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扎啤酒。红烧海螺。花生米。凉拌海蜇。”小姐微微一笑。“上次也是这些菜。不过上次是两个人。”“不错。”他抬头看了看她,“你的记忆力很好。”小姐抿嘴一笑。“请稍候。”她说。透过宽大的窗玻璃他可以看到门外的她。他的心忽然紧张地跳起来!她从门外走进来了,随便掠了掠头发,两只明亮的眼睛在大厅里一扫,就盯上了他!她似乎想了想,走向吧台前的高个子小姐,在后者耳畔嘀咕了几句什么。后者忽然回头望他一眼,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诡秘地笑一笑,走到门外去了。原来雀斑小姐是去代替她做迎客小姐。他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已经从吧台内配餐师傅手里接过一只托盘,向他款款而来。江白努力保持着镇静。她在他面前停下,将托盘放在方桌的一角。“晚上好。“晚上好,”“你的菜来了。”“谢谢。”他觉得自己的语气神态十分镇静。这一刻里他对自己非常满意。“卡门”将托盘上的盘盏一一拿放在他面前,动作有条不紊。他努力做到不去看她,却知道她在对自己微笑。那双仿佛有许多层眼睑的美丽的眼睛望着他,目光明亮而温柔、它们是稚气的,又是轻佻的。从今往后,我已经知晓,少女的轻佻也是一种美丽一支歌子轻轻地飘荡着。酒菜全摆上了桌。“请吧哈,同志。”他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尾音。“谢谢。”他以为她要走了,但她没走。她将托盘竖起来,抱在怀里,大胆地、调皮地瞥了他一眼。“你上星期六来过。”江白不动声色。“是的。你们这里的小姐记性都很好。”她“卟哧”一笑。江白有点不自在了。“你笑什么?”“不笑什么。”“不笑什么你笑什么?”“不笑什么就是不笑什么。请吧。”她走了,纤细的腰身自然地扭动着,像是踏着一串优美的音乐感鲜明的舞步。一厅的客人都回头过去注意她。“卡门,也来伺候伺候我们!”一个满脸红色酒糟点的矮个子老板酸溜溜地喊起来。她好像没有听见。江白呷了一口啤酒,注意到她又回到门外,在高高个子的雀斑小姐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雀斑小姐回头,突然扭脸朝江白所在的位置准确地瞅了一眼。她笑着,俯到“卡门”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卡门”也笑了。隔着玻璃窗,江白听不见她们的笑声和谈话声。只看到“卡门”这时也回头悄悄向他一望,回头趴在雀斑小姐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雀斑小姐吃了一惊似的,又笑了。她离开“卡门”进门后仿佛无意中又朝他远远地瞥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故意收敛了。江白的注意力被四周围投来的目光扰乱了。“卡门”刚才的举动引起了大厅里不少客人对他的注意。江白不让自己回头望他们。“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特意回来给我服务的。……她一定是为了上个星期六晚上的事,想用这种方式表示感谢。……可是刚才她为何又跟雀斑小姐偷偷地笑呢,这件事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名堂吗?”拥挤而噪杂的厅堂里,一对五十岁上下的男女进来,在江白对面一张方桌前坐下。男人西服革履,手上戴着大钻戒,女人珠光宝气,松驰的脸腮上涂着过多的脂粉。“来人!”男人狠力拍一下巴掌,在乱哄哄的人声中高叫。一位穿红色旗袍的小姐走过来。“先生,太太,两位要点什么?”“楼上真没有包间了吗?”“对不起,今天客满。”男人丧气地哼一声,“还不请太太点菜?”他使气地对小姐说。小姐将一本大红菜单递给珠光宝气的女人。女人胡乱翻着。“这里没什么吃的,咱们走吧。”她拿腔捏调地对男人说。“这家的鱼味道不错。这里还不好,你还想到哪去?”男人不高兴了。女人噘起了嘴。“是你要出来吃的嘛,我做的你又嫌弃。”他们吵起嘴来,唾味星子喷到江白脸上。“小姐,买单。”他说。小姐点头,要走回吧台去。男人看一眼江白,不跟老婆吵了,把小姐拉住。“喂,你等一等嘛,我们这里还没好嘛。……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卡门小姐嘛,叫她来侍候太太!”“卡门小姐是迎宾小姐,我为你服务也是一样的。”红旗袍小姐和颜悦色地说。男人生气了。“我和我太太今晚就是冲着卡门小姐,才到你们这里来的嘛!你去叫她来,我给很多很多的小费!”“卡门小姐不专为哪个客人服务,”红旗袍小姐说,“客人请点菜。”女人兴灾乐祸地瞅了男人一眼。“行啦,我点菜。”她很挑剔地报了几道菜名。虽然看样子像大款,点菜时并不舍得花钱。红旗袍小姐很快就将他们要的酒菜送来了。男人和女人闷闷地吃着,谁也不理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江白耳边响起来:“这位海军,是你要买单?”是她!一听声音他就明白了。他抬起头,尽量平静地说:“是的。”她在微笑,目光一闪一闪。“不再要点什么了哈?”“不要了。谢谢你。”桌子对面,男人一直在盯着她看。“这不是卡门小姐吗?……谁刚才说她不为客人服务?卡门小姐,请你给我拿两张餐巾纸。”女人抬起头,吃惊地望了望刚才还闷闷不乐、此刻突然和颜悦色起来的男人,目光变得锋利和恶毒。“好的,我让她们给你拿。”卡门扭头,沉静地对男人说。“不,我要你给我拿。我这里有的是小费。”男人说,拍拍桌面上的手包。“玲玲,给八号台拿两份餐巾纸。”她不理他,远远地向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小姐说道。男人色变,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这是什么意思嘛!能为别人服务,为什么不能为我服务?……这个地方,我不来了!”“卡门”不理他,一双亮亮的眼睛只望着江白,同他谈话。“三十四块四。我已经替你付了,”她说,“欢迎你下次再来。”江白一惊。“你说什么?这……不好。”他反应过来了,急急掏出钱包,往外数钱。雀斑小姐走来,将两份餐巾纸放在怒气冲天的男人和冷眼瞧着丈夫的女人面前。 “两位要的餐巾纸,请吧。”男人的脸气成了猪肝色。“谁要你来伺候?我要你们老板出来!”他不依不饶地闹着,“不就是一个小婊子吗?……老子在生意场上受欺负,出来吃饭还受欺负!……这饭我不吃了!”厅里所有的食客都站起来朝这边看。卡门慢慢回过头,她仿佛被男人脱口而出的脏话震惊了。忽然,那双好看的、令人心疼的眼睛里亮晶晶地浮出了泪光。江白身上的血陡然热起来。他向那个男人转过身去,满眼怒火。“喂,你是个畜生吗?你嘴里干净一点好不好?”男人吃了一惊似的,看清了面前站的是个海军军官,又有恃无恐起来,一双发红的小眼睛盯着江白,大声地嚷着:“你这个海军,管你什么事?你是她什么人?……军队里也兴轧姘头吗?!”江白的脸白了,手在打颤。“先生,我这一会儿还是个军人,不想打你。你要再敢这么说一句,我就不当这个军人了!”话中的威胁意味首先被男人身边的女人感受到了,她慌忙拉了拉自己的男人,后退一步,朝周围喊起来:“走吧,走吧,不在家好好吃饭,跑到这里吃拳头!谁知道他是这小浪女人的什么!……海军打人啦啊!海军打人啦!……”食客们都挤过来,人人眼里都在放光,人人都盼望着看到一场好戏。“海军要打人啦!快来看!”一光头青年在圈外尖声地兴奋地叫着。有人往下拉了拉江白攥紧的拳头。是“卡门”。“不要理他们哈!”她用含泪的颤栗的低声说。这已是完全的Y城口音。江白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怎么不打?打呀!快动手!”光头青年说。江白见过的那个酒店女老板挤进了人圈。“怎么啦?”男人一脸惧色消失,突然气壮起来。“你是不是老板娘?”“我是老板。”中年妇女说。“你这里的小姐是不是为客人服务的?”“她们有什么不周到吗?”“这位卡门小姐为什么能给当兵的服务,就不给我服务?”女老板注意地看了看江白和“卡门”。“是这样吗?”她问后者。不知何时走过来的雀斑小姐突然插话道:“这位海军同志服务是卡门的亲戚,他的单还是她买的呢!”老板的目光再次转向“卡门”。“是这样吗?”她飞快地瞅了江白一眼。“这是我表哥。就在这里当兵。我今天才找到他。”女老板认真看江白一眼,目光转向闹事的男人。江白觉得,她并不信“卡门”的话。“这位先生,你刚才都听到了,卡门并不是为别人服务不为你服务。她是我们这里的迎宾小姐,不替客人上菜。她为这位军人服务有别的原因。”女老板口齿伶俐地说。男人哑然,不服气地看看江白,又看看“卡门”。 “你还需要点什么吗?”女老板问他。“不用了。老子今天认霉气,以后再不来你这馆子了!”男人说。“这位先生要买单。”女老板扭头对红旗袍小姐说。围观的客人开始散去。红旗袍小姐挤出人群,回到吧台前将菜单拿过来,交到男人手里。男人忿忿地掏出几张人民币,扔在桌上,也不理自己的女人,就往外走。女人恶恶地用眼剜了“卡门”一眼,嘟嘟哝哝地跟着男人走出去。“好了,卡门,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女老板严厉地说,又看了江白一眼,“这位海军同志,你还需要什么?”“谢谢。我要回去了。”江白说。女老板不再理他们,迈着敏捷的步子走回二楼。各归其位的客人们悄悄议论着:“这女人!”“不得了!”“她是谁?”“我可知道她是谁?……她是湾尾街派出所所长的亲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在市局,谁敢欺负她?”“我说哪!不然她怎么敢雇这样一个妖精似的小妞儿!”“换到别人家,早为她打烂了酒店了!”“雇这样一个小妞儿,给她招进多少钱!”“……。”江白要走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卡门攥着。他将手抽出来。“卡门”抱歉地望他一眼。“卡门小姐,谢谢你。我要走了。钱还是不能让你付。”她的声音很低,恳求似地说:“先别戳破这层纸,出了门再说。”江白不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出门。门廊下台阶上,江白站住。“卡门小姐,谢谢你为我付账,可这对我来说不合适的。”他坚决地将几张钱塞到“卡门”手里。“这位海军大哥,别这样,叫人家看着,不知是怎么个事儿呢!是我要谢你,你来两次,两次都帮我解了围,我没吃亏,还想多谢你哪!”她躲闪着,推让着,目光中原有的大胆、放肆、故意装出来的玩世不恭全不见了,只剩下那种令人生怜的凄楚表情。江白还是要她收下那几张钱。“卡门,你是一个打工的女孩子,我怎么能让你给我付账呢?……上次的事你也不要谢我,你碰上了流氓,就是别人,也会站出来讲一句话的。……你要不收这钱,我以后就不敢再来了!”他最后的话让她怔住了。她用幽幽的目光望着他,像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女孩一样怯怯地说:“好吧,我收下这钱,以后你还来,好吗?”江白轻松下来。“好。”她接过他的钱。他觉得自己该走了。“再见,卡门小姐。”她的眼里忽然闪烁出了泪光,声音有一点发颤:“这位海军大哥,你……下个星期六还来吗?”他心里一阵温热。“如果有空,我还来。”“我等着你来。”她又高兴起来,脉脉含情地说。江白心旌乱摇。他要走了,又站住。有一件事不能不问。“卡门小姐,我想问你一句话。”她的神情表明比较平静了,一双眼睛天真无邪地望着他。“问吧?”“你是不是Y城人?”明亮的眸子上的亮光忽然暗下去。“不。……不是。”“我听出来了,你是Y城人。我曾在Y城读过四年潜校。”她低下头,想了想,突然看着他,坦率地说:“我是Y城人。Y城郊区人。”“怎么不在Y城找份工作,倒跑到了这里?”“当然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我可以不回答你吗?”“当然。你的真名叫什么?”“我就叫卡门。难道叫卡门不好?”她的诚挚化解了他的最后一点怀疑。“不,叫卡门挺好。卡门是意大利歌剧中一个勇敢的女子。”她迷人地笑起来。“你笑什么?”“上次你来,我就知道你在Y城念过书。”这次是江白吃惊。“你?”“你从我的口音里听出了Y城口音。我就听不出你也有Y城口音吗?”江白明白了,可还是吃惊“我叫江白。既然都是Y城人,我们就算是认识了。”“江白。我记住了。江白大哥,我也很高兴在这里碰上了老乡。”她用那双勾人魂魄的美丽而幽深的眼睛望着他。“下星期六你一定要来。”他的心急剧地跳。“你要我来?”“对。我要你来。”“为什么?”“你都看到了,这里坏人特多。你是我遇上的第一个老乡,”她停顿了一下,咬了咬涂了暗红色口红的嘴唇,“你一来,我就不害怕了。”“我答应你,能请到假一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