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们就不为这个或许是老头写的作品掉泪了。……江白,你出海后,我一个人弹着它,弹着它,根本没有想你,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的眼圈儿又红了。江白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推回到那件事面前。他应该对她说出自己的决定。可是却又一次犹豫了。不。今天不。今天她刚刚出院。“海韵,弹个曲子吧。”他换了一个话题,说。她温顺地看了他一眼,离开沙发,坐到钢琴前。结果他就第二次听到了这首《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经历了一个多月出生入死的海上生涯,今天听来,江白觉得自己刚刚听懂了它,于是也就明白了海韵的话。这是一个对自己挚爱的人、那位不知名的潜艇艇长的生命、事业和海上生涯知道得不少、理解得异常深刻的少女。她不仅明白爱人的事业充满艰苦和辛劳,随时面临险境,随时可能牺牲,还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经没有了他,知道没有了他自己也将死亡。生命对她来说原本只是一片黑暗,他是射进黑暗中的仅有的一道亮丽的阳光。自从她的眼睛里有了这道阳光,周围巨大沉重的黑暗就不复存在了。她的欢欣源自这个人,这束阳光,这个亢扬、嘹亮、充满爱和苦恋的音乐主题,与之相对的则是她的恐惧。是的,是恐惧,第一次聆听这首曲子,为什么没有听出她的恐惧的心声吗?它来自周围的黑暗,来自那个一直在她身边徘徊不去的、反复变奏的低沉压抑和不合谐的主题,后者作为一个音部,始终存在而且永远强大,构成了对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那束阳光)的致命威胁。……但是欢欣和恐惧在搏斗,它同潜艇在风暴的搏斗合成了一个音乐形象,此就是彼,彼就是此。潜艇在搏击大海的狂涛巨浪,她的欢欣也与恐惧搏斗,并在其中显示出弱者的力量,一种仅靠一束阳光也在勇敢地活下去奔向幸福的人的力量,一种虽像小草一般柔弱、却又像小草那样只要有阳光就不会死亡的力量。那造成恐惧的力量在咆哮,就像风暴出现在远方的大海上,低沉而威严,越来越近……少女的音乐形象突然由柔弱变得丰满、坚定和勇猛。她在恐惧,但是她也在斗争,斗争和盼望。潜艇艇长的音乐形象再次出现。最初是阳光给了少女勇气、希望和梦想,现在反过来了,是少女用自己的信心和含泪的欢欣的歌唱鼓舞着阳光,鼓舞着那个正在大海和风暴中搏斗的潜艇艇长。恐惧还在,它仍然是巨大的,但是阳光、信心、希望也在,它也是巨大的……这天上午余下的时间里他们什么也没做。琴声在高潮处嘎然而止时,房间里的两个人眼里都涌满了眼泪。他们谁都没有向谁看过一眼。江白第一次感觉到:海韵对这首钢琴曲的理解也许完全正确,它很可能是一个真实的、没完成的、悲剧性的爱情故事,是这个爱情故事中最具悲剧意味的一个章节。可是今天,那个悲剧性的爱情故事已被时光吞噬,不为人知,只剩下了这首曲子。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一棵大树,只剩下了一个树干的切片,上面记录着残存的痛苦的年轮。刚刚过去的一个多月,海韵终日生活在这个悲剧性的爱情故事里,也就是生活在她自己的恐惧、信心和希望里。她成了那个少女。他不能让她继续这样痛苦地生活了。他没有这种权力。15但是直到这天离开海山别墅,他仍然没有鼓起勇气说出想说的话。她仍然预感着失恋并为此而恐惧,而且她还刚刚出院,今天他还是什么也不说的好。“星期天还想来看书吗?”出院门时,海韵问他。现在她的目光里还有隐约的恐惧,但更多的却是恐惧过后的轻松和快活了。他还是要来的。在这座别墅开始,还应在这里结束。从另一方面说,毕业后每天都是实习期间那样紧张的生活,大块的读书时间是不会再有了。他仍想抓紧离校前这段时间多读一点潜艇战术史方面的书。他对自己刚刚开始的研究的兴趣不仅没有因临近毕业而降低,反而变得更加高涨和紧迫。“假若没有什么不方便,我还想来。”江白笑着,说。“我当然没有什么不方便,你要来就来吧。”她说着,又将那把钥匙交给他。他要走了。她的眼睛幽幽的。“你就这么走吗?”他站住了,回头望她。“吻我一下。”他略加迟疑,还是走了回去,吻了吻她。“再见,海韵。”“再见。这些天我有时可能回不来,我也有一班要毕业的学生。”他的心情猛然放松了。“我知道了。”他转过身去往前走,同时命令自己:不要回头,不要缠绵!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就是拐向滨海大道时也没有。以后几天他没能很好地去那座别墅读书。分配的事情已提上日程。去哪里成了每个毕业生最关心的事情。江白想置身事外,却难以办到。星期四的下午,系主任将他叫到了办公室。主任五十岁刚出头,就已秃了顶。他坐在一张袖珍式的写字台后面,让江白在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江白同学,关于毕业后的去向,你有什么想法吗?”江白坐下去又站起来:“主任,潜校学员毕业后,不是由干部部门统一分配吗?”“坐下坐下,”主任招着手,一边点头,说,“你讲得不错。……但现在有一个机会,我想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江白的精力高度集中。“主任,有话你就说吧。”他重新坐下,说。“上级已经决定了,在Y城潜艇基地装备和组建一支新型潜艇部队,军官由总部向各大单位抽调,要求必须是现役潜艇军官中的佼佼者。潜校也接到通知,要选调少数各方面特别出色的毕业生进这支部队。校方规定每个系选一名。……咱们系有人推荐了你。”江白的脑子陀螺一样飞快旋转起来。“白主任,你这是向我宣布命令,还仅仅是想听听我的想法?”“不是命令,”主任脸上现出十分认真的神情,说,“机会难得,只要几个人,有不少人想去。我国的潜艇兵器正在更新换代,从发展的角度看,进这支新型潜艇部队的人会更有前途。”江白长久地沉默下来。主任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学生。五分钟后,他离开了写字台后面的椅子。“我还有个会。……如果需要考虑,你可以回去仔细想一想。明天下午之前给我回话就行。”他说。江白从沙发里站起的一瞬间,决心已经下定。“主任,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回话。如果是命令,我服从;假若学校征求我的意见,我还是想离开Y城,到其它潜艇基地去。”主任脸上短时间地现出了迷惘的神情。“说心里话,我对你的决定不太理解。……不过上级有要求,进这支新部队的人必须不带一点思想问题。你既然有这种想法,校方大概会尊重你的意见。”迟疑了一忽儿,他慢慢地说。“谢谢主任。我可以走了吗?”“可以了。”江白出门后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发觉主任又坐下了,十分疲倦的样子,正从写字台的小抽屉里摸出一支烟来抽。我让这位在全校威望很高的系主任失望了。走出系办公楼,走进了大操场,他想。大操场旁边是一座小花园。园内很安静。像在别处一样,红的、白的、黄的蔷薇花正在开放。他在一条长长的水泥凳上坐下来,仰起脸望湛蓝的、飘着一些条状薄云的天空。他前两天从同学们中听到过这支正在Y城潜艇组建的新部队。计划装备到这支部队去的潜艇将成为我国海军部队未来的主要作战潜艇。只是没想到此事会与自己有关。他得承认,主任最初讲到校方的意见(他自忖它很可能就是主任的意见)时自己曾怦然心动。不,那一刻他激动得厉害。刚毕业就走进这支部队,不仅是一种特殊的荣誉,还为他以后在潜艇部队的发展铺开了一条坦途。但也就是在这一刻,一个不愉快的意念闯进了脑海,将全部的美好感觉都破坏了。--此事是不是海韵通过秦司令员对他做出的特殊安排?秦司令员是中国潜艇部队的英雄,潜校校长是他的战友,系主任与他关系也不错,甚至连系办公室的肖老头也曾他的部下。秦司令员如果插手做这件事,是不困难的。况且也不可能有人对此事提出异议。他与海韵的关系并没有公开,一些人就是知道他与一个姑娘有来往,也不知道她就是司令员的女儿;他的毕业成绩总评全系第一,每个系要一个尖子生,系里选送他顺理成章。然而事情恰恰可怕在这里。没有任何事情会妨碍他进这支众望所归的新部队。但他不能不十分敏感地想道另一件事:这样成就的是别人的意愿而不是自己的意愿!也许海韵和她的父亲根本没有插手此事。但是万一他们瞒着他悄悄插了手呢?这一会儿他什么都看清楚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就意味着,自他没走出军校时起,他的生活、事业、前途就被别人安排好了。他还没有开始经历真正的人生,包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痛苦和挫折,没有体验过奋斗的艰难并享受由此带来的欢乐,没有收获自己劳动与创造的果实,命运就全掌握在别人手里了。我想到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吗?不。不能这样。我不愿意。最后一次回家过寒假,父亲没有说出的话他其实是懂得的。他们父子两代人中,已经有过一个这样的悲剧了。多年以来他一直在思考父亲。没有思考时这种思考也在进行。过去他一直认为父亲的悲剧仅仅在于他娶了母亲。今天才真正明白:给父亲的一生带来最大伤害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由于同意那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而失去了自由。行动上的自由,支配自己命运的自由,对自己生活的独立的完整的把握的权利。先是失去了人生意义上的自由,接着又失去了精神意义上的自由,最后便失去了自由的命运。海韵很好。他爱她。秦司令员也是他所景仰的潜艇英雄。但是他还是不能接受海韵的爱并与之成为眷属,因为她是司令员的女儿,后者有权力(甚至不通过权力就能)影响他的命运。海韵和司令员或者已经插手了他的分配,或者没有,但仅仅是前面那一点可能性的存在,就足了使他对海韵的最后一点缠绵之情消失。他不能向海韵求婚,甚至也不能将现在这种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模糊的恋爱关系继续下去。他不是不爱海韵而是不能爱海韵,几乎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们各自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走进系主任办公室之前,甚至在系主任谈出那件事之前,他还对毕业分配抱着“一切服从上级安排”的无所谓态度。但当系主任说出了那件事,他的决心便在一分钟内重新下定了:毕业后不能留在Y城潜艇基地。他要离开这座北方名城,到另一座城市或军港、另一支潜艇部队去开辟自己的生活,经历自己的人生。他不是不喜欢Y城,他喜爱这里的蔷薇花、海洋、城市,甚至也悄悄地喜爱这里的姑娘。但他不能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他就很难完全离开海韵,离开那座海滨别墅,离开那个属于司令员的家。即使司令员和他的女儿不想进入或改变他的生活,他们也会进入或改变他的生活,从而让他部分甚至全部地失去自由。命运之杯里无论是苦酒还是甜酒,他都渴望着,不会回避。只要它们属于他,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饮啜下去。他可以没有令人羡慕的前途,没有舒适的生活环境,甚至没有自己一直暗暗渴望的功名与成就,却不能没有自由。他只能是自己的,自己一个人的,不能是别人的,即使这个别人是海韵,即使是Y城基地名盛位尊的秦司令员。……他在小花园坐了十分钟。人生中一个重要无比的时刻,就这样被他轻易地渡过了。需要的只是找一个机会,将自己的决定对海韵说出来。星期天上午,他照旧去了海山别墅。他只想跟她谈自己的决定。无论她做了或者没做那件事,他都不会主动问她。她即使做了,也无非出于对他的爱,想把他留在Y城,让他离开校门第一步就绕开所有弯路,直接走上未来的成功和辉煌。总而言之那是她的事。他自然也不会与她谈自己对这种安排的拒绝,因为这是他自己的事,与她无关。她要是没做那件事,她和他自然更无由谈起它。海韵应当知道的只是他对未来生活的选择。但这天直到晚上海韵也没来,江白全天都坐在海山书房的窗前读书,他觉得心静如水。※ ※ ※太平洋海战场中的潜艇战中日战争中的日本潜艇二次大战的另一部分是太平洋地区的大战。太平洋地区的大战中规模最大的战争是中日之战。现有的资料中没有查到日本潜艇在中日战争中的表现。七.七事变后,在进攻上海的日本海军舰队序列里,曾出现过一支潜艇部队,即日本海军潜艇第1战队。该战队辖一艘轻巡洋舰和第7、第8潜艇大队。但这支日本潜艇部队有何战果没有记载。日本潜艇没有取得战果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它们不想取得战果,而是淞沪大战之后,中日海军的战事主要发生在长江等中国内河,日本潜艇已没有了用武之地。 ※ ※ ※战后公认的、二战期间中日海军发生在海上可以称之为海战的厮杀只有一次,这就是中日虎门海战。是役广东江防司令部所属之一艘2600吨旧式巡洋舰和几十艘炮艇、炮舰对付来犯的四艘日本驱逐舰。四十分钟炮战过后,一艘日舰负伤,其余三艘挟护该舰仓皇而逃,受伤的日舰终于沉没。这是中国海军一次战斗中取得的最辉煌的战果。后来,日本海军改用大批飞机轰炸广东海军,由于没有空中掩护,广东海军的大批舰艇先后被炸沉没。也许还发生过海韵讲过的、由海石将军带领的海军官兵在Y城海域对日海军展开的英勇战斗,虽然它没有被载入史册?※ ※ ※除了淞沪登陆,七.七事变后日军还相继在厦门、福建闽江口、连云港、广东的南澳岛、大亚湾、珠江口、海南岛、汕头、广西的钦州湾、以及福州等地实施了一系列登陆作战。日本海军舰队大模大样地越过中国的黄海、东海和南海水域,将一船又一船日本兵送上中国的土地,烧杀淫掠。如果当时中国有一支相当规模的海军,中国海军中有一支相当规模的潜艇部队,哪怕只有几艘潜艇呢,也能在中国海域乃至日本近海给予这些满载杀人犯的船只以沉重打击,让一船船日本兵踏上中国大陆之前就丧身鱼腹。※ ※ ※二战初始,中国海军既没有没有潜艇和航空母舰,也没有大批可用于海战的飞机,仅有一些旧式巡洋舰、驱逐舰、鱼雷艇和辅助船只,总排水量不过6.8万吨。日本海军则有大中型军舰285艘,其中航空母舰4艘,大型战列舰10艘,轻重巡洋舰23艘,驱逐舰102艘。日本人仅潜艇就拥有59艘,另有潜水母舰5艘。日海军中型以上舰艇总排水量为115.3万吨,是中国海军舰船吨位的16.9558倍。日本海军另有岸基飞机和舰载飞机811架,2艘航母在内的37艘大型军舰正在建造中。中日两国在海军兵器技术方面的天渊之别还没有囊括其中。中国海军舰艇在二战之初即损失殆尽。其后,失去舰艇的中国海军主要进行的是岸防战斗和水雷战。抗战八年间,中国海军官兵几乎是在赤手空拳与敌英勇战斗,共击沉日本大小舰船162艘,总吨位达16.82万吨。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但是,它却只是一艘德国潜艇--譬如金达?普里恩海军上尉的“U-47”号艇--所取得的战果(24.5万吨)的7/10弱。一艘德国潜艇的战果,竟是全部中国海军战果的1.4565倍!可以有许多解释。但是历史不承认这些解释。历史只承认过程和结局。如果中国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如果中国海军有一支令敌人生畏的潜艇部队,大批日本运兵船就会被消灭在海上,无数生活在大陆上的中国人就可避免被日本兵枪击、刀挑、砍头、活埋、挖眼、剖腹,一部分中国人就有可能不会成为日本人活体解剖和毒气试验的牺牲品,中国人在二战中的死亡总数绝对不会达到创纪录的3500万!更为可能的是,一个拥有强大海军力量的中国,本身就会是一个令嗜血成性的日本人不敢染指的中国,3500万中国人可能就根本不会死!※ ※ ※太平洋海战中的日美潜艇战日本人1941年12月7日偷袭珍珠港,是二战进程中的重大事件。日本海军的潜艇部队和和美国太平洋舰队的潜艇部队由此进入了太平洋海战史。地球的那一边的大洋上,是法西斯德国的潜艇沉重打击着盟国的海上生命线;而在地球这一边的大洋上,受到潜艇沉重打击、其海上生命线面临被切断的危险的却是军国主义的日本。与大西洋海战不同,太平洋海战期间,交战双方(主要是日本人和美国人)谁都没有犯德国人在大西洋海战中犯下的错误,即孤注一掷地单一地发展和使用潜艇兵器,忽视水面舰艇、海军作战飞机的发展与使用。但日本人却犯了另一个错误,从大战开始到结束,他们一直将潜艇用于战术目的而没有用于战略目的,日本潜艇的作战行动几乎完全从属于日本联合舰队的作战行动并为其服务,而没有如美国人那样,除将潜艇用于战术目的,还主要用于战略目的,即在中部太平洋和西部太平洋袭击日本的海上运输线,扼杀资源贫乏的岛国日本的战争能力,从根本上摧毁日本军国主义的战争机器。太平洋战争中,288艘美国潜艇共击沉日本大小商船1150艘,总吨位486万吨,占二战时期日本商船总损失数的62%。此外,直接被美国潜艇击沉的日本军舰达276艘,美国仅损失潜艇15艘。战争后期,日本因海上交通线基本被切断,工业原料匮乏,战争能力锐减。美国潜艇对日本商船的有效打击,直接加速了二战的结束。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潜艇对日作战的方式基本是单艇游猎或者小群出击,像德国潜艇那样动辄实行大规模“狼群攻击”的次数并不多,却也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其中的原因是:一,日本海军对商船的护航能力不如大西洋战场上的英国和美国;二,日本海军一直没有像英国人和美国人对付德国潜艇那样集中重大力量攻击美国潜艇。日本人犯的和永远会犯的错误是蛇吞大象,二战期间,它一口气吞下的地盘太多,四面出击,海军军力有限,应付美英等国的主力舰队尚且力不从心,当然无力将许多军舰与飞机用于对付美国潜艇;第三,美国人没有犯德国人犯下的错误,随着太平洋战局的发展,美国人越来越重视航空母舰和舰载飞机在海战中的决定性作用,大力发展航母和海上空中打击力量。进入战争中期,美国航母编队和舰载飞机已构成了对日本海军的主要威胁,日本人或者没有、或者没能将主要注意力投向美国潜艇,于是单艇或小群游猎的美国潜艇竟成了最终左右太平洋战局的战略性力量。这一点,恐怕连美国海军的决策者自己也没有完全想到。※ ※ ※日本海军如何使用潜艇?珍珠港战例之分析(此战例可代表日海军使用潜艇的一般情况):珍珠港之战,日海军共使用潜艇30艘,其中27艘用于先遣编队,分为5个队,早于1941年11月11日即从基地启航,秘密驶往夏威夷,只有3艘潜艇用于南云中一海军中将指挥的突击编队。先遣支队的5个潜艇分队,3个用于战区封锁,一个用于侦察,一个进入珍珠港入口处,将所携带的5艘袖珍潜艇放入水中,准备在航空兵发起轰炸时从水下潜入港内,对美军舰艇实施战术突击。也就是说,所有5个潜艇分队均为配属突击编队行动,没有直接投入攻击。日本人直接投入珍珠港作战的5艘袖珍潜艇的命运是:1艘在日突击机群发起攻击前即被美驱逐舰击沉;1艘在港外搁浅,艇员被俘;2艘潜入港内,未取得战果,即分别被美驱逐舰用深水炸弹和火炮炸沉或击沉;最后一艘下落不明,没有返航。这5艘直接投入战斗的袖珍潜艇,全军覆没。负责封锁战区的日本潜艇分队也没有取得任何战果,原因是珍珠港内的美国舰队受到轰炸后并没有向港外突围或疏散。山本五十六将这样一大批潜艇用于一场战斗,试图一举将美国太平洋舰队主力全部消灭,但从战略和战役的结果看,这样使用潜艇无疑将此种具有战略意义的兵器降低成了单纯的战役和战术兵器。几乎可以断定,山本五十六并不是一个潜艇专家。※ ※ ※珍珠港之战揭开了太平洋海战的序幕。像1939年到1941年德国潜艇在大西洋海战中一样,日本海军在太平洋海战的初期也是虎虎生风,不可一世。偷袭珍珠港得逞后,日海陆军联手,连续进行了关岛、威克岛、吉尔伯特群岛、马来半岛、巴林塘海峡诸岛、菲律宾吕宋岛等登陆作战。日本潜艇参与了其中的一些登陆作战,担负的仍然是侦察、警戒、战区封锁任务。此时在战场上大出风头的是日本的航空母舰、舰载机、其它水面舰只、海军陆战队以及陆军部队。美国潜艇开始投入对日舰船作战:珍珠港事件发生的1941年12月,美国潜艇便奉命投入对日海上交通线的袭击。首先投入战斗的是美潜艇“白杨鱼”号,它于当月从刚刚遭到惨重破坏的珍珠港启航,直抵日本近海,展开单艇游猎。这是美国潜艇第一次执行破交任务,明显让人感觉到经验不足。直到1942年1月4日,“白杨鱼”号才在日本近海的丰后水道发现一艘商船,连续发射4枚鱼雷,也没将其击沉。6天后又见到一条商船,发射了3枚鱼雷,也才把它击伤。此时它已在海中游弋1个月余,应返回基地重新补给。返航途中,艇长接到了司令部的命令,得知3艘日本潜艇正在中途岛附近海域活动,于是这条潜艇中途设伏,向正以水面状态航行、毫无戒备的日本潜艇发射了3条鱼雷。两声爆炸后,“白杨鱼”号上浮,用潜望镜搜索,什么也没看到,十分失望。安全返航后他们才知道,自己已经击沉了日潜艇“伊-173”号。这是美国潜艇在二战中第一次取得战果,“伊-173”号于是也成了二战中第一艘被美国潜艇击沉的日本潜艇。击沉第一艘日本商船的美国潜艇:“牛尾鱼号”。1942年1月10日,该艇在菲律宾水域游猎,用4枚鱼雷攻击日本商船“明人丸”。前两枚鱼雷命中后没有爆炸,后两枚鱼雷才将这条3817吨的商船炸沉。(江白按:任何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不仅依靠它使用的兵器和参战人员,还要依靠它的经验、传统和胜利历史。与德、英、俄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就大量使用潜艇部队的海军国家相比,美国潜艇部队明显是一支没有经验、传统和胜利历史的部队。于是参战之初,它们就显得有点笨手笨脚。但是一支部队的经验、传统和胜利历史是可以在战争中逐渐积累、形成、书写出来的。这一点对于也没有经验、传统、胜利历史的中国潜艇部队同样适用。)※ ※ ※太平洋战争前期单艇作战的美国潜艇表现得相当英勇。战例之一:1942年1月,日军进攻菲律宾,美潜艇“鳟鱼”号奉命向坚守阵地的美菲军队输送补给物资。为了在艇内装上更多的粮食弹药,它不得不把舱内的鱼雷也堆放在甲板上。12日,这艘装载着20吨补给物资的潜艇由珍珠港启航,经中途岛、威克岛加油,穿过巴林塘海峡南进,一路秘密穿越日军严密的海上封锁线,几经周折,终于胜利地将艇上的物资输送到目的地。真正精彩的故事到此刚刚开始:卸船完毕,将甲板上的鱼雷装回舱内,“鳟鱼”号仍需要25吨物资才能保持潜艇均衡。开始艇长要求装上水泥。但美军阵地里水泥已经用光,守岛指挥官灵机一动,提议将马尼拉银行里的2吨金块、18吨银块、一批有价证券及5吨邮件装上潜艇作为压载物,以免它们落入日本人手中。艇长答应了,装上了这批贵重物资的“鳟鱼”号于2月4日启航,返回珍珠港。满载金银的“鳟鱼”号返航途中并没有停止战斗。它甚至一次也不放过袭击日本舰船的机会。2月10日,“鳟鱼”号在台湾海域击沉日本商船“调和”号(2718吨)。其后,又在日本的小笠原群岛击伤1艘日本护卫舰。这条路线,并不是它返回基地的最短路线。可以想象的是,它若是再遇上了日本船只,还是会积极攻击而不会因船上装载大量金银而采取规避态度的。遗憾的是,它以后再也没有遇上日舰船,于是只好返航。我欣赏的是故事的后半段。一艘潜艇和它的艇长应当有“鳟鱼”号和它的艇长这种举重若轻的气度和风采。这是勇敢者和胜利者的气度和风采。有了它们才会有想象力,才会选择一条更靠近日本的曲曲折折的航线。我要是一名潜艇艇长,我的潜艇和我自己也应当有这种气度和风采。我会有吗,在生和死之间,在茫茫大海之中?一艘潜艇投入规模空前的大海战,已经被置于死地。做懦夫和做英雄,都不足以回避可能发生的死亡。既如此,为什么不选择做英雄呢?我会的。※ ※ ※日本潜艇的一次“狼群作战”:1942年1月,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尼米兹海军上将决定派遣“萨拉托加”号航空母舰及其它三艘舰只,出珍珠港,对威克岛日军实施舰载飞机攻击。“萨拉托加”号前进途中,被日侦察潜艇发现。日海军第六舰队司令随即命令执行警戒任务的第二潜艇部队7艘潜艇全部前往目标海区搜索。美舰群随即被发现,日潜艇“伊-6”号向美舰队发射3条鱼雷,一条故障,一条没有击中目标,一条击中“萨拉托加”号,使其受到重创,整个美军战斗群被迫回撤,一次计划许久的海战被迫取消。“萨拉托加”号进坞修理了五个月才恢复了作战能力。这是太平洋海战中日本潜艇为数不多的一次“狼群作战”,但它仍不是一场邓尼茨式的“狼群作战”。即使在胜利后,日本人也没有看出这场战斗的全部意义:几艘潜艇就能使一艘航空母舰率领的战斗群失去战斗力。于是在太平洋海战史上,以后就很难发现日本人有意识地对美军舰队组织此类卓有成效的潜艇战。※ ※ ※太平洋海战初期,除了截击日本军舰和商船,美潜艇还单独执行过许多复杂任务。炮击岸上目标:1942年2月26日,美潜艇“S-38”号奉命炮击日军设在爪哇马威安岛的无线电台。潜艇驶近目标后,从4650米的距离外向目标地区实施炮击,日军用小炮还击,被潜艇炮火压制。完成任务后,“S-38”艇还在返航途中打捞了一批被击沉落水的美驱逐舰舰员。(江白按:这样的作战行动在今天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在当时,它也不可能是德国人、英国人、日本人干出来的。能这么干的只有富有想象力的、从不墨守成规的美国人。然而这类“海上游击队”式的行动,却往往能取得出乎敌人意料之外的效果。)接应友军:1942年2月,日军攻占了新加坡,英军中一名少将和一批澳大利亚飞行员逃入南海一座小岛,发报求援。因当地海域有日军舰艇出没,盟军方面决定派遣美潜艇“S-39”号前往营救。“S-39”号于深夜潜至该岛,用潜望镜观察岛上无人,多次发信号亦不见回答。次日拂晓,潜艇只好离开该岛,全天坐沉海底。入夜后再次靠近并发出信号,仍不见回答,艇长即派艇员乘坐橡皮艇上岛寻找,发现英国少将等已被日军俘虏。“S-39”虽没有完成任务,但在执行这一复杂任务中,却表现了高度的勇敢和沉着。返航途中,该艇发现一艘日本油船,随即向其发起攻击,三条鱼雷先后命中并击沉了日本油船“襟裳”号(6500吨)。日舰闻讯赶来,反复投掷深水炸弹。艇长十分沉着地令潜艇长时间在深水区悬停,一直等到日军舰离开,方才返航。单艇攻击日军水上飞机母舰:1942年3月,日水上飞机母舰“镰仓”丸(6500吨)运送水上飞机前往巴厘岛,被游弋于新加坡海域的美国潜艇“帆鱼”号发现。此前“帆鱼”号曾发现一艘日驱逐舰,发射两条鱼雷均没击中。当夜发现一条更大的日军舰(即“镰仓”号)后,艇长立即命令潜艇主动向其发起攻击,连发四枚鱼雷,将其击沉。单艇攻击日一支舰队:如果说一条潜艇攻击一艘商船或军舰,还属正常情况,那么一艘潜艇攻击一个舰队,就不能不说是一种真正的英勇行为了。1942年3月未,美军估计日军将在某岛登陆,遂派出潜艇“海狼”号前往有关海域实施伏击。31日清晨,“海狼”号发现了一支由4艘日本军舰和数艘运输船组成的日本舰队。艇长立即命令潜艇单艇向日舰队挂有将军旗的巡洋舰(旗舰)发起英勇攻击,连发4条鱼雷,其中一条击伤目标。日舰队发现美潜艇后,随即用深水炸弹展开攻击,颗颗炸弹在“海狼”号周围爆炸,潜艇受到剧烈震动,但所幸没有受伤。日舰队以为已将美国潜艇炸沉,继续前进。“海狼”号脱险后仍没撤出战斗,次日下午,它又秘密追上去,向已经受伤的日巡洋舰发射三枚鱼雷,虽没有扩大战果,却让日本舰队一片惊慌。日舰队司令大怒,令两艘日驱逐舰反复攻击“海狼”号,深水炸弹。如同雨点般打下来。艇长紧急命令潜艇下潜到最大深度悬停。日舰队对这艘美潜艇十分恼火,一直攻击到当日午夜前才怏怏离去。又勇敢又沉着又幸运的“海狼”号上浮,安全返航。……不可能尽述美国潜艇在太平洋海战初期的作战行动。如果说德国式的“英雄主义”更多地体现在“狼群作战”和“U-47”号艇单艇冒险突破斯卡帕湾的战斗中,美国潜艇的英雄主义则更多地体现在这些单艇远洋游猎式的作战中。其中的差别是:德国人的“英勇”行为一般说来都是由德国潜艇司令部策划和组织实施的,而美国潜艇的英雄主义行为则大多数是一种即兴发挥,源自艇长和艇员自身的想象力和主动精神。这种差别,保证了美国人在战争初期常常能以少量兵力取得重大战果。而且,这样的英雄行为一旦成了一支部队的风气、习惯和传统,他们的对手遇到的麻烦就大了。就一个国家的潜艇部队来说,德国式的“英雄主义”是需要的,不如此就不可能产生关于潜艇兵器的大战略;美国式的英雄主义更是需要的,非如此就不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潜艇兵器在战略、战役和战术方面的重大作用。看上去是人的英雄主义和主动性问题,其实也是事关成败的战略问题。※ ※ ※夜的气息深长。凉爽的海风悄悄穿过打开的窗子,水一样漫进房间,消除掉仲夏的最后一点暑热,让人的思绪在浸入肌骨的惬意中自由自在地漂浮。江白放下手中的书和笔,忽然意识到今夜海韵不会来了。她是在躲他吗?这些天来,他一直躲避着她那渴望的眼神。她那么敏感,不能不有所觉察。她是痛苦的。还可能是无辜的。她和她的爸爸,都可能真同系里选他进新型潜艇部队一事没有一点关系。他要改变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吗?不。他真正渴望的是什么?真正向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独立。自由。普通。对了,是普通。他想拥有的仅仅一种单纯的和普通的潜艇军官的生活。一个普通的、不受外力左右的人的生活。他不能爱海韵。海韵自己成了海韵的爱情的障碍。她自己使她的爱情与婚姻梦想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所有的江河都是从同一座雪山发源的。然而一旦他将自己的决定说出来,又真地会伤害她吗?不。不痛苦是不可能的。但她能够经受住。她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她弱不经风的外表下有一颗坚韧的心。他本想将太平洋海战中的日美潜艇战研究完以后再离开这座别墅,此时他的想法变了。离开别墅前,他整理和带走了自己所有的笔记,将看完和没看完的书全部规整回藏书室的书架上,关严窗子,打扫净地下的纸屑,最后给海韵留下了一封信。她不来更好。换一种方式告别,也许比当面告别还要好。那至少不会再让他看到海韵伤感的眼神。海韵: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说分手。可是分手的时刻总是要到来的。谢谢你给予过我的一切。你的友谊(我不愿说那是爱,这会伤害你)已经 成了我生命经历的最重要的部分之一。我会十分珍惜地将它藏在心底,直到永远。我发誓,我将不对任何人讲出 它来。原谅我。原谅我这个人。相信我的话:,我没有做的事是我不能做的。钥匙放在老地方。书都放回到书架上了。珍重身体。江白×月×日夜二十一时留走出别墅时,江白站住,回头仔细地望着这座小院,院中花木掩映的小楼。 突然有了一种肝肠寸断的感觉。他和海韵的感情就这么结束了吗?他和这座留下许多美好记忆的小楼,就永远也不会重逢了吗?16他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他又接到了海韵的电话。“江白,我是海韵呀,”她的语气显得很急,“你晚上能来一趟别墅吗?”“你在哪打电话?”“学校。”他猛然意识到她还没有看到那封信。“有事吗?”“当然有事了!你一定要来,事情很重要。”他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强烈的、无法遏止的愿望:还是要跟她再见一面!“好吧,晚七点见。不见不散!”这天上午,系主任将他和另外四名同学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大家坐吧,”他神情疲惫地说,仿佛这一个多月的毕业生分配让他又苍老了十岁。大家坐了下来。主任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目光低垂,仿佛在想心事。突然,他抬起目光,扫了大家一眼,急急地开了口:“你们可能已经猜到叫你们来谈什么事了。……你们的去向定下来了。你们五个人去东南沿海的L城潜艇基地。我现在是非正式地代表学校跟你们谈话,命令还要在全校毕业生大会上正式宣布。……谁有什么想法,今天还可以提出来,如果合理,个别人还来得及做点调整。”主任没有看他,江白却觉得,对方后面的话是专对自己说的。那种已经消失了的、海韵父女暗中插手他的分配问题的不愉快感觉,又强烈地涌上了心头。不。其余四名毕业生互相看了看,他们还没有从最初的反映中清醒过来,没有谁开口。主任的目光有一点犀利了,它们一下从写字台后投向了江白。江白意识到他刚才的猜测被证实了,站起来。“我先表个态,”他语速很快地说,“我是一名军人,坚决服从校方分配,到L城基地去。保证不辜负母校对我的培养!”说完话,他没有看主任一眼,就坐下了。其他四人已经清醒过来,跟在他后面站起,一个接着一个表态:服从分配。大家都讲完后,主任仍然久久地坐着,抽着烟,仿佛还在想谈话前就引起他不痛快的一件什么事。后来,他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目光飞快地掠过前面的学生,哑着嗓门说:“很好。今年本系毕业的同学表现都很好。没有人对去向挑三拣四,别的系就不一样了。拉关系,走后门的事还是有的。……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后天学校为你们举行毕业典礼和欢送大会。大会开完,你们就要离校去部队报到。个人的事情,抓紧这几天的时间办一下。”江白和同学们站起来,回答了一个“是”,敬礼,走出去。主任坐下来,等候另一批来谈话的学生。江白出门时注意到,主任没有再回过头来看他。也许他并没有想在最后时刻留我在Y城基地,是我自己太敏感了。他想。中午,学校食堂为毕业生加菜。大家一半伤感,一半轻松,自己搬来成箱的啤酒,围着一张张圆桌喝起来。“江白,过来,平时学校禁酒,到了部队,听说也只能在星期六会餐时喝一点,抓紧眼下的美好时光,喝个痛快!”“水耗子”说。郑有亮被分到南海的一个潜艇基地。江白端着饭碗挤进了他们一伙占据的餐桌,一人一瓶啤酒,对着瓶口“吹”起来。一起生活学习了四年,突然一下就要天南地北地分开,大家喝得都有点慷慨激烈。“谁留在Y城基地了?……对了,‘笨牛’!你小子便宜了!”“水耗子”红着眼睛嚷。“笨牛”生气地顶撞道:“我有啥便宜沾?……我老婆在南方,却让我留在北方,我连探家都要多走一千里路!”他已经喝过一瓶了,说着,眼泪汪汪地起来。都喝下去不少的毕业生们转而同情“笨牛”。“不错。‘笨牛’留在Y城不沾光!”“就是不能让他离老婆太近。离得太近,他天天都想跑回去,那还不是要他犯错误?”“水耗子”说。“去你的!你怎么把我看成你了!”“笨牛”回嘴。大家笑。“水耗子”的目光四面围悠,最后落在江白身上,又移向大家。“大家猜猜,谁会为没有留在Y城基地伤心?”毕业生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注到江白身上。江白喝下一大口酒,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同学们,谢谢大家的同情。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并没有在这座城里留下什么难以割舍的爱情,像你们心里猜的那样。……所以,”他微笑了一下,“我可能要辜负大家的好意了。”毕业生们笑语喧哗。“这就好,你那里没有留下什么秦香莲或杜丽娘什么的,我们心里也就踏实了!”他们说。这场酒一直喝到下午两点,直到食堂管理员以到校长那里告状相威胁,他们才东倒西歪地散去。江白喝了不少。是他有生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他为压制心中那点为同学们挑起的隐隐的苦痛而喝酒,可酒喝下去,那点苦痛却越发胀大了。海韵。他真地能够割舍下那种痛苦得揪心的感情吗?他还只有二十二岁,甚至不能准确地知道他今天对于她的的情感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爱情。他真地能够完全忘掉她吗?他喝多了。虽然没有失态,但回到宿舍,却蒙着被子躺了好久,又没有睡着。后来终于睡着了。晚上六点钟才醒,头疼得厉害。“水耗子”喊他去吃饭,他也没去。 那种刀割似的、又像涨潮的大海一样汹涌起落的痛苦过了好久才平息下去。他意识到,当他做出与她分手的决定时,并没有想到还会在自己心中留下这么深刻的痛苦。现在真正痛苦的时刻来到了。七点整。隔壁学员娱乐室里响起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的前奏曲。他忽然想到:他和海韵约好了此刻要在海山别墅见面的!他什么也没想,匆匆下了床,到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整理好军容,向区队长请了假,就跑出校门,向公共汽车站奔去。海韵站在海山别墅外,又生气又焦急。他跑得气喘吁吁。“看看你的表,几点了?”“堵车。”他撒了一个谎。两个人进了楼。海韵打开了一楼的客厅。“坐下吧。”他没有坐下。她一脸有急事的样子。“什么事?”“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她不看他,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下来。他也只好在她对面一张靠背椅上坐下。“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知是不是因为日光灯的原因,他觉得她的脸有一点苍白。“我爸前些日子接到命令,要调到L城的潜艇基地去。今天早上他把我叫回家,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到L城去!”说完这些话,她望着他,一动不动。酒意登时散尽。江白的头脑好像从没有如此清醒过。“你想征求我的意见?”“是的。”他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他相信此刻自己不说话对她更好。她的目光里有一点惊惶和疑惧了。。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那些在两个人中间一定要说的话不想说是不行的。他只能将它们清楚地说出来。“海韵,有些话我说出来,你甭生气。”她目光中的惊惶加重了。她直直地望着他。“我不生气。”她简单地说。这么说来她早有准备。她也许只是想亲耳听他说出那句话。但他又不想那样说话了。他想换一种谈话方式。“你自己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你想不想随他调到L城基地去呢?”她的目光里闪过一星迷惘,但很快又异常明亮起来。“我不想离开Y城,这里有我曾外公和外公的墓。还有他们留给我的这幢别墅,这个永远的家,以及楼上的图书馆。”他静静地听着。她的话音铿锵有力。“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还有我的职业。我喜欢Y城,喜欢这里的蔷薇花,这里的气候,这里的人,Y城是我的故乡,我不想离开我的故乡。”他忽然想为她、也为自己流泪了。于是背过身子去看窗外渐浓的夜色。“听着,海韵,”他听到自己正用一种动感情的声音说话,“我再过三天就要走了。我的去向就是L城的潜艇基地。……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她脸上迅速现出了一连串复杂的情感。惊讶、震动、猜疑、恍然大悟……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她的双颊上滚落下来。“这是……你的……最后决定吗?”她抽泣着,望着地下,断续地问。他却冷静了,命令自己不要垮掉。“是的。”“那好,你走吧。”她生硬地说。他想到了各种分手的场景,就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你走不走?我要走了!”她的声音大起来,眼里闪着愠怒的光亮,一滴泪水还沾在右腮上。他不让自己失去理智。“海韵,对你给予我的帮助,我十分感谢。我会将我们曾经有过的友谊珍藏在心里。”她静静地望着他,第一次在断崖上相遇时那种自尊、矜持和骄傲的神气又回到了她身上。“你走吧。我请求你。”她一字一字、冷冷地说。江白认识到自己该走了。她大概想独自一人品尝这杯人生的苦酒。“那好,再见。”“再见。”他一个人走出客厅。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走出这幢熟悉的小楼,走出这座花木葱郁的小院。她没有出来送他。一直走到胡同口时他仍然觉得有一团气堵在胸口。这时,他抬起头,猛然看到了大海。“她不理解我的感情和思想。……她怎么能理解我的感情和思想呢?她是在另一种生活和另一个故事中长大的。这就是我们的差异所在。既然存在着这种差异,现在分离比以后分离更好。难道结婚时父亲不爱母亲?不……什么形式的分离都是分离。今天与她这样分离也没什么不好。……”他一边想,一边觉得内心重新变得坚硬了,“我渡过了困难的一刻,但是我挺住了,我的意志没有崩溃,……我还行。”第二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办好了所有的离校手续和到部队报到的文件,并将自己的个人物品收拾进了两只不大的旅行箱。也就是说,他做好了一切出发准备。学校为去L城潜艇基地的学员提供的是一艘南下执行任务的潜艇。江白受命去与这艘待发的潜艇联系,原来是他曾经实习过的8334艇。“江白,这次你们是我们艇的客人,我们一定让你们安全愉快!”严艇长还像过去那样,用很大的嗓门对他说。“那就多谢了!”江白也很高兴。联系完了此事,江白回到学校,已是下午四点钟。系办公室的肖老头正在宿舍门口焦急地等他。“是江白吗?”“是我,大叔。”他的心陡然乱了。“你马上就按这个号码打个电话,有人急等着哩!”老头儿一脸不满的神色。他从老头手中接过一张纸条。上面是海山别墅的电话号码。他迟疑地站着,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再给她打这个电话。事情已经结束了,虽然痛苦,虽然不愉快,但毕竟已经结束了。还有必要吗?但他还是去打了这个电话。他相信她一直在电话旁等着。电话铃声还没响完一声,她就拿起了听筒。“喂?”“我是江白。”她沉默了。他也只好沉默。“有事吗?”后来,他说。“有一点事,”她的声音忽然奇怪地平静了。“我们要分手,可是分手的场面有点剑拔弩张。”江白的心一下轻松了。“我们应当有一个比较好的分手仪式。你晚上过来,我们重新来一次友好的分别。”她说他没有马上决定怎么回答她。她沉默着。她在等待。江白一下生自己的气了。她是大方的,自己倒不像个男子汉了!“好吧,我准时到!”他大声地、爽朗地回答。这天晚上,他到得很准时。满院的白蔷薇在绿意浓郁的枝条上盛开。小楼门廊顶部盛开的上千朵红蔷薇仍然如火如荼,令人惊心。她站在楼门口等他,身上一件崭新的、深蓝色的、晚装风格的长裙,紧紧勾勒出了细瘦的腰身。长裙的裙裾和前胸绣几朵大红的蔷薇花,不注意看你会以为是几朵真花簪在那里,注意看了你又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她那全裸的瘦骨嶙刚的肩和胸窝。细长的颈部是一挂洁白晶莹的珍珠项链。她的长发刚刚洗过或染过,精心地在脑后盘了一个髻。江白在那里,又吃惊地发现了一朵真的黄色的蔷薇花。长裙和脚下一双奶白色的新皮鞋。脸上敷了粉,腮红和唇膏适中,还稍稍添加了眼影。这不是平常那个衣着随便、稍显懒散马虎的海韵。这是一个新的海韵。亭亭玉立。艳若天人。这么一付形象,完全可以去参加最高档次的名流晚会。在门前,他用欣赏的目光望着她好久。她也目光幽幽地注视着他。“你真漂亮。我差一点都不敢认你了。”过了一分钟,他说。她微微一笑。“今天是我们正式分手的日子。我也想给你留下一个正式的印象。我是不是仍然很丑?”“不。你很美。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美。”“我很高兴。请进。”她用手做了一个欢迎的动作,闪开路。两个人进了门廊。“我们在哪里做最后一次谈话?”她脸上保持着那种虚假的微笑,有一点做戏似地说。江白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切都是熟悉的,然而一切都是要永远告别的。自己心中忽然就先有了一点伤感。“就在楼下坐坐吧。”他说。她推开了客厅的门。“请。”两个人走进去。江白站住了,回头望她。她静静地站着,伪装的镇静和笑容一下消失,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你留下的条子我看了。”她用抖颤的小声说道,不看他,看着地下。“昨天是我不对。我应当尊重你的选择。”她说。江白觉得一股什么东西堵上了喉头。“谢谢你,海韵。”他说。她抬起头来,黑色的眸子是湿润的,清亮亮的,他能在那里看到自己。“后来我想,我们就是不能做……夫妻,为什么就不能做好朋友呢?”她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堵上喉头的东西汹涌起来。“江白,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还做好朋友。行吗?”“好的。”他低声说。她站着,低下头。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一样,抬头看他。他惊讶地注意到,一种新的、明媚而快乐的笑容又回到她脸上。她的动作也重新变得灵巧了。“你坐下吧,我去拿咖啡。咱们现在就开始像好朋友一样谈话,行吗?”堵上喉头的东西落下去了。“好的。”她走了又来了,用一只江白早已熟悉的古色古香的黑漆描龙图案的托盘拿来了咖啡,在茶几上摆开。“还是一块糖?”她一边倒咖啡,一边盯着他的眼睛,问。“今天不要糖。”江白说。她已经拿起了一只镀银的小镊子,准备加糖,又放下了。“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吧?”她不看他,问。“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江白硬着心肠说,“就是不想让今天的咖啡是甜的。”她抬起眼睛看他一下,匆忙低下头去。江白后悔了。他应当像一个男子汉。“行,我要一块糖。”他冲她微笑,说。她不抬头。镊子放下了。“不,你还是喝苦咖啡吧。”江白脸上的微笑消失。她也没给自己的咖啡加糖,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自己的一小杯苦咖啡。她在让自己平静,江白意识到了。后来她又出去了。江白听到了楼梯响。一会儿过后,她下楼走进来,神情又比较地平静了,手里提着一只江白很熟悉的白色旅行包。旅行包鼓囊囊的。她把包放到江白脚下。“我知道你还没有完成你的研究。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书,你带走吧,看完了再给我寄回来。”他不说话,也不望她。他害怕自己的感情会失去控制。她走回沙发上坐下来。“你吻一下我,以后就不能再这样了。我们就只是朋友了。”沉默了好久,她突然用颤抖的泪音开了口,说道,并没有抬头。他全身僵硬地坐着不动,一时心乱如麻。是不是现在就离开?她的头抬起来。她在微笑,眼里却涌满泪水。“今晚我就这么不可爱,你连吻我一下都不肯吗?”那种一直在他胸膛里起落不定的潮水猛然高涨起来。他移身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像第一次拥抱她时一样,她浑身颤抖。他吻了她。她一直闭着眼,后来睁开了,平静了许多,笑着说:“好了,谢谢你。你……坐回去吧。我现在好轻松,我们真是朋友啦。”他也让自己冷静下来。“到了L城,记着给我来信,像朋友那样。”她又说。“好的。”他开口说。心情轻松下来了。“你对世界潜艇战史的研究还刚刚开始。我希望以后还会主动找我借书。” “当然。”他说着,淡淡地笑了笑。“不但要继续借书,可能还会写信来请教,请海先生不吝赐教。”“能有你这样的学生我当然很愉快。”她也笑了。他看了看表,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海韵注意地看着他。他的感觉是:她也意识到这最后一次“正式”的告别该结束了。最后是她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江白,你明天走吧?……我不能送你了。你一定给我写信,好吗?”她的声音是平静的、轻柔的,却又是伤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