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说:“哎,你别走哇!我们帮你搂起来。” 那个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着。 吴振庆说:“哎哎,你还要不要了!” 男孩子抹着眼泪走远了。 三个好朋友不由得同时从头上摘下单帽铺在地上,捡起了榆钱,捡着捡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双枯瘦的老手也伸了过来。 他们抬起了头,原来是三奶。 吴振庆说:“三奶,您怎么走到这儿来啦?” 三奶不言语,光自捡了榆钱儿往衣襟里放——看得出,她神经有些不正常了…… 他们将他们帽子里的榆钱儿,都倒入三奶衣襟。 王小嵩和徐克一边一个搀着三奶回家。 徐克倒退着走在三奶前边,说着:“三奶,明天我们保证给你撸老多老多榆钱儿!那才大呢!” 夜里,王小嵩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牵着一条大狼狗,巡逻在一片榆树林中。树树榆钱儿肥绿诱人。《年轮 第一章》5(9) 吴振庆和徐克骑在树枝上,边撸边吃。 一些男孩儿女孩走入树林,他挡住他们——而他们出示写有“允许证”三个字的证件。 王小嵩接过去,煞有介事地看——上有“王小嵩签发”五个字。 被允许的孩子们一个个行鞠躬礼走过。 郝梅也挎着个篮子来了,也要掏“允许证”。 王小嵩矜持地摇头摆着手,表示“免了”的意思。 郝梅从他面前笑着走过。 狼狗突然挣脱带子,叫着去追郝梅。 王小嵩喊叫着追狼狗。 梦醒了…… 第二天,三个好朋友下了学又来到那个苏联“老大哥”的墙外。他们伫立在树下,仰头一望,傻了。一夜之间,树枝上的榆钱儿不但被撸光了,连有些树枝也被折断了——显然是被人从外面干的。 他们互相瞧着,神情沮丧之极。 晚上。王小嵩在捅炉子,有敲门声。 妹妹拍手:“妈妈下班喽,妈妈下班喽。” 母亲的话音:“慢点儿,抬高脚,好,进门槛了……” 母亲领回一个人。那人站在外屋灯光的黑影中,王小嵩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见那人穿着肥大的工作服,脸很黑,像个卸煤的工人。 母亲说:“看,我这家,就是这么个破乱样子。你要不嫌弃呢,你就住下。反正像你这么个大姑娘,总蹲火车站可不是回事儿。” 那人低头未语。 母亲说:“你不说话,就证明你愿意住下了。”兑了盆热水端到外屋,“先洗洗脸!” 母亲脱下工作服,吩咐王小嵩:“把火捅旺,今晚咱们正正规规地做顿晚饭吃!” “大姐,有梳子吗?”是女人的腼腆的声音。 王小嵩扭头一看——母亲领回的竟是位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有一张淳朴的、俊秀的、使人信任的脸。 她羞涩地冲王小嵩笑笑。 王小嵩回她一笑,笑得也有些羞涩。 她走入里屋,坐在炕沿一端,从母亲手中接过梳子梳头。 她已将肥大的工作服脱在了外屋,里面穿的是碎花衣,蓝布裤子,脚着扣绊儿鞋,羞羞答答的样子。 王小嵩只顾打量她。 母亲一边动手削萝卜,一边说:“我给你们捡了个小姨,你们喜欢不喜欢?” 弟弟妹妹齐声说:“喜欢!” 母亲说:“那还不赶快叫小姨?” “小姨!” 母亲说:“听到了么?孩子们喜欢你呢!” 小姨指着王小嵩:“还有这个侄子呢!” 王小嵩说:“小姨。” 母亲端详着小姨:“我现在才看出来,你这么俊!”她又向弟弟妹妹:“妈给你们捡回这个小姨俊不俊啊!” “俊!” 小姨低头笑了。 晚饭后,小姨欲抢着收拾碗筷,母亲拦她:“今天你还算个客,明天就不拿你当外人啦!” 小姨顺从地退到一旁,见王小嵩掉了一颗扣子,说:“来,小姨给你钉上扣子。” 王小嵩走到小姨跟前,小姨从随身带的包袱里翻出针线纽扣顶针,给他钉衣扣……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小姨的手,那是一双多么好看而又灵巧的手呀。 王小嵩心中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我愿意有一个小姨,我愿意有这样一个小姨……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已钻入被窝,他们趴在枕上看小姨补弟弟的裤子。 母亲一边展被,一边说:“别补了。脱了睡吧。咱俩盖一床被。” 小姨“嗯”着,却不开始脱衣服。 母亲推了她一把:“听话,快脱。” 小姨扭头瞥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眼,他们正都如同欣赏一张年画似的看着她。 小姨说:“怪难为情的。” 母亲恍然大悟,笑了,喝道:“都给我侧过身去睡!” 小姨刚开始脱衣服,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们的头,又都忍不住一起扭了过来。《年轮 第一章》5(10) “这些孩子,你们还没看够哇!”母亲拉灭了灯。 王小嵩的母亲从未捡到过什么,小姨是母亲唯一捡到的。她给这一家带来了特殊的亲昵,带来了笑声,带来了清洁,带来了此前从没有过的一种愉悦的时光。 从此以后,王小嵩家变了样——墙壁粉刷过了。窗子明亮了。家具摆放谐调了。该铺什么布罩块什么布的家具铺上罩上了。被子叠得整齐了。弟弟妹妹也干干净净显得可爱了…… 一天,王小嵩一家正吃晚饭,小姨兴冲冲地捧着收音机进了家门。 母亲说:“哪哪都不给修吧?” 小姨说:“修好了!” 母亲说:“怪了,怎么我去修几次,都说太老太旧,不给修呢?” “大姐,我比你嘴甜呀!” 小姨接通电源,按下了开关,收音机里传出歌声。尽管伴着杂音,但还听得过去,唱的是《公社是棵长青藤》。 小姨和全家侧耳聆听,互相望着,都情不自禁地笑。 母亲对小姨说:“快吃饭吧!” 小姨兴奋地说:“待会儿吃。大姐,我家寄东西来了!” “寄的什么?” “你猜。” “这么高兴,准是一身新衣服呗!” “大姐你猜错了!是菜籽和花籽。我写信让家里寄来的。”说着,小姨找出一个大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小纸包。她说: “这是一包白菜籽儿,这一包是豆角籽儿,这一包是茄子籽儿,这一包是黄瓜籽儿,这一包是倭瓜籽儿……剩下的全是花籽儿!” 母亲说:“可真全,往哪种啊?” 小姨说:“我要把外面那些土堆土坎儿,变成菜地和花圃!” 母亲怀疑地问:“能长么?” “能!” 在小姨的指导下,王小嵩和她改造屋前屋后的土堆土坎。 小姨忽然叫了一声:“哎呦!” 王小嵩问:“小姨,怎么了?” “手上扎刺了……”——她使的铁锨的把,是用带棱的木棍临时充当的。 王小嵩放下自己的锨,走过来,用一种大人对孩子似的口气说:“让我看……” 小姨将一只手伸给他。 王小嵩握着小姨的手指尖儿,看手相的先生似的,细瞧小姨的手:“这儿呢,小刺,我给你拔出来。” 他替小姨拔出了手上的刺,却并未放开小姨的手,赞叹地说:“小姨,你的手……真美!” 小姨笑了:“瞧你说的!干活儿的手,粗粗啦啦的,还美呢!” “那也美!” 小姨抽出手,摸他的脸蛋:“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喜欢小姨。” 王小嵩将小姨的手按在自己的面颊上,用面颊亲偎着。 小姨又笑了,又抽出自己的手:“小姨也喜欢你……快干活吧!” 王小嵩一边干活,一边从旁偷望小姨。 小姨干活的姿态、动作,在他看来,仿佛也是那么的美——尤其是,小姨那一条粗而长的大辫子垂在胸前的样子,以及小姨朝背后撩甩辫子的动作,使王小嵩看得有些发呆。 小姨发现了他在看她。 “傻看着小姨干吗呀?” 王小嵩又放下锨走到小姨跟前异常庄重地说:“我告诉你个话儿。” “说吧,小姨听着。” “你蹲下,我对你耳朵说!” 小姨蹲下了。 王小嵩手搂住小姨的脖子,俯耳悄悄说:“小姨,等我长大咱俩结婚吧!” 他说完,放开手,虔诚无比地望着小姨。 小姨也凝眸望着他,一时没听懂他的话似的。 小姨忽然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笑得坐在了地上。 王小嵩呆望着小姨笑,脸色渐变,如同被当面羞辱了似的,眼中一时涌满泪水。 他一转身欲跑开。 小姨一把拽住了他。 小姨笑着说:“他怎么,你生我气了呀?”《年轮 第一章》5(11) 王小嵩不语,扭头,掉泪。 小姨说:“小姨一定把你的话记在心里,行不?” “那你笑!” “小姨错了。小姨给你赔不是……快快长,好好儿长。小姨等你……等你到你长大那一天!” 她替他抹去腮上的泪。 母亲走来:“这是怎么了?跟你小姨闹别扭了?这孩子!” 小姨说:“没有。小嵩才不跟我闹别扭呢!跟我好着呢!是不是小嵩?” 王小嵩庄重地点头。 母亲参加了劳动——三人有掘坑的,有点种的,有浇水的,干得很默契。 晚上,王小嵩家。地上放一大盆,盆里的水冒着蒸气。 洗过了澡的弟弟妹妹,趴在被窝里看小人书。 小姨问:“洗得干干净净的,好不好?” “好。” “以后,小姨每个星期都要给你们洗一次!还要给你们每人买条小手绢儿。淌了鼻涕,再也不许用袖子擦!来……都抹点儿雪花膏。” 小姨给弟弟抹过雪花膏,朝外屋问:“小嵩,你干吗呢?” 小嵩说:“劈柴呢!” “明天再说吧,活也不是一天就能干完的,先进屋来。” 王小嵩进来了。 小姨说:“脱,小姨换了盆新水给你洗!” 王小嵩忸怩不动。 小姨说:“快脱呀!待会儿水凉了!” 王小嵩却去端盆——又哪里能端得动! 小姨问:“你端盆干什么呀?” “我端到外屋自己洗去。” “毛病!小姨给你洗还害羞呀!” 她替王小嵩脱起衣服来。 脱得赤条精光的王小嵩蹲在大盆里,小姨替他洗后背。 弟弟妹妹,朝他刮脸蛋儿羞他。 他只有佯装不见。 王小嵩的心里说:“是小姨使我们的家变了样,是小姨使我们养成了清洁卫生的习惯,是小姨使我们低矮的屋子变得好像宫殿一样。” 小姨双手捧过王小嵩的脸,往他脸上擦雪花膏。 王小嵩目不转睛地瞧着小姨秀美的脸。 王小嵩的心里仍在说:“小姨,我把那木头做的、涂了墨的驳壳枪,我那十几颗花瓣玻璃球,我积攒的全部的糖纸和烟盒纸,我一切一切宝贵的东西统统都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你——小姨对我们宝贵啊!” 确实,王小嵩家的这个小姨还带给了他们一片绿,带给了他们一个无比美的夏天……王小嵩觉得,他从没度过那么美好的一个夏天。 屋前屋后,这一处土堆上生长着绿油油的蔬菜,那一处土堆上盛开着散紫翻红的鲜花——彩蝶飞舞其间。 王小嵩、吴振庆、徐克在瓜架间相互背课文。 门前空地,母亲和小姨对面坐在小凳上,拆毛线,绕线团;弟弟伏在母亲膝上,妹妹伏在小姨膝上,如一幅家趣图。 徐克一边背课文,一边朝小姨望,背得结结巴巴。 吴振庆说:“你到底能不能背下来?” 徐克说:“我要是也有个小姨就好了!” 王小嵩说:“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徐克说:“你小姨就是好!” 火烧云在西天变幻着图案。 月在中天。 如水如银的月辉之下,小姨不知在对母亲讲什么笑话,母亲大笑。 夏虫长吟短唱。 秋天,王小嵩家吃上了自己种的菜,可小姨却从他们家搬到厂里去住了,厂里终于在集体宿舍给她腾出了一张床。 一天深夜,外面风雨交加,雷声不停,闪电透过低矮倾斜的窗格子,在王小嵩家的破屋子里闪耀出一瞬瞬的光亮。王小嵩全家都已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忽然,王小嵩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拍门声。 王小嵩说:“妈,有人敲门。” 母亲说:“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 王小嵩肯定地说:“妈,是敲门声,你听!”《年轮 第一章》5(12) 母亲侧耳倾听了一会,果然是敲门声。 母亲却不敢下地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起了。 “大姐……” 他们都听出了是小姨的声音。 “快……”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 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开了门。 小姨默默进屋,像从河里刚被救上来的落水者,衣裤全湿透了,神色木讷、凄然。 母亲问:“怎么不打伞就来了?” 小姨苦笑。 “你……你怎么了?” “大姐,我……没怎么。” 母亲说:“我给你找身衣服换上!”一边找衣服,一边回头疑惑地瞧小姨,见王小嵩在望着小姨发呆,忙吩咐:“还不快给你小姨兑盆热水!” 王小嵩兑了一盆热水端到外屋。 小姨掬一捧水洗脸,她的双手久久未从脸上放下。她分明在无声地哭。 母亲捧着衣服,不安地望着她。 第二天,躺在床上的小姨,见老中医进了门,将身子一翻,面朝墙壁。 母亲说:“你这么拗,我可要生气啦!” 老中医说:“让她把手伸出来就行。” 母亲像哄小孩似的:“听话,把手伸出来。” 小姨的一只手缓缓地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同时用另只手往上扯扯被角,盖住脸。 老中医为小姨诊脉。 弟弟妹妹从外屋溜进来,凑到床边。 老中医起身,示意母亲单独说话。 老中医跟母亲踱到外屋,母亲将门掩上。 王小嵩将门推开道缝,偷听。 老中医说:“当然,感冒是感冒了……不过……她……她怀孕了。” 母亲说:“可她……她还是大姑娘!” 老中医说:“是呵是呵,女人生小孩前,都是大姑娘。可她确实怀孕了。” 弟弟妹妹在里屋欢呼:“嗯,嗯,小姨要生小孩儿喽!小姨要生小孩儿喽!” 老中医走了。 母亲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赶出家门。 王小嵩绕到屋窗前,偷窥、偷听。 母亲扶起小姨,使小姨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着碗,命令地:“红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完,母亲放她躺下,坐在炕沿,盯着她的脸,冷冷地说:“你瞒得过我的眼睛,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么?还能瞒多久哇?” 小姨脸向墙,不回答。 母亲:“说,什么人的?” “……” “说话呀!你哑巴了?” 小姨的脸缓缓转向母亲:“大姐,我不能告诉你,我谁也不能告诉。” “你……”母亲生气了,倏地站起,又忍气坐下,语气更严厉地说:“好。我也不多问了。只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为什么不结婚?” “大姐,我……不能和他结婚了。” “什么?你怀上了他的孩子,你倒自己说不能和他结婚了。” 小姨闭上了眼睛,两颗很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母亲又站了起来:“你认我大姐,我就对你负着份儿责任!你这样能对得起你父母吗?你要什么都不肯说,不能在我家住了。我也不愿让人指我脊梁骨,说我收留了个大姑娘,在我家生下个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睁开眼睛,噙泪望着母亲:“大姐,你放心。我好点儿……就走……绝不连累大姐你的名誉。” 母亲说:“走?你除了回农村,还能往哪儿走哇?” 小姨又扯被角盖住脸,被角微微耸动。 “唉……”母亲长叹了口气,重新坐在炕沿儿,又是怜悯又是恨地说:“你呀你,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呀?”轻轻掀开被角,用手掌心擦去小姨脸上的眼泪。 土堆上,凋零败谢的花,开始枯黄的瓜豆的藤蔓。 萧瑟秋风掠过,各类叶子哗哗作响。 王小嵩从藤蔓上拧下最后一个倭瓜。 从家中突然传出小姨的叫声。《年轮 第一章》5(13) 他倏地抬起头望着家。手里倭瓜掉在地上。他跃下土堆,奔向家中。 王小嵩呆立在家门口。 弟弟冲了出来。 王小嵩一把拉住弟弟:“小姨怎么了?” 弟弟挣脱,答非所问:“妈叫我快去找吴大婶!” 王小嵩猛转身向别处跑,仿佛要逃离那叫声,那呻吟声。 他跑到一幢房子的山墙后,背抵土墙,蹲下了,双手捂住耳朵。 婴儿的初啼响亮而高亢…… 王小嵩慢慢往家中走,轻轻推开门,无声地进入家中,见母亲和吴振庆的母亲在洗手。 母亲说:“他婶,多谢了。哪成想,说要生,就生!” 吴母说:“谢什么!”吩咐王小嵩:“去把水倒了!” 王小嵩端起了那盆红色的水,默默地走了出去。 小姨被认为是一名品行不端的临时工,不久被工厂开除了。她的农民父亲把她接走了…… 小姨与王小嵩一家依依惜别。 她头系围巾,怀抱婴儿,双膝给母亲跪了下去。 小姨说:“大姐,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我永远记住你和孩子们。” 小姨的父亲侧过身去,不忍看这情形。 母亲连忙扶起小姨:“你……你可要多多保重啊!好歹……你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凄然点头。 母亲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推到小姨跟前:“还不跟小姨道个别?” 王小嵩流着眼泪:“小姨。” 弟弟妹妹左右扯住她,哭了:“小姨我们不让你走。” 小姨摸摸王小嵩的脸颊:“要好好学习啊,小姨和你妈一样,盼着你将来有出息。” 小姨的父亲扯着小姨,说:“走吧,因为你是团支部书记,队里才抬举你,让你进城来支工……”跺了下脚,又说:“谁叫你这么丢人现眼!” 母亲脱下了外衣,罩在婴儿身上。 小姨三步一回头地跟她父亲走了。他们走远了。 王小嵩全家目送着。 王小嵩突然奔上一土堆,大喊:“小姨!我长大了一定……” 母亲也奔上土堆,捂住他的嘴。 经过一番挣扎,王小嵩已全没了力气,只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三个字:“杀了他!” 母亲扇了他一记耳光。 他怔怔地瞪着母亲。 母亲掩面奔下土堆,冲进家中。 他呆呆地站在土堆上。 他的视野中已没了小姨的身影。 秋风扫落叶,聚在他脚下……《年轮 第二章》1(1) 从1963年起,报上不再开辟专栏教授某类野菜的几种不同吃法了。用淘大米和高粱米的水经过沉淀加工成的“人造肉”,在人们不经意间,从各食品商店的柜台里消失了。据说那一项发明还在当年荣获过什么成果奖…… 真正的常识概念的猪肉,开始大量向市民供应。到1964年,曾一度取消了肉票。而且,最价廉时,才四角八分一斤。又能有新鲜猪肉充实进战备肉库了。据说肉库已经存放不下了,存期太久的肉,便破例供应给老百姓了。面粉由每人每月三斤增加到五斤。大米由一斤增加到两斤。豆油由三两增加到了五两。肥皂、面碱、火柴、灯泡,虽然仍旧凭票,但毕竟凭票可以买到了。于是普通的老百姓,又觉得生活离共产主义,确实地可能不远了。1965年,共和国长子长女们的身体,在饥馑年月刚刚过去的日子里,以“大跃进”的速度加紧发育和成长。仿佛一旦错失良机,便再也没有条件发育和成长了似的。 如果说人们的头脑中还存在着什么忧患意识,那就是——战争……反帝反修,七亿人民七亿兵。 这一年,城市老百姓家里的每一扇窗子都贴着防空纸条,凄厉的空袭警报时常凌空骤响。 学校里静悄悄的走廊——所有的教室门猝开,学生们有秩序地一队队朝楼下跑。进行“防空防爆演习”。 学生们出了教学楼,来到操场上——操场正中有位老师持旗指挥,队形四散开去…… 广播声:注意!现在……左前方出现原子闪光…… 面向前方的学生们,立刻背转身,匍匐在地,同时用双手做“八指”捂眼、两个拇指按耳的动作。 有些老师和学生,将硬纸板剪成的圆片儿,放在匍匐着的学生身上。上面写着“头部”、“背部”、“胸部”、“左腿”、“右臂”等等——这表示,他们身上的这些部位已经“负伤”。 广播声宣布:冲击波已过…… 一队队学生从楼内迅速跑出,她们大部分是女学生。她们代表着“救护员”,用白布三角巾替那些“负伤”的同学包扎。 他们做得相当认真。 一名女同学见附近的“伤员”都有了救护者,拿着三角巾一时不知该救谁好——她是郝梅——她已差不多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哎,郝梅,救我,救我……”趴在地上悄悄招呼她的是徐克——他也长成了一个半大青年…… 郝梅走了过去,蹲下问:“徐克,你哪受伤了?” 徐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亮出了攥在手里的圆牌儿——上面写着两个字是“臀部”。 徐克说:“其实我更愿意头部受伤……” “别说话!”郝梅自己却又问:“左臀还是右臀?” 徐克看看手中的牌儿:“这上没写。你就当是整个臀部吧。” 于是郝梅包扎。徐克胯骨太宽,巾角系不到一起。 徐克说:“鞋带儿!快解我鞋带儿。”郝梅赶快解他鞋带儿。 哨音…… 广播声又命令:停止。现在开始检查各班情况…… 郝梅很是沮丧。 在他们教室的黑板上写着两行字: 一、我们反对战争 二、我们不害怕战争 说来也巧,除了张萌分在另一班,我们书中的几个主人公,不但考入了同一所中学,而且在同一班级。 站在讲台上的女老师说:“刚才演习过了。下面,同学们自由发言,总结一下经验,也可以谈谈感受……吴振庆,你说吧!” 吴振庆已长得又高又壮。他放下手站起来说:“老师,冲击波过后,我们的教学楼还能存在么?” “当然不可能存在了!” “那,救护员们,又怎么可能从楼里跑出来呢?” “嗯,这个问题提得有道理……”老师开始在小本上记。 徐克举手说:“老师,原子弹爆炸,我们就这样……”他做“八指”捂眼,两指按耳的动作,“然后往地上一趴,究竟有什么意义?”《年轮 第二章》1(2) “你得假设,它离你很远很远。” “多远啊?它要是远在地球的另一边爆炸,我还在中国往地上趴干什么?可是它如果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从天而落呢?” “那就算你倒霉呗!”一个男同学说。 老师呵斥那男同学:“严肃点儿!”又对徐克说:“坐下,就你经常提些怪问题!” 徐克嘟哝着坐下:“怎么是怪问题呢?” 老师看了看大家,又说:“韩德宝,你就坐在那儿说吧!” 韩德宝却还是站了起来:“老师……我……上厕所。” “事多,刚入教室又上厕所!” 韩德宝像是发愁似的说:“上节课我就想去来着,可是警报响了……” “快去快回!” 韩德宝偷偷向同学们作了怪相,跑出去了。 王小嵩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他不但明显地长大了,而且模样变了,却仍属于清秀型。 老师高兴了,说:“王小嵩可是不太主动发言的,你说吧。” 王小嵩说:“老师,我……不适合当救护员。我一见到伤口和血,自己就会先晕过去的……” 老师已准备记,听了他的话,索然地将拿着小本儿的手放下了。 吴振庆说:“对。他是那样。他患恐血症!” 几名同学笑了。 老师说:“不许笑!” 一名男同学站起来发表意见。一名女同学似乎不同意他的话,站起来反驳。几名女同学站起来表示支持。 …… 上厕所回来的韩德宝,踊跃地参加了争论,指手画脚侃侃而谈。从女同学的表情看,他显然是站在她们的对立面。 老师左顾右盼,不知该听谁的。 在战争阴影的笼罩之下,他们的中学时代进入了1966年。第三次并没有很快地打起来,中国却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叫做“文化大革命”……《年轮 第二章》2(1) 王小嵩和郝梅伏在郝梅家窗台仰望天空。 鸽子在天空飞翔。鸽哨音时远时近。 群鸽变成满天传单,似雪片纷纷落下。 仰望着的王小嵩的脸和郝梅的脸…… 他们来到马路上,臂上都戴着红卫兵袖标。 许许多多仰望着传单的脸。 传单落地,人们拥上去捡。 王小嵩和郝梅也拥上去捡。 撒传单的手…… 被踩的手…… 王小嵩和郝梅同时捡到一张传单。 传单被扯了。他们互相望着,都觉得不大好意思。 他们将传单对起来一块儿看。 一群人追逐一个男人跑过去,他们发现那群人里有韩德宝…… 王小嵩喊:“韩德宝!韩德宝!” 韩德宝站住,王小嵩拉着郝梅的手跑过去,问:“那人怎么了?”韩德宝说:“那是位画家……”他发现王小嵩和郝梅仍拉着手,揶揄地说:“你们两位红卫兵战友,真够小资情调的啊!” 两人这才意识到仍拉着手,立刻松开。 郝梅说:“去你的!别瞎说。” 王小嵩解释:“我去市里看大字报,碰见了她。” 韩德宝说:“得啦得啦,甭解释。我只关心国家大事,才不管你们是不是碰见的呢!” 郝梅问:“那些人,追那画家干什么呀?” “他画了一组画——孙悟空臂戴红卫兵袖标,到西天去取革命真经。” 王小嵩不解地说:“这也没什么呀。不是到处都引用毛主席的两句诗词——‘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么?” “他还画了一尊袒着大肚皮的如来佛,手捧三卷‘红宝书’,笑嘻嘻地送给孙悟空——这不等于是公开地、恶毒地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么?” 那中年画家终于被抓住了,正被人扭住两条胳膊往回走,从他们眼前走过…… 画家一边走一边又急躁又委屈地自我辩护:“同志们,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我怎么敢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呢?我哪儿有那份狗胆啊!我是真心实意地拥护文化大革命,支持红卫兵小将的一切革命行动,才连夜赶画了……” 一名看来是高中生的红卫兵扇了他一耳光:“住口!谁跟你是同志?谁知道你什么成份?” 他们默默地看着那些人走过…… 韩德宝同情地说:“这下他可完了。弄不好会定成个现行反革命!” 郝梅说:“那你还跟着追?” “当时周围的人们一喊打现行反革命,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地就跟着追了起来……哎呦,我大概扎脚了!” 王小嵩和郝梅低头看他脚——原来他赤着双脚。 王小嵩问:“你怎么光着脚?你鞋呢?” 韩德宝蹲下从脚上拔出什么:“嗨,别提啦。我那双刚买的高级球鞋,被人逼着给脱下来了。说鞋底儿的胶纹,走一步能踩出一个‘毛’字……” 郝梅掏出手绢,蹲下替他包扎脚,一边说:“光着双脚你还有那么高涨的革命热情。要是还穿着那双高级球鞋,不得跳到云端里去喊‘造反有理’呀?” 韩德宝说:“全国一齐停课,还不就是为了让咱们闹革命嘛!听说没有?今年升高中,取消考试了,要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为主……” 郝梅关心地问:“真的?” 王小嵩忽然往前方一指,说:“那边着火啦!” 远处一缕浓烟升起…… 韩德宝说:“那是在烧鞋!情愿的不情愿的,被脱下了几百双我那样的鞋呢!集中一块儿,一把火全烧了。让人看着怪可惜的。” 一个光脚的大高个子男人走过(看去可能是个运动员),见韩德宝也光着脚,对他苦笑了一下(韩德宝还以苦笑),那人刚刚笑过,大概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表情成问题,马上说一句:“文化大革命万岁!” 韩德宝接下句:“万岁万万岁!”《年轮 第二章》2(2) 郝梅目睹这颇具喜剧意味的一小幕,忍住笑问韩德宝:“你出门怎么不戴上红卫兵袖标?” 韩德宝说:“戴了,又摘下来揣在兜里了。光着双脚丫子,我怕有损咱们红卫兵的形象……” 郝梅说:“快戴上。不戴,万一谁觉得你的样子哪不对劲儿,把你当‘黑五类’盘问一顿怎么办?” “对,对。你说得对……”韩德宝赶忙从兜里掏出红卫兵袖标,举起双臂,让王小嵩替他戴。 两人望着戴了袖标的韩德宝一瘸一拐地走了。 郝梅不无忧虑地说:“要是真取消了考试,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升高中。” 王小嵩安慰她:“别想那么多。你虽然不是正宗‘红五类’,可你是‘红外围’啊!只要你能积极参加运动就没问题。” 郝梅说:“咱们全班,就剩我没给咱们老师贴大字报了。” “还有我呢。” “咱俩合写一张吧?要不该被认为是‘保皇派’了,你说呢?” 王小嵩说:“可是,写什么呢?” 郝梅想了想,说:“我记得有一次,老师在班会上讲,‘三好’学生,应当是学习好放在第一位,咱们就批判她向学生灌输‘白专’思想吧,行不行?” “也行……” 郝梅说:“这个问题的性质,不至于太严重吧?” “可太轻描淡写也不行啊!那还不如不写。报纸上广播里,不是天天都在讲,革命的大批判不能轻描淡写么?” “是啊。这样吧,你起草,我抄。”郝梅说,“我一定把咱们的大字报抄得字迹工整。你不是认为我的毛笔字比钢笔字还好么?” 王小嵩点了点头。 郝梅说:“你可一定要有分寸,千万别一张大字报,把咱们老师推到了敌我矛盾的立场上去。” “放心,我不会的。” 不经意间,他们踏上了一条用红漆写在地上的竖标语——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两人发现后,王小嵩扯着郝梅,一跃跳开…… 王小嵩说:“不好,有人在望我们,快跑!” 他拉起郝梅的手就跑。 他们气喘吁吁在另一条马路口站住——郝梅闭着双眼胸脯起伏着,身体向后一倾,靠在王小嵩胸前。而头向后一仰,担在了王小嵩的肩上——她的嘴唇几乎触在王小嵩脸颊上。 王小嵩意外地呆立着。 这情形会使人们忆起《保尔?柯察金》这部苏联影片中,保尔和冬妮娅赛跑后的情形——近处有大字报专栏,火药味儿十足的标语,远处有阵阵口号声、广播批判声,“要是革命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的歌声…… 他们之间不由自主的这一种纯洁的亲昵,与周围的时空是那么的不协调。 郝梅说:“我都喘不上气儿来了。” 王小嵩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揽住了郝梅的腰肢。 郝梅说:“要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该多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