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往来行人脚步磨出光泽的青石板路,在月色下泛起清冷的光。 “爷爷你看,月亮变成红色的了!”住在花溪城的小宝趴在窗边,指着挂在天际暗红色的月亮大喊。 老人一把将孙儿抱回屋里,慌慌张张关闭窗户。不仅仅是这一家,热闹的花溪城仿佛在这一夜陷入沉睡,静的人心慌。 天降血月,必有大劫。 空中飘过几丝阴云,血月半遮半掩其间,像一只偷窥的眼,等着接下来的好戏。 ============= 风华阁内,宾客们正自酣畅淋漓的吃喝说笑。突然间,像是约好了般大家同时止了声,气氛骤然变得古怪,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紫檀木门忽开,本不是什么大动静,此刻,却格外引人注目,于是大家纷纷朝门口望去。最里主位上的陈沫举起酒杯正准备喝下,突然僵在座位上。因为他看到了决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顾写意换上了符合他品味的衣物,本质奢华却内敛不张扬。深紫近黑的衣袍,衬得人深沉肃穆,却丝毫不显沉沉死气,只余一派雍容华贵。 高烛明灯下,顾写意神情自若地穿过大厅,来到主席位。莫邪莫离等人忙起身,将自己座位让与顾写意,然后束手立在旁边。苏逸眼皮跳了两跳,扭过头,再不看顾写意一眼。顾写意脚步虚浮,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显然不懂得高深的内家功夫,却偏生有种气吞山河的气势,压得住任何场面。 风华阁内完全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主席。至此,都无人认为顾写意是来找事砸场子的,或者说压根就没人往那方面想。 只见堂堂暗夜华南总执事莫离,与江湖上人称狂生的莫邪乖乖拿杯子递盘子,全然一副下人模样。看到此番场景,原本想出头干涉的人又都坐了回去。每个人都在用眼神询问身旁朋友,那人是谁? 莫怀前烫杯,倒酒,端到自家主子爷面前。顾写意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端起酒杯道:“我隐居多年,久不过问世事。出门第一遭淮南帮就赶上撞我手里,倒也算的上是孽缘。咱们大家喝一个罢。”这话说的,真叫人怎么听,怎么别扭。陈沫暗中握住的了拳,眸子带着凛冽光亮,睨着顾写意。气氛生冷干硬的像隔了夜的米粥,自是不会有人理会咱五爷的要求喝上一杯。 顾写意面容清淡若微云淡月,凛凛夺魄,举杯的左手始终未放下,右手猛然扬起,一把击在酒壶上。官窑青花瓷壶乒乒乓乓接连撞上桌面盘盘碗碗上,菜汤子四溅,淋了周围人一身。 顾写意一字一句慢悠悠道:“我敬出酒,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好小子,胆子不小!” “混账,这也是你撒野的地方!” …… …… 又是一阵乒乒乓乓,拍桌子大骂的不绝于耳。喧嚣尘上之际,陈沫心腹罗绮笙从门口跌跌撞撞冲进来,大喊:“帮主……”话未说完,“噗”的一声钝响,一柄薄如蝉翼的刀自他胸口透过,亮如白昼的灯火,将刀尖点点鲜血映的如红梅般清丽。 哗然四起,江湖好汉们瞪大了眼,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高男子,若无其事地将刀从罗绮笙胸膛里抽出,在鞋底蹭了蹭。 “侯安泰,你小子真他妈的操蛋!” 随着话音落下,康纬、鲁申拎着刀剑,骂骂咧咧踏门而入。 “这是我们俩人的活儿,你小子滚回去领兵围城去。” “你俩是男人不是?怎地如此小心眼?”侯安泰笑嘻嘻道:“老子累死累活急行军往回赶,不就是怕漏掉好戏嘛!” 三人旁若无人地边说笑边往前走,距主席十步之遥外,齐跪于地朗声道:“幸不负主子爷之命,已料理好所有事情。” 陈沫猛然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僵硬地转过头怒视顾写意。 没有人有行动,不是因为无所谓,而是因为那三名男子进来的一霎间,无数身着劲装的高手潮水般涌入风华阁。以两倍以上人数优势将宾客围在中央。阁外,还不知有多少。在看清楚形势前,所有人选择沉默。 整个大厅,只有顾写意一人依旧云淡风轻,神态自若。浅酌了口酒水,忽而转过眸子斜睨着下座一桌,道:“他们不懂规矩,你也不懂么?江光勇。” 陈沫猛然皱了下眉,其余人则是窃窃私语。 江光勇,淮南大营将军。驻守大雍最富足的土地,把持着淮南水陆两路,肥到流油,多少人眼红的滴血。独臂将军威名赫赫,在淮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摘掉帽子,脱去斗篷,左衣袖空荡荡飘浮着,江光勇未看顾写意,而是看向侯安泰他们三个,问了句:“哥几个是不是都来了?” 鲁申在边洲时就与江光勇私交最好,现下呆呆望着兄弟,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脚就要冲过去,却被侯安泰一把拉住,硬扯到后面。 江光勇回过头,望向顾写意,半晌道:“……咱们又见面了,顾写意。” 顾写意……顾写意……这三字不亚平地惊雷,所有人都被震懵了。 巡抚之子吴正凯身子抖了两抖,扑通跪倒地上,毕竟出身官家,对顾写意的恐惧远大于那些乡野莽汉们。想起自己曾拿顾写意开过玩笑,身子哆嗦的跟筛糠似的。 陈沫身子轻不可见的晃了两晃,缓了一会,张嘴刚想说什么。江光勇突然插口道:“陈帮主,说什么都没用的。如今早已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 “你死我亡?”顾写意勾起唇角笑了,满是不屑与嘲讽,转过眼眸睨着江光勇道:“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配和爷谈这个?” 陈沫完全冷静下来,从腰间缓缓抽出佩剑。怀前及暗卫们护在顾写意旁,不露丝毫空隙。陈沫慢慢退至江光勇身旁,朗声道:“各位,朝廷恐怕早有摧毁我南六省各门派的打算。我等江湖儿女,岂能任人宰割!” “说的好!” 众人轰然应道。刀剑出鞘的清吟声不绝,两方人马怒目而视,一触即发。 忽听“碰”的一声巨响,顾写意摔杯而起,负手而立。狭长的凤眼含着光亮:“都着什么急?爷的话,还未说完呢。” “顾写意,你以为这是在边洲大营还是乾坤宝殿?”江光勇咬牙冷笑:“哦,我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甚至连爵位都没有。你凭什么认为所有人还得听你调遣!” “好!好!”顾写意怒极反笑:“爷知道你们这些人中,不乏自持武功高强,心存侥幸的。但你们要清楚一点,暗夜子弟虽无法在短时间内取尔等性命,却足以将你们牵制在这风华阁内。只要我愿意,可以将你们连同这风华阁一并烧成灰。你们信是不信?!” 众人心中不由得一寒。 “牺牲在此的暗夜子弟,我自会善待他们后人,福荫子孙,加官进爵。至于你们。”顾写意的手指虚空划过:“只要我顾家还坐拥大雍江山,你们的子子孙孙就永世不得翻身!”说到最后,脸上那抹清淡平和全然不见踪影,狠厉如炼狱鬼神。烛火仿佛也感到不安,闪烁跳跃着。 屋外血月,红的似要滴下血。 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都愤恨而略带惊恐的仰望着顾写意。那些目光若有实质,恨不得将那人戳的千疮百孔。可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江光勇。他静静望着顾写意,面无表情。 “爷没兴趣摧毁你们的武林。除却淮南帮与淮南军营的人,主动交出兵器,自会有人送你们离开。”顾写意唇角又挂上一抹微笑,只是眼底毫无温度可言:“你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考虑,否则,休怪爷手下无情。” ============ 话说有读者提议我少写些YY顾写意的文字。 再话说,不为了写这个,我开哪门子续啊! PS:关于顾写意的身体状况……唔,心眼太多的人通常活不长…… 第二十章 江光勇坦然无畏地站立着,没有丝毫惊慌亦或愧疚。即使只有独臂,即使沦为阶下囚,独臂将军依旧是坦荡荡,顶天立地的汉子。 顾写意强压着心头怒火,道:“江光勇,你欠爷一个解释。” “顾写意,你话问反了罢!”江光勇平静到异常。 “放肆!”顾写意嘴角溢出一丝狰狞的笑,一字一句咬牙道:“谁叫你站着回话的?跪下!” 江光勇冷笑。 僵持不下之际,怀前首先行动了。还未等大家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怀前已期身至江光勇身侧,干脆利索一脚横扫脚踝处,右手如鹰爪般攫住江光勇的后颈,只听“咔叭”脆响,江的脚踝碎裂的瞬间亦被怀前按倒在地上。江光勇只在最初闷哼一声,然后咬紧牙,任由冷汗糊住了眼。 “主子爷~!”鲁申大喊。山倾般直直跪倒在地,边哭边爬到顾写意面前:“主子爷,主子爷,求您饶了老江吧!他唯一的儿子江崇义因与怀恩帝派到淮南的协管齐严不和,被齐严陷害派去天寒地冻的边疆北河。崇义自小在淮南水乡长大,刚到北河就重病不起,耗了两年生生病死他乡。主子爷,崇义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啊,您也亲手抱过他啊!”鲁申且哭且说,泣不成声。 侯安泰、康纬、莫邪、莫离……一个接着一个红了眼眶,跪倒在地。 顾写意置若罔闻,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望着江光勇,执着地再次问道:“江光勇,你欠爷一个解释。” 江光勇睁开被冷汗蛰的涩疼的眼,艰难地仰头望向顾写意,四目相对,仿佛连接了时空的隧道。时间从眼前呼啸而过,将两人带回了二十多年前的边洲,回到了荒凉的西北大营。 …… …… “江光勇,你他妈的活腻歪了,连老子都敢打!” 军营校场上,只得十三、四岁粉雕玉琢地五皇子被人摔的七荤八素,吃了一嘴的沙子,忍不住破口大骂。 另一边,是得意洋洋的江光勇:“这是校场,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酒的地方。练个十年八年再来挑战本大爷吧!哈哈哈。” …… …… 星空下,篝火旁,江光勇一手搂着顾写意的脖子,一手手舞足蹈地划拳对喊: “哥儿俩好啊!三灯照啊!四季财啊!五魁首啊!……喝!” …… …… 血肉横飞,山河破碎的边洲城外。几个衣着褴褛,满身伤痕的大男人从顾写意笑。 “五爷,俺废了条胳膊,你以后还要我这老粗不?” 顾写意张开手臂抱住他们,哽咽道:“你们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 …… 再后来,再后来……太多了,一幕幕回忆,在脑中,在心底,一格一格清晰播放,回忆如影随形,没有人能真正躲开。顾写意也不能。 “顾写意,你话问反了。”江光勇笑了,既不是嘲讽亦非恼怒,只是单纯的笑,带着些许黯然些许感慨。 “二十多年了罢,追随着你,看着你从一个势单力薄的小皇子一步步变得强大,直至得了这大雍江山。我们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只要你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兄弟几个可以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最终结果是……”江光勇再也笑不出来,回望着顾写意的眼睛:“你走了。连句话都没有就走了。顾写意,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红烛渐短,烛泪滑落,灼热却又温润。远处,不知何人吹一曲萧,萧声呜咽,飘上西楼,折射出满堂的清冷和孤寂。 江光勇忽而拔地跃起,硬是拖着伤残的腿,将跪在身前鲁申腰畔染血的刀夺在手中。撑着刀,站直身子。 不远处的莫怀前,眼神依旧是清淡不带温度,静静看着,明明有机会却未出手阻拦。 众侍卫见状,纷纷举刀相向。光映照在刀剑上,如一汪寒泉,粼粼闪光。 “后来,崇义也死了,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看到,收到的,只有一罐骨灰。每个人都觉得这很正常,好像只有我无法忘怀所有一切。我喊不出叫不出,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什么也没有了,誓死追随的主上、生死结交的兄弟,连我唯一的儿子都离开了。我不可能独自一个人待着,我需要做些什么让别人知道我的痛苦,我必须做些什么。哪怕是造反。” 顾写意望着他,望着被无数高手刀锋相向的江光勇,望着昔日患难与共的兄弟。一句话,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主子爷。”江光勇突然像过去一般唤他:“您说过,赢要赢得干脆,输也输的光彩。男人就是死,也该站直了。”话毕,刀锋已重重划上脖子,一抹耀眼的光闪过。殷红的血飞溅三尺,顾写意眼前下起了一场血雨,滴答滴答,颈血溅地,是那些无法宣泄的泪化成了雨飞落。 男人悲伤惊怒的嚎哭,让顾写意有些晕眩。浮生若何,大梦一场。只要不入局,便可不伤心。可,谁能真正无心无情? 顾写意慢慢后退,坐到椅子上,眼睛没有一刻从倒在血泊中的人身上移开。无数回忆、感情、责任……自四面八方汇集,兜头压下来,顾写意撑着、顶着,可向来坚定不移的心第一次微微惶恐,不明白自己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只片刻矣,顾写意清冷的嗓音在略显空旷的厅中回响: “镇远将军江光勇,大逆,欺罔,僭越,狂悖,专擅,忌刻,残忍,贪婪,侵蚀,致使皇权落个受人支配的秽名,虽死亦不足惜。做臣子的, 要恪守为臣之道,不要做僭越本分的事情。传旨,江光勇嫡亲子孙发遣边地充军,家产抄没入官,永警世人。” ================= 韩纪元、末秋几人见到顾写意时,顾写意正孤伶伶一人坐在凤轩阁主桌椅子上。长且深的宴厅,豪华奢侈,上百桌狼藉一片酒席被长长的走廊分割开。顾写意就坐在最深处,最高的位子上,坐在这已凋零的昨日繁华中。 直到众人走至身前,顾写意才回过神来。 “你们来了。” 没有人回话,因为没人知道面对此刻的顾写意,开口第一句应该说些什么。 顾写意亦没打算等他们回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其余几人说:“我可能真是老了……在那一瞬间,我想的是,这一次,就放过他吧……” “五哥。”自在上前,伸出手像是想拥抱他。 顾写意突然抬眼望来,眸光如电:“走开。” 口吻决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所有人都是一怔。 顾写意目光扫过一圈,一字一句道: “走开。” 洛梵上手就要揍他,却被纪元拦住。 “反正已经亲眼见他无事,让他自己待会罢。”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人来人去,又恢复了寂静。怀前看着他爱洁成癖的主子爷,俯身趴在满是汤水的桌子上,将头埋在两臂间,许久,许久…… ================= “师父,江光勇死了。” 清波园内,依旧美的似一幅画。师父俩喝着极品碧螺春,悠哉地在躺在树荫下乘凉。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顾写意解决了。”易明轩半是不可思议,半是郁闷的说道。 顾先知眯起眼,仰望枝头翠绿鲜艳的叶子,与穿缝而露的点点阳光。 “从一开始,顾写意就没有惧怕江光勇之意。对他而言,之所以不防江光勇,非不为也,实有所不必也。因为江光勇只能俯首就范,没有一点反抗甚至防卫的能力。这天下,姓顾。” “切。”易明轩颇为不屑:“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为什么就要死忠于姓顾的?我就不明白了,那些号称是江光勇生死之交的人,怎么就会帮着顾写意去杀江光勇呢?!” “因为连江光勇也是忠于顾写意的。那些将领甚至到了最后关头也一直对顾写意抱有很大幻想,希望他能看着旧日的情分而法外施恩。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哈哈哈,笨徒儿,你想事情还是太天真。但凡有几分本事的人都能造反当皇帝么?单论部队,朝廷的数量就是各地将领的几十倍。” 易明轩被师父取笑也不生气,笑眯眯说是。 顾先知呵呵笑了半天,突然开口道:“你不用心急,不会这么轻易结束。江光勇的事给顾写意提了个醒,一个大大的警示。” “啊?”易明轩诧异的看着师父:“什么警示?” 顾先知突然一把抓住易明轩胳膊,攥的死死,易明轩感到一阵彻骨疼痛,惊诧万分道:“师父?!” 顾先知道:“你和你那个小朋友赶快跑吧。” “啊?”易明轩更加丈二和尚摸不到头。 “逼死江崇义的事,你和王自谦都有份对不对?”顾先知垂垂老矣,可一双眼眸清明雪亮,让人无所遁形。易明轩无法对视,眼神闪烁道:“师父……” “顾写意记仇。”顾先知叹了口气,复又重复道:“顾写意记仇。虽有气吞山河的气势与胸襟,却也睚眦必报,手段阴毒。当顾写意恨上某个人某件事,便是不死不休。他不是无情,而是将感情埋的太深,你们设计逼他亲手诛杀昔日朋友,单这份怨恨,就可令易、王两家遭受灭顶之灾。更何况,受人支配是最惹恼他的事情,想当初,皇太子顾康健……”顾先知顿了一下,轻声道:“明轩,如果顾写意要杀你,你觉得怀恩帝会帮谁?” 易明轩睁大眼,见鬼了一样瞪着他的师父。 “赶紧走吧。”顾先知松开他的手臂,慢慢合上眼:“师徒一场,我不愿见你惨死。” =================== 话说,等写意风流续结尾出来,你们肯定要求我写《骄里娇气》!~哼哼。 至于顾写意什么时候挂,这么跟大家说吧——到身为上帝的我对他感到厌恶的时候~^O^ 番外——春梦一场(惊天雷) 番外——春梦一场 暖风浮动,鸣蝉不绝,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与迷迭香的味道。顾写意长发披散,光脚,站在空旷的乾坤殿中,举目无人。他行到窗边,天空是破晓时的微蓝,寂寞的蓝,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天色渐渐亮起,整个世界寂静无声,云朵,蔓延出寂寞的姿势。 顾写意趴在地上,光可鉴人的地板映照出一张略显稚嫩不过十六七的脸庞。写意摸摸自己的脸,不由得失笑,原来是身在梦中。只可惜五爷没有丝毫浪漫唯美细胞,背靠着墙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瞪大眼睛等清醒。 清晨,雾气开始弥漫,缠绵潮湿地飘散开来。顾写意正觉得无聊,忽听到一声轻笑。 “写意,你怎么坐在这里?” 顾写意心头一懔,转过眸子,站在面前的人冲他笑。顾康健? 顾写意站起身,静静望着顾康健,半晌,开口道:“太子。” 顾康健微笑着,慢慢走近。顾写意背靠着墙站着,波澜不惊。顾康健面贴面站在他眼前,伸手,像是想去抚他的脸。 顾写意猛然扬手,搧开顾康健伸出的手。 “你总是这样。”顾康健抚着被打的手背,笑道:“靠近时,从不躲也不避,让人误以为没有问题。可真到想要触碰时,你比谁的反应都大。” 顾写意清亮如水的眸子,起了一丝涟漪。 顾康健一把按住写意的肩,吻了上去,粗鲁而急切,像是在说那些急于说出,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话。嘴唇划过脸颊,耳垂,来到颈部。顾康健张口咬住,手臂圈着怀中之人,恨不得将之揉碎撕烂,活生生赤条条的吞吃了他。 顾写意疑惑,这不是梦吗?为何口中猩甜的血腥味如此真实? 顾写意伸手推搡,却不知何时手中多了把匕首,重重刺入顾康健的腹部。 顾康健身子微微晃了晃,退后几步,大笑,笑着笑着开始流泪:“写意,我一生中最爱的人是你。可你却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取我性命。”眼泪滚落在衣襟上,浸出红色的痕迹。“我只想知道,你对我,究竟是爱还是恨?” 顾写意低头看看手中的刀,复又抬头望向顾康健,道:“现在说这么还有用么?人生不可能重来。” 顾康健道:“这么多年了,你仍是恨我。除了怨恨外,你我间再无别的感情了么?” “不。”顾写意淡淡开口:“最初,我只是讨厌你,讨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总缠着我。再后来,是怕你。怕你至高无上的太子位,怕此生需仰人鼻息方能活。”说着,抬起眼望着顾康健:“至于恨,早已随你的死亡而消逝。” 顾康健凝望着写意,淡淡笑道:“你从不对我表示任何亲近,在梦中能伸手拥抱一下我吗?” 顾写意张开双臂,拥抱一下顾康健,松手时,却被顾康健紧紧拥在怀中。 “写意,你说可有来生?” 顾写意浅笑:“如果真有来生,最好便是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与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不再受这记忆轮回之苦。” 顾康健在写意发间深深嗅了下,松开时,已消失不见。 顾写意伸手,慢慢抚摸着脖上被咬的地方。 “你还真是处处留情呐!” 顾写意又是一怔,抬眼看去,渐渐清晰的竟是赫连漠月。 忍不住骇笑,顾写意问:“真是怪了,你怎也会出现在我梦中?”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咱们好歹也几度春宵。”赫连睨着顾写意笑,眼中有挥不去的阴霾与怅然。“我大限将至,你来启看看我吧。” 顾写意笑道:“看我心情罢。” “浑蛋!”赫连大笑。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 赫连漠月亦消失了。顾写意从殿内走出来,外面一如殿内般安静无人。 顾写意不停地走着,忽而有人在身后用手帕系住他的眼。接着那双手越加放肆,在身后伸出双臂抱了他,一双手掌上下游走,不规不矩起来,炙热的舌,卷住耳垂吸吮。顾写意勃然大怒,却惊惧发现自己全身酸软,无法反抗。顾写意被人打横抱起,行了一会,便感觉被放在了柔软舒适的床上。 衣物很快被褪了下来,不止两三双手,顾写意怒极反笑,浑身轻颤。一人由后抱着他,本是亲昵缠绵的亲吻,看到他笑,重重张嘴咬在了他肩膀上。顾写意感到一阵钻心疼痛,似是流血了。 “你疯了?你弄伤他了!”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低声惊叫。 顾写意竖起耳朵分辨,可是悠然? 有人张口便咬住了他胸口,一阵轻咬斯磨,喉咙中呜咽沙哑,隐含了十足情欲。有人的手游走在他隐秘敏感的部位。有人……顾写意努力静下心,细心感受。肌肤相贴,热气相熏,汗水搅在了一起。男人身上独有的麝香,熏的人醉然。往往身体比大脑还要直接明了,顾写意全然意识到这些人是谁了。 顾写意恼怒,茫然,惊慌,伤神……他咬牙切齿骂道:“混账,谁借你们的……”话未说完,就被人压倒在床,霸道的舌钻进口中攻城略地,抢夺呼吸。 当有手向下探到那紧闭温热的密穴时,顾写意心头一激灵堪要跃身起来。心底那股怨恨阴郁之气隐隐又开始蔓延,可吻与爱抚太过温柔,那些手与唇舌在这躯体上小心细致地游走,这哪里是折辱,分明已经是膜拜了。顾写意生出了荒谬的感觉。他感到这些人如珠似宝地爱着他,却也是刻骨铭心恨着他。 顾写意扪心自问,自己能包容他们多少?自己可是真的喜欢爱慕他们? 不待他想出一二三,已被淹没在情欲的波涛中。顾写意从没觉得自己竟是这样软弱不堪一击,身子完全掌控在别人手中,分毫无法反抗。只能由着他们的动作婉转相就,意志一点一点被消磨着。 眼上的手帕不知何时被摘掉,顾写意睁开迷蒙的凤眼,他永远不知自己的身子有多美,多么令人着迷。那细腻光裸的肢体虽然在暗中不甚清晰,可映着橘红烛光便如月夜下的湖波,朦胧魅惑。想这名满天下,亦是权倾天下的耀世帝,禀性刚强,手段阴狠,何时露出过这等惊恐和荏弱。那双微挑的凤眼里一片水光潋艳,蒙蒙地晕开,半开的红唇徐徐地喘着,此情此情此人,谁能不心折? 也许,这不过只是一场黄粱美梦。 但,人生本就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对某些人而言,能如此大梦一场,死又何妨? ======================================== 被雷到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的同学,请留言告诉司空你的后遗症症状。 PS:高举帝王攻大旗,写意同学总攻地位万年不变。此事件为梦境,做不得准的……嘿嘿:) 第二十一章 盛夏午后,一丝风也无,炙热的太阳烘烤着万物。一辆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大型马车,不紧不慢朝皇城驶来。 顾写意掀开帘子,向外望去,蜿蜒逶迤的城墙,护城河环绕,巨大的城廓阴影在烈日下如大山般巍巍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来。 “见到美人了还是怎的?也让我也瞧瞧!”顾自在凑过来就要掀帘子往外看。顾写意眸光一闪,反手抓住自在手腕,将其按在椅子上。顾自在挣脱不得,坐在旁边瞪他。 顾写意伸出另只手拍拍他的脸颊,浅笑道:“老实点。” 顾自在仿佛被人掐住喉咙,脸红心跳干瞪眼:“你……你你,你哄孩子呢!” 顾悠然低头抿住唇角,没记错的话,刚才应是路经皇家祖祠。是他们这群不肖子孙十年未能拜祭的大雍列祖列宗们嗬…… 悠然头抵在车壁,浅笑着看着两个同样不会正确表达感情的大男人。 “五哥,我不陪你进宫住!”自在突然开口道,伸手捅捅纪元:“我到你家住,不用客气。” 韩纪元温润却清澈的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不紧不慢心平气和道:“你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也只能说句谢谢了。” 旁人无不轻笑。 顾自在暗自磨磨牙,坏笑地凑到顾写意面前:“我若今晚上了韩纪元,你会作何感想?” 所有人都是一怔。 韩纪元表面看似是个调侃打诨的小泼皮,骨子里却是家教良好、知书达理的世家公子。一车人,就某方面而言数他脸皮最薄。被顾自在这般奚落,白净的面皮登时涨红。 顾写意笑看了眼纪元,伸手抚了抚自在的头顶道:“我比较担心你。” 这下,整车人无不大笑。 由怀前在前打点,马车顺利进入宫门,顾写意忽而开口道:“我想下去走走,有怀前陪着就行。”下了马车,顾写意负手,闲庭散步般边走边看。 一路上,有人诧异地张望,不知是何人竟能布衣白衫在宫中如此悠闲。有人停下手中所忙的事,慢慢跪倒在地久久不起。顾写意视若不见,继续朝皇帝的寝宫长生殿走去。 迎面走来几人,做引领的小太监入宫方六七年,见到顾写意时一怔,刚欲上前询问,却被现任礼部尚书王浩一把拉住。王浩艰难地迈出几步跪倒,语气掩不住哽咽道:“臣礼部尚书王浩,拜见……”后面却怎也说不下去。与其随行的两人俱是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顾写意。 顾写意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王浩道:“起来罢。忙你的事去,不用在意我。” 王浩忙起身,调整了下心态,道:“这位是启国的使节郝峰郝大人,另一位是郝大人的随从。” 顾写意本已向前又走出几步,闻言扫了一眼。郝峰四十左右,看去沉稳老练。那个随从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生的唇红齿白,极是讨人喜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自细细打量顾写意,后者视线掠来,宛若实质,被那目光锁住,弱冠青年的心脏猛烈跳动,心虚地别开脸。 顾写意微微眯起眼,淡淡开口道:“王浩,你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王浩一怔。顾写意横他一眼,继续往前走。王浩回过神,对郝峰道了声告罪,快步追上顾写意,道:“还请主子爷明示。” 顾写意驻足,回头:“用不用我从吃饭开始教你?” 王浩惊得退后一步。 弱冠少年偷偷抬起眼,注视顾写意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好奇。 郝峰瞄了眼还在怔怔出神的王浩,揪住少年的手腕,压低声线道:“我的祖宗,赶紧跟我回去,千万别再这么明目张胆地四处溜达了。” 闻言,少年眼珠一转,顾盼生辉,低声笑道:“那人便是顾写意吧?此次来到大雍竟能看到他,真乃意外收获!” ================= 远远的,顾写意就已看到那抹明黄立于殿门口,走近,怀恩帝顾承欢微笑地望着他。 论尊卑伦常,顾写意此时应下跪高呼一声“皇上万岁”。但他只是静静站着,半晌开口道:“我回来了,承欢。” 四周的侍卫太监们无不惊得面色发白,大气不敢出。反观顾承欢却是快步上前,握住顾写意的手,边引他往内殿走,边笑道:“等了这么些年,总算等到你回来。” 殿内,氤氲着馥郁的龙涎香,熟悉而暧昧的味道。顾写意脸上露出倦色,顾承欢扶他哥躺在龙床上,笑道:“哥,你一路车马劳顿,先休息下。我去叫人准备沐浴更换的衣物与你爱吃的饭菜。” 顾写意点点头,侧身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顾写意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承欢的脸庞。堂堂大雍帝王像个小孩子似的趴在床头,些微好奇些微顽皮地看着他哥熟睡的脸。 时光自眼前倒流,仿佛回到那灰暗的岁月,那时的顾写意总是显得满腹心事。在外,他是备受打压的少年亲王,在内,他是严父般的兄长。承欢敬他爱他,总渴望能够多亲近些。于是趁着他睡着时偷偷摸进房间,就像现在这般趴在床头,睁着遗传自小娘亲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细细望着。 顾写意侧躺在床上,伸手轻抚弟弟的头顶,浅笑道:“承欢,这些年你过的可开心?” “再做成一件事,我们会是世上最开心的人。”顾承欢反握住顾写意的手:“新戈国皇太后与新帝明争暗斗,元气大伤。启国皇帝赫连漠月病危,朝中大乱。哥,现在是最好的机遇。这天下,真正的整个天下,没有人能再欺压我们,没有!”承欢紧握的手下意识加大力气,攥的顾写意一阵钻心的疼。 顾写意依旧淡淡笑着,云淡风轻:“承欢,当年害死娘亲的人,欺压过我们的人,早已死的八九不离十了。现如今,你是大雍至高无上的帝王,我是流浪四方的闲散懒人,再争再斗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顾承欢为之一怔,坚毅的脸庞露出近乎迷茫的神情。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当年娘亲死时,他听到了眼前这个男人近乎崩溃,撕心裂肺地哭喊;也许是因为本该如鹰般翱翔天际的男人,却被小人百般刁难排挤;也许是因为从小锦衣玉食百般呵护长大的自己,一夜间尝遍世态炎凉;也许是……也许是太多了。以至于一时间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无法准确有力的回答。从儿时就存于心底强烈的执念延续至今,渐渐遗忘了最初原始的目的,只清晰记得那种烧灼心脏的感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顾写意静静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看进了承欢的心底,看到了他的执念他的阴影。顾写意伸出臂膀将承欢搂进怀中。 “承欢。”顾写意道:“这次回来,我会多陪陪你。” “好。”承欢亦伸出胳膊紧紧回抱。 殿外,净月华开,如水如银。两兄弟在雾气弥漫的汉白玉浴池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湿热的水汽腾腾扑在面上,温暖却令人窒息。顾写意拔下发簪,及腰乌发泉瀑般泼洒而下,在水面一缕缕一片片蔓延开,随着涟漪轻荡。顾写意低头看着,水中乌发不规则地弯曲交织,像一张网。 “承欢。”顾写意忽而开口,清冷的声音在湿润的浴池内激荡:“传旨命侯安泰、周成、鲁申等大将即日进京。就说顾姓故人于京中扫榻相迎。” “……好。”顾承欢应道,目光透过模糊不清的蒸汽,与顾写意对视。顾写意觉得此刻承欢的眼神才是一个帝王的眼神,清醒而锐利。 番外——司空与写意的时间 天涯海角,人间尽头 “写意你过来。”司空破晓坐在崖边朝顾写意无奈的招手:“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顾写意看她一眼,坐其身侧。 “顾写意,我承认我喜欢拿猪脚开心,有事没事虐一下调剂心情,但我绝对不接受反被虐!”司空破晓纠结地看着顾写意:“《写意风流续》如鲠在喉,别说写了,只要一想到后续发展我都想呕血。”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顾写意望着眼前飘渺不可捉摸的云海,若无其事道。 “与你无关?”司空气极发笑:“这可是你说的,老子直接下手虐死你万事大吉。” 顾写意转过眸子,唇角轻扬,微挑的凤眼里隐隐流动着暧昧的情愫,似笑非笑,字正腔圆道:“都他妈的折腾我好几十年了,随便罢。” 司空破晓被噎的一口气喘不上来,缓了好一会方苦笑道:“文章最初构思便是要写完你的一生,轰轰烈烈从生到死。原计划二十万字搞定,谁知严重超载,我也只能紧急喊停。如果不是一闲下来就不可抑制地幻想你的故事,我绝不会开续集。你知道的,我讨厌别人总拿《写意风流》说事,好像我这辈子只能写这么一篇文似的。” “依旧只是你的事,与我无关。”顾写意淡淡道:“无论是生离死别,亦或是爱恨纠缠,都无所谓了。”转过眼珠,斜睨着司空玩味地轻笑:“你发哪门子愁?既不用像读者那样焦急等待更新,又不用像我一样受剧情内容煎熬。你不是时常自诩为书中上帝么?” 司空破晓盘腿而坐,手抓着脚踝,郁闷地鼓腮帮,好一会儿才又接着道:“很多读者问,停止更新《写意风流续》是不是因为编不下去,或是因为单纯不再喜欢你了。首先,结局早就存在脑中,不肯写,只是因为心疼你。结尾,决不可能童话一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司空抬起眼,望着写意:“读者们也许永远也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写意风流》2006-10-31 01:59:39发表网上,从那天开始,我没有一天不在脑中幻想你这个人的存在。生气时、开心时、愤怒时、悲伤时……你会说什么话,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你陪伴我一年多,带给我读者、夸奖、支持与名气。就某种意义而言,你是真实存在的。” 顾写意笑问:“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想TJ《写意风流续》?” “不至于,即使很想。”司空破晓头大地伸手揪头发:“写意,虽然你时常能够彪悍地反虐本上帝我;虽然我肯定要再写出几本小说冒出N个猪脚。但,顾写意永远会是司空破晓的心头至爱。再不会有哪个人物能让我付出那么多感情。所以……”司空破晓眼毛精光地抓住顾写意衣袖:“不管日后我写哪本书,你都可以挑选一个角色,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尊卑高低,进入书中随意折腾。游戏矣,无需耗费心身,开心就好。”说到这,司空破晓不由得仰天长叹:“为了我光辉的形象,与置身事外的超然身份,可能无法亲自下场与孩子们玩了,但你可以替我完成这个游戏,怎么样?!” “换言之,只要你司空破晓写一天小说,就要折腾我一天?”顾写意干笑:“行!高!可我怎么觉得你不是爱我,而是恨我入骨啊!” “你要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顾写意狭长的丹凤眼幽深如潭,凝望时,能吞噬任何人的心神:“我要去有耀与世的地方。” “呃。”司空破晓松开手,干笑:“你BH&BT的小姨舅舅拒绝和熟悉的人再重逢,他们要求每一次轮回都与新的人展开新的生活……你知道的,特别是莫耀,彪悍如我也须卖三份面子给她。” 顾写意笑了,宛如雨后乍晴,明媚俊美的晃得人头晕眼花,期身贴近,轻声笑问:“你不是最爱我么?” 司空破晓冷汗下,继续干笑:“我会努力说服他们的……” 顾写意坐直身子,视线穿越云海,掠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司空破晓松了口气,也怔怔望着远方。 崖顶空无一物,两个背影并肩而坐,脚下云海飘渺不定瞬息万变,天空中闪烁着七彩斑斓的光束,美轮美奂。 远处的更远处,随着“嘎嘎”声响,一群乌鸦飞过…… …… …… (众人:为何要写如此诡异变态的番外? 司空破晓:人品发作。 众人:…… …… ) 第二十二章 数十日前,圣旨六百里加急送往各大营,命诸将军权暂交副手即日进京。与圣旨同时到达的还有一句口谕:顾姓故人于京中扫榻相迎。 京城街道在清晨薄雾中渐渐苏醒。平整的青石板路,两旁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脚店、肉铺等等数不胜数。不消片刻,便会是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的盛世场景。 赶早出来摆地摊的商贩们正有说有笑推着手车,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与呼喝声。数十个军士打扮的人纵马疾驰而过,惊得路边百姓慌忙躲闪。待人马远去,商贩李扶起倒在地上的手车啐了口道:“天子脚下,竟敢如此嚣张,连句道歉都无!” 一旁的老人冷笑道:“你小子眼睛长来出气的么?即便没注意到兵爷们盔甲上的标识,也该瞧清领头之人的官服吧!堂堂平川大将军侯安泰的道歉,接了不怕折寿?” 商贩李惊的脸色一白,低头嘟囔两句不敢再犯浑。老人瞧着街道尽头,叹了口气道:“接连三天,数位大将进京……愿佛祖保佑,让咱们能多过几年好日子吧。” =============== 驾云殿内殿,烛明香暗,随意摆放着几张矮几,连凳子都无。空气中漂浮着若有似无的龙涎香与阵阵浓郁酒香。上座处,顾写意素袍轻装,闲散随性地倚在紫檀软塌上,似笑非笑地睨着声名赫赫,执掌大雍半数以上军队的大将们。 “挑自己喜欢的地方坐罢。” 几人面面相觑,蓦地齐笑起来,纷纷坦然席地而坐。这时只见莫怀前亲自上前倒酒,又把诸人惊了一惊。要知莫怀前表面上是无权无势的残缺之人,实则在朝中甚至大雍都拥有超然地位。数十年如一日悉心伺候顾写意饮食起居,忠心耿耿形影不离。且武艺深不可测,心智灵慧,顾写意一生无往不利,莫怀前居功至伟。更难得他从不争名夺利,也不拉帮结派,品行端正,令人敬仰。此人看似谦逊的外表下,是一颗丝毫不亚于顾写意般孤傲的心。那份傲气不显山不露水,可试问天下几人能入他眼? 几人交换了下眼神,他们心里十分清楚,隐居多年的顾写意出面叫他们进京,必有要事商谈。 酒过几巡,人也带出几分醉意。顾写意倚在榻上,转动着手中酒盏,目光安静而平和地看着他们,忽开口问道:“权势、金钱、美色、信仰、感情、君义……人间种种,什么能叫你们不惜放弃生命?” 闻言众人顿时酒醒三分,但既是顾写意问出口的话,自然要回答。 大将赵策举杯掩住半边脸,大着舌头道:“臣是粗人,最宝贝的自然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众人哄笑。 顾写意浅笑,眸中掠过微亮的光。他太了解这群人,外粗内细,无一不是人精。 “我这人自幼比不得其他兄弟刻苦,最厌烦看书写字。”顾写意笑道:“前阵心血来潮翻出兵书来看,突然发现所有兵书都漏记了很重要的一点。” 在座无一不是军中将领,乍一听与兵书有关,无不竖直了耳朵。 “兵书上,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无一不详细讲解。却独独没有写当那些将军声名远扬,功高震主时,如何保住自己的脑袋。”殿内,死一般的沉静。顾写意微垂下眼,笑得 漫不经心:“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真丈夫,于国家危难时出世,收复残破的山河,尽展志气。功成名就后,逍遥于江河湖海间,饮酒取乐,颐养天年。如此一生,方不枉在这人间走上一遭。” 侯安泰拿杯的右手不可抑制的抖动,他只得用左手狠狠压制伸在桌下。而后抬头冲顾写意强笑道:“主子爷……说的是。” 周成猛地站起身,脱掉外套往地上一掷。拎过酒坛凑到顾写意身前,道:“爷,难得陪您喝回酒,咱们不醉不归。”说着伸手抓住顾写意拿酒杯的那只手,猛地向前一拉,后者从软塌上跌落在地。周成铁钳般的手死死抓着他手腕,扯高斟满酒。 狰狞的神色自怀前脸上一闪而过,刚欲出手阻止,顾写意侧头,不冷不热瞅他一眼。复又转过头去,举起酒杯磕在周成的酒坛上,仰头一饮而尽。周成亦是灌了自己一大口,放下酒坛时,眼眶已是微微发红。 其余几个将军也拎着酒坛凑过来,灌顾写意酒。怀前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 顾写意来者不拒,杯到酒干,那些将领灌他酒多,自个喝的更多。分不清究竟是想醉死顾写意,还是醉死他们自己。 酒喝高了,话也随之多了起来。说起以前在边洲时的往事,说起被大家合伙逼死的江光勇,先是大笑,而后没有一个不哭的。 顾写意扔掉手中酒盏,拿过一坛酒,一下一下与每个人碰过,笑道:“我知道你们心里还有话没说出口,我替你们说——顾写意是这天下第一混账之人!”说完,举起酒坛就要喝。怀前再忍不住扑过去挡下,急道:“主子爷,少喝点。” 顾写意一把扯住他衣领,拉近。怀前清晰看到那双微挑的凤眼里,朦胧醉意下是尖锐的清醒。 “世人皆醉,卿为何独醒?你也给老子喝!”说着将酒坛塞到怀前手中。 怀前暗中握紧拳,指甲扎进肉里的疼痛让他镇静许多。他一手接过酒坛,一手环住顾写意的腰,拖他上塌道:“这坛酒,奴才喝了。” 将军们状似癫狂,肆无忌惮说笑喝酒,直至不省人事。 顾写意躺在榻上,侧身朝里,安静的令怀前数次想伸手探他鼻息。 殿外,天阶夜色凉如水。殿内,满是神伤醉酒人。一弦残月照着窗,白银泄地,案上烛焰微微跳跃,红泪一滴一滴,尽了春夜。唯一清醒的莫怀前守在顾写意身边,望着相识数十年烂醉如泥的众人,一夜未能合眼。 翌日,天色发白,鸟雀啾鸣,顾写意在一片欣荣明媚中睁开双眼。水洗般的清亮,全无一丝醉酒后的迷茫。 “爷,您醒了。”怀前小声问安。 “嗯。”顾写意起身,扫视殿内一眼又道:“让他们多睡会罢。” 绕过横七竖八躺在大殿地上熟睡的众人,顾写意走出殿门。驾云殿外,繁花丽日,古树花卉与巍峨建筑相映成趣,诗意天成。顾写意负手立于殿外,望着满园景色怔怔出神。 “你袍子脏了。” 顾写意回过神,寻声看去,韩纪元正立在不远处,不知看了他多久。顾写意低头看看自己素色衣袍,果然满是酒迹,失笑道:“方才没注意到。” 没注意?韩纪元微微蹙起眉头。顾写意最是好干净,且性奢华,讲究吃穿用度。从没见他乌发散乱,衣冠不整出现人前。 “是怀前通知你的罢。”顾写意盯着古树上的鸟雀们道:“一个比一个会擅作主张。” 韩纪元靠在廊柱上,盯着他的侧脸问:“那些人对大雍忠心耿耿,劳苦功高,付出了何其多。你毫不犹豫夺走他们一生的荣耀,只为避免微乎其微可能发生的作乱?” 远处树上的鸟儿不知为何打了起来,顾写意面带微笑回道:“是。” 韩纪元抿住唇,转头去看那一园春色。 “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顾写意忽而开口。 韩纪元闻言转过视线。 顾写意平静笑道:“我不想他们落得和江光勇一个下场。”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承欢的皇位靠兄长禅让而得,一路顺风顺水罕有挫折。而诸将领跟随前帝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声望权势之重,令朝廷在任用新人、推行政策时考虑再三。再者,诸将战场上生死与共,亲如手足,怀恩帝本就与他们不亲厚,怎能不疑他们结党营私?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只不过是未到时候罢了。 后面的话顾写意没说,他觉得全无说的必要。 韩纪元眼眸睁大了些,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写意,”纪元道:“你应该将那句话告诉他们。” 顾写意转过头望向他,颇为疑惑道:“为何?” 为何?他韩纪元也想问为何!为何你无心政事却总被卷进漩涡身心疲惫;为何你要夹在皇帝与昔日臣子中间左右为难;为何你倾尽全力保护他们却背负所有骂名与怨恨;为何,你总要为难你自己…… 韩纪元只觉胸口苦闷,压的他喘不过气来。顾写意洒然一笑,走过来抱住他道:“你哭什么?” 韩纪元忽而惊觉,自己竟是泪流满面。 顾写意将他的脸按在胸口,坦然道:“我已得到我想要的结果,这就足够了。” 韩纪元不看也知,此刻那双凤眸中,绝没有自怜自哀,有的,只是骄傲与满足。 “写意,你说的对。”韩纪元的脸埋在他胸口,掩住了不愿示于人前的软弱与泪水。 “不爱你我还能爱谁。” 顾写意没有回话,一手环住纪元的肩,一手轻抚他的背。 驾云殿拐弯角落处,站着三个人——怀恩帝顾承欢与其心腹王自谦、易明轩。 顾承欢仰头望着上方错彩镂金的梁栋,默默无语。王自谦拧着眉头亦不知在想什么。 易明轩心中有鬼,他偷偷向外移出两步,正好能够看到顾写意所在的位置。 就在这时,顾写意本望着别处的眸子忽然转了过来。四目相对,易明轩耳中满是着胸腔内剧烈跳动的声音,除了眼前的那个人,那双眸,什么也看不到了。 顾写意略薄的唇轻扬,微微笑着。但那双点漆般幽深的瞳,如夜下激流暗涌的海,阴郁永昼,带着无尽的寒意与怨毒。 易明轩心惊心悸,踉跄倒退,恍然不知地撞在了王自谦身上。师父顾先知的话又在耳畔回荡: “当顾写意恨上某个人某件事,便是不死不休。他不是无情,而是将感情埋的太深,你们设计逼他亲手诛杀昔日朋友,单这份怨恨,就可令易、王两家遭受灭顶之灾……赶紧走吧。师徒一场,我不愿见你惨死。” 第二十三章 翌日,侯安泰、鲁申、周成等大将上表声称自己身体有恙,主动要求解除兵权告老还乡。怀恩帝不仅欣然同意,数日后更出人意料地挑选宗室女子与其联姻。然,凡事都有例外,大将赵策我行我素,装傻充愣,死抓军权不放。 明摆躲不过去的事,偏要与至高无上的皇权较劲,试问怎可能会有好下场?怀恩帝先是当百官面直言说他:“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若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天威难测,这赤裸裸的警告,令在座所有人无不惴惴难安。 待赵策甫一离京,自有人替怀恩帝出面挨个与诸大臣打过招呼,让他们与赵策划清界限,鼓励朝臣上折子参赵策过失。自古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皇帝摆明了态度要惩治赵策,谁会那么不开眼。只一夜,参赵策的折子雪花般铺天盖地。怀恩帝以俯从群臣所请为名,利用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途拦截急于赶回军营的赵策,当场宣旨尽消官职,诛杀于夕暮亭。 惩治的法子一环扣一环,在这至高尊荣的铁血皇权下,威名远扬的常胜将军又能如何? 怀恩帝顾承欢顺利收回地方军权,解了一大心病。他大量启用新人,并修改了部分兵制。 明面上,这一切全是怀恩帝所为。可稍微知晓底细的人,都会恍惚觉得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前帝,顾写意。 ===================== “顾写意待那些人,也算仁至义尽了。”清波园书房,熏球里飘出清淡的熏香。顾先知阖眼躺在摇椅上,悠闲地摇晃着。温暖的天气里,腿上却搭着厚厚一张毯子。易明轩坐在一旁,闻言冷笑:“戎马半生,纵横天下的大将被逼回家种地,这也算仁至义尽的话,什么叫狠毒?” 顾先知的眼睁开一丝缝,睨着徒儿笑:“顾写意不光保全了他们的性命,更让他们过上安稳的日子。比起历史上那些明杀暗诛,实是已最仁慈的手段了……他比我想象的,做得更决绝,更彻底。” 易明轩问:“为何这么说?” 顾先知未答话,再度阖眼躺在摇椅上。熏球里的袅袅香氛飘忽游荡,烟香风软,好一派闲散风月闲。 “至此,顾写意再无动摇顾承欢皇位的权势。他夺了那些大将的军权,无异于将自己的羽翼连根折断,鲜血淋漓地送给怀恩帝。”顾先知轻轻摇晃摇椅,不紧不慢道:“顾写意用行动告诉世人,皇位他绝不会再要回来。不仅如此,他连权利也一并交回,他……是真的要离开了。” 顾先知转过视线,看着怔愣出神的易明轩笑道:“顾写意,是个骨子里高傲到极点的人。与人斗,与天争,从不肯服软认输。同时,他也是个猜忌心重,缺乏安全感的人。做到这一步,对那个男人来讲,太艰难的了。” “您说,他要离开?”易明轩急声问道。 顾先知瞅着他,半晌“嗬嗬”笑起来:“你怕了。怕到心神混乱不能思考。可怕成这样为何不跑呢?让为师想想看,为了家中亲人?为了你师父我?……还是为了与你一同闯祸,却浑然不知危险的王自谦?” 易明轩抿住唇角:“师父,您的锐气到哪去了?” “锐气?”顾先知嘿然一笑:“都觉得老人活了那么些年,定然比年轻人胆大。其实正好相反,人年岁越大,越是怕死。在顾写意掌控西北时,我以为他会杀我,可没有。当顾写意登基为帝时,我以为他会杀我,可没有。在顾写意弃位而去时,我以为他会杀我,仍是没有……他为我建园子,年年送来贵重贺礼。我若有个头疼脑热,定然是好医好药。一年又一年,他不杀我却也不放我。若当年他要杀,我少不得还要作诗写赋讽他一讽。可现如今……”顾先知眼中阴郁神色愈发加重:“我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时吾命休矣。顾写意总能看一眼穿别人的弱点,用他的方式,折磨了我十几年。生生叫你哭不出,骂不来,还要谢他。” 易明轩只觉阵阵寒意袭身:“照您的意思,他是杀定我们了?” “谁知道。”顾先知苦笑:“也许他会突然拎剑冲来,就地杀了你与王自谦。也许他会不告而别,再也不管不问。谁知道呢。” ======================== 又一日,微风和煦,顾写意卧于花园凉亭软塌上昏昏欲睡。忽感到有人为他盖被,初以为是怀前,未曾在意。谁知那双手抚上他的额轻捻,像是想要替他扫去所有烦心之事。 顾写意睁开眼,见承欢就坐在身侧。而自己身上盖着的,正是承欢脱下的龙袍。 承欢笑问:“怎在这睡下了?” “本打算看会儿书,谁知竟睡了过去。”顾写意道:“我的精神头大不如从前了。” 承欢暗暗深吸了口气,凑近些笑道:“这段日子你太过劳神。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定无大碍的。” “小时候,顶讨厌皇宫,一心盼着长大能自立门户,过悠闲的日子。”顾写意看着满园景色,洒然笑道:“像我这样的,绝非长寿之人。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已经尽力。剩下的日子,谁也别想再浪费我的时间。” 顾承欢拧眉不满道:“哥,您一定长命百岁。” 顾写意却问道:“听说你更改了兵制?” “是。”顾承欢回道,说完忍不住端详顾写意的神色。 顾写意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顾承欢收回地方将领的兵权后,建立了新的军事制度,从地方军队挑选出精兵,由皇帝直接控制,所有将级军官必须由朝廷委派。但这样一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能调动军队的不能直接带兵,能直接带兵的又不能调动军队。 顾承欢显然十分满意这次的改制,不自觉便从眉梢眼角流露出来。 顾写意笑了笑,从榻上起来,将龙袍扔给顾承欢道:“不饿么?该吃饭了。” 远远候着的太监,忙小步跑来替皇帝整理衣服。 顾写意起身走至亭外,忽停下脚步转身对顾承欢笑道:“你提拔起的那些将领,声望不足以服众。新颁布的兵制虽可成功防止军队政变,却大大削弱了部队的作战能力。至于你上次提起的事情,我看还是过段时间再说罢。” 顾承欢怔了好一会,扬声道:“哥~” 顾写意再度停下脚,抬眼望向他。顾承欢嘴唇轻动,想说什么,却生生强忍了下来。 顾写意唇角向上轻扬,朝他微微笑了笑,方又大步离去。 顾承欢望着他哥的背影,呆立在原地许久许久。 这也是你的目的之一么? 第二十四章 启国使团进京数十日,一直未能得见圣颜,本已打算离去却突然接到怀恩帝入宫赐宴的邀请。 当夜,华盖殿明烛香暗,笙歌缭绕,朝堂重臣齐聚,启国使节郝峰不得不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对。随郝峰同来的俊秀少年郎,目光扫过堂下鸣钟击磬的乐师,手捧食物雁行而上的宫女,与那奢华堂皇的华盖殿,神情漫不经心,全无丝毫新奇表露。 怀恩帝露了个脸便离去了,宴会继续,席间觥筹交错,酒酣耳热直喝道后半夜。郝峰被灌的头晕脑胀,可身为客人又不便主动提出告辞,只得硬着头皮应酬。见状,少年心中大大翻了个白眼,抛下苦不堪言的郝峰,找借口溜了出来。 一路走来,竟无人阻拦。少年逛至后苑中,但见那迷蒙月色下,岁寒不凋的苍松翠柏,秀石迭砌的玲珑假山,楼、阁、亭、榭掩映其间,幽美而恬静。少年正看的出神,忽被人扯住胳膊拉到了假山后。 少年大惊下扬起脸望去,对上的,是一双清亮而波澜不惊的眸子。待看清来人的长相,少年被衣服掩盖的背脊绷得笔直,隐隐沁出冷汗,脸上却露出了小鹿般惊慌却单纯的表情:“我……我,我是启国郝峰郝大人的随从。那个,宴会太无聊,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郝大人我私下乱闯了?他会处罚我的。”边说着,边可怜兮兮的望着顾写意。 顾写意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等他讲完后一步步走近。难以承受对视的压力,少年别开视线,忍不住心虚地向后倒退,直退到退无可退,背脊挨上假山。 顾写意突然伸手去解少年的衣扣,少年睁大眼死死瞪着他。无奈顾写意的表情太正经了,那样一张英俊而正经的脸,让你根本无法开口指责或谩骂。好在顾写意只解了最上面两个扣就收了手,拉开衣领,少年左边精致纤巧的锁骨上,静卧着一枚梅花花瓣形状的朱砂胎记。顾写意的拇指从那朱砂胎记上掠过,笑道:“遗传的还真彻底,早先听你父亲提过赫连家嫡系男子都有这枚胎记,没想确是真的。”抬起眼,轻声笑问道:“我是不是该唤你赫连景瑞?” 算不得温柔的轻轻一抚,激起阵阵酥麻的感觉。顾写意的手仍搭在他的肩上,浅笑着,低头看他。赫连景瑞又惊又怕,扬着脸咬着下唇不说话。一时间,天地寂然,只有清冷如银的月华,幽幽地洒落一地,幽幽地洒在两人身上。 “顾叔~”赫连景瑞蓦的张口甜甜唤道,粉嫩菱形的唇弯出好看的弧度,露出亮晶晶雪白的贝齿。“父皇说小时候你还抱过我,有没有这回事?” 乍一听到“顾叔”二字时,饶是大风大浪过来的顾写意也微微露出错愕的表情,虽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矣。 顾写意笑容加深,收回手,似是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道:“你,现在老老实实回到宴会上去。记得劝那个姓郝的安分守己些,别总拿着珠宝满京城的乱晃,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保不准哪天就被人劫了抢了。” 赫连景瑞抿住唇,眨了眨眼睛,似是想笑,又似挑衅。 “还有你。”顾写意又道:“你有很大的机会能登上王位,不要无谓的冒险。” 赫连景瑞道:“顾叔你误会了,我们这次来只不过是……”还未等他说完,顾写意打断道:“顾写意从不劝人,而我现在已经劝你了。该怎么做,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转身便要离去。赫连景瑞怔了一怔,望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赌气道:“我忘记回去的路了!” 顾写意停下脚转过身,不置可否道:“你可以坐在这等天亮,皇宫里人来人往总会有人发现你的。” 赫连景瑞可怜巴巴看着他。 顾写意颇无奈地笑了笑,走回来拉起他的手朝华盖殿走去。 自己的手正被顾写意握在手中……赫连景瑞将头偏向相反的方向,眨眨眼,望望天,过了好一会儿消化掉这个认知后,忍不住偷偷转过眼仔细端详顾写意。第一个感觉就是,顾写意生的真好。虽早听说此人容颜俊美天下无双,但容貌永远与年龄挂钩,所以从未往心里去。今日才明白,顾写意的美与年龄无关,甚至与他的长相都无甚大干系。他就像一副名家画作,眉目、韵味、风骨……你说不出那一笔画的最好,望去只觉赏心悦目与享受。 “看到前面灯火通明的地方了么?”顾写意问。 赫连景瑞猛地回过神:“啊,看到了。” “很好,那里就是了。”顾写意放开他往回走,走出几步停下脚转过头,看到赫连景瑞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顾写意问道:“你父亲是不是病了?” 赫连景瑞的眼眸蓦地闪过微亮的光,脸上虽还是挂着笑,但顾写意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警惕与提防。 顾写意淡淡笑了,语气温和道:“替我向他问声好。” 赫连景瑞暗中握了下拳,又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赫连眼前,但见一汪如水月色,斜浸在顾写意身上,泛着蒙蒙的银光。 顾写意笑了,那般干净纯粹:“你比你父亲更讨人喜欢。” 赫连景瑞重又回到华盖殿,怔怔坐在椅上发呆。天际已呈鱼肚白色,宴席总算结束,郝峰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回了下榻的驿馆。 甫一进入驿馆,下人忙端来醒酒汤,郝峰连喝三碗,放下碗时,眼中迷茫醉意已去了七分。显然方才烂醉如泥的姿态是装来唬人的。他看看满怀心思的赫连景瑞问道:“殿下,宴席中途您上哪里去了?” 赫连景瑞懒洋洋倚在椅子上,把玩着茶盏道:“碰见顾写意,聊了会天。” 郝峰蓦地站起身,大惊道:“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赫连景瑞微侧了脸,清晨金色而柔和的光自窗棂流淌进来,一室明亮。 “我想,我们可能都误解他重回京城的目的了。”赫连景瑞道:“顾写意也许并不赞成打仗,而是为了阻止怀恩帝……否则,他明明知我身份,大可以杀了或者囚为人质,不愁没有开战的理由。” “殿下,你还是太年轻了,怎能被对方三两言便骗得信任?”郝峰不满道:“纵观顾写意一生,用句奸诈阴狠形容也是毫不为过的。他放弃皇位,谁知是不是图谋天下的另一种手段?杯酒释兵权也许就是个迷惑世人的幌子,那些将领保不准拿着另一份圣旨等待开战。我们决不可掉以轻心!” 赫连景瑞为垂下眼,掩住一闪而过的,微不可觉的郁悒与苦涩。脑中再度浮现月色下那样干净纯粹的笑容,指尖扶过锁骨的温度,那人拉着他往回走,笑着说“你比你父亲更讨人喜欢。”待抬起眼时,赫连景瑞的眸中只余清醒与锐敏,正色道:“郝大人说的是,咱们还是即日回国,多做完全准备罢。” 郝峰赞同道:“殿下说的是。” 赫连景瑞起身,踱步走到床边,窗外梅花稀疏,傲骨铮铮。 “郝大人,你跟随父皇多年,想必知道当年顾写意与他老人家的一段旧事。” 郝峰颇有尴尬地回道:“身为人臣,不变谈论此事。不过殿下莫要忘记,顾写意当年险些害死皇上。” “父皇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是多久前的事了?十年?十五年?”赫连景瑞笑了笑,眯起眼望向远处,那里瘦梅虬枝,野塘荻芦: “这么多年了,父皇恨他骂他,却未曾有一日忘记他。我想,我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第二十五章 四月初,天空是淡淡的蓝色,浮着些单薄的素洁的云。皇宫大内,殿宇、树林、亭台、院墙、湖面,沐浴在阳光中,被刚刚跃上地平线的朝阳映成朦胧的金红色。供皇子练武的校场上,五老爷正煞有介事地弯弓、瞄靶、箭出。动作尚算得一气呵成,箭羽离靶心约有一扎多距离。 “好!”蓦地有人喝彩。 顾写意微微扬起眉梢,转头寻声看去。只见顾承欢身着明黄五爪龙袍,身后跟着数名大臣,显然刚刚下朝归来。 顾写意回过头继续摆弄手中弓箭,口气轻松道:“下朝了?” 顾承欢道:“是,下朝了。”顿了下忍不住笑问:“你今日怎起的这般早?”话说顾写意回宫住了多半个月,基本过着深居简出猪一般的幸福生活。能见他老人家早早起来,实在罕见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