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在现代,官员去嫖娼也不算犯罪,顶多丢了乌纱帽而已。他想着,苦笑了一下:“大哥,你要我与他们同朝为官,就不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杀了他们?”荆无双深深地凝视着他,缓缓地说道:“贤弟,你遭遇如此,我比你更加难过。当年……殷小楼与武王侍妾私通,本有不是之处。武王激愤之下,处置不当,现也追悔莫及。好在,如今殷小楼已死,过去种种,都已随他埋葬。况且,武王为了你,不惜血溅朝堂,也已表示了他的歉意。觉非,你是堂堂男儿,如今南楚国难当头,求贤若渴,你身怀绝技,正可一显身手,大展鸿图。愚兄此来,自知杀机重重,却是已怀必死之心,只希望你能够回去。”夜色弥漫开来,天上的星月投下了淡淡的银光。巨大的城市安静下来,清凉的夜风缓缓地吹拂着他们。宁觉非看着夜空,轻轻叹了口气:“大哥,你乃国之栋梁,无论如何也不该轻涉险地。小弟何德何能,竟让你如此相待?唉,大哥,那淳于乾派你来此,心计甚深。你荆家世世代代皆为南楚名将,天下皆知,现在你又被封为护国将军,杀了你便如断南楚一臂,无论是北蓟还是西武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淳于乾要你来此,便是无论你能不能说动我,他都要逼我随你回去。他知道我定不会眼睁睁地看你被杀于此的。唉,大哥,你来之前,可知道他的如此用心?”“我知道。”荆无双泰然自若地道。“他虽未明言,难道我会忘了北蓟与我荆家的深仇大恨吗?”宁觉非无可奈何地摇头:“大哥,你何苦如此?”荆无双凛然道:“贤弟,荆家代代皆为良将,大部分都是战死沙场。愚兄幼承家训,便是舍身为国,忠君爱民。如今别说只是出使北蓟,便是北蓟以你为质,要换愚兄这条性命,愚兄也会毫不犹豫。”宁觉非听着,心里真是万分的为难。南楚他是绝不想回去的,但荆无双却是他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个朋友。除了云深外,荆无双待他也是情深意重,就像寒冷黑夜中的一团篝火,那一点温暖,一点光明,渐渐给予他在这世上生存的依据。他当初毅然决然地离开燕屏关,就是不希望有人因为他而去逼迫荆无双,但他却低估了荆无双本人对国家的忠诚。如今,蓟都离燕屏关千里之遥,路上随时可以出现任何危险,而荆无双却只带了三千名士兵护卫,有一半还是步兵。不但北蓟要取荆无双的性命易如反掌,便是那独孤及携带与“烈火”极其相似的赤龙和大批形容剽悍的随从来到这里,只怕也不会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宁觉非想着,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大哥,此事你容我好好想想。”荆无双开心地笑了起来:“好,贤弟不必烦恼,有什么问题,咱们都好商量。今日天色已晚,贤弟就别回去了。”二十九吃完早餐,荆无双将宁觉非送出驿馆,很是遗憾地说:“贤弟,今天北蓟皇帝澹台牧要召见南楚使臣,还要在宫中赐宴,愚兄就不能陪你了。明日北蓟回礼,要与我交割。过了这两日,贤弟再来看望愚兄好吗?”宁觉非便点头:“好。”荆无双扶着他的肩,轻轻拍了拍,温和地道:“贤弟,再过五日,愚兄便要返回南楚了。贤弟好好想想,到时候与我回去吧。”宁觉非只是微笑:“大哥,我答应你,一定好好考虑。”荆无双便笑着点头,目送他离去。宁觉非骑上马,很快便回到了国师府。府中的几个大丫鬟知道他回来,都跑来围着他,叽叽喳喳地向他询问夺金章的过程。他便与她们谦逊了几句,又开了两句玩笑,问她们怎么不去赛马节上看看有无心上人。几个丫鬟却是性子泼辣,也不示弱,反问他在赛马节上可有什么美人儿瞧上了他。宁觉非只说得几句便甘拜下风。前世他便说不过部队里的女兵,除了正式的工作时间她们会下级服从上级之外,业余时间里便连电话兵、卫生员都会叫他“娃娃司令”,让他哭笑不得。招架不住,便且战且退,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安静下来之后,他便认真思索起来。在他心里,从来都没考虑过要为南楚朝廷效力,但荆无双此次不顾性命地跑来找他,他又实在是不能不管。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让自己先冷静下来,好好合计合计。首先,看看凭荆无双现在的力量能否安全回到燕屏关。他左右看看,不耐烦用毛笔,索性来到院中,在花园里捡了根短树枝,在泥地上划起来。从燕屏关到蓟都,沿途的地形仍然记在他的脑子里。他慢慢地回忆着,找出了最佳伏击地点,共有六处,草原上两处,靠近燕屏关的山中有四处。他边划着地形图边想着,如果自己要伏击荆无双,需要多少人,用什么样的计划。等想完,他捂着脸,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只需要十个人,便可以杀掉荆无双和淳于朝。若用狙击手,只怕五个人就足够了。当然,前提是这些人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部下。如果是北蓟或者西武的人呢?他又开始计划进攻路线。这两个国家中,能使强弓硬弩的人实在不少。若派出这样的弓箭手三百人,箭下如雨,打他们个冷不防,紧接着便用轻骑兵快马冲击……应该怎么防?若是先派出侦骑侦察,及时示警,再以运货的车辆组成圆阵挡箭,用弓箭射杀来袭的骑兵……若是侦骑被敌人暗杀,未能示警,走入了敌人的埋伏圈,又怎么办?……规定侦骑每隔一刻以响箭为信号,定时联络?可那会惊动敌人,让埋伏的敌人得知侦骑的行踪,从而隐藏更深,侦骑却又侦察不到……他就这样自己攻又自己守,不断地在地上划着,又捡来一大堆碎石子,摆出两边的阵式,来回移动,演习着各种可能。最后,得出结论,至少有两处地方,若遇突袭,很难逃生。荆无双一行数千人中,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有能力独自杀出重围,但别的人多半无一幸免。接着,他又开始琢磨,若是大规模围攻呢?在平原上包围,以重骑兵结阵冲击,同时万箭齐发……想到这儿,他只好苦笑。若果真如此,便是他自己也逃不掉,遑论其他人了。好在,这种可能性极小,西武固然是不可能这样做的,毕竟是在别人的国土上,最有可能的是埋伏、偷袭。北蓟也不可能公然以军队攻击以外交途径获准入境的别国使臣,但可以派出大批军人伪装盗贼,围杀他们。从战略角度讲,北蓟和西武都有杀荆无双的充分理由。荆无双系出名门,其祖其父当年的部下遍布军中,他一旦出任将军,自然是一呼百应,指挥裕如,便是南楚不整军,战斗力也会立刻提高数倍。而他与北蓟有着国仇家恨,绝不可能和解,也不可能招降,因此北蓟杀他,应是势在必行。本来,若无荆无双,游虎便得镇守在燕北七郡。现在改由荆无双镇守,游虎便去了剑门关,西武因而受到的压力陡增。若无游虎,南楚与西武的边关形同虚设,西武军随时可以长驱直入。现在,游虎若效法当年在燕北七郡的作为,将西北诸州打造得固若金汤,并进而出关侵袭,那对西武的威胁实在太大。若是杀了荆无双,游虎便得再回燕北七郡。毕竟对于南楚来说,北蓟的国力比西武强盛,与南楚又有皇后被杀之仇,威胁自然比西武来得大,权衡利弊,也仍然会全力抵挡北蓟。这种形势对西武却是大大有利。想着,宁觉非轻轻叹了口气。大哥啊大哥,你这样子如飞蛾扑火一般地过来,却叫我如何是好?他本来蹲着在地下比划,后来干脆席地而坐。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他一直没有挪窝,也没有抬过头,直到听见云深的声音。“觉非,你在干吗?不饿吗?”云深在他身旁蹲下,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线条、箭头、圆圈、三角,显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啊?”宁觉非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半晌方道:“我在下棋。”说着,心下倒也坦然,这本来也就像下棋打谱,两方都是我,嘿嘿。“下棋?”云深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棋?”“那个……一种军棋。”宁觉非哈哈笑道。“我正在琢磨。”云深便也不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起来先吃饭,一会儿再琢磨。”“好。”宁觉非一跃而起,用脚将地上的作战图擦掉。两人悠闲地吃着饭,宁觉非却想起来:“哎,你们不是今天要在宫中设宴款待南楚使臣吗?你怎么回来了?”云深瞧了他一眼,微笑道:“是宫中赐宴,不过有皇上和几位南部大臣陪着就行了。荆无双对我痛恨之极,瞧见我便眼中喷火,我若呆在那里,他多半会没胃口,所以我就回来了。跟你吃饭,我觉得要香得多。”宁觉非略有些尴尬。他不知荆无双会如此恨云深,不是恨澹台牧吗?云深似乎瞧出了他的想法,便轻笑道:“当年那反间计,是我父亲出的主意,先皇派人到临淄去做的。”宁觉非恍然大悟,便点了点头。原来,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云深斯文地吃完饭,舀了一小碗汤端在手中,轻描淡写地问道:“觉非,如果荆无双和我打起来,你会帮谁?”宁觉非一怔,顿觉左右为难,发了一会儿呆才道:“我劝架。”云深听了,哈哈大笑,显得很是愉快。宁觉非便也笑了起来。云深把汤喝了,关切地道:“你吃完饭便歇一会儿。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了。”“好。”宁觉非笑着点头。那一下午,他仍然坐在花园的泥地上,埋头比划着进攻、撤退的道路,却不时叹气。荆无双此行实在是大大的不妙啊。每一个进攻地点都可以有十余个行动计划,若干进攻线路。他想得头昏脑涨,忽然强烈地思念起他的参谋长来。那是个比他大六岁的军人,是武器专家、小规模作战专家,心思缜密,非常冷静,与宁觉非一直紧密合作,配合默契。他也是个十分幽默的人,每每在宁觉非热血沸腾的时候大泼冷水。譬如,宁觉非若兴奋地说:“这次要多弄几支重武器,最好搞些大家伙。”他便会在一旁问道:“要不要发你两颗原子弹?”自己死了以后,他是接任自己职务的最佳人选。想到这儿,宁觉非很放心。有他带着自己的队伍,一定很稳妥,仍然会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他想着想着,笑了起来。若是他在这里,二人有商有量,自己也不会这么头疼了。不知不觉间,斜阳渐渐西垂,金粉似的余晖泼洒下来,将坐在花丛中的宁觉非渲染得犹如画中人,令人一见便悠然而生向往陶醉之感。他自己却一点也没觉得,还在凝神沉思。正在将几枚代表进攻骑兵的石子挪向一边时,他身旁有人伸出一根树枝来,在另一边划了一个弧形,以商量的口气说:“如果是我,我会从这里进攻。”宁觉非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似乎把这声音当成了自己脑海中的思路,想也不想,便摇头,指向另一个尖尖的三角:“这里有一座小山,我一开始就会派一小队弓箭手扼守在这里。”那人便思索了片刻,从那个弧形中分出了另一支,绕向一边:“那我便在这里佯攻,派五个百人队从那边迂回到山后。”宁觉非又指了指他放在侧后方的几枚石子:“我一开始有布置,这里有三个百人队,与山上的弓箭手成犄角之势,互相保护,互相支援。”那人想了想,再划出一个圆弧去往另一边,笑道:“我再派出五个百人队,由这里包抄。”宁觉非用树枝点了点横在中间的一条深深的划痕:“这儿有条深涧,除非马身上长了翅膀,才能飞过去。”那人一窒,有些无赖地说:“那我再调五个千人队来,强攻。”宁觉非笑容可掬地道:“陛下,你若调千军万马来,便不用打了,觉非束手就擒。”说着,他抬起头来。澹台牧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在夕阳中的笑颜,忍不住心生爱惜之情,伸出手去抚抚他的乌发,轻声问道:“你真会束手就擒吗?”宁觉非顿了顿,才笑道:“我倒是无所谓,就只怕‘烈火’不肯。”澹台牧一听,哈哈大笑:“那真是匹好马。”“是啊。”宁觉非很赞同。澹台牧看了看地上的图形,问他:“在推敲什么呢?”宁觉非骚了骚头,又不想骗他却又不能说实话,只好含糊其词:“闲来无事,摆摆阵,玩玩而已。”澹台牧听了,凝神看向他,忽然问道:“觉非,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宁觉非抱着膝盖,看着地上,心里嘀咕着,我想要AK-47、MP5,想要克莱姆地雷,还想要“沙漠之鹰”,再来十万发子弹、三千件防弹衣,还要空中支援……想着,他笑起来。若是他的参谋长听见了,一定会讥讽地问:“是不是再给你派个坦克旅或者装甲师过去?”自己听了,一定会故意叹着气,做妥协状地说:“那就随便派几架军用运输机来,将他们一起运回国算了。”他边想边笑,越想越好笑。澹台牧看他笑得满脸阳光,连身后盛开的鲜花都显得黯然失色,不由得好奇地问:“想到什么了这么好笑?说来听听,也让我开开心。”宁觉非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笑道:“不是,我只是想起,我要的东西……这儿是没有的。”澹台牧更是好奇:“你要什么?先说出来,我看我这儿会不会有。”宁觉非抓了抓头发,正经了一点:“陛下,我刚才在胡思乱想,你别在意。嗯,我是想,我想护送我大哥回燕屏关。”澹台牧似乎有些不高兴,神情却仍很温和,轻声问道:“你怕我们杀了他?”宁觉非认真地答道:“陛下,我对事不对人。从战略上考虑,北蓟和西武都有可能利用这次机会杀他,因为杀了他,对你们的国家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是无可厚非的。所以,无论你们有没有这个打算,我都不会阻止,也不会打探。但我想护送他回去,却是因为兄弟之义。你们为的都是公谊,我为的却是私情。”澹台牧深深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半晌才问:“是为了兄弟?不是为了南楚?”“对。”宁觉非毫不犹豫地点头。“是为兄弟,不为南楚。”澹台牧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又问道:“觉非,你不想回南楚么?我知道他们正在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你回去。”“我知道。”宁觉非又点头,清澈的双眼与他对视着,丝毫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可我不想回去。”他静静地说。澹台牧看着他,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欢喜,终于笑道:“当真?你真不想回南楚?”宁觉非重重地点头:“是的。”澹台牧低头看了看地上,又抬头看向他,似乎明白了:“你为了保你大哥平安,却又不得不回?”“是啊。”宁觉非叹了口气。“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可令他平安回转南楚,只好我去护送了,也算多一份力量吧。”澹台牧专注地看着他,抬手将他垂落在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我答应你,绝不在他们此次回程中袭击荆无双。我可以使计杀他,也可以暗中偷袭,但同样也可以在堂堂战阵中与他对敌,正面击杀他。我并不惧他。”他的声音十分柔和,却不容置疑。“我知道。”宁觉非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垂下眼帘,轻声道。“你不杀他,说不定有别人想杀他。北蓟不杀他,说不定有其他的国家会杀他。我总是不放心。”澹台牧一听,神情一凛,便即明白过来。独孤及那小子,从八年前开始,就是自己的劲敌,这次说不定会玩什么花样,若嫁祸给自己,便可一举数得,既解了西武的威胁,又可把宁觉非拉到西武去。他想着,侧头看着宁觉非,温和地说:“觉非,你可以要我派重兵护送他回去。”宁觉非仍然不看他,抬手撑住了额,冷静地道:“往返千里,人吃马嚼,粮草需用,费用极高,若果真遇袭,定会有人员伤亡。这个人情太大,我无以为报。”澹台牧看着他。他坐在渐渐黯淡下去的斜阳里,浑身似乎流动着清爽纯净的气息,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与周围的景物毫无牵连,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飘然出尘。澹台牧一直蹲在他面前,却仍然有着如山一般的气势。他沉声说道:“觉非,看着我。”宁觉非抬起眼来,看向他。他加重了语气,缓缓地问道:“觉非,我们是朋友吗?”三十“我们是朋友吗?”澹台牧的声音很轻,却直钻宁觉非的大脑。对于忽然出现在面前的这种种混乱局面,他有些措手不及。前世从未遇见过如此复杂的情况。那时候,敌我分明。他要杀的都是该死之人,动手之时真是毫不犹豫,从未去想过自己牺牲的意义何在,那是明摆着的事情,自己的国家和人民需要和平的环境要保护,父母妻儿朋友兄弟的安宁生活要捍卫。国家需要他去对付的是恐怖分子,还有出卖国家机密的叛徒,又或是敌国的对手,总之不会是他的朋友。如今,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一重一重的恩义不断地套上来,使他的头仿佛要炸开了一样。看着澹台牧诚恳的神情,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很想问对方:“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可是,问一国之君要什么,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他自己有什么是对方没有的?不过是一条命罢了。他不介意把自己的命卖给云深,卖给澹台牧,就像不介意卖给荆无双一样,但总有个底线。他若是要求澹台牧派重兵护送荆无双回去,荆无双固然不会答应,只怕反会视为奇耻大辱,而他自己欠下那么大的人情,又要怎么还?这可不是帮人夺一个金章,拿一片草场能还的。难道他还能率北蓟铁骑去攻燕北七郡?当日他救回淳于翰和游虎,荆无双身穿银衣,手提金枪,骑着玉花骢冲出城来,兴冲冲迎接他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想着,若是下次,荆无双提枪出城,却是为了迎战他,那心情不知会是怎样的难过,难道自己又能坦然相对,与他刀兵相向吗?还有,燕北七郡的百姓对他没有任何亏欠,相反,那两个月在卧虎山上的日子,那些大娘大婶的关心,那些好汉的热情,那些小孩子开心地尖叫着“田叔叔”的模样,都时时温暖着他的心。他能去攻吗?荆无双将山寨设在卧虎山,分明是准备一旦城破,便掩护燕屏关的百姓自山下小道逃离,然后扼守在那里断后。那么攻破燕屏关后,第一件事就是必须剿灭伏虎寨。他下得了手吗?反过来想,南楚时时想要他回去为王为官,可是就算他不计较往事,为王为官了又怎样?政治他不感兴趣,经济他不懂,他精通的就只是指挥、打仗、救人、抓人、杀人。难道他能够提兵北上,率军来攻蓟都?又或者镇守燕屏关,与澹台牧、云深于城上城下对决?他能够张弓搭箭,射向前日才与他在赛马场上并肩疾驰,在篝火旁高歌痛饮的那些北蓟将领?不可能的。前思后想,他终是没有万全之策。因此,他宁愿护送荆无双至燕屏关后再离开。就算是中途遇袭,能够力战脱身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无非一死而已。他已死过,前世便不怕死,今生更加不惧。他沉默着,而澹台牧一直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宁觉非一时心乱如麻,想到最后,才拿定了主意,微笑道:“陛下,你我身份不同,如你愿交觉非这个朋友,觉非自是愿意高攀。可是,大丈夫恩怨分明,我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两个月在蓟都,云深和陛下对我实在太好,我已经不知该如何相报,若是再要陛下为我做出如此劳民伤财的举动,我更是粉身难报。”澹台牧听了,却是不以为然:“觉非,你这话就见外了,分明并没有把我和云深当成是你的朋友。”宁觉非认真地说:“朋友是相互的,不是一方只是付出,一方只是索取。”澹台牧却坚持道:“朋友情义,不是交易,不能要求对等公平。若我为朋友做了多少,就要求对方回报多少,那便不是朋友,是奸商。那是南楚才有的东西。”宁觉非自然很赞同他这话的前半截,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大笑起来。云深这时找了过来,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这么久,不吃饭了么?”澹台牧便去伸手拉宁觉非:“好,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聊。”宁觉非借着他的力气,一挺身便从地上站了起来,顺便用脚将地上划出的图形抹平了。这一顿饭的功夫,澹台牧与云深都只聊一些轻松的话题,诸如赛马节上“姑娘追”的趣事,某某的兄弟与某某的女儿好事将近,又或者,某匹名马要生驹了,等等。宁觉非因是拿定了主意,也是轻松自在,笑着插上一两句话,偶尔开句玩笑。吃完了饭,澹台牧喝了杯茶便告辞回宫。云深和宁觉非将他送到大门口,看他上了马离去,这才回来。宁觉非见云深没说什么,便想回自己的房间。云深却跟着他进门,在桌旁坐了下来。宁觉非替他倒了杯茶,然后在另一边坐下,等着他说话。云深拿起了茶杯,纤长的手指轻抚着杯口,慢条斯理地说:“觉非,你真要护送荆无双回南楚?”宁觉非点了点头:“是。”云深低着头,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水,淡淡地道:“你与荆无双,倒真是生死之交。”宁觉非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立刻说道:“荆无双是我大哥,此行又全是为我而来,我既已知道他回程危险,自不能撒手不管。我若是任他自行回去,他一路安全倒也罢了,如果途中遭遇意外,因而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那我……我一定会很后悔。”云深将茶杯放下,神情仍是淡淡的,只是抬眼看向他,温和地问道:“那你送他回去之后,还会回来吗?”宁觉非立刻点头:“会,我一定回来。”态度十分坚决。云深微微笑了一下,却道:“南楚……会放你回来吗?”宁觉非洒脱地笑道:“我若要走,谁能拦得住?”云深又低头看向茶杯,轻轻点了点头,叹道:“是啊,你若要走,谁能拦得住?”宁觉非看着他,很诚恳地说:“云深,你待我的好,我全都知道。你放心,我只送大哥至燕屏关,连城门都不进我就转身回来。”“嗯。”云深抬头,对他一笑,站起身来。“好吧,天也晚了,这两天你都没好好休息过,便早些歇息了吧。”第二天,宁觉非一直没见到云深,也没看见澹台牧,想必是公事繁忙。他也没向府中人询问,仍是出城骑马、跑步,一如既往。次日一早,他便到驿馆去找荆无双,对他说:“大哥,我想过了,我陪你回燕屏关。”荆无双大喜:“太好了,贤弟,以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宁觉非却抱歉地摇了摇头:“不,大哥,我在这儿把话跟你说清楚,你千万别生气,也别责怪小弟。你是我大哥,我不愿你为我涉险,因此送你回燕屏关。但是南楚,我是绝不愿意回去的。”荆无双一听,很是失望,半晌才道:“好吧,贤弟,你如心意已决,大哥自是不会勉强你。不过,你到了燕屏关,也多盘桓几日,伏虎寨上的人都很惦记你。我临来之前,张婶说了,你很喜欢吃她包的饺子,等你回去了,她一定要再做给你吃。毛毛、小虎子他们几个孩子都说,你答应了要替他们一人做一把小木刀,教他们练刀法的,这次听说你要回去,欢喜得几天都睡不着觉。陈奶奶原就眼睛不好,现在已经瞎了,自你走后,她就一直念叨着你,说你天天替她按摩老寒腿,便是那么冷的天儿,她的腿都不疼了,连她的儿子孙子也都比不上你,她说你是个非常好的好孩子,性子温和,心地善良,等你回去,要替你做媒……”荆无双只管在那里把山寨中人一个一个地拿出来说了一遍,宁觉非越听头越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酸一时甜一时又觉得发苦,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贤弟……”“觉非……”宁觉非这才反应过来,抬头询问地看向荆无双。荆无双目光炯炯地瞧着他,微笑道:“贤弟,我们后天一早便启程回去,你明天准备一下吧。”宁觉非点了点头,却笑着说:“我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一人一马,外加两袖清风。”荆无双笑逐颜开地道:“已经足够了。”这一天,他一直呆在驿馆里,与荆无双半开玩笑似地讨论起城防攻守战术来。荆无双听他说最擅长野战,不熟悉攻城守城,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着说着,他还在四壁的博古架上拿来装饰用的各种摆件摆出阵势,细细讲解。宁觉非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言询问,种种奇思妙想,也让荆无双大开眼界,颇有耳目一新之感。说完战术,又论武器,宁觉非向他仔细询问各国使用的常规武器,尤其是强弓硬弩、机械设备,还特别询问了有无火器。荆无双并未问他为何如此善战却连这些有关军事的基本常识都不了解,仍然耐心地为他讲解了一番。原来,南楚有一种连珠弩,是荆无双的曾祖父发明的,发射时只需按动机簧,便会有数十支小箭接连射出,力道强劲,速度极快,是防守利器。北蓟则有种长弓,弦有丈余,箭长七尺,发射时必须由三个人同时操作,射程极远,力能穿石,对南楚的威胁非常大。西武便是寻常的强弓了,只是他们几乎全民皆兵,便是老幼妇女也能开弓射箭,所以并不需特别的武器来增强威力。西武人性子粗豪,也不耐烦钻研这些东西。至于机械设备,主要就是云梯车和撞城机,另外南楚还有技术尚未成熟的抛石器,但正在进一步研究,尚未正式投入使用。关于火器,此时自然是没有,只有节庆之时燃放的烟花爆竹。“还有,响箭算不算?”说到最后,荆无双很认真地问道。宁觉非无语,他也不知道算不算。无论如何,谈到打仗和武器,宁觉非都会感到心旷神怡。这一天他过得很是愉快,当夜便没有回去。前晚他也住在这里,不过却是单独睡在一个房间的。今天与荆无双聊得欲罢不能,两人便同榻而眠,联床夜话。荆无双兴致勃勃地给他讲着前朝战例,尤其是荆家先祖痛击北蓟的几次经典战事,说起来真是眉飞色舞,痛快淋漓。宁觉非听得过瘾之极,还不时与他探讨其中的战术。二人连说带比划,真是逸兴横飞。直到凌晨,他们才带着深深的倦意各自睡去。待到宁觉非离开驿馆回到国师府,已是午后。云深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去了他的房间。宁觉非唇边含着笑,正在换衣服,见到他进来,便笑道:“云深,你今天倒是有空,这几天都见你在忙。”云深见他眼中熠熠生辉,脸上全是愉快的笑意,衣服微皱,却是轻松自在,不由得脸色一沉。他走到桌边坐下,缓缓地说:“你先换好衣服,免得着凉。”宁觉非便迅速换过了干净的衣饰,边系腰带边过来坐下,笑着问道:“找我有事吗?”云深此时已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我国这次收到了南楚缴纳的足额岁贡,为表谢意,决定派使团随南楚使臣去临淄回礼。为保证我国使团的安全,将派出一万铁骑护送他们至燕屏关。”宁觉非闻言一愣,片刻之间便回过味来。看着云深,他又是惊愕又是感动,一时却哑口无言。他们如此作为,只怕泰半都是为了自己,可又故意装成是为了公事。考虑得如此周到,好让他不去领情么?可他又不是驼鸟,将头埋进沙堆里便可以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呆了半晌,他才费力地道:“云深,你不需如此。”云深却轻描淡写地道:“并不是为你那大哥,也不是为你,不过是凑巧而已。那淳于乾在临淄闹得那么大动静,也正好借机派人去瞧个究竟,做到心中有数。”宁觉非看着他,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云深却对他微微一笑:“这下,你可以放心了。有北蓟万名铁骑护卫,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截杀两国使臣。”宁觉非看着他温润的笑颜,一时却张口结舌。云深瞧着他呆若木鸡的模样,竟是前所未见,却是十分可爱,不由得笑意更浓。宁觉非鼓足了勇气,才费力地道:“可我……我昨天已经答应我大哥了,这……总不能出尔反尔。”云深的笑容顿时僵住。他握紧了拳,半晌没有说话。宁觉非看着他,诚恳地道:“云深,我真的只是陪他到燕屏关就回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你,也绝不食言。”“你……”云深冷冷地看着他。“我在你心中,便总是排在你大哥之后么?”“当然不是。”宁觉非脱口而出。“你们不一样,他是我大哥,你是我……朋友。”说到最后,他渐渐低下头去。“朋友?”云深的脸上似是有一丝冷笑。“什么朋友?”宁觉非嗫嚅道:“最好的……朋友。”云深沉默了半晌,宁觉非竟是不敢抬头看他。终于,云深叹了口气:“觉非,你若执意要随你大哥而去,自也由你。”说完,他便起身离去。宁觉非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顿时伏在桌上,心道,云深,别生气,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定会还你这份人情。这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云深,却也不敢探问。第二日一早,他便去向云深辞行,却听书僮说,云深在凌晨便进宫了。他想了想,只得作罢,吩咐书僮告诉云深,他走了,不过一定会回来。看到他快马赶到,等在城门口的荆无双顿时笑逐颜开,他身边的陆俨等人和乔装成随从的淳于朝也都是眉开眼笑。荆无双和颜悦色地道:“贤弟稍待片刻,我们等北蓟的使团一到便出发。”宁觉非便点了点头。这时,只听见大地震撼,城外的原野上一支北蓟骑兵如飞驰来,瞬间便到了他们近前,随着一声令下,万马齐齐停住,整个队伍整齐有序,纹丝不动。荆无双看到这支队伍的军容风貌,似是感慨万千,脸上神情极其复杂。片刻之后,城中马蹄声大作,一支马队奔驰而出。前面一人身穿白袍,骑着白色骏马,银鞍银镫,标致之极,却正是北蓟国师云深。宁觉非顿时呆住。云深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领着队伍驰到荆无双身旁,勒马站下。荆无双也很是诧异,看了他一眼,便去看他旁边的那人,客气地问道:“秦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那位身穿北蓟文官服饰的老人十分有礼貌地解释:“荆大人,我们这次出使南楚,正使已改为敝国的国师云大人,老夫改任副使。”“什么?”荆无双瞪着云深,似是掩不住心里的怒火。云深冲他一抱拳,冷冰冰地道:“荆将军,请。”荆无双眼中喷火,冲他抱拳还礼,沉声道:“云大人,请。”三十一原野上行进着一支长长的队伍。这只队伍十分奇特,一边是南楚的三千兵马和长长的马车,一边是北蓟的一万重装骑兵,两边都是军容严整,一丝不苟。队伍前面,一边是骑着玉花骢的南楚将军荆无双,一边是骑着“白雪”的北蓟国师云深,一个身着银衣,一个穿着白袍,二人看上去都是翩翩佳公子,偏偏都同样板着脸,均是一言不发。当中夹着一匹火红色的骏马,马上是一位身穿淡蓝色长衫的美少年,却是呆若木鸡。对于宁觉非来说,这一天简直漫长得无边无际。他的两旁,一边是寒冰,一边是火焰。此时的境况,就象有一把尖锐的钢刀,将他从中分成了两半。便连中午吃饭,北蓟和南楚各自就餐,他却不知该坐到哪一边去才好。荆无双亲切地招呼他:“贤弟,来随便吃一些。路途之中,只好因陋就简,贤弟莫怪。”云深仍是冷冰冰地,理也不理他。他只好坐到南楚那边去吃东西。北蓟这边的将士和使团人人都盯着他瞧,似是万分疑惑,却又无人发问。他的心里真是尴尬得无以复加。好不容易,终于熬到晚上扎营。已是春末夏初,天气回暖,大部分兵士都是就地露营,只有北蓟和南楚的几个为官为将者扎起了帐篷。荆无双正要开口,站在一旁发呆的宁觉非已抢先道:“大哥,你先歇息,我去去就来。”不等荆无双说话,他已是大步过去,钻进了云深的帐篷中。里面只有云深的一个随从正替他在地毡上铺上褥子,他立在当地,只是呆呆地出神。宁觉非走到他面前,轻声说:“云深,我想跟你谈谈。”云深仍然盯着地毡,不理他,也不吭声。那铺床的随从赶紧说道:“少爷,我先出去了。”半晌,云深才微微点了点头。那个男孩子对宁觉非微微一笑,便出了帐篷,放下了门帘。帐中立时变得十分安静。两人却都站着,没动地方。宁觉非看着他,诚恳地道:“云深,你不要去。”云深看向他,淡淡地问:“为什么?”“太危险。南楚于你,犹如龙潭虎穴,你不该去。”云深却无动于衷地说:“我身为北蓟国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北蓟男儿,从不怕死,云家人更不畏死,便是女儿家也照样血染疆场。”宁觉非顿时语塞,半晌才低头道:“可明明这次不是你去的,你为什么要去?”云深瞪了他一眼:“我为什么不能去?”宁觉非长叹了口气:“云深,我本来只想到燕屏关便返回的,你为什么定要逼我到临淄?”云深听了,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神情这才缓和下来。他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柔和地说道:“觉非,来,坐。”宁觉非便也盘腿坐了下来。云深温和地问道:“觉非,你担心我?”宁觉非点了点头。云深面色稍霁,却忽然问道:“觉非,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愿意到临淄?”宁觉非抬眼看向门口,淡淡地说:“那里有我不想见的人。”云深好似误会了,顿了顿,试探地问:“是……爱人?”宁觉非不由得失笑,转过头来看向云深,摇了摇头:“不是,我没爱人。”云深也笑了,态度变得轻松起来:“那是什么人啊?难道是仇人?”宁觉非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道:“算是吧。”云深听了,脸上神情却变得有些奇特,不解地问:“以你的身手,若是仇人,杀了便是,哪里还需要这么犹豫?还要避着他?难道那人比你更厉害?”宁觉非不愿多说,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没想好。”“什么意思?”云深没听懂。宁觉非叹了口气:“云深,虽然我最精通的是杀人,可我并不是杀人犯。”云深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宁觉非想了很久,才轻声道:“我过去杀过很多人,但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云深这才仿佛明白了,于是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问道:“你对荆无双真是很好啊,明明不想回南楚,为了他却可以勉强自己。”宁觉非想了想,轻轻地道:“他……其实跟我……很像……我父亲也像他父亲一样,是一代名将,我跟他一样,也算是将门虎子,我父亲从小便逼我苦练本领,又教育我长大后也要保家卫国,要讲义气,要有骨气,我父亲……很传统……若是他在这儿,见到了我大哥,一定也很喜欢他……”云深听着,却冷静地道:“当世所有的国家中,都从来没有过宁姓名将。”宁觉非猛地抬头看向他,一时哑口无言。云深又道:“被南楚灭掉的前朝,传国四百余年,我遍查史籍,也从来没有过姓宁的将领。觉非,你的名字是真的吗?”“是。”宁觉非也冷静下来,肯定地点头。“我的名字是真的。”云深定定地看着他。宁觉非坦然地与他对视着,眼睛清亮有神,绝无半分畏缩。云深笑了:“好,我信你。”宁觉非也笑了,笑容中却有一丝淡淡的苦涩。他在前世的时候,便多次听到“有识之士”们感叹,说是科技虽然越来越发达,人的思想却是越来越简单,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在他看《三国演义》的时候,也确实觉得古代人真是智谋百出。待得到了高中,学到中国历史时,在春秋战国那一章里,更觉得果然是越古的人越狡猾。此刻,他忽然有心力交瘁的感觉。这些人这么聪明,却老是处处表示没他不行,他会不会是自作多情了,真以为没他不行?他正在发呆,云深却道:“觉非,你今晚在哪里睡?”宁觉非这才发觉帐中已掌起了灯,显然天色已晚,于是便站起身来,淡淡地道:“你早些歇着吧,我另外找地方睡。”云深还道他要去荆无双那里,便也不挽留,只是起身送他到门口,掀帘待他出去,便放下了门帘。几顶帐篷周围,是正在低头吃草的密密麻麻的马匹,不时地在夜色中喷着响鼻。一群一群的士兵围着篝火或坐或卧,谈笑风生,有的还哼着歌,显得十分轻松愉快。虽然两国官兵和文臣的态度仍然泾渭分明,但如今瞧上去却是合在了一处,显得威势极盛。宁觉非望向夜空中的繁星点点,忽然心静如水。他为何要在这里?他夹在这两国之间做什么?对,荆无双是为他而来,云深又是为他而去。可是,他又能为他们做什么?终于,宁觉非做了生平最不耻的一件事,落荒而逃。甚至连告别他都不敢。草原上,三匹名马却亲亲热热地聚在一起吃草,浑不似他们的主人。宁觉非在夜色中慢慢地走过去,找到了“烈火”。他伸手拍了拍白雪和玉花骢,似乎在以这样的方式与他们的主人道别,随后便骑上了马,悄悄地离去。夜凉如水。“烈火”步履轻捷地在草原上奔驰着。宁觉非心乱如麻,根本不辩方向,由着“烈火”乱跑,他只想离那些人越远越好。渐行渐远,远离纷争,却也远离温暖。荆无双的笑脸与云深温柔的眼睛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心渐渐地疼了起来。他猛抽一鞭,让“烈火”向前狂奔,自己却伏下身来,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去看前面的路。无论是什么,他现在都无所谓了。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喊,他却充耳不闻。忽然,有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接踵而至,强劲的长箭带着火焰接连射来,照亮了他与马的身影。宁觉非却理也不理。“烈火”也没有减慢速度,仍是往前狂奔。忽然,白雪发出唏溜溜的一声长嘶,“烈火”一震,速度微微慢了一下。宁觉非身子往前一冲,这才醒觉,坐直了身子。这时,只听远处数人狂呼:“云大人,你受伤了……”宁觉非听了一怔,随即转头看去。只见远远的有火把围成了一圈,似是有人在地上挣扎。接着便听见几声粗豪汉子的惊呼:“云大人,你别起来……”宁觉非心中一凛,想也不想,拨转马头便往那边奔去。他越奔越近,便看见云深倒在地上,却急急地叫着:“你们别管我,快去追他。”宁觉非心中叹息,快马加鞭地赶了过去,从马上一跃而下,跑过去,蹲下身,便握住了他的手。云深看见他,顿时又惊又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旁边的数十名北蓟士兵都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人关切地道:“宁兄弟,再过去便是断魂谷,十分危险,把云大人急坏了,一定要我们追你回来。”宁觉非在蓟都时便听他们提起过这有名的断魂谷。那是一条大裂谷,宽有十丈,深达数丈,一旦摔下去,定然死多活少。云深听了,登时也是十分气恼:“觉非,你要离开,要不告而别,也由得你,但你不能不看方向,到处乱闯,我不是说过草原上处处都是危险,要你小心吗?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肯听我的?”宁觉非听他责备着,一言不发,只是拿手熟练地在他身上检查,看他伤势如何。云深从马上摔下来,左肩摔脱了臼,疼得直皱眉。宁觉非摸索了一下伤处,对他说:“忍着点。”随即使力一掰一合,便替他上好了胳膊。云深痛得闷哼了一声,随后长长吐了口气,躺倒下去。宁觉非伸手便要抱他起来。云深却道:“让我先躺一下。”宁觉非便收回了手,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围着他们的那些人却悄悄地先走了。一时间,周围一片宁静。星空下,草原向着远方无限伸展。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云深一直闭着眼,呼吸平缓,很是安静。宁觉非蹲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心里也很平静。过了好一会儿,云深轻声说道:“觉非,别走。”宁觉非看着他额前的一缕碎发在夜风中轻扬,低低地道:“我不想夹在你们中间左右为难。”云深却道:“觉非,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宁觉非听着,心里忽然一热,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拂了拂那缕如蝴蝶般扑闪的乌发。云深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了下去。没等宁觉非反应过来,他便一个翻身压到了他的身上,微笑着睁开了眼。宁觉非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半天没明白过来。云深轻笑着:“觉非,你很害怕碰我,为什么?”“我没有……”宁觉非本能地否认,话一出口便愣住。是,他确实很怕碰他,他害怕触碰任何人。“我……我只是怕你误会。”“误会什么?”云深笑吟吟地问道。是啊,误会什么?宁觉非怔怔地瞧着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别人与他拍肩握手,他不会多心,可他如果伸出手去,便总怕别人会以为他有非份之想。过去,他只对女人十分注意,现在,他便是对男人也十分小心。云深笑容可掬地看着他,问道:“怕我误会什么?”宁觉非看着他的笑脸,感受到他覆盖在他身上的重量,忽然涨红了脸。“是不是这个……”云深笑着,慢慢地俯下身去,吻住了他的唇。他的唇微凉,在宁觉非的唇上温柔地辗转着,舌尖犹如灵蛇,一点一点地伸进了他的齿缝之间,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深入……宁觉非忽然抬手,绕过他的背,握住了他的双肩,将他拉离自己。云深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如和煦的阳光。宁觉非正色道:“云深,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