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真不想听了!”福斯迪克太太说,捂住了两只耳朵。 可是她捂不住一双眼睛。 “不给我们上点儿布了吗?孩子他妈,”斯坦·帕克问。 艾米·帕克拿来一块葡萄干布丁。她自己喜欢这玩意儿。塞尔玛默默地吃着。 傍晚,当亲切的气氛又重新笼罩这间小屋,肚子已经咕咕作响,一股烟草的气味四处飘荡,斯坦·帕克说:“我想明天早晨去做礼拜。” “好嘛!”妻子回答道。“塞尔玛也去。我在家给你们做饭,等你们回来时,吃着可口、热乎。” “我想去做的是早礼拜,是圣餐礼,”老头说。 “哦,是这样,”艾米·帕克说。“你已经好久没去了。我不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我从来不喜欢圣餐礼。又没有唱圣歌的。” “不爱去就用不着去嘛,”老头说。“愿意去也只是为了求得良心的安宁。” “我跟你一起去,亲爱的爸爸,”塞尔玛说。她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庄重的、甜甜的微笑。 他更希望她别去。 “我开车送你去。” “用不着,”老头说。 他不想坐她那辆车去。 “我那辆旧车也没毛病,”他说。“蛮好的。” 他们会挺直腰板坐上那辆车去的。 艾米·帕克没有吱声。 这一点,我也弄不明白,她心里说。有时候,对跟上帝保持某种关系的人的怀疑会袭上她的心头。当然,她自己做祈祷,而且要继续做下去。可是她对于那些祈祷的话并不像对于她那双手--她正躲在手的后面呼吸--以及她在黑暗中看见的许多熟悉的东西认识得更清楚。只有当她怀疑甚至像丈夫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因得到上帝的恩典也会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时,她才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这种早礼拜太冷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干巴巴地坐在那儿,就好像脚都冻掉了。我奇怪他们怎么不等天气暖和了再举行这种仪式。我敢肯定,谁也不会因此而遭到更大的不幸。罪过和大多数东西一样,也能保存得住的。 不过第二天早晨,等斯坦去给那头长了一双挺丑的角的母牛挤奶时,她去洗脸了。她在屋子里颤抖着。除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能干什么呢?她只得抖抖索索地爬起来,扣上衣服上的钮扣,然后准备出发。塞尔玛戴着手套,衣着华贵,态度谦卑。斯坦从鼻子到嘴巴线条显得十分柔和。在这个寒冷的、静悄悄的礼拜天,大家都比平常更安静。尽管艾米·帕克好像听得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我能修炼得更好一点吗?她经常站在教堂前面充满期望地问自己,而且不无羞惭地承认,自己居然像年轻姑娘一样,盼望出现奇迹。 “你也去吗,艾米?”斯坦问道。 “是呀!”她说,因为丈夫明知故问很不高兴。她已经戴上帽子了。“你们都去了,我待在家干什么?你从没听见汽车从院子里开出去过?你总在汽车里面呆着嘛!” 她被斯坦的蠢笨气得满脸通红。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计算着身上带的钱。 这天早晨,黑黝黝的泥土上覆盖着一层寒霜。 人们会把我捧到天上呢?还是会把我踩到脚底?福斯迪克太太坐进父亲那辆旧车时问自己。她的一双眼睛泪汪汪的。 老头很严肃地开着汽车,带着她们在银白色的树木间穿行,驶向教堂尖塔上那口敲响了的钟。杜瑞尔盖的教堂正是先前那座整齐端正的教堂。在这座教堂里,人的灵魂已经睡了,鸟已经死了。罪恶也已经在圣水洒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们大声哭叫的时候,逃遁而去了--总是这样。教堂在酸模草和蓟草中屹立着。有的墓碑已经碎裂了。可是那些结实的新墓碑--那是用黑色的花岗岩或者做盥洗盆用的大理石做成的-一更衬托出它们那种可怕的无用。当帕克先生的汽车到来的时候,别人正往教堂里走。老太太和浑身冻得冰冷的姑娘们,穿着黑色或灰色的衣服。比较体面的男人们,衬着硬领,领边靠近脖子的地方微微泛黄。还有一条黄狗,眼下不知道谁是它的主人。它站在那儿,肋骨看得清清楚楚,湿乎乎的鼻子伸向周围一片阴冷之中。 塞尔玛·福斯迪克除了理论上还算帕克家的一名成员之外,已经不再是帕克家的人了。此刻,她咬紧牙关,准备忍受痛苦。她欣赏宗教活动中富丽堂皇的紫色。然后,她的灵魂也像紫色一样,做出某种回答,或者和那些可尊敬的牧师们探讨个人的信仰。有时候,她似乎升得很高,可又无法在那高处停留。因为除了上帝,谁也不能给她以支持。而她,在与上帝建立起这样一种亲密关系之前,就畏缩不前了。 “那是韦斯特莱克太太,”艾米·帕克说。“她刚取出个瘤子。” 人们都瞧着帕克老两口的女儿,瞧着她身上的衣裳。老年人想起她拖鼻涕时那副模样。不过他们都装着并不记得这些。年轻姑娘们因为难以置信而圆睁双眼。 他们就这样心神恍惚地走进教堂。这个盒子似的厅堂里还没有坐满人。洪亮的钟声仍然回荡着。没有几个人勇敢到带头开始这场仪式的地步。那几位勇敢分子也还没能唤起心头的英武之气。他们打开祈祷书,读那些和这个场合全无关系的话语,似乎这样做就可以找到与眼下相通的条条线索。看起来在这座散发着冷木头气味的小教堂里,谁都呆头呆脑。一张张踌躇的脸都渴望上帝降福。与此同时,手脚的冻疮却在啜泣。 教区牧师走进来,砰地一声关上祈祷室的门。大家都极其笨拙地站起来,几乎忘了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因为他是个自信心十足的人,穿着结实的靴子,福斯迪克太太便怀疑,他也许不会对她的富有表示足够的尊重,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懊悔。牧师也帮不了什么大忙。他已经把那张笃信神明的脸擦洗得一干二净,直到任何可以使某位个人得到安慰的怀旧之情都消失殆尽。看起来他相当壮实。不管怎么说,几年之内,他与自己已经无关紧要的迹象搏斗时,那身肌肉还不至于让他生出疑虑。这位拉奥孔身上的毛孔总在出汗。有时候亮晶晶的,有时候只是流汗罢了。 福斯迪克太太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信仰的苍白与萧瑟又笼罩了她。这么说,我并不相信这一切,她心里想。她真想以一种令人羞愧的速度,抛弃贵重的裘皮大衣,逃遁而去。母亲没有意识到她这种情感的变化。她正极不自然地捧着一本祈祷书,用老年人的动作翻着书页。谁也没有留意这位福斯迪克太太。这是这场仪式中奇怪、可怕,甚至带有悲剧色彩的一部分。因此,在缺乏做祈祷的心情的时候--这种情况的确时有发生--她就怀着对上帝的冲动,紧紧抓住自己的企望,就好像它们会打碎似的,强迫自己在那些为纪念死人而镌刻的墓碑和扁额中漫游,除了想到自己不生育之外,还由于看到周围这些丑陋的东西而使自己也变得悲悲戚戚。 仪式在一片清冷中开始,渐渐变得热乎起来。调子越来越高昂的大理石般的词句与教徒们的热情以及呼吸撞击着--他们跪在那儿,或者把屁股靠在长椅上,做出跪的样子。人们身上的血液开始流动,那些大理石般的词句开始变得有血有肉。于是艾米·帕克受到感染,似乎虔诚了一些。她似乎感觉到了那些话语的存在。听见它们在怎样咝咝作响。她边打瞌睡边听那些话。那咝咝声是在亲吻吧。话确实是可以亲吻的。恰在此时,几个哈欠和一种亵读神明的想头使她慌乱起来。她张望着,想弄。清楚是不是有人从他们认识的这位老太太身上看出些什么问题。其实他们没有。 每个人都沉湎于自己的奥秘之中。他们低着头都做着祈祷的样子暂时压制了他们的个性。甚至当孩子们跪在那儿,在自己身上东搔搔西掐掐的时候,他们也都面无血色,脖子细长,简直认不出来了。 艾米·帕克,这位身穿黑衣的老太太,或者实在说,还算不上多么老,她的皮肤有时候还显得活力尚存。她听着这位壮实的牧师怀着那样一种力量讲出来的话。这些话自然是针对别人而言的。因此,就是最糟糕的部分,她也还是可以忍受着听下去。它们落在她低垂着的头上,并没有穿透她那顶帽子黑色的“屏障”,因此,她终究还能从这笨拙的姿势中站起来--她的腿让她阵阵发痛--而且满怀挚爱和热情宣布她的信仰。这种信仰以一种记熟了的话语的形式,通过她那湿润润的唇涌流而出。她在身前挂着一双手,还有两只手腕。透过上衣,还搓着她那两条颇能领会周围一切的胳膊,使它们再“活”过来。 艾米·帕克心里说,我看我永远不会喜欢这种仪式。可是仪式就在她眼前曲曲折折地进行,甚至在更为幽暗的神秘之中依然闪闪发光。那个男人的声音回荡着,她倾听着,本来可以将她那双温暖的手放在腿上,止住她的疼痛。 难道我错了吗?她问自己。她斜眇了丈夫一眼。眼下他已经把她忘到了脑后。他垂着细长的脖颈,看起来相当瘦弱、可怜巴巴。 老太太很想欣赏欣赏从耶稣圣像玻璃边儿射到地板上的殷红的光。那细碎的光洒在地板上、尘土里,深红深红。当她轻轻摇晃着脑袋--这已经成了习惯--倾听这场仪式雄浑有力的布道声时,颗颗宝石在她的眼里闪闪发光。她完全可能笃信某个适合自己需要的宗教,并且达到很高的水准,可是丈夫不允许。此刻,与他比肩而立,她心里纳闷,对于斯坦,到底什么是上帝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为上帝,斯坦不让我知道。她喜欢责怪别人,替自己开脱,而且几乎总能奏效。现在她嘟嘟哝哝、含糊不清地说着一些话。是他把我弄成这副样子的,她说,然后就想一些生活琐事,让自己轻松一下。她想起今天要用瓶装的菜和板油做布丁。这还是今年头一回做呢! 不过,这天早晨,斯坦·帕克从钻进汽车就没有想起过老伴。站在教堂里,他脑子里越发空空荡荡。这可能是失败之后的心理状态,要嘛就是虔诚所致。我不能祈祷,他心里说,也不去试试。因为他知道,这是毫无用处的。因此,就那样站着,或者跪着,做了自己躯体的囚徒。 教区牧师已经开始强行把信仰灌输进他的教徒们的灵魂。如果需要,他简直可以用一柄榔头给你钉进去。“聆听给你以慰藉的训示……”他那谦卑而又刺耳的年轻人的声音在回荡。“聆听圣保罗的教诲……还要聆听圣约翰的教诲……如果有谁犯罪……。 啊,倘若果真如此就好了,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想,这倒不是故意亵读神明,可是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边想边颤抖着往裘皮大衣里缩了缩。一股穿堂风在吹,因为他们没有关门。只有她会感冒。她一边打颤一边试图相信这没什么关系。哦,“信仰”,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字眼。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没有信仰,而是信仰也有神灵启示的不同深度。这样想着,她便向四周张望,看哪张脸会被内在的信仰所拯救。那位曾经长过瘤子的老太太,那个头发一缕缕地粘在脑门上的男人--他曾经学过宗教仪式的训练课程。还有几个长得很丑的人。他们由于一阵冲动刚从床上爬起来,或者是让一个弹簧弹起来的。你也必须安一套为宗教献身的必要的机械装置,才能把你弹射到天堂里去。 可是我确实相信,我相信,我相信,塞尔玛·福斯迪克祈求着。 那位上帝派来的牧师用手指尖捏起一块面包,一张嘴似乎是摸摸索索地尝着酒,而且他在面包与酒的面前,也竭力显示出自己的超脱。可是要把这个动作做得庄严、崇高就太困难了。他那让人讨厌的腮帮子继续大声嚼着。一块面粘在了牙龈上面。 人们开始走过去,在圣餐的栏杆旁边跪下。他们的躯体令人敬畏,一双双鞋底暴露在教堂的中殿,加倍显示出他们的苦修。 这是这场仪式最糟糕的部分,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想,我真有点儿害怕。 她收起她那条价钱很贵的手帕。这条手帕香味扑鼻,被她团成了软绵绵、潮乎乎的一个球。她也走了过去,很为她的父母亲担心。此刻,在她的眼里,他们都成了病人。 人们都走过去,跪了下来。不知是谁,骨头吱吱嘎嘎地响着。 期待确实是可怕的。有的人一般来说也就算是上了些年纪,而如今却已经跨越老年而接近死亡。他们那副死板的面孔全无喜怒哀乐。在他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的时候,显得相当完美。其他人却是饥饿的样子,肚子咕咕叫着,不只是因为这天早晨没有吃东西,而且因为他们一生都处于饥饿状态。因此,轮到他们吃圣餐的时候,那么贪婪,那么鬼鬼祟祟,即使旁边没人也是那副模样。然后,从掌心舔掉面包渣儿。他们的生活似乎就从这掌心上展开。这一双双手的胆大妄为,确实让人不寒而栗。 尽管那双结实的靴子十分沉重,而且竭力把他固定在地毯上,年轻牧师还是终于在台阶上向上挪动了脚步。在艰难的行进过程中,他变得更加高大。他的身高增加着,又被及时遏止了。当他沿着那条绳子走的时候,一缕从极其漂亮的玻璃上射下来的紫色的光,穿透了他那似乎是大理石做成的袍子。耸立在身体之首的头颅,充满了他那洪亮的声音。这头颅终于因其取得成就而显得楚楚动人。相当大的面包块由于它们的体积而愈显真实。 就这样,人们挨个儿吃了圣餐。有的人觉得蒙上帝的恩泽,罪恶已经从他们身上洗净。另外一些人则因为那罪过根深蒂固,只是更看清了自己这些罪恶。 要想得到宽恕,就得像我的父母一样非常单纯、非常善良,吃圣餐的时候塞尔玛·福斯迪克这样想。她接受圣餐的动作极轻。”别人看起来,就好像她这个动作并没有发生。当然,她早就学会了干什么事情都要十分谨慎。不过我的父亲和母亲……她心里想。他们正跪在她的身边。他们的存在比那圣餐给她的安慰更大。在这早晨阳光的映照下,他们的生命明晰而美丽。塞尔玛·福斯迪克跪在那儿,她崇尚清白无辜,这便是对罪恶唯一的偿还。因为就好像再也不能恢复塞尔玛·帕克那女儿身一样,她也不能恢复这一切。罪恶便不得不留在她的身上。 想到这儿,她准备用手帕擦擦嘴角。可是因为她吃不准这样做是否得体,便咳嗽起来。再说,她的手帕还扔在长椅上。那是一种声音很响的干咳,或许她的老毛病又要发作了。 斯坦·帕克眼下像他的女儿所希望的那样单纯、素朴。他拿着面包吃着,一双手很结实。如果知道怎样祈祷,他会祈祷的。可是他的喉咙发干。他的一切举止都准确无误,只是嗓子干。 我干嘛要来这儿……主?他问自己。 他最后说出来的那个字眼,没能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尽管他能够感觉到它,也知道它。他闭上眼睛,也许是为了掩饰心头的空虚,也许是为了避开一缕太强的阳光。但是无论哪种情形,眼皮都不会给他以保护。跪在那儿,他似乎一切都披露在外。 那缕阳光在地毯的尘土上面闪耀,地毯的图案已经磨得看不清楚了。疲倦几乎也是一种幸福。花瓶里的花儿插得那样密实,正是因为它们静止不动,自然法则使它们不会四散而开。 当牧师把酒杯端到每个人面前时,祝福的话像珍贵的鲜血汩汩流出。现在,他们之间除了他那双关节粗大的手腕,什么都不存在了。那杯酒和祝福的话十分仁慈地溶为一体。因此,那些特别爱感恩戴德,也特别自惭形秽的人们,让酒从他们的嗓子眼里热乎乎地灌了下去。 轮到艾米·帕克接受主的宽恕了。她接过酒杯,高高举起,倾斜到几乎要洒出来的地步。因此,她能感觉到嘴唇上那无限小的酒的微粒。她不敢再多沾酒,就是眼前血液与毒药一般的对往事的回忆已经开始像电流一样,从她的脖颈流了下去。那位王后跌在舞台上死掉以前,也是这样举起一个杯子--那是个木头杯,或者听声音像是木头的。他们毒死了那位王后。她也曾有自己的良心,并且在一段时间内起过作用。酒起作用了。我已经恨过了,老太太说。现在我是爱还是恨?在那顶最好的丝绒帽子下面,她脑子里糊里糊涂。我恨的是酒。她心里想,哦,是斯坦怀着爱或者恨看我,斯坦。不过,现在他当然不能。然后,她意识到,最终问题出在她与上帝之间,她很可能永远也不能打开丈夫的心灵,向里面瞥上一眼--他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关闭着自己的心灵。 然后,牧师从老太太手里拿过酒杯。看起来她好像为了什么原因正紧紧地握着那个杯子。 艾米·帕克心里想--还打了个寒战--如果我像那个喝了毒酒的王后一样,把杯子掉在地上,人们听起来一定如雷贯耳。 殷红的酒从她全身流过,似乎潺潺作响,看起来让人无法忍受。 牧师径自拿过杯子,递给她那位腰板挺直的丈夫,就好像她压根儿不存在似的。 老头接过杯于,试探性地撅着嘴唇喝酒,下巴向前努着。在这个下巴上面,曾经淌过呕吐出来的东西,似乎现在还有,胆汁在嘴里和热酒混在一起。不过,他还是把它咽了下去,然后便求助于上帝。 跪在地毯上面,心里充满安谧。一旦倚着上了清漆的栏杆跪下,这种感觉就油然而生。虽然那栏杆在炎热的季节让酷热晒得爆起了漆花。安溢就其自身而言,是一样值得向往的东西,他心里想。因此,在不能肯定会得到更多的静谧的情况下,他怀着谦卑和感激,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那么,在牧师已经掉转身,在这场仪式已经结束之后,他为什么还像另外那几个人一样,在那儿等待?一只在栏杆上爬行的苍蝇又从老头手上爬过。但是那只手没有感觉到它的爬行。他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倾听着,瞅着某个固定的点。他心里思忖,我不可能连被人再瞥上一眼的回报都得不到。这想头使他现出一个明朗的微笑。或者是因为在这个寒冷的早晨,温暖开始流遍他的全身。要嘛就是有些老人在走向生命终点前为他们的伙伴所完成的善行使然。 这已经够啰嗦的了,他的女儿想。她办事总是喜欢干脆利索。 她把一只手伸到父亲的胳膊肘下面,引导他进入一种逐渐恢复健康的状态。或者又回归到孩提时代--将她的双亲赶到教堂里面,就好像他们的两条胳膊下面一直套着缰绳,而她正驾驭着他们。 然而,这毕竟是令人伤感的,塞尔玛·福斯迪克走在他们身后的时候这样想,这些老人们竟然信服这一切;他们丝毫也不想怀疑,这一点令人嫉妒。有一会儿,在爱与仁慈的冲动之下,她自己的灵魂企图飞腾而起。可是那力量太微弱了,很快又跌落下来。这之后,跪在长椅上,她不停地捋鼻子,几乎没怎么听最后那些祈祷的话。这些话跟她无关。因为她已经尽了责任。她确信自己是患了预料之中的、叫她害怕的感冒。无论母亲还是父亲,都不会充分理解她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母亲戴了一顶除了她谁也不会买的黑帽子,父亲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气味。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斯坦·帕克在前头带路。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恢复了他的权威,尽管在安排某些事情时,依然与人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台阶上,他走在熟人中间,跟他们谈论牲畜和蔬菜的时候,脸上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声音缺乏底气,但并未深究。因为在这个喜鹊喳喳、青草湿润、无与匹敌的早晨,由于他们腹中空空,一切似乎都浮动起来。 他们都悄没声地走了,那似乎是正在苏醒的脸上现出一副出于善意的、犹豫的表情。帕克一家也走了。两个女人正在告诉斯坦干这干那,因为他看起来相当痴呆。他正在思考、摸索。他正在琢磨自己的缺陷。缺陷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奖赏。 第二十二章 鉴于过去有时在她种的不成功的杂乱无章的花草中甚至会迷路,艾米·帕克再栽花种草时便格外当心--不再种已经长得遮挡了这所房子的那些过分茂盛的灌木丛。这些灌木丛本身就是一片“林莽”。它们散发着让人窒息的、枯枝败叶的气味和寂寞冷清的花儿的香气,引人钻进某种隐秘的、柠檬色的光和肥硕的树叶中去。她不再种这些了;而是在这所房子门廊周围种植一些花草。这是一些种在花盆里面的、更为娇贵纤弱的花草。她经常一边给它们松土,一边唉声叹气,并且仔细察看,直到看见趴在花上的昆虫和那黑乎乎的叶子上面的气孔和圆形的疙瘩。她用表皮板和纤维板给她喜爱的这些花草做了一些潮乎乎的凉篷。她的花草几乎都是枝叶肥硕、颜色暗绿。当然是些“无名氏”,她向来叫不出这些花草的名字。 大部分日子,她都在自己种植的这些花草间绕来绕去,摩挲着它们,希望看到安滋生活的种种迹象。或者眺望着远方,看外面那个世界的生活,看那些手挽手的年轻人,看陌生人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那脸上,什么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的思想和牙齿。她还看着她那位四处走动着的丈夫,试图把他从那种完全合乎自然的形态中,拉回到自己身边。她喊道:“你该回来一会儿,歇一歇,斯坦。待在这些花草中间晒晒太阳很不错呢!” 然后,这位皮肤黝黑的妇人就坐在那儿,在好像要爆炸似的寂静中倾听着。 “在这儿待着也不错,”丈夫说。“我坐不住。我得趁有亮的时候再四处走动走动,到处刨刨挖挖。” 他就那样眯细一双眼睛,微笑着,四处溜达。 这位胖老太太知道怎么过活,她坐在那儿,在花草间喘息着。她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里,椅子在她身下吱吱嘎嘎地响着。这把椅子已经散架许多年了,可是坐着舒服。那轮红日似乎是斜倚在她的膝上。有时候,她和自己周围那些她最喜爱的花草溶为一体,感到心满意足。 大约这个时候,帕克太太接受了两次来访。一次让她心烦意乱,另一次则让她精神振奋。但是她将在若干年内认真地审视这两桩事情,因为有些方面她已经全然忘记。经过这样的审视,她便会在一片光辉中看清它们。事物的本来面目被照得通亮,清晰可见。那些尖刻的或者滑稽的活就像印在灰颜色的硬纸片上,一清二楚。当她坐在那些静静的花草中的时候,她确确实实看见了它们。 第一个来访者是个男人。他沿着那条小路走过来,头上戴着一顶还挺新的棕色帽子。他低着头,因此她没看清是谁。可是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见钱、皮靴和一个嘹亮的嗓音。她还听见那个男人说的话。因为他边走边和一个小男孩说话。那是一个喜气洋洋、脸色红润、胖乎乎的小男孩。他蹦蹦跳跳,不时跑回来,揪掉身旁含苞欲放的花。小男孩不像这个男人这样是专程来访。他像平常孩子们那样,是碰巧来这儿逛逛,而且要见识见识、尝试尝试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可是这个男人却心事重重。他对自己在这里的出现过分敏感,尽管他有意识地跟那个小男孩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一双手似乎很随便地拨开叶片尖尖的夹竹桃。 妇人一动不动,继续坐在她的花木中间,等着瞧发生什么事情,瞧她是否知道该做些什么。她的心已经因这个男人而激荡起来了,不管他到底是谁。陌生人靠得近了就会显得大得吓人。因此,她不无恐惧地等待他抬起头来。 他的头抬起来了,碰得倒挂金钟直晃荡。这个男人原来是雷。 在他看见她之前,她打量着这个她曾经爱过的服饰浮华的男人。她的两片嘴唇张开着。就像某些买卖人一样,他确实衣着华贵。 “哦,哈罗,妈妈!”雷说。“没看见你在这儿坐着。” 他的声音像是突然爆发出来似的,一只脚吱吱嘎嘎地向后蹭着,就像照上了什么东西--一只鸟或者一只猫。 艾米·帕克在她的花草间张望着。 “有时候我下午在这儿坐坐,”她说,“晒晒太阳。” 小男孩已经跑到前面,找人去了。他并不指望跟这人谈话,就像他不和草或者石头谈话一样。 “这是个好主意,”雷说。他为了讨好老太太,也许情愿变成个温柔的大孩子。“冬天晒晒太阳,是吧?” “我没想到会见着你,”母亲似乎是从衣服的包裹之中说。“你又要啥东西来了?” “哦,别胡扯了,妈妈,”雷说。他还试图摆出那种华而不实的大人物表示友好的架势,打着哈哈,充满自信。然后,他想起该说什么了。“我干嘛就该老是跟你们要东西呢?我就不能来这儿闲住几天?我想再来看看这地方。我一直想这件事呢!就这么回事儿。” 但是她的脸还是阴沉沉的,目光顺着花草黑乎乎的叶子望过去。 不过,他还要继续说下去。 “我简直认不出这地方了,”他说,讲话时还意识到自己的衣着。“你们让花草长得太茂盛了,都快把你们给挤走了,妈妈。那你们该怎么办呢?你记得那个燕子窝吗?有一年我掏了窝里的蛋,用一根玻璃管吹着玩,垫着棉花放到一个硬纸盒子里,直到打破了。打破了,”他说。“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她说。 不管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她微微拾起了头。 男人朝那一丛丛倒挂金钟吐了口唾沫。 他看起来很暴躁,精神处于一种崩溃的状态。在某种情况下,记忆也是罪恶。 就像个买卖人,她心里想,很为此忿忿不平。她不让自己想这桩事情,也许过些时候,私下里可以想想。我不想雷,也不想别的任何人,她对自己说。于是她就这样在那儿干坐着。 “我还以为能跟你谈谈,”他说,就好像那个男孩不在跟前,“可是现在不能了。” “哦,我们已经谈过了,”她说。“经常谈。” 实际上并不经常。她擦了擦嘴唇。 “我没给你带回什么东西,”他说。 尽管他几乎带了礼物:一大盒巧克力,上面用粉红色的缎带扎着一个蝴蝶结。送上东西的时候,你总可以为自己找到更好的借口。 现在,他两手空空站在那儿,手足无措。 真他妈的,他心里想,我从来没杀过人,可我们落了个什么下场?落了个什么下场呢?这周围的一切都在冬天稀薄的阳光下打瞌睡。野鸽子,那些好像泥捏的鸟儿,都站在那儿,晃晃荡荡。一切似乎都在逃避他。这里的阳光太纤弱了。 老太太的目光一直追寻着那个小男孩,他正趴在窗玻璃上瞅里面有什么东西。 “这就是那个男孩,”雷说。 “哪个男孩?”母亲问。 “罗拉的孩子。” “谁是罗拉?”她明知故问。 雷讲给她听。 祖母看着这个小男孩,或者看着他那热烘烘的后脑勺。 “过来,小家伙,”雷说。“过来让奶奶看看你。” 男孩走了过来,抬起头看着这个老太太。他现在长得非常漂亮了。但是正看着的则是让他感到害怕的什么东西。 “这孩子不是我的孙子,”老太太说。“另外那个男孩才是我的真孙子。” “这是个健康漂亮的小男孩,”男人说。 “健康不健康跟我都没关系,”老太太边说边站了起来。 她向屋里走去。 “你最好走吧,雷,”她说。“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这男孩。我得去给你父亲准备晚饭了。” 她关上那扇棕色的门。 “这是我的儿子,”雷·帕克大声叫道。“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为了这个原因,她本来应该吻吻他,可是她已经跑开了,正在房门那边颤抖着。她一定要爱另外那个孩子,而且确实爱他。尽管他很瘦弱。她曾经把那块传家宝似地保存着的红玻璃给他。因此,她颤抖着。 他听了一会儿母亲喘粗气的声音,骂了她一句就从门口走了。 “那么,过来吧,”他对男孩说。 穿着最漂亮的衣服,他们慢慢地向那个水坑走去。这个水坑在尚属帕克家地产的边缘地带。那些已经来这儿的人们看起来傻乎乎的;在这个男人想自己心事的时候,他们在这里踯躅徘徊。小男孩听了不少大人们说的话,这天下午也变得若有所思。 “另外那个男孩是谁?”他问道。 “瞧,”父亲说,“咱们看看你打水源能不能赢了我。” 男人拣起一块扁平的石头。 “怎么扔?”男孩问。 “往水上扔,”雷·帕克说。 他扔出去的石头在水坑的水面上溅起棕色的水花,然后擦过水面,又激起一朵水花。他玩得颇内行,但是累得气喘吁吁。他的呼吸也显得疲惫不堪。 男孩一直对着坑里的水皱眉头,现在变得兴高采烈。他拣来大把大把的石头,样子十分贪婪。等拣来一大堆之后,就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扔了起来。只是他的石子都扑通扑通地沉到水底。他继续扔着,甚至把失败看成了成功。石头沉底的时候,他大笑着说:“差不多比你都强了,爸爸。” “你接着扔吧,”父亲说,“要是一直练下去,一定能扔好!” 可怜的家伙,他心里想。 然后,这个衣着时髦的、肥胖的男人--他还是气喘吁吁,若有所思--坐下来歇了一会儿。罗拉的孩于继续扔他的石头子儿。 这里,树木和篱笆的轮廓是那样明晰,在雷·帕克看来,反而模糊不清了他已经到了意识到自己原来一无所有的年纪了。这位置身于陌生景物之中的男人被它的寂寥吓住了。那淡蓝色的、可爱的天空从他身边逃遁而去。一丛丛古铜色的冬天的衰草静静地挺立着。小时候,他曾在这草丛中闲逛。这儿什么都没有,他说,呲开满嘴黄牙,扯下一片草叶。 然后,他的思想又开始超越这个清冷的所在,在他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寻觅,好像既有见识,又有钱财。这时候,罗拉闹完头痛病,正在起床。他们要吃一块牛排,或者两块羊排。他喜欢吃上面的肥肉,爱闻飘荡在蒸汽之上的肉香。这股香味飘得很远,甚至一直飘到楼顶他喜欢晚报那股油墨味儿,喜欢晚上所有的气味。当华灯齐放的时候,沿着海湾和有轨电车线路,所有夜晚的气味都和紫色的火星一起飞溅。像热橡皮条一样,长长地、无止境地伸展开来。只是有时候,深夜时分,当她那张丰腴的脸又变得瘦骨磷峋,当她的意识又处于混沌之中,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小屋与热烘烘的床单那种让人绝望的气息。于是,夜晚灰蒙蒙的面孔隐隐呈现出来。灰末纷扬而下。她说,是该死的头痛病又犯了,不过吃两片阿斯匹林就好了。床在灰白色的大腿之下呻吟。牡蜊受着长时间的煎熬。 “爸爸,”小男孩开始抱怨起来,过来拉他爸爸。“我们于嘛不回家呢?我饿了,爸爸。” “说得对,”父亲说。“你想美美地吃一条鱼吗?” 他开始竭力使自己从一种不自然的状态中自拔出来。在这种状态下,他已经变得僵硬了。他吐了一口唾沫,手指在帽子上捏出一个回痕,为进入一种新的状态做着准备,或者让那先前的状态变得热烈起来。 “鱼?”男孩说。“哪儿有鱼?这儿又没鱼。” “哦,我们会在路上找到的,”雷·帕克说。“路上某个地方。” 他们已经开始沿着那条通往林瑞尔盖的大路走了。脚上穿着擦得锃亮的黄颜色的鞋子。 “我累了,”小男孩在后面磨蹭着。 “你最好还是快走吧,要不然吃不着鱼了,”父亲瞅着自己那双鞋说。 “鱼?我不想吃鱼!我累了,”罗拉的孩子哼哼说。 艾米,帕克从那个金色的窗口望着外面发生的这一切。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滴答的钟声回响。我该出去吗?她想。他们走得很慢。飞扬的尘土也很慢。那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