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与那人厮打起来,双方滚到地上。 卡车上的人跳下,捧一大煤块。砸在徐克头上:“去你妈的!” 徐克晕在地上,不动了。 两个人中的一个说:“快走!” 手扶拖拉机开走了。 吴振庆终于从双鸭山乘火车到了哈尔滨。 他匆匆走出检票口,又向公共汽车候车站走去。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从他面前掠过。 吴振庆看见了高声叫他:“哎!曲传良!曲传良!”那人没听到,吴振庆索性叫他的外号:“刚果布!” 那人听见了,跳下自行车,吴振庆追上去。“刚果布”擂了他一拳:“我当谁呢,是你小子呀!返城后再没听到有人喊我在兵团时的外号了!” 吴振庆问:“找到工作没有?” “刚果布”说:“有了份儿临时的,骑着驴找驴呗!”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去给我儿子办入学手续啊!” “买了辆?” “我哪儿有钱买车啊!你没见这是辆女车么!我小姨子的,今天因为办事儿,借来骑一天!” “钥匙给我。” “干什么?” “借我骑一下,我有比你更急的事儿。” “这……” “别这那的!明天一早我送你家去!” 吴振庆说着,已跨上了车,在对方肩上拍一下,将车骑走了。 对方追了两步大声叫唤:“哎,不行!” 吴振庆扭头说:“别追了!追也没用!你这车我借定了!” 对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嘟哝着说:“他妈的!” 在两辆坏的汽车旁,徐克仍倒在地上。五六个路人围着他,旁边停着几辆自行车。 路人纷纷猜测:“喝醉了吧?” “不像……” 有人蹲下,起他上身靠着自己,问:“同志,同志!你怎么了?” 徐克睁开了眼睛,左右看了看才慢慢说:“有人……有人抢我车上的煤,还用煤块砸我。”他挣扎着站起,靠车头站住,掏出烟盒,空的,攥扁了抛在地上,向围观者们恳求地说:“哪位有烟,能不能施舍我几支?” 有一个人掏出半盒烟给了他。 他点燃一支,贪婪地吸着。 给他烟的人问:“我说,伤没事儿吧?” 他摇摇沉重的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点儿晕,谢谢各位好心人,大家散散。别一会儿招来巡路的警察。” 又一个人对他说:“小伙子,要是还能把稳方向盘的话,趁早把车开走吧,还等天黑了让人来抢啊?” “车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爱莫能助地摇头散去。 徐克扶着车进了驾驶室,摘下棉帽子,发现手上有血。 他解开衣扣,脱下衣服,撕扯他的衬衣。 他在照车内镜,包扎自己的头。 哈尔滨某区公安局。 一个人拿着电话听筒喊:“韩德宝,电话!” “来了。”韩德宝接过电话,“是我。振庆?伤在哪儿啊,好,我马上出去。” 吴振庆实际上就在公安局对面的电话亭子里打的电话,他身上背着一个黄挎包,此时已站在人行道上迎着已经当上警察的韩德宝。 两人走到一块儿,韩德宝问:“怎么不进里边找我?”《年轮 第四章》1(3) “怕你的同事误把我当成自首的。” “什么事儿?” “跟我走,路上我再对你讲!” “现在?” “对。” “可……我们正在开会。” “那我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走吧。” 说罢,吴振庆抓住韩德宝的腕子拖他便走。 韩德宝不情愿地被吴振庆拖着走在人行道上。 他挣开手说:“到底什么事儿?” 吴振庆向他说明需要帮助的事情,韩德宝感到为难。 吴振庆见他这样,转身就走。 韩德宝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无奈地只好跟着。 最后两人说好了“下不为例”,才一起上了火车,去解救倒霉的徐克。 但是当他们辗转来到停煤车的地点时,却只见车不见人。二人正在纳闷儿,一个人影从车厢的煤堆中一跃而起,跳下车,扑在韩德宝身上,和韩德宝一块儿扑倒了。吴振庆见状连忙说:“徐克!是我们!是我和德宝!” 徐克抬头,从韩德宝身上起来。 韩德宝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警帽,拍着,瞥见徐克一手握着一只大板子,似乎有些不寒而栗。 他说:“你小子想要我命啊?” 天黑了,三人来到一家很小的饭馆,徐克的眼眶青肿,一只手用手绢包扎着。他们围着桌子坐下了。 吴振庆问徐克:“疼不?” “疼劲儿过去了……他们要抢车上的煤。那我哪能干,他们两个,我一个明知打不过,可打不过也得打啊!我当时想,头可断,血可流,命可去,但这两车煤不能被抢光!狠的怕玩命的。” 吴振庆教诲他:“记着。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况,除了头不可断,血不可流,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顾。” 韩德宝说:“振庆说得对!要不是我们恰巧赶到,今天的事多凶险!” 伙计送上三碗汤面,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 办完事,他们又来到一个比较好点儿的饭店;这回他们的神气不一样了,因为桌上放了三叠人民币。吴振庆说:“德宝,弟兄之间,我和徐克就不说谢你的话了……全部的钱都在这儿了,除以三,每人八十。”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钢蹦儿和毛票又说:“这些零头,也别来平均主义了,归我了。” 韩德宝拿起了一叠钱,八张十元的。他将钱像扑克牌一样捻成扇形,瞧着说:“还够新的……” 徐克说:“长这么大,头一回一次挣这么多钱!” “你们这不叫挣,叫倒……” 吴振庆掏出烟分给他们,自己边吸边说:“是啊。是叫倒,不像挣那么光彩,可也不比挣容易多少。没你,我俩这次可真叫‘倒霉’了。” 韩德宝将四十元放在徐克那叠钱上,将四十放在吴振庆那叠钱上说:“我一文不收,你俩二一添作五吧!” 徐克说:“那怎么行!”将钱硬塞给韩德宝。 韩德宝说:“我说不收就不收,我有工作了。”又说,“我穿了这身警服,对你们可以的事儿,对我就不可以了。” 吴振庆说:“那,就听德宝的吧!” 三人离开饭馆,在冬天的寂寥的街道上走着……《年轮 第四章》2(1) 几年之后,他们都脱下了他们穿回来的兵团服,被城市消化到各个角落和各种行当中去了。只有解剖某一座城市,才会从城市的横断面里,发现他们确实运行着,走出了千差万别的人生轨迹…… 城市的夜晚,死寂如公墓。高楼的黑影幢幢。 一根电线杆顶端栖息着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下面是一条小街,一片矮房的屋顶。 猫头鹰似乎发现了什么,俯冲而下…… 一只大网正在等着它。 有人说,在城市里,需要提防的时候似乎更多些。对人是这样,对一只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猫头鹰更是这样,它“落网”了。 第二天,在动物园管理办公室中,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坐在桌前,女的织毛衣,男的看报,这间办公室的墙上有一面通常被当作奖状的镜子,镜子上写着:“无私援助,伟大贡献。”下角落款是“龙江电影制片厂敬赠”。 这时有人敲门,没等回答,一个青年推门而入,他手里拎着一个用布罩住的笼子。 青年不慌不忙地将笼子放在办公桌上。 他彬彬有礼地问:“我从晚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你们逃走了一只猫头鹰,是不是这只?” 他像一位魔术师似的扯去了罩笼子的布。 一男一女两位管理员绕着笼子辨认了片刻,男管理员说:“是,是,没错儿!” 女的说:“瞧它那只爪子,爪钩不是断了一截么?有家电影制片拍电影需要它,因为它是从小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不太疏远人。我们已经答应借给电影制片厂了,不然也不会登报的。” 男的说:“可不么!真应该感谢您啊!吸烟,请吸烟。” 青年接过烟,对方赶紧按着,热情地说:“坐,您请坐!别站着啊!” 青年坐下,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用闲聊似的口吻问:“电影厂得给你们一笔钱吧?” 男的说:“当然,当然。如今讲究经济意识嘛!要过去,就白借给他们了!别说一只猫头鹰,狮子老虎让他们拍些镜头又怎么样?”他看看女管理员又问,“是吧?” 女的说:“是啊是啊,时代不同了。我们不要钱,倒显着我们跟不上时代潮流,太迂腐了!” 青年说:“那,电影厂给你们多少呢?” “不多,才八百……”女的说,她见男的直向她使眼色,忙收住口,“我记错了!不是八百,是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烟灰缸里弹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还在报上登得明白,捉住送还者,有酬谢的吗?” 男的说:“对对对,光顾说话,把这茬儿忘了。小刘,你快付给人家这位同志酬谢费!” 女的立刻拉开抽屉,找出二十元钱和一张纸放在青年面前:“你得给我们写下个收据,我们好报账!” 青年朝钱和纸瞥了一眼,没动,转脸瞅着男管理员,依然慢条斯理地说:“就算你们说的那个数,六百吧!不是我逮住了,给你们送来,你们六百元还能得到吗?” 青年又吸一口烟,又微笑。 男女管理员对视,目光瞅着猫头鹰,又瞅着青年。 青年说:“事儿明摆着,我等于给你们送来丢失的六百元钱,也许是八百元钱,对不?这叫什么精神?这叫拾金不昧。你们都巴望着分这笔钱呢,对不?干哪行吃哪行嘛!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很正常。这叫时代潮流。这潮流好。不这样,那就叫逆潮流而动,对不?所以呢,我不跟你们绕弯子,咱们开诚布公。你们得那么多,我只得二十分之一,甚至是三四十分之一。这太不合适了吧?将心比心,你们若是我,你们又该怎么想呢?” 两个男女一时哑口无言,定睛瞅着他发愣。 猫头鹰在笼子里不老实,用嘴拧铁丝。 青年用烟头烫猫头鹰的嘴。 女管理员赔笑说:“是少了点儿,二十元是少了点儿,您不说,我俩也觉得怪拿不出手。可这是我们领导的一句话定的数,不是我俩作的主。您看这样行不?我俩先掏自己的钱,再凑给您三十,一共给您五十。再多,我们也就不敢垫了。”《年轮 第四章》2(2) 她说罢,从兜里掏出钱包,将钱尽数取出放在桌上。还对青年亮了亮空钱包,迅速点点那些钱,对男管理员说:“缺十三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儿够不够哇!” 男管理员不情愿地掏出钱包,一脸愠色,忍而不发。 “慢!”青年捋袖子。 他们以为青年要动武,都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青年笑笑:“你们别怕,我不过想让你们瞧瞧,我为你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他小臂上包扎着层纱布。 青年说:“五十元就想打发我走?你们把我当小孩儿哄吗?我这胳膊是猫头鹰挠的!皮肉之苦,你们给论个什么价吧。还搭上我一只心爱的鸽子做诱饵。光我那只鸽子在鸽市起码卖五十元!” 青年不微笑了,冷着脸,从桌上抓起那男管理员的烟,理所当然似的又吸着一支。 女的赔了个笑脸,近乎诉苦地说:“同志啊,您就多多体谅吧!啊?您刚才也说,干哪行吃哪行。可干我们这行的,您叫我们吃什么呢?总不能吃老虎吃狮子吧?拍电影的需要我们一只猫头鹰,这对我们是百年不遇的事儿!我们上上下下四十来人,您算算每人能分多少呢?给您五十,固然不多。可与我们相比,您是挺多的啦!托这只猫头鹰的福,我们每人能买一只鸡三斤鱼的,您就成全了我们,别跟我们斤斤计较啦!另外,我们再往您单位写感谢信,怎么样?啊?” 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一撇,不屑地说:“这样吧,你们酬谢我这个数,我反过来给你们写封感谢信!”他伸出两根手指剪动着…… 女的问:“二……百?” “二一添作五。” 男的说:“你别太过分了,你这是敲竹杠!” 青年振振有词:“敲竹杠?这叫按劳取酬你懂不懂?马克思主义的分配原则!要不是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机智勇敢地捉住它,你们一半儿也没有!” “好,说得好!马克思主义也搬到桌面儿上来了!”男管理员终于生气了,“你小子坐这儿别动!我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会好好表扬你小子的。” 男的说着抓起电话,气急败坏地拨号。 女的说:“老李,你何必这样!何必这样!咱们双方再耐心谈谈,再耐心谈谈嘛!” 青年见不妙,趁他们不防,倏地站起,拎了笼子就往外走,边走边说:“老子放生,你们有能耐再自己捉回来吧。拜拜啦!” 一男一女追出,青年已跑远。 青年回头瞧瞧,见无人穷追不舍,放慢了脚步,咒骂:“狗男女,妈的不通情理!” 他放下笼子,从臂上扯下伪装的纱布,塞入垃圾筒。 猫头鹰从笼子里瞪着他。 第二天在自由市场上,猫头鹰已变成一尊标本,托在青年的一只手上。 青年扯着嗓子大声招徕:“嗨!谁买谁买,昨天还是活的,今天死而如生,生而后已!丰富家庭艺术情趣,倡导生活新潮流啦!廉价出售,二百元整!独特的艺术,制作精细,具有长久审美价值……” 一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跟随着他看。 青年说:“您想买?我一看您就是位有艺术细胞的!想买咱们还可以侃侃价。画家吧?准是,齐白石的虾,黄胄的驴,徐悲鸿的马,您把猫头鹰画到家了,将来也就是大师啦!” 中年人说:“您抬举我了。我是中学的生物老师,这是不错的生物标本。” 青年说:“当然,掏钱吧!” “便宜点儿怎么样?” “好商量,支持教育事业嘛,你还个价!” “六十元。” “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这人,给脸就上鼻梁!” 中年人怏怏地走了。 两名五十多岁妇女的评论。 “二百,一个月的工资,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买那玩艺儿。” “就是!老人嫌不吉利,小孩子准害怕,摆在厨房里不对劲儿,摆在卧室,闭了灯两口子在床上那点儿事都让它看在眼里了!瞧它那双眼睛,瞪得恶狠狠的,好像跟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能往摆吗?”《年轮 第四章》2(3) “何况我家也没客厅。” 青年恼怒地朝她们瞪去:“说什么呐?” 她们赶快互相拉扯着走掉。 “喂,卖猫头鹰的,你站一下!”青年立即站下,回头唤他的是已经当了服装摊主的徐克,徐克脸刮得干干净净,腮帮子泛青,着笔挺西装,衬衫领子雪白,还系着领带,那样子全不像练摊子的,倒像一位绅士。 服装摊上摞着一大摞《服装》杂志,压着一张大红纸,上写:“买一件服装,赠一期杂志。本期刊有国内服装专家之预见性文章——今年夏季流行色为黄色!” 徐克说:“你过来!” 青年双手捧着标本,如同捧着全世界保留下的最后一顶王冠,立刻颠儿颠儿地过去。 徐克用研究的神情审视标本:“不贵,不贵。” 青年说:“这么多中国人,没个识货的,您若肯买,咱们还可以还价。” 徐克白了他一眼:“还什么价?你当我拿不出二百元钱啊?” “大哥,那您就买了呗!往书架顶上一摆,家里来了客人,显得您多有审美情趣,多……” “少跟我耍嘴皮子!”徐克从衣兜里掏出黑皮大钱夹子,拉开拉链儿,夹出两张百元大钞,毫不犹豫地递给小青年。 小青年接了钱,刚欲转身走开,猛听一声喝:“慢着!” 与徐克的摊床对面的另一服装摊床的摊主,绕出自己的摊床,横着肩子跨了过来,在小青年肩上重重拍了一掌,憋着股无名火气说:“别卖他,卖给我!” “那哪儿成啊,我已经收了他的钱了!” 矮胖摊主说:“收了退还他么,我二百五十元买你的!” 一个卖花生瓜子的对卖水果的说:“瞧,俩死对头又较上劲了,有戏看啦!” 卖水果的说:“同行是冤家么!” 青年对矮胖摊主说:“开玩笑?” “屁话!”矮胖摊主说,“不认不识的跟你开玩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儿钱,不足一千,也够八百,像扑克油子发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青年,手中飞快地将五张五十元大钞抛甩在徐克的摊床上。 小青年一见,急切地对徐克说:“哥们儿别见怪,不卖给你,卖给他了!能多卖五十元我不干,我不成傻瓜蛋了么!”说罢,他将已揣入兜里的两百元掏出,放在摊床上,一手抓起矮胖摊主抛下的钱,一手指着标本,“归你啦!” 矮胖摊主瞅着徐克,得意洋洋一笑,伸出双手就去捧标本。 徐克一伸胳膊挡住了他,看着小青年微微一笑:“他比我多给你五十元你就不卖给我,又卖给他了?那么,我比他再多出五十元,你到底愿意卖给谁呢?” 青年一怔,大为怀疑地:“说话算话?” 徐克重新掏出黑皮大钱夹子。二指夹出两张五十元钱,压在刚刚被青年退还的二百元钱上。 青年对矮胖摊主说:“大哥,也对不起您了啊?”他又将刚刚抓在手中的钱塞入摊主的衣兜,一把抓起了徐克的钱。 矮胖摊主抓住了青年腕子:“我还加十元!” 徐克说:“我也加十元!” 青年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更其为难。 徐克说:“别为难了,我若是你,谁出价高我卖给谁!” 一些男女驻足,默默围观。 矮胖摊主不再说话,瞪着徐克,又一掌拍在桌上十元钱。 徐克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对方,照样往桌上拍钱。 他们互相瞪着,你一张我一张,不停地往摊床上拍钱。 猫头鹰在他们之间,两眼似乎射出咄咄的仇恨。 终于,矮胖摊主手中仅剩一张“大团结”了,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鼻孔喷出威胁人的一哼,恨恨地说:“爷们儿没兴致陪你们玩了!”胡乱抓起属于自己的那堆钱,塞到衣兜里,一扭身分开众人便走,走回去便收摊床,收了摊床便蹬着车走了。 徐克向围观者抱拳:“散了吧散了吧,我们不过是解解闷儿,有什么热闹好看的?诸位别影响了我的生意!”《年轮 第四章》2(4) 围观者不散,一个个定睛瞧着摊床上那堆钱,眼神儿十分复杂。 小青年也定睛瞧着那堆钱眼神儿发直。 徐克说:“你愣着干吗?那堆钱归你了,拿走,快拿走!” 青年如梦初醒,似恶虎扑羊,唯恐被抢夺了一般,身子往前一冲,倾压在钱堆上,一把一把将身下的钱往兜里揣。 围观者们的各种目光,其中不乏嫉妒。 小青年起身拔脚便走。 “站住!” 小青年站住了,回望着徐克。 “就这么走了?我用比原价多几倍的钱买了你这东西,连个谢字也不说?” 小青年赶紧转身,虔诚地说:“大哥,给您鞠躬了!” 他深弯其腰,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 徐克说:“这还差不多。请便吧!” 小青年一只手按着衣兜匆匆离去。 围观者渐渐散去。徐克的摊床前一时也清静了。 他痴呆呆地斜眼瞧着猫头鹰,仿佛在欣赏,仿佛在研究,仿佛在挑剔什么缺陷,仿佛在怨恼它,诅咒它。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惑、茫然、空虚、失落,和难以解释清楚的某种内心情绪。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大哥,我回来了!”衣着入时的二十岁出头儿的小俊亭亭地站立在他面前。 徐克问:“烫个发,怎么去了那么久?” 小俊说:“人多嘛。”在他面前转动着头,又问:“喜欢么?” 徐克闷闷不乐地说:“嗯,还行。” “怎么叫还行啊?到底好看不好看呀?” 徐克郁郁地说:“好看。” “大哥你又怎么了?满脸旧社会的样儿!叫人看了心里怪不安的……又生我气了?” “没生你什么气,和你无关。” 小俊朝猫头鹰标本努努嘴:“你买的?” “嗯。” “二百元钱买这东西干吗呀?拿回家去大爷又该骂你了。” 徐克说:“岂止二百,大概花了能有一千。” 小俊愕然地张大嘴。 徐克发现所有的“摊爷”几乎都在朝他们看着,有几分不自在,低声说:“想不想去跳舞?” 小俊一下子眉开眼笑:“想!” “那……老地方!我先去,在那儿等你,你收了摊儿,立刻就去。” “好的!” 徐克叹了口气:“世界这么大,只有你能给我点儿感情安慰。” 小俊说:“别人想给,我得让啊!” 徐克拍了拍她撑在摊床的一只手,转身走了。 小俊看见猫头鹰,说:“大哥,这玩艺……” “你替我捧回去吧。” “叫我捧着啊……”小俊伸手触了一下,赶快收回,仿佛怕咬手似的。 晚上,徐克在灯红酒绿的歌舞厅中独坐一隅,持杯独饮,目不转睛地望着小俊跳舞。 小俊一个人随着迪斯科节奏,忘情地扭摆着,她扭得很美,充满了青春活力。 一张桌上,两个青年被她吸引了,他们说: “那妞儿挺浪,是不是?” “天生尤物。” “瞧咱哥们儿手段。”那人说着站了起来。 “别冲动,有主儿……”另一人朝徐克那儿翘了翘下巴。 “他呀,我见过,不就是一个在市场上练摊儿的吗?你怕他?” “别瞧扁了他,全市服装摊网中,那可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惹恼了他,咱俩可就别想有服装买卖可做了。” “哦?他叫什么名字?” “徐克。咱们道上的人都叫他徐爷。” 那青年显出肃然起敬的样子,又缓缓坐了下去。 独饮的徐克,在这种地方,似乎寻找到了良好的感觉。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架势。 不时有人从各方向他举杯示意。 他亦频频举杯回示。 小俊扭到了他跟前,轻轻夺下他的杯,放在桌上,拉着他的双手,将他拉起,一边扭动腰肢,一边将他牵引到舞场中央。《年轮 第四章》2(5) 他也伴着女孩儿扭起来,虽然动作不怎么样,但似乎相当自信。 他扭摆着,扭摆着……《年轮 第四章》3(1) 人们在跳舞。 徐克招来服务员,又要了一杯啤酒。 小俊说:“大哥,别喝了,你喝得太多了。” “没事儿,我今天心里有点儿别扭,让我多喝几杯。” “心里别扭才不应该多喝呐,再说,你不是让我在抽烟喝酒方面管你点儿吗?” 徐克抓起小俊一只手,隔着桌面拉到自己面前,轻轻攥着,醉眼眯眯地注视着小俊,不无感激意味地说:“当一个人真正感到孤独的时候,伴侣并不是一种安慰。” 白天那个卖猫头鹰的小青年也来到这个歌舞厅入口处,但是他被收票的姑娘拦住了。 姑娘说:“票。” 青年说:“我找人。” “找人?” “真的!” 姑娘将手里握的麦克风朝他一递说:“对着这个叫他的名字,他在里边儿就听见了。” 青年人不接,他说:“小姐呀,我找这个人,要是以这么一种方式嘛,他在里面听见了,也不会出来的。” 姑娘例行公事:“那我可就不管了。反正,只要你进门我就得收票。” “那,多少钱一张票啊?”他将一只手伸入西服内兜,仿佛想掏钱买票。 “五十!” 青年一怔,已揣入西服内兜的手,没往外掏。 姑娘不再理他,欣赏地摆弄着自己的红指甲。 舞曲声一阵高一阵低地传出。 舞厅里,徐克和小俊仍在跳舞。 另一张桌上的两个青年望着他们。 一个说:“一个不主动向女人求爱的男人,很容易变成一个主动进攻的女人的牺牲品。” “是啊,整个世界都布满了女人为了征服男人而设置的罗网、圈套和陷阱。” “奇怪,”那人又说,“那小妞怎么会喜欢他那个毫无情趣的男人呢,如果是为了钱,那么我现在就可以走过去告诉她,我比她那位徐爷的钱包更鼓。” “有时你必须用女人的头脑来想女人的问题,正像必须用傻子的头脑来想傻子的问题一样。” 在外面收票的姑娘听着场内传出音乐,按捺不住寂寞之心,独自扭动起来。 那位一直想进去找人的青年一笑,走过来凑上前,搭讪地说:“小姐,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己的职业学会处世之道,我在社交活动中的做法一向是对人和颜悦色,我认为这一点对所有的人都是适用的。” 姑娘翻了翻白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青年趁机“套磁”:“小姐,我想进去找人,而你让我买票,可我兜里的钱又不够买一张票,这就是一对矛盾。有了矛盾就得想办法解决,是不?幸亏我头脑不笨,知道该怎么做。”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和一盒女士烟,放在桌上,又说,“如果我硬往里闯,你拦不住我,就失职了。如果我塞给你两张票子,你收了就受贿了,我用兜里的钱买了这两样东西,你看,能不能为我行个方便呢?” 姑娘犹豫,左右瞧瞧,见无第三者,迅速拉开收票桌的抽屉,将口香糖和烟很快地搂了进去。 姑娘说:“快进去快出来,别在里边惹是生非。” “放心,你看我这么斯斯文文的,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么?”青年进去了,他姓李,也有人叫他“小李”。 舞池中有一个男人——矮胖,就是在市场上和徐克争买猫头鹰的那个男人,跳出了汗,一边继续跳,一边用手绢擦汗,手绢将一叠人民币从兜里带出落地,他推开舞伴,刚要弯腰捡,钱被一双穿的脚踢开了。 一叠人民币在一双双男人和女人的脚下被踢散,那矮胖干着急没办法。 他喊起来:“停!停!让一让。” 舞曲戛然而止。 一位小姐走过来问:“先生,您有什么不妥?” “我……我的钱。” 男人女人纷纷低头看,钱被踢散满场,几乎每一双男人和女人的脚旁都有。 人们散开,各自归位,给他捡钱的时机。《年轮 第四章》3(2) 他弯腰捡起了一张,又捡起了一张。 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望着他,他感到狼狈起来,尽管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起自己所掉的钱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 他直起了腰,捡钱的手当众一松,捡起的两张大团结又落地了。 他正了正领带,不自然地笑着,环视着众人,说出的话竟是:“诸位,谁能替我全部捡起来,其中的两张就归谁了。” 没人动。有人脸上显出了鄙夷神色。 他又说:“三张!”并伸出了三根指头。 “五张。”三根手指变成了一个巴掌。 小李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刚想上前,不料徐克已先于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拦住小李。 徐克对矮胖摊主说:“如果一半归鄙人,鄙人愿效劳。” 对方没想到会是他,更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呆而恼地瞪着他。 徐克又说:“如果你的面子值这满地的钱,而我愿意当众承认,我的面子,只值这满地钱的一半儿,怎么样?” 矮胖愣愣地望着他,徐克在等待。 小俊走过来低声叫道:“大哥……” 徐克朝她一笑,表示让她不必担心什么。 矮胖摊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徐克说:“捡!” 徐克从从容容,笑微微地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钱是好东西,连有钱人的缺陷,包括我自己这样小小暴发户的缺陷,都是靠钱来填满的,所以,我是个很看重钱的人,当我能用两只手捡钱的时候,绝不只用一只手。” 他朝对方举起了一只手:“我这只手,为你捡钱。” 他又举起了另一只手:“我这只手,为我自己捡钱,你可要瞪大眼睛监视着。” 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双手捡钱。 矮胖摊主注视着。 徐克捡尽了满地的钱之后,说:“这是你的。”将钱塞入对方上衣兜,又说:“这是我的。”将钱揣入自己的兜。 徐克发现在对方脚下还踩着一张“大团结”,又弯下了腰说:“劳驾,请抬一下尊脚。” 矮胖摊主不情愿地抬起了脚。 徐克捡起钱,直起身,缓缓地将那张十元的票子撕成两半,将一半塞入对方的兜,另一半塞入了自己的兜。 他环视着人们说:“有钱的人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贫穷的人是能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在能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时期,总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美梦。是钱使我实现了这个梦,所以我不以用公开的方式挣钱为耻。” 他将一只手横放在胸前,对众人深深鞠了个躬:“感谢大家的欣赏,表演到此结束。” 他又对矮胖摊主低声说:“也谢谢老兄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弥补了今天白天无谓的损失。” 他从容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矮胖摊主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小李这时迎着徐克走来,热情地说:“大哥,你害得我到处找你,你忘了今天晚上咱们约好了的……” 徐克一怔,打了一个很响的酒嗝儿问:“约好了干什么?” 小李无中生有地说:“你看你的记性,不是去买画儿的嘛!” 这时舞曲又起,人们纷纷离座,小李趁机挽着徐克便往外走。 他们走出舞厅,小李与收票姑娘主动打招呼并使了个挑逗的眼色,二人出门。 小俊急急跑出歌舞厅——她是在追徐克——小李挽着徐克,正拦住一辆。 小俊大喊:“大哥!大哥你哪儿去啊?丢下我不管啦?” 徐克转回身,对她扬了一下手,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显然喝醉了,脚下无根,身子直晃。 “你玩儿够了自己回去吧!我陪他去办点儿事。” 小李说罢,将徐克塞入了出租汽车。 小俊跺脚:“你们这些狐朋狗友,整天老缠着他干什么呀!” 小李回头说:“我们是他的狐朋狗友,你和他又算是怎么回事儿呢?”说罢也钻入了汽车。《年轮 第四章》3(3) 小俊望着出租车驶走,恨恨地骂道:“王八蛋!” 出租车停在一幢居民楼前。 小李将徐克拽出车,又扶着徐克上楼——楼梯很窄,从好几层以上泻下一点儿光…… 徐克被小李扶着进了一家的客厅。 这间客厅很凌乱,看得出是个没有女主人的地方。但这儿那儿,不乏女人的东西——一条长丝袜搭在床头上,一个打开着的化妆品盒还在桌上,一只高跟鞋,只有一只,不知为什么会在地中央。 房间的主人留着长发,蓄着长须,一副颓废艺术家的模样。 主人向徐克敬烟并说:“听小李说过,您对绘画艺术很有欣赏能力,能够结识您很荣幸。” 徐克说:“先别说这些,我问你,那个,那个……” 主人和小李耐心地期待着他说出“那个”来。 他却不说了,吸起烟来。 小李急问:“大哥,那个什么啊?” “噢,那个,那个……”徐克想了想说,“那个……厕所在哪儿?” “上厕所啊?”主人说,“来来来,我先替您开了灯。” 他将徐克引入厕所,走入,蹬着小李低声说:“你把一个醉鬼带到我这儿干吗!” 小李嘘了一声:“对咱们,他醉着的时候,不比清醒着的时候好吗?” 厕所里传出撒尿声。 主人说:“你听,妈的也不给冲了。” 洗手声。 小李说:“他还没忘洗手,大概并没醉到哪儿去,咱们得配合默契点儿。” 徐克从厕所走了出来,似乎真的比刚才清醒了些。有点儿懵里懵懂地问小李:“咱们,咱们到这儿干吗来了?” 小李说:“大哥,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是陪您买画儿来了么?” 徐克看看主人:“买画儿?噢,对对对,买画儿。” 小李说:“大哥,那就再郑重向您介绍一遍,这位便是画家!咱们市的一位天才。当然,暂时还没被公认,可是不久就要被公认了。” 主人故作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过奖了。” 徐克刮目相看地:“幸会。” 二人重又握手。 小李对主人说:“那,就让我大哥挑挑画儿吧?” “好的,好的??" 主人从画瓶取出一个画卷:“我知道你喜欢哪类画,所以先请您看这一幅。” 主人展开那幅画——白画纸上正中有一个实心的黑点儿。徐克欣赏半天,看不出所以然,只好发问:“画的什么?” 主人故作高深地,同时又似乎对他的欣赏水平产生了怀疑,说:“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徐克摇头说:“请再让我们看一幅。” 于是主人又取出一幅,展开给他看——白画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儿。 徐克看看小李。 小李说:“我大哥他对象征派还不太懂行,你再给解释解释吧。” 主人似乎不屑地说:“这是结合的象征。” 徐克说:“这一点我倒是看出了点眉目。不过,我不太明白这两个黑点儿代表什么。” 小李代为解释:“那幅画上的黑点儿不是代表上帝吗?这幅画上的代表上帝和他的老伴儿呀?家庭和睦,婚姻美满嘛!” 主人否定地摇摇头说:“不,错了。这是创世记的赤裸的男人和女人,被放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 徐克问:“那??多少钱?” 主人说:“一回生,两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徐克看看这幅,看看那幅。犹豫着?? ——其实,某种时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只。 主人说:“小李,你先帮你大哥参谋着,如果这两幅欣赏不了,其它也就不必再看了,看也是白看。”《年轮 第四章》3(4) 主人离开,走进卧室。 徐克说:“多一个点儿,就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天才画的点儿,价也要得太高了吧?” 小李说:“大哥,不能这么说,喜欢艺术嘛!要做艺术品收藏家嘛,不破费能行么?” “那??你的意思是??" “买!当然得买下啦!” “两幅都买下?” “那还用说嘛!上帝——咱们二百五要啦!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咱们两个二百五也要啦!加一块才三个二百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