么劣迹,以为他并非良配?”元秀奇道。丰淳皱起了眉:“你是我的胞妹,母后临终前一直叮嘱我好生护着你,你的婚事,我自然要格外上心,这杜拂日倒也确实不错,不过咱们母后到底是为何而亡,你总是知道的,从前也不见你对杜家的人上心,怎么才与那杜拂日见了两回,就要自请下降于他?”他目光有些沉郁,缓缓问,“是因为你自己心仪他,还是因为……杜青棠?”元秀袖子底下的手顿时一紧,杜青棠!丰淳越是不遗余力的打击他,越是显出他对杜青棠的忌惮,即使已经登基数年,不除杜青棠,丰淳究竟不放心!尽管元秀以为自己从来都没有敢小看这个前朝名相,但如今看到丰淳的反应,她还是微微的心惊——丰淳如今念念不忘记铲除杜青棠,究竟是完全为了文华太后与茂王之死的仇恨,还是为了……在郭家族没、文华太后死后,面对深受宪宗皇帝宠爱的李俨时的危机感所致?“五哥为何会想到杜青棠?”元秀微笑着道,“莫非五哥以为我是可以胁迫之人?”丰淳盯着她,缓缓道:“你性情一向刚烈,轻易是不肯受人逼迫的,不过我知道你素来顾全大局,这一回你选择杜氏很是突然,所以我想,是不是杜青棠与你说了什么话,你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元秀抿了抿嘴,不答反问:“五哥还记得不记得,上回我与你提到的推.背.图?”“你惦记着那个做什么?”丰淳皱起眉。“如今这儿没有外人,还请五哥恕我直言——我听宫人说过,五哥虽然是中宫嫡子,但却不是出生后就被立为储君的,还是在我出生前不久才被册为太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丰淳闻言,脸色变了一变,深深看了元秀一眼,似乎思索了片刻,才淡淡的道:“母后怀着我时,咱们的四哥信王李佳有回跑到蓬莱殿上寻母后,结果当时母后与咱们外祖母说着话,就叫宫女先带他在偏殿用些小食,不想他趁着没人留意跑了出去……后来在东面的太液池里发现时已经太迟了,因此先帝与母后就此生了罅隙……”“那后来五哥被立储前后可有什么事情发生?”元秀沉吟着问道,信王李佳这件事情,她并不指望从丰淳这里知道多少,一来此事涉及文华太后与丰淳自身,丰淳未必喜欢多言,二来当时丰淳也没出生,恐怕还不如玄鸿知道的多,只是玄鸿对于当年之事固然知道,却分明不愿多言,元秀心里打着算盘,该怎么从这个姑母口里套话。却听丰淳淡漠道:“那时候我年纪也不大,却不太记得了。”元秀听得出他心情极为不好,便如实道:“我上回提到推.背.图时所问的长生子,听说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外祖的座上宾,是因为他替外祖的长女与**解决了两件事,薛尚仪的那件,是婚姻,母后的这一件,我算了算时辰,好像就是五哥你……”她话还没说完丰淳已经斥道:“荒谬!先帝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道道之言,区区一个道士,哪来的能耐插手皇家之事?!”元秀抿了抿嘴——丰淳或许对当初宪宗皇帝同意杜青棠所请,族没郭家,导致文华太后因此而亡心有不满,后来宪宗皇帝宠爱李俨,又为李俨聘娶了杜氏甥女陶景年为正妃之事,更是带给丰淳极大的压力,父子之间虽然依旧慈孝,到底生了裂隙,然而丰淳处置政事却是宪宗皇帝一手教导出来的,在这一点上,他深受宪宗影响——因宪宗皇帝之父怀宗皇帝痴迷道家白日飞升之事,导致王太清乱政,谋毒皇嗣、迫害朝臣,因此宪宗皇帝对方士极为厌恶,可以说毫无好感,当初因怀宗皇帝宠信,许多方士在朝为官,身份尊贵堪比宰相,甚至连当时的宰相都对其退避三舍,后来宪宗承位,将这些方士全部夺去官职,赶回山中,在诛王太清时,宪宗皇帝命人历数他的过犯,其中就有一条,是与妖人勾结、妖言惑君!因此丰淳与宪宗皇帝一样,都对道家之说兴趣不大,只可惜他们虽然在前朝将道家方士都赶了出去,却不想后宫里先后有玄鸿与嘉城公主,却都是一门心思要出家的。“我原本也不信,只是此事是薛尚仪所言,前不久,我也见过一回长生子。”元秀撇了撇嘴角,搬出了薛氏,丰淳虽然与薛氏见的不多,可对薛氏却也十分信任,闻言顿时皱起眉:“此话当真?”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燕侠其人更新时间:2012-6-22 7:53:33 本章字数:4802这时候薛氏也在问燕九怀:“此话当真?”紫阁峰上凉风习习,别院里因为元秀与其近侍都已经离开的关系,只留了原本看着别院的几人以及几个小宫女服侍薛氏,所以显得很是空旷与安静,这会那几个小宫女都被薛氏打发出了院子,因此燕九怀光明正大的坐在了薛氏的下首,这位赤丸魁首倒有点儿欺软怕硬的模样,在薛氏面前坐得很是端正恭敬,单看坐姿,倒是看不出来他的伤势,闻言点头:“如何敢骗薛娘子?”“燕侠之名我少年时候也是仰慕已久的,你既然是他的弟子,有句话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薛氏似有些感慨,“当初我比你如今更小一些时,听说了他在剑南道上的名声,一度想要去剑南拜师,然而两次出跑都是才出了长安就被父亲派人抓了回去,才渐渐死了心,那时候在长安我最喜欢听秋十六娘的琵琶,只是不想他们两人竟然……嗯……”薛氏虽然在宫中陪伴元秀多年,措辞极为讲究,这会也不禁噎了一噎——燕侠虽然与秋十六娘有旧,但两人之间却未婚娶,如今秋十六娘还掌着北里平康坊里名声赫赫的迷神阁,这两人的关系可不容易说的好听。倒是燕九怀很是无所谓的道:“不过是我师父恰好遇上了,帮了秋十六娘一把,结果后来秋十六娘以身相许不成,反过来恨上了我师父,原本我师父未必会离开长安,毕竟他当时有所承诺,是实在受不住她的纠缠,才重新避到了剑南去。”剑南燕寄北武功之高明,就是号称河北第一高手的夏侯浮白都自承不及,薛氏对他如何帮助秋十六娘并不奇怪,却对燕九怀感起兴趣来:“燕侠既然打算离开,为何不将你带走?我瞧小郎君随燕侠姓氏,想来燕侠当十分疼爱于你?”燕九怀笑道:“这又要说到秋十六娘了,当初她担心我师父带着我远走剑南,于是到处盯着我不放,后来师父一发狠,干脆把我丢给了她,自己走了。”他这般趁着秋十六娘不在,不遗余力的抹黑,薛氏却皱了皱眉,然后笑了一笑——燕寄北何等身手?他强盛之时只怕弑君之事都是做得的,秋十六娘一个教坊出身的乐伎,如何拦阻得了他?恐怕燕寄北这么做还是故意的,至于为什么故意,薛氏别有深意的打量着燕九怀的轮廓,企图找出与秋十六娘相似之处来,燕九怀一脸坦然的任她打量着,倒是一旁陪他前来的孟破斧委实看不下去,出言提醒道:“薛家姑姑你莫要被燕小郎君骗了去,他在东市待了几年,旁的没有学会,十句话里有九句半似是而非倒是最拿手的,姑姑你可不要上当!”孟破斧话才说完就被燕九怀在头上打了个爆栗,后者面不改色道:“孟二自小在迷神阁里长大,难免染上轻浮气息,薛娘子莫要轻看他,这回回去了,我定然要告诉孟大好生管教他。”孟破斧捂着头怒道:“你才撒谎!也不知道是谁整日里拿眼睛盯着元秀公主的首饰,上一回那支赤金长簪……”他说到这里已经被燕九怀一把捂住了嘴,若无其事道:“薛娘子你瞧,当年孟母三迁究竟是有道理的,孟二在迷神阁才待了几年,这就学得胡言乱语起来,若非为此,今日我也不带他过来了,本想着让他散散心,却不想反而发起病来!”说话之时他手肘不易察觉的向下一用力,孟破斧立刻乖乖住了口……不过孟破斧这么一拆台,薛氏的精明,多少也明白了一些,心里不免有些失笑:“我少年时候听过许多燕侠的事迹,却不想燕小郎君与燕侠倒不太像。”薛氏从来没有见过剑南燕寄北,这个不太像自然是指行事与为人,而不是指长相,燕九怀很难得的露出腼腆之色,道:“我自幼长辈亲眷皆故,师父后来又将我独自留在长安,因此举止放.浪,却叫薛娘子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