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轻轻地顺着她瘦削的身躯抚摸上去。触到了腰。触到了小腹。然后向上。触到了一对圆圆的小小的突起,就在那里停住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过去也游戏般地触及过这里,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让自己震动。一忽儿他又想道:她会拒绝他吗?她会将他的手拿开吗?她一动不动。她的头枕在他的肩窝里,眼睛深深闭着,好像睡着了,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不,她的双颊正像二月的桃花一样泛起鲜艳的红潮,呼吸变得急促。……他正在灵魂深处认同她,她不也正在灵魂深处认同他,接受他的一切吗?他的手一直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跨过那道分水岭之际,还有一些什么值得留恋,还有些严肃的问题需要思考。不。一小时后,车子停在青山风景区管理处的大排坊下。万壑千峰立即撞到眼睛上来,连同秋风中漫山遍野飘飞的黄叶和海涛一般汹涌澎湃、啸声浩大的林涛。乘客们下车,买了门票,三五成群向山上爬去。江白在售票口买了一张导游图。图上用红线划着几条主要的游览路线。每条路线都像西瓜藤牵扯着西瓜一样牵扯着几个风景点。“怎么走?”他将导游图展开在海韵面前,“山中多歧路,走哪一条?”“今天我跟你走。”她活泼地说了一句,“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儿。”“要是我迷了路,出不来呢?”他开玩笑地说。“我就跟着你迷路。”她说,“不过我不相信我信任的是一个让人迷路的向导。”他们选择了中间最长的一条路,一直走到底,这条路将把他们带向青山风景区的最高峰,也是最后的一个风景点老君祠。“走吧!开步!”他学着她的声调,活泼地喊一声。“开步!”她也活泼地叫一声,率先踏上了那条碎石铺就的石板小路。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什么,但是谁都不愿意碰触它。它太沉重,同时又像一个易碎的器皿,不能够轻易碰触。山路开始还比较平缓,渐渐地就陡峭了。两旁的自然景观也发生了变化。在山下看去一座座十分平凡的馒头形山中,闪出了一片刀劈斧削般峭直的石壁、石崖和石柱,它们各不相同,千姿百态,在山间弥散着的轻薄的雾气中,或隐或现,人仿佛置身于神话世界里。“那是猴子捞月!……这是金龟探海!”“快瞧,那像什么?”“像一个老妖怪背着一个大姑娘!”“不对,那叫猪八戒背媳妇!”前前后后,上山的人们惊惊乍乍地喊着。江白和海韵也被这种简单而轻松的气氛感染了,渐渐忘记了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江白,往东看,像不像哪吒闹海?”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东方雾气腾腾的石峰间,出现了一个手拿各种“兵器”的“孩子”,威风凛凛而又稚态可掬,仿佛正在雾茫茫的大海上大步行走。“你看那是什么?”江白一回头,也惊叫一声。在西方群山之中,一道石壁仿佛被一只巨斧从中劈开,透过足有数十丈深的“斧隙”,他们看到了西方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海。“这……这是劈山救母吧?”海韵说。“不错!”江白大声说。山里的一切都使他们兴奋和轻松。那些平日在城市里无缘看到的自然的山、石、路、森林和草地,路边的一朵盛开的野花,野花上几粒晶莹的草露,纷乱飞翔滑落的红色、黄色、褐色的秋叶,都会引起他们的一声声惊叹。“瞧这朵蓝色的小花!多漂亮!”海韵忽然弯下腰来,叫着,一边将它小心地掐到手中,戴到头上去。“我漂亮吗?”她用一种在恋人中间常见的、完全放松的、撒娇的声调问他,没有等到回答,便向前面一朵新发现的黄草花奔去。“呀,这是什么花?……真好看!可惜我没有带画笔,不能将它画下来!”她脸上真实地现出了一种不能画下它的沮丧。弥漫在山间的、纯净而清凉的空气让江白浑身的血液像被过滤了一遍,他神清气爽。踏着野草和灌木从,他爬上了路边一座山头,大声呼喊起来:“啊--啊--啊--!”海韵也高兴地跟上来,大声呼喊:“啊--啊--啊--!”“我是江白,我--来--了--”“我是江白的朋友,我--也--来--了--”两人相互看着,笑起来。爬山和新鲜空气让海韵的脸色变得异常红润,两眼亮晶晶的。江白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过去他怎么会觉得她不如Y城最漂亮的女孩子好看呢?……不,她比她们每个人都耐看!他将他的想法悄悄地告诉她。“江白,将耳朵过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她是那么快乐和满足,一脸明丽的光辉,忍不住要悄悄地对俯耳过来的他说,“你也比你自己想象的要乖巧。……你是个很乖巧的男孩子。”说完她咯咯笑着跑到前面去。第一个风景点是座新建成的土地庙,里面的土地老就像民间传说中的一样,有一付十分滑稽的嘴脸。土地老面前,放着一只没有焚香的香炉;香炉前面,是一只张着口收钱的“功德箱”。一个二十出头、穿着不知什么制服的女人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看着游人往“功德箱”里塞钱。“这个土地老儿,看样子像个乱收费的副乡长。”江白悄悄地附在海韵耳朵边说。海韵被这句话逗得大笑起来。女工作人员不高兴地瞪他们一眼。江白往“功德箱”里塞了一张钱,十分恭敬地在土地老面前闭目合十。出了土地祠,海韵忍不住笑。“你刚才向土地老儿行贿,想求什么?”“不告诉你。”江白说。海韵的脸微微红了。继续向上爬。他们好久都没有再说话。一路来的游人已在第一个风景点上分散。长长盘山道上,除了青松古柏,黄柞红枫,巨石深壑,就剩下他们两人。“海韵,你有什么感觉?”“太安静了,我们好像做了一回神仙。”他扭过头去看路旁的一座古坟。坟前有碑,是一位古代隐士的墓。“你呢?”海韵回过头来问他。他有许多感觉,可很难用语言说出口。“我觉得整个人都被净化了,轻飘飘的。”过了一会儿,他才说。爬上风景区的最高峰老君祠,天已过午,两人汗水淋漓。老君祠是一个很大的道观,红墙古树,画栋雕梁。大殿里,一大群善男信女,在老君像前烧香叩首。一个身穿青布道袍、白发长髯的老道长肃立一旁。海韵突然害怕起什么一样,紧紧挽着江白走进大殿。在一个正在跪地叩首的中年妇女背后,他们站住了。他注意到她的脸色微微发白。“怎么啦?”“没什么。”她几乎无声地说。老道长用一双不像是老年人的、异常清澈的目光和蔼地望着他们。“两位仙风道骨,似与我教有缘。请不必拘礼。”他的话说得和气,似乎给了海韵勇气。她从江白腋下抽出胳膊,站在老君像前,恭敬地闭上眼睛,嘴唇轻轻蠕动。道长微笑地看她做完了这一切。出了道观,海韵仿佛做完了一件大事,情绪松驰下来。“累了吧?”他问她。“累了,也饿了。”她快活地说。江白回到道观院里,找到小卖部,买了一大抱熟食。“在哪儿吃?”“咱们找个清静地方。”她说。两人找了好久,才在后山一片无人涉足的马尾松林里坐下来。碧绿的松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人将食物摊开在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很洁净的石板上。“请海韵小姐用午餐,我请客。”江白笑着,做了一个大方的手势。“谢谢。”她像是用假嗓门说话那样回答了一声。江白注意到,无论是她,还是他,今天用的还是游戏的语调。两个隔开很远坐着,吃起来,一边望着山下的万顷林海。“好风景。”他说。“不错。”她也说。他注意到她的情绪似乎低落了。“海韵,你在想什么?”她不回答他。他沉默起来。一天来一直被压抑着的那点严肃的沉重的东西,忽然全部涌上来了。“江白,我们好像都还没有相互问一问对方的情况呢。”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他想仍旧用游戏的声调问:“有这个必要吗?”可是没有说出。“你真想知道?”后来,他换了一种声调问。“是的。”她回过头来说,目光真诚而明亮。“你想知道什么?”“譬如家庭,再譬如……恋爱。”她不看他,说。他认真地看她一眼,心里有一种感觉:那个时刻来了。“我父亲曾是一名炮兵少校,当过炮兵营营长。我三岁那年父亲转业,回到西部煤城N市,在矿山做一般干部,长期病休在家。我母亲是一位幼儿园教师。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我都是一个平民的儿子。……我的情况就是这些。对了,我没有谈过恋爱。”他回过头来问她,“你呢?”她没有直按回答他的问题。“你对你的平民出身很看重吗?……在我们这个国家,你还以为真有非平民出身的人吗?”她不看他,两眼望着山下万千被阳光照得一片明亮的林木,反问道。江白想了一想。“虽然都可以说是平民出身,可毕竟有些人生活的环境和条件与别人不同。这一点无须我解释。”“那么你看我是什么人呢?”她回过头来,直视着他。江白注意地望着她。“你极可能不是一个纯粹的平民。你家有一幢别墅,就不可能是平民。”他加重语气说。“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你会改变……吗?”她的话虽然只说了半句,却一步步向他紧逼过来。江白有些不愉快了。“我不知道。……不过你是不是平民我并不十分在乎。”她望着他。她的目光表明,她正在想另外一件事情。“那座别墅是我曾外公的私产。一百年来几次更换主人。德国人抢占过,后来是日本人,抗战胜利后才屋归原主。‘文化大革命’开始又被没收,前几年才重新给还我母亲,包括那些银的和镀银的餐具,那些油画,还有那架钢琴。”江白无话,眼睛望着下面被阳光照亮如同镀了金的山林。“可是无论我老爸还是我老妈,都并不喜欢有这样一座私宅。他们在自己的单位有房子,我在学校里也有教工宿舍。……我所以住在那里,是因为我喜欢那里的宁静。还有一点,我住在那里,是我尊重我的曾外公、外公的一种方式。”“你父亲和你母亲做什么工作呢?”虽然自己对这个问题也很反感,他还是将它提了出来。不出所料,它立即引起了海韵的反诘。“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江白让自己坚持住,他的目光迎着她的目光,并不退让。“既然你问了我的情况,我当然有权利知道你的情况。”她的目光好像摇闪了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老爸是一个海军的老兵,快退休了。老妈在潜艇基地当医生。”她细心地观察着江白的反应。江白让自己坚持住,不动声色。“你老爸在部队做什么工作?”“我好像对你说过了,”海韵说,“他年轻时当过潜艇艇长,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后来调到岸上,就没有什么作为了。”她还是没有说出她老爸的职务和职业。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她坚持不说那个老潜艇兵今日的具体单位和职务,很可能因为它们不值一提。海韵对自己出生其中的这个海军世家是充满自豪和尊严感的。她敬重自己的曾外公和外公,对自己的老爸却不愿多谈。在这种对比里,可能隐藏着这位父亲在家庭历史中--不,是在海韵的感觉中--处于一种非常不利的地位。他不需要再过细地询问下去了。望着她,江白的的目光变得柔和。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中的海韵仿佛由于他目光的变化松驰下来。“现在我们彼此都调查清楚了,可以走了吗?”她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面包屑,用一种故作随便的语调说道。他起立,注意到她背着他站着,浑身在微微发颤。刚才他伤害了她。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对她说出自己身世中的全部秘密。他不愿意想象海韵是一位高干子女,其原因是他的父亲曾经娶过一位高干家庭的千金。他的生母不是现在的母亲,而是一位大军区副司令员的女儿。跟生母离异之后,当过炮兵营长的父亲从没有对他详细说过她,他对生母的了解是断断续续从别的渠道得到的。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缘于自己的亲外公。他是一位农民出身的老将军,儿女们长大成人后,他喜欢他们找农村出身的军人结婚而不是相反。但他却生了一个在整个军区大院都说得上既漂亮又风流的女儿。母亲很年轻时就为恋爱问题闹得沸沸扬扬,自己也曾死去活来,三十岁尚未出嫁。这时江白的父亲江莫名由部队调到军区机关,成了那位副司令员手下的一名炮兵参谋。他随将军下了一次部队回来不久,老人就决定了:将女儿嫁给他。其中原因是:他是副司令员的同乡,又会做老人家喜欢吃的酸辣汤。一次副司令员患病,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在床前守过一夜,江莫名却守了他三天三夜,天天给他做一锅酸辣汤喝。病好之后,副司令员便认定女儿能找到的最好的丈夫就是这个三十一岁、未婚妻患恶病去世后一直没有再找对象的副营职参谋,女儿结交并为之死去活来的那些男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不可靠的。母亲所以答应了这桩婚事,大约是刚刚经历了又一场失败的恋爱,心境极为沮丧。那时她自己可能也相信她为爱情疯狂够了,要找个可靠的男人过日子了。至于父亲,他首先觉得既然副司令员这么信任他,他不答应这门亲事就是失礼的。其次,--江白悄悄地想,--母亲美丽的容貌很可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把他迷惑了。于是就结了婚。婚后大约一年间,他们生活得还比较平静。江白就是这时出世的。但他还在襁褓之中,母亲的旧病就复发了。随着当初她疯狂爱过的男人一个个相继进入婚后的婚姻危险期,她又不可遏止地、轮番地投入到他们的怀抱里。父亲心灵上受到的伤害之沉重是可想而知的。他断然做出了离婚决定,并首先将它告诉了副司令员而不是妻子本人。岳父最初努力挽救这桩他亲手撮合的婚姻,但仅仅有过一次谈话,江莫名就发现,老人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女儿和女婿的小家庭,不如说是想最后一次挽救女儿的名誉,使他自己的家庭不至于再次出丑。江莫名发现他的处境是可怕的:老人明显地要他忍辱含垢,却对女儿以后是否会改邪归正不敢做出保证。这对于江莫名就只意味着一件事,以后的生活比起现在的生活不仅耻辱,还更加可怕。他同时还发现,他在失去妻子之后又失去了他在这个家庭里最感亲近的人,即他的岳父。父亲坚决要求离婚。这次是向妻子提出。后者很爽快地签了字。副司令员因此事再次不可避免地让全家蒙羞迁怒于女婿(他认为女儿他是无法左右的,女婿却是可以左右的),用留下不满周岁的江白要挟父亲,阻止已经开始的离婚。父亲做出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决断:即使让出江白,也要离婚,并主动向上级打了报告,要求调离军区机关,回部队任职。他终于拿到了离婚证。不久之后,他的另一个要求也被批准,一纸命令将他从军区调到一个驻地偏僻的炮兵团,当了一名炮兵营长。江白五岁之前是在外祖父家长大的。据别人说父亲曾几次来看过他,都被母亲家的人挡住了,以后他就不来了。事实上,江白此时在外祖父家的处境已差不多等于一个孤儿。母亲离婚后生活更加放荡,经常和情人外出,半月一月不归。最后一次,她跟一个在火车软卧车厢里萍水相逢的男人去了西双版纳,男人酒后驾车,撞到大树上,肇事者只擦破了点头皮,她却即时身亡。炮兵营兵直到前妻惨死后半年才听到消息。他到岳父家交涉,要接走儿子。此时岳父非常爽快,没费周折就让他带走了江白。差不多全部因为江白需要照顾,回到部队,他马上就跟团里一个幼儿园的教师结了婚。然后他就极意外地接到了转业命令。江莫名带着妻子和儿子离开军营,去了中西部的煤都。父亲从没有说过他的突然退伍与军区机关身居高位的前岳父有关。但据可靠消息证实,他的离队确实与这位念念不忘自己女儿的将军有关。女儿的死严重伤害了父亲,老人坚决认为如果女婿不同她离婚,她的死就是可以避免的。离开部队后父亲大病一场,三十几岁的人就有了白发。江白在继母的抚育下一天天长大。他懂得的事情越多,对于这场不幸婚姻给予父亲生命的打击之沉重就感触越深。父亲再也没有从这场打击中恢复过来。他未老先衰,从青年一下进入了暮年。在他的感觉中,父亲的精神从来没有再年轻过,父亲的身体也从来没有再健康过。一桩婚姻毁了一个男人的一生。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一样,家庭是他的终生的学校,而父亲不是他最好的榜样,就是他的最大教训。他正在进入恋爱的年龄段。他不想再像父亲那样有一场足以毁掉一生的婚姻。海韵……与高干家庭有联系?不。今天他特别不相信她会有。他也不想她有。那她今天就没有。她没有这层家庭背景,他的心就完全放松了。他向她走去,伸出双臂,从背后抱住她。她在无声地啜泣。“江白……”“海韵……”“我爱你……”她的牙齿在嗒嗒作响。“我也爱你……”她转过身来,眼里全是泪水。“江白。我害怕……”“为什么……”她没有回答他,却踮起脚尖,将发烫的嘴唇凑上来。他们热烈地吻着。大地在旋转。他吻着她的唇,她的腮,她的被取掉了眼镜又突然显得大而漂亮的眼睛。她眼睛中的泪水。她也主动而热烈地吻他,她是那么勇敢,那么狂迷而贪婪,仿佛那是她差一点得不到的东西。在那些短促的间歇里,两个人还要悄悄地、小声地、心疼似地呼唤对方的名字,说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热昏的情话。“江白……”“海韵……”“你是我的,你不能变心。”“啊不,我也不能没有你……”“你要是变了心,我会死的。”“不,我喜欢你,从见面第一天就喜欢你了,我……”红日落山时,他们才往山下走。在山下坐上最后一趟返城的专线车后他们谁也没有再说什么。海韵依偎在江白的怀抱里,默默地睁着眼睛想心事。江白皱着眉头望着窗外,好像在为什么事而生气。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能不逼真地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已经在他们之间发生了。出发时他们还是身份不明的异性朋友,现在他们不再是那种关系了。与过去的身份相比,这种新关系并不使他感到轻松。下了车,他一直把她送回家。她没有休息一分钟,就到厨房里去了。十分钟过后,他已经做好了一顿简陋的晚餐。“吃吧。”她干巴巴地对他说。他也不客气,坐在餐桌前吃起来。这些都是他们过去的关系中没有的。海韵坐在餐桌对面,手托着下巴颏儿,望着他吃,不说一句话。“你怎么不吃?”他诧异地问。“你吃吧。我就想看着你吃。”她说。他饿坏了,不再说话,风卷残云一般将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光。“你的饭量不小,以后我得多做一点饭。”她说。时间已经很晚了,虽请假到晚上,可他确实该回去了。出门时,腰里还系着围裙的海韵默默地拥抱住了他。血热辣辣地涌上全身,江白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可他又一次想到:她不再是一个可以用游戏态度对待的女孩了。她是你的亲人,你的生活的一部分。你不能不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活。他们就那样无言地拥抱着,站了很久。在门外,他坚决不让她送他到车站。“天太黑了,这儿又静,我怕你遇上坏人。”说出这句话,他意识到自己想问题的方式已经改变。“我听你的。”她也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回答,乖乖地站住了。他们再一次接吻。“不要只在星期天来。有时间就来。我等你。”她有点可怜巴巴地说。“好的。”木栅栏门旁的一盏球形灯亮着。直到他走到那道通海滨大道的甬道的尽头,她那瘦削的身影仍在灯下清冷地立着。10一个月后江白交了论文。这篇论文受到了好评。与此同时,他和海韵的关系已经进入到古诗里那种“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程度。冬天来了,蔷薇花凋谢了。但是那座给了他的生命许多温馨的小院,那座二层小楼上的海山书房,却成了他除特殊情况外每晚必至的地方。在这里,他获得的不仅是爱情,还有一种新的充实而幸福的心境,这是江白没有意料到的,他为此微微感到惊讶。初恋的、被游戏式的态度掩饰的热情并没有消褪,却化作了无言的沉静的爱,半隐在他和海韵彼此意会、却不大愿意说出的新关系中。触角碰触的时期结束了,爱情因得到肯定和信任而变得浓稠,不大流动,表面看来反而不如过去汹涌和喧哗了。肯定了爱他也就看到了他们目前所能达到的极限,意识到面对极限必须小心翼翼。他还没有毕业,就是毕业之后首先要熟悉的也还不是家庭和婚姻生活而是潜艇部队的战斗生活。他们距离那个目光已频频望到的爱情的自然的目的地仍很遥远。他们此时与其说要表现爱,不如说要努力克制它。江白意识到,海韵似乎比他更早地就懂得了这一切,她的主动配合使他们之间竟然到了连接吻也越来越少的程度。那次见过海韵的父母之后,他发觉即使是星期天,他们也很少再来海山别墅。海韵的解释是:他们过去也不常回来。他没有再问更多就接受了这种解释,因为这种解释让他精神放松,几乎能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而不会再时刻顾及到他是在别人家里生活。海韵也部分恢复了她旧日的生活,她给了他一把钥匙,让他自由出入,这样就解放了她,不用因为江白的到来而天天从海大赶回来等候。她有时早回来,有时回来得很晚,有时参加活动太晚了就干脆不回来。一天江白突然意识到,他正在独自占有一座别墅,拥有一座藏书甚丰的书房。他真地对中外潜艇兵史发生了浓厚兴趣。以前是为了论文,他多少有点被迫地去读教授给他开列的那些书,现在不同了,他可以在这座别墅里全心全意地为自己读书,只为自己的兴趣读书。他比过去更放松地读进去了,并且意识到自己是带着一种特殊的感觉读进去的。他自己即将成为一名潜艇军官,在他越来越深地涉猎的的这一部历史中,曾经有许多名潜艇军官用各种各样的思想、行为、战斗纪录、命运、胜利或失败,光荣和耻辱走完了他们的海上之旅。现在世界上也还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正在走同样的路,用各种新的思想、行为、战斗纪录、胜利与失败以及由此构成的光荣或平凡的命运,继续书写这部历史。他自己也即将走进历史,他不能对它一无所知。他想做一名好潜艇军官--他不想用优秀这个词,那标准太高了,好这个标准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这也是每一个潜艇学员对自己的希望。他必须懂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不论是中国的潜艇兵史还是世界潜艇战史。许多个可以自由支配的晚上(越到高年级,学员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就越多)和星期天,他常常一个人在海山书房里一呆就是一晚上或一整天。他常常在静静的读书时间内忘掉这座小楼和它的女主人。而且,这样的生活越是成了习惯,他就越感到自然。他本来就是个喜欢安静和沉思默想的人。某个晚上或是星期天,海韵突然过早地回到小楼里来,他倒会生出一种被打扰的感觉。江白没有想过要写一本关于潜艇战术发展史的书,却开始做一些零碎的日记。 ※ ※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潜艇只被一些拥有它的国家用于侦察、防御等被动性的作战行动。它还不能算是一种真正有威胁的海军作战兵器。自从1914年9月22日德国潜艇“U-9”号主动发起攻击,一举击沉三艘英国铁甲巡洋舰,各国才开始重视潜艇潜在的进攻性威力。这也就是说,第一艘用于海战的(原始)潜艇虽诞生于美国,真正揭开了世界潜艇攻击史的却仍然是德国。说德国人开创了现代意义的潜艇战术一点也不过份。然而一战时的潜艇技术性能还比较差,没有通信设备、雷达和声纳,只能被动地、远离基地去攻击敌军舰和运输船队。参与潜艇战的国家主要有英、德、俄。即使如此,潜艇还是史无前例地在海战中发挥出了巨大威力。一战期间潜艇战的高潮是1917年春季,各国潜艇共击沉商船800艘,200万吨。就当时世界的造船能力而言,开战时还没有被人重视的潜艇,突然显示出了对各国战时经济和综合战争能力的巨大和可怕的影响力。但这仍然是潜艇战的幼儿时期。※ ※ ※“卢西塔尼亚”事件:这一事件值得一书。它发生在1915年5月1日,英国巨型邮船“卢西塔尼亚”号载着1959名乘客,从纽约返航,横渡大西洋,驶往英国的利物浦。该船总吨位3.2万吨,速度比当时的潜艇快两倍。正是一次大战时期,英伦三岛被德国政府宣布为战区,事前英国海军部曾警告船长威廉?特纳,要他在大洋上曲折航行,减少被德国潜艇袭击的可能。特纳自恃船速快,没有曲折航行,而且为了省煤,也没有高速航行。5月7日,这条英国邮船为德潜艇“U-20”号发现。潜艇艇长瓦尔特?施魏格尔命令潜艇下潜到13.5米深度,全速前进,占领攻击阵位,发射鱼雷。鱼雷命中邮船右舷,船上立即发生大爆炸和猛烈大火。10分钟后,“卢西塔尼亚”号邮船沉入大海,1189人遇难,其中有妇女儿童385人,761人获救。这是一战期间德国潜艇击沉协约国的第一艘邮轮,消息传来,全世界为之震惊。由于死者中有128名是美国人,美国政府向德国提出强烈抗议,要求后者停止无限制的潜艇战。德皇迫于压力,于6月5日下令给德国海军部,不准潜艇再袭击客轮。海军部却无视其命令,又于8月19日和9月4日分别击沉英国客轮“阿拉伯”号和“吉斯皮里恩”号。9月18日,德皇威廉二世再次发出严令,德潜艇被迫停止了对客轮的攻击。10月5日,德国为击沉英国邮船“卢西塔尼亚”号道歉,并表示愿意赔偿损失。德国潜艇的行动,间接导致了美国参加对德作战。一切新式武器应用于战场之初都是没有规矩的。德国潜艇击沉英国客轮,已经显示出潜艇这种特殊兵器的几大特点:第一,它是世界海战史上冷兵器近战时代向隐蔽武器远距离时代过渡的一个象征,任何国家不重视这一点,都将给自己留下隐患;第二,如所有兵器一样,潜艇用于实战也是为了杀人,而由于它的隐蔽性和机动性,它对于人类生命的威胁就格外大。也就是说,拥有潜艇,就是拥有了一种新的威胁对方或以威胁对手来保卫自己的巨大力量。这天晚上江白想,我真为那些死在大海中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悲伤。潜艇在击沉“卢西塔尼亚”的那一刻显示出了它的狰狞。击沉“卢西塔尼亚”号与德国潜艇“U-9”号第一次主动攻击英国铁甲巡洋舰“阿布基尔”、“克雷西”、“霍克”号不同,虽然也是不宣而战,但那是军人对军人的战争,海上战斗舰艇对海上战斗舰艇的袭击。“U-20”号攻击的敌对国和中立国的平民,是妇女、儿童,是作家、艺术家、运动员、电影制片人,那是军人对手无寸铁者的赤裸裸的屠杀。但是自从有了战争,每一把匕首和短剑被锻造出来,都是为了屠杀。潜艇被它的发明者制造出来,当然也是为了厮杀。有史以来,每一把军人的短剑都用于军人之间的战争,也用于屠杀敌对国的平民。从这个意义上讲,德国潜艇的击沉“卢西塔尼亚”号也许是潜艇战史上必然要发生的事。丑陋的潜艇啊,江白想。然而又有哪一场战争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呢?从人类好生而恶死的本性而论,潜艇也许不该诞生,但它既然诞生了,就不该受到责备。应当受责备的是人类自己。人类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少说也有几千万年了,就是人类大言不惭地称颂的世界文明史,少说也有数千年了,可是他们竟一直没有想到不再打仗。人类为土地打仗,为海洋打仗,也为宗教、信仰打仗。人类甚至会为一个女人打仗。人类为打仗发明了无数的冷兵器和火药兵器,今天又发明了核潜艇和核导弹,人类让自己拥有了可以将地球毁灭无数次的手段。人类可以踏上月球,飞向火星,可是就没有学会如何不打仗。人类出了多少思想家、战略家、著名的统帅和将军、英雄和女英雄,可就是没有出过能杜绝打仗的思想家和战略家。直到整个十五世纪之前,不论希腊人、罗马人、波斯人、高卢人或者日耳曼人如何凶猛恐怖,中国人都不用担心他们,中国人要忍受或者要抵御的只是周边的游牧民族罢了。今日中国人面对的却是来自全世界的战争威胁。于是中国人也需要潜艇和核潜艇,需要导弹核武器,需要可以将人类的一部分一举毁灭的力量。人类不能消灭战争,投入战争就是人类的宿命。※ ※ ※(无独有偶。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开始,德国潜艇便又一次向英国客轮开了火。1939年9月1日德国进攻波兰,二战爆发,两天后,航行在北大西洋上的英国定期客轮“雅典娜”号就受到了德国潜艇的攻击。这艘客轮的启航地是英国的格拉斯哥,目的地是加拿大的魁北克和蒙特利尔,船上有乘客1102人,船员315人。9月3日傍晚,它在赫布里底群岛以西200海里处被德潜艇“U-30”号发现。艇长伦普海军上尉通过潜望镜跟踪这个目标,根据它的外形认定它是一艘经过改装的英国武装商船,于是下决心击沉它,“让它成为这场战争中第一艘被击沉的船只。”伦普于是命令潜艇向“雅典娜”号连续发射三枚鱼雷。其中一条命中客轮要害部位,爆炸后“雅典娜”号几乎立即拦腰断为两截。9月4日上午11时,这艘客轮终于沉没,112人死亡,其中85人是妇女和儿童。“U-30”号实施鱼雷攻击后并没有马上走开,它浮上水面,要观察鱼雷攻击的效果。但它突然收到了客轮发出的求救信号。伦普这才明白他闯下大祸,匆匆指挥潜艇逃离现场。伦普的愿望部分实现了,“雅典娜”号确实成了二战开始后第一艘被击沉的船只,但却是一只没有任何自卫能力的船只。“U-30”号二十六天后才返回基地如实作了汇报,此时“雅典娜”号的沉没已在全世界引起了愤怒的狂潮,希特勒不得对外宣布这艘客轮的沉没“与德国潜艇无关”,并谎称是英国人自己炸沉了这条船,“向德国栽脏”,“以便把美国人拖进战争”。在潜艇部队内部,袭击客轮被希特勒本人发令禁止。)※ ※ ※多佛尔海峡防潜拦阻线: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德国潜艇的空前活跃和主动进攻让英国和法国人防不胜防。为阻止德国潜艇从北海经多佛尔海峡进入英吉利海峡和大西洋破坏英法交通线,英国和法国于1914年最后几个月于北海通往多佛尔海峡的航路上布设了大量水雷和防潜网。由于水雷密度不够大并受到潮流影响,这道防潜线没能有效地阻止德国潜艇,德国人仍大摇大摆地通过英吉利海峡,进入大西洋和英法近海。世界潜艇战史上第一次(?)潜艇战和防潜战的较量,德国人获胜。英法两国不承认失败。即使承认失败,他们也不得不继续加强防潜战,因为德国潜艇对于两国海上运输线的破坏力极大。英国一个岛国,失去海上交通线等于被对手掐住脖子。1915年初,英海军在英国的福克斯通和法国的格里内角之间加强布雷密度,形成了一条由水雷、防潜网和防潜栅组成的新的拦阻线,还派出大量巡逻队在这条拦阻线上严密警戒。这条新的拦阻线给德国潜艇造成一些麻烦,它们现在需要小心翼翼,才不致于触雷或者被防潜网缠住。德国潜艇通过英吉利海峡数量的减少让英国人增强了信心。1916年,英法又在英国迪尔和法国加来之间设置了带有爆破筒的防潜网。这道新的防潜网,曾使两艘德国潜艇缠入网内,险些受到攻击。但是,与预期的效果相比,英国人和法国人还是无法满意,因为已有的两道防潜网仍不能完全阻止德国潜艇通过英吉利海峡进入大西洋。1917年,英国再一次决定大规模布雷。此次他们使用了9500枚高灵敏度的水雷,其中包括许多新式音响水雷,和防潜网、防潜栅一起,形成了5道雷障。新式水雷加入防潜开始给德国潜艇制造出极大麻烦。因为即使潜艇不碰触它,仅凭捕获到的潜艇推进器的响声,它也会爆炸。德国人通过英吉利海峡突然变得不可能了。 德国人开始反防潜。他们一次次派遣驱逐舰去袭击英国的海上巡逻队。这些攻击并未能完全毁坏英法的防潜线,德潜艇仍不能安全通过英吉利海峡。1918年3月后,德潜艇出于安全考虑,基本上避开了这道防潜网,绕道北海航道进入大西洋。英国人和法国人的防潜网,前后共使德国人损失潜艇19艘(1915和1916年各1艘,1917年3艘,1918年14艘)。不是潜艇,也不是巡洋舰、战列舰等大型海上军事舰艇,而是一道由水雷、防潜网、防潜栅组成的水下和水面防潜拦阻线,第一次迫使潜艇处于守势。这是潜艇战史上值得注意的战例。那天晚上江白坐在临窗的书桌前,久久望着窗外月明中的几棵古树(他后来一直没闹清它们是些什么树)。他想我已经注意到潜艇投入大规模海战以来第一次遇到了对手。潜艇战史和潜艇战术的发展总会有一个脉胳,现在我开始触摸到它了。一种武器和战术出现,总意味着另一种与之相克的兵器和战术也会应运而出。潜艇战术和反潜战术的相生相克,正是潜艇战史和潜艇战术发展中那条令人激动的脉络。潜艇战术第一次受到对方反潜兵器(高灵敏度音响水雷等)的克制,无法通过英吉利海峡,说明潜艇兵器此时必须根据对方反潜兵器的发展而革新自己。德国人没有做到这一点,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德国战败。这时他再一次想到自己确实不是为了研究而思考这些事件和战例。不,他仍然不想做学问,他只想知道和弄清其中的问题。他越来越觉得,它们都是些他非弄清楚不可的重大问题了。11Y城飘起第三场雪花,潜校放寒假了。这是四年潜校学员生活中的最后一个寒假,也极有可能是自己全部学生生活中的最后一个寒假。过完这个寒假,四年级第二学期结束,他们就会被分配到潜艇部队去,那时回家就不方便了。即使走进潜校之后,他在潜意识中仍认为自己没有离开西部煤都的家,自己只是出远门上学来了;今天毕业在即,一种全新的、就要最后割断家和自己之间的脐带独自远行的感觉,不知怎的就在他心间荒草似地生长起来了。江白决定回去过这个寒假。离校前一天的晚上,他又来到了海山别墅,借走了一大抱图书。“一个寒假,总共二十几天,中间还有个春节,……一定要带这么多书吗?”海韵有点怀疑地问。“你是怕我弄丢了你的书,还是真以为我读不完?”“你说得都对。”海韵笑了,挑战似地说。“你是个小气鬼。第一,你将心到肚里,我就是丢了老婆,也不会丢了这些书;其次,寒假日子长着呢,我也不一定读不完这些书。”江白说。海韵迅速羞红了脸。“没羞。你当然不怕丢老婆了,你老婆在哪呢?……书可以借给你,但一不准丢,二不许损坏。”“你要是心疼,我就不借了。”江白笑着说。“你爱借不借!”她扑上来,吻了他一下。两人吻了好久。后来,她帮他把挑出的书装进一只手提袋,上了锁,一个人坐下来。“什么时候走?”“后天早上6点。和‘水耗子’一起。”他注意到她脸上现出一点忧郁。“你一走,会忘了我的。”她不看他,突然说。江白微微一惊。“你在说什么?……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会忘了你!”他故做轻松地说。直到离开海山别墅,海韵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她给他留下了一种虽不沉重却总是别别扭扭的感觉:刚才那句话她本也不想说出来,可是一不留神,还是说出来了。她不想让他回家过寒假。她想让他留下来在Y城过春节。他想。随着毕业时间的临近,同级学员中存在的与Y城姑娘的恋爱关系也从地下转为半地上状态。许多人都留下了,与自己的女朋友一起过春节。她爱他。她想留他一起过春节,这是一种很自然也很甜蜜的感情。江白自己也觉得,两个人平日都忙,一个有功课要完成,一个要上班和兼课,他们一直还没有大块的时间在一起过。事实上,他自己也盼望有这样的机会长久地单独地在一起。可是不行。比起海韵,他更应当回去看望父母。他和海韵在一起的日子肯定还很长,而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一辈子都不会很多了。“明天晚上还有时间来吗?”在木栅栏门外,她轻声问他。他看着她那仿佛由于冬天到来而愈显苍白的脸,不忍心拒绝了。“好吧,我争取来。”第二天晚上,他收拾好行装,直到八点钟,才赶到海山别墅。院门和楼门都开着,他一直走进去,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上楼。她的房间开着门。海韵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他。身边放着一个雪白的鼓囊囊的旅行包。他走进去。“你怎么啦?”她刚刚哭过。腮上还残留着泪痕。“没怎么。”她擦擦泪,不高兴地说,背过身去不理他。江白找一张椅子坐下来。沉默。“你要不想让我走,我就留下。”“谁说要你留了,你走吧。我自己能过。”江白笑了。“那你一个人哭什么?”她不认账。“谁哭了?……就是哭,也不是因为你。”江白站起来。“那就好。……我来如果只让你不愉快,那我还是走吧。寒假后见。”她没有站起来,还是不看他。“把这个拿走。”她指指身旁的那只白色旅行包。江白想了一会儿,走过去,弯下腰拉开旅行包的拉链。里面是满满一包吃食。“火车要走三天呢。春节期间,车上人多,你不一定吃上饭。你带上它,我放心。”她冷冷地说。“无功受禄,我心里不安。”江白为了改变室内的气氛,故意笑着说道。“你有什么不安。你心里肯定在想,好哇,这下我就不用花钱了。……”她到底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抱住他,“江白,我是不是很坏的女孩子,总是缠住你?” “你说什么呀,……你是天下最好的女孩子,让我遇上了。我真福气。”她轻轻地笑了。“虽然你说得的是假话,我还是喜欢。”他觉得她的情绪还是渐渐恢复过来了。时间也过了九点。“十点钟学校关门。可我知道我现在不能走。”江白说。她松开了他。“你走吧。反正是要走的。明天早上我去车站送你。”她说着,脸上的一点笑容又消失了。“你不用去。这么冷。再说车也太早,六点零三分,你赶不到的。”她平静地直视着他,仅仅向他伸出一只手:“好吧,我听你的话。要是明天早上我睡过了,没起来,就不去车站了。”“我可以走了吗?”她望着他。他觉得她目光中又有一点绝望闪现出来。“再坐五分钟。”江白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以为她会走过来与他在一起,可她没有。她在钢琴前的琴凳上坐下了。五分钟后,她看了看表,先站起来,平淡地说:“你可以走了。”她提着那只装满食物的旅行包,送他到楼门口,就立住了。“江白,走好。”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你回去吧。”江白说,突然意识到告别的时间太久了。外面又飘起了雪花。几盏路灯亮着。远处的海面上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上了公共汽车,他才像卸去了什么不愉快的重负一样呼出了一口气。“如果以后的婚姻生活就是这样,那就……”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全部身心却为即将开始的旅行而兴奋了,“明天早上出发,三天后就到家了,……爸爸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样了,……小妹长高了吧……”这以后,直到第二天拂晓离开潜校,他一次也没有再想到她,包括她可能到车站为他送行的事。火车站上人山人海。月台上也是人头簇动。列车进站前,海韵穿一件黑得发亮的裘皮短大衣,戴一顶毛茸茸的、同样黑得发亮的裘皮女帽,下面穿一条在这个季节里显得过份单薄的窄窄裤腿的红棉裤,一双白麂皮的软皮靴,出现在月台上。她的这一身装束引起了人们特别是女人们格外的的注目。“啧啧!瞧这姑娘穿的!”“这是啥皮?……不是人造裘皮吧?”“人造裘皮?……这是正宗的水貂皮!”“老天!这一件裘皮要多少钱?”“我在市第一百货商场见过的,标价三万多!”“哇!照我现在的工资,一辈子也买不起!”“姘个大款吧!……”“让你妹子去姘吧!……”“……”江白和郑有亮站在一起等车。火车正在进站,但还没有进站。“江白!”她远远地举起手,喘出一团团白气,喊道。“在这里!”江白猛回头看见了她,一惊,大声招呼她。虽然他昨天已拒绝了她来车站送行,他和她的关系也还没有公开,这一刻还是为她来了而感到高兴。“不是不要你来了吗?你怎么……”她挤过来,脸在寒气中红扑扑的,望着越来越近的列车,王顾左右而言他:“车还没进站嘛!……东西都带齐了吗?”现在他也注意到她那一身华贵的衣饰了。江白的心绪忽然有一点恶劣。这样一身装束的她与平日判若两人。让他顿时生出了一种直觉:这样打扮的她才是真实的海韵,平时他看到的仅仅是一个简装的她。郑有亮的一双小眼睛感兴趣地凑过来了。“我来介绍一下。”江白说,“这位是郑有亮,我的同学和老乡。这位是海韵--”“不用介绍了,”郑有亮大咧咧地笔着,反客为主地说,“我们见过的。……你好!”他接过她的从白色裘皮手筒里抽出来的瘦削的小手使劲摇晃着。“你好。”她说,脸上有了窘色,瞥了一眼郑有亮,迅速收回了被握住的手,“这火车怎么停下了?”正在进站的火车真地停下了。郑有亮像一条嗅到了异味的猎狗一样围着海韵转着,打量着。“海韵同志,你这件大衣不赖。是狗皮的吧?”海韵往一边让了让。“不是。是仿貂皮的。”她眼睛忽闪了一下,不看他,说。“帽子也挺好看。也是仿貂皮的?”“嗯。”她皱了皱眉头,挤到江白另一侧去。火车终于开过来了。人群大规模骚动。“这么冷,你还来干什么?”江白有了机会,悄悄地问她。“想看着你上火车。”她也悄悄地回答,脸向着另一个方向。火车进站停下。江白、郑有亮被动地随着拥挤的人群运动起来,海韵也被裹挟在中间。“把东西放下,你们先上车!”她着急了,喊。“好的!”江白被提醒了,说。两个年青力壮的候补潜艇军官一旦撇下行囊,当然没有人能挡住他们上车。然后,他们拉开了车门近处的一扇车窗。郑有亮将一只圆圆的硕大的光头伸出来。“递行李!”他叫着。海韵吃力地将两只份量不轻的旅行箱和几只旅行包一次次递上去。火车由于在旅客上车时耽搁了时间,车门刚关上就鸣笛启动了。刚刚在两排座位间挤出一个站的位置的江白没来得及再到车窗前跟她说一句再见。“江白,人家在外头跟着跑咧!”火车开动后,郑有亮突然用拳头捅了捅他的腰。火车越来越快。江白回过头去,从后一个车窗看到了海韵。她跟着列车跑了几步,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消逝不见了。“小子,你一定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人家巴巴地来送你,眼泪汪汪地,你就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有!”“胡说!”江白背过脸去。“那妞真掉泪了,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啊,这泪要是为我的流的,我一定晕过去!”“站直了,别乱动!”江白生气地说,“过一会儿你在这儿盯着行李,我前后看一看,能不能找到空一点的车厢。或者我在这儿守着,你去找!”“我宁愿留守。”江白向后面挤过去。他不想把自己的行为解释为试图再看一眼海韵。海韵今天早上的出现,尤其是那身贵族小姐式的装束,让他心里十分不愉快。三天后的深夜。凌晨四点钟。他们在那座西部的煤都下了火车。出站后两人分别上了开往北城和南城的夜班车。江白敲开家门,天都快亮了。全家人为他的归来高兴地忙乱了两三天。这个家提前进入了节日状态。现在他明白决定回家过寒假是对的。父亲的病又犯了,儿子的归来虽不能使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却给他精神上带来了很大慰藉。到家后第三天,连母亲(继母)也说:你爸的病轻了,脸色也比过去红润多了,儿子就是爹的药呀!其次,他可以给家里做许多事情,譬如说在这座全国著名的煤都,一般居民家里过冬的煤球却仍要自己来打。江白回家一星期,就为家里打了足够烧到明年春天的煤球。他做的另一件事是某天晚上在一个小胡同里,用熟练的捕俘拳将两个老是打妹妹主意的小流氓揍得鼻青脸肿,爬不起来,发誓再也不在这里截路。后一件事,让半年来一直愁眉不展的小妹高兴得了不得,逢人就说:我有个了不起的哥哥,他会海军功夫!兴奋的、忙乱的、彼此都要仔细审视的一个星期过后,江白才在家里真正安定下来。这时他意识到了回家过寒假的第二个好处:经历了一个学期的热恋,他终于可以冷静地、远距离地想一想他对于海韵的感情了。夜里躺在床上,最先涌上脑际的问题是:离开Y城的早上,海韵在火车站上为什么会给他留下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头一天晚上,他已经和她在海山别墅告了别,不让她会去火车站送他,她似乎也答应了;可是完全出自她自己心理上的某种原因,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去了。这让他有了种遭到突然袭击的感觉。他的不愉快,或者说是他的惊讶,更主要的是缘于她那一身名贵的皮装。过去虽然知道她家有一座别墅,是一个海军世家,历史上出过两位海军将领(她的曾外公和外公),可还是没有想到这个家会如此富有。她是为了他而去的。她似乎害怕失去他。这一点可以从他离开Y城前她那复杂的情绪中感觉到。对于这一点他无法真正理解--她是一位美丽的、才智不凡的姑娘,一个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热情、富于个性和挑战型精神品格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不该对他这样一个相当普通的潜校学员怀有眼下这种难以割舍的、仿佛失去他就失去了生命中全部光明和希望的情感。她将一种比他想象中更为深刻的情感如此专一地倾注在身上,让他感动,也让他觉得神秘和沉重。就他的本意论,他决不愿意承受这样沉重的、缠绵的、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的爱情。他一夜一夜栩栩如生地想象着那个姑娘,从第一次在断崖上相遇,到最后在车站上分别。那天她一定是为了他才穿了那身华美的裘皮的,不仅仅因为清晨天气太冷或者夜里的那一场大雪。那天早晨她还为他化了浓妆--象Y城最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要在离别之际给自己的恋人留下一个强烈难忘的印象(它成了这座城市的一种风俗)。江白不能不承认,那天早上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有一种高贵的、不容轻侮的美。海韵用她的行动表达了她没有用语言向他说出口的东西。一个姑娘愿意在公众面前展现自己与另一名男子的关系,其中的含意明确而坚定。这含意是:她不想失去他,她为拥有他这样一个爱情和婚姻对象,十分愿意放弃自己作为一个单身姑娘的名声和自由。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悲观地意识到他将要与她分手,永不回归。她去车站送他、要给予他最后的美丽。她那样来送他,不是一种缠绵的行为而是一种决绝的行为。她以自己最美的、也可能是最原本最真实的形象来与他做最后的告别。她要让他在这一刻里看到一个光彩照人的她,从此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再能将她从心底真正抹去。江白想:如果他想得不错,那么她恰恰做了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极为不利的事:正是这天早上她的一身贵族小姐的装扮,让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几乎还完全陌生的她,突然地从心理上拉大了他和她的距离。置身于自己的这个平民之家,他比在校时更深切地意识到了她与他各自所属的两个家庭在社会阶梯上的差异。最初相识时就隐藏在心底的那一点一直没有完全消除的不安清晰地兀现出来。他仍然不完全了解她。她是一位为国捐躯的北洋海军将领的曾外孙女,一位参与过对日海军作战的中国海军将领的外孙女,一位前任潜艇艇长和中国最古老的海军世家之一的继续人、本人是Y城海洋大学图书馆馆员兼教员。他对她知道的就是这些。可是她还有别的东西:她拥有一座海滨别墅(在今天这是一笔不小的资产)。她还拥有对中国海军历史的深刻了解,这种了解不能用她拥有一座藏书丰富的私人图书馆或她本身就是图书馆系毕业生来解释。对了,他还想起来了:她看待自己的男性伴侣的目光最初曾经是挑剔的,分割式的;她父亲--那位她只见过一面的前潜艇艇长--看待他与她交往时目光也是警觉的、仿佛不大情愿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却明白自己的印象没错);包括她的母亲在内的一家人都曾经用那种独特的、居高临下的、挑剔的目光注视过他(当然也是一种直觉)。能够不自觉地拥有这种挑剔目光的家庭不可能不是一个在中国社会中自视为地位优越的家庭。在他们那挑剔的目光背后,某些与他相关的话题肯定被讨论过。也就是说,他曾经被那个家庭选择过。后来他就一步比一步深地走进了那座别墅。他似乎毫无知觉地就接受了她对他的选择。然而,即使在最狂热的时候,他的内心中仍保持着某种本能式的警觉:他对这一要与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联系起来的家庭的背景仍知之不多,有时甚至觉得还是一片漆黑。这种感觉,正是他心中那点不安一直没有消失的真正原因。他想,海韵也许是纯粹因为冬日清晨车站上的寒冷,或者既因为车站的寒冷,又为了他、为她自己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同学们面前,才穿上了那套华贵的冬装。她或者仅仅是想去送送他,她冒着严寒跑去火车站的全部原因只是她爱他,他关于她和她家庭的猜测全都是不真实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清醒地想到了,那身华贵的冬装表明了一个家庭的富有,他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家庭的女子做自己的未婚妻。春节那天,郑有亮带着他的刚刚结识的、有着两只深深的大眼窝的未婚妻来他家拜年。前炮兵营营长江莫名高兴地坐在厅里,跟“水耗子”聊天。“有亮,媳妇不错嘛,咋搞到手的?”未婚妻脸红了,扭过身子跟江白的母亲说话,装做没听见。“水耗子”嘿嘿地傻笑。“江叔,你甭拷问我,我本事再大,也不过弄了个本地产的土妞儿,你问问江白,他的本事才大哪,--他弄了个浑身黑貂皮的洋妞儿!”“郑有亮,别胡说!”江白在一边制止他。父亲笑着看了看江白,没有再问下去。郑有亮夫妇走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担心父亲寻根问底,可父亲好像已把这件事忘了。江白一颗心放了下来。江家在这座城市并没有多少亲戚,作为一家之主的前炮兵营营长是转业来的,过春节既然习惯了不回远在晋南的农村老家,这个节也就过得十分平静。煤都变化很大,高楼大厦盖了不少,还新修了一条铁路,但就是满天飞舞的煤粉没有被很好地治理。江白出门去走了几天,会会老师和同学,天天回来一脖子黑灰,就不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