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这哪里是水,这是冰!”奥罗兹库尔和科克泰大大咧咧地笑着,给他打气:“忍一忍,忍一忍吧!等会儿有东西给你暖身子!”莫蒙爷爷却一声不响。那彻骨的寒冷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为了尽量不引起注意,他将头缩着,一面光着脚在溜滑的水底石头上走,一面只顾祷告真主,但愿奥罗兹库尔不要叫他回去,不要撵他走,不要当着众人臭骂他,但愿能浇过他这个不幸的糊涂老头子……奥罗兹库尔也什么都没有说。他仿佛没有注意到莫蒙在陪小心,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然而心中却洋洋得意,觉得他终于把造反的老头子制服了。“这样就对了,”奥罗兹库尔阴险地暗笑着,“爬过来,跪在我的脚下了。可惜我的职权还不大,要不然,再神气的人我都能制得服服帖帖的!不管有多神气,我都能叫他们在地上爬。就给我一个集体农庄或者国营农场也好。我一定能管得好好的。现在的领导人对老百姓太纵容了。可是自己还要抱怨,说大家对主席不尊重啦,对场长不尊重啦。随便哪一个放羊的,都要跟领导人平起平坐。糊涂蛋,不配掌权!难道对待底下人能够这样吗?从前的时候,人头纷纷落地,可是没有人敢吱一声。那才象个样子!可是现在又怎样呢?连顶窝囊的人也顶撞起人来了。好吧,你就给我爬吧,爬吧,”奥罗兹库尔得意地担着,只是偶尔朝莫蒙望上一眼。莫蒙这时正冻得抽搐成一团,跟谢大赫玛特一起淌着冰冷的水将钢缆朝前拖,而且他觉得奥罗兹库尔好象饶过了他,正因此感到高兴呢。“你饶了我这个老头子吧,我不是有意的,”他在心里对奥罗兹库尔说。“昨天我实在出于无奈,才骑上马跑到学校去接外孙。他没爹没娘,不能不怜借他啊。今天他就没去上学。害起病来了。忘了吧,别计较吧。你跟我也不是外人。你以为,我不希望你和我女儿幸福吗?要是真主开思,要是我能听到我那女儿、也就是你妻子的新生婴儿的哭声,我就立地死去,也心甘情愿。我敢发誓,我一定会高兴得哭起来。但求你别欺侮我女儿,但求你对我别计较。要说干活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干下去。什么事我都做得好好的。你只要说一声就行……”奶奶站在河边,打手势,做样子,向老头子示意:“使劲干吧,老头子!你看,他饶了你了。你照我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孩子在睡觉。他只醒过一次,是一声枪响把他震醒的。随后又睡着了。昨天夜里又生病、又没有睡好,他太困乏了;今天他就睡得很香、很安稳。他在睡梦中都感觉到,这会儿不发冷也不发烧了,自由自在地舒展着身体,躺在被窝里有多么舒服。要不是奶奶和别盖伊姨妈的话,他恐怕还要睡很久的。她们尽量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拿碗盏时弄出了响声,于是孩子醒了过来。“你拿着这个大碗。再拿一个盘子,”奶奶在前面房里兴致勃勃地小声说。“我来拿桶和箩。唉呀,我的腰呀!真够呛。咱们干了多少事啊。可是,谢天谢地,我太高兴了。”“噢唷,这还用说,妈妈,我也太高兴了。昨天我简直不想活了。要不是古莉查玛,我早就寻死了。”“可不能这样想,”奶奶开导她说。“胡椒拿了没有?走吧。是老天爷将礼物送上门,让你们和好的。走吧,走吧。”临出门时,别盖伊姨妈在门口向奶奶问起孩子:“他还睡着吗?”“让他睡一会儿好啦,”奶奶回答说。“等肉烧好了,趁热给他端一碗肉汤来。”孩子再也睡不着了。外面有很多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别伊盖姨妈在笑,古莉查玛和奶奶也一齐跟着她笑。还有一些不熟悉的声音。“这大概是夜里来的人,”孩子心想。“就是说,他们还没走哩。”就是没有听到爷爷的声音,也没有看到爷爷。他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呢?孩子听着外面的声音,盼着爷爷回来。他很想跟爷爷讲讲昨天他看到的鹿。冬天很快就要到了。应当在林子里多给鹿留一些干草。好让它们吃。要把鹿养熟,让它们一点不怕人,还要让它们一直过河到这边来,到院子里来。来到这里,要给它们吃一些它们顶喜欢吃的东西。真想知道,它们顶喜欢吃什么呢?最好能把小鹿养熟,让它跟着他到处跑。那才有意思哩!也许,还要跟他一起去上学呢……孩子在盼爷爷,可是爷爷没有来。谢大赫玛特却忽然来了,不知因为什么他非常开心。快活极了。他摇摇晃晃,自己对自己笑着。他来到眼前,一股酒气冲人的鼻子。孩子很不喜欢这种又臭又辣的气味,闻到这种气味,就想起奥罗兹库尔的蛮横,想起爷爷和别盖伊姨妈的苦楚。但谢大赫玛特和奥罗兹库尔不同,他喝了酒,就变得和气、高兴起来,而且完全成了一个十分随和、傻里傻气的人,虽然他清醒时也算不上聪明。在这种时候,在他和莫蒙爷爷之间常常会有大致如下的一番对话:“谢大赫玛特,你傻笑什么?打架打够了吗?”“大爷,我太喜欢你了!说真话,大爷,我拿你当亲爹看。”“唉.你年纪轻轻的,真可错呀!别的小伙子都会开汽车,可是你连自己的舌头都摆弄不好。我要是在你这样年纪,至少也要坐坐拖拉机。”“大爷,部队首长对我说过,我在这方面不行。不过,大爷,我是步兵,没有步兵,到哪里都不行……”“还步兵哩!你是懒蛋,不是步兵。可是,你看你老婆……老天爷没长眼睛。有一百个象你这样的人,也抵不上一个古莉查玛。”“所以,大爷,我们就呆在这里好,因为在这里只有我一个,她也是一个。”“跟你没有什么好讲的!身子结实得象一头牛,可是,脑筋呢……”莫蒙爷爷失望地将手一摔。“哞哞哞……”谢大赫玛特学起牛叫,跟在老人家后面笑着。走了几步,又在院子当中站了下来,唱起他那支古里古怪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我骑红马下了红山,叫一声穿红衣老板:请你把门儿开开,快点儿把红酒拿来!我骑褐牛下了褐山,叫一声穿褐衣老板:请你把门儿开开,快点儿把褐酒拿来!……可以这样没完没了地唱下去,因为他下山可以骑骆驼、骑公鸡、骑老鼠、骑乌龟,可以骑一切能走动的东西。喝醉了的谢大赫玛特甚至比清醒时更叫孩子喜欢。所以,当一身酒气的谢大赫玛特来到时,孩子很亲热地对他笑了。“哈!”谢大赫玛特惊异地叫起来。“我听说你病了。可是你根本没病。你为什么不到院子里玩玩去?这样可不行……”他倒在孩子的被窝上,一阵酒气扑来,他的手上和衣服上还有一股新鲜的生肉气味。他缠着孩子,又远又吻。他腮上那又粗又硬的胡子扎得孩子的脸生疼。“好啦,够了,谢大赫玛特叔叔,”孩子央求说。“爷爷在哪里?你没看到他吗?”“你爷爷就在那里,真的,”谢大赫玛特的两手在空中划了一圈,叫人弄不清是什么意思。“是我们……我们把木头从水里抱出来。就唱了点酒暖暖身子。这会儿他正在烧肉呢,真的。你快起来。穿好衣服,咱们一块儿去。这怎么行!这可不对头。我们大家都在那里,你却一个人在这里。”“爷爷不叫我起来,”孩子说。“算了吧,你爷爷没这样说。咱们瞧瞧去。这种事儿可不是天天有的。今天是大开荤。碗也泡在油里,勺子也泡在油里,嘴也泡在油里!快起来!”他用酒后格外笨拙的手来给孩子穿衣服。“我自己穿,”孩子隐隐地感到一阵阵头晕,想不叫他穿。但是喝了酒的谢大赫玛特不听这一套。他认为这是在做好事,因为他觉得不该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今天又是这详的日子:碗也泡在油里,勺子也泡在油里,嘴也抱在油里……孩子摇摇晃晃地跟着谢大赫玛特走出屋子。这一天山里有风,多云。云块在天上迅速移动着。孩子走下台阶的工夫,天气就剧烈地变化了两次,从阳光耀眼的晴天,一直变成暗沉沉的明天。孩子因此感到头疼起来。一阵风吹来,将一股柴火的烟气吹到他脸上。熏得眼睛非常难受。“大概今天又洗衣服了,”孩子心想。因为往常在大洗衣服的日子总是在院子里生一堆火,支一口老大的黑锅烧水供三家人使用。这口锅一个人是拿不动的。别盖伊姨妈和古莉查玛两个人才能抬得动。孩子很喜欢大洗衣服的日子。第一,在露天里生火堆,就可以玩玩火,这在房子里是办不到的。第二,将洗好的衣服晾开来是非常有趣的。那一件件的衣服,挂在绳子上,有白的、蓝的、红的,点缀得院子里非常好看。孩子还喜欢悄悄地走到挂在绳子上的衣服跟前,拿脸去蹭蹭湿乎乎的衣服。这一次,院子里一件衣服也没有。可是,铁锅底下的火烧得正旺,热气从烧滚的铁锅里扑扑地直在外冒,铁锅里装满了大块大块的肉。肉已经煮熟了:肉香和烟火气直钻入的鼻子,引得人馋涎欲滴。别盖伊姨妈穿着红色的新连衫裙、新皮靴,裹着披到肩头的花头巾,正在火边弯着身子。用大汤勺在撇泡沫。莫蒙爷爷跪在她旁边,在拨弄锅底下的柴火。“瞧,你爷爷在那里,”谢大赫玛特对孩子说。“去吧。”他刚刚开始唱:我骑红马下了红山,叫一声穿红衣老板……只见手执斧头、挽着袖子、剃光了头的奥罗兹库尔从棚子里钻了出来。“你跑到哪里去啦?”他厉声喝问谢大赫玛特。“客人在这里劈柴,”他朝正在劈柴的司机指了指,“你倒唱起歌来了。”“来了,马上就好,”谢大赫玛特一面说着,一面朝司机走去。“给我吧,老弟,我自己来.”这时孩子来到跪在火边的爷爷跟前。他是从爷爷背后走过去的。“爷爷,”他叫道。爷爷没有听见。“爷爷,”孩子又叫了一声,捅了捅爷爷的肩膀。老人家回过头来,孩子简直认不得他了。爷爷也喝得醉醺醺的。孩子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看到爷爷喝过酒。要说有过这样的事,那也只是在伊塞克湖畔一些老人的丧宴上,在丧宴上,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在内,都是要喝酒的。但是象这样无缘无故地喝酒,爷爷还不曾有过。老人家向孩子投来一种疏远、奇怪而粗野的目光。他的睑热辣辣的、红红的,当他认出外孙时,他的脸更红了。满睑通红通红的,但马上又变得煞白煞白的。爷爷慌忙站了起来。“你怎么啦,嗯?”他将外孙搂到怀里,低声说。“你怎么啦,嗯?你怎么啦?”除了这句话,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好象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的慌张不安,引起了外孙的慌张不安。“你病了吗,爷爷?”孩子担心地问。“没有,没有。我没什么,”爷爷含含糊糊地说。“你去吧,去玩一会儿。我在这里烧火呢,真的……”他几乎是把外孙一把推开,好象他再也不管世上的一切,又转身去烧起火来。地跪在那里,头也不回,哪里也不去望,只因烧火。老人家没有看见,外孙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会儿,就朝着正在劈柴的谢大赫玛特走去。孩子不知道爷爷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会儿院子里是怎么回事。直到他走到棚子跟前,才注意到有一大堆鲜红鲜红的肉堆在一张兽皮上。那张兽皮毛朝下摊在地上,兽皮边上还流着一道道模糊的鲜血。远处,在扔脏东西的地方,狗一面呜噜呜噜地哼叫着,一面撕食扔掉的下水。在肉堆旁边,有一个大块头、黑脸膛的陌生人象块大石头一样蹲在那里。这就是科克泰。他和奥罗兹库尔手里都拿着刀在割肉。他们心安理得、不慌不忙地将分割开的带骨头的肉分几堆放在摊开的兽皮上。“美极啦!这气昧多好闻啊!”粗壮的黑脸汉子一面拿了一块肉闻着,一面瓮声瓮气地说。“拿去,拿去,放到你那一堆里吧,”奥罗兹库尔很大方地对他说。“这是天赐美味,迎接你的光临。这种事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得到的。”奥罗兹库尔说这话时不住地哼味哼味喘着粗气,他时常站起来,抚摩几下他那胀鼓鼓的肚子,他好象吃得太饱了,并且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他又是哼哧哼哧地喘粗气,又是仰头,都是为了缓气。因为得意和醉酒,他那象奶牛乳房一样的肉嘟嘟的脸变得油光油光的。当孩子看到棚子墙根下带角的鹿头时,不禁毛骨惊然,浑身冰凉。砍下来的鹿头就扔在土地上,地上是一片片黑糊糊的血迹。这鹿头很象被扔在路旁的一块带树枝的木头疙瘩。鹿头旁边还放着四条带蹄的腿,是从膝关节处所下来的。孩子胆战心惊地望着这一可怕的场面。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面前是长角鹿妈妈的头。他想跑开,但是两脚不听使唤。他站在那里,望着血肉模糊、已无生气的白色母鹿的头。就是它,昨天还是长角鹿妈妈,昨天还在对岸用和善而亲切的目光望他;就是它,昨天他还在心里跟它讲话,求它用角送一只带铃裆的神奇的摇篮来。这一切一下子就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堆肉、一张剥下来的皮、折断的腿和扔在一旁的头。他是要走开的。可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不懂,怎么会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的。那个正在割肉的粗壮的黑汉子用刀尖从肉堆里挑出一块鹿腰子,递给孩子。“拿去,孩子,到炭火上烤一烤,才香哩!”他说。孩子动也没动。“拿去吧!”奥罗兹库尔吩咐说。孩子木然地把手伸了过去,他还是站在那里,冰冷的手里握着还很热乎、很软和的长角鹿妈妈的腰子。这时候,奥罗兹库尔抓住鹿角,提起了白母鹿的头。“嘿,好沉啊!”他掂了掂鹿头说。“单是鹿角就够重的了。”他将鹿头侧着放在木墩上,抓起斧头就来劈鹿角。“这鹿角真不差!”他一边说,一边用斧头朝鹿角生根处咔嚓咔嚓地直劈。“咱们劈下来给你爷爷,”他朝孩子(目夹)(目夹)眼睛。“等他一死,咱们就把鹿角放到他坟上。让人去说咱们不孝敬他好啦。还要怎样孝敬?有了这样一对鹿角,哪怕今天就死,也不亏啦!”他哈哈大奖,一边拿斧头瞄着。鹿角纹丝不动。原来,要把鹿角劈下来,并不那么容易。喝醉了的奥罗兹库尔老是劈不准,越是劈不准,他越恼火。鹿头从木墩上落到地上。于是奥罗兹库尔就在地上劈起来。鹿头一再地蹦了开去,他就拿着斧头跟着劈去。孩子打着哆嗦,每劈一下,他都不由自主地朝后一遇,但是他又不能离开这里。就象做着一个噩梦,他被一种可怕的、不可理解的力量钉在了地上。他站在那里,感到十分惊愕:长角鹿妈妈那一动不动、毫无表情的眼睛竟一点也不理会斧头。眨都不眨一下,也不吓得眯起来。头早就在泥里、土里打了许多滚,可是眼睛还是清澈的,而且好象依然带着死时一声不响、呆然不动的惊愕神情望着世界。孩子真怕喝醉了的奥罗兹库尔劈到眼睛上。鹿头还是纹丝不动。奥罗兹库尔越来越恼火,越来越蛮,他再不管那一套,不管是斧背还是斧刃,举起斧头朝鹿头上乱砸。“你这样会把鹿角砸坏的。让我来!”谢大赫玛特走了过来。“滚吧!我自己来!砸不坏的!”奥罗兹库尔一面枪着斧头,一面声嘶力竭地喊。“好,那就随你的便吧,”谢大赫玛特吐了一口唾沫,朝自己家里走去。那个粗壮的黑汉子跟着他走去,那人用麻袋背着自己分到的肉。奥罗兹库尔酒后却特别固执,他继续在椰子外面劈长角鹿妈妈的头。看那架势,他好象是在报多年的冤仇。“你这混帐东西!”他口吐白沫,用靴子踢着鹿头,好象死鹿的头能够听见他说话似的。“哼,你休想捣蛋!”他抡起斧头,一斧又一斧地劈去。“要是制服不了你,我就改姓了。叫你试试看!试试看!”他猛力劈去。鹿头破裂了,碎骨片四面飞去。当斧头恰巧碰到眼睛时,孩子哇地叫了一声。破裂的眼珠里进出浓浓的黑汁。眼睛不亮了,没有了,眼窝空了……“再硬的头我也能砸个稀巴烂!再硬的角我也能劈断!”奥罗兹库尔对无辜的鹿头感到说不出的恼怒和仇恨,还在不住地吼叫着。终于,他把鹿的头顶骨和额头全劈开了。于是他扔下斧头,用脚将鹿头踩在地上,两只手抓住鹿角用野兽般的力气扭将起来。他拼命地撕扯,鹿角咔嚓咔嚓地响着,就象树根断裂时那样。这就是那一对角,孩子就是祈求长角鹿妈妈用这对角送一只神奇的摇篮给奥罗兹库尔和别盖伊姨妈的……孩子感到一阵恶心。他转过身,手里的鹿腰子掉到地上。他慢慢地走了开去。他真怕自己会跌倒,或者当着别人的面一下子呕吐起来。他的脸煞白煞白的,额头上冒着粘糊糊的冷汗,来到铁锅旁边。铁锅底下的火正熊熊燃烧着,一团团的热气从锅里直往外冒,可怜的莫蒙爷爷依然背对着大家坐在那里烧火。孩子没有去惊动爷爷。他想快一点到被窝里躺下来,连头蒙起来。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听。全忘掉……他迎面碰到了别盖伊姨妈。她打扮得很妖艳,但是,被奥罗兹库尔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还留在脸上。她高兴得有点儿反常,她那瘦瘦的身影今天来来回回地跑个不停,为“大开荤”忙活着。“你怎么啦?”她喊住了孩子。“我头疼,”孩子说。“哎呀,我的好孩子,你生起病来了。”她忽然动了感情说,并且拼命地吻起他来。她也喝得醉醺醺的,身上也发出叫人恶心的酒气。“这孩子头疼起来了,”她心疼地说。“我的好孩子!你大概想吃点东西吧?”“不,不想吃!我想睡觉。”“那好吧,咱们走,我带你去睡觉。你干吗一个人孤单单地去睡觉?大伙儿都要上我家里热闹去。也有客人,也有咱们自己家里人。肉也烧好啦。”她便拉着他朝她家里走去。当他们两个人从铁锅旁边走过时,浑身是汗、脸红得象红肿的乳房一样的奥罗兹库尔从棚子后面走了过来。他得意洋洋地把他劈下来的鹿角摔到莫蒙爷爷跟前。老人家欠起身来。奥罗兹库尔没有望他,提起一桶水,朝自己直倒过来,一边喝,一边冲洗身子。“你现在可以死了,”他停住喝水,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去喝水。孩子听到爷爷轻声说:“谢谢你了,孩子,谢谢你。现在死也不可怕了。当然啦,这是看得起我,孝敬我,所以……”“我要回家去,”孩子觉得浑身无力。别盖伊姨妈不依他。“你一个人去躺着,多没意思。”她差不多硬把他拖到她家里。让他睡到角落里一张床上。在奥罗兹库尔家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开席了。(火敦)的,炒的,样样齐全。所有这一切,都是奶奶和古莉查玛忙活着做的。别盖伊姨妈就在家里和院子里肉锅之间奔跑着。奥罗兹库尔和粗壮的黑汉子科克泰靠在大花被上,腋下垫着枕头,品着茶,专等着大开荤。他们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拿起了派头,觉得自己成了王公。谢大赫玛特不时地给他们斟茶。孩子一声不响地躺在角落里,又拘束,又紧张。他又发冷了。他想爬起来走掉,但他怕自己一下床,就会呕吐起来。所以,他为了不叫哽在喉咙里的一团东西冲出来,憋得抽搐着。他一动都不敢动。一会儿,女人们把谢大赫玛特叫出去。接着,他就用一只老大的搪瓷碗端着尖尖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鹿肉进了门。他好不容易把这碗肉端了进来,放到奥罗兹库尔和科克泰面前。女人们随后又送来各种各样吃的。大家开始就座,刀叉和碟子也都摆好了。这时谢大赫玛特挨次给大家斟酒。“今天我来当伏特加总指挥,”他指着角落里的几瓶酒,哈哈大笑。最后来的是莫蒙爷爷。今天老头子的样子非常奇怪,而且显得比往常更为可怜。他想随便凑到边上坐坐,但是粗壮的黑汉子科克泰很慷慨地请他跟自己坐在一起。“到这边坐,老人家。”“谢谢。我们是家里人,随便坐坐好啦,”莫蒙想推却。“但您总是最年长的,”科克泰一面这样说,一面拉他坐在自己和谢大赫玛特中间。“咱们干一杯,老人家,恭喜您这一次马到成功。该是您来开酒。”莫蒙爷爷迟疑地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愿这一家过得和睦,”他好不容易说出这话。“孩子们。谁家过得和睦,谁家就幸福。”“这话对,这话对!”大家一面附和,一面端起酒杯唱起来。“您怎么啦?不行,这可不行!您祝女婿和女儿幸福,自己却不喝酒,”科克泰责备发窘的莫蒙爷爷说。“好吧,既然是为了幸福,我有什么好说的,”老人家连忙说。使大家惊异的是,他将几乎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一阵头晕,头晃了几晃。“这才象话!”“我们这老头子跟人家老头子不同!”“我们的老头子是好样的!”大家都在笑,大家都很满意,大家都在夸老头子。屋子里又热又闷。孩子躺在那里非常难受,他一直感到恶心。他合上眼睛躺着,听到喝得醉醺醺的一桌人在狠吞虎咽地吃长角鹿妈妈的肉,在吧嗒嘴,在咀嚼,在哼哧哼哧地倒气,还把好吃的肉块让来让去,还听到碰杯的声音、将啃光的骨头放到碗里的声音。“真嫩,什么肉都比不上这种肉!”科克泰一面咂嘴,一面称赞说。“住在山里不吃这种肉,我们可不是那样的傻瓜,”奥罗兹库尔说。“这话不错,我们住在山里是干什么的?”谢大赫玛特附和说。大家都在夸长角鹿妈妈的肉好吃:奶奶也在夸,别盖伊姨妈也在夸,古莉查玛在夸,连爷爷也在夸。他们也用碟子给孩子端了肉和别的吃食来,但是他不肯吃。他们看到他不舒服,也就随他了。孩子躺在床上,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他觉得这样就可以不吐出来。但是,最使他难受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本事,拿这些打死长角鹿妈妈的人毫无办法。他出于孩子的义愤,出于绝望,在想着各种各样的报仇办法。他在想,怎样才能惩治他们,让他们懂得他们是犯了不得了的大罪。但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在心中暗暗地召唤库鲁别克前来相助。是的,只有叫那个穿水兵制服、在那个暴风雪的夜里跟许多年轻司机一起来运干草的小伙子来。这是孩子所认识的人当中唯一能制服奥罗兹库尔的人,只有他能当面给奥罗兹库尔一点颜色看看。……听到孩子的召唤,库鲁别克开着卡车飞驰而来,他横挎冲锋枪跳出驾驶室:“他们在哪里?”“他们就在那里!”两人一起朝奥罗兹库尔家里跑来,一脚踢开房门。“不许动!把手举起来!”库鲁别克在门口端着冲锋枪厉声喝道。大家都慌了神。全吓呆了,都坐在原地动不得。鹿肉在他们的喉咙眼里卡住了。他们这些酒足饭饱的人,一个个脸上油光光的,嘴上油光光的,油光光的手里还拿着骨头,全都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你给我站起来,坏蛋!”库鲁别克拿冲锋枪抵住奥罗兹库尔的额头,奥罗兹库尔浑身打哆嗦,趴到库鲁别克的脚下,结结巴巴地说:“饶……饶命,别打……有死我……我!”但是库鲁别克不理他这一套。“出去,坏蛋!你完蛋啦!”他朝奥罗兹库尔肉嘟嘟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奥罗兹库尔只得站起来,走出门去。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全都一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站到墙根前!”库鲁别克朝奥罗兹库尔喝道。“因为你打死了长角鹿妈妈,因为你劈掉了它挂摇篮的角,判你死罪!”奥罗兹库尔趴到地上。一面爬,一面呼哭、哀叫:“别打死我吧,我连孩子都没有呢。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啊。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他那种蛮横、霸道的样子完全不见了!简直成了一个胆小如鼠、低声下气的可怜虫。这样的家伙真不值得一枪。“好吧,咱们就不打死他,”孩子对库鲁别克说。“可是,要叫这个人离开这里,永远不准回来。地呆在这里没有好处。让他走吧。”奥罗兹库尔站了起来,提了提裤子,连头也不敢回,就慌慌张张地连忙逃跑,跑得脸上的肥肉直哆嗦,连裤子都要掉了。但是库鲁别克喊住了他:“站住!我们要最后告诉你几句话。你永远不会有孩子的。你是个又歹毒又下流的人。这里谁也不喜欢你。森林不喜欢你,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棵草都不喜欢你。你是法西斯!你滚吧,永远别回来。快点儿滚!”奥罗兹库尔头也不回地跑了。“嗖嗖……嗖嗖!”库鲁别克在他后面哈哈大笑,为了吓唬他,还举枪向空中打了两梭子。孩子心满意足,高兴极了。等到奥罗兹库尔跑得没了影子,库鲁别克就对满脸羞臊地站在门口的所有其他人说:“你们怎么跟这种人搞在一起?不觉得害臊吗?”孩子觉得非常痛快。做坏事的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且他是那样相信自己的幻想,简直忘记了他这会儿在哪里,忘记了这会儿奥罗兹库尔家里正为什么在狂饮。……一阵哄堂大笑,把他从美满的境界中拖了回来。他睁开眼睛,仔细听起来。莫蒙爷爷不在屋里。他大概到外面去了。女人们在收拾碗碟,准备端茶了。谢大赫玛特正在大声地讲着一件什么事情。坐在桌旁的人一面听,一面笑着。“后来怎样?”“快往下讲!”“慢点儿,听我说,你讲,你要重讲一遍,”奥罗兹库尔一面笑得要死,一面要求说。“你是怎样对他说的?怎样吓唬他的?哎呀呀,真笑死人!”“是这样的。”谢大赫玛特又乐滋滋地讲起他已经讲过一遍的事情。“我们当时骑着马朝鹿走去,鹿就站在树林边上,三头鹿都在那里。我们刚刚把马挂到树上,老头子就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说:‘咱们不能开枪打鹿啊。咱们都是布古人,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啊!’他望着我,那样子就象个小孩子。还拿眼睛恳求我。我简直要笑死了。可是,我没有笑。相反,我倒板起睑来,说:‘你怎么,想坐牢是不是?’他说:‘我不想。’我说:‘这都是财主老爷们编造的神话,那是财主老爷们在他们掌权的黑暗时代,编出来吓唬穷苦老百姓的,你知道不知道?’他听了,张大了嘴巴,说:‘你说什么?’我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快别说这种鬼话了,要不然,我可不管你年纪这么大,我要写状子告你去。’”“哈哈哈……”在座的人一齐大笑起来。奥罗兹库尔的笑声比谁都响。他笑得非常开心。“这样,后来我们就悄悄走了过去。要是别的野物,早就跑得不见影子了,可是这些呆头呆脑的鹿却不跑,好象不怕我们。我心想,这样才好呢,”喝得醉醺醺的谢大赫玛特连讲带吹。“我拿着枪走在前面。老头子跟在后面。这时,我忽然犹豫起来。我这一辈子连只麻雀都没打过呀。现在打鹿能行吗?我要是打不中,鹿朝森林里一跑,找都找不到。再也别想看到鹿的影子。鹿就会翻山跑掉。放掉这样的野味,谁又不觉得可惜呢?我们这老头子就是个好猎手,当年连熊都打过的。我就对他说:“把枪给你,老头子,你来打。’可是他怎么都不肯!他说:‘你自己打吧。’我就对他说:‘我喝醉了嘛。’我一面说,一面就摇晃起来,好象站都站不住了。他是看到咱们把木头从河里抱出来以后,一起喝过一瓶酒的。所以我就装做喝醉了。”“哈哈哈……”“我说:‘我要是打不中,鹿就会跑掉,不会再回来了。咱们是不能空手回去的。这你是知道的。要不然,你就瞧着好啦。派咱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他一声不响。也不接枪。我就说:‘好,随你便吧。’我把枪一丢,做出要走的样子。他跟在我后面。我说:‘我倒没什么,奥罗兹库尔要是撵我走,我就到农场干去。你这么大年纪到哪里去?’他还是一声不响。于是我就故意轻轻地唱了起来:我骑红马下了红山,叫一声穿红衣老板:请你把门儿开开……”“哈哈哈……”“他相信我当真喝醉了。就走去拿枪。我也走了回去。在我们说话的工夫,三头鹿走远了一点儿。我说:‘好啦,你看吧,鹿要是走掉了,就别想找到了。趁鹿还没有受惊,开枪吧。’老头子拿起了枪。我们就悄悄追上去。他象痴了一样,一股劲儿地嘟哝着:‘原谅我吧,长角鹿妈妈,原谅我吧……’我就对他说。‘你当心,如果打不中,你就跟鹿一起跑远些吧,最好就别回去了。’”“哈哈哈……”孩子闻着恶臭的酒气,听着大声的狂等,感到越来越热,越来越闷。头又涨又跳,非常疼痛,简直象要炸开似的。他觉得好象有人在用脚踢他的头,用斧头劈他的头。他觉得好象有人拿斧头对准他的眼睛,于是他把头晃来品去,拼命躲避。他正烧得浑身无力,忽然又掉进冰冷冰冷的河里。他变发了一条鱼。尾巴、身子、翅膀——都是鱼的,只有头还是自己的,而且还在疼。他在宁静、昏暗、冰冷的水底游了起来,并且在想,现在他要永远做一条鱼,再也不回山里来了。“我不回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做鱼好,还是做鱼好……”谁也没有注意,孩子从床上爬下来,走出了屋子。他刚刚转过屋角,就呕吐起来。他扶住墙,呻吟着,哭着,并且含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嘟哝说:“我还是变成鱼好。我要游走,离开这里。我还是变成鱼好。”在奥罗兹库尔家里,醉汉们在狂笑,在叫闹。孩子听到这种疯狂的笑声,就如雷轰顶,觉得非常痛苦和难过。他觉得,他身上难受,就是因为听到了这种奇怪而可怕的笑声。他歇了一会儿,就迈步朝外走。院子里空荡荡的。在已经熄了火的肉锅旁边,孩子撞在醉得象死人一样的莫蒙爷爷身上。爷爷躺在灰土里,眼长角鹿妈妈被劈下来的角在一起。狗在啃着鹿头的碎块。再就没有别的人了。孩子弯下身,摇了摇爷爷的肩膀。“爷爷,咱们回家去,”他说。“回家去吧。”老人家没有回答,他什么都听不见,他连头也抬不起来。而且,他又能回答什么,说什么呢?“快起来吧,爷爷,咱们回家去,”孩子说。谁知他那孩子的头脑是否懂得,莫蒙爷爷躺在这里,是在为自己那长角鹿妈妈的故事的幻灭而痛心;是否懂得,是爷爷违心地背弃了自己要他终生信奉的东西,背弃了祖先的遗训,背弃了良心和自己珍贵的信念,而于这种事是为了自己苦命的女儿,也是为了他这个外孙……现在,老人家因为痛苦难支,羞愧得天地自容,才象死人一样脸朝下躺在这里,不答应孩子的呼唤。孩子在爷爷身边蹲了下来,想把爷爷弄醒。“爷爷,抬起头来呀,”他唤道。孩子脸色煞白,动作软弱无力,手和嘴唇都在打哆嗦。“爷爷,是我呀。你听见没有?”他说。“我好难受啊,”他哭了起来。“我头疼,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