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经验,都在一片混乱中从他的手里滑走了。 “怎么了?”妇人睁开眼睛问。 “没什么,”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只是随便想想。” 他开始想他的妻子。她很瘦。她有个吸烟人干咳的毛病。她织套衫,织了一件又一件。跟她在一起,看着她这样没完没了地织毛线,实在是一种缺憾。特别当夜幕降落的时候。 但是想到这儿他便打住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俯下身,透过烟气,看着这女人的皮肤。 “人们都叫我利奥。” “利奥,”她有点沉闷地说。 对于这个名宇,她既不接纳,也不拒绝。她昏昏欲睡,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她在被单上蹭了蹭面颊,被单散发出刚洗过的气味,还没有被烟味所侵蚀。情欲的满足没有立刻留下踪迹。只有许多表现满足和柔情的小小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闪烁。有些画面无法言传,但她能心领神会。就像对于邮政局长丈夫脸上的表情,或者对于作为他一生的辩护词而留下的那些画。她也被赋予接近别用灵魂的方法,接近她的邻居欧达乌德的灵魂。她好像又跟他一起,坐在门廊下面,说些粗鲁的话,用很亵和醉意在他们中间那条鸿沟上架起一座桥,直到她能拥抱着自己的罪过,也爱上那个灵魂。有时候,她的孩子们在这幢房子另外那两张床上做的梦--这梦从来没有真正驱散过--和她自己的梦幻融合在一起。她想,到时候她也许可以理解她自己的孩子。 她又睁开眼睛,看见这位正在十分熟练地穿衣服的名叫利奥的人似乎占据了整个屋子。她那双眯缝着的眼睛看见他裤子的背带是怎样垂下来的。 “打开窗户,利奥,”她说,“屋里太闷。” 他巴不得干这差事了。于是,立刻满足了她的要求。他还要走很长的路呢!在走过刚才这一段“弯路”之后,大概还要走更长的路,才能恢复常态。 “你还不想起来吗?”他似乎是在命令,而不是请求。但是因为他的力气还没恢复过来,他把领带上面的结抽得很紧。她看见他的脸色变得那样红,就像充血了一样。眼球上的毛细血管也红红的。 “再躺一会儿,”她说。 “好吧,”他说。“我得上路了。” 这不是两个人那样亲密地相互凝视对方并且接吻的时候。因此,他们相互抚摸了一下也就罢了。她听见他很快走出这幢房子,暂且没怎么去想他。就好像对于她,他已经无足轻重了。她躺在那儿,微笑着想入非非。如果她被摧毁了,她还没有一丝一毫的觉醒。 过了一会儿,风把窗帘吹起来又落下去。那只猫钻了进来。这是只杂色的公猫。它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它,养着它。可是等它的脸颊长得鼓出来之后,有时又有点后侮。现在这只猫从窗缝里钻了进来,伸开富有弹性的爪子跳下来,只想在她身上蹭一蹭。 “下去,汤姆,”她喃喃着,但并不动手去赶。 这只对她不咎罪过的猫蹭着她,抚爱着她。她摸着它的皮毛,浑身无力躺在那儿。大猫趴在她的身上,凉凉的皮毛紧贴着她那温热的肌肤。后来,她觉得猫的尾巴在她的两个乳房间滑动,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觉得非常厌恶。 “啊,”她叫道,“你这个畜生!” 她往后缩着身子,把那只猫扔出去,撞在梳妆台上。猫尖叫着,跑了。于是屋里又剩下她和寂静以及自己那张脸。 她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比早晨更糟了。从镜子里看令人厌恶。她的头发失去控制,滑落下来,一片片、一缕缕地垂下来。还有灰色的辫子。她萎靡不振,现在真的开始颤抖起来。 “真冷,”她颤抖着,两条胳膊抱着肩膀,捂着双乳。就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再颤抖。 她开始摸摸索索地穿衣服。 “太晚了,”她颤抖着,“是挤牛奶的时候了。今天就剩我一个人挤了。” 她一阵风似地从这幢房子走出去,把一扇扇门在身后甩上,收拾东西、奶桶和用来擦于母牛奶头的于净布子。这一系列简单的、固定不变的动作暂时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因此,她不能审视她目前的处境,直到等她走近牛栏,看见它那方方正正的样子和风雨剥蚀的白色的木头,才觉得不太吉利。而这一点,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那几头慢吞吞的母牛站在那儿望着她,然后一边翻动着青紫的舌头咀嚼着,一边从栅栏里转过头来。大概是因为她那双挤奶的手和平常有什么不同,或者是不太自如,或者是动作太快了点儿。 斯坦·帕克国家之后,看见妻子也许是头痛。她把头发很仔细地从中间分开,脸上各个部位的骨头很显眼。有时,头痛之后,或者悄悄地想过什么心事之后,她脸上的皮肉就现出一种灰白的颜色。现在就是这副样子。那张脸看起来显得扁平些。但他立刻就把目光从这一切之上移开,开始给她讲乌龙雅的展销会,讲他碰到的熟人,讲谁得病了、谁死了、谁结婚了。她低着头,怀着一种感激,甚至是卑微,接受他带来的所有这些信息。 她想替他做点儿什么。 “这块很好,斯坦,”她说,“是你爱吃的带肥肉的。” 她切那块很硬的烤牛肉,或者说是砍,因为她这人不会切熟肉。最后切下边上是一圈黄油的红润润的肉来。他尽管已经吃饱,要推开面前的盘子了,可还是硬着头皮把那片内接了过来。因为他觉得这也许会给她一点快乐。 “你没吃东西,”他说。 “没有,”她朝下撇了撇嘴。就好像他提到什么让她恶心的东西一样。“整整刮了一天风,我没胃口,”她说。 她开始走动起来。 “让它刮好了,”他说。“会把最后一滴水都刮干的。” 她看见在下午金黄色的阳光下枯黄的草倒伏在地上。远处,阳光下出现了几个走路的人。 “今天下午来了个人,”她用比她平常说话的声音更高的声音说。“是来卖东西的。” “什么东西?”他问道。因为他们的生活就是由这样的一问一答组成的。 “衣料,哦,很时新的货呢!” “你买啥了?”他问道。 “我应该买啥呢?” “我可不知道,”他说。“怎么,可以买点花边嘛!” 他为到此刻为止一直没从自己嘴里吐出过的这个词儿大笑起来。 “在我这个岁数!”她笑道。 她扬起脖子,看起来像是为了让那笑声带着激情从嗓子眼里逃出来。 他很满意。他拿起昨天的报纸,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而不是要用新的目光测览他已经知道的那点新闻。因为他已经不再期望学到更多的东西了。除了某些让人眼花缘乱的论述之外。于是他认认真真地读那些政治家、士兵、科学家们的传闻轶事,自己养精蓄锐,为将要发生的更加重要的事情做准备。他的妻子坐在那儿,缝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在乌龙雅,我碰见一个叫奥根的人。他是发洪水时我们救出来的一个女人的侄儿。我还记得那个女人,是个个子很小的女人。她有台缝纫机没法儿带走,只好扔了。这小伙子的爷爷在洪水里淹死了。人们发现他卡在一棵树权上。” “哦,这有什么?”妻子很生气地说。“这个区的人谁都经历过那场洪水。淹死亲戚朋友的人有的是。也许这个人对你讲什么有趣的事了?” “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斯坦·帕克说。 妻子正眯着眼,往一枚针上穿线。此刻,在充满了整个房间的灯光之下,她本来可以大发雷霆的。 “他怎么了?”她用沙哑的声音哺哺着。 “我看见过他的祖父,艾米,”斯坦·帕克说。“他是个留着胡子的老头,脸朝下卡在一个树权上。我们的船就从他身边划过。除了我,别人谁也没看见。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死了。我很想把那想成是一头公羊。我劝自己,那也许是头公羊。而那时候,本来还来得及告诉大家。可是我们继续划着船。眨眼之间就来不及了。” “可是如果那是一具尸体……”艾米·帕克说。 如果是……当年在那条船上不停划桨的年轻人也是这样想的。 “而且,也许别人也看见了,”妻子穷追不舍,话说得很巧妙。这时候她已经把线穿进针眼。“也假装没看见。因为把船停下来,装一个老头子的尸体,总不是一件叫人高兴的吉利事儿。” 但他仍然觉得十分内疚,而且因此显得谦卑。 “老想这些事太傻了,”妻子说。 她有她自己感到内疚的事,那无法分享的旧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条暴涨的大河的堤岸上。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在浑黄的、亮闪闪的洪水之上,极其漂亮地划着船。船向她划了过来。她终于认出丈夫就在那条船上。但是她还不能跟他说什么。 艾米·帕克放下手里的什线活,因为她的手在颤抖。现在,她觉得她对自己的行动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明确的自制力。在她的生活之中,无论哪个关口,风都会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她吹向立刻就让你觉得不会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方向。 恰在这时,风一阵阵地、凶猛地刮了起来,吹打着钉在木屋上的铁皮。枯死的灌木丛摇动树枝抓着墙壁。要是把房顶刮下来就麻烦了,她悄声说。 与此同时,她拢着头发上床睡觉了。她把发夹抽出来,让头发披散下来,从镜子里瞧着自己。这时,丈夫正脱靴子,说道:“来这儿卖东西的那个家伙是不是开了辆绿颜色的汽车?” 她正捏着一根发夹。 “我不记得了,”她说,“可能是绿的。不对,我想是蓝的。怎么?” 她望着镜子里面自己那张好像是陷入困境的脸。 斯坦·帕克正脱第二只靴子,结结巴巴地说:“到欧达乌德家之前,路上开来一辆绿颜色的汽车。那家伙好像正卖给一个女人什么炊具。” “我跟你说过,”她生气地说,“这个人卖的不是炊具。” 从今天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她体会到一种由快乐生出的痛苦。她那灰白的皮肤又焕发出光亮了。她在这个被大风裹挟的木头盒子里,熠熠闪光,而又发着脾气。这里似乎有足够的空间同时容纳善与恶。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她把被单在下巴下面摆弄好了,不看丈夫那张脸,生怕让善占了优势,打破眼下这种令人满意的平衡。当然,她爱她的丈夫。她怀着这样一种自信睡下了。但是,另外一种无法估量的冲动,像百页窗那样拍打着。那是被香烟熏黄的手指在她皮肤上的轻弹。他大概因此又给她加了十岁。她的年纪不可能那么大,她说。她笑了,这不是算术,也不是猫的尾巴。 斯坦·帕克在一阵穿堂风中十分疲倦地睡着了。他梦见他没法打开那个盒子的盖儿,让她看看他在那里面装了些什么。没关系,她说,在他们中间扯起一块洗碟布,藏了起来。但他还是打不开。没关系,她说,斯坦,我不想看。我要让你看。他说,继续揭那盖子,直到汗流满面也还是打不开。不要揭了,她说。斯坦,那东西放在里面已经坏了。这些年一直放在那里面。他还是揭着。他不能解释,是他的行为已经死了,像一头公羊,长了羊毛,后来又活了。我要走了,她说。那块洗碟布从门口刮出去,又从厨房跑过。灰色的水在他们中间奔流着。 他醒了,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双脚把被单蹬在床栏杆上,脖子露在外头,淌着冷汗。她还躺在那儿喘气,并没有走。他突然明白了。明自邮政局长的丈夫为什么要在院里那棵树上吊死。这种行为的原因过去在他看来一直模糊不清。我也能自杀,他翕动着僵硬的嘴唇说道。她没有走,还在那儿喘息着。他背朝她侧身躺着,为了舒服蜷起两条腿。她的温暖又在他的血管里流淌起来。渐渐地,他睡着了。他熟睡着,因为她就在这儿。 即使这样,他们醒来之后,身上还是有点儿发僵。而且就这样浑身僵硬地去干活,用一种细弱的、没精打采的声音谈话。 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必须对此有所准备了。他说,而且天气也开始变冷了。 可是当太阳终于升起,当它还是树木托起的一个单纯的、可以辨认的火球的时候,艾米·帕克看见的是一个壮丽的、晴朗的秋天。树叶还没有被风从树上揪扯下来。不过最终它总要都失掉它们的。树梢上还挂着金黄色的碎纸片似的秋叶,四季常青的灌木丛黑乎乎的,几乎都成了黑色。阳光洒在牧场上。牧场升起缕缕青烟,闪闪发光。 这天晚些时候,妇人取掉围巾,脱了羊毛衫,摘了帽子。这是早晨因为谨慎而穿戴的。那时,她神情阴郁,牢骚满腹,踯躅不前。结果就打扮成这副用磨损了的羊毛,弄脏了的毛巾包裹而成的难看的模样。她不时把头发甩到脑后。有时候下午得空,她经常穿过丛林,沿着河床散步。在那儿能找到些不常见的玩意儿:小石子、蛇皮、花子荚、只剩下叶脉的树叶。她总是找东西玩,总爱收集点小树枝、小叶柄,好让自己手里头有个东西,有个待在这儿的理由。当更加强烈的阳光压迫得她垂下一双眼睛,她还会更勇敢地想起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是那黄铜色的阳光触动她的心扉。她会想起那个叫利奥的男人。想起他的时候,总是尽量避开他那让她反感的长相,适应她自己毁灭或者新生的需要。就这样,她满腹心事,沿着于涸的河床慢慢地走着,翻转一块石头,摘一片树叶,审视一株死树磨光了的枝干。寂静和种种鲁莽的想头,将她心灵深处的这种不协调、不一致上升为一种正确的东西。但是最后,在小河拐弯的地方,当她面临那个“弯儿”,必须拖着自己的身于,再回到先前的生活中的时候,她惶惶然,大张着鼻翼,从青草和枯枝中走过去,不管是要从这里逃脱,还是要回家,她都走不快。一直没有迹象表明那个男人还会再来。走上那条路,她很高兴,她可以冷漠、超然地顺着这条路望过去,目光随着那条缎带般飘忽的路,从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旁边飘过,一直通向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有一次,当她垂着眼睛--回来的时候走得太快,她一只手支着腰--回到聚集在那所房子周围的一座座棚屋时,丈夫正在那儿。他手里拿着用刚剪下来的一截铁丝弯成的铁圈,显然是要用它做个什么玩意儿。 “喂,艾米,”他说,若有所思地停下手里的活计。“你上哪儿去了?” “哦,到牧场去了,”她说。“吸点儿新鲜空气,”她说,“沿着大路走一会儿。在屋里待着都要发霉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以明显的要对她友好的意图,问道:“见到什么人了吗?” “只碰见个老头,”她回答道。 她在瞬息之间产生的想法,使她的血都变冷了。但是一旦想过了,她便继续以足够的平静,看事态的发展。 “他要去乌龙雅,”她说,“那儿有他一块地。他养了猪,有些鸡鸭,还有个柠檬园。可怜的老头,徒步走着,因为他的马在巴嘉瑞家附近,蹄子出了毛病。他只好把它留在那儿。他是去班加雷看他的女儿,她的扁桃腺化脓了。” 斯坦·帕克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她转身走了,抑制住嗓子眼里的一阵冲动,和那突然侵袭了她的虚伪的浪潮所需要的冷静。 就在她这样走开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总也看不见她那双眼睛,或者很少看见,就像刚才那样,眼神中显示出他们之间存在很大距离。于是他又回过头来,弯他剪下来的那段铁丝。原先的目的暂且竟然忘记了。 现在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充满了陌生的真理的世界,相互之间开始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就好像都意识到对方需要这种和善、友爱的保护一样。于是他们做出些想要取悦对方的简单的事情,而对于领受者,这只是一种悲哀。有一天晚上,她把为了准备过冬正织着的羊毛衫套在他的身上试大小。她围着他转,摸着他的身子,这儿拍拍,那儿神神。 “啊,太小了,”她倒退了几步,说道。“我没给已经鼓出来的大肚子估出尺寸。” 他们俩大笑起来,实际上是大是小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毛线会撑开的,”他说,嘴唇向下咧着。他站在那儿,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一条腿上,两只手放在屁股上,等着她量完。 她若有所思地围着他转,抚摸着丈夫的身子。他的手腕现在已经疙疙瘩瘩的了。 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在他的四周嬉戏般地飘拂。有时候,她那双粗糙的手会被软绵绵的毛线挂住。她这样弯着腰看羊毛衫的时候,他比她高出许多。他闭着一双眼睛,顺从她的摆布。现在,他被禁锢在暖烘烘的灰毛线所构成的某种不具个人色彩的状态之中。不好,不坏,不过还过得去。 然后,他睁开眼睛,他们相互凝视着。因为她已经直起了腰。 “等织完了,会挺好的,”她赶快负疚地说,似乎是偿还她对他那张正在睡梦中的脸的一瞥。“我想,我还是知道怎样才能把它织得更合适一些。”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讽刺的意思,这天晚上他累了。 她坐下来拆了一截,便很卖力气地织了起来。有点儿神经质地握着毛衣什,把毛线一点一点地织进去。 “我很为雷担心,斯坦,”她说。 这样坐在椅子边上的时候,她确实为他担心。 “你说他那些坏毛病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学会的?或者是从我们俩身上遗传来的?结合的结果?我是说,就像牲口一样,两个好的会生出一个坏的。我们大概没有结合好,”她说,等他的回答。 他坐在那儿,下巴抵着胸口,真想把她加在他身上的这种压力甩掉。 “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神情有几分畏缩。“是我不好。我企图找到答案,可是还没有成功。我不理解自己,也不理解别人。就这么回事。” 他不知道说过这番话之后,她是不是可以不再打搅他了。这天晚上,他觉得身体虚弱,嘴里很苦。 她继续织着,得到了某种安慰。眼下,她能够感觉到因她这位丈夫的软弱而生出的悲哀和气馁。她自己潜在着的所有邪恶都随着柔软的、难以捉摸的毛线,从她身上流走了。既然她已经相信自己的清白无辜,记忆便又悄悄地爬回到下午的倦怠与沉闷之中。她因自己的称心如意和青春活力而惊讶得发抖。 因此,有一天下午,当斯坦出去办事,她又看见那辆不慌不忙驶来的蓝汽车的时候,立刻从屋子里跑出去,把外面那扇铁纱门往身后一甩,撞在墙上,门震颤着。玫瑰花已经枯萎了的棕色花球挂在日久年深、活像一头成年雄畜的花丛上面。她走下台阶的时候,花球蹭着她,使她感觉到小腿肚子上的肌肉绷得很紧。那也许是因为充满信心,也许是因为心里着急。她很快便跑到大门口,比那辆徐徐驶来但又至关重要的汽车早到了一两分钟。她腰板挺直,态度专横地站在充满了期待的阳光下面。 “你好吗?”叫利奥的男人问。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帽子扣在脑后。因此,看得见脑袋上的头发。如果她能仔细想想,那头发仍然是让她反感的。 可是,她用一种平静的、没有什么感情色彩的声调回答道:“谢谢,我很好。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 于是,他不得不慢慢停下车,告诉她,他刚度过假期,到北海岸或者南海岸--她没有听清到底是哪儿--旅游去了。他们在那儿看望了几位亲戚,过得非常愉快。他说起话来比她记忆之中的那副腔调还要慢些。他告诉她,他们穿着晚上才穿的内衣,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吃鲜鱼,懒洋洋地分享着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的种种生活。她意识到,不管他们在哪儿,他都不依赖她。 她垂下目光,甚至皱了皱眉头。你是条懒虫,她心里说,又懒又丑。 “你呢?”他问。“你都干些什么?” “哦,我!”她笑着说,“照旧。” 她依旧垂着一双眼睛。 但是她非常缓慢地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靠在车轮上,慢吞吞地吐着唾沫。 这么说,我不会再着火了?她口干舌燥地问自己。周围的一切,花园,或者说剩下来的花园,树枝,只要一根火柴就会燃烧起来。 “照旧,是吗?”他从牙缝里吐了一口唾沫。 事实上,由于他一直感到害怕的某些方面的原因,他正在记起已经忘掉了的这个“熟透了”的女人。他曾经故意想把她忘掉。现在她就在这儿,该用“邋里邋遢”来形容,现在还是这么个说法。对于一个瘦弱的男人来说,沉默甚至比情欲放纵的神秘更令人困惑不解。而这个男人皮囊之内的灵魂是瘦弱的。 “我想,对那些喜欢这种生活的人,才是一切都好,”男人说道。“所有这一切,”他边朝四周张望边说。“那儿还有奶牛。手冰冷就得起来挤奶。天哪!” “这就是我的生活,”她说,还是那么平静,丝毫没有反映出她耳鼓咚咚咚的响声。 她的两只耳朵好像要胀破似的。 然后,她把头向后扬了扬。“你是华而不实那一类型的人,”她说。“我想这也不错,花言巧语把人哄得都听你的,拿出衣料给女人们看。” “你不喜欢我,”他笑着说道。 他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不过,他先前就已经下车了。 “我可没这样说,”她说。 她又变得温柔起来。他喜欢这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呼吁他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气概。于是他走了过来,把那条在车里坐僵了的腿舒了舒。她还在那儿站着,仍旧温柔地琢磨着眼前的局面。这局面像空气一样难以捉摸。这局面因为首先是她自己的局面,所以必须充满柔情去把握它。正是这一点给了她正视他那双眼睛的勇气。这双眼睛眼球凸出,会教给她说出他所期望的话来。由于那是她的需要,她便可以领会这局势中最任性的、错综复杂的部分。 他们走进那所房子。 他把手放在她的后腰上,把她领进她自己的房子里。在那熟悉的昏暗之中,她闭上眼睛,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否则她就没法儿忍受突然变陌生了的一切。 可是今天情形不同,就好像情欲的表露不会再来第二次似的。 这回,他们大笑起来。她看见他那枚金牙。他们的肉体就感官方面又融合在一起了。他看着她。 “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她问。 “迈拉,”他说。 然后,等她想够了这桩事,她把她的嘴伸到他的嘴里,就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字咬出来一样。他们抱在一起,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只是相互蹭着身体。她将嗓子眼里冒起来的影响她肉欲的、厌恶的感情都吞咽下去。 等他们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之后,他问她:“你的老头上哪儿去了?” 她告诉他斯坦去他已经去的那个地方了。 她身边这个男人打着哈欠,发出一阵低沉的、缓慢的笑声,笑声里充满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意思。 她坐了起来。 “我爱我的丈夫,”她说。 她是爱她的丈夫。他们共同生活的那种好处和突然之间表现出的完美在她的面前颤抖。因在淫荡的面前,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失去了。而这种淫欲蕴藏在她的身体之中,正以一种陌生的专横强加于她。 “我并没有说任何反对他的话,”那个男人说。“我没跟他见过面。而且大概以后也不会见的。” 现在,他嘟嘟哝哝地抱怨着什么。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把长统袜和别的东西收拾到一起。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使得他对自己刚才的冲动充满了轻蔑。 他们起来,充满了诧异。 赶快离开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她心里说,慌乱中连领扣也找不着了。 她的一双手正归拢头发。很快她便看到谁也不能责备她了。谁也看不出她的放荡了。除了她自己的欲望。而那欲望永远不会长时间消失。 “我想进城走走,”她说。 “是吗?去干啥?”他问道,并没有什么兴趣。 “在马路上溜达,看人,”她说。 他哼着鼻子笑出了声。“这种事我还没干过呢!” “还要在海边坐着,”她说,“看海,听音乐。” “我呢?”他说,“把我置于何地呢?” 现在他既然急着要走,而且已经完全把握住了自己,便把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他戴的那个镶着一块极小的红宝石小星星的戒指似乎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不满。在这种虚假的新的情况之下,她也立刻做出应该做的反应:倒是平平常常--把胸脯贴在他身上。 “你没有别的相好吗?”她笑着说,“我可不信。” 他们走了出去,怀着一种似乎是这当儿需要的浪劲儿,相互开着玩笑。 她很惊讶,她居然也会是一个这样轻浮的女人。 “再见,利奥!”她厚着脸皮说,看着他脖子上面的血管。衣领把脖子勒得太紧了。 他那辆亮闪闪的车已经发动好了。她望着他。他正准备赶快离开这儿。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事倒也容易。 “我要是有你的照片,”他说,“就把它压在褥子底下藏起来。” “幸亏你没有。”她笑着说。 她手搭凉篷,遮挡着金属的亮光,望着那个男人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轻松自如地驱车而去。她神情冷漠地眺望着,就好像他并没有闯入她的生活。只是这样眺望着,一双眼睛跟踪着一辆蓝颜色的汽车。汽车平稳地驶去,这景象和一个男人的目光短暂地融合在一起。透过团团烟尘,回想着他那双眼睛,似乎离得太近了,像患了肝病似的,布满了红丝。 就在她这样手搭凉篷站在那儿的时候,斯坦·帕克把车开上这条大路,看见了他的妻子。他仍然若有所思地开着车,这是他们一直拥有的那辆旧汽车。他看见艾米站在那儿。那团尘土还滚动着,它飘飘扬扬,正在消散,但是没有散尽。 斯坦从大门口把车开进来。门口钉着一只小煤油桶,那是为送面包的人准备的。他朝妻子招了招手。因为这是他的习惯。她还怔怔地站在那儿,并没有放下那只挡在额头上的手。他从车上下来,也开始移动着两条麻木了的腿走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见过默莉了,她愿意星期四来帮你做些帘子。” “啊,好的,”她说。 她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接下去他们该说什么呢?她惊恐地想。 可是,他们那架生活的机器很快便又把他们吸引进去了。 只不过他们用干巴巴的声音谈话,说出来的话也都像干柴棒子似的,稍微加点儿压力就会折断。除此而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即使相互不看一眼,单凭长期积累的经验,也知道能看到什么。但是斯坦·帕克倾听妻子发出的各种声音: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叫母鸡的声音,和奶牛说话的声音,甚至她喘气的声音。而听到最多的则是她的沉默。这些声音对他来说是太熟悉了。这大半辈子,熟悉得就像他自己心跳的声音。现在这声音突然膨胀起来。肋条下面,他自己的心已经无法忍受了。 “昨天夜里,”她畏畏缩缩地朝他走来,信口说道,“耗子又咬死一只母鸡。是那群好鸡里头的。” 她已经走过来了。所以,他也得说点儿什么。 “一定要把它埋了,”他边说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我们能想个什么办法呢?”她站在那儿说。“那些耗子把头给咬下来,项内脏都扒了出来。这太可怕了,斯坦。既然开了头,如果它们把我们那些好母鸡一个一个地都撕成碎块……”她说不下去了,等着听他说话。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可以在棚屋外头放点耗子药,” “不能放耗子药,俾坦,”她说。“也许会把我们的狗或者猫给毒死。” 他们俩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把艾米·帕克搞得心烦意乱。就在她这样困窘不堪的时候,又有三四只母鸡让耗子咬死吃了。 她断言:“它们既然已经尝着甜头,就不会善罢甘休。” 她正用汤匙轻轻地敲一个鸡蛋--这个蛋是给他当早饭的,但是他首先必须非常仔细地检查一番--他听见她说这番话。如果不能认识她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也不能解决他自己的问题。所以,听见她的抱怨,他终于看她了。他看见她的头发很不整齐,心里明白,他爱她。 “也许我们应该试着用用耗子药,”她犹豫地说。 看见他瞅她--这是她所希望的--她的疑虑消除了。 但是他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那么有把握了。他走出去,在口袋里摸索着找他的烟荷包。他突然愤怒地意识到荷包不在。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着口袋,找那个可能是随手放到什么地方、甚至已经丢到哪儿了的荷包。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浑身上下摸索着,眼角和腿窝都渗出了汗。因为多年养成的习惯就这样一下子丢掉,简直不可思议。他的荷包。他开始慢吞吞地,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在四周走了起来。像个瞎子,摸索着从这混乱的局面中走出去,从他的条条思路中走出去,企图到达他放荷包的那个地方。那是个橡皮小口袋,口能拧住。很旧,颜色都变黑了。 他在当“工作间”用的那个棚屋里找了起来。他已经绝望了,烟荷包看来是找不着了。他扔下一个修靴子用的铁榔头,棚屋里立刻响起一阵工具落下来的叮叮恍吮的声音,一片混乱。腾起一股刨花和锯末的好闻的气味。在这间窄小的棚屋里,失去的所有那些美好的东西都让人无法忍受。他站在那儿喘着粗气,冒着汗,想起妻子先前瘦小羞涩的样子。他还经常记起她在绳子上脑衣服时的情形,嘴里含着好几个衣服夹子。 在从云的缝隙中射下来的带着雨意的光线之下,淡蓝色的水雾里,映衬着被风吹动的被单,她看起来那么朴实、动人。现在,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如果能从脑海里把这些事情驱除出去就好了,他在心里说。但是驱除不掉。这件事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现。这件事总是和一团灰尘连在一起,往心里钻。他听见一辆汽车的车门砰然关上的声音。他想象着,或者试图去想象谈话的内容,但想不出来。别的人,甚至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或者陌生人说出的奇妙的、也许带有解释意味的话,都在他听觉所及的范围内消失了。 因此,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没捞着。他站在那儿,手指摩挲着那条干活用的板凳上面仿佛是难解的符号似的坑坑凹凹。这些坑田是工具在木头上面留下的印记。他这样站着,可怜巴巴地想他到底丢了什么。是什么呢?他的嘴最后告诉他,是一个旧橡皮烟荷包。这个荷包他是怎么也不愿意丢掉的,尽管破旧不堪。但他已经习惯它的形状了。 当他用脚趾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那个烟荷包,的确是找着了的时候,他立刻在掌心颤巍巍地揉起了烟叶,然后满满地装了一烟锅。他本来应当因此而感到欣慰,但是没有。 可是,另一方面,能使这个女人感到安慰的东西却很多。她依然能够从事物一成不变的形状之中看到点什么。不管是一团滚动的云,还是她俯身察看的杂草。这些东西在没有鲜花的情况下,本身就是鲜花。是普通的蓝颜色的东西,但叫人快活。有些事她允许自己记住,有些事则强迫自己忘掉。这种随心所欲的安排如果可能,自然是值得赞赏的。她还经常想着可以对丈夫表示钟爱之情的那许多办法。这时,一种由安全感与悔悟所造成的巨大的温暖包围了她。而这种悔悟看起来又确实增进了她的安全感。 妇人在她那个花园尚存的花草中散步。秋风中,她神情专注,一张脸显得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