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个素衣宫女挽着一只食盒进来,欠身行礼道:“奴婢璎珞,奉大家之命,特将丽妃亲手所制之鱼羹赐与阿家!”一个赐字才出口,采蓝等人都是眉头一皱,元秀冷笑一声,抬手就把银箸重重拍在了桌上!璎珞一惊,却听采蓝淡淡道:“阿家乃大家胞妹,大家自登基以来,每予物与诸王及贵主,谓阿家都是送而非赐,难道阿家今日邀大家用膳使大家心下不快,所以特以此言警告阿家?”采绿收到她眼神会意,不待璎珞接口,便接话道:“大家教训阿家,论理也无不妥,但来的不是甘露殿的宫人,却只是一个妃嫔侍者,莫非大家怨阿家至此,竟要以妃嫔贱婢相辱阿家么?”璎珞知道不妙,赶紧跪了下来:“奴婢知罪!奴婢刚刚奉丽妃之命赐燕窝与韩王殿下,再到阿家这里来,不知不觉说错了话,还请阿家饶恕!”元秀慢慢转了转面前的瓷盅,片刻才道:“大家今日疲乏,本宫暂且忍下这口气,明日晚膳,本宫亲口问个清楚去!”璎珞大骇:“阿家饶命!”今日赵丽妃诊出身孕,六宫不论心里怎么想的,总要派人甚至亲自去表示一二,包括东平、昌阳,连利阳公主的乳母都为她准备了一份贺礼,只是万春殿左等右等,却不见元秀公主的人登门,反而甘露殿那边的鱼烃得了一对白璧,赵丽妃犹如得意之间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好不愤恨!她认为这都是因为元秀公主自恃与丰淳同母,才不把她放在眼里,可当年阳信公主何尝不是与汉武帝同母所出?然送卫子夫入宫时亦执手叮嘱若富贵勿相忘记!因此方才丰淳让人给元秀送鱼,赵丽妃趁机暗示璎珞把这差使从甘露殿侍者手里接过来,私下叮嘱她给元秀些颜色看看。谁知元秀公主骄傲至此,连带她的宫人也这般强势,璎珞见她一定要计较,哪里不明白,不管丰淳是偏向赵丽妃还是元秀,她这个宫奴却都是死定了,丰淳偏向元秀,连赵丽妃都讨不了好,就算赵丽妃胜出,为了安抚元秀,丰淳多半会把事情都推在璎珞身上,从重处置。然而她求饶已经晚了,元秀眼皮也不抬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聒噪!”一旁采紫立刻吩咐外面宦者进来,一左一右,将她硬拖了出去,才出门,璎珞就没了声音,也不知道是被击晕,还是被塞住了口。正文 第八章 六郎更新时间:2012-4-13 17:42:34 本章字数:2444翌日春雨迟迟,犹如牛毛。一乘轻车经永春门出而东折,平津长公主的府邸建于常乐坊,距离南内更近,然昭贤乃是太后,按制丧礼自不可与太妃比,丰淳命如国丧,在太极宫正殿举行,她也只能来回奔波了。在兴庆宫旁南向,便是东市。常乐坊就在东市之东,道政坊之南,其实在昭贤崩前,元秀本是随她住着兴庆宫的,但昭贤为人严肃,不拘言笑,别说东市,就是平津长公主府,还是宪宗生前才随丰淳去过一回,她不得出去,采蓝这些近侍自也被留在身边,此刻听于文融在外面介绍,都不住从四面向外张望。采绿性.子活泼,又觑着元秀心绪不佳,有意引开她心思,便隔着车帘问于文融:“东西两市熙攘,为何如今却不闻喧声?”于文融还没回答,一旁采蓝已经在她手臂上用力掐了一把,采绿吃痛低叫一声,只听元秀淡淡道:“想是国丧的缘故。古礼国丧需臣下斩衰三年,至汉文帝时,以三十六日代三年,本朝高宗以来皆照此例,民间罢宴舞嫁娶事,市中自然受到影响。采绿暗暗后悔自己嘴快,采蓝见元秀本就不高的兴致又低落下去两分,便道:“阿家,前面就是常乐坊门了。”元秀答应了一声,就在这时远处却传来了兵丁喝道声,未几,车前的侍卫勒马过来,隔着车帘低声请示:“阿家,前面似乎是入都拜祭太后的节度使仪队,阿家打算如何?”“避在一旁吧。”元秀今日出宫本就不想招摇,所以连公主翟车都未乘,自然更不会与藩镇相争。侍卫得了吩咐,于文融不用多言,已经机灵的把车赶向道旁。这时候前方喝道声渐近,元秀侧耳听着,轻咦了一声:“是河北的使者吗?”“正是。”外面于文融没有车帘蔽尘,倒是看得清楚许多,道,“是魏博都防御史的队伍里。”河北节度使一个都没来,使者最高等级的就是这魏博都防御史。仪仗煊煊而来,沿途不多的行人纷纷驻足避让,有几个人恰好正在元秀车驾附近,故此元秀不许采绿揭起帘子细看,只听外面车马喧嚣,在车中甚至有震动之感,元秀奇道:“仪仗缓慢,何以车动?”外面于文融瞥了眼不远处的行人,含糊称呼道:“娘子不知,魏博都防御史未曾骑马,却是乘舆,舆用十六力士相负,观力士足下尘土,只怕甚是沉重,力士起动一致,犹如重锤擂地,故而地动及车。”“……”元秀听了半晌未语,待外面喧嚣声过去,于文融复驾车向道,她才问道:“如此大排场,可是宫中传召?”于文融小声道:“仪仗未至前,听方才对过的人道使者此行应是往……往平康坊去会友!”元秀在车中叹了一声:“昔年河北三镇兵骄将悍,由子代父,以侄承叔,犹如诸侯,曾迫德宗下诏罪己,如今一个都防御使连晤友都这般威仪,河北的节度使们,只怕俨然五州帝皇了!”于文融不敢说话,采蓝、采绿知道元秀心绪不佳,便任凭她借着此事发泄几句,哪知元秀话音刚落,于文融便惊呼一声,随即车帘被人一把掀起,有人叱道:“区区妇人,也敢妄议河北?!”此人与同伴原本就在马车附近,身手又极快,到这时候车前车后的侍卫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刀剑呵斥,然见那人已直逼元秀之面,投鼠忌器,竟是只敢劝说威胁,不敢上前。元秀身在车中无处可藏,也不屑于藏,推开想要挡在她面前的采蓝、采绿,昂然迎上掀帘之人的怒视,冷然道:“这便是三镇骄横妇孺皆知,难不成还想在长安城中禁悠悠众口不成!”那人掀帘前和掀帘时都是怒气填膺,待看清元秀后,怒火却如冰雪逢春般消失不见,此刻听了元秀针锋相对,居然目光转柔,温言道:“是在下卤莽了,敢问小娘子是谁家女郎?”元秀猜测此人应与藩镇有极大关系,说不定就是魏博都防御史此行所带的门客一类,对他恶感更甚,冷冷道:“你既知道卤莽,为何还不下去!”那人身后跟着数人,似是仆妇,闻言面有不忿,正待为主人叱骂,却被那人摆手阻止,复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元秀,放下车帘,却不肯就此离开,在外面再次赔罪道:“在下方才多有失礼,还请小娘子恕罪,不知娘子可否赐教门第?”“你不配知道!”元秀知他垂涎自己容貌,心头说不出的厌恶,再无好话。“六郎……”那人的随从中有人忍耐不住,却听那六郎哈哈一笑,自信道:“即使五姓七望抑或是去天尺五的韦杜,在下也不是登不了门,小娘子可也太小觑在下了!”元秀不去理他,吩咐于文融:“把他们赶开,别误了约好的时辰!”目送元秀一行远去,六郎兀自站在原地依依相望,却是压根就没把自己被驱赶之事放在心上,他身后的青衫随从无奈上前提醒:“六郎,那小娘子已去得远了,何况六郎若是喜欢,左右夏侯在此,刚才何必叫我们不得还手?那小娘子才带了八名马马虎虎的侍卫,加起来也未必是夏侯对手!”“胡闹!”六郎收回目光,笑骂了一句,悠悠道,“西都之中卧虎藏龙,听那小娘子口气不小,想必极有来头,这里可不是河北,再说我方才孟浪,已惹那小娘子不快在先,岂可火上浇油?”身后之人顿时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一人上前提醒:“六郎,临行之前,使君似乎刚刚接待过幽州来的使者吧?”“嗯?”那人轻咳一声:“使君对李家十七娘很是喜欢呢。”“李十七娘吗?”六郎仔细想了想,摇头道,“马上回去,飞鸽传信回魏州,告诉大人此事作罢!”另一人立刻出声劝阻:“六郎不可!三镇历来同进退,以婚姻相系,方才是长久之道,岂可为一不知身份的女郎而改之?”六郎吩咐完却听不到他这句话了,他津津有味的回想着方才车中惊鸿一瞥,不似梦唐惯常的奢靡浓艳,素衣木簪,雪肤玄瞳,眉眼之间给人一种清极的感觉,犹如朔雪漫漫里独自开到恣意的寒梅,那种骨子里透出的骄傲与凛冽,仿佛锋芒般逼人。那女郎梳的乃垂练双髻,表明她尚未婚配,加上她说话的口吻,随行的仆从,都表明身份不低……想不到这回到长安来,竟有这样的缘分。六郎笑了笑,吩咐夏侯:“去探听一下那小娘子的身份。”“六郎……”叫夏侯的人默不作声的抱了抱拳,转身离开,方才劝阻的人顿时垮下脸来,“使君定会恼郎君自作主张!”“无妨,我也不是第一次惹大人生气。”六郎不在意的道。正文 第九章 郑蛮儿更新时间:2012-4-13 17:42:34 本章字数:3208平津长公主府里撤去许多奢华之物,下人也都换了衰服,乍一看去十分冷清,家令卢涣早吩咐大开中门迎元秀车驾入内,至内院台阶处,采蓝扶着元秀下车,卢涣上前行礼,含笑道:“贵主可算到了,娘子已在内厅相候。”采蓝和采绿却觉得有些不喜,平津长公主虽然是姐姐,但怎么也该到厅下迎一下,毕竟元秀鲜少登她之门。只听卢涣引元秀登阶,口中又道:“原本娘子要亲至大门迎接,只是被承仪郡主缠住,故此吩咐某代迎。”“大姐何必如此客气。”元秀道,“蛮儿的风寒可好了?”昭贤太后论起来也算承仪郡主的庶外祖母,郡主理应服小功,但不巧她这段时间染上风寒,病得厉害,平津长公主心疼爱女,替她求了丰淳恩准可以不必参加。承仪如今十二岁,乃平津长公主膝下唯一所出,生父为平津前夫、荥阳郑氏子弟郑敛,而非平津如今的驸马韦坦,因此从郑姓,乳名蛮儿。元秀最近一次见到这个外甥女还是去年中秋皇室家宴上,虽然就比元秀小三岁,却被平津娇惯得俨然孩童。卢涣听元秀问起小主人,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嘲色,道:“郡主已无大恙。”这丝嘲色却被元秀恰好转头看见,心下奇怪,卢涣乃平津母族,范阳卢氏旁支子弟,是卢妃还在世时,因平津出阁,特意从娘家那儿要过来的人,深得平津信任,此人对平津的驸马也许只有尊敬没有忠诚,但对平津和平津的血脉,怎么也不该如此轻慢吧?何况元秀觉得郑蛮儿也许刁蛮了些,但论跋扈却还及不上平津。说话间已到了正厅,里面正传来叽叽喳喳的女子说话声,元秀没去细听,举步跨了进去,唤道:“大姐!”上首的平津长公主还没说话,郑蛮儿已经开心的跑了过来:“九姨!九姨!你瞧我养的飞郎如何?”她手一扬,一个半大不小的东西在半空张开利爪,低咆一声,当头就向元秀脸上抓下!采蓝、采绿吓得尖叫:“阿家快快闪开!”元秀也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手以袖遮面,采蓝用力将她推开,采绿试图张手去挡,却听郑蛮儿呼哨一声,那东西陡然收了爪子,软软的肉垫在采绿手上一蹬,借力跳到一边!等落了地,三人定睛看去,才发现此物皮毛斑斓,目光炯炯,似猫似虎,却是一头半大猞猁。“郡主好生卤莽!”采蓝想起方才惊魂一幕,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尊卑训斥道,“颜面于女子何等要紧?方才若伤了阿家,郡主将何以自处?”郑蛮儿辩解道:“飞郎是我亲手养大的,最听话不过,我叫它收了爪子,它怎么伤得到九姨呢?”见元秀面色苍白,郑蛮儿才有些愧疚,吐了吐舌头道,“九姨,真是对不住,我是只想同你开个玩笑。”“没事。”元秀脸色苍白虽然并非全因吓得,心下也有些微怒,但她自恃长辈,也不好为一个玩笑和外甥女计较,平津宠爱女儿惯了,方才还在那里等着看好戏,听到采蓝呵斥女儿,脸色就沉了下来,但转念一想,此事若传到丰淳耳中,郑蛮儿也有十二岁了,过两年就要相看郡马,万一李僔为此记恨……于是忍了忍,见元秀表示不计较,这才放下心,复笑道:“昨天九妹说要亲自过来,我特特让仙奴在水阁准备了筵席,九妹可要现在就过去吗?”见元秀微一皱眉,平津立刻想到了缘故,解释道:“只是摆在水阁,并未准备丝竹歌舞,也是看九妹自回了太极宫后整日里住在凤阳阁气闷,水阁边好歹能散散心。”元秀这才点头。水阁建在公主府内荷池中心,由一座九曲木桥与岸相连,这时候乍暖还寒,去夕的枯荷被公主府内花匠收割,徒留下干枯的荷梗在水面摇曳,池畔柳树初初发了一层蒙蒙新芽,恰如水阁三面所垂之帘,如云如雾,似腾似走,倒也可一看。水阁和桥相连的这一面,却是竹帘半卷,隐约可以看到阁中已有人在忙碌,想必就是仙奴了。平津当先带着元秀、承仪踏上木桥,阁中之人已经察觉,忙掀开竹帘迎了出来:“贵主到了么?”元秀听那人声音清越,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一个弱冠年纪的男子身着青衫,翩然立在阁前,面目姣好,犹如女子,肌肤更是细腻的叫采蓝采绿都有些自惭,靠近了甚至可以嗅到一阵旖旎香气,元秀顿时了然了此人的身份,再不去多看。“元秀已经来了,筵席备得如何了?”平津对此人甚是亲密,一边问着,一边上前携住他手,待都进了水阁,才介绍道,“元秀,这便是仙奴。”元秀对娈.童毫无兴趣,只冷淡的点了下头,平津看了出来,笑容略减,仙奴到底是以色事人之流,忙识趣道:“筵席已经备好,还请贵主与娘子在此享用,仆先告退。”“也好。”平津知道元秀性情高傲,若勉强留仙奴下来伺候,她不但不领情,到时候给仙奴难堪,反而坏了气氛,便安抚的拍了拍仙奴的手背,“你且下去盯着些他们准备。”仙奴含笑应了,眼波流转,勾得平津失了失神,才轻快的离开水阁。酒席已然设好,郑蛮儿自是坐在最下首,待采蓝采绿服侍元秀入席,她忙擎起酒樽来:“方才蛮儿卤莽,还请九姨不要和蛮儿计较!”郑蛮儿虽是孩童心性,本性却也不坏,元秀见她脸上满是后悔,那点微怒也随之消散,爽快的掩袖尽樽:“不过是开个玩笑,若不是我这几日累得很,反应迟钝,采蓝采绿也不会那般着急。”采蓝原本和采绿一起跪坐在她身后伺候,闻言忙移开数尺,俯身向郑蛮儿请罪,郑蛮儿吐了吐舌头,笑道:“你们是心疼九姨,本就是我的错,何来有罪?”元秀空腹尽樽,喝得有些急,轻轻咳嗽了几句,平津到嘴边的圆场话就变成了:“蛮儿好不糊涂,你九姨才坐下,你就迫不及待的劝酒做什么?”说着忙叫人把元秀面前的冷盘撤掉,开始上热菜来。梦唐时兴食鹿,头一道就是脍鹿炙,配着蒟酱,入口鲜美,平津介绍道:“这头鹿是宽之知道你来,亲自从豢养的鹿场里挑出来的。”“姐夫有心了。”韦宽之单名一个坦字,是“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中韦家的旁支弟子,比平津还要小上五岁,坊间传闻,平津长公主当年与驸马郑敛和离,他的功劳不小,元秀与这个姐夫没见过两回,谈不上熟悉与好恶,刚才进府没看到他,也未在意,此刻听平津特意提起,便客气了一句。其实这时候昭贤太后的哀期未过,即使昭贤只是庶母,此刻食荤也是不妥的,但元秀知道就是丰淳也未必会遵守此节,因此也无法指责平津的不是,酒过三巡,平津便直接问道:“九妹今日前来,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元秀早就想开口了,看了眼郑蛮儿,郑蛮儿好奇道:“九姨,为什么我不能听?”“蛮儿乖,刚才过来时看到那边迎春开得很好,你去为九姨折几枝来可好?”元秀避开她的问题哄道,郑蛮儿见元秀公然要支开自己,失望道:“好罢。”说着给平津使了个眼色。平津安抚的微微颔首,郑蛮儿知道这是母亲同意事后转告自己,这才高兴的走了。打发了郑蛮儿,又将水阁里伺候的人皆禀退下去,元秀思索了一下,清咳道:“大姐可知,昨日下午万春殿赵丽妃又诊出身孕?”“竟有此事?”平津愕然,元秀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樽,缓缓道:“五哥子嗣昌盛,这是好事,但……赵氏到底只是一个妾,可五嫂至今无子,这事……”平津也皱起眉,此刻水阁和九曲木桥上都无第三人,她说话也坦然了许多:“若是中宫,自然子嗣越多越好,帝后和谐,方是国家兴旺之兆,但那赵氏,出身卑贱,浅薄无知,不过是仗了几分好颜色,如今五郎膝下三子,竟有二子出自于她,长此以往,必将危及中宫!到那时候,只怕社稷……”“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来寻大姐商议。”元秀道,“韩王已经六岁,即将启蒙,五嫂至今无所出,若这么拖下去,只怕朝臣为社稷故,提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大姐也知,五哥五嫂都年轻,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平津神色肃然:“你说的很对!”两人对望一眼,元秀在席上略略欠身:“阿煌年幼,此事,还请大姐出面,提醒一下五嫂。”“你放心,最迟两三日,我就去立政殿。”平津郑重的应了,“倒不只是韩王魏王曾对我无礼,实在是这样两个小东西,委实看不出能托付基业的样子!何况中宫娴雅有度,王家到底是太原望族,教导子女上面,不知比赵氏高明多少,那才是能够调.教出英武之君的国母!”正文 第十章 长安郎更新时间:2012-4-13 17:42:34 本章字数:2511郑蛮儿折了迎春花枝回来,元秀已和平津谈完,她兴冲冲的把一个精致的花篮递到元秀面前:“九姨九姨,你看这花篮可好看?”“蛮儿的手艺好生厉害!”元秀接过赞叹道,郑蛮儿却把头一扬,笑道:“我哪里会?这是方才仙奴看到我在那里折花,帮我编的。”元秀已经接住,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顺口.含糊赞道:“大姐这儿的人,果真个个心灵手巧。”郑蛮儿一撇嘴角,道:“九姨说的不对呢,母亲身边那些人,也就仙奴能算得上这四个字,其他人不过是些纨绔,除了喝酒听小令,就只会聚在一起斗鸭赌钱,照我说,合该把他们全赶了出去!”平津在上首笑骂道:“如今公主府可还是我做主,你就开始盘算起赶人了!再过几年你出阁建起郡主府来,岂不是还要厉害?”郑蛮儿被母亲宠爱惯了,闻言立刻道:“这是自然,我可不像母亲这样心善,那些没什么用的东西白白养在府里没得看了生气!”元秀也不禁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蛮儿才十二,原来就想着郡马和开府了吗?大姐可要伤心了!”“我才不伤心,她在府里成天就会与我过不去。”平津嗔道,“早早儿嫁了出去最好!”梦唐风气开放,贵族少女素来是其中的佼佼者,郑蛮儿被母亲和姨母连手调笑,也不羞怯,大大方方的道:“再过几年,我真正到了出阁的时候,只怕母亲反而要舍不得,哭着求着我不要嫁出去呢。”平津哭笑不得,板起脸道:“你放心,到时候我绝对不求,别说求了,你出门时看我会不会有一滴眼泪!”郑蛮儿冲她扮个鬼脸,忽然眼珠一转,落到元秀身上,嘻嘻笑道:“要说出阁,九姨可比我大!还有八姨的驸马也没定呢,方才九姨要和母亲说话,还不让我听,难道不是为了这件事吗?”元秀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转头看向平津:“大姐你看看,我不过叫她去折了几枝花,她一转身就报复过来了!你也不帮我?”“你八姨、九姨都是你的长辈,你将来出阁需请她们来掌眼,长辈的婚事可哪里有你插话的地方?”平津故意误导,一本正经道。郑蛮儿果然信以为真,叫道:“九姨真要嫁人了?到底看中了谁家儿郎,不好意思向五舅舅说,来寻母亲帮着提吗?”元秀还没答话,她已经板着指头数起了长安城里那些有名的少年郎:“长安风头最盛的莫过于清河崔风物,风流俊俏,工诗善文,而且据说剑法很是不错!可他虽然年岁与九姨相配,却被七姨捷足先登抢了去!除了清河崔,还有博陵崔南熏,听说也是个丰神如玉的好儿郎,比崔风物还要长一岁,但听说他与外祖母家的表姨有婚约……母亲,我还是觉得九姨更亲近些,若九姨当真看中了崔南熏,你去外祖家说,让卢家把婚事退了可好?就当为方才飞郎之事赔罪!”元秀举起袖子半遮着脸,对平津嗔道:“大姐!”平津乐得看自己九妹害羞,不但不帮她解围,反而鼓励女儿道:“当初宜安出阁时害羞得紧,让她自己在帘后看人,结果她一个劲的盯着自己的裙裾,人都走了,连人家是圆是方都不知道,没奈何,我只好亲自一个个的讲给她听,最后才择了尉迟家的郎君!昭贤太后从前总是拘你在南内,连我这儿这么近,你都没来过几回,只怕对长安郎君的了解还真不及蛮儿!今日听她说一说,将来五郎问起你来,你也好心里有个底,总不能将来五郎问你某人如何,你却连他是谁家郎君都不知道吧?”元秀苍白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红晕,啐道:“衰服未减,大姐说的什么呢!”“这有什么关系?”平津不以为然,“昭贤太后是五郎登基后念她照拂你良多才封的,她不过是我们的庶母,而你与五郎都是文华太后所出,原本嫡子就无需为庶母服衰,大功也就差不多了,何况你还是女儿?再说你的生辰在七月,今年就要及笄了,就算你想过两年完礼,如今也该把驸马相看起来,你看昌阳,她的婚事还是先皇指的呢。”元秀张了张嘴,一边郑蛮儿见缝插针又滔滔说了下去:“九姨若不喜拆人姻缘,长安城里公认的翩翩佳公子里未曾婚配也无婚约在身的,还有昭贤太后母家,中宫亲弟王子瑕,此人九姨定然是见过的,文采风流,最是儒雅!另外韦相少子韦维端,负诗才,气度颇有韦相当年之风;此外……”她拖长了声调,“蛮儿的父家、荥阳郑氏,蛮儿的那位小叔叔郑纬,可也是宽眉朗目,而且颇有武略!不知九姨中意哪一个?”“你如数家珍,想来自己心里已有打算。”元秀沉住气,笑吟吟的逗她道,“不如你先告诉九姨,你早早看中了这里面的谁?可别叫九姨挑了去,害你背地里与大姐哭诉!”郑蛮儿叹道:“若说看中,这长安城里谁能与崔风物比呢?”她年纪还小,这悠悠一叹里却是说不出的遗憾,元秀笑骂道:“这话若教你七姨听见,非打你不可!”“七姨把崔风物看得如珠如宝。”郑蛮儿撇嘴道,“可蛮儿知道,九姨定然是不会喜欢崔风物的!”元秀奇道:“为什么?”郑蛮儿正要回答,上首的平津忽然脸色微变,咳嗽了一声:“蛮儿你成天与别的府里的郡主、县主厮混,原来也只知道这几个人吗?可真让母亲失望了!”说着平津转向元秀,笑着道:“我替她给你补充几个人选——韦家有韦维端,杜家可也不是无人能媲美,只是那一位淡于接物,若不是我嫁了宽之,怕也不清楚,杜青棠早逝的兄长留下了一个侄子,乃是杜青棠亲自抚养长大的,名叫杜拂日,我曾在韦家见过他一面,论气度相貌可是不输崔风物的,只是看起来性.子太淡,在长安也没什么名气,未知才学如何,还有你也别只看着长安,有道是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东都那边,可也是卧虎藏龙,须得好好挑选才是。”元秀还在琢磨郑蛮儿被打断的话,便追着问郑蛮儿:“蛮儿为何认为我不喜崔风物?莫非坊间有这样的传言吗?”她自忖对崔风物感观态度都不坏,不知道郑蛮儿打哪听来的话,若让昌阳听到,以她对这个驸马的维护,少不得要怨上自己,此刻自然要问个清楚。郑蛮儿机灵,刚才被平津故意打断,虽然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此刻却笑嘻嘻的不肯回答了。“你别听她的。”平津忙道,“是因为她知道崔风物已经被先帝许给昌阳,你不会和昌阳争,所以才这么说的。”郑蛮儿乖巧接口:“就是这个意思。”元秀半信半疑,暗自打算回宫后就要叫人查一查,到底有没有类似的流言,若有的话,要及时去和昌阳解释才好,她虽然不怕昌阳怀恨,但也不想无缘无故的坏了姐妹情分。正文 第十一章 贺夷简更新时间:2012-4-13 17:42:34 本章字数:2851推辞了平津留自己小住一段时间的邀请,出了长公主府,采蓝才找到机会提醒她:“阿家在家令面前还记着承仪郡主抱恙之事,怎么刚才见到长公主与郡主反而忘记提了?”“刚才在家令面前提起就察觉到他对蛮儿有些不喜,本宫还以为是什么事。”元秀微微蹙着眉道,“你们看蛮儿的样子哪点像是抱恙的模样?定是她被大姐娇惯,不想去受守丧之苦,大姐纵着她,才向五哥报病。那卢涣是范阳望族出身,五姓七家,本就对礼仪看得比旁人要重,怕是为此才不喜,她既然是假装的,本宫若问起,不定她们母女怎么样想呢!自然不提为好。”采蓝等人虽然是文华太后留下的人,但昭贤太后这些年对元秀如何,她们也看在眼里,很有些不忿:“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劝阿家去寻嘉城公主。”“六姐喜黄老之说,常与三皇姑亲善,早就和先帝求了终身不嫁的旨意,叫她去和五嫂说什么?哪家观庙送子灵么?”元秀一哂,“算了,昭贤太后也不是计较这些的人,大姐爱惜蛮儿,本宫身为她的九姨,忍一忍甥女这点度量总是要有的。”“宜安公主昨日已启程回汤沐地,否则她倒也是个好人选。”采绿还是有点不高兴,道,“宜安公主膝下可是有二子了呢。”采蓝却提醒她道:“宜安公主害羞得紧,据说成婚后也没改掉多少,就算还在长安,哪里能和皇后开这个口?”采绿被她说得仔细一想,才发现比来比去,还真只有平津最合适。元秀听她们议论,却又想起养母,若昭贤还在,这样的提醒哪里要自己来琢磨?昭贤去后,皇家如今竟没几个象样的长辈。她叹了口气,沮丧涌上心头,将原本端正的坐姿改成靠住车壁发怔,采蓝、采绿见她面色不豫,顿时噤了声。这时候,后面传来雷霆般的马蹄声!蹄声挟尘滚滚而至,让道上行人纷纷躲避,于文融听那蹄声正冲着自己所驾的马车而来,担心马上骑士是个冒失鬼,吓得头也不回,赶紧驱着马让开,却见一骑飞驰而至,到了近前,一个利落的收缰,蹄声顿止。这一手极为潇洒,梦唐本就重视风仪,又见马上骑士年未及冠,修眉凤目,神情清朗,刚才还暗责他道上驰骋的行人,倒有一大半转嗔为喜,待见他拦住一辆马车,顿时就有人走不动了,在旁驻足观望起来。那骑士也不在意,居高临下,笑着对车内道:“不过区区一日,没想到又遇见了小娘子,当真是缘分!未知娘子现在可以告诉在下是哪家女郎了么?”“是刚才那个六郎!”采蓝一惊,见元秀本就不高的兴致已经露出明显不耐烦,赶紧吩咐于文融,“去把他赶走,没得惹娘子生气!”不用于文融招呼,马车前后的侍卫已经纷纷围了过来,为首的侍卫叱道:“你是谁家儿郎?如此不知礼数!某家娘子岂是你能窥探的?”“我乃魏博节度使之子贺夷简!”马上骑士单人独骑,被围在中间,却丝毫不惧,傲然笑道,“娘子现在可以告诉在下了吧?”不远处的道政坊坊墙下,青衫侍从低呻一声,抚额道:“六郎他居然当街自报身份!”“这有什么关系?”在他对面,一个眉眼弯弯,着了男子胡服的少女却很冷静,“德宗先例在前,难道丰淳还敢为难六郎不成?六郎没报身份,他们还可以推说不知,如今六郎说了,只怕丰淳反过来要着人护着六郎。”“有夏侯在,六郎的安全有什么好担心的?”那青衫侍从反驳道,“某担心的不是这个!丰淳年轻,手腕魄力距离宪宗甚远!但长安帝王地,历来卧虎藏龙,六郎出发前,使君就叮嘱长安不比魏博,行事须谨慎不可卤莽,六郎竟全当成耳旁风,你瞧他不管不顾追上去的样子——若因那女郎出了事,这叫某等有何面目回魏博?!”那女子一撇嘴角:“长安难道还敢公然与河北翻脸不成?”她说得理所当然,青衫侍从却更头疼了:“不提这些,使君那边和李家……”“信鸽当着六郎的面放出去了,还能怎么样?”女子很淡定,“使君一向疼爱六郎,决不肯逆了他的意思,何况六郎的母亲出身成德,最多让四娘五娘她们嫁去幽州,也未必要六郎娶了李家女儿才能联姻。”青衫侍从轻叹一声,再望去,在夏侯寻找元秀车驾的这段时间,贺夷简已经在附近迅速找到地方换掉了胡服常装,改穿上一套黛色儒服,襟口、袖角,皆有巧手绣娘以金丝间绣瑞锦之纹,儒服为纬锦所制,华服青骢,金环束发,单看一个侧影,轮廓干脆利落,骑在马上的姿势矫健有力,路人都暗喝一声好儿郎,只可惜那车中小娘子显然不买帐,从这边望去,已经有四名侍卫围向贺夷简,态度颇为不善。看到这一幕,那青衫侍从却不紧张,反而眉飞色舞道:“快看快看!六郎便要显示身手了。”“愚蠢!”女子讥讽道,“还没问到人家娘子来历,倒先把人家侍卫打了,你给六郎出这么个馊主意,也就六郎乍被那车中娘子迷得神魂颠倒才会信!”“妙娘你何必酸溜溜的?那车中娘子听声音年纪不大,又呵斥我河北,多半是哪个直臣家的女眷,受了父兄印象,这等人家不喜虚浮,却爱真本事,刚才让了她一次,现在再让,反会叫她小觑了去!”青衫侍从笑着道,“六郎年未弱冠,是使君爱子,又武艺高强,这些加起来,难道还折服不了一个小娘子?”妙娘偏过了头:“哼!既然那娘子不喜虚浮,你还让六郎换上儒服做什么?”青衫侍从自信一笑,道:“只是相对而言,哪有小娘子不爱俏的?你等着看罢,收拾了那些侍卫,那小娘子定要换个口风!”这边魏博随从满是笃定,那边马车里,元秀面沉似水。采绿小声道:“魏博节度使之子?这回太后驾崩,魏博派来的不是防御史贺怀年么?据说贺怀年乃魏博节度使贺之方义子,怎么又冒出一个贺夷简来?”倒不是她们不知道贺之方是有亲生儿子的,而是贺夷简入长安,却压根没去觐见祭拜,若他不揭露身份,倒也罢了,既然露了身份,便等于是赤裸裸的打皇室的脸了。元秀怒不可遏,反倒冷笑出了声:“我便不告诉你又如何?河北到底只是河北,这里是长安!”她含怒说来,贺夷简听得却像是嗔怒一般,将路人视线置若罔故,笑道:“小娘子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赐下府号,在下改日也好登门赔罪。”“把他给我赶走!”元秀见他一再纠缠不清,在车中一拍车轸,怒道。元秀的侍卫虽然围住了贺夷简,但听得他身份,却还真有点不知所措,这些侍卫都是勋贵世家子出身,深知河北势大,连皇家都避让几分,此刻便显得进退两难。贺夷简看在眼里,倒有些惋惜,按着他随从给的主意,若这些侍卫一拥而上,他正好可以显示下自己精湛的拳脚工夫,为此在跟上元秀车驾前这段时间,他还琢磨了到底用什么起手比较风采翩然,又怎么收势显得利落潇洒,奈何河北三镇同气连枝,这些侍卫多少都有点出身,谁不知道三镇中魏博节度使只有一个亲子,爱若性命,正如妙娘所言,贺夷简没表明身份,他们还可以假装不知道动手,他公然嚷出来,那谁若动手,事后贺之方追究起来,皇家少不得把动手的人丢出去顶罪。侍卫们可不想平白无故的丢了性命,违抗公主之命,元秀未必会杀他们,打了节度使之子,那才是要命的。元秀见自己指挥不动侍卫,如何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心头大恨!贺夷简对她一见钟情,既舍不得放她走,又不敢十分得罪,两边就这么僵在了东市旁。正文 第十二章 东市一枝花更新时间:2012-4-13 17:42:34 本章字数:3468这一场僵局,路人起初看得津津有味,后来见两边僵住,便有好热闹的人不甘心的叫喊起来:“兀那郎君,你既然鲜衣怒马而来,又做出这样当街拦车之举,奈何车里的娘子不肯告诉你来历,你就没有别的手段了?”“车里的娘子也别小气,某等看这小郎君生得也俊秀不凡,而且恋你甚深,不惜当街拦车相问父家,娘子就算国色天香,小郎君也不是配不上,何不留一名姓,说不定成就一双好姻缘?”“你们这些男儿粗俗不堪,怎知女孩儿的心思?这小郎君固然勇气可嘉,可那车中娘子听声音年纪尚幼,许是害羞呢?小郎君不如暂放这娘子到僻静处,悄悄的问,车中娘子不定就告诉你了!”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哄笑,有个少年人清脆的嗓音响起道:“张家三婶,你儿子都快和这小郎君差不多大了,难道还记得自己做女孩儿时的心思?”“笑话!”那张家三婶嗓音粗糙,虽是妇人,却俨然男子,说话声音更是中气十足,元秀在车内听得清清楚楚,“老娘当年也是东市里的一枝花,你张三叔若不是还有几分本事,也娶了了我?呸!”那少年人嬉笑道:“哦,原来三婶当年也做过东市一枝花的?我瞧婶子如今腿比我腰还粗,身量魁梧雄壮惭愧男儿,只当三婶生来就是这般模样呢?噫,三婶你可不是骗我的,莫不是你名叫一枝花?”说话间似那张家三婶动起了手,只听那少年人大呼小叫道:“三婶你莫非想与我玩命么?不过说了句实话!”“燕家小儿!看老娘不撕了你的嘴!”张家三婶怒喝道,“昨晚才上门蹭过了饭,今日就来编排老娘的不是!以后若敢再登门,老娘半杯茶水也不会与你!”“三婶当真没良心,我哪次上门不帮你做事?昨晚吃了顿没肉少油的饭,可是替你足足劈了两个时辰的柴禾!”燕姓少年委屈得紧,他声音脆响,连元秀也不由被吸引,撇开一边的贺夷简,从另一边揭开车帘去看。只见一个布衣污靴的少年怪叫着蹦来蹦去,后面跟了一个身材粗壮的妇人,提了一把笤帚追打得他上蹿下跳,饶是元秀一行被贺夷简拦在这儿心里不痛快,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扑哧一笑。那布衣少年忽地抬起头来,将帘后的元秀觑了个正着,原本抱着脑袋的双手却放下来一扯嘴角,向她扮了个鬼脸。元秀正要放下车帘,却见那布衣少年一个箭步,蹿到了马车另一边,正是贺夷简所在之处,叫道:“小郎君!我等替你出主意,没奈何惹了这母夜叉,你竟只顾看着,也不救我一救?当真好狠的心,难怪车中娘子不肯理你!”贺夷简在魏博就骄横惯了,无论做什么,根本不憷众人注视,但他也没想到自己被看热闹末了竟看起了别人的热闹,见布衣少年靠近自己,似想到了什么,玩味一笑,道:“我瞧燕郎你在张家三婶的追打下游刃有余,怕不是头一回这么练了,何必要我来救?”那张家三婶拖着笤帚恰好赶到,闻言喝道:“这小郎君说的正是!燕家小儿,还不快快过来让老娘出净了胸中恶气,念在十六娘的份上,老娘便饶了你!”“三婶好生无情,十六娘的面子就值这么点么?”布衣少年见贺夷简不理会自己,脚步一错,却依旧向他马后躲去。坊墙下,原本一直不动声色的青衫侍从和妙娘都站直了身子,神色凝重:“这两人……”“夏侯在那边!”青衫侍从乃是男子,个子较高,比妙娘先看到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个玄衣男子似不经意的向贺夷简迈了几步,顿时松了口气。“夏侯竟向前走了几步?那小子或那婆娘莫非是个高手?”青衫侍从放下心,随即狐疑的自语。妙娘冷静道:“夏侯不成,我去了也无用,至于你,文士一个!”青衫侍从没理会她的讥诮,喃喃道:“六郎若不是迷恋那车中娘子,这会早就回到修政坊去了,这两个人也纠缠不到他身边,这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妙娘皱眉道:“六郎虽然还未娶亲,可也不是见到美人就走不动的,今日纠缠这小娘子也是意外,未必那么巧吧?”“再看看!”马车中,元秀微微皱眉,喃喃道:“不对劲……”“娘子,这贺夷简当真可恶,奴看这位大婶的笤帚龌龊得厉害,想是刚刚扫过巷子,若是不小心挥到他衣上脸上便好了。”采绿忍不住诅咒道。“这两人不会是来刺杀贺夷简的吧?”元秀忽然道。采蓝、采绿都是一惊!“于文融,快趁这个机会,速速驱车离开!”元秀攥着自己手腕,喝道。“娘子为何说他们可能是刺客?”采绿惊讶道。元秀飞快的解释:“看这两人模样,仿佛是寻常市井中人,可贺夷简方才自报身份,他们焉有不知之理?却还敢围绕他打闹,哪里会是普通市井儿?”“娘子,若这两人真是刺客,我等即使离开,怕河北也不肯善罢甘休吧?”采蓝忧虑的说。元秀摇了摇头:“这贺夷简怕是刚才起一直在这条路上盯着我们,因此才能再遇见,但他纠缠着询问我来历,想是长安不同魏博,望族如林,他们根基不够,所以无法轻易打探到我消息,才会如此。如今趁那燕郎与张婶一个打一个跑隐隐拦住了贺夷简,咱们一走了之,注意不要让他的随从跟上,就算那两个人是刺客,又凭什么赖到我们头上?”采蓝一想,点头道:“娘子说的有理。”于文融当下趁张家三婶挥舞着手中笤帚拦在贺夷简马前的时候,呼哨一声,赶着马车向胜业坊方向就走。说来也巧,原本胜业坊方向也有人堵在那里看热闹,此刻见马车驶动,那些人却笑嘻嘻的让了开去,待马车过去,复围了起来,隐隐间却是帮了他们一把。道政坊墙下,青衫侍从与那胡服女子脸色一变。“怎么办?”“六郎重要,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青衫侍从立刻道,“我留在这儿看着,你就近去平康坊告诉大郎!”胡服女子一点头:“好!”贺夷简此刻脸色很难看,他轻勒缰绳,让座下青骢转了半个头,瞥向身后的布衣少年:“燕郎这是什么意思?”“小郎君此话何解?”布衣少年歪着头,笑眯眯的望着他,一脸无辜。贺夷简微微一哂,他性.子骄傲,但人不笨,方才他已经报出自己身份,东市附近,聚集的一圈看热闹的人早将消息传遍,这许多人堵在这里,道政、常乐两坊里的达官贵人不少,却也无人敢出来询问,就连执金吾都没出面,这少年不过束发年纪,一身布衣就敢出来管这闲事,显然有所恃。何况他比自己躲在道政坊墙下的两个随从更早发现自己身边的高手夏侯浮白,在这少年靠近自己时,立刻也向这边走了几步。贺夷简的武功,乃是贺之方请了高人传授,虽然因根骨和分心的缘故不及夏侯,但等闲场面却也能应付了,若真动手的话,元秀身边那八个侍卫加起来他也能轻松应付。而眼前一妇一少,那粗壮妇人固然中气十足,但一望可知只是个寻常健壮女人,反而少年,步伐轻快,身手敏捷,夏侯提防的,不问可知。元秀已走,动手也迟了。贺夷简自不会在向夏侯浮白确认过这少年身份与身手前,贸然和他翻脸,只是哂道:“看燕郎年纪,比贺某还小上岁余,小郎君这三个字,怕是该贺某唤你吧?”布衣少年笑着道:“我倒觉得唤你也没什么,贺郎君都快加冠的人了,又贵为使君爱子,怎么也做这样当街调戏小娘子的事?”“贺某对那车中娘子一见钟情,故而想求问对方门第,以便过府相叙,怎么用上调戏二字?”贺夷简斜睨那布衣少年,淡然道。布衣少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眼带怜悯,道:“贺家郎君,这里的人都瞧见了,人家小娘子压根就不想告诉你,说不定她早有心上人,又或者根本不喜你这一类的,你又何必非要纠缠下去,没得让人家小娘子更加厌恶与你?”贺夷简微笑道:“这么说,贺某还要感谢你了?”他面有笑色,眼底却怒火闪烁!“非也非也,我可不要贺郎的感谢,倒想与贺郎做笔交易!”布衣少年朝他挤了挤眼,压低了嗓子道,跟着却大声笑叫道,“行啦,娘子走了,小郎君也觉得没意思了,你们还在这里看什么?张婶,回头我去你家给你劈上一天柴,今儿便饶我这遭可好?”那张家三婶虽然健壮,但这几年想是劈柴之类的活计都教布衣少年揽了去,追打这么久,也出了一身汗,借机停下,扯着袖子擦了擦,哼道:“若再有下次,你就是劈上十天柴,老娘也非抽断你的腿!”“是是是!婶子放心,我绝不敢了!”布衣少年双手拢进袖子里,笑嘻嘻的道。他在附近人群中似颇有威信,发话之后,人群里传出几声哄笑议论,倒是真的就这么散了。这时候贺夷简才狐疑道:“你想与我做什么交易?”布衣少年眯起眼看了看他,忽的一笑:“贺六郎还真信我?”“我不是信你,我是信我的人。”贺夷简用马鞭一指正缓步走过来的夏侯浮白,“你刚才过来时,夏侯的反应告诉我,你不是普通少年,想来拦阻我也是因为听到我自报身份的缘故,说吧,到底什么事,虽然你很强,但刚刚坏了我事,我心情也不是很好,你最好给我足够耐心的理由。”正文 第十三章 杜府青棠更新时间:2012-4-13 17:42:34 本章字数:3126东市旁发生的热闹时间不长,因国丧的缘故,许多人家闭门不出,大部分明面上的铺子也关了门,所以看到的人倒比平常时候要少,但长安城中经营了数百年的人家比比皆是,贺夷简三个字,以最快的速度被呈上或禀告进各式各样的书房。“贺家那小子居然跟着河北使者跑长安来了?”这句话或这个念头,依照各家得到消息的早晚,纷纷出现。博山炉中烟气袅娜,青烟吞吐之间,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着书房内人的轮廓,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询问道:“这个消息属实?”“禀阿郎,乃是贺夷简亲口所言,而且原本在平康坊会见李家十一郎的魏博防御史贺怀年得到消息后,不顾李十一郎询问匆忙赶去,显得对其比对自己还上心,应该无假。”另一个声音显得年轻些,却十分沉稳。老者寻思着:“河北三镇历来抱成一团,贺之方那老匹夫娶的乃是成德节度使之女,加上他那七八个小妾在内,连生了四个女儿,又收了个义子,这才生下贺夷简这根独苗,闻说贺夷简后,贺之方再无所出,对这个唯一的亲子那是如珍如宝,怎么会舍得他跑长安来?不怕贺怀年带口棺材回魏博?管家,你说说这小子跑来到底是干什么的?”“阿郎,如今杀了贺夷简,除了让天下大乱,根本没有其他好处。”沉稳的管家缓缓道,“何况贺夷简身边带着河北第一高手夏侯浮白,有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夏侯若死保贺夷简,加上河北这些年来陆续安插到长安的人手,咱们未必能够留下他!”“嘿,不能杀?”老者惋惜道,“老夫是真心想看河北三镇断子绝孙啊!”说着,长叹一声,说不出的情真意切。管家懒得听他长吁短叹,打断道:“阿郎,这贺夷简是为了询问一个和他照面的娘子来历才自报名姓的!”老者刷的抬起头,眼睛一亮:“哦?东市附近?一个照面?是平康坊哪家魁首?用美人计行不行?等离开长安再弄死他!到时候伪装成山贼劫掠,只怪贺之方自己没保护好他家独苗——那小娘子不用担心,老夫可以亲自去说服她,威逼、利诱,哪怕使上巫蛊惑心之术,都可!”“……阿郎!”管家嘴角微微抽搐,“阿郎怎能将贵主比为平康魁首?!”老者一皱眉:“什么?贵主?”管家抽了抽嘴角:“某刚才已经说过,令贺夷简自曝身份,欲求问来历的,乃是圣人胞妹、今日去常乐坊平津长公主府拜访归来的元秀公主!”长安望族,在天子脚下的根基,自是远非河北三镇能比,贺夷简到现在都没弄清楚元秀来历,他们却已经连元秀出宫的时辰和目的地都已知晓了。“是九公主啊!”老者露出深思之色,“先帝去时,老夫正防着丰淳小儿,倒没怎么注意她,这两年辞了相位,更是连南内都进不得了……不过九公主是昭贤太后一手教养的,太原王家的庭训,想来不差,那贺家小子倒也算有眼光!”管家无可奈何的道:“阿郎的意思是什么都不管?”“管?”老者翻了个白眼,“老夫现在身无半职,怎么管?!”话是这么说,老者还是嘀咕了一句,“九公主乃皇家血脉,为国为家,似乎都更有理由牺牲自己,以让贺家断子绝孙吧?”“阿郎!”管家大喝一声,喝声带起的气流甚至将博山炉中青烟惊散,露出老者清癯之中略带狡诈的脸庞,而管家声音中,却充满了无力感,“……九公主乃圣人胞妹!圣人爱之怜之,远异众王和其他贵主!阿郎这么做,是想圣人彻底与杜家撕破脸么?”老者悠悠一叹:“唉,老夫不过随口一说,观棋何必如此激动?”管家杜观棋警觉道:“阿郎真的只是说说?”“老夫当然是说说罢了!”老者一脸正气,“那贺夷简黄口小儿,年未弱冠,正是血气冲动之时,而且河北群獠皆是暴发之徒,何处见我长安雍容风范?他乍到此地,忽然被九公主风仪所迷,也是正常……谁知道过几天他还记得不记得了?这个美人计,也是要仔细考虑的嘛!你看当年勾践进西施、郑旦二女入吴,据说两人各有千秋,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可夫差却独宠西施,生生浪费了一个郑旦!否则不定还能笼络到其他人,更早亡吴呢!九公主若成了郑旦,朝廷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对,不只亏了一个金尊玉贵里养大的公主,还有公主的嫁妆,以圣人的脾性也不会少给……”听着他念念叨叨,盘算着不确定贺夷简对元秀的迷恋程度前不能轻易行此计免得亏本云云,杜观棋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咆哮道:“阿郎!你若敢上这个奏,以圣人性情,只怕会让阿郎当场血溅甘露!”老者淡定道:“不会的,昭贤太后已经入葬,圣人没九公主那个孝心,别说服衰,你看着吧,不出月余,圣人就会搬回大明宫去住,所以,就算血溅,溅的也是紫宸殿嘛!”杜观棋嘴唇哆嗦了下,果断道:“既然阿郎没有吩咐,那某还是快走吧!”“回来!”老者不满的喝道,“谁说老夫没吩咐?”他摸着颔下长须,慢条斯理道,“长安可不是魏博!九公主不愿意理睬贺家小儿,贺家小儿还妄想打探出九公主的身份,问过我们这班地头蛇否?叫人去拦一拦,绝不让他知道——除非肯定他对九公主情根深种,嗯,那时候去告诉他,说不定还能得点好处,河北三镇,富得很哪!”“阿郎,虽然圣人免去你一应官身,可先帝曾厚赐帛金,我杜家历代积蓄,似乎也没穷到需要向魏博打秋风的地步吧?你这让杜家子弟有何面目见左右邻舍?”杜观棋奄奄一息道,“而且,阿郎这话说迟了——阿郎以为敢在知道贺夷简身份后还出手搅局的人会是普通人么?那是东市燕小郎君!”老者终于露出一丝慎重:“燕小郎君?赤丸魁首燕九怀?!”对老者的身份,却能够准确知道一个市井少年的名号,杜观棋并不惊讶,只是提醒他道:“燕小郎君心性飞扬跳脱,交游广阔,望族名门不敢说,长安市井里鲜少有人事能够瞒过他,听远处目睹的人说,燕小郎君虽然帮着九公主脱身,但与贺夷简谈笑几句后,那贺夷简竟跳下坐骑,与他把臂而去,只怕燕小郎君助九公主离开是一时兴起,如真与那贺夷简谈得高兴,反过来替他打听九公主也不是不可能。”老者呻吟一声,叫苦不迭:“这燕家小郎当真可恨!九公主走了,他还留着干什么?还和贺小儿答话……他莫不是有断袖之好,所以坏了贺小儿追逐九公主之事,自己却凑上去勾搭!简直……简直就是无耻之极!”骂了几句,老者一脸不甘心的转着眼珠,似在思忖着什么。杜观棋心惊胆战的问道:“阿郎,你该不会想转而劝说燕小郎君去行那美人之计、于帐帷间刺杀贺夷简吧?”“当然不是!”老者断然否认,“赤丸魁首,有那么好摆布吗?再说他那个师父……”难得看到老者真正头疼,杜观棋心情大好,嘴上却假惺惺的出着主意:“阿郎,依某看,燕家小郎君刺杀贺夷简,倒比九公主更可靠,阿郎何必妄自菲薄?燕小郎君的师父固然难缠,当年还不是照样栽在阿郎手里过?”老者悻悻道:“那老家伙计较得紧,快二十年来老夫也就设计了他那么一次,结果从此都没给过老夫好脸色!甚至老夫出于爱才之心挽留燕小郎时,他居然还掷樽于面,放言老夫若敢对燕小郎做任何手脚,即使他人远在西域南疆乃至于海外,也必星夜而来杀了老夫……咄!活该他的关门弟子到现在都在市井里打滚!”杜观棋幸灾乐祸:“燕侠不好美色、不慕富贵又不畏强权,就是先帝想收服他都无法,唯一一次栽在阿郎手里,还是因为阿郎使了卑鄙手段,岂会不怒?说来说去,都怪阿郎太过奸诈,燕侠那等人,最是豪爽不羁,践诺后都不愿意再待在长安,而是去了他处,就是不想再看到听到阿郎的污浊名声啊!”“一派胡言!”老者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手抚长须,全身上下,都似写满了正气凛然四字,傲然道,“我杜青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分明就是燕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者他羞愧于老夫的智谋无双之下,这才惭愧隐去!”他自信的向心腹管家强调着:“没错,这才是真相!”杜观棋头也不回的走出书房,哐的一声摔上门,力道之大,差点把曲足香案上的一柄玉如意给震了下去,以表明自己的鄙夷。正文 第十四章 孟小斧更新时间:2012-4-13 17:42:34 本章字数:3403元秀此刻却还没有回到宫里,而是处在一条勉强容马车通过的陋巷,狐疑的看着面前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童。这小童一身脏污,想是在东市里终日摸爬滚打的缘故,衣上许多地方都已经破损,看到元秀挑帘望出来,里面三个女郎虽然服饰简素,却气度雍容,小童黑漆漆的瞳孔中露出一丝畏缩,但很快转为狡黠,笑嘻嘻的道:“小娘子这般人物,跟着我一个黄口小儿做什么?”元秀挥手止住于文融的喝问,盯着他打量了几眼,才开口道:“我方才似乎看到你。”小童不解的眨了眨眼,元秀解释:“张家三婶追打燕郎君时,我瞧你向胜业坊那边跑去,之前你似乎是站在燕郎君身旁的,后来我们离开时,胜业坊那边特意让路,我想应该是燕郎君帮的忙。”“既然我帮了你们的忙,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我?还驾着马车?”小童狡猾的后退了一步,“我看你的车夫和侍卫都生得年轻俊秀,你该不会和长安某些贵女一样癖好特殊,偏生喜欢我这样未长成的童子吧?”元秀愣了一愣,于文融已经斥道:“小儿满口胡言!娘子岂是那等人!”“……我只是想道谢。”元秀等于文融呵斥完了,才猛然醒悟过来这小童话中之意,但她还不至于和一个孩童计较,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面上飞红的解释道。“好吧,你的谢意我会转告燕小郎,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走了?要知道这处暗巷乃东市打闷棍最多的地方,你这么多人,还带着能载人的马车,一路跟过来,我心都慌了,腿也软了,你若再不走,我可要大叫……”小童眼珠一转,捏着嗓子嚎道,“非礼啦!”刷刷刷!只见原本只零落开了几个后门的暗巷中,差不多是眨眼间从门后、转角,冒出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脑袋:“天子脚下,也敢肆意妄为!还不快快留下银钱买个私了,否则……”难得七八张嘴不约而同,还是异口同声,元秀一行都愣住了,正要解释,那些人喝骂到一半,抬眼一看马车前后铠甲鲜明、武器铿锵的侍卫,离得最近的一扇门后跑出来的一个十岁模样的童子顿时咋舌骂道:“小斧你要死了!叫你带肥羊来,不是带阎罗来!也不看看这些人咱们吃得下么!该杀的孟小斧,回头看我不揍你!兄弟们风紧扯呼,快点走哇!”呼喝间,这群人走的比来得还快,只剩下一个孟小斧顺着墙角想溜,却叫一个侍卫俯身,一个海底捞月把他逮住,殷勤的押到元秀面前。刚才虽然混乱,但元秀倒是听清楚了那番招呼众人逃开的话,前后一想,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见这些人都是十岁左右甚至以下的孩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又见这孟小斧固然被侍卫拿住,眼珠却滴溜溜的转个不停,显然还在打着脱身的主意,便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脸,温言道:“你叫孟小斧?”“回娘子的话,小的其实叫孟破斧,只因当初家兄教导小的习字时,那个破字怎么也学不会,因此才被讥诮为孟小斧。”孟小斧,啊不,孟破斧,此刻却一副斗败了的小公鸡一般,老老实实的交代道,还特意用了卑称。元秀闻言,也不管他脸上还没干净,用力一点他前额:“你几岁了?怎一个破字都不会写?”“这怎么能怪我?”孟破斧见自己“服软”,对方却无放人之意,干脆翻了个白眼,恢复原形,吊儿郎当的说道,“阿兄他成天忙来忙去,总共就教了我三遍,那还是在我三岁的时候!自从我写不会破字后,阿兄觉得我笨,就再没教过我了!”“怎会如此?”元秀听了,怪同情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看你年纪,至少也有七岁了,怎么四年里你阿兄都没再教导过你吗?”“阿兄说,反正我笨,教了也没走科举的命,何必浪费他时间?”孟破斧眼眶一红,“他忙着给人料理后事,哪有空管我!”“料理后事?”元秀一怔,“你阿兄……是专门给人治理殡葬的么?”孟破斧话出口后,顿时有些懊恼,含糊道:“嗯……算是吧。”元秀只当他是为此感到卑贱,她虽然甚少出宫,却也知道这是贱业,而且邻舍怕也不喜与这样的人家多接触,免得触了霉头的,对孟破斧倒真起了怜悯之心,想起刚才那些孩童,便问道:“你同伴只是嘲笑,难道他们不教你吗?”“他们一个字都不会写!”孟破斧翻翻白眼,不屑的道,“我阿兄虽然没耐心,他们却连阿兄都没有!”“那父母亲族呢?”元秀忍不住问。“都死了!”孟破斧干脆利落的把一只袖子伸到她面前,可怜兮兮的道,“你瞧我们像是有双亲在堂的模样么?我便是有个阿姐阿妹,也不至于衣服破成这样,都无人缝补吧?”如今尚且是初春时节,天气转暖,却还留着残寒未尽,元秀三人虽然坐了马车,却依旧穿着夹衣,看到他身上单衣褴褛,元秀身边针线最好的采蓝有点坐不住了:“娘子,奴倒恰好带着针线。”这是为了防止外出时出现衣物破损,可以及时修补所以携带的。“那你就给他做回阿姐罢。”元秀本要点头,可想起孟破斧方才居然想叫同伴一起打劫自己,有心占些便宜回来,便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调笑道。孟破斧伸着手,看采蓝从马车角落翻出盛着五颜六色丝线的笸箩,娴熟的穿针引线,又打量几眼采蓝清秀的面庞,眼睛一亮,道:“娘子果然是个好心人,不过就这样让我叫阿姐却是不成的,我可不缺什么阿姐。”元秀又捏了他脸一把:“没良心的小东西,我的采蓝亲手给你缝衣,那可是连中……”后面一个宫字险险说出,元秀忙住了口,含糊道,“采蓝针线甚好,除了我,其他人想得一块帕子都难,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不缺阿姐,却缺一个嫂子。”孟破斧嬉皮笑脸道,“我看娘子这个使女长得不算差,最难得手脚利落,一看就是个能干活的,不像娘子般娇贵,不如娘子赐了她与我阿兄为妻如何?那我孟家兄弟必定早晚面对娘子的府邸叩谢娘子大恩大德!”这话若是换了个年岁略长的人来说,不拘是什么身份地位,哪怕丰淳,元秀也要发怒了,采蓝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宫女,薛大娘虽然忠诚老成,到底年纪大了些,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要走的?但孟破斧才这么点年纪,就是采蓝也只是扑哧一笑,一边替他缝补,一边假意惭愧道:“孟小郎都说了,奴容貌简陋,也就手脚利落些,观小郎眉宇清朗,想必小郎的兄长也是气宇不凡的,奴可怎么配得上?”“我阿兄虽然确实不凡,不过没奈何,小郎我瞧你顺眼。”孟破斧一本正经道,“你若现在就跟我走,我可是保你正妻之位哟!”侍卫中传来哈哈笑声,便是押着他的人也笑道:“蓝娘是娘子身边最得意的人之一,若许你家,竟连正妻之位都不笃定么?”“这也没办法,谁叫阿兄天生命犯桃花?惹得东市左近小娘子流水般的想嫁进我家?只可惜阿兄疼爱我,我不点头,谁也休想进门!”孟破斧扬着下颔,睨了采蓝道,“蓝娘子,你可心动了?”采蓝忍着笑打完最后一个结,咬断了丝线,这才擦拭着眼泪道:“多谢小郎见爱,只是奴自惭形貌,还是继续伺候娘子吧!”“唉,看来阿兄太出色,连个嫂子都难寻啊。”孟破斧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收回手,摸着缝补的地方,殷殷叮嘱道,“一年之内,你若后悔了,大可以回来寻我,就算正妻不行,我也会尽力为你争取一个平妻的!”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忍俊不禁,孟破斧板着一张小脸,道:“缝补之恩,以兄报之,孟小郎我可是重诺之人,你们可别不相信啊!”元秀笑得手里帕子都落到了车辕上,那孟破斧眼睛一亮,快手抢过:“这帕子刚才娘子拿了给我擦脸,反正脏了,娘子这般富贵,想必多的是,不如就给我罢!”“我说了不算,这是蓝娘亲手所绣,你得问她。”元秀掏出另一块帕子来擦泪,采蓝也笑得靠住了车壁,方逗他道:“你若叫我声阿姐就给你。”“阿姐……”孟破斧拖长了声音,趁众人正被他逗趣得放松,忽然狠狠一个倒踹,踢中了身后侍卫的小腹之下!那侍卫毫无防备,还在大笑之中,顿时转为痛呼!接着,孟破斧敏捷的向地上一扑,钻着马腿一溜烟的扑到最近那扇半开的门内,他嚣张而得意的大笑声从门后传来:“阿姐?你想得美!帕子洗干净了,就是你给我阿兄的定情信物还差不多!”两名反应最快的侍卫跳下马跟着冲进小门,转眼便沮丧的退了出来,向元秀禀告:“里面不是屋子,是至少五六条差不多的暗巷,那小子奸诈的紧,丝毫没留下痕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追。”元秀和采蓝、采绿面面相觑半晌,两人一齐看向了采蓝:“好么,蓝娘,你帮人补个衣服,却补出了个夫婿,还外带一个喜欢你的小郎!”采蓝在车中恨得直捶车壁,不满的叫道:“那块手帕用整块蜀锦裁剪的一式六条,分开各成风景,合在一起却是一幅完整的春江花月图,足足花了四个半月工夫才绣好,娘子今日才第一回拿出来用呢!”正文 第十五章 独家买卖更新时间:2012-4-13 17:42:34 本章字数:3292隔着一条巷墙的暗处,燕九怀听到采蓝的抱怨,顿时眼睛一亮,头也不回的把手向后面伸去:“拿来!”“拿什么来?”孟破斧站在他身后,左右顾盼道。“别装糊涂,你从她们那里弄来的帕子呢?”燕九怀嘟囔着,“好像挺贵的,不知送当铺去能值多少?”孟破斧警觉的后退了一步:“干什么?这可是我未来嫂子给阿兄的定情信物!朋友妻,不可欺,燕郎君,你可是我阿兄的至交好友,别做糊涂事啊!”燕九怀嘴角一撇:“你也就这点出息了,纠缠了半天,坐中间的小娘子没勾搭到,连人家身边的使女也才连哄带抢了一方手帕,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燕郎你拽什么文?”孟破斧恼得一跳三尺高,叫道,“你也就会写个自己的名字,连十六娘那里的帐本名字都看不全,还朽木什么,不知道跟哪个说书的听来了倒在我面前卖弄起来了!呸!那小娘子虽是主子有什么好!看她脸色苍白那娇滴滴的模样就不是能吃苦的,她拿帕子给我擦脸时我看到她手指白白嫩嫩,连个针眼都没有,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架势,哪里有半点儿能干活的模样?若阿兄娶了这样的嫂子,只怕我们兄弟两个加起来都不够伺候她的,还谈什么指望嫂子疼我!”“蠢材啊蠢材!”燕九怀转身,用力捏着他的脸颊,怜悯摇头,“你喜欢的勤快能干的蓝娘子,可只是那小娘子的使女之一!正因她娇生惯养,所以还怕她嫁过来时不带嫁妆吗?到时候你们兄弟跟着她,不说钟鸣鼎食,至少也能过上呼奴使婢的神仙般的日子啊!你看看,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我替你制造了,你却白白的放弃,你说你还有没有前途可言?”孟破斧闻言,稚嫩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懊恼、赞许的神色,一个劲的点头:“我怎忘记了嫁妆?燕郎,还是你聪明!”“咳,这是自然的,我七岁时,东市最大的铺子里的掌柜见了我,也得客气的招呼一声燕小郎。”燕九怀放开他,背着双手,悠悠的说道。孟破斧跟在他身后,放心的摸了摸胸口的帕子,见燕九怀话一停,赶紧谄媚道:“燕郎威武!燕郎在咱们东市,可一直都是个传奇啊!”“哼!你看看你,好歹你认识我时,也有四岁了吧?你今年多大了?快八岁了!”燕九怀眼一乜,忽然用力在他头顶敲了个栗子,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这么多年,你跟在我身边,竟然没有学到哪怕一丝丝我的英明神武!你说你还有什么希望?到现在邓二他们随便哪个都能轻易压着你打……你真是太没用了!”燕九怀语气悲愤无比:“身为这十年来长安市井风头最劲的燕小郎君身边最最耳濡目染耳提面命之人,孟小斧……你确定你是孟大郎的亲弟弟?不是路边捡来的?孟大郎见缝插针死要钱的本事那可是连十六娘都望尘莫及的!”“你去路边随手捡个像我这般眉目清朗、气宇不凡的小郎君来!”孟破斧原本打算做低伏小,以留下手帕,没奈何燕九怀存心挑起他的怒火,这番话十足十的戳到了他的痛处,才八岁的孩子虽然聪慧,年纪的差距造成城府的深浅到底放在那里,差点没被气歪了鼻子,跳脚大骂道!“眉目清朗、气宇不凡?”燕九怀摸着下巴,深思道,“你从哪听来的?知道这两个成语的意思么?就这么用在自己身上,也不怕这两个词原本其实是用来形容猪的?”“这话是方才那些人说的,那么多人眼睛看着我都不曾反驳,你一个人否认有用么?”孟破斧恼羞成怒,叫道,“那小娘子虽然干活不行,可看那气度就是能识文断字的,怎会用错?”燕九怀闻言,脸色顿时一沉:“什么?那小娘子居然如此没良心!我费心费力惹怒张家三婶帮忙,上蹿下跳演了半天戏,替她拦下贺夷简,又拖住了魏博众人,为了替那小娘子了断麻烦,我还舍出清白,陪那贺夷简去平康坊喝了半晌花酒,问清了他纠缠那小娘子的目的以及对那小娘子所知才脱身……我对她这么好!她不亲手拿整块蜀锦裁剪、上面绣着单看成景,合则为整幅春江花月图的手帕给我擦脸,也不叫身边使女替我缝补衣裳,这些我都不与她一个女郎计较,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这狠心无情的女郎,居然足足用了两个成语夸赞你,却连半句好话都没落到我身上!”“清白?!你不是早就说想去平康坊喝酒,只可惜钱都给了十六娘吗?”孟破斧好心的提醒他道,“这回魏博节度使之子请客,以他的身份,叫的必定是行首,摆得筵席也定然是精馔玉食,你居然也不夹带点回来给我们尝尝!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不是这小娘子,你也有机会勾搭上贺使君爱子?”燕九怀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暴跳如雷的咆哮着:“我这就去查清了她的来历!”见他仿佛动了真怒,孟破斧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查清了呢?”“然后我就半夜里,悄悄的溜进她闺房!”燕九怀咬牙切齿!“溜进去了呢?”人小鬼大的孟破斧紧张道。“我先打晕她的使女侍卫……再钻到帐子里!”燕九怀指天发誓!“钻到帐子里了呢?”孟破斧眼睛瞪得溜圆!“这时候,那小娘子正睡得香甜,我会让她醒得很有纪念的!”燕九怀桀桀怪笑,目中闪烁着慑人的寒光!孟破斧激动的问:“你打算让她怎么醒来?燕小郎!想不到你也有改行做采花贼的一天,你不怕你师父知道了回来打死你?!”“胡说八道!”燕九怀大怒,一巴掌扇过去,将孟破斧打得原地转了个圈,怒斥道,“我要把她拎到全城最高最宽阔的含元殿顶上去,让她至少用十个,不对,二十个成语形容我的俊美不凡、潇洒倜傥,再把她送回去!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