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觉非盯视着游玄之,坚定的眼光传达着自己的决心。他的手上,正攥着游氏一门富贵的护身符。自他出现在大门处,游玄之便一直看着他手中的淳于翰,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都没有办法平安夺回自己的外孙。一开始也抱了一线希望,盼宁觉非在围攻的压力下退开,但也自知不太可能。现在,他实在不希望牺牲淳于翰,这对他们游家来说,确实是付不起的代价。但他却不敢擅自作主,而是等着淳于乾出声。淳于乾看着宁觉非,眼神十分复杂。直到刚才,他都存了最后一丝希望,不想杀了面前的这个人。但是,此人却已明确表态,站在了与他敌对那一方,那便是为敌人插上双翼,他要杀了那只虎,更要先剪掉它的翅膀。或者放走云深和宁觉非,或者让淳于翰“为国捐躯”,这二者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但是,父皇还未传位于他,游家的势力绝不可轻忽,前太子的势力虽然已被扑灭,但难保没有暂时潜伏的,如果他不顾淳于翰的性命,下令进攻,那么事后只怕很可能被人诬陷说他想借机铲除异己,害怕游家保景王与他争位,所以才乘机借刀杀人。父皇到时若强硬起来,借游家之力,也有力量废了他的太子,传位于淳于朝。醇王是皇后所生,比他更名正言顺。但是,要他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放走这些人,尤其是云深和宁觉非,他实在是不甘心。正在踌躇之际,国宾馆的后院忽然升起了一股浓浓的黑烟。这烟十分奇特,竟是笔直上升,直冲霄汉,风吹不散。南楚人中大概只有边关的人才识得这东西。游玄之一见,神色大变,脱口而出:“狼烟。”这时,御前骁骑卫已将云深拖到了淳于乾的马前,一路在地上留下了鲜艳的血迹。淳于乾直瞪着他。云深的唇边涌出一缕鲜血,脸上却笑得十分愉快。片刻之后,内城和外城同时有黑烟上涌。有人惊道:“宫里起火了。”“外城也有人放火。”“淳于乾,真是好计谋啊。”云深大笑。“趁此良机在宫中起事,乘乱杀了你的父皇,顺便再杀了皇后、德妃,然后推到我们身上,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前登基了吧?”此言一出,不少疑惑的眼光暗暗地投向淳于乾。在灿烂的阳光下,淳于乾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立刻道:“游大人,这里交给你了,我马上率御前骁骑卫进宫。卓坚,你去传禁军统领孙庭,令他立刻率人进宫,勤王保驾。”他身边那个虎头虎脑的武将大声应道:“是。”立刻拨马,飞奔而去。云深笑道:“对啊,动作可要快,千万不要让某人有机会名为保驾,实为逼宫啊。”紧紧抓着他的那名骁骑卫大怒,手上一紧,顺手一拳狠狠砸在了他的腹部。云深闷哼一声,本能地蜷起了身子,吐出一口血来,脸上却仍然带着笑意。宁觉非一看,猛地将手臂收紧。淳于翰立刻痛得大叫起来。游玄之脸色大变,想也不想,便怒道:“宁觉非,你住手。”淳于乾看到皇宫的方向浓烟滚滚,已是心急如焚,大声道:“游大人,这里由你全权指挥,你可以便宜行事,不必请旨。”说完,纵马便行。围在他们周围的南楚士兵有一半跟在淳于乾身后,疾奔而去。随着马蹄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这里又恢复了奇特的平静。游玄之盯视着痛得满脸是泪的淳于翰,心里矛盾重重。这时,北蓟的军中忽然又点起了第二道狼烟。浓烈的黑烟刚刚升上天空,临淄城内著名的九层高塔飞花楼便有火焰冲天而起。云深淡淡地道:“游玄之,我这里再放一道狼烟,早已埋伏在临淄城内的北蓟勇士便会立刻发动袭击,血洗临淄。”不但是游玄之,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神色大变。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有家人亲友在城内,闻之不免担忧。秦欣也道:“我们这里的北蓟战士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若死战到底,怎么也能杀你们几千上万人,虽死无憾。”那些北蓟骑士一直结成战阵,虽未说话,却是气势如虹。宁觉非只是看着游玄之,冷冷地道:“游大人,我知你游家一门忠烈,自是以国事为重。你大可不顾景王爷的生死,下令进攻。不过,若杀不死我,我的仇人可是大部分都在内城,王公贵族,都是我的目标。你好好斟酌吧。我耐心有限,只数五声。五声一过,若你一意孤行,临淄今日便血流成河。”说完,他干脆利落地道:“一。”游玄之犹豫着,看着淳于翰。这个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王爷已是泪落如雨,哭道:“外公,救救我。”宁觉非清脆地道:“二。”游玄之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看。那些文臣都回避了他的眼光,他的部下却心意一致,明显地暗示要他放人,救下景王。宁觉非再道:“三。”他的声音清冷,仿若利箭,直刺入南楚众人的心里。云深已是委顿在地,不断咳血,却是笑意更浓。宁觉非的眼中全是杀气,冷冽地道:“四。”游玄之一咬牙:“好,我便放了云深,容你们离开。你必须保证,临淄城内的北蓟奸细不得伤我南楚一人,一出临淄城便放了景王。”宁觉非板着脸,答道:“只要你们放了云深,让我们走,我保证他们不在临淄城内破坏。至于景王,我要一并带走,到燕屏关后再交给你们的护国将军荆无双。你放心,我保证绝不伤他。”“不行。”游玄之斥道。“似你这种无耻小人,卖国贼,我怎么能够相信你。”宁觉非淡淡一笑:“你只能相信我。宁某虽是一介平民,却是言出必行,一诺千金。”游玄之气愤地看着他,心念电转,却仍是无计可施。宁觉非将刀尖微送,一缕血丝便顺着淳于翰的脖颈流了下来。淳于翰只觉得咽喉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不由得魂飞魄散,大声惊叫:“不不不,我不想死,外公,救救我。”游玄之长叹一声,终于妥协了。他看向抓着云深的御前骁骑卫,沉声命令道:“放了他。”那名骁骑卫很是不忿,粗鲁地将云深拖了回来,扔到地上。一名北蓟骑兵冲上去将他一掌推开,俯身抱起了云深。宁觉非不再耽误时间,只是大声道:“上马,走。”说完,他却想起了乔义,连忙对抓着他的那名北蓟士兵道:“放了他。”北蓟士兵对宁觉非十分敬服,立刻听令放人,将他往前一推,回身便过去找自己的马。众人正在上马时,乔义目眦欲裂,奋不顾身地扑上前来:“你这贼子,我要杀了你。”宁觉非果断出脚,将他踢了出去,却没有伤他。他郑重地说道:“乔先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心性刚毅,宁某佩服。今日你的冲动有可能会导致数千人死亡,请你三思而后行。如果有缘,将来咱们战场上见。”这时,北蓟众人已全都上马。游玄之下令南楚士兵收起兵器,闪开通道。宁觉非大喝一声:“走。”三百余匹马便一起冲了出去。游玄之策马紧追其后。其他骑着马的人也全都随后追来。抱着云深骑在马上的北蓟骑兵一直与宁觉非并肩而行,以便他们交谈。云深挣扎着道:“觉非,要快,快走,中途不要停,一直往边关。”他的声音很低,却显得十分紧急。宁觉非却道:“你先发信号给你的人,不要在临淄伤及无辜。”云深立即对那个北蓟士兵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北蓟骑士向后大声用北蓟话喊了几声。接着,一个北蓟士兵便拿出号角吹了起来。呜呜的号声有节奏地传扬出去,低沉有韵,仿佛是越过原野的风。他们很快冲出了内城,铁蹄踏上外城的宽阔街道,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一路上,人们不断惊呼着闪避。北蓟人骑术高超,虽在闹市奔驰,却趋避自如,未踏伤一人。他们如风般冲出离他们最近的西门,奔上了官道,却去势未减,直向北方奔去。游玄之率领着人也未停下,在后面急追。但是,除了少数几个将领的马比较神骏外,其他人的马都不行,渐渐落在了后面。宁觉非已将刀插回腰间,一手挽缰,一手搂着淳于翰的腰。他问云深:“南楚有没有什么飞鸽传书这类的通讯方式?他们能不能通知前面的军队拦截我们?”云深急促地喘息着,答道:“内地没有,但可能有信鸽通知边关。”“好,内地没有就行。”宁觉非精神大振,纵马疾驰。淳于翰靠在宁觉非怀里,一直沉默着流泪,却并没有哭闹。南楚的官道修得极好,宽敞平坦,直到边关。他们一直没有休息,全速向前飞奔。穿过一城又一城,越过一村再一村,一路上将人们惊异的目光抛在身后。从夜晚直跑到凌晨,后面再也看不到追兵。游玄之早在子时初刻便已筋疲力尽,下马休息了。这时他们已进入丘陵地带,宁觉非道:“咱们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息一下再走。”北蓟士兵齐道:“是。”均唯他马首是瞻。宁觉非四下看了看,将马带下官道,缓缓地绕到一座山丘之后,进入一片茂密的树林,这才站住了,翻身下马。后面的人也便勒马停住。北蓟军队野营惯了,一向训练有素,立刻派出了岗哨,然后有人去找水,有人拿出伤药给伤者治疗,有人想办法弄吃的。云深已经晕了过去,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淳于翰则睡着了,一张脸在星光下十分安静。宁觉非将他轻轻地放在地上,随即飞跑到云深身旁,察看他的伤势。云深有几处外伤,但都不深,只是失血过多,不过,御前骁骑卫的那一拳却十分沉重,打断了他的一根肋骨。北蓟使团中有随队医生,特别擅长治疗外伤,这时已将断骨接上,然后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动作十分利落。宁觉非与他交谈了几句,确知云深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松了口气。淳于翰却似是被周围的动静惊醒了,有些迷糊地坐起身来。宁觉非立刻趋身前去,守住了他。淳于翰定定地看着他俊美的脸,忽然落下泪来。他伸手过去,低泣道:“觉非,觉非,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宁觉非这次没有闪开,让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他以前总是营救人质,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劫持人质,而且还是个孩子。他看着那孩子颈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心里倒是有些不忍。淳于翰见他没有发怒,忽然泪如雨下,猛地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觉非,觉非,我喜欢你,你就带我走吧。”宁觉非搂着他,听着他闷在自己胸口的哭声,终于叹了口气:“景王爷,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喜欢上我的。”淳于翰闷闷地道:“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了……”宁觉非的声音很轻很轻:“景王爷……你太年轻了,人家是做了却要拼命否认,你却总是挂在嘴上。以后别再如此了,小心祸从口出。”淳于翰抬起头来看他,怔怔地问道:“你关心我?”宁觉非肯定地点了点头。对于眼前这个人,他始终恨不起来。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个孩子。淳于翰似乎要崩溃了一般,哭得一塌糊涂。宁觉非看着他,轻声道:“景王爷,你也别难过了,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要我们平安出关,我绝对不会伤你,在燕屏关会将你交到荆无双手上,他会派人护送你回临淄的。以后,你别再冒险出关了,就好好呆在临淄吧。下次再见,我们就是敌人,你若下不了决心杀我,就不要为难自己。至于喜欢,那也不过是像你家的阿猫阿狗一般的喜欢吧?过上一阵,等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你也就忘了我了。”对于这件事,淳于翰却十分固执。他倔犟地一偏头:“不,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你这不是喜欢,是占有欲。”宁觉非哑然失笑,轻声地说。“爱不是这样的。爱一个人,是处处为他着想,只希望他能快乐,而不是只想占为己有。如果有支箭迎面射向他,你会想也不想地挡在他面前。如果离开你,他有可能更加快乐,你会放他离开。这才是爱。你能做到吗?”“爱?”淳于翰疑惑地看着他。“你说的这种爱……我不懂。”宁觉非笑了,轻轻摇了摇头。淳于翰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说:“觉非,你笑起来真漂亮。”宁觉非再次摇头:“南楚山青水秀,比我漂亮的人是很多的。”他们正说着,有北蓟骑兵拿过来水囊和肉干,递给了他。他微笑着接过,却给了淳于翰:“来,吃点东西,喝点水。”淳于翰又渴又饿,也不知客气,接过来便大口喝水,然后费力地嚼着肉干,倒也没有抱怨。那北蓟骑兵低声道:“宁大人,云大人醒过来了,请你过去。”宁觉非立刻站起身来,对淳于翰道:“你就呆在这里,别乱走。”淳于翰看看那个冷着脸守在面前的北蓟骑兵,点了点头,细声细声地说:“觉非,你赶快回来。”宁觉非头也不回地直走到云深面前。云深脸色惨白,躺在地上,头下枕着衣服,身上盖了一件北蓟骑兵脱下来的短外套,显得十分虚弱。宁觉非蹲了下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我还行。”云深的声音很轻。“觉非,要立刻走,一刻都不能停。”宁觉非却从容不迫地道:“马累了,得歇一会儿再走,否则到不了边关。”云深静静地看着他,清晰地说道:“觉非,我这里有件东西,要放在你那里。你要答应我,如果我们这次不能全部出关,那你就先走。你一个人绝对有能力突围。必要的时候,由我们拖住他们,掩护你出去。你一旦出关,立刻快马加鞭,赶到蓟都,帮我把这件东西交给陛下。”宁觉非想也不想便道:“云深,要走一起走,我不会丢下你的。”云深有些急了:“觉非,你对我的心,我自然明白。但这件事有关我北蓟的生死存亡,比我个人要重要一万倍。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否则我死不瞑目。”宁觉非猛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轻声喝道:“云深,有我在,就不会让你死。”云深心里一阵发急,勉力抬起另一只手,覆住他的手,还想要劝说。宁觉非却神情坚决,显然不打算听从。正在这时,有人悄悄过来,对云深禀道:“大檀大人部署在这里的人已经送马来了。”云深大喜:“太好了,你去传我的命令,全体立刻上马,继续赶路,直奔边关。”等那人过去传令,云深转眼对宁觉非笑道:“好,听你的,我们一起走。”四十三宁觉非带着淳于翰走出林子,便见到几个黑衣人赶来了一大群马,他们都蒙着面,略略与护卫队的队长低声交谈了几句,便骑上马,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宁觉非将淳于翰交给了一个北蓟骑兵,自己准备随时作战。云深吩咐了队长两句,那队长便拔出了自己随身佩带的钢刀,递给了宁觉非。宁觉非对他一笑,握住刀柄便上了马。其他人都换上了新到的马匹,便向北疾驰而去。宁觉非知道游牧民族往往出征时一人会带两匹马甚至三匹马,轮换骑乘,长途奔袭时可以几天几夜不下鞍,此时却方才亲眼看见了北蓟轻骑兵的行动迅疾和意志坚忍。不但是骑兵,便是那些文官,竟也能坚持着日夜奔驰,除了偶尔停下方便,就连喝水进食都在马上进行。他们这一日夜竟然奔驰了八百余里,由于行动速度实在太快,后面的追兵固然早已望尘莫及,沿途的官府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有南楚的百姓望见这一大群骑马之人如风掠过,往往也是疑惑一下,见并无意外事故发生,也便不去理会了。谋生要紧,谁会自找麻烦?当第三日朝阳升起时,他们已是能够看见卧虎山了。宁觉非要他们暂时停下,一是打尖,二是与云深商议。云深的伤势一点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却仍然咬牙硬挺。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眼里却一直闪动着灼灼的光彩。他们临时在山路旁的林中小憩。宁觉非让云深倚着自己,关切地问他:“你怎么样?”“没问题。”云深平静地说。“我能支持。”“好,那你看,以眼下的情形,我们是是直接硬闯,还是绕道而行?”云深想了想:“不能绕道,这会让南楚有余裕部署兵力,堵截我们。最好还是从燕屏关出去,关外有我们的一万铁骑,必要时可以根据我们发出的信号在那边发动强攻,以接应我们。城中也有我们的人,可以伺机发动,引起骚乱。我们手上还有景王,即使荆无双现在已接到了临淄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也无法阻挡我们。”宁觉非听着,点了点头:“好。那就直接闯关。”云深笑道:“不知你那大哥看见了你会有什么表情。”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世事难两全,只能顾一头。我与他,终是做不了一世的兄弟。”云深将他揽着自己身子的手拿过来,紧紧握住,温和地道:“将来,待南北一统,战火停歇,你们还可以做兄弟。”“但愿如此吧。”宁觉非慨叹,随即恢复了平静。“别管这些了,你先歇歇,我去看看景王。”云深由着他将自己平放在地,看着他细心地替自己垫好布卷做枕头,又将披风盖上,不由得满心喜悦,满脸微笑。宁觉非也对他笑了笑,随即走到淳于翰身前,蹲下看他。淳于翰自出生以来便没吃过这种苦,这两日两夜连续不断的奔驰已是让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累得精疲力竭。他当日被北蓟大军围困在白山上时,也没有如此狼狈。宁觉非从身旁北蓟士兵的手中拿过干粮和水囊,轻声劝道:“来,吃点东西,别饿坏了。”淳于翰眼皮都抬不起来,只是躺着,微微摇了摇头。宁觉非探手将他扶起来,让他倚在自己怀里,把水囊送到他嘴边,温和地哄道:“那就喝口水。”淳于翰便张口喝了两口,随即又恹恹地摇了摇头。宁觉非轻声道:“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燕屏关了,等我们出了关,就把你交给荆无双,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淳于翰一直闭目不语,此时忽然泪如泉涌。宁觉非一怔,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体难受?”半晌,淳于翰才睁开眼来。他眼里布满红丝,满是悲伤。“怎么了?”宁觉非关心地低声问。淳于翰抽噎着问道:“觉非,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那个北蓟国师?”宁觉非没想到他会如此直言不讳,一时倒不好措辞,直说吧,怕伤了他,这个小王爷喜欢自己,这几日已是表达得淋漓尽致,说他一点也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的感情都给了云深,那是无论如何不会迁移的。在前一世,他一直根深蒂固的观念便是对爱人一心一意,要他在感情方面三心二意,那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淳于翰勉强着翻转身,紧紧拥抱住他,呜咽着:“觉非,觉非,为什么你不肯喜欢我?”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小孩子般。淳于翰就这么伏在他怀里哭着哭着,哭到最后已是累到体力透支,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宁觉非觉察出了他的异样,将他推开了一点,不停地按摩着他的胸和背,口里不断地说:“张大口,吸气,吸气。”淳于翰张开嘴,猛烈地呼吸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时,云深那边已下令前进,人们纷纷收拾起来,准备上马。宁觉非将淳于翰抱上马,交给一个北蓟骑兵抱住了,温和地对他说:“你别乱动,当心危险。”淳于翰嗫嚅道:“觉非,马上就要……分手了,我想和你在一起。”宁觉非耐心地跟他解释:“我一会儿说不定会跟人动手,恐怕护不住你,也施展不开。我答应你,出关的那段路,我会让你过我这边来,好吗?”淳于翰听着很受用,也知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便乖顺地点了点头:“好吧。”宁觉非对他赞许地笑了笑,便过去上了马,当先驰去。卧虎山上的伏虎寨在他们经过时并无动静,依宁觉非的推断,他们应该是断自己这一行人的退路,若燕屏关守军出击,伏虎寨便自后拦截,前后夹击,才是最正确的决策。他们的马一直在轮流休息,此时速度不减,在山路上疾奔,两旁青山苍翠,林中鸟不断被暴风雨般的马蹄声惊飞。宁觉非看着那些呀呀叫着,仓皇地直冲云霄的鸟群,断定燕屏关已经知道他们来了。果然,当他们奔到燕屏关下时,城门紧闭,城头上站着的,除了手持弓箭的士兵外,便是身穿银衣,手持金枪的护国将军荆无双。秦欣仰首抱拳,朗声道:“荆将军,我北蓟使团要过关回国,请将军开关放行。”荆无双冷冷地道:“可有通关文牒?”秦欣立刻道:“有。”他身后便有一名随从从鞍旁的革囊中摸出一卷文书,向上举起。荆无双的眼光冷厉,如箭一般尖锐,从他身上扫过,再掠过云深、淳于翰,最后停在宁觉非身上。“觉非,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怎么你和景王都与他们在一起?莫非是被他们挟持?”宁觉非冲着关上抱拳一礼,清晰地道:“不是,大哥,小弟要与他们同回北蓟,景王爷必须送我们出关。待得我们出了关门,便将他交给你。”荆无双眼神骤变,似是惊骇,似是不信,又似是伤心,半晌才道:“觉非,你当真选择与他们为伍,和愚兄为敌?”宁觉非却不答,只是恳切地道:“大哥,云深身受重伤,必须立即归国,请你放行。”荆无双愤恨地道:“若我不放呢?”宁觉非回手一指淳于翰:“景王爷才是我们真正的通关文牒,你是想害他的性命,害满城百姓的性命,还是先放我们出关,以待来日再战?请大哥三思。”荆无双气得微微颤抖:“觉非,你好……”宁觉非立马关前,静静地看着他。荆无双忽道:“好,开城。”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门里却站着许多百姓,都沉默地看着他们,眼里满是愤恨的火焰。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身穿普通的长衫,一副儒生装束,看起来似是未有功名,然而气质高洁,眼神纯净,很是温文儒雅。城门一开,他们便缓缓地走了出来。云深看着来人,忽然挣扎着道:“放我……下去。”那个北蓟骑兵连忙小心地将他放下马背。云深一撩长袍下摆,便跪了下去,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唤道:“外公。”那位儒生打扮的老者正是云深的外祖父顾伯亭。他们顾家本居于北方山村,授课耕种度日,因地处偏僻,竟没有人知道他们一家与北蓟王室有如此深的关系。当日云深一入南楚,便有官府中人过去接了他们,本想送到临淄时,大概是看情况有变,便将他们就近送到了燕屏关。此刻,他深深地看着前面那个身穿北蓟服饰的年轻人,看着那张与其母极其相似的脸,想着与女儿天人永隔,不由得心里一酸,本想戟指怒骂的,一时却是哽咽难言。云深垂着头,缓缓地道:“母亲曾经画下外公的像,临终遗言,若有朝一日,孩儿能见到外公,定要替她磕头谢罪,请外公恕母亲未能尽孝。”说着,他对着顾伯亭,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顾伯亭半晌都未能言语,良久才长叹一声。云深直起身来,轻声道:“这是替我亡故的姐姐,给外公请安……”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哽住,眼中落下泪来,接着,便又磕下头去。顾伯亭仰首向天,叹道:“孽障,孽障。”却已是老泪纵横。宁觉非看着云深的眼泪,心里猛地一疼,想到他丧父失母亡姐,孑然一身,此刻虽是见到亲人,却转瞬便要离别,以后还能否再见却是难以逆料,不由得大生怜惜。此时,四周一片寂静,人人都想起了当年听闻北蓟皇后在城下被一箭穿心后的狂喜,北蓟退兵后,燕北七郡狂欢了整整一个月,此时看到那个满脸苍白憔悴的年轻人落泪,一时却心情复杂,竟是全没了当日的那种欢欣鼓舞。云深磕完头,抬起身来,恭敬地道:“孩儿云深见过外公,请恕孩儿未能代母尽孝。”说完,他再度磕下头去,这一次是为了他自己。顾伯亭这时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正色道:“云深,你是我们顾家的外孙,当年你母亲……舍身为国,随侍公主出关,那也是迫不得已,现下你已长大成人,难道不愿意回到你母亲的故乡吗?”云深磕完头,这才强撑着站起身来。北蓟诸人未得他吩咐,没有一人敢上去搀扶。他挺立在那里,微笑着道:“外公,当年母亲嫁给家父,实是两情相悦,绝非强逼。父亲一直疼爱母亲,在她生时没有纳妾,在她逝后也决不续弦。父亲战死后,有遗命与母亲合葬,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他们恩爱一生,母亲从未后悔。”顾伯亭几乎听得呆了。他一直以为小女儿乃是被北蛮所迫,不得不下嫁,却没想到真相竟原来是如此。云深又道:“孩儿身上虽有一半是流着南楚的血,却仍是北蓟的儿郎。北蓟才是孩儿的祖国,孩儿宁死也不会背叛,尚请外公见谅。”他的话刚说完,便听见一声弓弦弹动的闷响,随即一支箭自近处射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直奔云深胸膛。说时迟那时快,宁觉非将手中钢刀猛地掷出,人已飞身下马,紧随其后跃向前去。刀锋准确地击在箭矢上,将那支箭斩成两截,落到云深面前。还没等旁人有所反应,宁觉非已人随刀至,护在了云深身侧。直到这时,才听见一声喝斥:“坚儿,你干什么?”出口斥责的是站在顾伯亭身旁的一个中年男子,他回头瞪着一个年轻人。那人手上正捏着一张弓,却是满脸的倔犟:“爹,他明明就是我们南楚的大敌。我要杀了他。”中年男子闻言一窒,半晌方喘过一口气来,低声道:“坚儿,他是你表弟。”那个年轻人只是“哼”了一声,显然不肯认同他的说法。云深看向那个中年男子,微笑着唤道:“舅舅。”那人是云深母亲的兄长顾贤,这时对他亲切地笑着点了点头:“你别怪你表兄,他有些鲁莽。”云深只是含笑摇头:“是,我自然不会怪他。”那顾坚却是性如烈火,顿时暴跳如雷:“爹,我不会认他,除非他先认祖归宗,不再助纣为虐,否则,我就要大义灭亲。”他这话倒是一番大道理,却惹得顾贤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拿“孝”字拘他:“坚儿,你爷爷在这里,哪里轮得到你说话?”顾坚只得不服气地住了嘴。顾伯亭看着云深,已知不可能说服他,只得长叹道:“罢了,罢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顾家是没有这一支亲眷的了。云深,他日你要率军攻打南楚,我顾家一门壮烈殉国便是。”云深热泪盈眶,却是神情刚毅坚决,抿嘴了唇,一言不发。宁觉非见他额上全是细密的汗水,知道他已是力不能支,立刻挥手,指挥着北蓟骑兵过来,将云深抱上马去。随后,他对着荆无双一拱手,神情肃然地道:“荆将军,请你开关。”四十四荆无双看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又将眼光看向了云深,忽然道:“贤弟,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去哪里,大哥都不会相强,自然开关放行,但是,此人与我仇深似海,又身为北蓟栋梁,一心想亡我南楚,我不能放他走。”不等宁觉非开口,云深已然抢先道:“荆将军,我们有景王在手,就连兵部尚书游玄之当日在临淄都未拦阻,你应当心知肚明其中缘由。这两日,荆将军当已得到消息,南楚朝中内乱将生,实不宜于此时多生枝节。你若让景王丧生于此,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授人以柄,不但你自己旦夕不保,只怕游家也会顷刻间灰飞烟灭。我不在乎在这里杀身殉国,能一举断送荆游两家,使南楚藩篱尽毁,门户大开,与我北蓟实是大有好处,便是西武也是求之不得。”他含笑说着,虽是声音虚浮,显然体力不支,态度之间却是有理有利有节,一番话顿时让所有人都作声不得。宁觉非挺身坐在马上,一直严密监视着四周的动静,时刻注意着有人会突然袭击。云深缓缓地笑道:“荆将军,你是觉非的大哥,我自也敬你三分。令尊一代名将,当年北蓟大军南攻,每遇令尊便屡战屡败,实是令人心服口服。你我互为敌国,即使使用计谋,也是应有之议。若当年不是南楚君臣相疑,有人忌惮令尊拥兵自重,我们北蓟光凭区区几封书信,几个证人的证言,哪里就能轻易地害了他的性命?”此时,城上城下一片寂静,只有隐隐的风声伴着云深醇和的声音,悠然地传到每个人的耳里,竟是难以辩驳。宁觉非听着云深的话,心下着实佩服。荆无双性格刚毅,若是他用现在关外待命的万名铁骑相威胁,荆无双很可能不会屈服于武力之下,反会选择玉石俱焚。云深现在提出临淄内部的派系争斗,暗示他朝中很可能将会再起纠纷,提醒他不要鲁莽从事,以免长城尽毁,国家转眼便亡。荆无双自然明白他的话句句是实,一时心情极其复杂。他将视线从云深身上转开,看向横刀立马的宁觉非,忽然将长枪倚上城墙,从一旁的士兵手上抢过弓来,张弓搭箭,便向城下射去。宁觉非见那箭来势奇猛,身形微侧,手起刀落,将箭矢拦腰斩断。荆无双将弓交给身旁士兵,顺手抄起一支箭来,从中一折两断,生硬地道:“觉非,你我兄弟缘尽于此,从今后恩断义绝,将来沙场相见,无双定不会手下留情。”宁觉非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愣了片刻,才道:“大哥,觉非永不会伤你性命。”荆无双不想再听,手一挥:“传我将令,开关,放他们走。”宁觉非策马回头,从北蓟骑兵的手上接过了淳于翰。他将这个孩子放于身前,随即勒马前行。城门处的百姓和顾家三代都沉默地闪开了一条道,看着他们走进城门。他们顺着一条直道向出关的北门行去,一路上都是聚集在道旁的百姓,无不愤怒地看着他们,却均没有出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来自千万颗心的恨意带着沉重的压力扑向了居中而过的数百人。南北战争已逾百年,云深和北蓟官兵们早已习惯来自南方的仇恨,神情间并无任何波动。宁觉非看着两旁百姓的目光,心里却有细微的叹息。终于,他们这队人出了北门,踏入了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荆无双早已下城,骑着马,率领着一小队士兵跟着他们,这时也走出了关门。宁觉非勒马停下,对云深道:“你们先走,我留下。等你们到了安全地带,我把景王还给他们,再来追赶你们。”“不行,那太危险了。”云深一听就急了。“觉非,你跟我们一起走,我留几个人下来,让他们将景王交还,也就是了。”宁觉非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危险,难道你留几个人下来,就不危险?我至少跟他们还有些渊源,不至于就立刻痛下杀手,而且我的马好,便有什么危险,也容易逃脱。”云深焦急地看着他,似是仍不同意。宁觉非不等他再说,对旁边的北蓟骑兵队长道:“你们立刻护着各位大人撤离,越快越好。”那队长自是千情万愿,立刻躬身应“是”,随即一挥手,率领自己的兵纵马奔驰而去。云深只来得及说一声:“觉非,你一定要回来。”带着他的人便已去得远了。宁觉非揽着淳于翰,一直严密注视着荆无双的动静。耳中听着马蹄声远去,这才柔声对淳于翰说道:“王爷,我们就此别过,之前委屈了王爷,还请王爷见谅。”说着,他手上使力,就要将他放下马背。淳于翰却泪如雨下,急抬双手抱住了他搂着自己的胳膊,不舍地道:“觉非,我跟你去好不好?”荆无双一听,不由得大急,怒喝道:“觉非,你答应过的,一出关就放人。”“大哥放心。”宁觉非微笑。“我一定会放人。景王爷一路劳顿,疲累过度,又受了惊吓,暂时有些不大清醒而已,你别急。”荆无双听他砌词帮淳于翰掩饰,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难过,却也知他不会带着淳于翰走,登时放下心来。宁觉非轻声对淳于翰说道:“景王爷,你身份不同,万不可如此鲁莽任性。若换了别人,便就此拿你当挡箭牌,再将你携入北蓟。若以你为质,你的父皇、母妃、外公、舅舅和两位兄长断不会袖手不顾,只怕得割地赔款,将你换回。若是贪心一点,再用点手段,就连燕北七郡都可以换来。”淳于翰听了,只是急得落泪:“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想要了。觉非,你会拿我去换那些东西吗?”“不,我不会。”宁觉非温和地看着他。“但我不敢保证别人不会。这是两国之间的战争,不是儿戏。王爷,你还年轻,家国天下尚不是你的责任,但总要保重自己。你此次回到临淄,便再不可出关来,否则对你和你的家人都十分不利。”“觉非,我不想离开你。”淳于翰已知事不可为,向后紧靠在宁觉非怀中,不由得痛哭失声。宁觉非轻叹:“此次一别,若下次再见,我们便是敌人。”“不不不,觉非,我不要这样……”淳于翰哭得肝肠寸断,只是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放开。荆无双看着宁觉非脸上的温情笑意,不禁暗自叹息,心中酸楚,眼中似也隐有泪意。他策马上前,向他们伸出手去,柔声道:“景王爷,过来吧。”淳于翰万般不舍,只是扭身不肯。宁觉非一使劲,将他提起来,递了过去。荆无双神情复杂地看着宁觉非,伸手接过拼命挣扎的淳于翰。宁觉非也看着这个英气勃勃,对自己情深意重的大哥,眼光中满是“保重”之意。借着淳于翰的身子挡住那些南楚士兵的视线,他紧紧握了握荆无双的手,随即放开,再冲他重重一抱拳,随即拨转马头,疾驰而去。淳于翰哭得更厉害,刚要张口大叫“觉非”,荆无双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轻道:“王爷,你切记不能再表现出喜欢他,否则消息传到都城,朝中必会大哗,届时你母妃和外公定会十分为难。”淳于翰看着宁觉非疾速远去的身影,不敢再出声呼唤,却一直泪落如雨。“烈火”去势极速,宁觉非随意束住的黑亮长发在风中飞扬,浅蓝色的长衫在初夏的阳光中显得鲜艳欲滴,一人一马在青山之间奔驰而过,仿若正乘风归去。片刻之间,荆无双身后的那群南楚官兵已涌上前来,有一人大声命令道:“放箭。”立刻,数十支箭矢疾射而出,直奔宁觉非而去。淳于翰急得尖叫起来:“不许放箭。”却是无人理会,第一轮箭放过,第二轮箭又接踵发出。荆无双看了一眼下令的人。此人是他的副将“穿云箭”赵伦,却不是他的人,而是游虎临行时留下的,说是此人镇守燕北多年,熟悉情况,因此留下来辅佐于他。荆无双一直与此人相敬如宾,此时见他越俎代庖,擅自下令,却因是放箭杀敌,名正言顺,也不便出言喝斥驳回。宁觉非倾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嗖嗖声,脚下猛磕马腹,带着“烈火”贴向道路左侧的山壁,同时回身挥刀疾斩,将正对着自己而来的少数几支箭劈飞,大部分箭矢则擦着他们飞过,均落了空。刚闪过第一轮,第二轮箭又至。宁觉非手中刀寒光闪烁,舞成一团光轮,将箭悉数斩落。“烈火”已越奔越远,眼见就要奔出弓箭的射程。赵伦手中拿的是自己的铁胎硬弓,前两轮已看出宁觉非的身手,此时张弓搭箭,却是同时发出三箭,夹杂在第三轮射出的箭中,直奔前面那一人一马的上中下三路。三箭发过,又发三箭,继而再发三箭。这三轮箭去势极速,竟是后发而先至。其箭术之精,力道之强,实不愧是燕北七郡闻名遐迩的神箭手。宁觉非听着来者不善,电光石火间已决定护住马和自己的后心要害。赵伦的那九箭均挟带着极大的力量,宁觉非全力挥刀,在箭雨中堪堪劈开了七支利箭,最后两支箭却再也避不过,只得勉强移开毫厘,随即被箭矢插入右肩和右肋。“烈火”速度始终不减,一直发足狂奔,南楚官兵射出的箭便再也追不上他们了。看着两支利箭射中,宁觉非身子一晃,淳于翰和荆无双都同时一阵剧震。荆无双定定地看着前面的人与马疾冲下岭,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自离开宁觉非的怀抱,淳于翰便一直心痛如绞。他抽噎呜咽着,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远去的那个人。当箭雨射出之时,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冲动。他害怕宁觉非受伤,他情愿自己去挡在那些箭的前面。在这个初夏的正午,在塞外的微风中,这个骄纵懵懂了十八年的孩子忽然明白了宁觉非曾经对他说过的那种陌生的感情——爱。宁觉非纵马下山,奔过平原。“烈火”跑得极快,却也极稳。他咬牙忍着伤处的疼痛,右手中却还紧握着那柄钢刀。那两支箭来势极猛,一支从他侧后射入,穿透身体,箭头从锁骨以下穿出,另一支正嵌在他右侧背的肋骨之间,虽未伤及要害,但鲜血却随着马的奔驰疾涌而出。他的心情却极为平静。在他身后,南楚已离他越来越远,北蓟却离他越来越近,自辽阔原野刮过来的清新的风已迎面扑来。前面的群山之中,出现了北蓟重骑兵,无数马铠和武器均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宁觉非清晰地看到云深被抱扶在马上,却奔在队伍之前,似在指挥军队前来接应。他微笑起来,策马继续向前飞奔。第二部 北蓟篇四十五初夏的草原充满了蓬勃的生机,深深浅浅的绿简直浓得化不开,到处都开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马牛羊、牧犬和各种野生食草动物夹杂在一起,有些有吃草,在些在玩闹,羚羊、野鹿、旱獭等不时地在原野上跑过。宁觉非斜斜地靠在车里的软垫上,却并没有看车窗外的美景。他闭着眼,似乎睡得很熟。在他旁边,云深倚着车壁,深深地凝视着他,却是一脸的焦虑不安。那一天,当看到宁觉非时,云深的一颗心狂跳不止,实在是吓得不轻。宁觉非当时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就连“烈火”也染了满身的鲜血。那两箭有一箭是对穿,另一箭也扎得极深,宁觉非被北蓟骑兵扶下马时,箭在身体里搅动,疼得他脸色惨白。云深命令随队大夫立即就地施治,自己却坚持握着宁觉非的左手,守在一边看着。拔剑极需技巧,“穿云箭”赵伦的箭是特制的,箭上生有倒刺,如果就这样鲁莽拔出,便会硬生生地带下一大块肉来,甚或使脏腑重创,会有性命之忧。云深看着那个大夫神情郑重地拿出一堆形状各异的刀子、夹子来,脸色很是难看。宁觉非坐在地上,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反而笑了起来:“云深,我没事的。你别看,先去歇着吧。”云深却瞧着他身上的血迅速渗进地下,眼中满是难过和责备:“觉非,你的心……也太软了。你完全可以把淳于翰做为挡箭牌,等我们带军队回来接应你,你才交给他们。”宁觉非微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是那样的话,人家会以为我要挟持景王助你们攻破燕屏关,只怕就不会再顾他的死活了。我不能那样做。”“他是我们的敌人,你还这么在意他的生死,真是的。”云深忍不住轻叹。宁觉非并没有反驳说“他是你们的敌人,却不是我的”。他只是抬头看着蓝天上懒洋洋飘浮着的白云,半晌才道:“对于我来说,生命是个奇迹。以前我不懂得,只知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便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但现在,我却明白了很多以前从来未曾想过的东西……所以,我敬重每一个生命。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痛下杀手。当日我去救景王,本与你们素不相识,却不愿伤北蓟一人,今日我想救你,却也不愿伤南楚一人。”云深有着,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凝神注视着他,轻声问道:“在临淄时,如果他们不顾景王生死,不肯放我,你会怎么做?”宁觉非笑了:“威胁他们要血洗临淄什么的,也不过是攻心之术,我不会当真那么做的。你不也是料到他们不愿在自己的都城开战,以免皇亲国戚和自己的家人朋友遭殃?如果他们真能不顾景王生死,下令进攻,我会以景王为质,独自突围。只要我一人走脱,他们就不敢杀你,因为要用你来诱捕我。等到入夜,我会想办法擒住淳于乾,不信他们不放你。”云深也笑着频频点头,一时间心潮澎湃,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这时,大夫已经开始动手下刀了。宁觉非猛地将手从云深掌中抽中,紧紧握住了身边的树干。他咬着牙,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云深其实弱得坐不住,这时却仍是勉力撑着,心疼地瞧着他。宁觉非却笑道:“我真的没事。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点疼算不上什么。”大夫早已将他的外衫和里衣全都撕开了半边,露出右半边身子,然后将肩上的箭头狠劲夹断,再将箭杆猛地拽出。肋间的箭却要费些功夫,得将创口扩大,一点一点地挖出来。云深看着他肌肤上仍未完全消褪的斑驳伤痕,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隐去。那大夫小心翼翼,但动作却十分麻利,很快便拔出箭,给他上药裹伤,然后用软巾将他身上的血迹大致擦去。有人送上干净的衣服。宁觉非不要别人搀,自己扶着树干站起来,将身上的血衣换了。云深却有些支持不住,竟是摇摇欲坠。宁觉非便重又坐下陪着他。这一刻,两人都放下了心,忽然觉得世界变得异常宁静,阳光温柔,空气清新。很快,他们便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待到傍晚,去最近的小镇征用马车的骑马回来了,赶来了一辆宽敞的两匹骏马拉着的马车,显然是当地领主供奉的。马车里垫着虎皮褥子,着实软和。那些骑兵正要过去抬二人,宁觉非被人一碰就醒了过来,立刻支撑着起身,自己走了过去。云深回到自己的国土,周围都是自己的下属,心情放松下来,却是一直沉睡着,被他们小心地抬上了车。马车走得很快,也很平稳。这队骑兵并未因为一时入本国境内便放松下来,竟然仍是昼夜兼程,一路急行。宁觉非没有询问,想是云深早已交代过的吧。三日之后,他们便到了蓟都。这期间,云深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精神也振奋了许多,会坐起来与他聊天,却是半点不涉及政事。宁觉非一直神情平静,似乎伤势不重,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本来是苍白的,现在却还隐隐的泛着黯黄,看上去情况不大好。云深到了第三日才看出来,连忙伸手去搭他的脉。片刻之后,他便神情凝重:“觉非,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身子现在如何?感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