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旬一愣,随即明白了这是必然谢凭宁在其母面前提供的一个版本,他倒是擅于利用资源,娶个糊涂大度的妻子,不但可以随性而为,还多了一个掩护的屏障。 她看向客厅,不知是巧合或是别的缘由,谢凭宁的视线也转向了厨房的方向。 见旬旬没有说话,谢母全当她谦逊,轻声喟叹道:“你是好孩子,有你是凭宁的福气。” 婆婆的话让旬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不忍说出口,是福是祸,只有当事人明白,那怕亲如生母,只怕也是隔岸观火。 又坐了一会,吃了水果。谢凭宁提出该回去了。谢母一意留邵佳荃留下来陪自己看会电视,让儿子媳妇先走。谢凭宁与旬旬告辞,临行前,两老送到门口叮嘱他们小心开车,门关上的瞬间,旬旬回望,邵佳荃独自坐在沙发上,神色漠然。 路上,广播里应景地播着首百无聊赖的歌,旬旬低声跟着哼。 “……谁能够将天上月亮电源关掉,它将你我沉默照得太明了,关于爱情,我们了解得太少……嗯?怎么没了?” 谢凭宁关掉广播,说:“听着头疼。” “不听还疼吗?” 他没有接旬旬的话,过了一会,又把广播开了。 “你觉得池澄这个人怎么样?”谢凭宁凭空冒出这句话。 “啊?嗯……”旬旬的第一反应竟有几分心虚,她还没问他,难道他就先发制人地摆她一道,可问题是他又从哪里嗅出了不对劲? “应该还行吧。”她含糊地说。 谢凭宁继续问:“你真觉得他这个人不错?” 旬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恼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更恼池澄,都怪他没事找事添乱。 在辨别出谢凭宁的意图之前,她只能谨慎地回答:“不好说,毕竟没见过几次,不太了解。” “在你们女人眼里,他是不是挺有吸引力的?”谢凭宁不以为然。 旬旬说:“也不见得,长得也就马马虎虎。” 她说完这句话又后悔了,太明显的谎言很容易被人识破并认为她心里有鬼。池澄是长得挺好,但有没有吸引力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理想的回答应该是这样。 然而事实上谢凭宁并没有心思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他自嘲地笑笑,“算了,我随口问问,人和人的看法不一样。” 原来他在意的问题和旬旬担忧的没有半点关系,她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更加地悲哀。谢凭宁问这些话的唯一理由,如果不是他有断背倾向,那就是他试图从妻子身上以同性的角度揣度邵佳荃的心意。 世界上还有比她更悲哀的妻子吗? 答案是:有! 因为下一分钟的赵旬旬比这时的她还要悲哀。 “明天正好是佳荃的生日,她自己一个人在这边,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有老人在到底拘束,你说,该怎么样为她庆生比较好?” 谢凭宁专注地开车,专注地想着他所专注的事,这时的他当然无暇去看自己一向温存缄默的妻子。对于一个身犹在,心已远的男人来说,太多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远比身边的女人在想什么更重要,所以他不会察觉,有一瞬间,赵旬旬看他的眼神在跌入冰点之后,多了匪夷所思的嘲弄。 一首歌唱完,谢凭宁还没有等到旬旬的合理性建议,他起初以为她在思考,后来才发现她在发呆。 “你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旬旬说:“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个很久以前听来的笑话。” “哦?”谢凭宁并不是太感兴趣。 “不如我说给你听?” 他对旬旬莫名的热忱不置可否。 旬旬自顾说道:“有一天,熊和兔子一块在森林里大便,中途熊问兔子:介意皮毛上沾到大便吗?兔子想了想说不介意。于是熊就用兔子来擦屁股。” 谢凭宁静等片刻,确定笑话已讲完之后才耸耸肩道:“没觉得好笑,就是有点恶心。” 旬旬在一旁缓缓点头:“是很恶心,我也那么觉得。” 第六章 女二号的残局 邵佳荃的二十五岁生日,谢凭宁没有惊动长辈,只邀请了过去相熟的几个同辈亲朋和她在本地的旧友。庆生地点还是选在锦颐轩,谢凭宁订下了一个偏厅,为邵佳荃办了个简单却热闹的生日派对。 除了谢家同辈的几个表亲,其余的人旬旬都不认识,别人好像也不认识她。她拿了杯饮料坐在角落里,看他们寒暄叙旧、谈笑风生。即使多不愿意承认,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更像个旁观者,那怕那个男人昨夜还躺在她的身边。 池澄则明显比她要适应眼前的环境,熟络地与来人交谈、以寿星未婚夫的身份对女主角大行绅士之道小心呵护。看来昨天旬旬的一番开导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很明显的一点就是,他在目睹了餐厅那一幕之后,回去并没有对邵佳荃摊牌,甚至在面对他前日还扬言痛揍的谢凭宁时也未发作,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旬旬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后悔,如果当时她没有拦住池澄又会怎样,让他肆意而为地大打出手闹一场,会不会更畅快一些?随即她又鄙视自己的阴暗,她自己做不出来,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实在是没有意思,只图一时之快也并非她的处事原则。 灯光熄灭,烛光亮起,烛光熄灭,又换了灯光。唱生日歌、许愿、吹蜡烛、切蛋糕、大家齐声祝贺,王子亲吻公主,气氛达到了高潮,群众演员赵旬旬也随着轻轻鼓掌。池澄当着邵佳荃的面给她戴上了一条璀璨的项链,口哨声四起,不用问也知道这份礼价值不菲,幸福的女主人翁配合地扬起醉死人的笑容。 过了一会,邵佳荃转向身畔的谢凭宁,巧笑倩兮,似乎在问他今天打算送自己什么礼物。谢凭宁淡淡地将她叫到一旁,从隐蔽处捧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吊人胃口的是那包里仿佛还有活物轻轻在动。 就连旬旬都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等待,她的丈夫在邵佳荃出现后总能带给她耳目一新的感觉。然而就在谢凭宁拉开拉链的瞬间,她忽然如醍醐灌顶,出门前还纳闷呢,怎么一早上都没有见到自家的老猫咪,还以为它又钻到角落里睡懒觉,原来早被有心人带到了这里。 这一刻她是纯粹地为那只猫感到难受,被装在包里好几个小时该有多憋屈。 拉链尚未彻底打开,旬旬再熟悉不过的那个黄色的猫头就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邵佳荃起初一愣,回过神来的瞬间竟然红了双眼。她起初还想掩饰,睁大眼睛露出夸张地惊喜,或许是自己都意识到那笑容太难看,侧过脸深深吸了口气,语调里已带着哽咽。 她朝那只猫伸出了双手,旬旬只听见她沙哑着声音唤道:“菲比,我的菲比。几年不见,你都老成这样了。” 旬旬张嘴想要劝止,可惜没来得及。长期养在家里的猫本来就害怕外界,何况被关在黑洞洞的猫包里老半天,乍一挣脱,突然面对那么多陌生的人和刺眼的灯光,会做出什么样的本能反应已不言而喻,哪怕它面前的人曾经与它有过多深的渊源。 “啊!”在场的人都只听见邵佳荃一声痛呼,定下神来便已见她捂住自己的一只手,再松开时掌心沾满了血迹,惊慌失措的猫咪在她白皙的手背挠出了三道极深的血痕,爪子所经之处皮开肉绽,煞是惊人。 谢凭宁大怒,抬脚就要踹向那只猫,被邵佳荃使尽拉住。 “不关它的事!” 猫咪趁机蹿了出去,在它完全陌生的空间里恐惧地疯跑,撞倒了桌上的酒杯和蛋糕,眼看就要跳上墙角的矮几,那上面点着数根香薰蜡烛,窗帘近在咫尺。 旬旬唯恐引发火灾酿出大祸,想也没想地扑过去按住了那只猫。老猫龇牙弓背做攻击状,旬旬躲过,将它抱在怀里安抚地摸着它的皮毛,不枉这三年来的朝夕相处,它感受到熟悉的人类气息,一会之后终于不再狂躁,缩在旬旬怀里瑟瑟发抖。 “难怪都说猫是没心肝的动物,养不熟的畜生!” 谢凭宁朝那只猫怒目而视,旬旬抱猫,仿佛觉得自己无端与闯祸的家伙并入了一个阵营。 “我怎么会想这个蠢念头。”谢凭宁抓过邵佳荃的手检查她的伤口,邵佳荃忍着痛想收回手,抵不过他的手劲。 她看着旬旬怀里的猫,低声自嘲道,“我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它才那么一点儿大,赖在我怀里赶都赶不走。 它早不记得我了,人离得久,很多东西都会忘记,何况是只猫?” 谢凭宁仔细看过她的伤口,果断地说:“你现在赶紧跟我去医院,不及时处理是要出问题的!” “不用,包扎一下就好,难得大家都在,何必为了小事扫兴?”邵佳荃拒绝。 “我看你是搞不清状况,狂犬病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我送你去,现在就走!”谢凭宁说着就去拿他的外套,在场的亲友都劝邵佳荃听他的,小心为上。邵佳荃看了一眼池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 “去医院吧!用不用我陪你?”池澄问道。 “不用了,我带她去就好,”谢凭宁说这话时已抓着邵佳荃的伤手走到了偏厅门口。 既然中途出了状况,主角都已提前离开,过不了多久,留下来的客人们也陆续散去。被一只猫搅得遍地狼籍的空间里就剩下了非主非客的两人。 池澄挑起一块完好的蛋糕,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轻描淡写对忙着把猫哄进猫包的旬旬说:“你老公倒是个性情中人。” 旬旬恨恨瞥了他一眼,正待走人。这时餐厅的工作人员推门而入,目睹现场的状况,淡定地问:“请问哪位买单?” 旬旬瞠目结舌,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同伴”,他低头去挑蛋糕上的水果,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众人面前的慷慨与绅士风度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闭上眼,又张开,确信自己横竖是逃不过去了,这才接过账单,上面的数字跳入眼里,更是一阵无名悲愤。 池澄这个时候却好奇地探头来看,嘴里啧啧有声:“你老公还挺慷慨的,就是记性不太好。” 旬旬哆嗦着去翻自己的包,池澄看她分别从四个不同的位置摸出现金若干,数了数,又绝望地从记账本的侧封抽出了一张银行卡,这才免于被滞留餐厅抵债的命运。 等待服务员开发票的间隙,旬旬抱着猫包,瘫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也顾不上姿态不够端庄优雅,愣愣地出神。 她忽然想唱歌,王菲的那首《不留》,只不过歌词需要换几个字眼。 怎么唱来着,对了……“你把十二点留给我,水晶鞋给了她,把无言留给我,距离给了她,把身体留给我,心给了她,把老猫留给我,狂犬疫苗给了她,把家务留给我,浪漫给了她,把账单留给我,聚会给了她,把小姨夫留给我,外甥给了她,如果我还有快乐,见鬼吧!” ……古人所谓的“长歌当哭”也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 池澄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好心问道:“看你的样子跟难产差不多,其实不就是钱嘛!” 旬旬说:“不关你的事。” “来吧,我来当一回圆桌武士。我送你回家。”他放下蛋糕,拍了拍手站起来。 “不用!” “别逞强,公车都没了,我不信这回你还备着打车的钱。” “说了不用你管。” “底气挺足,哦……想着你的银行卡呢。现在几点?临近年末,以你的警觉性,不会不知道一个单身女人半夜站在提款机前会怎么样吧?” 池澄做了个干脆利落的抹脖子姿势,欣慰地发现自己戳中了某人的要害,赵旬旬抱猫的手一抖,刘胡兰般的表情松动了下来,就成了李香兰。 “走吧。”他趁热打铁地说服她。 旬旬犹豫地说:“发票还没开好呢。” “你就这点出息,还指望谢凭宁给你报销?”池澄在她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见旬旬只是顺着他的力道往前挪了两步,讽刺道:“要不要我像你英雄救美的老公那样牵着你走?” 形势比人强,法制栏目里播出的午夜劫案考验着赵旬旬的意志,她随池澄出了餐厅,发现自己被他领到了一辆没上牌的大众CC跟前。 “试试我的新车。”池澄把她塞进副驾驶座,眉飞色舞地说。看他没心没肺地样子,像是完全把女朋友刚被人强行带走的阴霾抛到了脑后。 旬旬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狐疑地问:“陪邵佳荃回来探亲,你买车干什么?”她的潜台词不言而喻,莫非他和邵佳荃这对业障不打算在亲戚中巡展一圈后双双离开? 池澄皱了皱眉,“探亲?谁跟你说的?我不想留在上海看我老头的眼色,更不想再看他看后妈的脸色,就主动提出回到这边拓展华南市场的业务,他们求之不得,二话没说就奉上盘缠恨不得我永远不要回来。” “那邵佳荃呢?”旬旬不安地继续问道。 池澄顺理成章地说:“她要是打算和我在一起,当然会留下来陪我。”他把车开了出去,补充道:“当然,要是她跟别人走了,是走是留都和我没关系。” 我的天!旬旬心里摇摇欲坠的那点侥幸感也即将不保,恹恹地将头别向一边。 池澄看出来了。“你讨厌我,也想让我趁早走人。”他讥诮的表情让旬旬觉得自己和他凉薄的亲爹后母成了一丘之貉。 “这座城市又不是我的,你爱走爱留是你的事。” “如果是你的呢?” 她不想与他纠缠于如此幼稚的问题,换个话题说道:“……我丈夫和你未婚妻的关系你也看到了,他们过去一定不是单纯的小姨和外甥,你怎么想?” “我怕什么?”池澄不以为然地冷笑,“昨天我生气是因为他们偷偷摸摸地鬼混把我当傻子看待。后来你非不让我教训他,我也想通了。好男儿何患无妻,她爱谁谁,何必勉强?”他说着又朝旬旬笑笑,神情偏如孩子般天真,“你说从长计议也是对的,分手没问题,但我不能白让他们给耍了。现在不如放任他们去,要是他们动了真格的,我就当着谢家老小的面把这事给抖出来,再一脚把她踹了,让他们奸夫淫妇双双化蝶,你说这样岂不是更大快人心?” 旬旬听了直想哭,无怪她如此谨慎,这世道,一个个都是什么人呐! “说得容易,但人是有感情的,你和邵佳荃毕竟是谈婚论嫁的恋人,你要是真心喜欢她,就不会这么洒脱。” 池澄说:“结婚又不是我提出来的,我是挺喜欢她,可她背地里留着一手,那句老话怎么说:你既无情我便休。难不成还不许我喜欢别人?你看,我就挺喜欢你的。” “……” “你比佳荃更像个真正的女人,她还跟孩子似的,平时恨不得有个人来照顾她,眼光也没你好。你送我那条‘火车’我穿上之后挺喜欢。” “……” 旬旬恨不得毒聋了自己,省得听他那些大逆不道的废话,然而他接下来要说的却又让她不得不竖起耳朵。 “不过,她倒也没有什么都瞒着我,早在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她就提过,她曾经很爱一个男人,对方也一样,后来因为家里坚决反对才没了下文。我当时还想,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老套的剧情,没想到那个人是谢凭宁,他们还有那层关系,也就不奇怪了……是了,她也说过,他们一块收养过一只流浪猫,后来她走的时候,男的没让她带走,看来就是你包里那只丑八怪了。” 这个说法倒是与旬旬猜测的非常相近。如此一来,邵佳荃归来前谢凭宁的异样、公婆面上亲昵,实则想法设法阻挠他们单独相处的态度、还有不爱宠物的谢凭宁为什么固执地养了这只猫……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当然,这也完全可以解释三年前万念俱灰的谢凭宁迅速相亲结婚娶了她的原因。她就是传说中的炮灰,全世界观众都知晓剧情,就她还在自说自话的傻X女二号,通常要在大团圆结局时含泪目送男女主人翁双宿双飞绝尘而去。 池澄不给她自艾自怜的余地,贱兮兮地又来撩拨。 “我又想起一件事,上次说要把钱十倍还你,说到做到。” 他说着就去翻自己的钱包。 “你看着路……”旬旬在车身陡然偏移了少许的瞬间惊呼出声,怒道:“搞什么?我不想陪你一起死!” “你那么惜命,全世界都死了,剩你一个,有什么意义?” “那也得活着才能去考虑!” 池澄掏出钱,单手递给她。 旬旬哪有心思陪他过家家,重重把他的手打回去。 “不用!” 池澄甩了甩被她打疼了的手,挑眉道:“不用?也就是说你真决定把那条内裤送我了?我还是第一收到女人送给我的……” “拿来。” 她粗鲁地抢过他手里的钱,打算让他马上停车,她自己回家,就算冒着深夜遇到变态的危险,也不比眼前的情形差到哪去。 就在旬旬寻找适合下车的地点时,她惊慌地察觉池澄开车走的方向已偏离送她回家的任何一种路径,这让她再度感到安全感的极度缺失。 “停车,你这是去哪?”她睁大眼睛看着身边的人,“现在就放我下来。” 池澄用电视剧里奸角的常用表情阴森森地道:“急什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不管他是认真还是戏弄,旬旬是真急了,拍着他的胳膊,“别闹了,再闹我要叫了。” 池澄喷笑,“你得捂着胸口,夹紧双腿,要不就贞洁不保……你再拍我的手,小心方向盘一歪,‘砰’,精尽人亡,不,车毁人亡!” 旬旬不闹了,她停了下来,低头把脸埋进双手里,什么也不想听,不想说,不去想。反正她已经衰到极点,没人比她更失败。 窝囊地围观自己丈夫和另一个女人旧情绵绵,末了还要被个小屁孩当猴一样耍。 “不吓你了,我跟你开玩笑的。”这时池澄把车停了下来,他的呼吸撩动旬旬鬓边的碎发,像是凑过看仔细看她怎么了。“你没事吧?说句话,好吧,我让你骂几句……哭了?这回换你吓我了!” “别动!”旬旬放下双手,抬起头,以免他再一个劲地拨拉她的手指,求证她到底哭没哭。 看到她眼里除了倦意并无泪痕,池澄松了口气。 旬旬茫然看着窗外,他并没有把她劫持到荒山野岭为所欲为。车停靠的地方是个宽阔的地下停车场,没有熟悉的痕迹,并不似她去过的任何一栋大厦。 第七章 没有什么属于我 这时的赵旬旬根本不想问池澄究竟把自己带到了哪里。她一度以为与谢凭宁共筑的小家是最安稳的藏身之处,哪想到全是幻觉。谢凭宁的心是座虚掩的空城,如今四面洞开,只有邵佳荃可以呼啸而过,来去自由,旬旬住在里面,翘首以望,困坐愁城。 “不生气了就笑一笑。”池澄试探着说。 旬旬如他所愿牵了牵唇角。 “算了,你还是不要笑。哭也可以的,不然我让你打两下。我知道你很想揍我。” “没你什么事。”旬旬木然道。 “那还是谢凭宁的事!”池澄双手环抱胸前。“你就这么在意他,没他不能活?” “他是我丈夫。” “心里只有别人的丈夫!”池澄强调。 旬旬自言自语一般。“其实我很多事情都可以不计较,他侮辱我的尊严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来侮辱我的智商。” “我怎么感觉他一直都在侮辱你的智商?” 旬旬以杀死人的目光回应池澄的插话。 池澄挪了挪身体,坐正了才对她说:“旬旬,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嫁给谢凭宁?” 旬旬想了很久,“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嫁给他。我妈妈极力主张我和他在一起,他也希望娶我。谢凭宁这个人没什么大的缺点,我一直相信他是踏踏实实过一辈子最好的人选。”她自我解嘲,“那时他还是个大夫,我想,如果有一天急病发作,身边有个学医的人,生存几率要大很多。” 池澄讽刺她,“我是药科出身,家里也卖药。你如果嫁给我,吃错药的几率也会小许多。” 旬旬没有计较。 “我是挺蠢的,但我要的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生活,他不需要如痴如醉地爱我,也不需要为我赴汤蹈火,只要给我一个家,难道连这样的要求都算过分?” “倒不过分。”池澄说,“但很多时候,往往就是因为你要的太少,别人才索性什么都不给你,结果你一无所有。” 旬旬低下头,“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嗤笑,“你当然懂,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装糊涂高手。” “如果我是装糊涂的高手,又怎么会让你看穿?” “因为我有一双火眼金睛,是专门看透装糊涂高手的高手。这样说来,其实我们很合拍。” “当然合拍,我要是铅笔,你肯定就是笔刨,天生就是为了消耗我来的。” “我喜欢这个比喻。”池澄的笑意在眼里,旬旬依然面无表情。 “有没有人说你有一双看起来天真的眼睛?” “谢谢。”虽然没什么心情,但她还是决定收下这个赞美。 池澄客气道:“不用谢,因为我只是说‘看起来’,而且没有赞美的意思。你不说话的时候,眼睛空荡荡的。男人大多喜欢女人眼里的茫然,我也一样,总觉得楚楚可怜,让人充满了保护的欲望。可我现在很怀疑,你茫然不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而是因为你什么都知道。” “是么?我不知道。” “看,你又装糊涂。知道得太多的人做事往往思前想后,畏缩不前,因为他们太清楚事件的后果。”池澄天马行空地说:“知道为什么当兵的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他们年轻,不懂活着的宝贵,死的可怕。 当他懂得了,就成了兵油子,没多大用处了。人越明白就越胆怯,所以老人最怕死。勇敢不是美德,而是一瞬间的无知和空白,如果他始终是清醒的,那只能是某种东西在遮住他的眼睛,让人短暂遗忘后果。” “你不也想得很多?”旬旬说。 池澄诡秘一笑,“哪的话,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对我说的。况且我比你年轻,人比你傻,胆子也比较大。所以我敢离开另有所爱的邵佳荃,你不敢!” 旬旬黯然说:“我的确是个包子,活该被人骑到头上。” “别骗我,其实谢凭宁和佳荃那点事你都知道。我看你未必有多爱你丈夫,忍气吞声,和贤惠大度也没多大关系,你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说到底是害怕到头来鱼死网破你什么都得不到。” “那我现在又得到了什么?”旬旬又一次被他激怒,她不愿从别人口中听到如此不堪的自己。 “你得到了衣食无忧和你幻想中的安定!”池澄再度毫不留情地揭穿。“单纯为了你想要的生活,去嫁一个不爱的人敷衍度日,就等于是合法卖身,所以你不敢对金主指手画脚,明知他骑到你头上,你还要自欺欺人地装聋卖哑,这和收了钱就任人摆布的妓女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旬旬当即下车,用力甩上车门。她裸露在外的部分已任他检阅,他还不满足,偏要把裙子底裤都掀起来肆意点评,是可忍孰不可忍。 “哈哈,恼羞成怒?看来被我说中了。”池澄靠在椅背上得意洋洋。 “就算我要衣食无忧和安定又有什么错?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要求这些。你这样的公子哥儿没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评价我。”旬旬漠然对车里的人说道:“不要以为懂了点皮毛就看破世情,有些事轮不到你妄加评判。我就是受够了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的生活!反复搬家,从一个出租房到另一个出租房,他们有钱就花,上一顿全是肉,下一顿就喝西北风!每到过年过节,最怕债主上门讨债;每得到一件好东西,都担心是我爸爸从别人手里骗来的。他们离婚,我跟着我妈,她身边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地换,为了我初中进重点班她都能和教务主任睡一觉!献殷勤的时候男人都说要娶她,只有她才信,其实都是狗屁!” 池澄跟着走下车,站在离她不远处,看着赵旬旬如满脸通红如困兽般在原地走来走去。 “我妈和继父刚在一起那几年,叔叔一来,她就让我到外面的隔间去睡。怕原配找来,每次见面他们都小心得很,我妈一个月换三次住的地方,恨不得背后长双眼睛,可偷情的时候连大门都忘记上闩。我记得有天晚上,下很大的雨,对,是下雨!他们在帘子后面滚,我睡了,外面有人摸进来,后来我才知道是小偷。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我妈跳舞的裙子,连张像样的沙发都没有,居然还有小偷惦记着!他到处乱翻,我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怕一叫他就杀了我和帘子后面的人。我就这么一直闭着眼,一直闭着,等到睁开眼,天都快亮了,我的枕边有一把小偷留下的缺口柴刀,只要我一动就没命。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没人知道!” 池澄目睹她的愤怒,也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走过来抚着她的肩膀,“都是以前的事了,再说,也不是没人知道,不是有我吗,我知道!” “狗屁!” 池澄没敢笑出声来。 旬旬完全不理会他,也不理会自己的用词是否有失得体,自顾说着。她不是对池澄倾诉,而是对自己说,对住在她身体里依然畏惧得瑟瑟发抖的赵旬旬说,如同她长年来日复一日那样。 “我妈走了狗屎运,曾叔叔还是娶了她。她高兴得很,但曾家上下恨死了她。曾叔叔有一儿两女,大的都已经离家,我妈以为她胜利了,她不知道曾叔叔没有一天不在想他的大儿子和女儿,只要他心软听他们一句威胁,我和我妈第二天就要重新回到那间出租屋。曾毓以前处处和我作对,我呢,谁都不能得罪,我是好孩子,乖孩子,见谁都笑,对谁都礼貌,才能让我妈满意,才能从曾家一大群的亲戚那里要到一块糖。十四岁以后我吃穿不愁,住在那间大房子里,可我很清楚,里面就连一个杯子也不是我的。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 旬旬说得累了,靠在车门上,语调平静了不少。 “你说我卖给谢凭宁也好,打自己的小算盘也好,我最大的愿望只是每天醒过来,发现今天的一切还和昨天一样,什么都还在,什么都没有改变。” 池澄也学她那样靠着,过了一会,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匆匆从后排翻出一件东西,拉着旬旬就往楼道跑。深夜地下停车场通往上层的电梯关闭了,他就拖着她去爬安全通道。旬旬不肯,池澄威胁道:“你留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就不怕小偷拿着柴刀再次出现?” 他作势要走,旬旬慌忙叫住,回车上去背那个猫包。人都知道趋利避害,她不能把一个活物留在危险的地方。 上到地面一层,池澄还不满足,一路沿着蜿蜒的楼梯往上跑。在十七楼的通道处,他们都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池澄边喘边笑:“你体力不错,居然跟得上我。” 旬旬还背负着一只猫的重量,腰都直不起来,“没有好的体力,怎么生存得下去。你倒了我都没倒!” 池澄把猫包背在自己身上,说:“下去的时候别让我背着你!” 气绝身亡之前,两人推开三十一楼天台的门,趔趄地冲到栏杆边缘,同时跌坐在地上。 旬旬恢复语言能力的第一句话是:“麻烦你给我个合适的理由,上这里来想要干什么?” 池澄笑着不说话,旬旬勉力站起来,环顾四周。参照周围的标的性建筑物,她似乎又有了那么一点方向感,这不是什么荒山野岭,更不是狐仙午夜变出的幻境,而是某个新兴城区的中心地带,旬旬还曾不止一次地途径这里。他们所在的这栋大厦主要是商场和酒店,几年前尚算这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之一,因为占据坡地,从高处看更是有“会当凌绝顶”的错觉。 池澄示意她过来,和他一样倚在栏杆上往下看。不新不旧的铁制栏杆,旬旬担心它的坚固程度,不肯上前,被池澄用力拉过来。她恐高,紧紧抓住栏杆的扶手,从眼睛眯着的缝隙里往下看了一眼,只觉头昏目眩,摇摇欲坠。 “我虽然发了一阵牢骚,但绝对绝对是不会往下跳的!”她缩回去,对池澄郑重说明。 “行了,走近一些是不会死的。”池澄朝她伸手,“给我!钱!” “干什么?” 他不废话,伸手到她包里去找不久前才还给她的一叠钞票。 旬旬骇然道:“你要劫财,何苦上到三十一楼?” 池澄把手里的一个盒子递给旬旬,“你把钱给我,这个就是你的了。” 旬旬一头雾水地接过,揭开包装精细的盒盖,里面是整套上好的骨瓷茶具,在夜色中呈现出柔润的莹白色,一看就是好东西,但她不需要。 “茶具是我今早给自己挑的,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把它卖给你了,任你处置。” “我要这个做什么?”旬旬愣愣地捧着茶具的盒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池澄从盒子里挑出一只线条优美的美人壶,拿在眼前欣赏片刻,“要不我给你做个示范?” 他说完,当着旬旬的面用力将它掼在天台的水泥地上,顷刻间白瓷粉碎四溅。 旬旬心疼死了,推了一把暴殄天物的人,“你这样糟蹋东西,不怕被雷劈?” 池澄说,“我的东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雷公也管不着……当然,现在它是你的了。” 他又拿起一只耳杯,强塞到旬旬手里。旬旬不要,想方设法要还给他。“我不陪你疯,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池澄背着手退了几步,戏谑道:“回去晚了又怎么样?谁在家等着你?就连猫都被你带到这里来了。现在的谢凭宁根本不在乎你去哪里,在他心里,你就和这茶杯没什么分别,只是个摆设。” 那瓷杯在她手里,触感冰凉、细腻美好,但她不喜欢。 “再说一遍,我的生活和你没关系。” 他无赖地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 “再让我猜猜,到了这份上还要循规蹈矩,不能让人抓了把柄,更不好让婆家落了口实。这样就算离婚也可以多分得一些财产,总不至于太吃亏!我说得没错吧……” 旬旬脑子一热,来不及思考就狠狠地将手里的杯子掷向那张讨厌的脸。 池澄头一偏,轻松避开。 旬旬听到那清脆无比的碎裂声,不由得怔怔地。刚才还是那么完美无缺的东西,现在只是地上的一对残屑。 他在一旁鼓起掌来:“看来你还是有那么一点血性的,这就对了!”趁旬旬还没有进一步的反应,池澄手把手地引着她再拿起另一只杯子。 “你不是说从来没有属于你的东西?这个不就是?只要不犯法,没有人可以约束你,你喜欢就留,不喜欢就摔个粉碎,没人可以约束你,你有权决定你自己的事!” 旬旬闭上眼睛。寂静的夜里,每一次重重掼地的声音都伴随着回响,让人闻之惊心。 这时候,她竟也没想过两人的疯狂行径会不会招来大厦的保安。 这是她的东西,就算她通通摧毁,就算她出格一次,明天的日子还会继续。 剩余最后一个杯的时候,旬旬举起手,又放了下来。 “不砸了?”池澄兴致正高。 “不砸了,只剩最后一个,舍不得,否则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用拇指摩挲着光润的杯缘,站在天台的缘边。脚底下的灯火在距离和眩晕感中给人一种流动的错觉,整个城市像没有根基一样漂浮着。 “你来过这里吗?”池澄问。 旬旬摇头。“我去过的地方不多。” 包里的老猫不耐烦地在窄小的空间里扭动着身体,一边喵呜地叫着。 她轻声安慰它。“好了好了,这就回去了。” “再叫就让你去流浪,反正你闯祸了。”池澄恶声恶气地威胁。 旬旬说:“猫是一种极度重视归宿感的动物,它不需要太大的属地,安于生活在小天地里,但必须确认那领土是完全属于它的。从这点上来说,我连猫都不如。你是对的,我嫁给谢凭宁,但从没有一天相信他属于我。” 她回头看向池澄,“其实我并不是很恨谢凭宁,他心里没有我,我也未必一往情深,即使每天给他洗衣做饭,可我不在乎他在想什么,就这样的日子我竟然幻想天长地久,是有点可笑。现在他先置我们的婚姻于不顾,我没有那么做,但区别只在于我没有一个如邵佳荃那样让他惦记着的人。” “那你就离开他!” “离开他又能怎么样?一个离过婚的女人,难道遇见的下一个男人就一定比他好上许多?” “你不试过怎么知道?” 旬旬笑笑没有回答。 他还不懂,人在一条路上走得太久,就会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婚姻也是如此,惯性推着人往前,可回头却需要付出更高的代价。 风猎猎地将她的一缕散发拂过脸颊。旬旬右颊有个深深的梨涡,她不是那种艳光逼人的大美人,但眉目清浅,梨涡婉转,自有动人之处。她笑起来的时候,池澄心中不由一荡。 他悄然走过去,双手从身后环抱住她,弯下腰,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处。 “你不会一无所有,我会帮你。谢凭宁有把柄在你手中,只要你抓证据,他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旬旬沉默片刻,说道:“谢谢你,但请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 第八章 幸福和什么都没有关系 病房区的楼梯走道上,旬旬吃力地一路小跑。今天一早应该由她来接替曾毓陪护曾教授,可她竟然睡过了头,这样的小概率事件令她不得不心急火燎,生怕耽误了曾毓上班,又是一番口舌。 她以往不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人,因为一心赶时间,在楼梯拐角处竟险些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肤色略深,五官深刻,眉目间似有郁结。旬旬忙不迭道歉,好在对方并未计较,略一点头便与她擦身而过。旬旬慢慢上了几级台阶,又忍不住回头,只看到那人的背影。 旬旬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到了继父病房前,急匆匆推门而入。伏在父亲病床边缘的曾毓闻声抬起头来,旬旬一眼就看出她神色疲倦,两眼通红,似有哭过的痕迹。 “出了什么事?”旬旬顿时感到一阵不妙,莫非叔叔的病情出现了变故?她赶紧上前察看,曾教授虽然双眼依旧紧闭,但呼吸平缓,并未见异状。 旬旬把从家里带来的鸡蛋和牛奶递给曾毓,“我来晚了,你还好吧。” “谢了。”曾毓将早餐放到了病床前的矮柜上,“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你今天不用上班?医生没说什么吧?”旬旬纳闷地坐到她身边。 “神经内科的医生帮不了我,我现在需要的是精神科大夫。”曾毓再度伏在了病床边上。 “你也看到……” 旬旬话没说完,就被曾毓悲愤的声音打断。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身边总是被贱人围绕,而且是各种类型的!” 她这句话让坐得很近的旬旬感到了一定的压力,虽然心知她指的不会是自己。 “和最可爱的人吵架了?” 曾毓柳眉倒竖:“呸,最可爱的人?我看是最无耻的人还差不多,不对,更下贱的是我,是我!就在昨天之前,我居然还想过嫁给他也算不错!” 旬旬摸摸鼻子,问道:“他不是挺好的吗,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坏人……我只是说看上去,事实上很多变态长得也很正常。” 曾毓说:“他的确不是坏人,立过三等功,受过很多次表彰,地震的时候救起了不少人,平时还爱见义勇为,也许他算得上是个英雄,但这都不能改变他在感情方面是个贱人的事实!” 旬旬起身按铃召唤护士给曾教授换点滴药水,然后打算坐下来听一个关于“英雄贱人混合体”的故事。 “你脚怎么了?”曾毓狐疑地看着旬旬别扭的走路姿势,“昨晚上运动过度?” 旬旬尴尬地笑笑,她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的确是运动过度,但昨晚上作为她丈夫的谢凭宁一夜未归,她的两腿酸麻完全是被人莫名其妙拽上三十一楼导致的后遗症。凌晨池澄将她送回家,居然还厚着脸皮说“今晚过得很高兴”,事实上,旬旬相信自己得要好一阵才能从这“高兴”中回过神来。 还好这会曾毓也没心思追究,她叹了口气,“我昨晚还跟他聊了两个小时的电话,说好了只要探亲假一批下来,他就过来陪我,等我爸爸好一些了,我们就商量结婚的事。后来他们参谋长来找他谈心,他跟我说明天再聊,挂的时候是依依不舍,谁知我忽然想起有件小事忘了跟他说,转头电话就打不通了,然后整晚都是这样。今早我接到他打来的一个电话,对方居然是个女孩子的声音,一开口就叫我政委,弄得我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结果相互问了几句,你猜怎么着?”说到这里,曾毓的眼睛里都似要窜出火苗。 “对方居然告诉我,在那个贱人的手机里,我的电话号码被标注为‘政委’,不用说,打来电话的这个就是他口里的‘参谋长’! 那女孩是他在四川时认识的,一心崇拜他,把他当做英雄和偶像,他也说年底会娶她。如果不是他出操时把手机忘在宿舍,可能我现在还蒙在鼓里。” 旬旬迟疑地问道:“我想知道的是,政委和参谋长哪个官大一些,后面还有没有更厉害的部队领导!” 曾毓欲哭无泪,“还真被你说中了,我当时气得发疯,让那个女孩赶紧察看他的手机通讯录,里面除了‘政委’、‘参谋长’、还有‘连长’和‘副连长’,我们一个个打过去,全是女的,全都年底等着和他结婚……如果你以为就这么完了,就太低估他了。最后,‘参谋长’一气之下把电话打给‘团领导’,你猜怎么着,原来那是他在老家务农的老婆!明媒正娶领了结婚证的,生了个女儿都上小学了,还一心一意以她的军官老公为荣!” 这一下,旬旬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好了。 “这一次我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过三十年,等到我老年痴呆的时候我都还要因为这件事鄙视我自己。人真的不能和贱人相处得太久,否则也会被同化得一样地贱,然后再被对方用经验打得落花流水!和他在一起之后,我就对自己说,我不嫌他家在农村,也不嫌他只是个小军官,更不嫌他文化低,只要他对我好,真心爱我,这就够了,结果成了个大笑话。旬旬,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我每一次都掏心掏肺,结果换来了什么?是我爱得不够?还是我爱的人不对?或者是时机出了问题?一次是偶然,但一次又一次,我想不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旬旬挠了挠头,“这个嘛……我觉得幸福和努力没有关系,和性格、智商、学历、人品、背景也都没多大关系……” “那你倒是说重点呀,和什么有关系?” 曾毓快要抓狂了。 旬旬讷讷地说道:“好像和什么都没关系。” 她是这么认为的。幸福和什么都没有关系,它是个无厘头的玩意。你等半生,你流彻夜的泪,你呕心沥血,你聚少离多,你分分合合,到头来也许都不如庸庸碌碌的人得到的更多。 “胡说,我不信。勤劳还能致富呢,凭什么全心全意付出的人不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旬旬说:“你记得有这么一句话吗?光以为它跑得足够快,但黑暗永远在前方等着它。” “啊!”曾毓一声哀鸣,头痛欲裂。她对旬旬说道:“我不该问你的,问你之前,我想哭,但是现在,我想死!” 旬旬给她剥鸡蛋,“活着还能碰运气,死了就彻底没机会了。”她把熟鸡蛋递给一块长大,吵了十四年,也相互嘲笑了十四年的姐妹。“先吃点东西吧。” 曾毓咬了一口鸡蛋,心如死水,“我受够了,不能再反复踏进同一条臭水沟,往后谁再掏心掏肺谁就是傻X。” 旬旬笑,“你每次点的酒比别人烈,自然醉得快。如果感情淡如水,那肯定可以多喝几杯,可又不是你喜欢的味道了。” 曾毓咬牙,仿佛赌咒。“我就要千杯不醉!” “对了,我刚就想说。来的时候我在楼梯遇到了你过去的梦中情人。”旬旬赶紧换了个话题。 “谁?”曾毓果然感兴趣。 “让你当初非要追到国外去的那个人。”旬旬莞尔。 “他?”曾毓一愣。 旬旬点头。因为曾教授的缘故,当年她和曾毓都没有报考外校。两人是同届,只不过旬旬学的是会计,曾毓进了父亲所在的建筑学院。关于曾毓大学时的感情经历,旬旬从头到尾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对曾毓过去心心念念的人也印象颇深,只不过对方却完全对她没有印象了。 “他倒没怎么变,不过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旬旬说。 曾毓想了想,说道:“是了,前段时间同学聚会听人说他混得还行,但离婚了,家里老人身体又不大好。很可能他妈妈也在这住院。” “离了?”旬旬笑道:“正好有人最近也分了,说不定……” 曾毓苦笑,“你真当我傻呀。一个男人,在我如花似玉的时候没爱上我,在跟他远赴重洋的时候也没有爱上我,难道等他千帆过尽,我也几度秋凉,他会忽然来对我来了兴趣?如果是,那一定是肥皂剧,而且还是悲剧。” “但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很爱他。” “是,我过去很爱他,但是他这杯酒已经醉倒过我,而且一醉就是几年,后来我就戒了,到现在闻都不能闻,否则就胃痉挛。” 她怅然地坐了一会,起身对旬旬说:“我走了,回去换套衣服还要去工地。差点忘了跟你说,待会你去医生那一趟,我估计这会你妈也在,有些事医生会跟你说的,是关于我爸的病。” “跟我说?”旬旬不太理解。虽然她名义上也是曾教授的女儿,但关系到病情的大事,前有曾毓这个亲骨肉,后有艳丽姐这个名正言顺的妻子,远有曾毓的兄姐,近有姑姑那一帮亲戚,论亲疏,再怎么也轮不到她做主。 曾毓也猜到了她的疑惑,含糊地解释道:“你还是过去一趟吧,就怕你妈又在医生那把病房都哭倒了,反正我不想看见那一幕。你是她的亲女儿,也比她明白,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场……我迟到了,回头再说。” 曾毓说完就跟她挥挥手道别,只留下旬旬一脸的迷惑。 等到护士为曾教授换好了点滴药水,旬旬就去了趟主治医生的办公室。曾毓猜的一点也没错,人还在门外,就可以听到艳丽姐特有的抑扬顿挫的悲泣。旬旬叹了口气,敲了敲虚掩的门,门顺势打开的瞬间,她首先看到的是医生尴尬从艳丽姐肩膀上抽回的手。 艳丽姐一见女儿,泪掉得更凶。“你算是来了,也只有你能给妈拿个主意。” 旬旬没指望能从她那里听明白来龙去脉,只把请教的眼神留给了医生。 中年的男医生此刻已全然恢复其权威身份应有的专业和冷静,他让旬旬坐下,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曾教授的病情状况和面临的选择。 原来,经过CT检查和专家会诊,得出的结论不容乐观。曾教授因颅内大面积出血导致脑中风,现已深度昏迷。对于这类情况,医院通常采取常规的保守治疗,恢复的可能性相当渺茫,极有可能出现的后果是脑死亡,当然,也不排除恢复意识的可能,但即使清醒过来,由于脑部萎缩,智力严重受损,后半生也将无法生活自理。 旬旬总算明白了艳丽姐哭得如此伤情的缘由,她心里也非常难受。她并非曾教授亲生,但十四年养育的恩情绝不比献出一枚精子的分量要轻。早在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她虽已有不祥预感,然而却一直心存侥幸,盼着依靠医学的昌明和家属无微不至的照顾,说不定哪一天,曾教授就又能坐起来谈笑风生。直到这时,真相摆在眼前,才知现实的残酷。 她低头黯然思忖了片刻,忽又意识到,如果仅仅是这样,木已成舟,无法挽回,曾毓也不会刻意让她走这一趟,艳丽姐更不会说让她拿个主意。 “那……请问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旬旬面带恳求地问道。 奇怪的是,医生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艳丽姐哭得却益发惨烈。 “您刚才说的是‘常规的保守治疗’,言下之意,也就是说还有别的选择?”旬旬谨慎地追问。 医生沉吟片刻,回答说:“是这样的,类似曾教授的情况在整个国际医疗界都是个棘手的难题,但目前国外已经研制出一种新型的特效药,能够有效刺激脑部神经,加快病人复苏,减轻后遗症,但是……” 旬旬心里一凉,她活到现在,最害怕的一个词就是“但是”。先给你一番希望,再用更严峻的事实推翻它,这就是“但是”存在的意义。 “……这个药虽然临床试验效果显着,但也在一定的病例中发现其副作用,有少数的患者在服用之后难以耐受,身体出现应激反应,导致病情急速恶化……” “急速恶化?”旬旬质疑。 医生点头,“对,也就是死亡。这也是该药物目前未能广泛应用于临床的主要原因,并且它的费用高昂,并不为大多数家庭所接受,所以我们通常不建议患者家属采用这一疗法,但如果对方愿意接受,则必须由家属出具保证书,一旦出现……” “不行,这太冒险,绝对不行!”旬旬心慌意乱地说道。 “我理解,所以我在事前把两种治疗方案的优劣和可能出现的后果都客观地告诉你们,你们家属也可以进一步商量。” 艳丽姐闻之剧烈地抽泣,旬旬都担心她下一口气缓不上来。她想了想又问道:“医生,您能不能告诉我那种药出现副作用的概率是多大?” “这个很难说,视个体差异而定。” “女儿,我该怎么办,你要替妈拿个主意啊!”艳丽姐嚎啕大哭,行如丧考。 旬旬跺脚,对医生说句抱歉,半哄半扶地将泪人儿似的母亲带离了医生值班室,一路走到无人的僻处。 “妈,你疯了吗?你想让叔叔用那种药?”她压低声音说。 艳丽姐断断续续回答,“我有什么办……办法?我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知母莫若女,旬旬不难得知艳丽姐为何做出这个选择。曾教授发妻死后,守身时效一过,头件事就是要明媒正娶热恋中的情人,这事毫无意外地遭到了儿女及其亲戚们的一致反对。但那时他毕竟正逢壮年,大家也逐渐意识到他对那个漂亮鄙俗的女人并非一时兴起,逝者已逝,生者还要继续生活,他是个有独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只要他坚持,那怕是亲生儿女不同意,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曾教授发妻娘家和曾家的亲戚同时出面,表示他要另娶也可以,但之前在他和发妻名下的两套房产必须转到其儿女名下,夫妇俩的共同积蓄也一概留给未成年的小女儿曾毓,以确保婚后曾毓的成长和教育不受任何情况的干扰,这笔钱由曾毓的长兄和姐姐代为保管。这就意味着,曾教授娶艳丽姐的时候无异于净身出户。 曾教授是个厚道人,他这一生除了爱上艳丽姐之外,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况且他那时一心想要实现对艳丽姐的承诺,给她名分,所以别的也一概不论了。他同意了那些要求,把名下财产悉数转移,然后边心安地牵着艳丽姐步入婚姻殿堂。艳丽姐虽觉得有些委屈,但能嫁给这个男人已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她也无暇顾及别的,更何况,她清楚曾教授正值事业的黄金阶段,即使散尽千金,只要人还在,何愁没有将来。 就这样,艳丽姐嫁给曾教授,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曾教授的大儿子和大女儿从此就当没了双亲,只与小妹曾毓保持联络。天长日久,曾教授在婚姻幸福之余越来越思念自己的骨肉,他只能通过曾毓得到另外两个儿女的消息,年岁愈长,愈觉得有遗憾,看着艳丽姐以副院长夫人的身份过得无比滋润,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始觉得愧对发妻和儿女。 艳丽姐喜欢手上抓着钱,这让她充满安全感,但她有理财的欲望,却缺乏理财的天分,十四年来,掌握在她手里的那部分钱不是炒股亏空,就是投入到无谓的投机行当中打了水漂,剩余的也仅能维持生活。曾教授未上缴的那部分收入,一部分通过曾毓的名义给了在外地成家立业的两个儿女,剩余的则以小女儿的名字投资不动产。艳丽姐虽有耳闻,闹过几场,但在学校里的正常授课收入、补贴等丈夫已一文不留地交给了她,她也不好太过分,伤了彼此的颜面。毕竟,这个男人,她是打算守着到老的。而且近几年来,曾教授身体状况不佳,她送汤递药,照顾得无所不至,这表现曾教授看在眼里,也不是不感动,私下也确实动了将部分房产过户到妻子名下的念头,可谁都没有想到变故来得这么突然,没有丝毫预警,也来不及做任何安排,他就倒在病床上人事不醒。 艳丽姐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她在这个世上摸爬滚打靠的是一张美丽的脸和动人的躯体,但是她已是半老徐娘,即使有男人觊觎她的风情,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如曾教授一般的好男人给她遮风避雨的人生。曾教授若是撒手西去,除了部分应到她手的抚恤金和少量现金股票,她将落得一无所有。而曾教授要是长睡不醒,她能做的也只有将剩余的年华守着这副逐渐衰竭的躯壳,等待遥不可及的奇迹,这个事实怎能不让她哀恸欲绝。 “他要是成了活死人,我后半生也没了指望。要是他那天一句话不留就没了,我更不用再活下去。医生说了,像他这种情况,醒过来基本上不可能,就算醒了,也是个傻子,你忍心看你妈伺候个傻子过下半辈子?”艳丽姐满面泪痕,但脑子还是清楚地。 旬旬提醒她:“妈,你没听见吗,那药是有副作用的!你不能拿叔叔的命来冒险!”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我男人,我会想他死?”艳丽姐再度哭出声来,“可我有什么办法,只有他醒过来,才能给我个说法,是谁没日没夜地照顾他,是我,还是他另外两个没心肝的儿女!再怎么说我也要试一试,你叔叔还不是朽了半截的糟老头子,真要有副作用,也轮不到他身上。再说,那副作用都是被医院夸大的,他们恨不得家属什么都担保,他们什么责任都不用付。” “问题是你签得了那个保证书吗?你既然知道他还有儿女,他们能让你铤而走险?妈,你听我一句,曾叔叔待我们不薄,我们好好照顾他,他会好过来的。”旬旬苦口婆心劝着,心中却别有一番悲戚,她自己都不信有奇迹,偏偏来骗她那自以为心思复杂的单细胞母亲。可她不能让母亲做傻事,那药真要出了什么事,光唾沫就能把艳丽姐淹死。 艳丽姐把脸一抬,“我是他的合法妻子,他们凭什么不让我签?就连学校领导来慰问,也是直接慰问我这个正主儿。我懂法,这是我的权利!他们也知道,所以都不敢说什么。” “他们?” “还不是曾毓的哥哥和姐姐。” “他们回来了?”旬旬一惊。 艳丽姐说:“这倒不是,昨晚曾毓她姑姑来了,曾家这边的事一直是她出面。医生说的治疗方案他们都知道,我和她讲道理,我是她哥哥明媒正娶的,又不是姘头。她也没话可说,最后松口了,她和曾毓他们几兄妹不会再指手画脚,我丈夫的病由我决定。” 旬旬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疑虑了一阵,渐渐明白过来,如果艳丽姐说的是真的,那只有一个可能。 她慢吞吞地问母亲:“他们是不是说,什么都由你说了算,但费用他们不管?” “不管就不管!等你叔叔醒了,好让他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白眼狼!” 艳丽姐说得义无反顾,旬旬听着却只觉手脚冰凉。她最初以为,曾毓的兄姐再恨父亲,毕竟血肉相承,如今看来,她还是太低估他们“理性”。现在的情况是,曾教授如果昏迷不醒,作为“合法妻子”的艳丽姐要领受最大的陪护责任。要是曾教授在自然条件下醒来,生活不能自理,那也是艳丽姐当初宁做小三也要嫁入曾家所应尝的苦果。如果艳丽姐冒险用特效药,是她自己力排众议做的决定,费用完全由她承担,曾教授若是好转,他毕竟是他们的父亲,这不失为一件幸事,即使父亲将所有剩余财产留给继母,他们也不在乎,因为曾教授的儿女都继承了父母的好头脑,学业优异,事业有成,失去一两套房子算不上什么,但倘若曾教授有个三长两短,艳丽姐就会人财两空,谁都知道她无视丈夫安危,蛇蝎心肠。 可笑艳丽姐自负精明,还为自己斗争的结果沾沾自喜,殊不知,她最大的智力优势感来自于与小贩讨价还价,又如何算计得过举家精英高知的曾家人。通观整件事,他们只胜不赔,艳丽姐全盘皆输。 “妈,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把你自己往绝路上逼!”旬旬抓住母亲的胳膊哀求道。 艳丽姐擦去最后一滴泪,她说:“旬旬,那你让妈怎么做?告诉妈,哪条不是绝路?” 旬旬悲哀地发现自己半句也答不上来,其实谁又比谁傻?艳丽姐赢了十四年的好光阴,除此之外,一开始她就丢了筹码。 “如果叔叔……” “我赌他醒过来!”艳丽姐喃喃地说:“他说过要照顾我下半辈子,等退了休,就天天陪我到广场上跳舞,所以,他要醒过来。” 第九章 借钱如脱衣 把艳丽姐劝回家之后,旬旬继续守在曾教授身边。看着继父逐渐消瘦凹陷的脸,旬旬很难不回想起那个脚步稳健,举止儒雅的他,不知那时的曾教授是否想过有朝一日人事不省,自己的身体会沦为身边至亲之间的一场博弈。 下午,有院里的学生前来探望曾教授,旬旬正忙着招呼他们,手机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接起,那端传来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的嗓音,竟然是池澄。 “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电话。”他的话里带着笑意,连寒暄都省了,熟络得不可思议。 旬旬问:“你哪来我的电话号码?” “你不给我,难道我就不会打听?” “向谁打听?” “你婆婆呀。”池澄说得理所当然,“我说有事想请教请教你,她二话不说就把电话给了我。” 旬旬几乎要晕过去,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 “我能不能请教一下你究竟有什么事要请教我?” “没什么,就想问问昨天你回家的时候比较晚,谢凭宁没有为难你吧。” 他说得貌似诚恳。旬旬走出病房,按捺着说:“别装得好像你不知道他昨晚没回来,如果我没猜错,邵佳荃昨晚也未必在你身边吧。” 池澄又笑,“你还是装糊涂的时候比较可爱。不过我起初真的不知道佳荃昨晚回来没有……拜你细心周到的好老公之赐,他给我们每人定了一间房。这样也挺好,总不能辜负了他一番美意,我想他也知道佳荃晚上睡熟了就喜欢贴在人耳边打呼噜。” 旬旬沉默,一阵尴尬。 “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只是聊天。我觉得我们有共同的遭遇,更容易有共同话题。”他半是戏谑地说道。“佳荃早上回来了,她告诉我昨晚到医院把伤口处理完毕已经太晚,正好医院距离你公婆家不远,谢凭宁就让她在你公婆家安顿了一夜。这方面佳荃和你不一样,她是个直性子,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说个谎都那么蹩脚,还刻意在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早餐,以往她可没有那么贴心。” “那你怎么回应?” 池澄说:“我当然是有点不高兴,毕竟我的未婚妻一夜未归。她感到愧疚,我岂不是更有福利,何乐而不为?” “无聊。”旬旬闷声道。 “你也可以享受这一福利,当然,前提是谢凭宁得配合。”池澄那边的背景声似乎有车里的轻音乐,这使得他的语调感觉更加悠哉。“我昨晚的建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他们做得越来越出格,未尝不是件好事,任他们去,收网的时候也更痛快些。 以你装糊涂的本领,这个应该不会太困难。” 旬旬不会告诉他,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整夜,她只说结论。 “我很怀疑。如果你真爱过一个人,即使再不堪,也不会把她摆在一个猎物的位置上,如此精心算计。” 池澄轻松地反驳她,“错!这恰恰证明你没有爱过。事实上,只有付出过感情的人才知道,往往因为你太在乎一个人,才更想把她加诸与你身上的不堪加倍返还给她。大家都那么忙,谁会把心思用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不闻不问才淡漠无情的表现。” 旬旬懒得去驳斥他的谬论。“我现在没有心思想这些!” “听你的语气心情好像很糟,你可以把我当做垃圾桶。”他慷慨地说道。 旬旬可不敢随意使用这个垃圾桶,她怕有一天这个垃圾桶不高兴了,会把她吐出来的东西全部重新塞回她嘴里。本想结束通话,忽的想起池澄貌似提起过他是学药剂的,犹豫了一会,向他问起了针对曾教授病情的那款特效药。 果不其然,池澄在回答问题之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来了个刨根问底,旬旬只得把曾教授的病情和摆在面前的选择简要地向他叙述了一番。 池澄也思忖了片刻,才答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个药。从药理学上说,你继父的主治医师已经阐述得相当清楚。对药物的耐受性确实因人而异,谁也不敢妄下定论。但是从一个朋友的角度,我只问你,假如你反对,令堂就会放弃这个治疗方案?” 旬旬也无暇顾及自己多了一个“朋友”,她必须承认对方一语道破了问题的关键。 “我想不会。”她老老实实地说道。 “那其实剩下的就是行动上是否支持的问题。说得更直白一些,也就是钱的问题。据我所知,那个药可不便宜,而且不在公费医疗和保险之列。”他见旬旬不语,随之暗示道:“如果你有困难……” 旬旬当然拒绝,她怎么可能要他的钱,虽然艳丽姐在离开之前已经明确提出需要女儿在经济上施以援手。曾教授所需的特效药中所包含的针剂,每针将近万元,配合其它的治疗手段,保守估计前期费用在二十万左右。这笔数额在一个以看病贵闻名的国度里虽不算惊人,可脱离了公费医疗的范畴,对于身无恒产、又无亲友支持的艳丽姐来说无异于天价。旬旬当时明确告诉母亲,自己手上能动用的最多也就八万多一点,希望她再慎重考虑考虑。但艳丽姐一意孤行,誓不动摇,当旬旬问到她自己能拿出多少时,却才发现理了十几年财的她积蓄比女儿更少。 借钱是旬旬心中的一个禁区,关系再密切的人牵涉到钱的关系都会变得微妙,更何况池澄这样身份特殊,看似年少轻狂,实则心思难料的人。 傍晚时分,旬旬仔细交待了护工,便离开了医院。婆婆打电话来让她在回家之前到自己住处拿些吃的回去,因此旬旬特意绕到公婆家去了一趟。 旬旬的婆婆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退休后闲来无事,便以专研厨艺打发时间。昨天她心血来潮做了些点心,便想让儿子媳妇尝尝。老人家心很细,知道旬旬不爱吃甜的,在给儿子准备的之外专门为媳妇做了偏咸的口味。旬旬诚挚地夸赞了老人的手艺,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出门前,还不忘提点一句:“这点心里我放了食用碱,吃碱性的食品容易生男孩。” 旬旬脚步一顿,不久之前,她还在一门心思地进行做母亲的准备,可现在,她已很难想象一个拥有她和谢凭宁共同血脉的孩子会是何种情形。 她站在门口,笑着对老人说道:“这个也要男方多吃才行。对了,妈,昨晚凭宁不是和小姨在家住?怎么不让他顺道把点心拿回去?” “昨天?”老人眼里立刻出现了掩饰不住的惊讶,脸上神情阴晴变换,“哦……凭宁……是啊,你要知道,人老了记性就差,难为你又跑一趟。” 旬旬浅笑点头,“哪的话,这阵因为我叔叔的事经常待在医院,难得来看您。” 婆婆抚着旬旬的手臂,“好孩子,你最近辛苦了。凭宁他工作忙,要不也能替你分担些。不过咱们做女人就是这样,男人在外面拼事业,我们就把家里打理好。你也要多体谅他,有事没事多陪陪他。” 旬旬无不应允。她走出婆家的楼栋,对着即将落山的夕阳深深吸口气。有句话说得很对:婆婆再好,那也是别人的妈妈。不管她往日多喜爱你,在夫妻间出现问题的时候,她永远会站在自己儿子的那边。 路上,艳丽姐的电话再度如影随形。她说,医生告诉她,对曾教授的治疗宜早不宜迟,如果决定采取第二种方案,就要尽快到医院签署家属同意书,治疗费用也要陆续到位。 旬旬问:“可是钱不够又能怎么办?” 艳丽姐停顿了数秒,抱怨道:“我早说过,让你平日里把钱抓紧一些,可你呢,什么都让谢凭宁说了算。结婚三年了,手头上才那点钱,怎么能说得过去。” 旬旬没有吭声,争吵无益。 “你明天先把那六万带过来,我自己还有一些,剩下的今后再想办法。”艳丽姐道。 “你有什么办法可想?”自己的母亲有多少能耐,旬旬再清楚不过。 “你和凭宁商量商量,他那里肯定能拿出钱来。” “他?” “不是他是谁?躺在医院的是他岳父,事关生死,他这个女婿能不管?” “我和他是夫妻,我能拿出的每一分钱都是夫妻共同财产,怎么能说他不管?” “八万块?我当初千辛万苦让你嫁给他就是为了这八万块?娘家事大过天,他娶了你,你的事就是他的事。” 池澄那句“合法卖身”毫无理由地从旬旬脑子里蹦了出来。 “我和他之间出了点问题。”旬旬低声道。 “什么?”艳丽姐显然没听明白。 “我发现他心里有别的人。” “他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被你抓到了?” “这倒没有,但我感觉得到。” 艳丽姐那边又是一阵悄然。旬旬把电脑从耳边拿开几厘米,果然,片刻之后,艳丽姐的话如狂风暴雨一般袭来。“什么感觉,你莫非像你那个死鬼老爸一样开了天眼?他又没被你捉奸在床,就算被你逮住了,也是你占理,那更应该他给钱,你不要猪油糊了心!我怎么教你的,男人要哄,要管……” “我随口说的,现在没事了。”旬旬说完挂了电话,哪怕可以想象艳丽姐在另一头跳脚的模样。她后悔了,这件事一开始就不该对她母亲提。 回到自己家,谢凭宁已经在书房。旬旬去看过那只猫,确定它没有遭到更多的惩罚,这才走到丈夫身边,把婆婆给的点心放在他的书桌上。 “妈说昨晚你回家住,都忘了给你这个。” 谢凭宁看了她一眼,打开点心盒子,笑道:“又不是小孩,谁还吃这些东西。” “佳荃的手没事吧?” 旬旬淡淡问道。 “哦,已经打过血清和疫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谢凭宁把手放在旬旬的手背上,“你眼圈怎么黑黑的,没睡好?你叔叔的病怎么样了?” 旬旬注视着两人交叠的手,心想,这难道又是池澄说的“内疚效应”? 她寻思了一阵,小声说道:“凭宁,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你……你手头上现在有没有多余的钱?” “你要多少?”谢凭宁诧异,这时婚后赵旬旬第一次向他要钱,以往他们在经济上划分得相当合理,他支付家用和婚前承诺每月给她的钱,她从未说过不够。 “你有多少?”旬旬低头问。 “出了什么事?” “我叔叔病需要二十万,我妈的钱加上我的也不够。” “二十万,怎么可能,你叔叔明明是享受全额公费医疗的!” 话已至此,旬旬唯有又将这事对丈夫详细说明一遍。 “这样绝对不行!”学医出身的谢凭宁理解这个并不困难。他压抑住自己先前的激动,心平气和地对妻子讲道理: “我们先不去讨论这个药的安全性,抛开这个不提,你妈做的也是个绝对不明智的决定。凭什么你们母女倾尽所有来支付医药费用,他自己的亲身儿女坐视不管,因为别人比你们更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妈妈没文化,你也糊涂!如果……” 他滔滔不绝地为她分析这件事的利弊和后果,这分析也是明智的、纯理性的,和曾教授那些高明的亲戚如出一辙。 旬旬怔怔听他说着,忽然打断:“凭宁,那套小房子不是刚收了一年的房租?能不能先把它给我……我是说挪给我,回头我把它补上。” 他们夫妇婚后一年投资了一个小户型房子,因为地段升值,如今租了出去,收益可观。 “看来我说的你根本就没有听明白!”谢凭宁长叹口气。 “那我说的你明白吗?” 那套房子当初付的是全款,买的时候价格并不高,谢凭宁支付了一半,另一半则是旬旬婚前的积蓄和嫁妆。 谢凭宁迟疑了一会,说道:“本来给你是没有问题的。 但前几天佳荃说她们公司有个很适合我们的理财项目,所以我把暂时用不上的钱交给了她。” 旬旬明白了,她听婆婆说过,邵佳荃在上海一个金融投资公司做顾问…… ——“我怎么觉得他一直都在侮辱你的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