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说。与此同时心里纳闷,自己到底懂些什么。 但是,她的无知骗不过小男孩。他对那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十分感兴趣。那些东西本身就足够了。因此他继续跑着,捏住叶柄举着一片树叶,或者捏着羽毛管拿着一根羽毛。对周围这个世界的发现使他处于一种永远昂奋的状态。而他的母亲想的多半是到了婆婆家以后的情形。 到那儿之后,奶奶几乎总是刚从炉灶里拿出一炉无核小葡萄干烤饼,而且总是浑身散发着糕饼味儿,说道:“你们来了。” 母亲就开始详细讲他们一路上的情形,讲得十分准确,但毫无色彩。这些细节谁也不听,但她还是径自讲下去,因为她觉得人家总希望她说点儿什么。奶奶微笑着。向外面的牧场张望着。小男孩微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往上揪扯他的短袜。奶奶决不在他们一到就对小男孩说话,也不正眼看他,当然也不吻他。因为他俩都是在关系更亲近的情况下,才会那样做。 艾米·帕克并没有试图占有这个隔辈的孩子,但结果却是,他对她比她自已的儿子还亲。她跟他总是心平气和。当然,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更容易做到这一点。甚至在她心里充满嘲弄的时候,或者预料到这个小男孩迟早会做出些残忍的事,说出些残忍的话,或者给他自己披上一层她永远也解答不了的神秘色彩的时候,她那良好的心境都没有被破坏。她在花园里散步,手摩挲着毛线衫的袖子。 有时候,她把男孩领进屋,给他看这看那。在这里,那些东西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神秘。有些人,比如这个老太太和这个小男孩,对这种神秘初次感受。 “过来,”她说,“我让你看点儿东西。” 她不叫他的名字,因为他和父亲同名,只有陌生人才那样叫他。 “什么东西?”他问道。 她气喘吁吁地打开一个盒子。 “是什么东西?”他问,手指摸着那个盒子,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阴影。 她看到他是个面色苍白的孩子。 盒子里有些放了多年、一碰就碎的花。事实上,是一些菊花,是有一次她采来泡茶喝治胃痛的。还有几个玻璃片,红颜色的碎玻璃。 “这是什么玻璃?”他问道。 “是发洪水时我们拣的一个孩子的,”她说。“有一天夜里,在乌龙雅。我们都去那儿看洪水,你爷爷在那儿救人。我想,我们也许能留下这个男孩。你知道,是收养。可是爷爷不同意。不管怎么说,那孩子跑了,是清早跑的。他不愿意在这儿待。他丢下了这块玻璃。” “他拿这块玻璃干什么?”孙子问。他已经拿起那块玻璃,正放在眼前照着玩,一片排红在他脸上流动,只有面孔的轮廓现出绿色。那是因为那块红玻璃不能将那苍白的脸色全部盖住的缘故。 “他照着玩,就像你现在这样,”祖母说。 “你脸色很自,”她说,摸着他脑门上的头发根,头发汗津津的。 “才不白呢!”他喊道,把那块玻璃猛地一扔。“要是我自,那是因为有的人生下来皮肤就是白的。” “当然,”她说,语气里包含着一种嘲讽,那是专门冲这孩子来的,并没有伤害谁的意思。 “我能要这块玻璃吗?”他眼瞅着那块玻璃问。 “你要它干啥?”她问。 “我保存它,”他说,笨拙地来回挪动着两条腿。“作为一个秘密。” “可是我知道这个秘密呀!”她说。 “这不太要紧。不管怎么说,你老了。” “我们俩一块儿保守这个秘密,”她说,带着一种无需掩饰的快活,因为这儿再没有别的什么人。 回首往事,她想不起曾经和什么人分享过秘密。她自己的秘密在内心深处被一块块“铅板”筑成的高墙封锁着。 她把他领进餐具室。这间小屋与厨房相通,和另外几个房间一样,是后加的。其实不过是一个摆橱柜的过道。那里面摆满了架子、搁板。一头开着一扇窗户,让夏天的阳光经过百页窗的板条过滤之后懒洋洋地照射进来。倘若冬天,则是一缕小心翼翼地挤进来的淡淡的光。 祖母指给她的儿子--他确确实实是她的儿子--看那些罐子、腌肉的桶,还有一个用来捉苍蝇的、很奇妙的玻璃装置。这里面有许多罐子。金桔或者宝石一样的东西闪闪发光。他把那片红玻璃举到眼前,直勾勾地看那些金桔,直看得头晕目眩。 “金桔是整个儿的,”他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她已经不想再领着他看这看那了。她想走开,到别处坐坐。“你可以用一根针扎个口,让精味进去。要不然是苦的,能把你的嘴唇弄得皱起来。你尝一个吗?” “不,”他说。“谢谢。” 他眼瞅着别的那些东西。 他是不是有点儿与众不同呢?她问自己。男孩都爱吃金桔,让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父亲雷的嘴巴总是红红的,因吃糖或者油腻的东西而闪闪发光。他爱吃火腿肉上那点肥肉。可他这个男孩是个瘦弱苍白的男孩。 “我能看看上面那个铁盒子里装的东西吗?”他问。 那是一个上面画着小花的铁盒子。是一位杂货商送的礼物,也许是圣诞节送的,她已经忘了。她把它拿了下来,里面放的是一些花籽。可能是罂粟。她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嚼了几颗,尝了尝,吐了出来。 “是些搁了好多年的破玩意儿,”她说。“我忘得连影儿也没了。” 还有些东西她也已经全然忘记。比如一罐罐早已腐烂变臭的东西。小男孩有时候一个人在那些盆盆罐罐中间东翻西找,看见了也不说什么。毫无疑问,他是爱他的祖母的,尽管有时并不表现出来。因此,有一天下午,当他听见她打嗝儿的时候,甚至假装没有听见。 “能给我这个盒子吗?”他问道。 “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她说,或者是打着呵久说,因为她困了。每天这个时候,她总要打一会儿盹。倒不一定真睡,她还没有真到老的时候呢!只是坐在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你要它干啥呢?”她问。 “放我的铅笔。我已经有十五支铅笔了,不算那些彩色的。” “你要那么多铅笔干什么?”她问。她抽屉里有一个铅笔头,需要时就用它。 “写东西,”他说。 “什么样的东西?”她问。 他没说话,用手指尖抠着那扇木头门。 “我给你一个本子写东西,”她说。“那是我给你父亲的,他没用。后来,斯坦拿走了。他要它干啥,我一直也没有搞清楚。哦,他说,要开些单子。后来,我又在一个抽屉里看见了它,还是什么也没写。” 他谢了她。但他不想再说话了。 她也累了。于是他们从那个贮藏室走了出来,罐子里的水果静悄悄地待在那里头。她心里说,他是个乖孩子,就是脸色苍白。他要是死了可怎么办。要是和欧达乌德太太谈论这件事,这位女邻居恐怕总要说出那番话来。不过,塞尔玛一直是好好的。 祖母和小男孩从这幢房子走过去。在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的眼睛里,这还是一幢很大的房子。祖母躺在一张跟她的身体正合适的椅子里,很快就要睡觉了。他呢,要从灌木丛下面爬过去,到那具有更大意义的空间去。在那颤动着树液、喷吐税沫、流动着绿色的屋顶之上是那广袤的苍穹。他只消注目而视,就可以将它劈斩成湛蓝的、颤动着的图案。 就这样,艾米·帕克坐在那张藤条编成的椅子里,脑子里想着什么,或者打着瞌睡。她正和她的小男孩说话。真有趣,我们能在一起聊聊天,她说,通常这往往是不可能的。在那株木兰树下,这些珠子是子弹,他说。别打我,雷。我不是雷,他大笑着说。你是雷。这不是子弹,是话。话就是子弹,她说,如果你想让它们成为子弹的话。我向他射击,一次又一次地射击,他站起来迎接更多的子弹。我在向你扫射,他咧嘴笑着说。可怕的话语开始向她迎面袭来,像连珠炮似的。啦啦啦啦啦--一枪对一枪。男孩笑着喊,不管是谁,你打呀!那不是俾坦,她浑身冒汗,雷,亲爱的,不是。你的爷爷对于你不过是个宁愿在工棚里继续钉东西也不回来喝茶的老头。过来,做个乖孩子。她的两片嘴唇向下弯曲着,显得很蠢。 艾米·帕克抚摸着她那张藤椅。她可怜巴巴地打了个盹已经醒来。只睡着一两分钟,可是湿乎乎地出了一身冷汗。她真想见见她钟爱着的某个人。 然而这是一个空空荡荡的下午。 小男孩已经溜走了。她想,到时候,我总会不理解他的。会有某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沿着这条小路走过来,简直就拿她当笑话一样地看待。受过教育的人们把话里头的意思都给“漂白”光了,连什么色彩也没留下来。 她嘟哝了几句什么,用舌头润湿嘴唇。 “你说什么,妈妈?”儿媳妇问道。她一直在擦几个玻璃杯,擦干之后把它们放到一边,又给一个碗架子换了一张纸,先前那张已经脏了。还干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孩子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艾米·帕克说,“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那意思是:我不会出什么事吧?下午做梦要比夜间的恶梦还折磨人。那梦境因周围正在进行着的生活的陪衬和渲染而越发野蛮地迫害睡觉的人。因为他已经被迫放弃了那正在进行着的生活。 “我想,他不会出什么事,”埃尔西说。她的信仰不允许她去预料什么打击,尽管她已经遭受了一次命运的打击。“他确实是个懂事的孩子。” 这位少妇本来想让婆婆再舒服一点,以为这样便可以找到一些共同点。她看着这位老太太,看能不能帮她换个姿势坐,但同时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艾米·帕克不喜欢埃尔西。 她坐在那儿看埃尔西用钧针编织东西。她凝视着她那粗糙的、奶油色的皮肤。埃尔西头也不抬,就像平常那样专心一意地干手里的活儿,也因为没有什么可防备的。她那两条光滑的眉毛从不抬起来表示某种疑问,总是表现出一种无邪和恬静。 有一次,她变得容光焕发,满脸通红地笑着。她善于发表声明似地讲什么,而不善于娓娓动听地叙述,不过这次她似乎有什么事非讲一讲不可。 “我过去认识一个姑娘,一天到晚用钩针编织东西。她经常停下手里正钩着的活儿,计算针数,可是又经常忘记到底数了多少。因此,她总是织不成一个什么玩意儿,老是停在开头阶段。她钩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一次还要钩一床被子,还钩小孩戴的帽子。她给她的外甥们约东西。哦,有一次,我想她确实完成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小垫布,还是她母亲帮她钩完的。她叫埃塞尔·邦宁顿。” 真让人厌烦。 哦,天呀!艾米·帕克心里想,我可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 每年这个时候,枯黄的草在牧场上矗立着,或者已经倒伏。大多数日子都在刮风。鸟儿在气流中浮动,发出悠长而缓慢的鸣叫,似乎完全被滞留在空中。两位妇人坐在一起,犹如陷入因为相互陪伴而造成的牢狱之中。 啊,天哪:艾米·帕克想,迟早要把我憋死的! 可是埃尔西还是一如既往,一来看望就住好几天,或者在这儿过周末,要嘛干脆待好几个星期。当然是带孩予来。她也帮着于点活儿,常给洗洗被单。有一次,她整理一块木棉褥垫。她知道怎样把它搞得蓬松。她爱她的婆母。她已经开了这个头,便不会有完结的时候。 艾米·帕克站了起来。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在埃尔西心目中留下什么印象。 就像以前许多次那样,她们在门廊下待着,埃尔西用钩针编织着什么。 “你跟我讲过的那个埃塞尔姑娘,”艾米·帕克说,“是你的一位亲戚吗?” “哦,埃塞尔,”埃尔西红着脸笑道,“不是。” “她看起来是那种傻姑娘。” “可怜的埃塞尔,”埃尔西说,她跟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她念书可是蛮聪明的。考试她都能通过。她的脑瓜记条条可以。可是生活并不就是条条。所以埃塞尔总是搞得一塌糊涂。她喜欢用钩针编织东西。不过,她对她母亲很好。” “真怪,用钩针来织。用毛衣针织就好了。” “我喜欢用钩针。这样织让你心里觉得安宁,”埃尔西脸儿通红。 “这是那种织些小玩意儿的手工活儿,”艾米·帕克说。 埃尔西没吱声。 “我就不知道我是不是特别需要心里安宁。”艾米·帕克说。“雷现在在哪儿,埃尔西?” “他在干他的活儿,”埃尔西说。 “他又离开你走了吗?”艾米·帕克问。 “我也不知道,”埃尔西说。她正钩着的花样已经变得复杂起来。这图案是她选择的,是用亮光闪闪的米色丝线钩的一对一对的小玫瑰花。“他已经回来了。” 艾米·帕克开始可怜起埃尔西。她的皮肤似乎特别让人遗憾,粗糙,也很健康,从脖子以上总是红喷喷的。怀着这样一种可怜对方的心情,老太太自己的失败看起来算不了什么失败了,几乎是一种成功。她开始喜欢埃尔西了。 “你别紧抓着雷不放了,”艾米·帕克说。 在同样漆黑的夜晚,她曾经到格兰斯顿伯里,企图把他关进这同一个盒子里面。为了安全,她愿意将一切人类之爱都装到这个盒子里面保存起来。 “可我并不想紧紧抓住雷不放,”埃尔西说。“也不想抓住任何别人不放。” 别的她可能都不懂,但这一点她懂。 老太太望着她。 一团团的乌云和丝丝缕缕黄铜色的云雾所构成的天空,在这两个女人的头顶越垂越低,就好像压在她们头顶上一样。对于这位老太太来说,这种变化是很不愉快的,充满了对她个人的威胁。但是少妇对此却无动于衷,或者是因为它太不具个人色彩了,所以不觉得害怕。在她这样无动于衷的时候,她完全可能被劈斩开来。风吹着她的头发,将她太阳穴上那些隐秘的地方暴露无遗。有一阵子,她的脸似乎不那么死板了。 只要有闪电照亮的瞬间,看埃尔西,或者窥探到她的内心深处,艾米·帕克便会明白,她已经开始爱她了。上帝会救我们,她心里说,埃尔西也许是强壮的。 暴风雨向这两个女人袭来了。她们的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她们笑着,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连忙拣起那团威胁着要从她们那儿逃走的丝线。风把她们刮得弯下腰,那样子软绵绵的并不常见。暴风雨的湿气和绿色的闪电把她们的眼睛映照得闪闪发光。 直到祖母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孩子呢?这天气他可不能在外头待着!” 母亲依旧沉湎于她的思绪之中。 “他可能已经回来了,可不知道又钻到哪儿去了,”她说,“抚摸着、归拢着头发。 “还有斯坦。” 老太太想起她的丈夫。这阵子她把他忘了。现在她经常一整天一整天地把他忘在脑后。 两个妇人机械地迈着步子,走过那幢摇摇晃晃的屋子,希望找到她们想要寻找的东西。 “我们刚好赶了回来,”斯坦·帕克说。他正站在房子后面那扇纱门跟前,他从粗糙的脸颊上擦雨水的时候,那层纱还在抖动。 小男孩把脸贴到窗玻璃上,直到鼻子都压白了。透过雨水,他向外面张望着。 “瞧!”他兴奋地大声喊,回转头望着屋里的人们。“水底下的生活看起来一定是这个样子。对鱼来说就是这样。过来瞧呀!你们会明白的。” 可是谁也不去听信他瞬息间生出的奇想,也许压根儿就没听见他的话。人们的新发现从来都是说出来不如看见的那么光彩夺目。但是小男孩明白其中的底里。 “我没淋湿,”他大声嚷嚷着,甩开奶奶。她开始摸丈夫身上的雨水,现在已经不大为他着急了,但是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 “你们俩都湿透了,”她说,“不管怎么说,我的手摸上去是这样。” 她生气了。这是她的权利。 “不过是场小阵雨,”斯坦·帕克说。“稍微淋湿点儿,不碍事。” 他揉搓出一撮烟草,卷一支烟。 “要是生病了,谁负责呢?”怒气冲冲的妇人问道。 她的话一点儿作用都不起。可是最让她生气的是他那副坚韧不拔的样子。 “你负责嘛,”斯坦·帕克笑着说,舔了舔那张薄薄的卷烟纸。 男孩在这间干燥的、充满烟草气味的屋子里,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了。他走过去站在爷爷跟前。他爱看人家怎样干这种琐碎的事情,也爱闻那个小胶皮口袋散发出来的气味--老头在那里面装烟草。 “让我来点好吗?”等那个细长的、窸窸窸窸直响的玩意儿卷好后他问。 “话是好说呀,”艾米·帕克说。她的一双眼睛因为已经为斯坦受过的磨难和还将为他而受的痛苦,进射着热烈的光。 有一次,她想拿起一把刀--不是冲她的丈夫,那对于他不会太痛,而是冲她自己--在两个乳房分开的地方捅进去。在那偷懒而让人眩晕的闲暇的时候,她心里奇怪,刀子扎进去之后,会碰到什么呢?当他们看到血--大滴大滴充满了悔恨的血滴到地板上的时候,他又会说些什么呢? “快点儿,爸爸,”埃尔西说。对于她,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快去把你的衣服脱了。” 男孩眼巴巴地瞅着那点着了的纸开始闪烁了几下,然后便熄灭了。 老头很快就换衣服去了。 斯坦·帕克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一换衣服就变样。不同的衣服穿在他的妻子艾米身上,就能进射出各不相同的神秘的光彩。可是丈夫要更纯正些,这也使得他让人生气。不过,到了这个年龄,不管怎么说,他已经看清楚事物的本来面目了,也能解释清楚人们一招一式所包含的意思。他的生活的脸力并没有因为这样地不加虚饰而有稍许的减弱。他在心里说,要是妻子死了,他就在一间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的小屋里生活。他可以把他所有的家当都捆进两个箱子里,挂到墙上钉着的挂钩上;不过,妻子还没死,而且他高兴地承认,她看起来还不像要死的样子。他确实爱他的妻子.尽管她常常简直要捏碎他的下巴骨。 他们一辈子生活在J起,养成了一些简单的习惯。比方他们都爱煮肉吃,因为容易消化。她已经习惯于半夜醒来,听他在黑暗中摸摸索索。他总是在大约半夜一点钟起来撒尿。然后,他们就在梦境中漂流。天亮前最后一觉睡得更香。 斯坦·帕克从来都没有像下雷暴雨或者说是小阵雨把他淋湿的那个夜晚把事情看得那样清楚。切开牛肉之后,他看了看妻子,她头顶的头发已经变稀了。生气之后,现在还不到她抬起头或者说什么话的时候呢。他又看了看孙子。他正用湿润润的手指尖归拢面包渣儿,然后用猪一样的舌头舔着吃。母亲待在那儿像是随时准备保护谁似的。 老头扔下那把切向的刀子,发出震耳的响声。 “哎哟!”妻子抱怨着,抓住心口窝。 电灯光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埃尔西又开始讲她认识的某个人的故事了。 可是这老头儿焕发出的光彩把所有别的东西都淹没了。在他那个光华四射的世界里,很快,一切都开始浮动起来。他把正做着的书架的隔板又归拢到一块儿。最近几年,他又染上了做木匠活的癖好。他能以一种特殊的敏感看出正在加工的那块木头的纹理,也能看出靠近楔形样的那个小缺口。这个缺口因为会在家具上留下瑕疵而一直让他不安。要不然,他于出的活计那种简单朴素和用料合理会使他十分满意。 他眼瞅着这堆活儿坐了一会儿之后,那相当粗糙的、富于同情的面颊上露出了微笑。他猛然说:“我想,我该上床睡觉了。今天早点儿休息。” “他呀,”等他走了以后,艾米·帕克说,“他是感冒了。” 因为自己一直有点发烧,她早就感觉到这一点了。接下去,倘有什么不幸,她肯定是那悲剧的中心。 夜里,她听丈夫睡觉,还抚摸了他一两次。他是睡着了还是故意不理她,她就说不清楚了。 于是她睡了。在她熟睡的时候丈夫醒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沉沉的夜色。他发烧的时候也不会那么头晕目眩。他经历过、看到过的所有那些事情都充溢着一种简洁与完美,浮现在眼前。在小屋浓重的夜色之中,他回忆起来的任何行为都像刚刚刨过的木板一样栩栩如生、实实在在。可是他那张刻板的脸却并不是充满自信。那张胜在枕头上回过来掉过去,发出窸窸窸窸的声音。他口干舌燥,很想问些问题。当然不是问他的妻子,因为她是不会知道的,而是问他还未曾发现的那个秘密的、知识的源泉。于是,他躺在那里,思索着,看着各种东西。他周围明亮而灼热的光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很想读点用大号字母印刷的什么东西。但是由于没有这种可能性,便只好一边在枕头上蹭着面颊,一边抚摸着身上的关节。现在他总觉得很累,有时候甚至痛苦。那是一种短暂的痛苦。有时,他嘟哝几句什么,表达出自己的痛苦与失望。啊,上帝!呵,上帝!他不时叨叨着,不过声音很轻,很轻,就像飘落下来的银末。 有一次,老头垂着眼睑,看见他们又站在那间工棚里面,脚下全是刨花,缠绕着他们的脚脖子。跟他一块儿的当然是那个小男孩。因为在他一生中的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尽想他的孙子,虽然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奇妙,几乎只限于这个工棚之内。一出工棚就如同路人。至少很少讲话。而在工棚里面的时候,他们每一次的谈话都是那样坦率、真诚。 “瞧,”老头用他锋利的推刨只一下便推出那块木头的一个面,“就像一张地图。这是山,这是山顶。这个圆的是最高峰。” “是呀,”男孩说。“还有大河,这是海湾。” “我小时候,”祖父说,“有时候用蓝铅笔画地图和海湾的阴影部分。墨西哥湾,那可真是个很大的海湾呀!” “我不怎么会画,”男孩说。 “你将来想干什么呢?” “我想写一首诗,”男孩说。 “关于诗歌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读过吗?” “没有,”男孩说。他咬着腮帮子里面的肉。“不过我知道点儿。” 在这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男孩舒展双臂,直到拥抱了整个世界。他大睁着一双眼睛。 “爷爷,有些事你是不是天生就懂?” 现在,老人家被囚禁在这张床的樊笼之内,便无法作答。他的喉咙于得厉害。当这种狂热与幼稚占据了他整个身心的时候,他明白他还有些事情要做。于是他怀着坦露胸襟便能得到恢复自信的希望,使劲儿在枕头上朝后仰了仰脑袋,搅动了黑暗。 然而,却是早晨照进来的光线。 该起床了,斯坦。似乎是妻子沉重的眼皮在这样说。 “我觉得特别不舒服,艾米,”老头说。“看来你非得去找杰克·芬莱森帮忙侍弄奶牛了。” 这以后,斯坦·帕克病了一阵子。他得了胸膜炎。不过大家照料他,一直到他病好。杰克·芬莱森来了。他很愿意帮忙。他人还不错,可是自己家的事总是搞得一塌糊涂。他的妻子莫莉也来做些零碎的事情。她总是坐在门口一边喝奶茶,一边讲些奇闻轶事。人们干着的这些事情斯坦·帕克都看在眼里,但也只能听之任之。他也不着急了,只是在人们叫他起来的时候,他才爬起来,还依靠人家支撑着他胳肢窝帮一把。没多久,他就又能穿着肥大的衣衫慢慢走动了。 然而,他似乎对自己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恢复期间,他经常向外面张望,冷眼瞅着别人。他们大都情愿掉转头跟他的妻子说话。当然,他没有完全好。他看人时有个习惯,似乎他们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东西。被看的人当然不喜欢,因为他们不能回转身,弄确实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 而斯坦却为他看到的那些全新的东西大吃一惊。 第二十一章 最近几年之内,沿着帕克夫妇一直居住的杜瑞尔盖的那条大路,另外一些人家又盖起了房子。原先那几栋薄木板房早已成了这一带风景的一个部分,现在却好像都被这些新房子挤到大路后边去了。那些木头房子立在那儿。每一幢房子都被树木包围着,就像荒漠蚕食中留下的绿洲。这些房子正处于被遗忘、乃至坍塌的过程中,最终将和曾经在里面逗留的那些人的白骨一起,被一扫而光。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无足轻重了,不是一事无成的人,就是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如果这旧村落的魂灵相互打扰的话,只要关上门窗,打开收音机,就可以从那砖砌的房屋中驱除掉不安的情绪。这些砖瓦结构的房屋显然占据了优势。有深紫色的、缸砖般的蓝颜色的、牛血红的,还有公共厕所。在这里,家庭生活形成了一套做法。已经忘记为什么是这.样,但总是严格按照正统去做的。有一次献上了牺牲品。那是使用吸尘器时把一只猪给电死了。是在一个闷热的早晨,马缨丹的篱笆里散发出一股死猪的气味。 这里有那些无足轻重的破旧的木头房子,有不透风雨的砖瓦房。还有另外一种房子,这房子让人看了就生气。为了反对盖这种房子,人们简直希望镇议会能够修改它的政策。这是用纤维板和水泥搭成的房子。这种房子像是露在地面的岩层,只不过是在不同矿层而已。这种房子支撑不了多久,这对他们当然有利。可是到底能支撑多久呢?与此同时,人们在这儿装模作样地过日子。年轻夫妇离家的时候,把门锁上,就好像它们是不住人的。有个孩子闹着玩,在一个屋子上踢了个窟窿。到了夜晚,这种纤维板搭的房子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响声,在爱恋或者争斗的重压之下,改变了它们的形状。然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在月光下仁立着,显得那样脆弱,渐渐地溶于梦乡之中。 他们周围发生着的所有这些事情并没有影响帕克夫妇的生活。之所以不能影响他们是因为他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正发生着的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对于他们几乎都不可信。记忆中的那些往事能把砖头劈成碎片、研成粉末。那些仍将发生的事情,必须和生活的溪水平行地流淌,而不是在同一条小溪里荡漾。切切实实影响了这两位老人的事情是,他们的财产已经分成几份,而且大部分都卖了。 这是从帕克先生生病之后不久开始的。在光线柔和的傍晚或者早晨,那几头无法改变的奶牛站在那儿,在灰颜色的木桩上蹭着脖颈。老头还像以往一样,向牛棚走去,不过比以前更加神情冷峻。有时候,皮肤突然一阵刺痛,搞得他脸上露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微笑。他的妻子经常腿痛,而且屁股老大,日见衰老,牢骚满腹,总是依恋着那几头奶牛,似乎那就是她生存的目的,不敢拿别的任何事物代替。就像许多心理上很紧张的老年人一样,他们不能很有条理地控制自己,总怕一下子垮了下来。所以他们继续沉重、缓慢地干活。他们还是手工挤奶。帕克先生不用机器挤奶。他说,挤奶器对奶头没好处。年轻人望着老帕克掩口窃笑。不过,好歹他只剩下那么三五头奶牛了,而他那个地方实际上已经变成郊区了。他们的存在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那样微不足道,所以也没人费心劳神去想这些事情。不过,既然活着,就得干点儿事情,这倒是显而易见的。 女儿福斯迪克太太开着她自己那辆车来看他们--他们现在有两辆车了。大部分人都不认识福斯迪克太太,或者过去认识,但早就忘了这就是塞尔玛·帕克。对于那些可能认出她的人,她并不加以鼓励,总是眯细一双眼睛,直到皮肤完全遮蔽了她的道德之心。对于那些根本就不认识她的人们,她更是不屑一顾,坐着那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一闪而过,把那些平庸的、或者趣味低下的东西很快甩到身后。 父亲等待着女儿回来。他的眼皮和手腕都已经像生了群屑似地粗糙,但他的牙齿还很好。他对女儿微笑着。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塞尔?” 因为福斯迪克太太曾经寄来一封便笺,说有些事情,她希望跟父母谈谈。她喜欢这个动词,这个词听起来谨慎,而且语气坚定。 “哦,”她边笑边看着他,暗暗地为自己和这个地位卑微的老人、同时也是她的父亲,保持这样一种疏远的关系而高兴。“是一个小小的计划。我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计划。倒不是因为这是我的计划,或者我想强迫你办什么事情,而是这样做合乎情理。达德利同意。” 福斯迪克大太是这样一种女人,估计会遇到什么阻力时,就要搬出她的丈夫。 “你看起来有点累了,亲爱的,”她说,从汽车里下来,向父亲走过去。 她吻了吻他。她自己常生出些疲累之感,便希望别人也精疲力竭。但是她注意到,父亲的皮肤还颇有点活力,她不由得脸红了,不过也只是红到一定程度。她是个弱不经风的女人,但是很有劲地提着一只鳄鱼皮手提包。 “我不比先前更累,”老头说。 “不,爸爸,”女儿边说边从一个矮树丛上提下几只蜗牛,用脚踩死。“你要是不觉得累,那就是不累。” 踩死的蜗牛使她退缩了几步,不过出于好奇,她还是回过头瞥了一眼。 “你太爱那几头奶牛了,所以连累都不觉得了,”福斯迪克太太说。 “爱那几头奶牛那是肯定的,”老头说。“奶牛是不错,可正如人们说的那样,我又没跟它们结婚。” “我一直在想,”女儿说,“有人跟他的牛还真的结下了不解之缘呢!” 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 “要是没有结下这种不解之缘,”塞尔玛·福斯迪克说,“那就好办了。” “怎么,好办?” “把它们装上一个那样的东西送走。那叫什么东西呢?木头筏子。第二天早晨在床上多躺一会儿,看看你喜欢不喜欢。要是喜欢的话,第三天早晨就再多躺一会儿。直到你习惯了啥事儿也不干。哦,我说什么也不干,意思是,你还可以有某种癖好。你不是干木匠活的吗?那一定十分有趣。刚砍伐下来的木头那气味实在好闻。再说,你还哪儿也没去过呢:晤,你可以出去走走嘛。和可怜的妈妈一起。有时候,你们可以在星期天去我们那儿。平常,星期天我们家很清静。因为大家都在家里待着,跟他们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你不喜欢这样吗?” 斯坦·帕克没有说他是否喜欢这种生活。他当然喜欢长时间地坐在那儿,看一只幸兔于那只脚的践踏的蜗牛爬行。他愿意坐在那儿,在他有生之年,穿过层层雾霭,寻觅他走过的那条银光闪闪的、细长的小路。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塞尔玛·福斯迪克不耐烦地想,老年人总是很容易受刺激。如果是个小孩儿--她自然还没孩子--她就可以把她自己的思想植根于他的心中,而且眼看着它成长,就像沙土地里长出的芒果树。自从她脱离真正的生活,便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不发表自己的宏论、尽管要说服这个老小孩儿也许会很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