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件很明智的事,于是他们都回屋了。 前面这间房子已经准备好用茶点了。屋里还插着几束早开的玫瑰。这些玫瑰有的已经开成娇嫩的花儿,可是另外一些因为采的时候花苞太小,永远不会开放了,看起来就像生了病似的。屋子里一股长时间没有住人的那种霉味儿。所有家具在塞尔玛·福斯迪克看来都是黑蜡烛的,一而且那么不顺眼。她在那些家具之间若有所思地踱步。她很惊讶,自己居然能从这样一些实实在在的事物间逃脱。或者从她先前那个自我中逃脱。她怀疑她的旧我是否隐藏在这些红木家具中间。于是她迫使自己赶快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似乎是为了完全彻底地从那遐思中解脱,她把手套从那双修长的手上脱下,手上的戒指毫无愧色地闪烁着。 艾米·帕克人还未到,喘气声就先传过来了。她提来一把上了釉子的大茶壶,一块黄色的糕饼,一个玻璃托盘上还放着些大块烤饼。 她说:“你见鲍凯老两口了吗,塞尔?” 有时候,她就爱这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瞎问,问着谁算谁。逢着这样的时候,她可能会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为说而说。 “没有,”塞尔玛·穆斯迪克答道。她阴沉着脸看着她的杯子。“我没见他们。” “鲍凯老两口?”她的丈夫问道。他对于自己不认识或者不理解的东西一概报以微笑,不管是鲍凯老两口还是那个盛烤饼用的直立着的多节的玻璃托盘。 “是几位亲戚,”塞尔玛边说边咬下一小块烤饼。“有一阵子,我跟他们住在一起。” 她的脸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她也许能够承认鲍凯夫妇这门亲戚,却不会认身穿染了色的兔皮半大衣的过去的那个自己。那是在她吃花生糖、看杂志的年纪。那时候,她曾经因为肺部的阴影难受了好几个月,可也只能通过通信的办法治疗。 “他们很善良,”她说,扔掉一块面包皮。 现在,在她自己那间雅致的屋子里--不管怎么说,鲍凯老两口是不会找到那儿的,即使他们在某张报纸上看到了他们的地址--她可以做到仁慈、宽厚。她已经到了这样的地位,使得乐善好施成为可能。即使她没能签一张实实在在的支票--人们认为她慷慨大方,许多人都这么说--她仍然可以既不表示喜欢,也不表示不喜欢。她极少动感情,因为动感情对她的身体没有好处。她也很少发表什么意见,因为发表意见就意味着她有某种见解。甚至她那间宁静的屋子也朦朦胧胧,没有个明确的是非标准。她摆着大盆大盆的花,经常花费整个早晨的时间去控制一根花枝的生长,并且为总的效果而焦急。 塞尔玛学了多少东西呀!艾米·帕克边喝茶边想。她戴手套,看书。 “可怜的老霍瑞·鲍凯正生着病,”斯坦·帕克说。 “他会死的,”他的妻子说。菜太浓了,把她搞得充满了伤感。 要那样,我们可就没法摆脱鲍凯夫妇这个话题了,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想。她脸上现出与周围的气氛相宜的悲哀的神色。 在这黑乎乎的屋子里,他为自己正在埋葬过去而真诚地悲伤。小姑娘们在麻雀的坟墓上献上的花的气味,使她眼泪汪汪。还有夜间长明的小灯。灯光之下,他感到一阵阵窒息。是脸上挂着单纯、甚至有点儿原始的表情的母亲又使她喘过气来。塞尔玛·福斯迪克坐在那儿弄碎那块糕饼--那块黄颜色的大饼。这块饼因为做得太匆忙了,上面尽是窟窿。如果有可能不会再增加,她倒情愿把自身的许多东西剥下来,抛弃掉。 “你玩牌吗,达德利?”艾米·帕克问道。 “不玩,”他微笑着说。 这种勉强的微笑不合时宜地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实际上,他很吃惊人家怎么会疑心他能有这种跟他的身份大相径庭的嗜好。对于他,这个女人--他的岳母,能了解些什么呢?还有他的妻子。甚至他自己,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从哪个角落都会突然由现某种意料之外的习惯。那个玻璃托盘在云朵似的烤饼下面随着眼睛。 “不,”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声音含混不清。“我从来不玩牌。” “我们家里也不玩牌,”艾米·帕克说。“不过,有的人也喜欢晚上玩一会儿。” 走以前,我必须记着问问她关于她自己的事儿,塞尔玛心里说。不过要记着,问一问也就够了。人们不愿意或者没办法把心里忽隐忽现的那些想法都讲出来。不过询问也表示一种好心。 然后,律师穿着他那套质地很好的英国用于做的衣服,挺直身子。那是一种带点子的花呢,摸上去很挺括。这倒不是因为他有男子气概,而是因为料子的质地。他说道:“那一位怎么样?帕克太太。你的男孩,我还从来没见过的那位。” 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明自,这是我们一直等着要回答的问题了。 因为他已经有点儿使自己陷入困境--律师不敢肯定,但他疑心--便像那些小心谨慎的人们一样,摸摸索索,投石问路了。 父亲已经坐了下来,身子前倾,手里揉着烟叶,直到烟草的气味充溢了整个屋子。满把的烟草要从他的手里漏出来了。 “哦,你是说雷吧,”母亲说。 她又切开几块糕饼,尽管已经没人再吃了。她就让它们扔在那儿。 “雷挺好,”她小心翼翼地说。“他最近就要口来。” 然后,她向窗外望去。天终于晴了。他们都向外头张望,目光掠过花枝和树叶,射向幽绿的光和寂静。 “雷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她说。“你会看到的。棕色的皮肤,红红的嘴唇,身体很棒。不过,看起来他总认为我们不理解他。小时候,他总爱躲进那条溪谷。我连都追不上他。有一口,飞来一群海鸟,他打死一只,埋了。他一点儿也不声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从他手上就闻得出那股味儿。还有一次,他还很小的时候,我们有几只刚下的小狗,被他拿出去扔进房后面的一个坑里。到了夜晚,他那个哭呀!我怎么哄也哄不住。他干这些事儿是身不由己。还有个希腊人,我记得,他好多年以前在我们这儿于活。雷跟这个希腊人成了好朋友。因为他爱他,雷对他非常凶。不,”她说,“我理解不了,但我知道。” 塞尔玛·福斯迪克觉得一种要呕吐的感觉使得她胸口发紧。她开始咳嗽,而且怎么也止不住。 律师看见他的帽子放在一张椅子上,那是他进屋时放在那儿的。倘能回到那个摆设着他的所有财富的所在,他会很高兴的。他在一个橱柜里放着雪茄烟,和一堆蜂乌标本。 “你不该提这些旧事,孩子他妈,”斯坦·帕克说。他已经卷好一支烟,那烟的形状显得局促不安。 “为什么?”她说。“这些事儿还不算旧呢!” 确实不旧。 她瞅着他。恍惚间,他觉得海滩上那个被他掐住脖子的女人,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喉咙,穿着绸罩衫的姑娘们唱着大海的歌儿。还有那男人,那个流动推销员。他块头很大,也许还生着雀斑。他走进来,两腿分开坐下,讲些乡村小镇的轶事。他这种人总是喜欢讲这些。翕动着厚嘴唇,咬文嚼宇,眼睛里的毛细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都相互张望着,彼此心照不宣。在这所房子里,当着别人的面,母亲和父亲终于达成某种默契。只有他们自己的时候,可从来不敢这样。 “你要喝杯水吗,亲爱的?”艾米·帕克问塞尔玛。她正在咳嗽,她没法给她止住。 不,不,她连连摇头,戴上她那副质地很好的黑羊皮手套。 “不是又犯病了吧?”母亲充满希望地问。 “不是,”塞尔玛咳嗽着说。“没有犯病。” “会过去的。”达德利·福斯迪克很沉着地说。 就好像塞尔玛的咳嗽真的会在他伸手拿起帽子之前就止住。倘若那样,马上离开这儿的借口就没有了。 母亲嘴里发出喷喷声。 斯坦·帕克在将上帝从他自身中排除掉,并且抑制了任何形式的请求宽恕的渴望之后,便多多少少顺从了他所选择的这种不信神的境况。此刻,他确实体会到了一种自由的感觉。他看了看表,很快就到挤奶的时间了。这天晚上,如果能把她劝得留在家,干那些洗洗涮涮的事情,他自个儿待在那间挺大、挺凉快的牲口棚里,便是相当自由了。只有奶牛待在牛栏里,他的下巴额抵着膝盖挤奶。那巨大的、赤裸着的苍穹空阔而自由。他知道这一切,在他那件不习惯的西服背心下面,肌肉因渴望而问抖。 这当儿,塞尔或者说福斯迪克太太要跟她的丈夫走了。 又开始了相互间的亲吻。一种懊恼在空中飘荡,玫瑰花丛上滚动着不情愿的水珠。 “把领子扣好,亲爱的,”母亲说。 “领子上没扣子,”塞尔玛笑着说。“要是有扣子可难看死了。” 她已经止住了咳嗽,那是外面清冽的空气帮助的结果,或者是看见她自己那辆小汽车的缘故。 她要走了。这时回过头才想起忘了让妈妈讲讲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正经历什么事,等等。啊,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们安顿好便开车走了。她忘了吻父亲,因为在爸爸面前总觉得干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依然站在那儿,他那结实得令人吃惊的身躯,就像生了根似地立在那儿。 福斯迪克先生舒了一口气,开着车。 “我还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鲍凯夫妇,”他说。 “老婆是个华而不实的女人,”塞尔玛笑道。“几乎总是穿蓝颜色的衣服。除了蓝衣服什么都不穿。” 就好像这样形容还不够狠毒,又补充道:“男人是个驯马的。” 他们驱车向前。 达德利·福斯迪克说;“你没有理由不对他们好一点。” 那种应该由别人去完成的善举使他产生了一种高尚的感情。 “还有你的哥哥,”他说,“雷。我还一直没见过。我怎么一直没能跟雷见上一面?” “没有什么原因,”现在轮到塞尔玛·福斯迪克说话了。“他一直在外头。就这么回事。我想,他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吗?达德利·福斯迪克心里抽动了一下。心里思忖他这位内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福斯迪克夫妇继续驱车疾驰,心里却在想,他俩到底是谁控制眼下的局面。 等到那辆汽车没了踪影,被扔在家里的父母亲站在大门口,梳理着他们的希望与失望,相互转过身来。艾米·帕克说:“你看他们高兴吗,斯坦?” “他们连一点儿东西也没吃。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是不怎么吃东西的。” “可是他们对我们满意吗?” “我们只跟他们待了一个下午。” “他们相互之间倒是很满意的。” “他有点儿婆婆妈妈。” “哦,塞尔玛总是喜欢漂亮东西。” “那辆车亮闪闪的倒是很漂亮。” “可她真的得到他了吗,斯坦?” 她急切地望着丈夫的脸。 “她得到他了吗?” 他把脸转过去,毛发因为什么而直立起来。有时候,他脖颈后面的头发确实会直立起来。 “谁得到了什么?”他问。 他想走开,拿上铁桶,沿着一条条小路走来走去,走进牛棚。习惯已经使得这些行为成了一种几何图形。 艾米·帕克也匆匆走开,把她烤的那只鸡拿出来。烤鸡的香味还在屋子里飘荡。她又拿出那块粘了点面粉的长面包,把篮子装好。她的动作十分敏捷,而且稳稳当当--她于秘密事儿时总是这样。她又想起还藏在抽屉里面的那封信。 艾米·帕克在暮色朦胧中走了出去。从茂密的青草中升起浓浓的、傍晚特有的气息。失声鸣叫相鸟儿正在归巢。栖息在黑色树枝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长在大树下面的下层林丛在摇动。丝丝缕缕的暮霭在河湾飘荡,渐渐飘散开来。有的人用湿树叶点火,但是冒出来的只是烟。在这个时辰,星星出来之前,一切都在盘桓,缠绕,分解,融化。 可是走在路上的这个穿黑衣裳的女人却结实而固执。她那挺大的脚步声盖过了寂静。她继续向前走着,很高兴在这薄幕时分心里埋藏着秘密,特别是和儿子共享的秘密。“不要告诉爸爸,”雷这样写道。“他会责备我的。”当然不告诉他,她心里说,好像她就是靠这些秘密活着。她把那封让人心里震颤的信在在手帕做的香袋里。“如果你能给我们二十五镑--是向你借的,妈妈,”雷写道。“就送到格兰斯顿伯里。要五镑一张的。这样好带。傍晚时分,那儿很安静,我在厨房等你。我不会在那儿多待。我要出门旅行,可是想见见你。永远爱你的儿子。” 她就这样继续走着。为了照亮,提了一盏灯,那盏灯叮叮眼眶地响着。 “啊,艾米,”多尔·奎克莱依说。她正待在洼地那一片柏树林里。看不见人,只听得见声音。“是你,不是吗?你了解什么?” “不大清楚,多尔,”艾米·帕克说。她一点儿也不高兴。 俄陪你走一会儿吧,”多尔说,她的身体慢慢地能看清楚了。她那瘦长的身上穿着一条长长的连衫裙。 啊,事情会这么凑巧。艾米·帕克心里想。 “我这样散步是为了让思想变得有条理,”奎克莱依小姐说。“是因为我兄弟。” “嗅?巴布怎么了?”她的朋友问。 “他一直犯抽风病,”多尔说。“哦,已经好多年了。可是现在越来越厉害了。” “那你怎么办,多尔?” “我给他嘴里塞块软木。要是咬碎了就塞第二块。只能这么办。我守着他。一定不能让他握到炉子上。不过巴布犯病的时候非常有劲儿。可怜的孩子。” “你要是能把他打发到什么地方,也许会好一点,”艾米·帕克无可奈何地说。 多尔·奎克莱依说:“我就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 而我还有这么个多尔,艾米·帕克心里说。我不应该讨厌她,可实际上挺讨厌人家。 然后,多尔·查克莱依就给她讲她和巴布过的日子。讲他们怎样坐在一盏灯下,瞧那些古怪的石头子儿和树叶的“残骸”。这种生活有时候会成为过去,可是那枯黄的灯光似乎总在眼前。 “所以,你瞧,”她说,“我不能把巴布扔下不管。在精神上,他还太小了。” 艾米·帕克知道,巴布在肉体上是一个衰老的、嘴角流着口水的人。现在,她有点儿恼怒了。 “啊,亲爱的,”她说,裙子抽打着黑暗。“我该坐马车来,我要迟到了。” “你有约会,”文静的多尔说。 “我送几样东西……”艾米·帕克支支吾吾地说。 她差点儿在这句话后头再加上“给盖奇太太”这样几个字。盖奇太太在丈夫在那棵树上上吊自杀后不久,就离开这个地区了。 “我是带几样东西,”艾米·帕克刚好没露马脚,“送给一位生活困难的朋友。” “可怜的人们!”多尔·奎克莱依为整个人类而叹息。 她现在踯躅不前了。艾米·帕克抚摸着她,爱怜着她,说道:“我们必须替巴布想个最好的、最仁慈的法子,多尔。” 多尔·奎克莱依则充满了疑虑。她心里明自,不管什么样的解决办法,最终都得靠她自己去想。可是怎样想,她就说不清楚了。 很快,艾米·帕克就看不见多尔·奎克莱依那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了。她急匆匆向格兰斯顿伯里那几扇大门走去。这几个大门还屹立在那儿,只是生了锈,几乎推不开。要打开这几扇大门简直是和堆积起来的时间作斗争。可是如果你像艾米·帕克一样,战胜了它--她还是个很强壮的女人--走进这个陌生的地方,你的心就会激烈地跳动起来。这里面,什么东西都可能找到,被土埋了一半的漂亮玩意儿,或者只是一只生了锈的、擦洗于净还能用的小铁壶。树底下有时候会出现什么人,正在吃东西,或者正在谈情说爱,或者只是在那儿驱除他们自己某种不受欢迎的情绪。所以,这里的气氛如果说有点神秘的话,也还有点公共场所的味道。那些被人遗忘了的灌木黑乎乎的、粗糙的树枝,繁茂的、葡萄藤的卷须,已经屈从于手的“光顾”而变得愈发参差不齐了。树枝树叶被揪扯下来,或者被折断扔掉。有一两次山羊进来,干脆一扫而光。但是一个季节过去,这一片荒野照样草木丛生,而且和那些探头探脑窥视的小动物们结成同盟。树叶和空气一起摇动。特别在傍晚,紫罗兰的气味和枯枝败叶散发出来的臭气融合在一起。 艾米·帕克继续向山坡上爬去,衣服不时被更为刚劲的东西挂住,有一个地方还挂了个口子。但是她那坚硬的脚后跟也践踏了许多爬在地上的、肥嫩的野草。暮色愈浓,她也变得更充满希望。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在好像陌生人似的儿子面前,她会手足无措吗?她是不是已经有点儿聋了,会听错儿子的话,或者像聋子那样,在不该笑的地方微笑,表示他们已经听懂了人家的意思。她当然没有聋。她没有聋。 树叶在寂静中发出喇叭似的呜咽。奎克莱依姐弟俩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与她形影相随。多尔那张脸因其完美而让人恼怒。谢天谢地,我不具备那种完美,艾米·帕克心里说,她真是个丑货,脖颈上的皮肤就像一个袋子似地垂下来。还有他,巴布,呸!这地方的树叶正在腐烂,那是一股让人觉得沉闷的气味。她赶快从那儿逃开。可是奎克莱依姐弟俩却无法甩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多尔说。她那副坚持这样认为的样子历历在目。那么,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文米·帕克说。塞尔玛不是,别人也不是,只有他--雷。 于是,她充满希望地向先前是汽车道的地方急匆匆跑去,把蒲公英和砂砾踩得嘎吱嘎吱直响,寻觅儿子的踪迹。不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奎克莱依姐弟俩,如果还存在的话,已经被她的意志力或者被黑暗淹没了。只有那所房子屹立在那儿,或者说,是阿姆斯特朗先生已经开始建造、可是看起来除了是为死者建立一座“纪念碑”之外再无任何意义时扔下来的半拉子工程屹立在那儿。艾米·帕克开始害怕起来。她想起她认识的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还想起那些已经搬走的人。那时,他们还活着,可是现在也许已成故人。 鸟儿从夜色中飞过,只是用柔软的羽毛擦着夜幕。一座雕像的手断了。 当这位有血有肉的妇人绕到那幢房于后头,向厨房部分走去的时候,看见一定是第二间厨房的门。她想起年轻时候曾经送到这儿一篮子很嫩的鸭子,不由得一阵欣慰。她已经点着她那盏灯走了进去。那间房子很大,很暗,空空荡荡。只有树叶在拂动,或者是一只老鼠。 不一会儿雷就来了。 “是你吗,亲爱的?”她说。 她举起灯,心里的柔情以及用来表达这种柔情的不熟悉的话语使她浑身颤抖。她可曾对某位陌生人用过这种柔情?或者对于她的儿子,这也许更好一些?反正她颤抖了。 直直地望着那盏灯--因为那灯光是他唯一可以看见的--男人皱着眉头,向后缩了缩。灯光,或者别的什么,搞得他绕着屋子慢慢地移动。他块头挺大,尽管不像他的身影那么大。 “把灯拿走,”他说,“你快要把人晃瞎了。” “是的,”她边说边把那盏灯放到窗台上。“我不能不带个亮来呀!如果我们非得在这儿见面。你怎么选了这样一个地方?一片荒野,一所没主的破房子。” “哦,”他说,“我一直没忘记这个地方。” “你莫非只记得这个地方吗?”她问。 现在他们既然又处于正常状态--脚踏实地,“返朴归真”--她便凑过去看他。 “怎么,”他笑着说,“你要认一认是不是我吗?” “你变了,”她说。 “你以为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她从镜子里辨认出来的自己的映像,或者是她能够亲吻,并且告诉他衬衣衬裤穿对了没有的小男孩。现在她却被一个男人的神秘莫测惊呆了。所以说,有些人总在点燃希望之火,可是一旦这火燃烧起来,又束手无策了。不过他看上去蛮不错。 “你长大了,”她边说边有点羞怯地望着他。 她真希望能在白天看看他。 他走过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悦:“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妈妈?” “带来了,”她说。“你连胜也没刮,雷。” “我是半路上搭了一辆货车回来的,”他说。“从墨尔本。我是在一条货船上干活,是从西部到墨尔本的。” “从贝尔班尼?” “是的。是奥尔班尼。还有布鲁姆,有一阵子我还在库尔嘉迪待过。” “你一直到处跑吗?” “总是有地方可以去的。” “可我们一直以为你就在奥尔班尼。你说过,在那儿做生意。” “这是什么?”他瞅着篮子问道。这篮子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件一眼看不透的东西。 “是一点儿吃的,亲爱的,”母亲说。她忘记瞧着他吃东西该是多么快乐。 他马上动手,撕下鸡腿,掰开面包。面包屑落下来,或者挂在他的嘴角。他那副吃相越发难看了。那张脸也越发显得肉乎乎的,被嘴角溢出的黄油涂抹得光闪闪的,心里还想着骨头上那块酥脆的鸡皮。对于这种脆皮他特别贪馋。 “你饿成这样了?”妇人问。她瞧着的似乎是一个正在吃她的东西的过路人。可这是她的儿子。 “我从昨天起一直就在赶路。” 他把一块骨头扔到墙角,还有带着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鸡心的骨架。 然后,他舒了一口气,身上觉得舒服多了。 “我给你带些苹果来就好了,”她说,好像看见他的牙齿正咬下一块苹果。 他是一个相当壮实的汉子,但是还没有定型。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有时候灯光射到身上,金灿灿的。 “我于得挺好,”他说,一边眨着眼睛,擦着嘴。 她喜欢这么瞅着他。 “现在你可以给我讲讲你自己的事了,可以吗?”她问道。“你都干了些什么,看见些什么?” 她站在那儿,两手下垂,交叉着放在颜色挺深的裙子上。她的种种想头使她陷入一种极大的尴尬之中。 “你还没丢掉这个老习惯,妈妈,”他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这种表情显然是他处于防御地位时才做出来的。“这种刨根问底的习惯。你恨不得把人杀了。看看肚子里头装的是什么。” “你走了这么长时间,”她说,开始激动起来。“我完全有权利叫你做出某种解释。” “哦,是的,”他说,瞅着脚趾头。“可是,这事儿解释不清楚。” “那么,我们能指望你什么呢?”她说,态度比先前严厉了一点。“你难道什么事也没做成吗?” “役有。” 等她弄得他防不胜防时,她开始为他哭泣。为了这场哭泣,她已经等了好长时间。 “啊,雷,”她哭着,把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这样就可以得到一种慰藉。 这两个人待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充满一种无法忍受的气氛。他们无法像在摆着家具的屋子里面那样,相互从对方身边逃开。在这儿,他们不得不‘逆来顺受”。此外,年轻人还没拿到钱,而且她是他的母亲,她还没有把心中的悲哀渲泄够。 他觉得她靠在他身上哭了一会儿。这当儿他几乎处于一种催眠状态。 “是我不好,”他说。 “不,”她回答道。“我们大家都有责任。” 她把一块涕泪浸湿的手帕捂在鼻子上,异于已经有点红肿。她说:“至少我希望你要诚实,雷。” “什么叫诚实?”他问道。 “哦,”她说,“你没犯过什么罪吗?” “什么?”他问道。“你呢?你犯过什么罪吗?” 夜色和树木从四面八方压迫着这座被遗弃的房子。这周围长着松树。是被那天夜里一场大火烧掉的大树又长出来的小树。树枝刺着房屋的墙壁,抓挠着窗户,笼罩着一种巨大的不安。 流逝的时光开始强迫这位妇人相信,她是清白无辜的。不可能不是这样。她没杀过人,也没偷过人家的东西。 等到年轻人看见他已经居于有利的地位,便赶快利用眼前的机会。 “听我说,妈妈,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1快给我钱吧。我得到坎恩斯见一个人。他在那儿有个买卖。如果我不及时赶到,就没法入股了。” “真的吗?”她问,从口袋里掏出钱。 他笑着,看着那叠钱。 “你不相信我。也许有什么原因吧,”他笑着接过钱。 “我相信你,”她叹了一口气。“我太老了,没心思跟你争辩了。” 他数起钱来挺利索。 “你待两天吧,雷,”她说。“待两天好好跟我们说说话。你还能帮你爸爸照顾奶牛。我要给你做苹果馅饼吃。你还记得你过去最爱吃的那种羊腰子布了吗?” 可是雷·帕克已经心不在焉。他坐在火车里,常把一双脚放在对面的坐位上,感觉到电线杆像闪电一样向身后掠去。他吹着口哨,和火车里那些买卖人--那些穿着灰色风衣的买卖人一块儿玩牌。他把自己照顾得蛮好。有时候他徒步越过田野,如果方便就离开大路。别人的庄园挡不住他。他掰下人家的玉米棒子大嚼大咬。他扯下李子树的树枝,吐出发酸的核。夜晚就睡在他搭乘的卡车上,躺在一堆麻袋上面。那麻袋散发着麻袋和麻袋里面装过的东西的气味。尽管一路颠簸,而且毛茸茸的袋子十分粗糙,他睡得却蛮好。下车撒尿之后,在星光之下和人们讲些离奇的故事。在小集镇里,姑娘们从窗口望着他。他最喜欢那种乳房高高隆起的姑娘。铁床在姑娘们的重压之下吱吱嘎嘎地响着。她们当中有的滑腻腻的,有的涂着脂粉。他受用够了,拔腿就走。 “你应当安下心来,雷,”母亲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说,“找一位可靠的好姑娘。” “不,”他笑着说,扣好装钱的口袋。“我在奥尔班尼的时候和一个婊子混了一阵子。” “那姑娘怎么了?” “我后来走了。” “我想,你最清楚应该怎么办,”母亲带着几分满意的神情说,尽管时间正在从她自己的掌握之下溜掉。 他被灯光映得金灿灿的,而且像一个小男孩似的,一直瞧着那个大理石座钟。 我是不是正在变成她想象中的那种流氓阿飞?年轻人问自己。 “现在我必须走了,妈妈,”他说。 “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们在那间巨大的屋子里转过身来。这间屋子矗立在黑暗中已经再没有别的目的了。她吻着他。爸爸现在在哪儿呢?他心里想。她有没有注意到,我还一直没有问起过他。老头子大概正在什么地方看报纸,趴在上面,就像那是块木板。年轻人把目光移开,但还是屈从于妈妈的意志了,就像平常接吻时那副样子。他闭上眼睛。因为童年的回忆对他的震动太大了。那空空的深底平锅和亲吻带着夏天的温暖从他心头掠过。似乎她刚刚拿走他的玩具逗他玩。 “雷,”她说,直盯着他那张脸。“我不能相信你要走。” 她望着他的眼睛。 “你不走了吧。” 她望着他的瞳仁,尽管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她无法看清自己在那瞳仁里面的映象。 “我真不知道你在追求什么,”她说。 夏天里有些日子她自己确实相信,万籁俱寂之中,永恒确实已经到来。 她又吻了他一次,就好像不曾吻过似的。她颤抖着,等待这个年轻人就在嘴边的回答。他似乎只在偶然之间才是她的儿子。 “听我说,”他笑着说,觉得妈妈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不是说了嘛,我是非走不可。” 他开始晃动着双肩要甩开她了。就好像他是个笨拙的男孩,或者是一条狗。狗在人爱抚地拍打它的时候,就会在快活的困窘之中弓起腰,还会把东西碰同。 “走吧,”她用阴郁的声音说。 她把帽子戴正。刹那间她似乎老多了。大概是那顶帽子的缘故。这是那种妇人们坐公共汽车时戴的帽子。她们排成一长溜坐在长条椅子上。帽子上面缀着些装饰品。不过如果不留神谁也注意不到。话说回来,谁又总去留神那些呢! “好了,再见吧,妈妈,”他说。 雷·帕克在道别时总是在人家的胳膊肘上用力拍一下。 “再见,雷,”她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越发无精打采,似乎需要一块润喉糖帮助它克服某种障碍。 “我会让你知道我的情况的,”他笑着说。夜风从门口吹了进来。 现在,这间屋子待在这儿的目的已经很清楚地表现出来:树叶正窸窸地跑进来。 “对于你的消息,我永远都感兴趣,”她说。“哪怕只是一张明信片。” 他往外走的时候,因为说了句什么笑话而放声大笑,还回过头看了一次。 天哪,他心里说。因为他的脖子热烘烘、湿乎乎。 有一次,他曾经打破一扇窗户,跳进一幢和这所房子大小差不多的房子。他在那所暂时为他所有的房子里,朝墙上挂着的画像怪叫一番,冰冻的水果塞满了嘴。直到那么多乱七八糟而又清白无辜的东西使他对这幢房子的主人肃然起敬,甚至是产生了一种钟爱之情。因此,走时,他只拿了人家一个镇纸和一个用金丝装饰的小盒子。 雷·帕克回过头看了看母亲。她还待在那个屋子里,周围是洒在地上的面包屑,头戴那顶已经属于过去的帽子。他开始拖着腿,静悄悄地从黑暗中走过,为永远不会得到的那些东西而充满了悲哀。他身体很好,可是无精打采,显得笨拙了一些,也老了一些。他是年纪大了一点,但还不算太老。 艾米·帕克一直把她那块手帕卷成一个球,现在才意识到那不是一件需要扔掉的东西。她提起那个篮子。篮子里还有一块布。那是她怕别人看见,用来藏那只鸡的。这块布她要在星期一洗二下。她看着地板上的面包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自己的生活恢复到愿意将面包渣扫到一块儿去的地步。一只老鼠跑了过来,或者是被风从哗拉拉打旋着的树叶中间吹来的。它立刻把这地方变成自己的领地。在这幢房子的寂静之中,她似乎是从一个极高的地方,观望着这个细致入微的动作。潮气以真菌缓慢生长的速度渗透进这所房子。那是从墙上的缝隙,从上面一块块冰冷的砖头,从外面的门、楼梯挤压进来的。 这时,她的儿子当然已经走得挺远了,于是艾米·帕克匆匆忙忙走了出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