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修长白晰的手缓缓地游走在他的眉间、脸颊、双唇、下颌,眼中满是奇异的光彩。宁觉非有张让人百看不厌的脸,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那样的俊美无暇,就是病成了这样,又在沉睡,也仍然给人强烈的诱惑。他缓缓地倾前去,将自己的唇覆盖上他的双唇,舌尖轻轻滑过他优美的唇线。宁觉非似是对这种接触极其敏感,即使是在深眠,也挣扎着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他便看见了云深晶亮的眼睛近在咫尺,随即感觉到了他缠绵的亲吻。只有瞬间的犹豫,他便侧过头去,避开了与他太过亲密的接触。云深的脸停在那里,却并未有何气恼之色,只是温和地问道:“怎么了?”宁觉非淡淡地说:“别把病气过给了你。”云深便即释然,微笑着抬起身来,坐了回去。宁觉非略略翻了半个身,看着他说道:“这几日累了你了。”“你还跟我客气什么?”云深轻笑。“不过,你这次的病可真是来得蹊跷,怎么突然病成这样?还有,你那晚去了哪儿?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他闲闲地问着,语气中满是亲切的关怀。宁觉非微微笑了笑:“好久没去跑马了,烈火有些躁性。军务也都布置完毕,心里轻松,一时睡不着,就带着烈火跑了出去。结果跑远了,迷了路,在草原上歇了一夜,天亮了才找着路回来。”云深听了,笑着摇头:“你啊,总是这样鲁莽任性,也是个统兵数十万的大将军了,有时候却还是这么孩子气,看看,冻病了不是?真折腾人啊。”“是我糊涂。”宁觉非微笑道。“以后不会了。”“那就好。”云深很是高兴。“你既是醒了,就再吃点东西。”宁觉非点头:“好。”云深立刻叫进来一个家人,吩咐他去传话,把炖好的参汤和准备好的饭菜都端来。待他进来坐下,宁觉非问道:“咱们的军队,都开始按计划出发了吧?”“是。”云深点了点头。“你放心吧,一切都是按照我们一起制订的计划执行的,误不了事。倒是你,要快点把身子养好了,不然什么事也做不成,急也急不来。”“我知道。”宁觉非对他笑了笑。“我会尽快好起来,绝不会误了陛下和你的大事的。”云深听了,心中喜悦,愉快地笑道:“这是陛下和我的大事,也是你的大事啊。”宁觉非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这时,云扬兴冲冲地端着参汤跑了进来,喜道:“将军,你好点了吗?”宁觉非点头道:“好多了,谢谢你。”“哪里用谢?这还不是我应该做的?”云扬说着,将参汤端了过来。云深顺手接过,舀了一勺汤,却先送到自己嘴边,用唇试了试冷热,觉得不凉不烫,正合适,这才送了过去。云扬已将宁觉非扶起来,在他身后垫了一个大迎枕,让他舒服地靠着。宁觉非看着送过来的这勺汤,本能地身子往后一撤,随即停住,屏住呼吸,张开了嘴。云深笑吟吟地看着他,将参汤送进了他的口中。六十一宁觉非没有显出任何异样来,云深似乎便放下了心,但仍然日日过来照顾他,细心地查问府中的家人有没有按时给他吃药,又叮嘱云扬一定要准时为他按摩,万不可懈怠。他会把一些公文带来,吃过晚饭后就在宁觉非的房间里伏案工作,边批阅公文边陪他。宁觉非说了几次,要他不必如此,自己回府办公最好,要茶要水的也方便一些。云深不理,他也就罢了。不过,他坚持不让云深再上自己的床,理由自然是“怕过了病气”,云深便也不坚持,每天晚上仍带着公文回府去住。待身体稍稍恢复,宁觉非便在云深不在的时候沐浴。他也不肯让江从鸾沾身,洗澡时只让云扬守在一旁帮一把手。江从鸾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坚持,每日仍然温婉地微笑,细心地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待到宁觉非行动自如的时候,便把家中的所有仆役都叫了来,当众宣布:“自今日起,江公子也是这府里的主人,替我管家。我不在的时候,大家便得听他的吩咐。如果有人不愿意,可以立刻出府,我定赠金相送。”数十名家人自是齐声答道:“遵命。”江从鸾有着多年管理翠云楼的经验,现在管理起人口简单的将军府来自是驾轻就熟。宁觉非与他熟识,被他照顾惯了,态度之间也不似对其他人那样客气。两人相处得虽然平淡,心里却很自在。云深自然立即就知道了宁觉非的安排,却从未对此发表过意见。他仍然如常地日日过来陪陪宁觉非,见到江从鸾时,态度也依旧客气有礼。江从鸾也很知机,只要他来到宁觉非的房间,他便绝不踏进去一步。日子就这样如水一般平静地流过,宁觉非终于可以出门走动,随后便咬着牙开始锻炼。云扬总是忠实地跟在他身旁,陪着他跑步、跳高、练拳、舞刀、在府中跑马。表面上看去,宁觉非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只有熟悉他的几个人发现他变得很沉默。无论是家人总管有事向他请示,还是云深有公务与他商量,他总是回答得言简意赅,半句废话也没有,再不似过去在北蓟时那样,轻松开朗地跟他们随意开玩笑了。对他的变化,只有江从鸾心里明白究竟,却也无从劝解。对于宁觉非为什么还会继续留下,而不是远走他乡,他更加不理解,却也不去探问。他每天都只是细心地照料着宁觉非,在言行之间给他温情的关怀。他不贪心,只要能一直跟在宁觉非身边,也就心满意足了。二月十七,云深忽然在大白天急急地赶过来,屏退左右,与宁觉非关在房中密谈。“觉非,我们的行动很可能已经泄露出去了。”他双眉微皱,有些忧虑地说。宁觉非微微一怔:“怎么回事?”云深虽然心中焦虑,但神情仍然很镇定。他清晰地说道:“最近我们几支南下的军队旁边都不断出现牧羊人,走场的路线很奇怪。按理说,春天来了,各处的水草都不错,他们为什么不呆在平平安安的北方,要往有可能打仗的南面走?尤其是我们刚与南楚打过一场恶仗,关系十分僵化,他们往南方走,应该是非常冒险的。你训练出来的鹰军就分出几支小队去,悄悄盯上了他们,后来看他们中间有人放出了信鸽,往南方飞去,就出手抓捕,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些人骨头挺硬的,我们审了好些天才问出点眉目来。他们果然是南楚派过来的探子,一直冒充我们北蓟的牧民,到处刺探情报。最近我们军队的调动情况,他们已经报告给了南楚那边。我们估计,南楚的兵部据此应该能够推断出我们的作战方略吧。”宁觉非点了点头,思索半晌,问他:“那你们有怎么打算?”“陛下的意思是,兵贵神速,既然我军的行动已经泄露,为今之计,应当提前进军,这样,南楚即使得到了消息,也来不及调兵布防。”宁觉非前思后想,有些不赞成:“这是一招险棋,殊无胜算。兵凶战危,不应急于求成。若是求胜心切,贸然行动,很可能会弄巧成拙。我建议停止南攻,重做计划,待到秋季再行发兵。”云深却支持澹台牧的想法,他温和地道:“所谓兵行险着,也能出奇制胜。若是等到秋季,让南楚养精蓄锐,调兵遣将,从容部署,对我们南攻会更加不利。”宁觉非听罢,仔细想了很久,一时没有言语。云深坐在那里,一直耐心地看着他。明亮的春光自敞开的窗户里照射进来,他清瘦的脸颊显然略微有了一点血色,沉思的眼睛如一潭春水,显得沉不见底。云深只觉得心里一热,却没敢伸出手去。这段日子里,宁觉非跟他说话时,态度仍然很温和,但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有时会开开玩笑,伸手拍一下他的肩,揪揪他的耳朵或头发,拧拧他的脸或者鼻尖。他们现在相处的样子,也就像是性情相投的同僚,凡事有商有量,基本上没有争执,但也绝不会涉及公务之外的事情。对于这种不甚明显的变化,云深暗自纳罕,心里却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小便老成持重,如今身居高位,更是沉稳谨慎,早已成为习惯。宁觉非跟他一本正经地议事,自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也不便主动去与他亲热。宁觉非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冷,已经隔绝了他伸出手去的欲望。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他很清楚宁觉非与江从鸾也没有什么亲热的举止,连更衣沐浴也只是让云扬帮一把,实是非常正常。思虑良久,他也只得把宁觉非这次的微妙变化归结为大病所至,便也不去多作探究了。再说,国事愈加繁忙,本也容不得他儿女情长。他心里的诸般念头正纷至沓来,宁觉非忽然说话了:“云深,如果陛下执意提前进攻,也不是不可以,若处置得当,还是能够险中取胜。这样吧,我即刻启程,赶往前线。按照各路军队的行程,目前已经赶到集结地点的部队只怕不到二十万吧?原来的作战方略就必须有所变更,不能拘泥成法,得随机应变了。”云深听他支持澹台牧与自己的想法,心中大喜,过去几天的疑虑担忧一扫而空,笑道:“若是你能去当然最好,不过,我昨天看过你的脉,还是不成。你的身子还是虚弱,平时的活动或许还能够支持,但要骑马日夜兼程,率军激战,那是绝对不成的。你现在还是养好身子,然后再说。”宁觉非也很清楚,凭自己现在的体力,骑马奔驰上一天还能挺住,第二天多半就够呛,第三天是肯定会垮的。他略一思索,问道:“那你们打算用谁为统帅?”云深温和地道:“陛下准备派天威将军澹台德沁暂时接替你,这次他本来就是副帅,所以也比较熟悉你拟订的作战方略,由他改任元帅,统领大军南攻,想来并无大碍。”宁觉非淡淡地说:“用兵之道,首忌临阵换将。况且,澹台将军与我的性情不同,处理紧急情况时的想法也不会一样,常言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怕是会有不妥。”云深婉转地解释道:“觉非,澹台将军也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与游虎曾经多次交手,这次虽是要与荆无双对阵,但你的计划十分完善,南楚将士又已被你打得吓破了胆,而我军却气势如虹,这次提前南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发动,应该不会遇到太大的阻碍吧?”宁觉非轻轻摇了摇头:“你只说了军心,却忘了南楚的民意。上次他们是侵略,这次却是保家卫国,无论士气还是民心都不可同日而语。”云深看着他,忽然诚恳地道:“觉非,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我。你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南楚?惦记着那里的一些人?”宁觉非心中叹息,淡淡一笑:“云深,攻下南楚的计划是我做的,我也打算亲自率军南攻,难道你还会有什么疑心吗?”“不是,觉非你千万别误会,我对你自然是不会有任何疑虑。”云深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次江从鸾来了之后,你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不像以前了。”宁觉非微笑着说:“从鸾也是个可怜人。云深,我知你对他心怀芥蒂,可他那时人微言轻,淳于乾又派了侍卫看着我,他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我已经十分感激了。如今他走投无路,我既然有能力,自然应该照顾他,让他过得舒心些。”云深听了,心平气和地笑了起来:“觉非,我知你是侠义心肠,真不愧是独孤及说的那样,鹰爪鸽心。你要照顾江从鸾,我当然不会反对,只是觉得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是南楚人的形貌,竟敢只身深入我北蓟国都,似乎不是等闲之辈。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担心他会不利于你。你既然心里分明,那当然是最好了,我以后也不会再提起此事了。”宁觉非的笑容也很平静:“你的担心我自然理解。从鸾只是为我管家,别的都不会过问。我看他连府门都从来不出,这府里又都是你替我挑选的人,不会出什么纰漏的。我的公文都没有带回来,除了与你之外,我也从不在这里谈公事。守口如瓶已经是我的天性,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云深自然也知道他说的这些,江从鸾在这里的这些日子,表现得确实很规矩,想他独自一人关在这高墙深院里,周围都是自己的人,谅他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所以倒也不反对宁觉非收留他。想到此,他便不再纠缠此事,重新转入正题:“觉非,你看呢?我们打算先让澹台将军做统帅,率军南攻,等你病好了,再赶去接替他,想来应无大碍吧?”宁觉非知道他们决心已定,便点了点头:“好吧,你提醒他,小心荆无双和游虎,这两员大将可不是等闲之辈,实是智勇双全,要他绝不可轻敌冒进。”“好,我知道了。”云深见他答应了,顿时喜形于色。宁觉非便打算结束谈话,送他出门办理公事。云深却抓住了他的手,凝神替他把起脉来。宁觉非猝不及防,被他拉住,却也不便挣脱,便只得重又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云深诊完了脉,却没有放开,反而两手合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地道:“觉非,你心中似是郁结甚深,六脉阻滞,气血两亏,病势好得才这样慢。你有什么心事,尽管说出来,难道你我之间还不能坦诚相待吗?”宁觉非不动声色地缓缓将手抽出,很自然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夹袍,温和地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概因为我老是生病,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吧。”云深温言劝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知你性如烈火,但凡有一丝力气,也要自己挣起身来,不愿意躺着让人侍候,不过,养病的事,还是得缓缓地来,急不得。”“是,我知道了。”宁觉非的声音也是不疾不徐。“你放心去忙你的去吧,我这病没关系的。一旦开战,你会更加忙碌,日理万机的,就不必天天过来看我了。”云深叹了口气:“是啊,更忙了,可是我又惦记着你,实在放不下心。要不,你还是搬到我府里去,这样我也不用两边跑了。”宁觉非缓缓地笑道:“你那里是国师府,我一直住着,名不正言不顺的,说起来也不是事,这里有这么多人,却没事做,也闲得慌,现下他们只专门照顾我,哪里会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你大可放心,专心去处理国务军务。打仗,抚民,战后重建,一揽子事呢,够你忙的了。”“是啊。”云深感叹。“我常常都有力不从心之感了。”“不会的。”宁觉非笑着鼓励他。“你有王霸雄图之志,经天纬地之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虽然事忙,也还是游刃有余的。”他们两人隔桌对坐着,脸上都挂着款款的笑意,声音温和轻缓,看上去,真就是相敬如宾。云深听了他的夸赞,不由得笑着起身:“觉非,你总是把我看得这么好,总是能让我恢复信心。”宁觉非也便站起身来,微笑道:“你本就出色,根本不需我夸奖,那是有目共睹的。”云深看着他脸上轻浅的笑,心中一暖,忍不住想上去与他拥抱。宁觉非却忽地看向脚下,原来他穿着的软底布鞋脱了一半。他便俯下身去,仔细地将鞋跟拉上。云深看着他缓缓直起身来,仍在对着自己微笑,但刚才心里的那股冲动却已淡化,再也伸不出手去。他也笑着,柔声道:“那我就先走了,你也多休息,要按时吃药,别累着。”“好。”宁觉非笑着点头,送他出了门。六十二澹台德沁赶到集结地点时,到达这里的军队只有二十一万,除了重甲骑兵和雁骑各十万外,鹰军还有一万人也到了。澹台德沁不大懂得指挥鹰军,便将之编入雁骑,共同作战。本来宁觉非的计划是派十万人马在燕北七郡佯攻,其他四十万大军借道西武境内,衔枚急行,在南楚西北边境的剑门关、堰塘关、越州城、金山口一线发起突然袭击,必能打他们个冷不防,一举攻破南楚防线,然后围点打援,将南楚的北方重镇燧城团团重困,将赶来救援的南楚军队一一歼灭,再挥师东向,与佯攻燕北的那十万兵马前后夹击,攻破燕北七郡,至此南楚边关残破,国门大开,要拿下南楚便指日可待。澹台德沁接掌帅印后,因兵力不够,又事起仓促,却是不能按原定计划干了。在他出发之前,宁觉非抱病进了宫,当着澹台牧和云深的面,向他详细分析了目前的形势。他认为佯攻燕北的行动可以取消,建议澹台德沁率领目前已经集结的兵马立即取道西武,沿着奥特山脉西麓,直扑堰塘关和金山口。南楚这时即使已经知道了他们在集结军队,也一定都认为他们会猛攻燕北七郡,多半不会料到他们绕道西武,必能收到出奇制服的功效。北蓟大军一旦突破堰塘关、金山口,便不必顾及身在剑门关的游虎,立即东进。这时,在北蓟陆续集结的其他三十万人马再猛攻燕北,与澹台德沁的大军内外夹攻,定能大破一直被称为“铁燕北”的这道屏障。澹台牧听后,拍案叫好,要澹台德沁依计而行。云深也连连点头,称赞宁觉非此计大妙,过去几日一直盘桓在他心里的担忧顿时一扫而空。澹台德沁当日便兼程南下,到达集结地点,整编到达的二十一万人马,准备出发。就在这时,北蓟派在燕北的探子传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南楚朝中内讧,愈演愈烈,章纪一系继续向游玄之发难,并质疑荆无双与宁觉非的关系,紧急召他回朝,要他去解释在这次进军北蓟中的所作所为。荆无双对此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军权暂时交给宫中派来的监军。这位监军不懂军事,却在燕北作威作福,瞎指挥,已是犯了众怒。陆俨等将领正在密谋诛杀监军,重新上卧虎山落草为寇。目前,那监军完全不能服众,下的命令无人听从,军中各行其事,已然不能彼此呼应。其他六郡还稍微平静一些,燕屏关内已是一片大乱,监军每日与武将争吵不休,军心不稳,士气低落,许多百姓见势不妙,已在扶老携幼向关内迁移。澹台德沁一听,顿时见猎心喜。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觉得机不可失,若是派人赴蓟都请示皇上,再等到回音,只怕机会稍纵即逝,此时万万不可坐等。他立刻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命令大军星夜兼程,赶往燕屏关。当二十一万北蓟骑兵突然出现在燕屏关下时,关上守军立刻一片混乱,竟是战鼓与警钟一起敲响,接着又点起了烽火,显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挠攘了好半天,城上士兵才想起向下放箭,混乱中却是射得歪歪斜斜,杀伤力甚为微弱。澹台德沁与副帅大檀明见状,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北蓟众将士也都轻蔑地讥嘲笑骂起来。澹台德沁一声令下,北蓟士兵张弓搭箭,无数长箭立刻如雨般飞上城头。南楚的不少士兵中箭负伤,哀叫声此起彼伏。北蓟士兵更加奋勇,推着沉重的撞城机向城门撞去。不到一个时辰,潜伏在城中的北蓟探子趁乱摸近城门,从里面打开。北蓟的重甲骑兵立即纵马,抢先冲了进去,如潮水一般涌入城中的大街小巷。这时,南楚守军已沿着长墙向左右两郡溃逃,澹台德沁下令“穷寇莫追”,只肃清燕屏关中的敌兵即可。这一次攻破燕屏关,北蓟骑兵在探子的指引下,重点搜索了军营、将军府、州府衙门等地方,随后又把居民区察看了一遍。南楚的文武官员早就跑了,百姓也都走得七七八八,燕屏关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澹台德沁占领了燕屏关后,只呆了五日,正要分兵扩大战果,将其他六郡拿下,便听到消息说,定国将军游虎已从剑门关率十万大军前来救援,即将到达地处两关中间的燧城。澹台德沁是位勇将,三年来却一直没有攻破游虎镇守的铁燕北,心里窝火得很,一听这个消息,立刻热血上涌,急欲去与这个宿敌决战。他留下五万雁骑和数百名伤兵留守在燕屏关,等待即将后续赶来的三十万兵马,自己则率领十六万人进关,向西直奔燧城。他们走后,燕屏关仍然风平浪静,北蓟士兵渐渐有些懈怠,只一心等着自己的军队前来,半点没把南楚的残兵败将放在眼里。第三天夜里,大部分北蓟将士都已入睡,只有几支巡逻的马队在街道上游弋,得得的马蹄声在静夜中显得十分清脆。忽然,黑夜中响起轻微而急骤的“嗖嗖”声。那些巡逻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全都应声落马。他们身上都插了不少短小而锋利的弩箭,这正是南楚著名的连珠弩所发。从黑暗中立刻窜出来不少大汉,手起刀落,便将北蓟士兵全部砍死。北蓟的马惊跳起来,正要嘶鸣,那些汉子手疾眼快,回手挥刀,竟将马头全都砍了下来。这一次突袭干净利落,全城各处所有的北蓟巡逻队几乎同时被诛杀,且没有发出一点声息。接着,又有不少南楚士兵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他们似乎事先经过训练,行动迅速而准确,无声无息地接近了北蓟住着的原南楚兵营,随即纷纷打火石点着了裹着油布的箭头,便向兵营内射去。营房皆为木制结构,一点就着。这时万箭齐发,风助火势,顿呈燎原。兵营在顷刻间便成了一片火海。正在沉睡的北蓟士兵们被呼呼燃烧的声音惊醒,顿时大惊失色,吼叫着夺路而逃。马圈里大批的战马也纷纷踏地嘶鸣不已,不久便有挣断了缰绳的战马狂奔而出。南楚士兵团团围住了兵营,见无人的空马驰来,便闪身让开,阵后自有人冲上去捕捉。一旦有人影出现,他们便立刻箭发如雨,将之射成刺猬。这场残酷的屠杀直至凌晨方才结束。北蓟的四万余名战士或葬身于火海,或丧命于箭下,竟是无一幸免。战马则逃出来了两万余匹,全部被南楚军队俘获。整个兵营余烬未熄,滚滚黑烟仍在冲天而起,不时有木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起,到处是烧得面目模糊的人与马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焦糊味。南楚士兵围在大营四周,全都呆呆地看着里面,良久都不愿意走进去察看。就在军营中腾起火焰的那一刻,在城上守卫的近万名北蓟士兵都是大惊,值夜的副将立即派人前往察看情况,并下令注意关外和两旁的长墙上有何异动。他派出的人跑步下城,只走出了不到百尺,便被从两旁房屋中涌出的大批南楚士兵围攻,顿时叱喝声、喊杀声、兵器相撞声不绝于耳,黑夜中有数名南楚士兵高举火把,只见刀剑齐舞,鲜血四溅。与此同时,自长墙两侧出现了两支南楚精兵,如潮水般向城头上的北蓟士兵杀来,领头的便是南楚副将陆俨。城门处也有一支南楚军队守住,绝不放一人出关。城上城下立时喧哗一片,将对将,兵对兵,斗在一起,不时有人被杀或者受伤后被扔下城墙,摔得血肉横飞。睡在将军府的几位北蓟将领和他们的亲兵则是被荆无双率军围杀,一场惨烈的激战之后,全都身负重伤。天光大亮时,城上、城中、将军府的这些北蓟兵将不死即伤,未有一人能够逃脱。他们均是血性男儿,绝不肯被俘受辱,只是拼命狠杀,最后全都力战而亡。荆无双见北蓟数万官兵尽皆阵亡,没有抓到一个俘虏,己方也是死伤甚众,懊恼之余心下却也佩服。这一战大获全胜,使南楚军心大振,全是他定下的妙计。他接到密报,知北蓟军队正在集结,似有南攻迹象,但领军之人却不是宁觉非,而是天威将军澹台德沁,忧虑之心立时尽去。他先将全城百姓疏散,然后率军队秘密藏匿至城外,再诱敌入关。那个潜去开城的北蓟探子已在燕屏关娶妻生子,半年前便被他查获,已是收买过来,为他所用。等敌人分兵离开之后,南楚各队再分别自秘道潜入,突施袭击,果然一举成功。这一次北蓟军队还是过去的老战法,荆无双对付起来自是游刃有余。在满城的欢呼与称颂声中,他却没有飘飘欲仙,头脑非常清醒。略微整顿了军事民情之后,他命令陆俨留下镇守燕屏关,若北蓟后续部队来攻,则依计行事,坚守不出。他自己则再无片刻耽搁,亲率两万骑兵和十万步兵急行出关,打算与游虎会合,夹击澹台德沁。这时,向西推进的北蓟主力已进入了燧城地区。燧城是南楚的北方重镇,地势险要,向东可以增援燕北七郡,向西可与剑门关遥相呼应,若遇敌军深入国境,则可以或从侧面出击,或者断其后路,因而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燧城虽是建在平原上,但不远处却是丘陵起伏,地形颇为坎坷,十分不利于骑兵野战。游虎利用地势,又开挖了无数堑壕陷阱,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平夷万全阵,这个由当年的扫北将军荆太沧创制的“以步制骑”的大阵在这种地形中就可以发挥极大的威力。澹台德沁却看不出这种阵势的奥妙,只觉得南楚的士兵们懒洋洋地端着缨枪长矛,东一队,西一群,似乎散漫得很,完全不具战斗力。他本就轻视南楚的步兵,这时更是不假思索,立即指挥大军进攻,命令重甲骑兵以“更进迭却”的锐阵向前冲击,雁骑和鹰军则分两翼包抄。可是,这里的山坡、矮树丛、溪流、沟壑等地势却极大地限制了重甲骑兵的发挥,马匹上坡下坎,常常被阻,需绕道而行,速度根本快不起来,完全失去了重甲冲击的威力,这时的全装铁甲反而成了累赘。雁骑和鹰军虽然速度极快,自左右两翼冲上,却很快便落入了伪装好的堑壕陷阱之中,立即被射杀,没有掉进去的人马虽左冲右突,一时也难以杀出。这时,游虎令旗一挥,大阵推动起来,将澹台德沁的十六万兵马完全分割包围,随即展开了进攻。游虎带来的军队有十万,加上燧城的守军五万,在实力上本是比不上北蓟的十六万铁骑,但此阵的确玄妙,利用地势之便,竟然与澹台德沁斗了个旗鼓相当。激战了三天之后,荆无双率领的十万大军便即赶到,与游虎合兵一处,将澹台德沁围了个水泄不通。这里的南楚将士听说北蓟的五万兵马已在燕屏关全军覆没,顿时欢呼起来,叫好声响彻云霄,全军斗志更加高昂,誓要全歼侵略者。澹台德沁这时已率军抢上了距燧城约有三里的一座高峰青枫岭,打算固守待援,听闻这一消息,顿时心痛如绞。副帅大檀明略微懂得宁觉非的一些战术思想,便与他详细商议,设法派人立即赶回蓟都求援。入夜,十几队雁骑佯装分头突围,冲入山下的大阵中,与南楚军缠斗。正当阵中士兵的注意力都被分散之际,身穿黑衣的一百名鹰军战士弃马步行,乘黑夜摸进南楚军中,干净利落地放倒了南楚的散兵,并迅速换上他们的衣甲,悄悄溜出了重围,随后再次换装,化妆成当地百姓,昼伏夜行,向北方急赶。此时的燕北七郡已被防守得滴水不漏,这一队鹰军便当机立断,冒险改走无人穿越过的奥特山脉。奥特是当地方言,意即“老鹰都飞不过”。这座险峻的巨大山脉成为了北蓟和西武的分界线,余脉则伸入南楚境内,实为天险。全仗宁觉非当日对鹰军战士的魔鬼式训练,使他们虽是九死一生,牺牲了七十余名战友的生命,却仍然翻过了终年积雪的险峻山峰,成功回到了北蓟。顾不上片刻休息,他们便在草原上发足狂奔,碰到第一批牧民后,立即征用了马匹,随即快马加鞭,往蓟都赶去。这时,草原上黑云压顶,狂风呼啸,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了。六十三澹台牧听到禀报后,顿时震惊,继而大恸,狂怒之下,几欲失去理智。云深在一旁难过之余,却是暗自后悔当初未听从宁觉非的劝告。这次率人秘密突围,赶回来报信的鹰军小队长叫那拥。从宫里退出来后,他便直奔神威大将军府,求见宁觉非。这些日子里,宁觉非的病情又反复发作,高热不退,剧烈咳嗽,胃痛,腹泻,头晕目眩,折腾得他再度卧床不起。云深已遣人速去相请大活佛了。虽是难受之极,但是一听前线来人,他仍是立刻吩咐总管,请人进来。那拥急急地跪地行了个礼,未待开言,忽然失声痛哭。宁觉非大吃一惊。鹰军战士个个都是铁诤诤的汉子,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会皱一皱眉,什么时候掉过眼泪?他连忙挣扎着微微撑起身,只见那拥脸上全都脱了皮,又黑又瘦,衣甲破烂,手上还有冻疮,便知他定是经历了千难万险才回到蓟都。他定了定神,冷静地道:“那拥,你起来说话,怎么回事?”那拥这才站起身来,垂着头,沉痛地道:“将军,我们这次败得太惨了。”接着,他便将整个战况详细叙述了一遍,当说到留守燕屏关的五万名将士全都被烧杀而死时,不由得热泪盈眶,继而说到有三万余名战士在燧城地区被歼,又是哽咽难言。宁觉非呆在那里,感到难以置信。澹台德沁居然会上这样的大当,实在是料想不到。大檀明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劝阻?难道也跟澹台德沁一样,求胜心切?八万名精兵,就这样惨死,真是让人痛心疾首。半晌,那拥才勉强控制住情绪,将自己率小队突围回来的情况细细报告。为了掩护他们秘密突围,估计又有数千名宁觉非亲手训练出来的雁骑战死。这一次澹台德沁贪功冒进,至那拥的百人队突围而出时止,已经使北蓟损失了近九万人马,这几天的战况如何还不得而知。宁觉非心里想着,有些急了:“那拥,你说的这些情况,皇上都知道了吗?”那拥立即肃穆地道:“是,我已经禀报给了陛下。”“那陛下怎么说?”那拥忐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嗫嚅道:“皇上震怒,下旨尽杀南楚降卒,为我北蓟阵亡将士殉葬。”“什么?”宁觉非大惊失色,猛地坐起来,就要下床。一时动作过猛,他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便往前栽去。那拥连忙上前去扶住他,急得六神无主,大声唤道:“将军,将军。”江从鸾急步从外面抢了进来,连忙抱住宁觉非,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躺好,急急地叫道:“觉非,觉非。”宁觉非深深地呼吸着,积聚着力气,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他对江从鸾说:“快,扶我起来,替我更衣,我要进宫。”“这怎么行?”江从鸾焦灼地劝道。“觉非,你病成这样,怎么能出门?无论怎么样,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呀。”宁觉非沉声道:“那是二十万条生命,比我个人重要一百万倍。”江从鸾清楚他的脾气,知道他一旦认定的事,谁也拗不过,只得使出全力,搀着他起床,又去旁边的衣柜里拿出了他的将军袍服,细心地替他穿上。宁觉非累得气喘吁吁,脸色白中泛青,却一直咬着牙硬撑。江从鸾将他的头发梳好束起,才和那拥一起连搀带架地扶着他走出门去。此时,正下着倾盆大雨,总管火速抱来了油衣毡帽,江从鸾急急地替宁觉非穿戴上,这才扶着他向大门走去。云扬已得到传信,牵着“烈火”等在了那里。江从鸾和那拥将他抱着扶上了马,云扬担心地问道:“将军,您……能行吗?”宁觉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行。”他用尽力气夹紧了马腹,随即纵马前行,向皇宫奔去。那拥和云扬骑马跟在他的侧后,一直密切地注视着他,随时准备在他掉下马来时接住他。但宁觉非仍然坐得很稳,很快便到了宫门前。他翻身下马,吩咐那拥在那里等着,然后让云扬扶自己进去。他是有皇上特旨,随时可以进宫见驾的,门口的卫兵一见是他,立刻敬礼放行。他才走了一半的路,便已有人飞跑去向御书房中的澹台牧报告了,云深立即迎了出来。“觉非,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你叫人来告诉我,我去你府上就是。”他轻声责备道。“你这样的身子,怎么能出来吹风淋雨呢?”宁觉非疲倦地道:“我要见陛下,此事十万火急,片刻都不能耽搁。”云深便伸手架住他的胳膊,在门口替他取下帽子,脱了油衣,随即与云扬一起将他搀进了御书房。澹台牧一见到他,便从御案后站起身来,笑道:“觉非来啦?快,快坐。”宁觉非实在没力气见礼,只得被两人扶着,走过去坐下。雨实在太大,他又骑着马飞奔,衣帽根本挡不住迎面扑来的风雨,此时全身都已是湿淋淋的。云深连忙出去叫人拿衣服来给他换。宁觉非却不管这些,只是喘了口气,这才清晰地问道:“陛下,听说您要尽杀南楚降卒?”澹台牧略微有些不安,强笑着说:“觉非,你病得这么厉害,消息倒还挺灵通的。”宁觉非却半分笑意都没有,十分严肃地道:“皇上,杀俘不祥,自古以来,诛杀降卒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还请陛下三思。”澹台牧轻叹:“觉非,我当日曾经答应过你,绝不虐待俘虏。你这次擒下二十万南楚降卒,我们不但好吃好喝地养着,还给他们治病疗伤,可说是仁至义尽。可他们……那荆无双和游虎,居然使出这种卑鄙手段,残忍屠杀我北蓟数万将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非得以牙还牙不可。”宁觉非却非常冷静:“陛下,常言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两军对垒,死伤总是难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确实不能有妇人之仁,但是敌人既已投降,就不能虐待,更不能妄杀。否则,以后对方必定人人死战到底,绝不会再弃械投降。到那时,只怕我军死伤的就不止是数万人了。”云深听到这里,方才体会到他一直强调“优待俘虏”的窍要,急忙附和:“是啊,陛下,宁将军此言大有道理,还请陛下息怒,不必急于做此决定。”澹台牧听完宁觉非的话,自然也已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决断极速,更不迟疑,立刻朗声道:“来人。”一直守在外面的太监总管立刻进来,躬身道:“陛下。”澹台牧命令道:“立刻去刑场传旨,停止行刑,一个都不准杀,要快。”“是。”那年轻的总管答应一声,立即飞奔而去。宁觉非这才松了口气,却已是浑身乏力,摇摇欲坠。他用力握住椅子扶手,努力支撑着道:“陛下,为今之计,应速速派人至燕屏关前喊话,愿用南楚的降卒换我们的人。”澹台牧顿时面有不愉之色:“这不是示弱言败吗?我澹台牧岂是轻易向他人低头之人?宁觉非急得脸色发青:“陛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我们还有十万精兵强将陷于敌人重重包围之中,危在旦夕,岂能为了些许面子便置他们于死地?”云深见澹台牧面色不善,连忙居中调解:“陛下,觉非的话也有他的道理,虽与我们北蓟历来的强硬作风不合,但并无恶意。”他的声音十分温和,澹台牧对这位正牌国舅颇为信服倚重,闻言便即收敛了怒意。沉默了片刻,他沉声道:“觉非,被围困的十万精兵是我北蓟的子弟,德沁更是朕的亲兄弟,朕绝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明日我便南下,率领正在强攻燕屏关的三十万大军赶去救援。”宁觉非诚恳地看着他:“陛下,燕北七郡刚刚全歼我北蓟五万精兵,此刻一定斗志高昂,守得如铜墙铁壁。此关连我国士兵在私下里都称之为‘铁燕北’,过去便不易攻破,现在急切间更加不易破城。我们多耽搁一天,失陷在敌人阵中的将士就多一分危险。救人如救火,实在是不能有半点延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云深立刻赞同他的话:“是啊,皇上,觉非说的很有道理,不如先拿降卒换回我们的人。”澹台牧凝重地看向他:“云深,你想想,这是二十万士兵,不是普通百姓。我们还给了他们,不是白白增加了他们的兵力?”宁觉非声音微弱地道:“只还一半,只把老弱病残的兵丁还给他们,十万人……换十万人。”云扬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忧虑地扶住了宁觉非微微颤抖的身体。澹台牧一听,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好,这也是个好办法,不妨一试。现在,我们要优待他们,既不能杀了,又不能将他们发给有功将士为奴,关在这里,不过是空耗我们的粮食药品。那些老弱残兵,就还给他们也济不了什么事。”“是啊。”宁觉非低低地说。“现在的南楚军中,与这些降卒总会有些关系,或是亲人,或是朋友,或是同乡,他们若是知道这些人不但还活着,而且我们还愿意放他们回国,必定会使军心动荡,对我北蓟军队的恨意就不会那深了。”云深却想得更深一层:“对,如果南楚拒绝我们交还俘虏换他们放人的提议,那么,此事一旦传出,那些与这么多降卒有关联的士兵和百姓必定怨声载道,倒要看南楚朝廷中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如何自圆其说。”宁觉非知他聪明绝顶,闻一知百,触类旁通,这时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微笑:“正是。我们可以先告诉这些降卒,准备放他们回家,让他们写好家书,由使者带到南楚,绑在箭上射进燕屏关,使军中人人得知,南楚朝廷想掩盖也掩盖不了。”“好主意。”澹台牧喜得一拍桌子,笑道。“这就去办。”这时,宁觉非却是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得呼吸困难,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六十四宁觉非一直昏睡着,忽而如入洪炉,忽而如堕冰窖,忽而如腾云驾雾般晕眩,忽而如被漩涡卷入般沉沦,神智偶尔会清醒,不须臾却又迷糊过去。隐隐约约中,似乎听见有人在讲话。一位老者沉稳地道:“他这是有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另一位却是年轻人,声音十分柔和动听:“大师,您能看出他是什么心病吗?”老者缓缓地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片刻之后,年轻人才低声问道:“如何能为离于爱者?”老者平和地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而法相宛然,即为离于爱者。”年轻人却长叹一声:“世间多孽缘,如何能渡?”老者平静地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年轻人似乎有些烦恼,温和地道:“此非易事。”老者轻声说:“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年轻人沉默了半晌,方才问道:“既如此,该当何为?”老者悠然地说:“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春来草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年轻人似乎没再吭声。整个世界又是无边的寂静。宁觉非的耳边心头再也没了诸般声响,平静地沉睡下去。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立刻便看见云深正忧郁地坐在床前。他不由得一惊,急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战况又有什么不利?”“不,没有。”云深摇了摇头。“皇上已经南下,赶到了燕屏关,依你之计,将数万封家书全都射进了城内,并表示愿意交还降卒。现在燧城那里已经停战,但尚未撤围。南楚朝中大哗,展开了激烈争论。游玄之一系认为,这些战俘临阵投降,丧师辱国,本就不配做南楚子民,死不足惜,而在燧城围困住的北蓟铁骑却俱是精锐,绝不可轻纵。章纪一派则坚决反对他的说法,认为这二十万士兵皆是力战而未走脱,实属万般无奈之下的卧薪尝胆之举,个个仍是南楚的子弟兵,如果连敌人都善待他们,而自己的国家反而弃之如敝履,只怕会使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寒心,也无法向亿万人民交待。如此这般,日日争执不休,还没得出个结论。不过,大檀琛正在临淄推波助澜,联络了各大商会,发动万民请愿,恳求他们的‘当今圣上’大发慈悲,看在这些被俘士兵是为国效力的份上,看在他们遗下的亲属面上,答应北蓟的条件,将他们接回故国。我们也才知道,竟有一家人中,父子四人尽皆被迫从军,这次一起被俘,都还活着。那家的民妇携老母幼女长跪在城门处,日日哀哭,直至泣血,满城百姓无不嗟叹,朝中百官如坐针毡。我看游玄之他们也顶不了多少时日了。”宁觉非听了,便即放下了心,淡淡地道:“这章纪倒是铁了心在帮北蓟,真让人料想不到。”“他哪里是帮我们?不过是帮他自己。”云深冷冷一笑。“南楚的那些高官很多都是这样,个人利益高于一切。当时章纪是想扶淳于朝夺位,所以打算借助我们的力量。现在淳于乾已身登大宝,他们再没有半点机会,自然就想扳倒游玄之,巩固自己的势力。况且,我在临淄时曾亲口承诺于他,若有朝一日,他能助北蓟取得南楚江山,便许他裂土封王。章纪祖籍三江口,那可历来就是富庶繁华之地,他一开口就要这东南大富之地,我已代陛下答允,到时封他为南王,并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保他子孙万代永享尊荣。这可是天大的富贵,他在南楚委曲求全一辈子也挣不来的。”说到后来,云深的脸上满是嘲讽。宁觉非听了,却并未吃惊。卖国求荣之事,古往今来都有,并不出奇。便是高科技的现代,那也少不了。他还不是被自己的副官卖给了敌人?那小子尚且不是为了江山权势,就为了区区一千万美金和一个绝世美女。他平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想了片刻,忽然问道:“自澹台将军在燧城被围,已过了多少日子了?”云深似乎天天都在数着,这时脱口而出:“二十七日。”宁觉非又凝神思索起来。既然暂时休战,他担心的自然是粮草问题。幸好现在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遍地都有野菜青草,马料应该不缺,至于人,则可以杀马而食,这本是游牧民族一贯的做法,想来暂时尚无大碍。他正在苦思救援之法,云深却探手摸进他的被中,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宁觉非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挣,力量却不够,未能挣脱。他疑惑地看向云深:“怎么了?”云深的眼圈都红了,低低地道:“我担心你。”“哦。”宁觉非这才缓缓地放松下来,对他笑了笑。“我没事,很快会好起来的。”云深垂着头,轻声说:“你保证?”宁觉非笑道:“是,我保证。”又过了一会儿,云深才抬起头来,眼中却有两滴晶莹的泪珠滑落。他看着宁觉非,眼中水光潋滟,满脸皆是哀伤忧惧:“觉非,我还以为……这次会……失去你……我怕极了……”宁觉非心中冰凉,空白一片,脸上却微笑着,温和地道:“不用怕,我还没有替你打下南楚江山呢。”云深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他倾身过去,轻轻伏到宁觉非身上,悄声说:“如果江山是我的,我宁愿不要。只愿和你在一起,一生足矣。”宁觉非听在耳中,就如清风拂过,瞬间消散,无知无觉。他微笑道:“那怎么行?你是天下人的国师,我怎么能那么自私,独自霸住你呢?将来南北统一,还要靠你协助皇上造福万民。你的愿望可是国富民强,守土开疆,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定要助你实现的。”云深这才恢复了平静,抬起身来,看着他笑了。半晌,他倾前去吻他。宁觉非侧了下头,轻声道:“我病得只怕不成人样了,别过给你。”云深知他一向体贴,不疑有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颊,柔声安慰道:“只是略略瘦了一些,多吃点东西,也就补回来了。”宁觉非笑着点了点头。自这日起,宁觉非的病便渐渐地好了起来,再也没有反复。府中诸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江从鸾更感欣慰,每日都笑吟吟的,令人如沐春风。当他已可以跃马挥刀时,南楚却是风云突变。淳于乾已顶不住朝野的压力,却又不甘心放虎归山。游玄之更是不愿意半途而废。他上次率军入侵北蓟,却被打得狼狈万状,惨败而归,在朝中的地位已是每况愈下,摇摇欲坠,每遇论战,便落于下风,因此急于以此战挽回声望,重新确立自己的威势。这次在燕屏关和燧城立下不世奇功的两员大将荆无双和游虎均是他的嫡系,一旦在燧城全歼来犯之敌,必将重创北蓟,令天下震动,他们游氏一系在朝中的势力必会如日中天,再也不怕那起子别有用心的小人的明枪暗箭了。于是,君臣二人心意相通,一方暗送秋波,一方心领神会。淳于乾遂派使臣到达燕屏关,与北蓟隔着关隘,城上城下地谈判战俘问题。游玄之则暗中派人飞骑赶至燧城军中,对游虎和荆无双秘密授意。那拥此时已再次翻越奥特山天险,秘密潜回在青枫岭上被围困的北蓟军中,将澹台牧的谕旨和云深的信函一并送到了澹台德沁的手中。两个人都谆谆叮嘱这位勇武有余智谋不足的悍将,要他切不可冲动,耐心等候他们与南楚交涉的结果,只需死守,保存实力,不得轻易出战。只平静了几日,南楚军中便再次出现异动。游虎和荆无双日日在山下挑战,二十余万大军更是夜夜鼓噪,骂声不绝,从“真真是一群缩头乌龟,只会钻到土里躲藏的王八”一直骂到“北蓟的列祖列宗都胆小如鼠,死了在地下也是胆小鬼”,各种各样的侮辱之词不绝于耳。北蓟众人越听越怒,纷纷请战。澹台德沁勉强忍耐着,只得充耳不闻,尽量弹压。如是者三,终于有一个千夫长忍无可忍,率领自己的千人队冲下山去,登时便陷入苦战。见他势危,他的两个好友也率领自己的千人队冲下去增援,结果同样被重重包围。澹台德沁闻讯大惊,站在山上了望,只见自己的士兵正在不断地被杀,而游虎和荆无双却好整以暇地立马阵外,开心地笑着看热闹。他终是忍不下这口气,提刀上马,便要往下冲。大檀明飞奔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急道:“元帅,皇上有旨,只能死守,切不可出战。”“大檀将军,你放手。”澹台德沁怒视着他。“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下战死而不去救援吗?大丈夫生当于世,自当顶天立地,岂能做缩头乌龟,躲在一边看自己人被杀?死有何惧?却要我受这些南朝小贼的鸟气?”大檀明被他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一时热血上冲,便也提刀上马:“好,咱们一起去,无非一死而已,也没什么了不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澹台德沁闻言,哈哈大笑,随即命令重甲骑兵跟随自己攻坚,雁骑接应,鹰军随机策应,便挥刀抢先冲了下去。这一场决战正中荆无双和游虎的下怀,立即分兵围困堵截。荆无双目标明确,直取澹台德沁,而游虎则拦住了大檀明。荆无双身穿银衣银甲,手中一支金枪使开了,真是矫若游龙,气贯长虹。澹台德沁的掌中是一柄宝刀,势如猛虎般,与他斗在一处。这是自北蓟入关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大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北蓟骑兵本就剽悍,这时无不以一当十,状若疯虎,悍不畏死。南楚的军队也是两大名将训练出来的精锐之师,既有阵法仗恃,人数又比敌人多,也都斗志高昂,不像其他部队的士兵那样畏敌怯战,始终前赴后继,围杀敌人。从正午直打到傍晚,双方均死伤惨重。大檀明手挺大刀,正与游虎斗了个难解难分,忽然左右连珠弩发,令他猝不及防,顿时身中数箭,掉下马来。游虎正要上前,手起刀落,取了他的性命,大檀明的亲兵卫队不要命地扑了上来,几个人围住了他招招抢攻,另外的人抢了大檀明便退。游虎没法再追,只得定下神来,将大刀舞得如银光飞花,唰唰唰几招一过,便将几个北蓟士兵砍死。他四处看了看,立即纵马斜刺里冲过去,加入荆无双的战圈。二人双战澹台德沁,顿时令这位北蓟的猛将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再战一刻,荆无双出招如电,一枪将澹台德沁挑于马下,游虎挥舞大刀,顺手斩落,这位北蓟的王弟便即身首分离。荆无双用枪尖戳入澹台德沁的头颅,将之高高举起,大喝道:“敌军主师已死,众儿郎奋勇杀敌,务必将敌人全歼。”南楚兵勇尽皆高声欢呼,更是精神大振,如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地向被围的北蓟骑兵扑去。北蓟兵将一见主帅被杀,均是悲愤不已,心中都不存生还之念,只管拼命。大檀明虽受重伤,心智却仍清明,声音微弱地下令:“全军撤退。”他的传令兵立即吹响了号角。在北蓟军中,人数仅有数千的鹰军却格外地与众不同。他们的战力十分强劲,且始终结成战斗队形,彼此呼应,使南楚军无法将之冲散。听到撤退的号角声,他们立刻在南楚军阵中纵横驰骋,奋力拼杀,将散布在大阵里被围困的北蓟骑兵一一救出。渐渐的,这支队伍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力量也越来越强。荆无双眼看无法尽歼,立刻下令结阵拦截,不让他们冲出阵去。这支鹰军的统领出自云氏一族,名叫云汀。他跟着宁觉非耳濡目染,已颇学了几分神髓,这时审时度势,已知不能冒险,便率队返身,向阵中心杀去。经过一阵浴血奋战,他们终于重新冲上了险峰青枫岭。与此同时,那拥已再次趁乱潜出,翻山越岭,到燕屏关外报信去了。六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