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委,他回来了。”高梁突然说。过后许多年,江白都会记住焦同这一瞬间投向自己的目光。那目光异常明亮和犀利,如同对面出现的是自己的私敌!他刚刚进门,就在那里站住了!“你就是江白?”焦同冷冷地问。“是的。”江白立即就适应了对方的语调。这些天里,他已习惯了别人对他的恶劣态度。“你怎么不在房间里呆着?谁允许你到处乱跑?”江白命令自己平静。越是平静对自己越有利“我没有到处乱跑。赵亮肚子疼,我带他去了急诊室。”“你说你就在这个院子里?”“不错,急诊室与我的禁闭室只有一墙之隔。”焦同语塞。他注意到对方脸上现出的一点微微的快意。第一次见面,这位被禁闭的人便稍稍占了上风。你应当冷静,焦同忽然想到。你冷静下来,才能处理面前这个人的问题。就这件事而论,他的心理准备比你足。焦同的目光柔和了一些。“我叫焦同,是9009艇新来的政委。你的事情由我负责处理。”“我深感荣幸。”江白语带讥讽。“在提出对你的处理意见之前,我必须听你亲口讲一下事件经过。”他注意到江白的眼睛里有光亮了一下,又熄灭。“事情发生后我都讲过了好几遍了。还有这个必要吗?”“有这个必要!”焦同肯定地说。他停顿了,沉默地望着他的眼睛。看看谁更有力量。焦同想。他们对视了一秒钟。到底是江白先开了口:“什么时候讲?现在吗?”焦同觉得自己有点精力不足。要进入这个人的“情况”,他的精力应当更充沛。 “今天咱们就算认识了。明天。明天上午我来找你谈。”“我随时恭候。”“明天见。”“明天见。”高梁将焦同送到院子里,微笑。“政委,你们俩刚见面就打了一场遭遇战。这不好,我虽然嫉妒江白身上潜艇艇长的潜能,愿意让他离开9009艇,可还是不能同意你一开始就对他发起火力突击。”焦同淡淡一笑。他想:你不会理解我的,你不知道这案中之案,不知道海山书房。你知道的事情很少。可是他说得也很对。焦同又想。即使这个江白比大家知道得还要坏几倍,我也不该失去冷静、客观和公正。“我接受你的批评。你回吧。”他说。“政委向我承认错误,我很高兴。”高梁站着不再往前走,笑着说。当天夜里他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想了许多与江白、与9009艇无关的事。这是他回到潜艇上任职后的第一个夜晚,当初他想回到潜艇部队来,现在他回来了;他想即使在睡梦中也能时刻聆听到大海的波涛汹涌的声音,现在它就在自己的耳边鸣响。他为这些生命目标的实现而激动,可他的生命中枢却不关心它们了,一些更为紧迫的思想已把那里占据了,它们成了他今夜不能成寐的根源。江白究竟是个什么人,过去他与司令员的女儿已经有过怎样的感情关系,他为什么在离队的前夕仍在读潜艇战史并写下了笔记,所有这一切都并不重要。怎么处理江白也不重要,虽然他遇上了一个身处逆境依然十分镇静而强悍的青年,而支队长委托他处理的这一问题还没有任何头绪。所有的水都会按照既定的河道流淌,如果江白做过的事与他已经知道的大致没有出入,此人被退回潜校将无法避免。为一个酒店女招待而与街头流氓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即使让他这个老潜艇兵从专业的角度去考虑,江白也是不该留在潜艇部队的。一个生活作风轻浮的人不可能胜任潜艇兵所要负担的沉重。真正让他焦虑的是另外的事:9009艇的军官集体。他虽只是有限地接触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却清醒地意识到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整体已无法胜任自己的职责。这个集体需要改造,支队长的话是对的。可是有过二十余年兵龄之后,他又明白真正的问题在于你不能用简单地处理个人的方法来改造它。最让他忧虑的是人,是人的头脑,是人对自己肩负的责任的领悟。没有这个领悟或领悟得很肤浅,才是最可怕的。直到深夜两点,他的发痛的大脑依然十分兴奋。你开始忧愁了,他对自己说。这是对的。你进入一种生活,忧愁便随之而来,这是正常的,不为自己进入的生活、你正在承担的责任忧愁才不正常。忧愁是一种深切的、无法言喻的关心,忧愁就是身临其境,悲欢与之俱。忧愁还是一种力量,他逼迫你思考,想那潜藏于事物最深处的东西。如果你要生活,忧愁就是你的朋友。啊。他又想起那个早已丧身大海的潜艇艇长了。东方瀚海。这句话是他说的,自从听了这句话,此人就成了他终生的导师。难道他回到部队,回到潜艇边,仅仅是为了倾听大海的声音吗?在总部机关生活了十八年,他的日子本来过得十分平静,按时上下班,按照自己的职权范围请示汇报,处理来往公文,经常下下部队,调查研究,做一些对海军建设具有深远意义或仅仅有表面意义的文章。节假日同家人游游香山,可内心里渐渐痛苦起来,那个人的声音一直没有从自己平静的生活中消失。“忧愁是你的朋友。”他说。那个人是在什么情景下说出这番话他已经不记得了,可是他记得这句话。在那个总部的大院里,他发现自己并不为任何事情忧愁,一切似乎都安排好了,但忧愁还是来了。 忧愁自己。他知道那年复一年剌痛了他的心是一点什么东西。它只是一点点,不多的一点点,却如同一根剌,常常在寂静的深夜将他弄醒,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毫无意义。不,他不否认这种生活的意义,每一种生活都有意义,他只是明白自己淹没在这种生活中没有意义。他理解的生活意义在那个已经牺牲的艇长的话语里,在后者留在大海中的航迹里。那就是他理解的生活和生活的意义,他的位置在那里。至于总部机关,他可以工作得很好,生活本身却不属于自己,因为这里没有他也行。于是就没有激情。没有激情的关键还在于他觉得自己似乎背叛了那个人。不,他没有对那个人做出什么许诺。当时他们只是在一个基地,分属两条潜艇。他只是异常仰慕他,超出了抑慕自己的艇长也即今天的秦司令员,星期天喜欢跑到他的单身宿舍里听他聊天,一起打打蓝球什么的。东方瀚海也喜欢他,东方对他谈话时常常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信任和长兄式的亲切与友爱,以致于有一天,他竟会对4607艇艇长也即今天的基地司令员说:“秦失,你把焦同给我,我把他的小鸡调教得竖起来!”当时的4607艇长也即今天的秦司令员笑了,强硬地说:“不,东方,我的人不需要别人调教,我本人也能将他的小鸡调教得直挺挺地,大大地打个鸣给你听!”东方哈哈一笑,于是他仍然留在4607艇,而星期天仍经常去东方的宿舍。“记住,小子,你穿上了潜艇兵服,并不是说你就是个男人了。你要懂得忧愁,懂得忧愁才是男人!”他记住了他的话,可是当时并不懂这些话,也不懂东方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话。大约是他在4607艇当第三年兵的那一年,他星期天就不常在东方的宿舍里找到4809艇的艇长了。那一年4809艇频繁地远航,几乎是捷报频传。就是回到港口休整补充的日子里,他也很难再见到他的面。后来他想,也许在整个Y城潜艇基地,他是第一个知道东方与那个名叫康居婉若的女子发生恋爱关系的人,可他没有对任何人讲出来,直到今天也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东方,他不明白的只是东方为什么要让他最先知道这件事。那也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到底在东方的单身宿舍里看到了他,东方似乎犹豫了一下,就说:“焦同,跟我走,咱们去看一个人。”没有等到他回答事情就决定了,这在他和东方之间是常事。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基地大院,绕了很长一段路,才爬上了基地后面的一座小山,那里树立着几幢风雨剥蚀的别墅式小楼,虽然已是文革中期,墙上仍然残留着些大字报的痕迹。直到这时他心里还只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并没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东方瀚海带他向其中一幢小楼走去,给他印象深刻的只是爬满小楼的凌霄花的茂盛的枝蔓和叶片,它们将窗子之外的几乎整幢楼都覆盖了,让他生出一种感觉,仿佛不是楼的主人而是这幢楼自己想要把它完全隐没,与世隔绝,不让任何人发现它的存在。楼门闭着,他已经认为这是一幢鬼楼了(那时Y城别墅区里有多少座被主人因各种原因遗弃的鬼楼啊),可是没等东方敲门,楼门已经无声地开启,一个身穿黑衣脸色苍白的女子影子一般飞出来,扑进东方的怀里。他们就在他楼前,就在他这样一个还不大懂男女的事、没有恋爱过的人面前,热烈地接起吻来。在那种年代,接吻本身就令人心惊肉跳,仿佛是不应该的,错误的,可是他知道东方瀚海不是别人,别人不可以这么做,但是名满全海军的东方瀚海似乎有权利这么做,他不想责备他。终于这一幕过去了,东方松开那个黑衣白脸的女子,用一只大手有力地将他扭向一边的脸扭回来,“这是焦同,我的战友。”他用那种自己人式的、炫耀的口吻说。女子飞快地瞥了东方一眼,伸过一只手,“康居婉若,”她说,“欢迎您光临寒舍。请进。”后来,他常常在电影上看到那女子这时对他和东方做出的那个优雅的手势。只有品格高贵的人才会对客人做出这种手势,也只有尊贵的客人才会受到主人这种手势的接待。仅仅是这个手势,他对她原有的一点不愉快的感觉就改变了。他对于男女爱情的启蒙就是这一天发生的。余下的十五分钟内(不会比十五分钟更多),这位名叫康居婉若的女子在自己二楼的一间斗室里接待了他们(其它的房间都锁着门,原因在那个年代也平常,他一点也没兴趣深究),而她和东方瀚海对待他的态度,就像一对即将成婚的大哥与大嫂对待自己最小的弟弟。两人尽量避免过于亲密的言语、眼神和体态,但是他那种从最初一刻就生长起来的、自己成了他们星期天生活的障碍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东方和那个女子并不想这样,相反她确实在热情在款待他,为此拿出了所有的一切(那个女子日子过得相当拮据,这一点从她房间里简陋的陈设可以看出来:一张床,一张旧沙发,一架旧钢琴,一些白色和红色的蔷薇花。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一杯茶之后又为他拿来了一碟小而精致的饼干,礼貌地陪坐在他的对面,轻声细语地请他“用茶点”)。他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欧式的、在这座城市的旧家庭里却很普遍的礼貌的接待,心里却在想最好还是早点离开。这里的空间和时间只应当属于她和东方瀚海,这个房间里所有的目光、体姿、声响、气息都表明她只希望和东方一人在一起。后来他也体验过这种气息,那就是恋人身上携带的特殊气息,爱情的气息,一旦相遇,就会激烈地碰撞,要求拥抱,渴望拥抱。于是他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别人的尊重让他也变得像个绅士,用一种无师自通、彬彬有礼的语言同小楼里的女主人、也同东方告别。他们对他的匆忙离开有点遗憾,女主人看了东方一眼,似乎还有点羞愧。东方说焦同你别走,我们一起听康居婉若同志弹琴。她是一位了不起的钢琴大师。那女子于是又脸红了,这种羞涩的神情很适合她,焦同这时才发现她实际上美丽异常,并且十分年轻。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东方一眼,像是在问后者是不是真地给客人弹奏一支曲子。焦同不能肯定东方对她点了一下头,然而女子已经坐到了钢琴前面了,琴盖本来就是打开的,仿佛他们到来之前她就一直坐在那里弹奏。一串优雅的音符就如同山间流水,奔泄而来。他注意到东方闭上了眼睛。他在谛听。真正意义上的谛听。这是一支欢快的钢琴曲,那时焦同对音乐还知之甚少,除了喇叭里每天播放的钢琴伴唱《红灯记》,他基本上没有听到别的钢琴曲。这是一次启蒙式的体验,他凝神静坐,渐渐地就听到了春天的山溪水在卵石间奔腾跳跃的声音,百灵鸟在洒满阳光的林间婉转鸣唱的声音,一朵美丽的花在阒无人迹的清晨的林间欢乐地舒展开娇嫩美丽的花瓣的声音,“听”到了湛蓝湛蓝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纤尘;“听”到了山野间的青草,雨水刚刚冼刷过它们,每一片叶子都尽情地欣悦地展开,叶柄之上托着一粒晶莹的、珍珠似的雨滴……他又回到琴声中来了,女子在高音区强劲地响亮地敲出了一串音符,让所有的欢乐情绪在阳光下舒展开,但这欢乐里却出现了隐隐的哀痛和忧郁,仿佛这欢乐,这蓝天、阳光、草地,花,都同一种永远无法排遣的忧郁和哀痛联系着,前者被后者浸润着,风一样刮过原野。然而那欢乐又来了,欢乐的力量正变得强大,欢乐受到了来自原野或大海的温暖季风的影响……他忽然明白这个女子只是随便地在弹奏着,然而又是在聚精会神地弹奏,开初也许只是为一个陌生的、年龄小小的闯入者,慢慢地她却是在为另一个人、也为自己在弹奏了。这是一支新的曲子。他听出来了。这是她专门为一个人写的曲子,为东方瀚海写的曲子,他在最初几分钟就明白了。一个绝望中响起的渴望的声音,一个充满现实的苦痛和梦想的欢乐的声音,一种担忧和对担忧的反抗,一种深情的向往。眼泪和欢笑。然后他听出了大海,听出了与大海搏着的人的形象,人的不屈的心音,乐曲越来越激烈,越来越亢扬。有过许多惨痛的时刻,心中充满黑暗与绝望,可另一个声音,反抗的声音从来就没有消失,痛苦和对死亡的预感在这时呈现出一种全新的美丽的光辉。哦,他终于听明白了,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无论是绝望还是满怀期待,都是一个女性对情人的爱的诉说。一种世间罕见的超越心灵极限的爱情的诉说。不,它还是一种誓言,生死不渝的誓言,让他不知为什么会感到颤栗的誓言。她突然停下来。乐曲没有结束,可是已经结束了。音乐和幻境同时消失。小楼里一片寂静。“它有名字吗?”他忍不住问。“有的。《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东方说。焦同突然明白自己该走了,他冒失地进入这幢小楼的时间太久了。那是一支她活,一种隐秘的、被凌霄花掩遮的生活,可是这生活只属于另外两个人。他站起来说出走字时那女子又飞快地看了东方一眼,他觉得东方的神情已不像方才那样平静而乐观了。东方的生命中已浸润了刚才的钢琴曲。他们这次没有再挽留他,虽然告别时女子脸上仍有愧意似的。分手时她要他经常来玩,他答应了,却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了,这里只应当属于他们两个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他今天的到来已经干扰了这对恋人--主要是那个瘦削的女子--渴望已久的幸福。回去后他什么也没讲。以后见到东方艇长,东方一个字也没对他提起此事,仿佛他不曾带焦同去过那幢小楼,那个幽灵般的美丽少女也根本不存在一样。东方待他依如旧日,热情,爽朗,既像个前辈又像个长兄。他明白自己应当永远为东方和那个女子保持着这个秘密了,东方和她都不需要他向外人讲出这个秘密。后来就传出支队拒绝东方结婚申请的事。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但是他知道。他曾在东方的宿舍里见到后者同4809艇政委施连志激动地争论。东方说不就是她的祖上出了那个人吗?在今天的历史书上,那个人也还被视作清末变法图强的主角之一,历史并没有全部否定他嘛!再说她和她的这位先祖还有什么关系?她生下来时他早死了,他留给她的仅仅是那幢小楼!还有,我们真地要割断历史吗?那次变法图强不是近代中国人寻求救国道路的一个尝试吗?焦同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后面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提起一句,可是他留意到了,他进房间的时候,东方艇长的眼里罕见地涌满着激怒的泪水。以后一年内焦同是在潜艇学校渡过的。他已被提升为航海长,可还是需要强化学习。潜校与基地不远,东方他还是见过几次,还是那个热情、豪爽、大气、快乐、目光炯炯地望着你的东方,可是他为什么总觉得这已经是一个被忧郁沉重压迫着的东方了呢?那一年东方的4809艇和秦司令员的4607艇竟赛似地出港远航,十一个月里中国潜艇开辟的新航道足有八条之多,4809艇还越过赤道,进入了南太平洋,那是中国潜艇有史以来第一次进入南太平洋海域。从潜校回到支队后他被留到政治机关。先是因为4607艇出发远航,他没赶上,暂时到政治部去帮忙,后来4607艇返航,政治部首长却不愿让这个精明的代理干事回去了。他被留下来参与处理一些与潜艇无关却与政治大背景有关的麻烦问题,为了断绝他回潜艇的想法,他们还破例为他这个只有一年干龄的人下了一纸命令书,从此他成了支队政治部在编的干事。他没有再见到东方瀚海。东方率艇又一次远航了。据他不断得到的消息,此次4809艇的航程比过去任何一次都长,但任务完成得却很顺利,如果不出意外,半个月后就会安全返回基地。此时他难得地想起了基地大院后面的小楼和那个美丽而苍白的的女子,他几乎把她忘了:她和东方是那么相爱,东方的结婚要求被拒绝后,她怎么样了呢?不久后的一天早上他便听到4809艇在郑和水道沉没的消息。当天上午,他又被指定为处理此次海难的工作组成员之一。以后脱险的艇员由一艘海上救捞船救回L城基地,他受命从Y城来到L城,将他们从基地医院里接回去。旅程中4809艇政委施连志向他讲述了全部遇难经过。回到基地,他只用一天时间就完成了关于此次海难的报告。报告交上去时,他却已经听到上头对此次潜艇海难的倾向性评价:4809艇的沉没是一次责任事故,事故的主要责任者是东方瀚海。据以做出此种评价的主要理由有两条:4809艇前去探测郑和水道没有经过请示报告,属东方瀚海个人的独断行为;在遂行此次探测前,该艇并没有做好充分准备,这是一次随机的冒险探测,对所在海情一无所知,终于导致了艇毁人亡。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力量否定这个结论。即使后来读了4809艇政委施连志自己写的长篇报告,他也没能在其中找到否定上述结论的真正有力的证据。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对4809艇发生此次海难的震惊却一直没有消失。东方瀚海素以大胆著称,但他从不会蛮干,他是个有经验的潜艇艇长,进行过无数次远航,越是海情复杂的水域,越能显示出他的卓越。秦司令员当年甚至感叹说,东方有一双能穿透艇壁对大海一览无余的眼睛。每次4809艇远航归来,一条新的航道添加到中国潜艇兵的航路图上,东方瀚海的经历中就会多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些故事在他心中形成的既定信念是:东方艇长的成功不仅是他英勇无畏的个性、他对事业的执著与激情共同开出的灿烂花朵,还是他性格的另一面--他的沉稳、细致、果断、耐心--以及经验本身结出的果实。东方瀚海没有请求便决定去探测郑和水道,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至于不熟悉海情便冒险深入,在他更是一种极为低级、几乎不可能发生的错误。东方瀚海一定觉得有把握才那样做了,然而却发生了后来的不幸。真正让他震惊的就是这一点。十九年后,焦同仍然记得事故发生后4809艇政委施连志出于为东方艇长辩解写下的那份长篇报告。但即使它也没能否定4809艇遇难的原因是触礁沉没,基地最后正由此为事故下了结论,至于潜艇失事后东方怎么在艇内组织艇员们脱险,则不再能引起决策者对他的同情:一艘潜艇因为他独断专行而沉没了,他后来的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减轻他的责任!他默默地听着事故总结会上那些激愤的发言,觉得自己是那么无力。他说不出辩驳的理由,可心中的疑团却没有消失。时过境迁,4809艇的事故本身也渐渐被人淡忘了。没有人再提起4809艇和因自己的潜艇失事死后仍受到严厉处分、蒙受了恶名的东方瀚海。再后来他也离开了Y城基地。然而正因为如此,七十年代初由于东方和秦失的存在出现过的中国潜艇的一个远航活动的高潮历史性地萎缩下来,(在中国潜艇兵史上,这样的高潮总共才出现过三次,五十年代潜艇部队初创时一次,“文革”前一次,七十年代中期一次,而后一次在中国潜艇兵史上尤为重要,它使东方瀚海成了率艇开辟新航道最多最远的一名功勋艇长),直到八十年代才逐渐恢复。但无论是当初还是今天,他仍然不能忘记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烙印的东方瀚海。他是他生命的启蒙者,他似乎永远地会对他的生活起一种引导者的作用。过去他让他理解了什么是一个真正的潜艇军官和潜艇艇长,今天又让他终于重新回到了潜艇部队,回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边。对那次海难的处理接近尾声时曾突然冒出一种谣传,说东方瀚海还留下了一个孩子。首长责令他去了解这件事,他去问了对东方知道得比他更多的施连志,后者坚决对他否认了这件事。是施连志当时的过份的激动让他相信了这位也受到严厉处分的政委的话。他向有关方面汇报说:没有,没有此事。十九年后,如果没有接到施连志的信,他仍然不会知道东方瀚海和那个叫康居婉若的女子留下了一个女儿,不会知道4809艇的沉没给东方瀚海带来的巨大牺牲的全部。东方牺牲了,他的事实上的妻子和留在世上的女儿继续承受了巨大牺牲的其余部分,这惨痛的牺牲至今仍在他女儿的身上继续。不仅如此,十九年过去后,4809艇的沉没至今也还在影响着他已置身其中的这个曾为中国潜艇部队做过重大贡献的英雄集体。东方瀚海可能根本不会想到,十九年前的一次潜艇海难至今还使这个集体一蹶不振。必须让今天的9009艇甩掉这个包袱,恢复当年4809艇遇难前的士气、信心和荣誉感。而此事又与解开这条艇当年的沉没之谜、恢复东方瀚海的名誉密不可分。时光流逝得越久,焦同越是相信:东方瀚海不会犯触礁那样低级的错误,导致一名经验丰富的潜艇艇长和他的英雄潜艇遇难的很可能是某种甚至出乎东方瀚海意料之外的原因。他目前还无法帮施连志找回东方瀚海的女儿,--国家太大了,找到东方白雪是难以想象的,除非发生了某种巧合,--但他却有责任在十九年后的今天重新弄清导致4809艇沉没的原因。世界上可能只有两个人仍然惦记着这件事并能为它做点什么,一个是他,一个是秦司令员。今天他还不敢保证秦司令员一定会去做这件事。那样的话,能够帮助东方瀚海弄清这一原因的就只有他自己了!他要去做这件事。不弄清这件事,他所在的这个集体仍然要长期因当年的海难抬不起头来。他还要动员司令员一起做这件事。哪怕最后失败了,事情的结果反而证明了十九年前Y城基地的结论是对的,他也要去做。毕竟,那时他的怀疑也就消失了。但还要先处理掉江白这个人。他又想到江白了。只有迅速了结掉江白,他才能更快地、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十九年前那场海难的重新调查中去。天亮了。12“江白同志,我们谈谈?”“谈吧。”“政委,你们谈,我出去了。”高梁说。“好吧。”焦同转过脸来,“江白同志,请你把事情经过再说一遍。”“昨天我已经说过,事情发生后支队来人了解,我一五一十全说了,支队还做了调查,我还用再说吗?”他有抵触情绪,对今天的谈话也有思想准备。焦同想。这个有着一双微微凹陷的眼睛、细长柔韧的身材的年轻人还不明白,受命处理他的问题的人并不一定是对他怀有恶意的人,而即使一个对他满怀厌恶之心的人,处理他的问题时也不一定会丧失公正。需要变换一下切入方式。“你和那个酒店女招待是怎样认识的?”江白目光中现出了明显的敌意。“她不是你说的那种酒店女招待!”焦同的眉毛不自觉地动了动。“那她是什么?”“她是一个落难的女子。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对别人的不幸总是缺少感受力。”他的反感和恼怒是真实的,焦同想。这个年青人对他和那女子的感情是认真的。他为了她同别人打架,就要被淘汰出潜艇部队,仍然无怨无悔,如此痴情也算难得。原来以为他是一个轻浮的青年,现在看来不太像。他的嘴角微微现出一丝微笑。“对不起,我对她的身世和遭遇不感兴趣,只想了解事实真相。”江白被他的微笑更深地激怒了。“你想了解什么真相?”焦同脸上的笑容消失。“我想了解你和她是怎么一种关系,她是哪里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怎么会因为她跟流氓打架。我想知道这些,为的是能对这件事有个客观的认识,从而向有关方面提出处理此事的意见。”他的严肃神情让江白回答问题时稍显迟疑。这种需要思索一下才能回答的表情让他生出一点迷惑。“她……是Y城北区人。今年夏天来L城打工。好像读过高中,也可能是初中。我是在海风酒店吃饭时认识她的,起因是那次胖三就想欺负她。”他停住了,眉头嫌恶地颤了一颤。“谁是胖三?”“就是你们说的跟我打架的那个流氓头头。”焦同目光变得深长。“头一次你们就差点打起来?”“不错。”“后来呢?”“后来?后来就跟他打了这一架。”“我听说你后来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到那个什么酒家去,你成了那个酒店女招待的‘保护人’,星期天还和她一起出游?”江白的目光再次变得异常愤怒。“我再说一遍,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酒店女招待!”“对不起,”焦同退一步,表示歉意,“你能解释你为什么那么做吗?”“我担心她会受胖三那伙流氓欺负。可我并没有违犯纪律,每次我都是在法定时间外出的,并且每次都请了假。”焦同的眼睛眯细起来。“一块去公鸡湾呢?也是为了保护她?”江白的脸颊微红。他们原本坐在两张床的床沿上,现在江白起立。“焦政委,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爱她!我想跟她结婚,她基本上可以被看成是我的未婚妻!我星期天和我的未婚妻一起出游,不算错误吧?”焦同的脸也不知不觉涨红了。他受不了是这种一样当面向人振振有辞地撒谎的无耻。“这样说来,你和那伙流氓打架也是为你的未婚妻了?江白同志,据说就在你和这个酒店小姐交往的同时,还和Y城的一个女孩子有着很深的关系。她们两个,到底哪一个是你的未婚妻?”江白的脸色渐渐发白。焦同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的内心被他触痛了。“政委同志,我是和Y城的一个女孩子通过信,但她不是我的未婚妻!都九十年代了,难道一个潜艇军官连跟一个女性朋友通信的自由也没有吗?……你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不觉得……惭愧吗?”他的眼睛里溢出了泪光。这泪光又让他体会到了另一种耻辱,即未能在新来的政委面前保持镇静和泰然自若的表情。对这样低水平的领导,难道他应当激动吗? 正是他眼睛里那两点因激愤而溢出的泪光,使焦同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是我错了?谈话应当暂时结束。当然不能就这样确认自己错了。需要调查。如果事情真像江白说的那样,“与街头流氓为一个酒店女招待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样的结论对于面前的年轻人来说就是不公正的。毕竟纪律条令上没有规定军官不能与酒店小姐谈恋爱。“江白同志,今天咱们都有点激动。好吧,我向你检讨。以后咱们再谈,是什么情况组织上会调查清楚的。”年轻人保持着原来那种僵硬的立姿,满腔怒火地望着他。仿佛他的目光是两柄利剑,正寒光闪闪地将焦同的躯体洞穿。湾尾街。这就是那个闻名半个中国的湾尾街吗?改革开放到了今日,一个曾在总部机关工作十余年的中年军人已见惯了灯红酒绿,然而还是要对这样一条街生出满腔迷乱。车水马龙,红男绿女,人声鼎沸。文君当垆,粉面与桃花一色;石崇斗富,黄金与粪土同价。袖带飘飘,尽是倾城倾国之色;衣冠喧哗,皆为追欢买笑者流。歌则歌兮后庭花,舞则舞尽霓裳曲。所有这些表象下面,滚滚涌流着各种各样膨胀的私欲。如同龙卷风中心的漩涡,浮在水面上迅速旋转和漂动的是海洋的泡沫和渣滓,而在深处搅动和拨弄着整个大漩的却是强劲的海流。可是这类问题,还是留到以后再思考吧,他现在要去的是海风酒家!……他从一伙伙步履蹒跚的酒客中间穿过,远远看见了“海风酒家”四个霓红灯大字。门廊下立着一个身着绿旗袍、短发、脸上有几粒雀斑的姑娘。他走过去。姑娘警觉地注意着穿着一身海军军服的他。“你好,小姐。”“你好。想用餐吗?请进。”这个女孩子不会打扮。眼影涂得大重,唇膏也太厚。江白的眼力就这么低吗?“我想你就是卡门小姐吧?我叫焦同,是江白所在部队的政委。”小姐的目光中的警觉加深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卡门。卡门现在不做迎客小姐了。”焦同意识到自己冒失了。“对不起。我想找卡门小姐谈谈。事情对她和别人都很重要。”雀斑小姐又专注地看他一眼,犹豫一下,终于拿定了主意。“请稍等。”她说完,转身走进店门。漫长的几分钟。一个四十岁上下、妆扮入时的女人走出来。“老板,就是他。”雀斑小姐说。女老板上上下下打量焦同,目光是挑剔的、不友好的。“同志,你找卡门?”焦同也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她。这位女老板越是想努力说好普通话,就越让他明白她是地道的本地人;如同她越是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就越显得她人老珠黄一样。置身湾尾街,这一类女性总让他联想起旧戏中的老鸨,虽然他知道这样的联想对别人来说未必公正。“我是--”女人摆了一下手,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你是谁我已经知道了。你找卡门做什么?”焦同有点喜欢她了。这是个办事干练的女人。“我们正在处理一个干部跟湾尾街头的流氓打架的事。卡门小姐是当事人之一,我想找她了解一些情况。”“卡门不想被扯进这种事情里去。她是一个清白的姑娘。你走吧!”焦同不动。他冲这个女人微微一笑。“如果这事对她来说关系很大呢?如果它事关她和别人的一生呢?”女子修整得细若游丝的眉毛吃惊地高扬一下,疑惑地看着他,仿佛在思考应不应该相信他的话……突然,她很干脆地说:“你跟我来!”说完,她一转身走进店门。门外留下了雀斑姑娘。焦同想跟她开个玩笑。“小姐,你是卡门小姐的好朋友。”雀斑小姐嫣然一笑。“我们都是外地来的打工姐妹。我们相依为命。”焦同笑了笑,他平生第一次想这些酒店女郎中其实也有大批可造之材,瞧这个女孩子多会说话。他举步跨进店门。女老板已踏着一道窄窄的楼梯走上去。一楼大厅里食客如潮如涌。他在拥挤的人群和穿红着绿的小姐中间穿过,上了楼梯。一个小小的房间开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拐角处。门开着,女老板已在巨大的老板桌后坐定,等着他。焦同走进去,随便扫了一眼。“你这里装修得不错。”他故意将话题扯远,想创造一个宽松一点的谈话气氛。女老板并不想对他的夸奖表示感谢。她拉开一个抽屉,关上了,又拉开另一个抽屉,关上。“请坐。对不起,我没有时间和你闲聊,生意忙着呢。有话就说吧。”焦同在房间内仅有的一只小沙发上坐下,马上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必须仰着脸跟女老板谈话。他站起来。这样女老板就必须仰着脸跟他说话。“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一个干部,一个多月前因为你们的卡门小姐,在贵酒家门前跟一个叫胖三的流氓打了一架。你知道在部队这叫犯错误,而且是严重的错误,”面对这位随时打算将他撵走的女人,焦同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欲望:今天他一定要多耽误她几分钟,可能的话让她少发一点财。“有人认为,他与那个流氓是为争风吃醋打起来的。但是我们这位干部自己说,他正与你们的卡门小姐谈恋爱,他与那个流氓打架,是保护自己的未婚妻。如果是后者,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他平静地、居高临下地望着女老板。看得出他的话有点出乎女老板的意外。她眼睛里那种咄咄逼人的光一时收敛了许多。“有这种事?……你们那个干部不是胡说吧?这种事你要跟卡门自己谈才知道,”女人就是女人,一刹那间她似乎没了主意,但也就是一刹那,她脸上重新现出了干练果决的神情,离开高大的皮转椅,立在门口喊了一声:“卡门,你过来一下!”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女孩子就出现在门外了。“老板,你叫我?”“这里有一个海军同志,要找你了解一点情况!”“老板,我……”“他又不会吃了你!”老板有点生气地说,“你有什么说什么,别胡弄他!”女孩子望了焦同一眼。跟女老板说话时她的目光还是柔顺的,现在它们变得明亮和冷淡。“好吧。”她说。老板没有跟焦同打招呼就走了。门外的姑娘进来,站在门口。门大敞着。焦同将身子向她转过来,望着她。她很漂亮,江白的感觉不错。他想,世界上的美女多得如同过河之鲫,但这个女孩子却不能只用漂亮二字来形容,她是那种所谓花朵中的花朵,精灵中的精灵,诗歌中的诗歌。真正漂亮的女孩子身上有一种似隐若现、水气一样缭绕的神韵,一种贯穿在她的目光、神情、面容、躯体之中的灵秀之气。它与其说来自后天的教育和养成,不如说更多地来自先天的禀赋。她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他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似乎有着许多层眼睑的幽深、明亮的眼睛。一双令他的心头一震的眼睛。难道他过去见过她吗?或者是在梦里,与她曾经相识?四十岁的人还没见过漂亮女子吗?不,不是她的惊人的美震动了他的心,这震动来自另一个方向……“你想问什么?”她首先开口了。方才他一霎间的走神,仿佛反过来给了她镇静。“卡门小姐,你坐。……你是叫卡门吧?”焦同望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将自己的思绪迅速收拢来,用平静的语调问道,“我是江白所在部队的政委,想跟你了解一些事,它们对江白--也许对你--是很重要的。”卡门不说话,也不坐。她的小小的头颅微微低垂着,眼睛却从下向上紧张地盯着他,脸上流露出一点恐惧的和敌意的神情。她的目光仿佛在说:我不想再重复自己的话,你要问什么?应当单刀直入。“江白同志说你是他的未婚妻。是这样吗?”姑娘白白的两颊上,迅速泛过两片潮红。“不,没有这回事!”她几乎要叫起来,忽然声音小了,停住了。焦同注意地观察着她的目光和不断变化的激动神态。“卡门小姐,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对他和你都很重要。部队并没有规定海军军官应当跟什么人谈恋爱,或者不能跟什么人谈恋爱,而且,如果他确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未婚妻跟流氓发生冲突,问题的性质就与一般街头斗殴不一样了。”她在思量。她的表情说明她的内心正在进行着痛苦的斗争和决择。“要是……要是这么说对他好,说我是他的未婚妻也行。”她犹豫地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焦同皱了皱眉头,“如果是,还要请你写一份文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