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留正要继续与濯襟调笑几句,见杜拂日看了自己一眼,这才若无其事的正襟危坐好,饮罢醒酒汤,方似笑非笑的说道,“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十二郎你素来在长安少年之中声名不显,却没想到却已简在帝女之心——还不快快从实招来,究竟是怎么叫那美貌引得魏博节度使之子都在一见之下,为之倾倒的元秀公主居然主动找上了你?你可知道此事若是传了出去,贺夷简约莫会叫上夏侯浮白,把叔父这玢国公府都要拆去一半!”杜拂日身上依旧穿着后来换的丁香色衣袍,夤夜应酬,尤其是被人注意到他与清忘观女冠交谈之后,少不得许多人怀着各种心思前来敬酒与试探,此刻虽然饮了解酒之物,面色平静,眼中却依稀还有醉意,听了杜留的话,闭上眼清醒了一下,才道:“贵主似乎是以为叔父也会到场,是冲着叔父去的,另外,贵主对骑射颇感兴趣。”“叔父?”杜留自己风流,遇事也总喜欢以己度人,闻言顿时露出暧昧之色,“莫非……她是替玄鸿元君带了什么给叔父?”“元君与叔父之间乃是知己,并非你想的那样。”杜拂日瞥了他一眼,“宿夜招待客人,七哥你就不累么?”杜留拢着袖子,笑嘻嘻的说道:“这位贵主一直养在深宫,自叔父辞相后,我等也不得机会入宫拜谒,并未见过她的面,当初听说贺夷简对她一见钟情,便揣测其容貌不俗,没想到昌阳公主这个皇室第一美人的封号才做了没几年,又要换人了,十二郎真是好艳福!”杜拂日微微一哂:“七哥若是不想在此下榻,我使人套车送你回江错娘那里去可好?”“你若对贵主不存打算为何会同意在她面前展露箭技,又听裴二十四娘起哄作诗相赠?”杜留听了,唇角依旧勾起,眼中却毫无笑意,淡淡道,“十二郎,你当知道,如今虽然圣人正在为贵主们择婿,但我杜氏却无一人被报上去,元秀公主固然美貌,可这般不切实际之事,还是不要做的好。”“贺夷简歆慕元秀公主之事,上下皆知。”杜拂日神色不动,吩咐濯袂濯襟下去取些点心来充饥,转向杜留平静道,“前段时间韦相请求圣人如贺氏之愿,以贵主离间河北三镇,结果被金吾卫拖出紫宸殿,事后韦相前来此处,埋怨了一番叔父,七哥可知道这些事?”杜留一皱眉,便听杜拂日继续道:“圣人虽然不喜叔父,却不代表一定不用叔父。”“你是说贵主这回到观澜楼,并故意与你亲近,是奉了圣人之意?”杜留一怔,仔细思索了一番,击掌怒道,“他这是故意要用你引起贺夷简的嫉恨之心——逼着叔父虽然在野,也不得不为了你,与魏州过招!”“这只是我的猜测。”杜拂日淡淡道,“毕竟贵主拿着清忘观女冠的身份去观澜楼,破绽未免太多了,先不说长安上下皆知玄鸿元君从去清忘观起素不赴席,此观因是皇家道观,又由从前的永寿公主亲自主持,虽然近年因元君的静默时常被人忽略,但一旦提起,却极引人注意,到时候岂有不曝露真正身份的道理?不过,我倒觉得,这位贵主……”他微微一哂,轻笑道,“确实对骑射颇有兴趣,而且对我倒只是存着一份好奇之心罢了。”杜留沉思良久,忽然道:“你可知道云州公主昨日为何要去芙蓉园?”“七哥难道已经查到了端倪?”这时候濯袂呈进了热气腾腾的汤饼并毕罗,杜拂日与杜留各有一份,又温了一壶蒙顶放下,道:“庖下温着鸡汤,濯襟在那里看着。”复退至门边等候吩咐。杜留喝了一口热汤,舒服的吐了口气,笑着道:“濯袂越发贤惠,十二郎身边的人总有一份特别之处,不如给了我罢!”杜拂日还没说话,方才还一脸贤德的濯袂却抬起了头不屑道:“七郎说的笑话!难道七郎此刻回到家中或者别院,使女觑见你脸色疲惫,连些点饥之物都不知道准备么?奴可不知道杜家还有这样惫懒的奴婢,若是有,多半也是七郎宠出来的吧?”“我不过夸你一句,你竟怪起我来了?”杜留有些诧异的道,“莫非要我说你凶悍无礼才好么?”说着有点好笑的对杜拂日道,“十二郎,你身边的人几时这样无礼了?”杜拂日淡然一笑,看向濯袂:“你待客如此,可有什么缘故?”“回十二郎,奴这么做自是有道理的。”濯袂冷笑道:“七郎风流之名遍长安,奴可是想要安安稳稳的伺候十二郎几年,待到了年纪求十二郎许个舅姑敦厚的人家嫁了的,七郎空口白牙的赞奴一句不打紧,回头风言风语传了出去,叫奴以后的婚事怎么办?七郎一时兴起,坏的可是奴一辈子,奴焉能不怪他?”“玢国公当初治国如指臂使,何况治家?”杜留究竟是郎君,被一个使女再三抢白,虽然自矜风度,到底声音冷了下来,淡淡道,“再说此处除了十二郎,便是你我,你自己不说出去,却又有谁知道?”濯袂却道:“奴自幼伺候十二郎,自知郎君是君子,奴自己也不会做自毁名声之事,可七郎就说不定了,长安谁不知道七郎交游广阔,或茶余饭后,或酒酣耳热,七郎自以为多情的提上几句奴,奴只是杜家使女,可不是女郎,怎禁得起七郎惦记?”“你这使女却也好笑,我不过逢场作戏,赞你一句,你这般如临大敌,倒仿佛我对你真的上了心一样。”杜留游戏花丛多年,风流之名满长安,还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冷遇,若这么说的是个与他身份相若的女郎,或者是倡家之女,他心情好时,或许还不以为忤,甚至调笑几句,但濯袂在他眼里身份不过如此,又还是杜拂日的近侍,加上此刻他着实有点疲惫,却只觉得扫兴,淡淡道,“七郎我与人畅谈,要谈也是起码谈错娘那等美人,你生得至多算清秀,还入不得我的眼。”“若是如此,奴拜谢七郎之恩。”濯袂被他讥诮容貌寻常,并不恼怒,反而露出一丝庆幸,恭敬的行礼拜谢,换了笑眯眯的神色道,“七郎虽然风流,却是极守信的,答应了的事,自不会反悔,奴却是放心了。”杜留见杜拂日好整以暇的在旁看着,面上有些挂不住:“十二郎,你不想与我多言,直说便可,何必教了这伶牙俐齿的使女来扫我颜面?”“我几时教她这样回答你的?”杜拂日瞥了眼濯袂,淡笑着道。濯袂闻言,脆生生的对杜留道:“这番话可不是十二郎教导奴的,奴打小的夙愿,自当尽心竭力,除去一切阻碍!”“你打小的夙愿是什么?”杜留听了,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是嫁个舅姑宽厚的夫婿?”“自然是的。”濯袂强调道,“而且是声名清白的嫁出去!所以七郎下回过来,那些饴糖也似的话儿,还是存着说与旁人听去罢!”待濯袂去盛鸡汤,杜留颇为无语的望着杜拂日:“我梦唐风气开放,你自己守身如玉也就罢了,如何连身边使女都调.教得三贞九烈,如此古板无趣,叫我一见之下,以后都不想来了!”“濯袂这样不是我教的。”杜拂日摇头,轻哂道,“我身边的使女乃是伺候茶水,洒扫院屋之用,可不是给七哥你闲来无事,过来调戏的!”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丰淳更新时间:2012-5-6 7:45:13 本章字数:2907端午之后,元秀悄然回到大明宫,换了一身衣裙,便去紫宸殿请罪。丰淳批完一本奏章,才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问道:“赛舟好看么?”元秀自知理亏,道:“臣妹知错!”“为何去观澜楼,那里的位置可不是最好的。”丰淳眯起眼,将朱笔放回笔架上,接过鱼烃递上缓和场面的一碗蒙顶,悠然道,“——听说你对杜家十二郎很感兴趣?”“杜拂日箭技很是出色,臣妹建议他投考武举。”元秀听他这么问倒是松了口气,她只是欣赏杜拂日的才华罢了,因此立刻坦然下来。丰淳打量了她片刻,道:“你还欠他一首诗?”元秀惭愧的点了点头,他不由好奇道:“杜拂日的诗才居然叫你无从下笔?他的诗呢?”“我交给人去裱起来了,他的字也写的不错呢。”元秀听出他语气里已经没了愠色,心头一喜,立刻撒娇道,“五哥你瞧,我虽然私下出去玩了,可也给你发现了一个文武全才嘛!”丰淳笑意僵了僵,才道:“你很喜欢这杜拂日?”“不过是觉得他虽然寂寂无名,但才华却极佳。”元秀上前扯住了他袖子,道,“而且气度极好,倒是许多郎君不及的。”“哦?他气度怎么个好法?”丰淳颇感兴趣的问道,元秀眨了眨眼:“昨日席上崔大的表弟柳折别,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当众泼他一身酒水,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换了衣裳之后,继续入席,终不使众人不欢而散——若是我,就算不泼回去,也非拂袖而去不可!”丰淳笑了笑:“谁敢泼你酒水?”一旁鱼烃凑趣道:“阿家金枝玉叶,谁敢无礼?何况阿家花容月貌,谁又下得了手冒犯呢?”“那杜家十二郎听说是杜家五房这一代唯一的嗣子,而且生的可也不差。”元秀笑着道,“别说城中的郎君们了,就是女郎,本朝以来,又有几个是怯懦的?此人倒有些娄氏之风!”丰淳淡笑:“娄氏之风?有道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娄氏宽仁隐忍而胸襟广阔,然对吐蕃、契丹皆有战功,其人刚柔并济,后世倾慕效仿者虽多,可要说真正与他同等之人,若当真有,那倒是社稷之福了。”元秀说的娄氏指的是本朝高宗皇帝时人娄师德,字宗仁,此人早年得中进士,授江都县尉,时扬州长史卢承业便许他为台辅之器,他本是文官,但后来吐蕃有变,朝中招募猛士拒边,娄师德旋即应募,从军西讨,屡有战功,后来高宗皇去世,武周篡位,使娄师德主管营田,积谷达数百万斛,武周时候许多名臣皆遭废弃或迫害,然娄师德因才干极受武周赏识,因此嫉恨者甚众。当时他的弟弟出任代州时,娄师德特特告诫他凡事忍让,其弟便道:“有人唾面,洁之乃已。”娄师德却觉得仍旧不够,所谓“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便是唾面自干一词的来历。这个词后世逐渐变成了不知羞耻与无耻之尤的同义,然起初却是反映出娄师德胸襟之广的。元秀用娄师德来比较杜拂日,可见她对这杜家十二郎的印象之好。鱼烃不由暗自皱眉。“五哥若是不信,何不召他进宫一试?”元秀趁机道。丰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温言道:“昨日在开化坊外,司徒王展家中女眷车马忽然出了些问题,据说恰好被你碰见了?”元秀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正要随口应个是,接着推荐杜拂日,却瞥见丰淳身后鱼烃一个劲的使眼色,复看丰淳面上似有笑意,眼神却冷若寒冰,顿时打个寒战,乖巧道:“臣妹只是恰逢其会,而且王家的马车并未撞上来!”“你若是喜欢出游,朕几时拦阻过你出宫?”丰淳翻脸好比翻书,脸色一沉,拍案大怒,“如此轻车简从,就算不遇歹人,重五之日,道中车如流水,人比草木,你可知道每逢这等佳节长安、万年两县会报上多少意外之事?”“你离宫时说的什么?端午恶日,欲为母后并八弟祈福!昨日宫中赐宴,皇后当众赞你纯孝娴雅,妃嫔命妇一派附和之声,结果才几个时辰后你就从芙蓉园施施然观舟回来,撞见了李夫人!”“我见是李夫人所以并未停留就离开了,她未必瞧见了我。”元秀下意识的分辩了一句,却被丰淳怒气冲冲的打断:“那么你从芙蓉园里出来时所搭乘的那个市井孩童呢?你可知他底细可知他来历?若他乃是刺客,或欲对你不利,薛娘不在车中,连采蓝采绿都不在,你打算怎么办?”元秀悄悄瞥了眼他身后的鱼烃,见对方正杀鸡抹脖子的使着眼色叫她赶紧闭嘴,她立刻乖乖垂手站好,摆出恭敬的姿态聆训。鱼烃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看似恭顺的低下了头,只是嘴角却抽了抽——那日元秀公主缠着丰淳替她拖下薛氏,丰淳焉能不知她所谓去清忘观祈福只是个幌子?又岂能真的放任她把侍卫、贴身宫女,并薛氏全部丢下,只带着于文融并一个小道童出去乱跑?只怕这位阿家还不知道,清忘观中那叫守真的道童,早在她还没回宫时,就将元秀当日的经历、一言一行,皆详细整理,缚于信鸽腹下,送到了紫宸殿。元秀刚刚回到珠镜殿,这边丰淳也才堪堪看完……鱼烃多低了低头,免得叫元秀看到自己抑制不住上勾的嘴角。那边丰淳究竟心疼妹妹,将御案拍得震天响,如此声势,最后却只罚元秀将《史记*袁盎晁错列传》抄写十遍,又象征性的罚了她一个月的例钱,便沉着脸叱道:“给朕回珠镜殿去好生反省!”元秀嘟了嘟嘴,想想确实自己不对,怏怏的应了个是,有气无力的告退下去。她一走,鱼烃赶紧呈上一碗乌梅饮,丰淳抬手扯松了衣领,方才的怒气却消散得无影无踪,反而露出一丝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戏谑之色:“那杜拂日当真如九娘说的这么好?”“回大家的话,奴也未见过,但其父杜丹棘当初英年早逝,颇使长安惋惜。”鱼烃道,“杜丹棘在世之时,传说工诗擅射,而且举止风流,在长安的声望不在如今的崔风物之下,杜家五房因他一人压倒其余诸支,那时候杜青棠却是如今日的杜拂日一样寂寂无名的。只是此人享寿不永,去世之时不过二十七岁,这杜拂日是他的遗腹子,平生从未见过其父,出生后不久,其母阿韦也因思念杜丹棘辞世,杜青棠便将他接到膝下抚养——若这杜拂日像杜丹棘,却也担当得起阿家的赏识。”“这样就好。”丰淳微哂,“虽然杜青棠只有两女而无子嗣,冲着这杜拂日杜家五房唯一嗣子的身份,杜青棠便不可能不护着他,此人越出色,不仅杜青棠,整个杜氏也会为他出手……”他一口饮尽了盏中乌梅饮,接过鱼烃递上的帕子擦了擦额角,“就是不知那贺夷简在长安的胆子有多大?”鱼烃殷勤道:“奴这就把消息传给贺夷简?”“先不必。”丰淳摇了摇头,“此刻九娘才和杜拂日见了一面,贺夷简虽然骄横,却并不卤莽,他现在知道此事,最多上门去警告一番杜拂日罢了,这杜拂日连当面泼酒之事都能若无其事的忍下来,又何况是私下里的威胁?日后他到处避着九娘走,九娘对他如今还只是欣赏,并无男女之情,他若有意避开,以九娘的傲气也自不可能继续寻他,如此两人就见这么一回便无交集,又如何能够激起贺夷简的妒心,借他之手收拾杜氏?”鱼烃听了,沉吟片刻,试探道:“大家既有意挑起贺夷简之妒心,为何不让阿家直接从宫中去观澜楼赴宴?或者以教导阿家骑射的名义召那杜拂日进宫?毕竟如今长安皆知宫中正在相看驸马,坏不了阿家名誉的。”“若是如此,朕又如何能够弄清楚,朕那个看似清心寡欲的清忘观观主的姑母,究竟在想什么呢?”丰淳森然一笑,“当初她与杜青棠之间是否有私情,可是连宫里都传遍了的!”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飘风骤雨惊飒飒更新时间:2012-5-6 7:45:13 本章字数:4114元秀郁闷的回到了珠镜殿,吩咐采绿研墨,采蓝铺纸,薛氏端进一盘才中井里吊起来的葡萄,深紫色的果皮上面兀自凝结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笑着问:“五郎给了你什么惩罚?”“五哥要我把《史记*袁盎晁错列传》抄十遍,还罚了我一个月的例钱。”元秀一边接过采蓝递来的金跳脱缠起夏衫的袖子,一边闷闷的说道。看她这副满腹委屈的模样,薛氏眼带笑意,面上却道:“是吗?我倒想起来了,你竟叫你五哥帮着说谎蒙我!我还没有罚你呢!”“大娘!”元秀幽怨的叫了她一声,拿起书来,指着道,“不抄完我怕是出不了宫,去不得原上练习骑射呢!大娘还要再罚我,秋狩时丢了大娘的脸可不能怪我!”薛氏伸指一点她额:“念着五郎已经罚了你,这回我不与你计较,再有下次……”她哼哼两声,把葡萄往她面前一推,嗔道,“看你这一头的汗!就算急着抄完去给五郎消气,好歹也顾惜些自己的身子,且吃几颗葡萄。”元秀把书放下,走了过来,薛氏亲手剥了给她,这葡萄是从遥远的西域传来,颗大如卵,色如玛瑙,入口甘美,她一口气吃了十几颗,薛氏顿时就要拿走了:“井水湃过究竟性凉,九娘只顾着贪图口腹之欲,仔细晚上闹肚子!”遂唤了人打进水来给元秀擦手,又拿帕子拭了唇角,这才叮嘱道:“你去抄书罢!”自己端了葡萄走了出去。元秀回到了案前,采绿已经将一砚墨研得几近粘稠,元秀才拈起一支紫毫,便想起了观澜楼上尴尬一幕,不觉咬了咬嘴唇。她刚刚下笔,却不防窗外一道紫电掠过,接着轰隆一声——瓢泼大雨,毫无缘故的洒了下来!采蓝和采绿反应奇快,忙不迭的一左一右,一把关上了窗,就这么短短片刻,元秀面前的宣纸上面已经飞溅进了十几个豆大的雨点儿。随着雨势,天色瞬然之间就黯淡了下来!犹如将夜。“阿家寝殿的窗快快去关了,各处都检查一下。”采蓝走出书房去吩咐,外面的小宫女们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雨吓得不知所措,被她一番斥责,才知道该去做什么,一时间珠镜殿上下忙作了一团。薛氏将葡萄送到庖下转回来,正见元秀和采绿一起收拾着案上笔墨纸砚之物,便问道:“可是把东西都弄湿了?”“只有上面的几张纸。”元秀道,“这雨下得好生突然。”“只可惜迟了些。”薛氏惋惜道,“今年关中少雨,春耕之时虽然遍挖沟渠究竟因时辰的缘故未能缓解太多,如今已经是五月,荠麦早已冒了头,这场雨固然能够叫它们长得健壮些,但那些枯死的苗株却究竟不能发生了。”元秀被她的话提醒,也想起来自己封地之事,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两张纸交给采绿:“晋阳那边……”“属官被罚,换了一批人,又安抚了百姓。”薛氏这么说着,眉宇之间的忧色却不见减少,叹息道,“那里本是李家龙兴之地,历任属官本不敢过度贪墨,可如今啊……”“总比至今无雨好吧。”元秀对农事并不很了解,望着因骤雨而黑暗下来的室中,轻轻道,“或者这场雨下了,五哥那边也不必为农事太过忧虑呢。”采蓝带着人检视了殿中,因天色在这短短时间之内黯淡得犹如夜晚,珠镜殿的各处不得不点上火烛,她叮嘱了众人注意避火后,擎了灯到书房来,对元秀道:“阿家,这会天色晦暗,不如明日再抄写,免得伤了眼睛。”元秀思忖了下便应了,问道:“可有哪处的窗开着不打紧的?这雨下得这样大,看看也好。”“莫如上二楼?奴记得东南向有处窗是恰好避着这个方向的雨的。”采绿立刻道。大明宫的殿宇都分层,这珠镜殿旁也是有楼的,元秀既然不抄书了,便带着她们登楼观雨,那扇窗开了,一阵急风先入,吹得楼里帐幕几乎飘到了屋顶上,复缓缓坠下,暴雨冲刷泥土所带起的独特的清新之气亦席卷而入,东南方向恰是太液池,晴日的时候可以眺见池平如镜,岸上杏林如烧,万紫千红,再远处蓬莱山仙姿秀色,山上凉亭……此刻却只见黑压压的天色下,银亮的雨丝仿佛没有尽头般,怎么落也落不尽,一片的茫茫之间将视线尽都遮蔽,别说蓬莱山,连太液池都看不到了。俯瞰是被飞溅的雨丝模糊的大地,只觉混沌,仰望是阴沉郁懑的天色,却望不到雨丝牵连之处。这一幕看得久了,逐渐觉得世间万物在这一刻犹如不存,只余小楼,与楼外混沌的天与地,寂静难言。这场雨来势突兀,下得浩大,足足近一个时辰,才意犹未尽的散去阴霾,露出原本明朗的天色——西斜的日轮还挂在了西移的位置,稀稀疏疏的雨点却不时打过芭蕉、桂叶,发出悦耳的脆声,看似天高云淡的头顶,不时传来压抑低沉的滚滚之声。雨后新霁,不知是极目的枝叶都为水所冲刷洗净格外鲜亮,还是有了方才若深夜般的对比,竟觉得虽然时近傍晚,天光却明亮得使人不敢逼视。“幸亏阿家端午前去了清忘观祈福,今日才回宫里,若是在宫中过了端午,今日少不得要去原上练手,正正赶上了这场雨!”采绿忽然想到了一事,拍手称庆道,“这雨下得这般突兀,事前半点儿征兆也没有,这会在外面的人,在城中尚可,或许来得及寻到避雨的屋檐暂栖——若在原上可就惨了!”薛氏也颔首道:“这倒也是,九娘毕竟是金枝玉叶,究竟福泽深厚。”她们说了这半晌不见元秀回答,不由诧异望去。却见元秀一手托腮一手捏着袖子,正若有所思的俯瞰着太液池畔,仿佛在苦思冥想着什么,猛然站了起来,吩咐道:“采绿,笔墨拿来!”…………………………………………………………………………………………雷雨乍起,长安城外毫无防备的游人确实都吓了一跳。线娘抬起头来,吐了吐舌头道:“这雨……呸呸!”她才说了两个字,舌头都被砸疼了,忙不迭的住了声,对面一干人中的妙娘便淡淡一笑,道:“雨是无根水,有什么脏的,你这使女该不会是故意当面相唾吧?”“便是唾到你家郎君面前也是应该的。”线娘对着她扮了个鬼脸,“我家女郎……”“行啦!”李十七娘依旧是很干脆的语气,但人却懒懒的靠在了马上,两边使女才斗了一句嘴,她身上单薄的夏衫已经差不多湿透了,足见雨势之大,杏子红单丝罗质地绣芙蓉对花并彩羽雀鸟锁渐深一色绛缘的半臂虚虚垂着,里面的牙色短襦却紧紧贴住了皮肤,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材,云鬓被发湿后有些下堕,面上妆容自然是保不住了,她索性拿出帕子就着雨水全部擦掉,即使素面,依旧是弯眉秀目,绝对当得起时下最苛刻的美人标准。雷雨,旷野,美人,勾勒出一幅楚楚之态。然而与她相隔不过两步处同样骑在马上的贺夷简紧闭双唇,目光平平的看着李十七娘身旁的中年男子,却对这一幕香艳之景目不斜视。被他盯住的中年男子心头暗恨,面上却带着笑意,拱手道:“六郎,既然在此巧遇,不如一起寻个地方避一避雨,顺便谈一谈近来之事?”隔着瓢泼雨幕,如线娘这样的随从已经难以睁眼,只见贺夷简轮廓模糊,但声音却清楚明了,甚至还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十七娘如何也到长安来了?李世叔竟也舍得!只是拓拔文锦,十七娘乃李世叔掌上明珠,你带她出来,也不瞧一瞧天色,若是淋坏了,可怎么对世叔交代?”不等那中年男子拓拔文锦回答,他已经吩咐起了妙娘:“你与师如意送十七娘回去!”他说得理直气壮,俨然此地并非长安,而是河北,自己出游时撞见了未曾好好照料李十七娘的幽州随从,看不过眼出手协助一样。拓拔文锦正要忍怒回话,李十七娘却脆生生的开口了:“六郎这是怕了我吗?”“十七娘又不是母老虎,我为何要怕你?”贺夷简笑吟吟的道。“既然如此,为何才一见面便忙不迭的想要打发我走?”李十七娘收起已经被胭脂染红的帕子,慢条斯理道,“我就算是母老虎,有夏侯浮白在,莫非还能吃了你不成?”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之中的不屑却是人人能够听出。贺夷简生性骄傲,虽然知道她这是故意激将,也不禁淡笑了笑:“那十七娘请自便!”“十七娘,这雨太大,还是寻个地方暂避罢。”拓拔文锦见状,策马到了李十七娘身旁低声道。“贺夷简不肯去避雨,就是指望借此叫我承受不住,自己离开。”李十七娘偏过头,声音低低的,借着雨幕掩护,对面的贺夷简只见她唇齿微动,却听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她告诉拓拔文锦,“我岂能如他之意?何况如今已经五月,这雨再大又如何?回去喝碗姜汤驱一驱寒气便是了。”拓拔文锦知道李十七娘自来被李衡所宠,她所认定的事情,连李衡都不敢强自逆转,只得无可奈何的退了下来,懊悔自己今日没有准备马车前来。“十七娘是什么时候到长安的,竟也不先告诉一声,好让我去接你?”拓拔文锦退下之后,李十七娘复与贺夷简对视,片刻后,后者缓缓道。李十七娘悠悠说道:“也没有太久,之所以没有叫六郎去接我,却是怕耽误了六郎,毕竟你我也算是青梅竹马,叫我怎么忍心坏你的事呢?”“哦?”听她这么说,贺夷简略松了口气,语气也随意起来,“这么说十七娘到长安来是另外有事了?不知道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尽管说便是。”他语气里面的庆幸拓拔文锦听得分明,不由死死握住了马鞭,跟在李十七娘身后一干人如李九郎等人都是怒气填膺——“自然是有的。”李十七娘仿佛笑了笑,“我在幽州时听说了今上的胞妹、贵主元秀有倾国倾城之容、国色天香之姿,在河北,人人都说我是一等一的美人,却不想听到了贵主的名声,心中好奇,所以才想跑过来见识见识……听说六郎先到长安,与这位贵主却是极熟的,不知道六郎能不能念在咱们自小的交情上,为我引见贵主?”贺夷简嘴角的笑容顿时消失,顿了一顿,才淡淡道:“十七娘,须知坊间有俗谚,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这块玉佩可不是我父亲硬从贺世伯那里抢来的,却是世伯他硬塞给我父亲的才对。”李十七娘听了,也不生气,在怀里摸索片刻,取出一块佩玉,此玉色泽剔透,在间或掠过的一道紫电之中,尤其显得光润生辉、翠色欲滴,佩玉雕做了常见的流云百福款式,中间是六只展翅相连的蝙蝠围成一圈,中心处嵌着一颗赫赫生辉的赤色宝石,外圈却是层层叠叠的祥云,云纹犹如如意,连绵不绝,绵绵不断,取的乃是如意长久、福无止尽之意。这块玉佩本是贺之方随身佩带之物,后来当作了贺李两家的婚事之凭,当众解下给了幽州节度使李衡。没想到李十七娘这回到长安来,竟也带了过来。贺夷简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淡淡道:“我想取回这块玉佩,不知道十七娘要怎样才肯?”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折若木兮应徘徊更新时间:2012-5-6 7:45:13 本章字数:3825“叔父寻我?”靖安坊内玢国公府,杜拂日缥色宽袍,飘然入了书房,却见杜青棠正踞于案前,一脸促狭之色,翻来覆去的看着一张薛涛笺。见杜拂日进来,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的。”他松手时加了一句,“宫里使人送来的。”杜拂日不置可否,接过便要转身离开,杜青棠咦了一声,怪异道:“这位贵主我也不是没见过,确实是个美人——但我一直认为拂日你的性情坚毅,绝非美色所能轻易迷惑之人,什么时候竟沦落到了与那贺夷简一般的格调去了?”“端午时元秀公主代玄鸿元君至观澜楼赴宴,席上裴二十四娘相邀我与她互赠诗句,我写了一首赠道者,她当时因事耽搁,此刻应是补上前欠。”杜拂日任凭他调笑,神色波澜不惊,“叔父若是想看也可,只是不经贵主准许,莫要将贵主之作擅自泄露的好。”杜青棠怒道:“我方才未拆你的信笺已经不错了!”“叔父可不像这种人,我若没猜错,想必宫中前来传信之人一定叮嘱过,这封信笺必须我才能拆吧?”杜拂日似笑非笑的看了眼他。“……贵主已经派人另外告诉你了?”杜青棠气势顿时一弱。“不,叔父几次戏弄贵主,我想贵主未必肯再信任叔父。”杜拂日好整以暇的笑了笑,伸指在信笺上一划,顿时露出里面一方浅妃色笺书,边缘处晕出朵朵深一色的桃花,带着一抹瑞麟香气,笺上以魏碑塍写着一首七绝,题为答杜十二郎。骤雨初晴兀隐雷,曲栏杆外光复回,趁有余辉不惜力,折若木兮应徘徊。杜拂日看罢,淡淡一笑,递给了在旁觊觎已久的杜青棠。“也不知道是贵主自己写的,还是宫里哪位才思敏捷的女官代笔?”杜青棠还没看,先嗤笑了一声,接着便噫道,“你告诉过她你的字?”他语气里有点惊讶。却见杜拂日摇头:“当然不可能。”梦唐沿袭古制,男子二十及冠,由长辈赐字,女子十五及笄,乃有字。不过也有例外,如杜拂日虽然才十七之龄,但他的字却是早早就定了下来,只不过只有寥寥数人知晓,等他满二十后加冠再公开罢了。他的字,正是——若木。“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杜青棠神色复杂的吐出一句离骚,怅然道,“当初你出生时,先帝堪堪登基,年方而立,然他早年为太子时,王太清本支持曲才人所出的深王登基,曾在先帝饮食之中放入异物,后虽经耿静斋之父医治,终究亏损了御体!登基的时候,先帝已经时常觉得疲乏,不堪劳碌——我为你取拂日为名,其实便是祈望上苍能够念天下黎民,增明主之寿,君臣同心,除阉奴、匡李室,收兵戈,止边患,复南北十道三百六十州之繁荣昌盛!重现贞观之万国衣冠拜含元的荣光!”“先帝知道此事后,特以御笔书‘若木’二字,为你之字。”杜青棠合起红笺,淡淡道,“此事宫中应该只有邱逢祥才知道,听说他和贵主并不亲近,这位贵主……倒真是巧了!”杜拂日平静道:“拂日之典并不多见,由此想到若木者并不奇怪。”“她对你颇为赏识。”杜青棠意兴阑珊的坐回案前,“听说,这位贵主在居德坊里购进了一所宅子,里面住了一个从前在教坊里的翩翩美少年,名叫穆望子。自住进去后,深居简出,犹如外室,贵主不时也会亲自过去一趟,长安坊间私下里都议论,说这位贵主虽然美貌,却大有平津之风——”“贵主私闱,非君子所言。”杜拂日淡淡道。杜青棠摆了摆手:“我现在没心情说笑……是这样的,那叫穆望子的少年郎身份有些特别,我这么说吧,他与丰淳小儿逼迫我及杜氏的原因有关,原本当年文华太后之事,宫里若有意若无意都是瞒着贵主的,但她既然出面庇护起了穆望子,总能够听到些消息,知道当初郭氏族没,是我一力主张!所以,她这般赏识你,未必打什么好主意。”杜拂日不由失笑:“叔父以为我会因一首答诗动了追逐名利之心?”骤雨初晴兀隐雷,曲栏杆外光复回;趁有余辉不惜力,折若木兮应徘徊——单看诗句字意,俨然是在说昨日那场大雨骤然而来,晴后半天兀自雷声滚滚,实际上却也是在暗喻杜氏如今的情形:宪宗皇帝时候,使杜青棠为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军权政务,皆委其手,信任无比,那时候城南杜氏是何等的荣耀辉煌?然而宪宗皇帝一死,继任的丰淳便急不可待的夺去杜青棠身上除了玢国公外所有头衔职位,又对朝中杜氏出身的官吏、亲近的姻亲频频打压,可不恰如骤雨之来?所谓初晴,便是指杜青棠辞相、朝中杜氏差不多都请退后,丰淳看似对杜家不再追究,然而初晴之中犹自隐着雷霆待发——年初丰淳召回杜野至今未予理睬,长安诸族嘴上不说,心里焉能不知,这是丰淳腾出了手,打算继续收拾杜氏了?接下来一句“曲栏杆外光复回”,却是一语双关,既感慨若丰淳执意追究下去,去天尺五的城南杜氏会不会因此成为本朝余光一瞬,即将湮灭。联系下文的两句,却是在建议趁着如今丰淳还未动作,不如尽量展示才华,引起丰淳爱才之心,也许尚能够折若木以拂日——延续杜氏的荣耀!这首诗技巧并不高明,然而借景喻事的手法却用得恰到好处。杜拂日固然看过后神色不动,但他乃是杜青棠一手抚养长大的,内心的期盼、少年心中的愿望,他这句失笑之语下面掩藏的试探,杜青棠这样曾执政一个庞大帝国的人,焉会不知?只可惜他知道,却必须阻拦。“名利?我们杜氏乃城南望族,你身为五房唯一嗣子,生来便不会缺少名利,哪怕一生不入仕途,凭着我们五房的祖产,也委屈不了你。”杜青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只是因我之故,这些年你虽然习得文武双全,却不能施展抱负,别说你如今正当年少,就是我这个年纪又何尝不觉得心头郁愤?然而忠臣常有而明君不常有,圣人因文华太后之故对我恨之入骨,你若贸然出头,他必定要陷你入万劫不复之境,以报复当年我坚持处置郭氏!”“我知道你不怕死。”杜青棠在这番话里,似苍老了许多,“但我五房如今惟你一子,何况你此刻入仕,绝不可能一展所长,反而会牵累姻亲与其他几房……甚至连韦造都可能因此被拖累。”书房之中一时间寂静一片。“叔父放心,我并无意答允贵主。”杜拂日默然半晌,低声道。杜青棠见他允诺,这才松了口气。杜拂日回到鹿剑园,挥退上来伺候的濯襟、濯袂,取出红笺一字字的细看,旖旎的色泽与代表了信笺主人身份的瑞麟香气面前,他所想到的却是方才杜青棠就自己的字的来源所说的那番话,嘴角不由缓缓勾起一个苦笑:当年,宪宗皇帝因杜青棠有为梦唐“折若木以拂日”之心,特赐若木给自己为字;如今宪宗皇帝的女儿,贵主元秀却在不知前事的情况下,同样书此典故相劝自己——为了杜氏。他不由想起前几日韦造私下来见杜青棠,其时他在旁奉茶,听见这位舅父、如今的宰相用疲惫的语气讲述着已经让朝中烦恼了一季的农事:“……诸渠干涸,苗不得水,大片枯干而死,原本上田多在望族与宗室之手,永业田多为良田,民中多为下田,田间之井,几在上田,由此中田、下田越发贫瘠,哀声遍野,未知入秋之后民生何处?杜工部尝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还是玄宗皇帝时,有开元盛世的底子……如今……”本朝初年的时候实行均田制,当时唐律规定:凡十五岁以上男子可分露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而妇人减半为露田二十亩。所谓露田即是正田,不栽树者,曝露于天,是为露田,与供休耕的倍田相区分。露田的分得者去世或者年逾七十时,便归还官府,重新分配给后来者。但桑田可以为世业田,不须还官,只是在分得桑田后,须在三年之内种上规定的桑、榆、枣树。若是在不宜种桑的地方,则男子给予麻田十亩,妇人给予麻田五亩。原本所分的桑田依旧可以保留,只是要充抵掉应受的倍田份额。这是正常的家庭。而对于只有老小癃残者的人家,其户主按照男子应受额的半数给予。这是避免其劳力不足,荒芜田地的缘故。民田的还受,每年正月都会进行一次。在土地不足的地方,满十五岁的成丁应受田而无田可受时,就以桑田来充数,若还不足够,便从其家中的受田里的已受额中匀减出若干亩给新受田者。因此时的耕种全凭人力,偶尔才能借助于牲畜,所以土地充裕之处,居者不许无故迁徙,不足之处,才可以向空荒处迁徙,但不许从赋役重处迁往轻处。土地富余之处,民可以随力所及借用国之荒地耕种。园宅田,良民每三口给一亩,奴婢五口给一亩。因犯罪流徙或户绝无人守业的土地,收归国家所有,作均田授受之用,但首先授其近亲。在起初的时候,这种制度伴随着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的出现,然而——达到应受额的,不准再受;超过应受额部分,可以出卖;不足应受额部分,可以买足。这只是其一,其二是——耕牛每头受露田三十亩,一户限四头。另外奴婢受田与良民相同。所以宗室望族、贵胄豪富,通过奴婢、耕牛大量受田,地方守宰按官职高低授给职分田,这还是初时。到了武周后期,以权势肆意侵夺良田,甚至逼迫平民,以下田易上田、巧取豪夺之风几乎是举国为之!而安史之乱后,因国库空虚,苛捐杂税层出不穷,藩镇林立之余,赋税犹山……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农事历来为国之本,曾经繁华昌盛引蛮夷万里来朝、千官所望、万国争拜的长安,早已在数百年来惯常的奢靡里腐烂成旖旎的沉沦……杜拂日将红笺收入往常与友人往返的匣中,想到大明宫中那位尊贵的公主的回信,眼中有着淡淡的笑意:杜野回都至今不得圣人召见,几乎是被彻底的遗忘了,长安望族皆觑清楚了丰淳的意思,默默之间就与杜氏划下了界线,端午宴上,杜七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纠缠到了崔风物出面向汪岳打探都未得到什么消息——折若木以拂日,如今究竟是哪一个更需要呢?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任秋更新时间:2012-5-7 7:45:28 本章字数:4213钦天监为昌阳公主卜出的吉期是五月廿四,其时关中已经炎热,梦唐崇尚丰腴之美,昌阳公主美艳之名长安皆知,在临近婚期的时候,哪怕只穿了薄薄的里外三件纱衣,兀自觉得难以承受,含冰殿上因此冰盆不断,四下里密竹细编的帘子终日低垂,又使了几个力大的宫女轮流打着扇才好些。她的生母杨太妃上了年纪,越发虚胖起来,倒比昌阳还要惧热些。丰淳对这位庶母一向不冷不热,她又不像崔太妃那样有博陵崔氏为依仗,太极宫中这时候湿热难捱,远不及大明宫通透舒服,尚宫局固然不会缺了她的冰盆,可却照样闷得慌,因此借着女儿即将下降,不时往大明宫来指点一二。这一日她正细细的看着昌阳的陪嫁单子,梦唐的公主们一向备受宠爱,昌阳又是丰淳登基之后头一个出嫁的,婚事还是宪宗皇帝所定,无论是宫中还是礼部自然都委屈不了她。杨太妃看得很是满意,指着单子上面的一对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道:“此物当初我曾在先帝的内库里面见过一回,那时候纪美人正得先帝宠爱,看中了想要,先帝却没有答应,我本以为如今的大家会把它们留给元秀,没想到竟给了你。”自文华太后去后,因宪宗皇帝未再立后,虽然宫务交给了当时的王惠妃处置,然而卢丽妃、崔华妃,都与王惠妃一样,出身五姓七家,且各有宠爱在身,并且后两位好歹至少还有个女儿,还是长女,王惠妃却只是抚养了元秀,所以即使她在宫中朝上都有贤德的名声,到底难以压制后宫暗地里的种种争宠之风。杨太妃便是其中翘楚,她得势时连卢丽妃都不放在眼里过,更不必说只生了云州公主的纪美人。当年纪美人向宪宗皇帝讨要这对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未成,虽然大失颜面,可其他人也没得到,一直放在了内库里面。却没想到如今内库到了丰淳手里,他居然会拿出来给昌阳添妆,虽然纪美人已经辞世多年,杨太妃还是觉得心头畅快。昌阳公主听了,也来了兴趣:“父皇待后宫素来大方,竟会舍不得给正得宠的纪氏?”说着就叫人拿上来看看。吩咐下去,不多时,修绢手托漆盘,小心的呈了上来。掀起盘上遮蔽的锦缎,昌阳不由眼睛一亮,却见眼前一对金杯杯口外侈,器壁内收,弧形铆钉之下另有金质箔片托护,将之固定于杯身。整个杯身都被仔细的打磨,凑近细看,便可察觉腹身上密布均匀的细纹。器腹光滑,四对如意云头纹将之一分为四,中间各有一朵精致团花,团花由锻打的金箔所制,巧妙的贴在杯腹上,花蕊各是一颗米粒大小却艳色夺目的赤色宝石。团花及如意云头纹最外缘却是密密麻麻的小巧金珠。杯下同样有四个云头纹,外侧皆附有金珠,内沿嵌着青、赤、黄、黑、白五色宝石。衬托着刷过一层清漆的乌檀木托盘,当真是灿烂夺目,令人不忍释手。“果然是好东西。”昌阳公主看罢,赞叹道,“五哥真好!”“先帝内库里的好东西可不少,连你都得了这对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不知道将来元秀公主下降,大家会给什么呢。”杨太妃见四周只有修绢一人,有些酸溜溜的说道,“上回你婚期才被提起,她送来贺你的那株‘火树银花’珊瑚树,就是我的私库里面,也统共就那么一株,原本是打算给你做压箱底的物件的!”昌阳公主原本心情甚好,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微微蹙了下眉,随即轻嗔道:“母妃,元秀是五哥的胞妹,还是嫡出之女,念着文华太后的份上,五哥待她格外好些也是应该的。”“先帝可也不是不疼你……”杨太妃侍奉宪宗的时候就是个爱拈酸吃醋掐尖要强的,这会做了太妃兀自有些不肯安分,才欣慰昌阳得了好东西,转念想到了丰淳岂会委屈了元秀,顿时就嫉妒了起来,“当初文华太后去世后,她的陪嫁与历年所得的赏赐皆封起来交给了大家收着,昭贤太后自己没有子嗣私下的爱件儿也少不得将来陪给元秀,这两位娘家皆是名门望族,郭家现在固然不在了,当年可也是郡望一方的门第,单是两位太后的东西就足够撑出长公主的排场来了,何况还有大家的私心在里面,说起来你可还是她姐姐呢,就是平津公主当年下降的时候,先帝……”昌阳因对崔风物极为满意,恨不得早日下降,以求长相厮守,在这些上面就没太多计较心思了,听杨太妃越说越不像话,打断道:“修绢把东西先收下去吧——顺便着人去庖下问一声,昨儿中宫送过来的瓜果可有湃好的?若有切一份上来与母妃消暑。”修绢答应着托着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下去,她刚刚出去,外面修联却进来了,屈了屈膝,方道:“阿家,宫门前有人自称是齐王府长史,欲求见阿家!”昌阳与杨太妃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惊讶:“他叫什么名字?”“来报信的内侍说叫陈秀。”陈秀确实是齐王在长安的府邸中的长史,为人精明能干,跟随齐王已经多年,齐王去封地前特特把他留在长安,足见信任与倚重,这些年来陈秀虽然不时借着送些东西进宫的名义与杨太妃母女通着消息,但却鲜少会亲自拜谒宫门求见,可见定是出了事。昌阳公主当机立断,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把他领过来。”修联答应一声,奉令去了,杨太妃担心儿子,连修绢呈上的冒着丝丝凉气的瓜果都没心情看一眼,担心的问昌阳:“你在此处消息比我要灵通——这几日朝中可有什么事情?”“端午后天降暴雨,缓了农事……”昌阳迷惑道,“这是好事啊。”母女两个猜了半晌也没猜到究竟,只得压下狐疑等待陈秀。好在修联不久就带了人来,陈秀年约四旬,容长脸,八字眉,皮肤微黎,体态略显肥胖,穿着褐底团花圆领纱衣,头戴软幞,也不知道是天气炎热又从前朝一路走来所致,还是紧张的缘故,圆领下面一圈的衣襟俱被汗水浸湿,呈现出玄色来。他进了含冰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气,再一看殿上分呈的冰盆,不由舒了口气,赶紧欠下身,对殿上拱手为礼:“下官参见太妃、贵主!”“起来吧,不必多礼。”杨太妃惦记着齐王,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回太妃、贵主。”陈秀站直了腰,目光微垂,苦笑着道,“郎君在平康坊酒后失手打死了人,长安县令将事情上报三辅,偏生如今的京兆尹是孟光仪!”孟光仪此人乃是宪宗年间的进士三甲之一,原本论才学理当占魁,但因三甲之中另外两人都是年长他至少十数岁,此人其时年少俊秀,宪宗特特点为探花,跨马游街的时候,被时任御史的张明珍看中,先下手为强,将自己的侄女张氏许配给了他。张明珍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但其弟就是如今的国子监司业、韩王之师张明珠,南阳张氏虽不及五姓七望,但这几代皆出耿直忠义之士,可谓是一身傲骨,最爱干的就是犯颜直谏并弹劾贵胄。孟光仪能够得张明珍青眼,可想其人性情。此人在长安坊间的官声极好,民皆呼为孟郎,以示亲近之意。京兆尹位列三辅之一,看似风光,其实最难为不过,在汉时此位就有辇毂之称,即天子车轮之下,过近矣。长安城中望族如林、高官如雨,甲第朱门鳞次而排,寻常一个庶民身后绕上几圈说不定就与哪个名门相关,加上还有大批宗室贵胄,盘根错节,人事错综复杂,一件最最平凡的盗窃案,查起来都胆战心惊……本朝有人曾感慨“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因此许多人宁愿做着散官,或者降级外放,也不肯干此职。而孟光仪自任京兆尹以来,至今已经足足七年有余,朝中还没有谁能够从他面前说到一件事的情份!也难怪,能够被齐王委托留在长安主持的陈秀,也会迫不及待的进宫来求助,原本以他的身份,这件事情若是落在了长安县的手里,只需拿王府的帖子去说一声,都未必要他亲自出面,自然就会将人放出来,可现在人和案子都移到了孟光仪手里,就是齐王亲自过去都未必能有这个面子!杨太妃和昌阳公主听了大吃一惊,前者先顾不得孟光仪,怒不可遏的一拍桌子,叱道:“秋郎怎么会在平康坊打死了人?他才多大居然就知道去勾栏之地了?你们究竟是怎么照拂郎君的?还是谁故意指使,叫你们引诱他小小年纪流连脂粉丛中免得碍了人的眼?”杨太妃这番话疾言厉色,问得陈秀额上汗如雨下,竭力分辩道:“郎君身边的人都是大王所遗,皆是老实的,怎会劝说郎君去那些地方?只是郎君独自在别院难免无趣,又是年少好事的时候,倒是与左近几家的儿郎时常结伴出游,或者被他们引诱有可能,下官因重五大王未曾得诏回长安,代为处置人情往来,着实忙碌了几天,重五过后又将圣人所赐之物清点之后安排送往封地……有一段时间不得空去探望郎君,哪知今日方打算明日抽空前去,郎君身边的小厮就叩门求见,下官知道后,赶到长安县衙,才知道郎君已经被孟光仪带走,这事——”“好啦,你先坐下吧。”昌阳公主终于开口圆场,吩咐修联呈进一只月牙凳,赐了陈秀坐下,隔着席位轻轻拍了拍杨太妃的手,低声道,“三嫂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子,母妃和三哥再怎么疼爱秋郎,难不成还会夺了钊郎的世子之位给他?三嫂虽然不喜欢秋郎,但她如今带着钊郎跟着三哥在封地,秋郎又从来不到她面前去碍眼,何况三嫂出身望族长孙氏,如今长孙家虽然不及本朝初年时,到底是文德皇后的母族!事情没弄清楚前,母妃何必先把话说出来,传了出去,说母妃你为了一个私生之子罔顾一府正妃,反而是给秋郎招三嫂怨恨!”杨太妃还想说什么,但被昌阳公主这番话却堵的住了口,她们说的秋郎,自是齐王李付的私生子,因是在李付娶妃前就生下的,生母出身卑微,所以不被承认,加上齐王妃长孙氏进门后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接着诞下了齐王的嫡子李钊,这秋郎便连李姓也冠不得,随了其母姓任。齐王妃长孙氏对丈夫的这个私生子自然是极为厌恶,然而对于杨太妃与昌阳公主来说,任秋出身再不光彩,也是齐王的骨血,所以平素里多有看拂,也让长孙氏除了不许他进王府外,其他地方也不敢动什么手脚,这才平平安安的活到了现在,连带王府的长史陈秀也不能不把他的安危放在心上,一知其落难,立刻进宫来求助——这样最后就算救不回来,那在齐王面前也好交代了。梦唐李室自称老子后裔,崇尚道家,道家养生,讲究先天元精,出自华池,即两肾之间,有道是精为形之基,生儿育女,强身健体,莫不以此为重。任秋年方十四岁,与云州公主同岁,按着道家的说法男子二八一十六岁才算元精稳固,他这个年纪就流连青楼,身体心智都不齐全,勾栏之地的那些儿手段随便使几样出来,说不得就要一头栽进去,何况是长安最负盛名的平康坊?在那里一年半载的出来连个命都没有了,也难怪杨太妃听见任秋去了平康坊便登时大怒,立刻疑心到了齐王妃身上。昌阳劝住了杨太妃,复看向了陈秀,问道:“你说你赶到长安县衙时秋郎已经被孟光仪带走,可打听到他究竟是偶然撞见了孟光仪,还是长安县令去禀告的?”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京兆孟郎更新时间:2012-5-7 7:45:28 本章字数:3922端午翌日的暴雨后,像是为了弥补春耕时的雨水不足一样,连着数日虽然未再有那天的骤然倾盆,但也淅沥个没完,站在珠镜殿上俯瞰太液池,倒有些像是到了书中描绘江南的意境。元秀昼夜赶工,终于在几日内将丰淳布置的罚抄任务完成,她生长宫闱,每日所用都由尚宫局供应,区区一月例钱的惩罚自是不放在心上,十遍《史记*袁盎晁错列传》皆以魏碑工整塍写,元秀亲自恭恭敬敬的呈到了丰淳案前,见他神色不置可否,讨好的一笑:“五哥今日可忙?”“你又想出宫?”丰淳一针见血,端午之事算是被他拿住了把柄,原本元秀出入随意,如今四门皆得了丰淳口谕,不许随便放她出去,元秀如今正对骑射热络着,宫里靶场到底是死物,而且绕着麟德殿前开阔处跑马又怎比得上在原野上面驰骋的欢快?这会迫不及待的抄完了书过来献殷勤,用意不问可知。鱼烃面色庄严的侍立在丰淳身后,看着元秀的目光却有笑意。“秋狩……”元秀才提了一个开头,丰淳便不客气的打断:“皇家狩猎,按规矩各人随从所猎之物也可归主人所有,有薛娘在你身边,你丢不了什么脸!”这一条元秀其实也知道,但是随从猎得的与自己亲手所得终究是两样,何况她这样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人,难得努力学习一件事情,兴致头上,那是最热情不过,听了丰淳的拒绝,立刻换了一副哀怨的模样,上前拉着他的胳膊撒娇道:“五哥五哥,我每日待在珠镜殿里,人都要闷死了,再说这回我也不甩开侍卫,也带着大娘,便许我出去转一转罢!上回在芙蓉园不也没事么?”“你还要说没事?”丰淳哼了一声,问鱼烃,“那封奏章呢?”鱼烃忙道:“奴收着。”“取来给她自己看!”丰淳道。鱼烃给了元秀一个同情的眼色,便转到旁边的架子上,取过一本奏章捧了过来。元秀莫名其妙,丰淳虽然疼爱她,但本朝有武周、韦后,并太后镇国公主与安乐公主这些人的例子在前,玄宗皇帝之后,帝女们虽然依旧备受宠爱,能够干政的却几乎没有,因此元秀虽能随意出入紫宸殿,可丰淳案头的奏章文件,她却是从来不碰的,朝中之事,丰淳向来也不会告诉她。如今还是头一回拿奏章让自己看……元秀忽然觉得有点不妙。她定了定神,打开奏章,却见劈头就是一句“臣张明珠弹劾贵主元秀诓以祭祀文华太后,实为赴重五之日杜氏之约……”,她顿时哑然。“张明珠怎会知道我端午在观澜楼?”看完这份弹劾的奏章,元秀啪的一声合上,不解的问道。“其子张献当日也在楼中为客,加上你在那里遇见的人还少么?崔风物、柳折别、裴家女郎……”丰淳瞪了她一眼,不阴不阳道,“这一份还是说的最轻的,御史们连不孝的指责都出来了,贵主打算怎么办啊?”元秀二话不说,把奏章往鱼烃手里一塞,移动脚步到了丰淳身边,抓着他的袖子跺脚道:“五哥!”“……我已经告诉他们,你是在端午前一日就抵达观中祈福的,端午之日赴约也是我所知道的,只不过皇后弄错了,漏听了前一日三个字,我已罚她三月例钱。”丰淳任她纠缠半晌,才哼了一声,道。元秀松了口气,随即尴尬道:“这岂不是叫五嫂平白背了个黑锅?”“她是你嫂子,长嫂如母,替你担待些,也是应该的。”丰淳不以为然,话锋一转道,“你这段时间都兴兴头头的跟着大娘练习骑射,听说在原上的成绩却不很好?”这句话却正是问到了元秀的心坎上面,她在靶场中的几率也算可以了,奈何猎活物时却鲜有中者,就算偶尔射中也常常被其带伤逃走,实在是郁闷之极,自端午那日听了杜拂日的建议,她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原上尝试一下,却没想到被丰淳一直关到了现在,连忙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多加练习,秋狩里面,我可还想给五哥争一争脸面呢!”丰淳正要回答,殿外金吾卫却进来一人,恭声禀告道:“圣人,京兆尹孟光仪于丹凤门外求见!”“孟光仪?”孟光仪在京兆尹之位上已经待了七年,除了上朝外,他每回求见,都只有一个缘故,丰淳继位以来,他先后求见了五次,每次都在朝中引起一场纷争,这回听到他又要求见,丰淳本能的揉了揉额角,暗自叹了口气,道:“传!”元秀在旁露出失望之色,正要怏怏离开,谁知丰淳却招手叫她走近,低声附耳道:“你先不要离开,且去侧室待着,让鱼安源陪着你,一会若他过来禀告你到了,你从另一边绕到殿门进来。”元秀闻言,眼睛顿时一亮,抓着他袖子问道:“那我出宫之事……”“……准了!”丰淳见她见缝插针,哭笑不得,挥袖道,“你快下去吧。”元秀得了他的应允,心头大喜,也不停留,带着采蓝、采绿向旁边的侧门走去,这间侧室本是堆放着一些书籍卷轴的地方,靠近北面有一套桌椅,除了与正殿连通的门外,在西南角却也另外开了个小门,便是丰淳所言一会叫她绕到正殿门口的途径。鱼安源沏了一壶蒙笋,请元秀坐着等待,元秀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搬起凳子,悄悄移动到了门边,接着又将那门开出一条细缝,从中偷窥。鱼安源唇齿动了动,却听元秀低笑着对采蓝、采绿道:“我还从未见过五哥这样头疼一个人,京兆尹不过是从三品的官吏,居然能够叫五哥要留我做挡箭牌……待我好好看一看这位孟尹的能耐,学得一二分,回头不怕五哥不答应我的要求!”“孟郎为官清廉公正,常常为了黎庶敢与贵胄相抗,事情往往闹到最后需要大家出面收拾,所以大家才听到他求见就头疼。”鱼安源究竟是在丰淳身边伺候的,闻言低声解释。“哦?”元秀还想问什么,然而那孟光仪来得极快,这么点时间,就已经经纵街,穿含元、过宣政,至紫宸殿外大声求见。只听殿中丰淳道了个宣字,鱼烃对殿口处的金吾卫使个眼色,外面便进来了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吏,身穿紫色大科缭绫圆领官袍,腰用玉带勾,十三銙,佩金鱼袋,手持牙笏,侧望过去,但见软幞下浓眉大眼,一张脸不怒自威,门后元秀眼珠转了一转,便见孟光仪行了礼,丰淳着他起身赐座,紧跟着又吩咐人端一盏乌梅饮来让他解一解暑。孟光仪却道:“谢陛下赐饮之恩,然臣有急事要奏,不敢就饮,还请陛下先听臣禀!”丰淳已经做好了朝中再起波澜的准备,淡淡道:“你说吧。”“臣今日按例巡视长安、万年两县,至长安县中时,恰逢一件命案,因犯者年少,长安县令特呈于臣知,哪知臣一审之下,案犯却极为张狂无礼,自称乃宗室弟子,不但要求立即当堂将之开释,还要求臣等下跪赔罪,以金帛贿之,方不追究臣等有眼无珠之罪,因此臣将其带回京兆尹衙看守,使人查访之下,此人所言,倒也并非全是虚假,因此臣特来请示陛下,此事该如何处置?是否交与宗正寺?”“并非全是虚假?”听说是宗室惹了事,丰淳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处置宗室总比处置长安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望族要好,何况孟光仪说案犯年少,就算要回护,也大有文章可做,只是……就算是年少,长安长大的宗室,如何会不知道孟光仪之名?落在他手里,不但不知收敛,居然还敢当堂大闹!也不知道年纪究竟小到了什么地步,如此愚蠢!丰淳心中暗骂了一声,注意到孟光仪话中的漏洞,“此人是谁?”孟光仪不动声色道:“此人自称乃齐王长子,但臣查到他的名字却是任秋,据说其母本是长安孀妇任氏,曾侍齐王,一年后诞下任秋,后齐王娶长孙氏为妃,任氏与他便一起住进了齐王所置的别院内——因其身份是在长安县衙中当堂嚷出,臣虽然使人堵了他的嘴,当时堂上观者甚众,如今恐怕已经传扬出去……”门后元秀举袖掩口,神色古怪,采蓝、采绿对望了一眼,皆是暗叹:这孟光仪好生促狭!齐王有这么一个私生子,又是公然放在别院里面,连其生母都安置着,宫里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任秋的出身放在那里,齐王虽然碍着王妃没有让他姓李,但连杨太妃与昌阳公主都对他照拂有加,可见他的血脉之可信。齐王如今膝下统共只有二子,任秋与李钊,这任秋固然没有名份,好歹是他第一个子嗣,若齐王知道此事,必定要设法营救,别说齐王,就是宫里的太妃、昌阳公主也不可能坐看孙子、侄子就这么给人抵了命。孟光仪的为人,长安上下皆知,任秋落在他手里,除非丰淳降旨,否则齐王和昌阳公主再加一位太妃,也休想阻止他按律宣判。因此若要救下任秋,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将人从孟光仪手里要出来,弄到别处再斡旋。因任秋是在长安犯案,孟光仪身为京兆尹,正是其职权之内,好在任秋另有一重身份,那就是他的生父是齐王,按制宗室子弟若有触犯国法之处,当由宗正寺处置。只是任秋虽然流着李家的血,却因为齐王妃反对的缘故,从任姓而非李姓,这一点叫孟光仪抓住了把柄,抢在所有人之前来找丰淳,把任秋自己将身份当堂嚷出之事告诉了丰淳,还故意提及宗正寺——这等于是逼着丰淳在皇家声誉与任秋之间做选择。全长安都知道任秋犯了命案,也知道了他乃齐王长子——若这时候任秋不按律判断,坊间议论可想而知!丰淳若要吩咐将他交给宗正寺,必定要承认其血脉与身份,这等于是坐实了宗室子弟仗势杀人之言。若不承认,人自然脱不了孟光仪之手。而任秋的身份,显然无法与整个皇室的名誉相比,尤其是年初的时候,平津公主已经让皇室的公主们大大丢了次脸,如今宫里还有三位到了年纪开始挑选驸马的公主,其中还有丰淳最为疼爱的胞妹,孟光仪不相信丰淳会为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还是私生的侄子,罔顾宫中三位名正言顺的金枝玉叶!只要丰淳没有保这个侄子的意思,那他必定会不承认任秋的身份,原因很简单,反正都打算按律判了,又何必再搭上皇家名誉?甚至丰淳还会再治他一个假冒宗室、污蔑李唐的罪名!如此,孟光仪等于是拿了丰淳做挡箭牌,丰淳不承认,杨太妃、齐王、昌阳公主都承认也没办法,宗正寺不上玉碟,任秋身份始终不清不楚。到时候这些人若是去寻孟光仪,后者大可以轻描淡写的搬出丰淳的话:“圣人从未说过李家有此子。”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迷神阁更新时间:2012-5-7 7:45:28 本章字数:2813这边元秀正掩着口评断着孟光仪,平康坊里,一贯车马如流的迷神阁却大门紧闭,冷冷清清,后院里秋十六娘面沉似水,她身上穿着半旧的绫子格藕荷色半臂,低至腰际的领内露出一抹绛色诃子,下系绿罗裙,长发匆匆的挽了一个抛家髻,斜插了一支猫眼银簪,面上脂粉未施,眼角便能够清楚的看到了舒展出去的细纹。在她身后侍立着柔娘,这个秋十六娘精心调教长大的花魁如今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她那张芙蓉粉面,一双玉手藏在了鹅黄团花交领夏衫的窄袖内,乖乖的站得笔直。秋十六娘下首依次坐着几人,最近的乃是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圆脸长眉,皮肉虽然已见松弛,但眉目依稀可见韶华之时的姣好,挽着云朵髻,髻上饰着好几件珠翠,直压得发髻整个向脑后坠去。她身上穿了朱膘底绣蝙蝠纹理续绛色衣缘的夏衫,下系着一条靛青粉绶藕丝裙,腕上一连串的金镯子,稍微一抬手就是一阵叮当响,面上还带着昨日残妆,是飞霞面妆,额上贴着飞燕花钿,描了八字重眉,新月斜红,点杏靥,唇上作着半边娇的样式。这是秋十六娘的下属之一,迷神阁中若来了寻常客人,皆是此人出面招呼,她从前也是此阁里得意过的人,如今故人见了还唤一声云娘子。云娘子年长畏热,四月末的时候到哪里都会带上把扇子,如今自也不例外,但顶着秋十六娘冷冷的注视她把手里新绢做面、象牙为柄,请了长安最最风流有名的杜七亲自作画提字的团扇都快捏断了,却怎么也不敢摇上一摇,见秋十六娘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视线的意思,嗫喏着道:“十六娘,我……”“究竟是谁去官府报的信,查出来了么?”秋十六娘不紧不慢,又问了一遍,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然而此刻在这里的都是熟悉她之人,怎会听不出这平静之下隐藏的磅礴怒意?众人皆是一颤,随即继续沉默。“从昨日到今日并无人可怀疑。”云娘子跟随她多年,此刻见秋十六娘问了之后虽然人人发憷,但那双刀锋也似的眸子始终盯着自己,只得把心一横,道,“官府的人进了莺娘的院子我才知道了是什么事!”秋十六娘一声冷笑:“你们做的好啊!做的很好!平康坊里面有多少馆阁?”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面被凤仙花汁染得犹如鲜血,淋漓欲滴,一个个的对着众人指了过去,咬牙切齿道,“这些馆阁里面又有多少家比得上咱们迷神阁?左也不出事,右也不出事,偏生事情出在了咱们家!可笑的是,官府上门来拿人了,咱们才知道是哪个院子里出了事,出的是什么事!况且到这会,京兆尹都把孟大锁走了,你们居然还是一头雾水,连是谁悄悄去报信把事情闹大都不知道!回头咱们上上下下都死光了,怕到了地下,一个个也都是糊涂鬼!”“十六娘,此事实在蹊跷,坊间开门做生意的有几个不在县衙里面按眼线的?咱们与长安县衙的关系可不差,就是京兆府那边,除了孟光仪,其余的参军也不是没得过好处,这一回居然毫无动静就有人直接上门来拿人——”云娘子下首一人沉默到此刻,似一直在深思,忽然说道,“而任大郎自从半年前上门见到莺娘后,便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差不多每过两三日都要来一次,听莺娘身边的人说,这任大郎年纪不大,心思却花俏,嫌人在左近碍事,每次来了都把她们远远打发开去,他惯常一来就会待满了一日才走,咱们阁里都已经知道了他这点习惯,不到时候谁会去故意打扰?所以此事恐怕内有玄机!”“有玄机的不只是这一件!”像是被提醒了一下,在此人对面的榻上正襟危坐着一个帐房模样的男子,懒洋洋的道,“这任大郎正值年少,方晓男女滋味,遇见的又是莺娘这等老手,他到阁中来这半年,缠头之外,为莺娘花费了多少,咱们心里也都有数,这傻小子若不是被他母亲压着,怕是早就不顾一切的为莺娘赎身带回去了,瞧他平日里将莺娘看作了心儿肝儿也似,究竟是如何舍得动莺娘的?官府的人进内收拾时虽然不叫咱们进去,可我趴在了院墙上面觑了一眼——莺娘的尸身都快被砍烂了,若没有深仇大恨,只是一时失手焉能如此?”秋十六娘主持迷神阁多年,从教坊瑟部部头到一阁之主,见多识广,几个属下只是略谈了两处疑点,她便想到了点子上,问云娘子:“我记得莺娘在半年之前,任大郎还没有来时,仿佛有个相好,在阁里颇住过几日,后来因春闱落榜回乡去了,莺娘为此还闹了几日,被你收拾过一番才肯继续接客……如今已是五月,莫不是那人为了参加明年开春之试,又回来了?”她虽然没说明白,但在座的都是精明之人,如何不知其意?当下负责管束、教导阁中女子的云娘子摇头道:“那人我还记得,他若是再登门怎会认不出来?何况任大郎迷恋莺娘,阁中上下皆知,他虽然鲜少留宿,也不是天天都到,可所给缠头已足够叫莺娘单单伺候他一个,咱们探出他的身份后,也基本不叫莺娘见其他人,偶然有她从前的熟客,也是觑着任大郎不在时安排,任大郎每次过来,都会有人先去莺娘那边询问……她住的院子在阁子里面,从前那相好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会比划几下宝剑,又怎么和咱们阁子里的护卫比?想要高来高去,当咱们这里是媚娃馆那等寻常之地了吗?”“若不为嫉妒,任大郎为何要杀莺娘?”先前那帐房微微一哂,反问道。“这任大郎该不会是被冤枉的吧?”那深思之人道,“毕竟咱们都不知道莺娘院子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了莺娘的尸体被盖住抬了出来,任大郎则以案犯之名被带走——若他进去时人已经死了呢?”那帐房叹道:“如今咱们都被京兆府要求留在阁中等候传唤,却不知道任大郎在堂上是如何回答的?但他被带出莺娘的院子时可没喊过冤……不知道孟大会不会被放回来,还是会被直接收押……”“任大郎清白不清白,与迷神阁有何干系?”秋十六娘皱起眉,冷冷喝道,“何谦你是昏了头了,还有心思替任大郎着想?那任大郎的身世,长安其他人家不知道,从他包下莺娘起,咱们还没打听过吗?如今他在迷神阁里出了事,又落到了孟光仪手里,岂是好脱身的?到那时候,齐王、昌阳公主并他的祖母太妃,焉能饶得了咱们!”“那有什么关系,任凭什么皇亲贵戚,也要有命才能当……”帐房何谦不以为然,才说了半句,就被秋十六娘狠狠瞪了一眼,赶紧住了嘴。云娘子倒是明白秋十六娘所担心的,叹道:“这任大郎不过是齐王的私生之子,连李氏都姓不得,齐王妃自己又有嫡子,此刻还远在封地,未必有那个闲心千里迢迢的设计陷害他,若不是后院的关系,那就是有人要通过这任大郎,对付齐王了!如此,此局非小,咱们既然沾上了,可不是燕小郎君那些人能够解决的……”“这样还是好的,若此事不是为了对付他,而是为了对付咱们,那问题可就大了。”秋十六娘面沉似水,宣布道:“不管怎么说,此事既然在阁中发生,阁内必有问题,如今咱们出不了阁门一步,也是正好,把人都给我叫过来,一个个的查!挨个屋里给我搜!倒要看看,我这迷神阁,究竟谁那么大的本事,敢做内鬼做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是!”几人对望一眼,低头应允。待他们各自领命下去了,秋十六娘却叫住也想去帮手的柔娘,凝神了片刻,道:“你上回陪的那位贵客……”片刻后,柔娘神色郑重的出了厅门。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殿前交锋(上)更新时间:2012-5-8 7:45:42 本章字数:2166紫宸殿上孟光仪言毕,垂手静待。丰淳停下朱笔,似正要回答,殿门处忽然传来禀告声:“大家,元秀公主在外求见!”“五月暑热,阿家何等身份,怎能在外等待?还不快快请进来!”一旁鱼烃察言观色,连忙呵斥道。孟光仪眉头一皱,元秀公主不曾下降,自然是住在了后宫,如今居然从前朝过来,要么是出宫归来,要么就是故意赶来救场。不管怎么说,丰淳如果真心想要支持他按律判断任秋之案,这会都不该让元秀公主进来,而应该让公主暂避到偏殿才是,何况还来得这么巧!这么想着,孟光仪目光闪了闪,从座上起身,拱手道:“既然贵主来了,那臣先行告退。”丰淳却不敢就这么放他走,这孟光仪既然有骨气又有名望,如今他过来禀告说任秋当堂嚷出自己乃齐王私生长子的身份,使堂下听审之人与闻,还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会若放他出去,自己又未给他一个明确而满意的答复,想也不用想,只要孟光仪出了宫,满长安都会知道齐王私生长子惹下命案还当堂大闹了!到那时候,皇家才是真正的骑虎难下,丰淳自不肯落到那种地步——故意散播消息以逼迫皇室让步,这种事情别人不敢干,孟光仪可未必,这个南阳张氏的得意女婿秉承了其岳家一贯以来的习性,最是宁死不屈,最爱干的就是犯颜直谏,若不是京兆尹之职委实非常人所能担任,这孟光仪虽然耿直,但除了不畏权贵外,将京兆府治下二十三县都治理得井井有条,况且有他坐镇,如今长安的纨绔子弟皆收敛了许多,到底还是功大于过的,丰淳早就想升了他的官职,免得头疼。“无妨,爱卿且在一旁,朕见过了九娘再说。”丰淳开口留住了他,梦唐风气开放,男女之防并不重,外臣别说当着皇帝的面见公主,就是周围只有侍者偶然遇见停下说几句话也没什么。所以孟光仪听了丰淳的话,也只是站起了身。这时候殿外元秀施施然的走了进来,天气炎热,她的夏衫甚薄,藕荷色单丝罗下隐约可辨香肌玉骨,胸前束着织成柳绿底掐金丝芙蓉花诃子,下系杏子黄罗裙,臂上搭着樱草纯色长帔,这些也还罢了,只是孟光仪目光锐利,一眼看见她跨过殿前门槛时裙底鹅黄云纹圆头宝履底沾了一片树叶,他认出这是大明宫中太液池畔种的杏叶,若是元秀公主是从宫外归来,就算到了同样有杏林的地方去,下车时也定然会被身边宫女发现从而弄掉。孟光仪顿时明白了她的来意,心中暗自提防。元秀身后跟了大宫女采蓝、采绿,嘴角含笑,步伐轻快,进了殿门,看到孟光仪,才分明怔了一下,像是压根没想到紫宸殿上还有臣属在一样,神态转换之间天衣无缝,这一幕落在丰淳和鱼烃眼里自是暗暗赞许,却不想孟光仪早已觑出了破绽,元秀这会演得再像他也不相信。孟光仪待她向丰淳行过礼,才弯腰拱手,淡淡道:“微臣参见贵主!”“不必多礼。”元秀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笑吟吟的对丰淳道,“五哥你怎么还在这里?害我在宫门处等到了现在!”她这么一说孟光仪浓眉顿时皱起,却听丰淳恍然大悟道:“与孟卿说着话竟然把答应的事忘记了!”说着很是为难的看向了孟光仪。孟光仪心下一哂,面色却依旧从容道:“既然如此,那臣请先行告退!”他匆忙而来禀告任秋之事,如今又很好说话的走人,打什么主意实在太明显了。丰淳暗示元秀过来搅乱,岂肯就这么让他如愿?丰淳笑得温和,抬手道:“爱卿且慢!朕记起来了,爱卿当年也是弓马娴熟,如此正好。”孟光仪正摸不着头脑,元秀却明白了自己兄长的意思,眼中不由划过一丝笑意,果然丰淳接着便道:“九娘为了秋狩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练习骑射,虽然有薛娘子从旁指点,怎奈何一直都进展不大,前几日朕就答应要为她挑选专人教导,免得在秋狩之中颜面无光,只是这几日政务繁忙,一时间将此事忘记,今日孟卿在此,朕就将此事交给爱卿吧!”说着就吩咐下去,“孟卿匆忙入宫,想必弓箭等物都不齐,还不快快去取一副新的来,赐予孟卿?”说着对元秀介绍孟光仪道,“九娘可知,这是京兆尹孟光仪,字照容,乃是先帝时探花,文武双全,当年先帝赐宴上,可是曾经一箭穿三柳,因此夺魁过的。”元秀立刻接口道:“多谢五哥,还请孟尹……”“陛下,臣有公务在身,任秋之案未结,不敢擅离!”她话还没说完,孟光仪便不卑不亢的打断了她,教导元秀公主骑射,谁不知道元秀公主端午之前就开始在乐游原上练起了手?丰淳这一手分明就是想要调虎离山,如今他陪着这位金枝玉叶出了长安城,回头任秋之案必定被弄得面目全非,什么人证物证那是想都别想了,说不得连京兆尹的大牢都会被翻个底朝天!京兆府若是有第二个孟光仪,能够在他不在时扛得住齐王府、昌阳公主、杨太妃,乃至于丰淳的压力,不将任秋交出去,他在坊间的官声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好了,人人都说京兆孟郎清廉忠义、断案不问贵贱,可长安城中有他这么好的名望的官吏七年来也就这么一个。孟光仪敢保证,自己前脚才出城门,后脚皇家就会将任秋从京兆府的大牢之中提出,藏到自己找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到那时候,想再把人抓回来,他可不认为皇家要是这么做了还会在给自己抓到人的机会。到那时候死无对证的,这个案子还能怎么办?“此案既然涉及齐王名誉,虽这任秋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皇家血脉,不如还是让宗室出面查个究竟,若是,自然归宗正寺处置,若不是,再交孟卿接手,如何?”丰淳知道他没这么好打发,被顶撞了也不生气,淡笑着建议。却是元秀自觉被扫了面子,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殿前交锋(中)更新时间:2012-5-8 7:45:42 本章字数:2695元秀的态度孟光仪并不关心,他听出丰淳话语里明显的为任秋预留后路,毫不客气道:“陛下,臣以为要判断任秋是否为齐王之子其实也很容易,齐王固然不在长安,但其生母杨太妃仍居于太极宫,而其胞妹昌阳公主也在大明宫内尚未下降,不瞒陛下,就在方才,齐王府的长史曾亲自为他赶到长安县衙探问消息,待听说人被臣带走,似乎也往大明宫方向而来,想必此刻,正在后宫含冰殿上向昌阳公主诉说经过吧?如此,这任秋乃齐王所出,恐怕可能很大!”“……”丰淳转头看了眼鱼烃,“使人去含凉殿上询问。”说是询问,其实不如说是通风报信,趁着丰淳把孟光仪拖在紫宸殿,京兆府中群龙无首,其他人不敢如孟光仪这般顶撞权贵,速速将任秋带走,然后事情就好办了。鱼烃侍奉丰淳多年,对他的意思自然心领神会,正要离开,孟光仪却不紧不慢道:“陛下,臣因这任秋身份特别,恐怕关在京兆尹的牢房之中不妥,所以方才进宫前,另换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臣一人知晓,若是太妃与贵主需要看到任秋才能确认其是否为齐王之子,还请陛下容臣出宫去带人!”鱼烃原本已经走到了屏风的边缘,闻言脚下顿时一个踉跄,差点没摔着了,幸亏附近一名小内监机灵,赶紧上前扶了一把,丰淳与元秀也是一阵无语,但见孟光仪神态自若,一脸正气凛然,丰淳只得暗叹一声,重新叮嘱鱼烃:“传昌阳公主并齐王府长史!”孟光仪连人都藏好了,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不给皇家包庇任秋的机会,丰淳到底还是要脸面的,自然不会在这里继续纠缠下去,只能先查下去了。这时候元秀忽然开口道:“五哥与孟尹究竟在说什么?”“此事与贵主无关。”孟光仪不客气的一句话堵了回来,他倒不是故意与元秀过不去,才这么一再的扫她面子,而是生怕元秀会借机搅乱局势,不等昌阳公主与陈秀被召来对质,为防万一,自然不肯给元秀任何可能的搅局机会。元秀面上顿时露出一丝恼色:“本宫虽然进殿以来只听得任秋二字,但从孟尹方才所言,这任秋可能会是本宫的三哥之子,若是如此,那也是本宫的侄子,怎能说与本宫毫无关联?难道孟卿的意思是本宫与三哥并非兄妹?!”“贵主,臣的意思是,正因贵主与齐王乃是兄妹,才应该避嫌。”孟光仪乃是探花郎出身,按着梦唐身言书判的四字选官标准,他不仅身材魁梧容貌俊伟,言辞上面亦是犀利如针,否则单凭一腔忠诚热血,也不至于让长安城上至九五至尊下至京兆府的小吏提到他都头疼万分了。元秀才抓住一点发作,就被他挡了回去,并且诘问道,“皇家血脉,非同小可,贵主这么说,似乎认定了这任秋是齐王之子?虽然齐王贵为王胄,然私下生子,且未冠父姓,终究不是什么美名,难道贵主私下得过齐王确认此子血脉?若是,那么臣以为也不必劳动昌阳公主并齐王府长史了,若不是,臣劝贵主莫要为谣言所惑,毕竟事关齐王声誉,也涉及到整个皇家李氏的名声,贵主以为如何?”这番话有理有节,元秀自小身份尊贵,所听的最多的就是谄媚与迎合,就是薛氏教训她,也是拿捏着分寸,如此被臣下几乎是指着鼻子教训不是,除了上一回的王子瑕,孟光仪这是第二个,她一双杏目瞪得大大的,手里捏紧了长帔,深呼吸数次才勉强镇定下来,想要开口驳斥他,但孟光仪这番话着实厉害,她一时间竟寻不到什么合适的措辞,便听御案后丰淳为她解围道:“九娘只说任秋可能会是,并未确认其身份,正如孟卿所言,皇家血脉非同小可,孟卿是误会九娘了。”“……”这样的回答元秀倒不是没想到,但她觉得这种回答分明就是在示弱,却见孟光仪露出恍然之色,一本正经的对元秀拱了拱手,道:“原来如此,却是臣误解了贵主之意,还请贵主饶恕!”他看似诚心的赔完罪,接着却又紧道,“臣方才那么说,也是为贵主好,毕竟任秋如今血脉未明,贵主身份尊贵,一言一行,皆牵动上下,若是因此引起判别失误,终究不美!”“孟尹有心了。”元秀气得咬牙切齿,“本宫不过是一介女子,倒是孟尹,身为京兆府之长官,掌京畿二十三县之黎庶,肩负如此重任,若是经常误解他人,却让本宫好奇孟尹平素到底是怎么办案的?莫非那些案犯都是孟尹误解之下抓入牢中,又在误解之中宣判下去的吗?”孟光仪不动声色道:“臣为京兆尹七年,按我梦唐之律,每年皆有刑部考官核查臣办之案,会同前因后果发往吏部得出结果,臣不才,七年考核皆为甲等,贵主若有疑惑,或者可以向刑、吏两部尚书查核。”“九娘……”丰淳正在思忖该如何处置任秋一案之事,见元秀倒与孟光仪真的计较起来,心中暗暗摇头,孟光仪若是元秀一个尚未及笄的女郎就能够驳倒,也不至于让他这个至尊都头疼了,这七年来孟光仪不畏贵胄门第,但凡撞在了他手里的案子皆是彻查到底按律判处……就算有南阳张氏的庇护,他所结的仇人也足够绕着长安城转一圈了,若没几分真本事,还能等到这会上殿来与元秀交锋,只怕连坟上青草都长过几苒了。想着昌阳反正也快到了,丰淳不忍心看元秀被他欺负,便想让元秀先行离开。谁知他才开了个口,元秀被孟光仪激怒之下灵光乍现,也不理会丰淳,指着孟光仪冷笑道:“你连续七年考核为甲等,长安孟郎在左近无人不知,连本宫在深宫之中也有所耳闻——那任秋为何在你面前还敢嚣张?”她这么一说,等于是承认了先前躲在附近偷听了,孟光仪早就知晓,如今也不戳穿,只道:“臣在坊间虽有些许薄名,然也非所有长安人氏都见过臣之面目,贵主方才不也是得了陛下提醒才知道称臣为孟尹吗?”“那么孟尹按例巡视长安县,想必也是许多人知道的了?”元秀眯起眼,“看来任秋是生怕此案撞不到孟尹手里吧?”方才孟光仪禀告之时,劈头就是“臣今日按例巡视长安、万年两县”,元秀急着反驳他,到底抓到了把柄——任秋在长安县衙的堂上傲慢无礼,是因为他没有认出一旁的孟光仪,这是孟光仪自己给出的解释。但孟光仪巡视长安县乃是按例,也就是说稍有留心者便可知道他今日的行踪,偏偏任秋在今日犯案被长安县衙抓去,顺理成章的遇见了孟光仪!丰淳、元秀这等宫闱之中长大的人,可不会相信什么凑巧,加上任秋的复杂身世,自然会想到了任秋乃是被人陷害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