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时,装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 她倒也问了问他们开车出去玩得是否愉快。但是把话说得让人听起来完全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情。她对着镜子把头发往后拢了拢,戴上挤奶时总裁的那顶布丁似的毡帽。这顶帽子是怎么弄来的已经忘了,反正先前一定是为好看才买的。 然后,等妇人又漫不经心地收拾了一会儿,把铁桶和干净布片归拢起来,等男人们慢慢喝完茶,把厨房里的杯子弄得发出沉闷的叮咚声--他们才向牛栏走去。树木沐浴着秋天仿佛能弥合一切的金红色的阳光。那嫁戏着的光和风在宛若流水般的树叶上掀起层层涟漪。几年前,他们在院子旁边种的那株白杨树像流水发出欢快的哗啦声。于是男孩又从他的自身中“脱颖”而出,开始鬼头鬼脑地唱起歌来。嗓音沙哑,但确实在唱。他很快就在奶牛中间跑了起来,把它们分开,领进或者赶进各自的栅栏。他按住它们的头,用绳子绊住它们的腿,把尾巴盘在关节上。很快,奶牛心满意足地吃起草料。那神态感染了他。因为父亲已经在饲料槽里添了精细的草料,这些牲畜正把软软的鼻子伸进去,把鲜嫩的草料弄到一起,大口大口地嚼着,草料末从嘴角洒落下来。 “哎呀,爸爸,南希长得真棒!”雷说,出于本能的快乐使他停下话头。 斯坦·帕克走过来,两个人一起看这头茁壮成长的牛犊。 他们走到一起,然后又分开,沿着牛栏的铁丝走过去,坐下来,开始挤奶。有一口,父亲撞了一下男孩。他甩开两条年轻人瘦长而结实的胳膊,沉甸甸地提着两桶牛奶从他身边走过。斯坦·帕克连忙伸出手托住男孩的屁股,把他稳住。男孩笑了起来。他并不介意。这种情况之下,你该相信什么?斯坦·帕克被这天下午的事情搞得一肚子讥讽感,想不出个所以然。此外,现在正是挤牛奶的时候,洁白的乳汁在挤奶人熟练的手下缓缓升起。桶里的牛奶仿佛是一轮明月那么完美。也许,谁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都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挤着奶。 但是艾米·帕克会从对于牛奶的专注之中抬起头来。她是他们之中最有耐力的挤奶人。她可以一口气挤下去,既不闲聊,也不停下来舒展一下发痛的手。她坐在那儿,奶桶夹在两条壮实的腿中间,屁股坐在那截锯下来的木头上面。这截木头,她一直用来当挤奶的小凳。使她免于滑稽可笑的是她那相当壮实的身板与那头跟她待在一起的拘谨刻板的奶牛十分和谐。不过,尽管如此,看见这位农民的妻子,还会有许多人嘲笑一番。她穿着一双胶靴,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肿胀的手指头挤着牛奶。人家会笑她那两个小腿肚子,或者心里纳闷,因为她的目光总是扫过来扫过去。 现在,她抬起头。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之下,在幽暗的牛棚里,她的一双眼睛变得高深莫测。儿子出出进进,赶走一头已经挤完的奶牛,铲掉留下的粪迹,赶进那头挺瘦的、奶头长短不齐的小母牛--他们以后会把它卖掉的。这当儿,她真想用这男孩说点儿什么,让他因为她的智慧而尊重她,或者更进一步,因为发现他能分享母亲的这种智慧而尊重他自己。但是她对付不了眼下这种情况。他从她身边走过去。很难说清,他依然是个男孩儿,还是已经长成个陌生的男人。一缕光线从门口射进来,将他脸上的捉摸不定、喜怒无常一扫而光,在他的喉咙上面勾勒出一种力量--哪怕是暂时的。于是妇人只好在母牛身影的笼罩下,继续蜷缩在那个挤奶用的小木墩子上面。她是否能够博得儿子--从她身上掉下来开始,就已经确定了他在这个家的主导地位--的好感,已经成了一个疑问。 大约这个时候,帕克家雇了一个年轻的希腊人来帮工。很.难弄清楚,他怎么离开那些店铺,跑到这一带来找工作。因为这个叫柯的希腊人语言不通,没法表达思想。不过看得出,他在忍饥挨饿,急着找活儿干。他们没有多考虑就收留了他。艾米·帕克给他端来一大盘煮得太烂了的肉,大块大块的南瓜和好多土豆。他把嘴塞得满满的,闭也闭不上。当然,土豆也太烫了。吃过饭,她领他到老弗利兹住过的那个小棚屋。他愁眉苦脸走了进去,就像人们走进那种糟糕但又不得不进去的地方一样。不过他还是笑了笑,点了点头。他握着一双手站在那儿,暗红色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就这么待下来了。他们给他的工钱很少。 人们当然要笑了,因为帕克家又雇了个外国人。他们都还记得那个德国佬。而这个一言不发的希腊人更糟。他只会打手势,或者笑一笑,或者为了表示乐意,径直去做某事。雇主和雇工之间会不会有谁要从此受苦呢?人们想会的,尽管这苦怎么个受法,谁也说不准。可是等到帕克家看起来人人都相处很好的时候,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就不理睬这事了。 帕克一家一旦和这个希腊人混熟了,就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暗地里,他们甚至希望他能回答他们的各种疑问。可他还是个谜,或者只是一个微笑。他那双眼睛表面上看很坦率,但是”在那清澈与深邃的背后,潜藏着某种秘密。他那黄绿色的皮肤依旧惹人反感。然而,他终究还是依靠学来的那些短语,开始表达自己的思想了。开头很笨,如果不留意,就会把意思弄错。 他个头不大,肌肉发达,汗毛很重,总爱穿背心,为了活动方便,也因为他的皮肤看起来渴望得到阳光的照射。那皮肤之所以一开始呈绿色,或者黄色,是因为他精神紧张,或者因为他是个外国人,他们对他有点反感。现在,他们怀着某种兴趣和惊奇,注意到那皮肤开始变成金色。他劈木柴或者俯身在铁洗脸盆上洗脖子和肩膀头的时候,一种光彩闪闪烁烁,从这个金色的希腊人身上进射出来。他总是嘻嘻地笑,而且就这么笑着跟他们说话。他们瞧着他那张努力做出各种口型的嘴,希望它能讲给他们更多的事情。他们常常想到他。 “斯坦,你说这个年轻人真的快活吗?”艾米·帕克问。 “我想是的,为什么不呢?”她的丈夫说。“不一定非得听懂人家说话才觉得快活。不过,到时候他会学会的。那时候,如果他还不告诉你,你就可以问问他感觉如何了。” “他快活不快活不关我的事,”她说。“我只是好奇罢了。” 对这个因语言不通而大受限制的希腊人的怜悯之情,在她心中愈来愈浓。她开始捉摸能对他帮点什么忙,也许可以帮他补补袜子。或者在下雨时让他在头上有个挡雨的东西。她对他像对儿子一样,因为他是个年轻人,尽管年龄也不算小了。 有一次,她给了他一个大红苹果,看着他咬下去。他的牙齿把苹果咬开,发出刺耳的、动物咬东西的声音,嘴唇粘着白色的果汁,闪闪发光。 “这是一个苹果,”她在安谧宁静的院子里,一边用一种十分平板的声音说,一边瞅着他。“苹果,”她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又有几分踌躇。 “平锅?”他问道,或者是在笑,嘴巴湿润润的。 他试着说这两个字,简直就像是把它们,或者是把已经咬碎的苹果再还给她。这件事情所表现出来的亲密让她羞红了脸。 “哦,”她大声笑着说,“到时候你就学会了。” 她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便转过脸去,嘴里流出口水,像是噙了苹果汁。 塞尔玛跑了过来。“柯!”她喊道,“我一直在找你。”她拉住他的手。 “是吗?”他笑着,被她满头发卷搞得很不自在。“啊。你找我。好的。” “我想跟你待在一起。”她说,搓着他的手。 “好的。我在这儿,”他说。“现在我干活儿。” “你干你的活儿,我陪着你,”她带着满足和决心说。 这个小姑娘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并且已经有了秘密,在树洞里或石头下面藏东西。她望着这个年轻人在家禽棚里耙粪。他在那个肮脏的粪堆上屹立着。他又回到过去的生活。语言的障碍和他的无表情的脸将他们分开。他眼睛朝下瞅着,但并没有谦恭的样子,只是好像没有看见她。 啊,她爱这个希腊人,而且颇有点儿不顾一切的劲头。她站在那儿,转动着过生日时收到的那只手镯。这只手镯套在她瘦长的胳膊腕上,晃晃荡荡,干活很碍事。 “你结婚了吗,柯?”她问道,朝四周看了看,生怕有人过来听见。 可他还是傻呵呵地笑着,继续耙粪,因为他不知道她说的是啥。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道,呼吸变得急促,胸口透不过气来。 “女朋友?”他说,脸上那种恬静的美消失了,肌肉、骨骼、尖尖的牙齿都在震颤。“是啊!啊,是!女朋友。”他继续笑着。 他们在家禽棚里站着。她不喜欢他那副样子。此外,焦急和鸭毛让她感到窒息。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在这黑乎乎的棚顶的压迫之下,羞愧之情涌上心头。直到她再走回到阳光下面,低头走开。 是音乐的柔情最能表达她对这个希腊人的感情。现在。她可以在女邮政局长的钢琴上,以突然爆发的激情和对钢琴踏板的猛踩,弹奏些复杂的曲子。触摸着金黄色的、微微翘起的琴键,她弹奏出许多爱的场面。 “塞尔玛,”女邮政局长--也是她的教练--坚持说“你现在弹得离谱了”。 就好像那调子先前一直符合乐谱似的。 有一次,在一个节日--是生日或者别的什么场合--家里人给他一瓶啤酒之后,她亲了他一下。可是这个插曲那样简短,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立刻就被别人更加闹哄哄的玩笑淹没了,甚至谁都不觉得滑稽可笑。他的皮肤稍稍有点滑腻,而且神秘。 后来,雷发现了她的日记,把她那赤裸裸的思想整页整页地披露出来。他边读边哈哈大笑,不加咀嚼就把那些话念了出来。 “‘我爱柯,’”他念道。“‘我情愿让他切开我的血管。’” 他笑得前俯后仰,而她的心在流血。 “这挺好,”他叹息道。 她把镜子朝他扔过去。等他们面对着镜子碎片--他们仇恨的残骸时,他说:“你知道,我可以把这些都拿给妈妈看。” “还给我,我给你什么都行,”她说。 “我什么都不要。把这个给人看大概更叫人快活。” “别胡说了,”她说。“我给你什么都行。” 然后,他把笔记本扔回到那面镜子躺着的地方,心想,既然她已经把灵魂暴露无遗,它大概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不过是某一天她从丹依尔先生那儿花六便士买的一个云纹边笔记本罢了。她在这个笔记本里随便记些什么东西,后来这些东西被人看见了。她捏着便宜的胶粘封面,拣起那个本子,不得不想想该藏到哪儿好。 塞尔玛傻乎乎的,因为她不可能不傻。可是雷是个男孩。他去那个希腊人那儿,钻进他住的那间小棚屋。因为他是他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很吃力地交谈:什么钉子、锯子、刀子的,如果不认真计算,他们的年纪似乎没有多大的差别。性别的局限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甚至可以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互相看着。或者连看也不用看,在一块儿待着就行。 “咱们瞧瞧那个盒子里的东西,”雷说。 那是希腊人柯行李里头的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些不让别人看的、珍贵的、有趣的小玩意儿。也有些他已经忘了为啥要保存的东西,他生命的精华都装在这里。雷喜欢看那盘子里面的东西。他垂涎三尺,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得到。那枝枝叉叉的珊瑚、闪闪发光的圣像,他都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它们甚至有点让人瞧着害怕。他很看不起那些旧照片上的面孔。年老的女人和又黑又瘦的姑娘们从一片昏暗和指纹印子下面显现出来。他把这些照片扔回到一堆扣子和一根已经干枯了的迷迭香小枝上。 “这根破树枝是啥玩意儿?”他常问,并没有多大兴趣。 “好玩意儿,”希腊人说。“这叫屈兰屈罗利伐诺。闻闻看。” “已经没什么味儿了,”男孩说。 希腊人懒得回答,心里明白,这话不确实。 然后,男孩拿起那把刀子。这是柯的盒子里最好的一样东西,有一股于净的、上了油的金属的味道。男孩把刀子拿在手里,怀着一种冷静的迷恋,想象着如果他攥住拳头,只攥紧一点儿,攥住了,会发生什么事儿。他的皮肤已经有点刺痛了。 “这把刀子太快了,”希腊人说。他把刀于拿过去,放进盒子里,又把盘于收起来。 他已经对这孩子厌烦了。 轻蔑和悲哀快要把男孩吞没了。希腊人这个盒子虽然是个不起眼的玩意儿,可是他得不到。他也不能拥有这个希腊人--他正坐在床边,吧哒着牙齿,他有他自己的思想。 男孩被轻蔑和挫折燃起的怒火震撼了。他抓住希腊人的手腕子喊道:“不管怎么说,我敢打赌,我比你有劲儿!” 他握住希腊人的手,用尽平生力气把它压下去。希腊人也来劲儿了。一开始冷冷的,有点儿躲躲闪闪。他还没有决定该采取什么态度。他抓着这个拼命挣扎的细长的男孩,两个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们在那张不宽的小床上搏斗着,是弄着玩,或者不是,从这位拉奥孔和男孩身上都看不出来。然后,希腊人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震得浑身的肌肉都在颤动。他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按住男孩,两个人扁平的、喘不过气的胸脯紧贴在一起。因此,这个时候很难将那两颗难解难分的心分开。男孩听着心搏动的声音、喘息的声音,因为不能战胜这个无法容忍的希腊人而愤怒地叫喊。他真想把他杀死,掐断那充血的脖子。但是他没有力气。过了一小会儿,就不再反抗了。他想从这种软弱的窘境中逃脱,从这种因为先前和这个希腊人亲近而愈感窘迫的境地逃脱。 “放开手,柯,”他哄骗着。“来呀。现在算暂停。” 但是希腊人拒绝了。于是,正在床上扭动着的男孩开始害怕比缺乏力气更大的弱点会被揭露出来。他们都气喘吁吁。希腊人笑着。 “我恨你!”感到十分憋闷的男孩叫喊着。“我恨该死的希腊人。” 这时,母亲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她给希腊人补好的什么东西。她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儿子。 “雷,”她顺口说道,“你该出去干活了。我们得跟你父亲谈这件事,而且做出决定。” 男孩从床上爬起来,傻乎乎地穿过院子,母亲跟在后头。她呆呆地想,如果儿子不在那儿,她本来打算和希腊人说什么来着。但是心烦意乱,什么也没想起来。 与此同时,她把他们必须对儿子的未来做出决定的事儿也忘了。秋意正浓,她漫步着。一年的这个时候,风不刮了,小鸟懒洋洋地飞起来,又悠闲地落下来。树叶从树上掉下,过一阵子就腐烂了。她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懒得把它们拣起来。所有形状的物体:树、篱笆,或者摇摇欲坠的棚犀轮廓都十分鲜明,最后镶嵌在一动不动的秋天的景色之中。只有人还可以突然变化为某种新的形态或者自行解体。她看见丈夫从收割完的土地上走了过来。他已经开始皱缩了,脖颈显得苍老。如果发现丈夫栽倒在草地上,脸上是她不曾知晓的表情,她该怎么办呢?当然,没有理由这样担心。他走路从来没有磕磕绊绊过。一双眼睛让人觉得他永远年轻。她觉得身上一阵冷。她居然已经想到这种事儿。更糟糕的是,这种事儿能发生。 于是,为了暖和,她搓了搓旧羊毛衫里自己那两条壮实的胳膊。那个希腊人抱着玉米秆和干枯的、颤动着的玉米叶走动着。他正在他们那块土地上,一小堆一小堆地烧已经剥过玉米粒的、枯死了的玉米心子。灰色的烟的飘带袅袅升起,一股烧东西的味道飘荡着。她想着这个希腊人和她心里一直存在着的对他的关心。如何表示这种关心至今还没有个明确的方向。除了用笨拙的手势比比划划,替他补补衣服以外,她还设法向他表示心中的怜悯。倘是孩子,你可以把他们揽到怀里。但是对他可不行。只有一次,黑暗中,睡觉前,摆脱了道德的束缚,她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胸口,期望体味到头发触在胸口上的那种粗糙的感觉。那是一种狗皮的粗糙。这正是那种感觉。她对狗很和善。它们走过来,懒洋洋的,很友好。但是并不是带着一种激情依恋于她。它们从来都没有变成她的。而这也就对了。她和这个年轻的希腊人的关系,就是狗与女主人的关系,和睦友好。她心里说,她很高兴他们的关系是这个样子。她高兴,他在那一堆堆冒着青烟的玉米秆中间远远地走着。这样,他们用不着交流思想,也用不着笨嘴笨舌地找话说。 艾米·帕克在台阶上动了动。 “我们应该鼓励这个年轻人到周围多走走,”丈夫走过来时她说。“他总是个人嘛,”她说。 “我又没拦着他,”斯坦·帕克说。他懒得去想这个希腊人。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但并不是事事都听他的。“他可以在假日休息休息,可他不,我也不能硬逼他。” 她又一次为内心深处那种热忱而感到快活。她喜欢想这种热忱确确实实存在。 不过,有时候他还是出去走走。她望着他穿着那身绷得紧紧的、最好的衣服走上公路,坐上公共汽车。衣服和他的身体似乎永远不会协调一致。他简直就不该穿什么衣服。他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有时候直到天已大亮,公鸡的啼声打破黎明的寂静,呆头呆脑的马活动着腿的时候,他才回来。她太累,早就睡了,听不见他回来的声音。 这希腊人柯到城里去,开始在那儿结识许多朋友。亲戚们也来了。还有从同一个岛上来的人们,以及亲戚们的朋友。他默默无语地干活,或者轻轻地哼着歌儿,但总在沉思默想。于是,艾米·帕克心里明白,他总归要走,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那一天迟早要来的,她心里说。她很高兴,自己缺乏勇气,或者没有力量安排这个年轻人的命运。现在可以自然而然地从她的手中解脱了。在她的生活中,他将仍然是她从来没有与之讲过话的许多人中的一个。 他从城里带回礼物,带回装在胶粘的小袋子里的亮闪闪的娃娃糖。两个孩子为这点糖争来抢去。等他攒够钱,就买了一个吉他。从那以后,每到傍晚,厨房里就飘荡起刺耳的音乐。她尽管直皱眉头,也无法将那声音排除。他给她讲他唱的那些歌儿,还讲他们那个岛。他说,那儿的男人们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潜水采集海绵。回家以后就喝得酩酊大醉,打老婆,生下更多的孩子,然后又扬长而去。渐渐地,她似乎了解那个光秃秃的小岛了。那岛上的女人就像柯那个盒子里面放着的那些照片上的女人们那副模样:脸很瘦削、黑不溜秋。但是,想象之中,当她们从那些岛上的房屋向这儿眺望的时候,都是用她的声音说话。他那肌肉发达的手拧紧琴弦,再弹奏什么乐曲的时候,她心里奇怪地想,和这个希腊人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但是,她没有足够的勇气让自己顺着这条思路想得太远。 “这些女人们过的日子可真不赖,”她客观地、不带感情地大声说。 “可不是嘛!”他说,嘴唇撅得像个喇叭。一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的新鲜的歌儿就要脱口而出。“她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生活。这样就挺好。” “谁都知道有更好的生活,”她说。 他不理解这一点,要嘛就是不想听。 “这是一首情歌,”他说。 “情歌!”她带着一丝嘲讽,对刚回来的丈夫轻声说。好像她非得惩罚什么人,或者惩罚她自己。 “啊,天呀!”她叹了口气,笑着叠起那块桌布。 希腊人唱完歌,笨手笨脚地摆出一副正式发表公告的架势,说道:帕克先生,我很快就得离开这儿了。我要和一个寡妇结婚了。她在邦代有家铺子。这是个好机会。对我很合适。” “如果你愿意,柯,对我们也很合适。”斯坦·帕克说。 他感到一阵宽慰。有些东西,特别是斧头和钢锯,他简直不能容忍别人碰一下。 “一个寡妇,”艾米·帕克说。“啊,柯,这倒挺有意思。” “她有五个孩子,”柯说。“多了点儿。但是人手多,对铺子有好处。” “当然是啥都给你准备好了,”艾米·帕克说。 “是的。” 这桩事有什么可以让人心神不安的呢?这个年轻人--她给他补过一阵袜子--要离开他们家,是自然而然的。但是哪天,她或许应该告诉他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一些她不曾跟任何人讲过的事情。这些事,她或许会讲给他们在发洪水时拣到的那个孩子听。他犹如一张白纸,需要用这种爱的自由来填充。但是,还在她摸摸索索,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思想的时候,他就跑了。她认识到,这个坐在厨房里拨拉着吉他,对于眼前将要展开的生活前景沾沾自喜的年轻的希腊人,就是那个不理会他们,逃之夭夭的小男孩。有时候,年轻的希腊人肌肉硬梆梆的面颊会松弛下来,化入孩提时代的天真烂漫。比方说,唱一首歌之前,或者唱完之后,他在琴弦上弹拨着曲调的时候。她怀着一种柔情断定,就是那个孩子,至少非常可能是那个孩子。 “我希望你能幸福,柯,”她说。 她的丈夫正准备睡觉,烟叶呛得直咳嗽。他忍不住说,“这又不是送葬,艾米。” “我会挺好的,”希腊人说。他的手指在琴身上滑动着,准备弹那首情歌的最后几段。 “她人不错吧,柯?”她问道。 “挺胖,”他说,抬起头。“饭烧得好。” 他爽朗地笑着,迸射着天真烂漫或者自鸣得意的光彩。究竟是哪一种就很难说清了。当他那颇为自得的皮肉被纯朴的欢乐所映照,这个希腊人脸上便现出一种表情,吸引人深入到他的灵魂。因此,艾米·帕克走了,说她很累。她咬着嘴唇。因为已经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便解开发髻,让头发披散下来,梳了起来。这天晚上她不能梳得太久,她会把镜子里面长长的影子流掉。她的头发比以前短了,还没有变得灰白,但是已经到了看起来没有什么光泽的程度。现在,她的容貌似乎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但是在自己的心目中,她觉得不管长得什么样子,总还是清清楚楚的。她不漂亮,这是显而易见的。她把头发梳到脑后,松松散散地被下来。这个梳法显然是合乎规范的。 “你不上床睡觉,艾米?”丈夫问道。看起来是近于一种责任感,而不是因为感到她不在身边。 “就来,”她说,“我正梳头呢。” 但是她无法回避时光的流逝。现在她已经是个相当胖的女人了。她跨过玫瑰花图案的地毯上了床。黑暗中,极力去想她的孩子、丈夫,想一锅果酱、一块燕麦地。实际上,是想着她美满的生活。直到她从这生活中浮游过去。尽管那有力的一下一下的梳头动作和刷子的鬃毛不时提醒自己的存在,她还是进入了梦乡。 丈夫推了推她。她醒过来,说:“哦,我就像掉进水里,要被淹死一样。” 她躺在那儿,怀着一种难以驱除的恐惧,想着这桩事。 希腊人走的那天天气晴朗。早晨落了一层霜,把村野衬托得格外鲜明、醒目。晴朗与宁静之中,听得见院子那面的小棚屋里准备告别收拾行李的声音。然后,柯从小棚屋里钻了出来。他提着个新箱子,箱子上面拦腰捆着一根黄颜色的带子。还有些东西塞在一个装糖的袋子里头。他身上穿着那套紧身的衣服。 “再见了,柯,”帕克夫妇说。他们好奇地打量着他,就好像他跟他们从来没有过什么关系。 他们身上穿着便服。这就使他们产生了一种愿望:要让自己感到比穿着节日礼服的柯、比这种明显地脱离开日常生活情况的任何人都高出一头。而雷,事实上已经摆出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巴不得要伤害一下谁心里才舒服。 “这是一件小小的礼物,”艾米·帕克边说边递给希腊人一条她用蓝毛线织的围巾。围巾用一块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手纸包着,外面用电线缠着。 她把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面。这个赠送礼物的场面,使她充满伤感,也充满安全感。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的母性之爱向她的儿子、也向这个年轻小伙子涌流而去。可是儿子不需要她的爱,小伙子也要离开他们这个家。这件意料之外的礼物使他惊讶得浑身发抖。 “啊,谢谢,谢谢,帕克太太,”他说道。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使她的眼睛湿润了。 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最后瞥了一眼他的美。在这阳光灿烂的亲切的气氛中,穿着缀了绒球的舒服的拖鞋,身边站着可以信赖的丈夫和性格鲁莽的儿子,生活的轨迹显而易见,任何背离这种轨迹的行为都是荒谬可笑的。 “我会带我的太太来,”希腊人说。 “好的,好的,”帕克太太说。 但是她并不指望他带她来,她也不想让她来。 “塞尔玛上哪儿去了?”希腊人问。 “星期六早上,她有音乐课,”母亲说。因为她已经习惯于弥补孩子们的疏漏,便又说道:“她让我代她向你道别。” “真遗憾,”他说。 然后,因为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希腊人便出发了。 他上路了。雷说他要跟他在这条路上逛一会儿。这天早晨,他显得很阴郁,腿也不利索。在这个男孩自己看来,在人生之路上,他将永远一事无成,只能是个瘦长的孩子。他恨这个男人--他的朋友。他的前途已经定型了。男人提着那口沉重的、普普通通的箱子和那个鼓鼓囊囊的小沙糖口袋,迈着有力的步子,不慌不忙地走着。他想说说话,便用僵硬的、刚学会的英语,结结巴巴地描绘他们经过的景物,直到男孩不能再忍受。 “我就到这儿了,”他说。他脚登一双橡皮底帆布鞋,在树丛边的土埂上掌握着身体的平衡。“我不想再走了。” “为什么?”希腊人惊讶地问。“你不到公共汽车站了?” “不了,”男孩轻蔑地说。“没有必要。” “那我们只好告别了,”柯放下手里的东西说。 他走过来,因为提沉重的袋子,衣袖仍然是卷起的。显然,他想跟他也正二八经地告别一番。于是,男孩的勇气消失了。他没法朝朋友的脸上打去以阻止他举行这场正规的、让人痛苦的路旁话别。他的脸失去血色,直到像纸一样苍白。他说,“为什么人们不能俏悄地走掉呢?” 希腊人愣住了。他看起来粗壮而可笑。怀着一种被伤害了的纯朴,他开始纳闷做了什么对不住这孩子的事,想到自己一定拥有一种力量而自己却不知道,他感到害怕。但是这一点永远得不到解释。男孩的脸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静静的树枝上面悬挂着淡绿色的树叶,排除了一切加以解释的可能性。 “那么,好吧,”他说着转身走了。 雷·帕克钻进树林。林子里树木稀疏,灰蒙蒙的,可是有一种同憎。他用不着非得想那些事情。他自己也变得稀薄起来,就橡树叶或者树皮蒸发出来的气体一样与丛林合为一体。他那两只晃来晃去的手不再闲着没事儿了,不过他也没做什么。待在这灰蒙蒙的、参差不齐的树木中间,本身就足够了。于是,他从一块石头跳到另外一块石头,沿着边儿走。他弯下腰,察看那些拖着什么东西的蚂蚁,或者他仅仅是做着察看的动作,因为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又想起那个已经走了的男人。他几乎颤抖着承认,自己希望他能留下,尽管,留下来干什么他说不清楚。因为,如果他不受这个希腊人--很明显,他不能爱他--就只能是恨。也许把他拴在一条铁链子上面,像一条狗,偷偷地踢打。太阳已经高挂在头顶。那是一轮平淡无奇、不动感情的秋天的太阳。他穿过树林,剥着树皮,寻找什么答案,体味着这种肆虐所造成的膨胀了的痛苦,而且不得不继续寻觅他对那人的记忆。似乎这样就能变得更有力。尽管他确实怀疑自己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他仍然被那个金色的希腊人两条胳膊紧紧地搂着。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是在一株树下。那是一株高大、古老、四季长青的树。树上挂满已经枯死的花。树干和树枝扭曲成让人讨厌的形状,满眼灰尘和丑陋,所有的美和善都从这地方被驱除掉了。天空也被暂时淹没了。男孩拿出那把刀子,浑身哆嗦。这正是希腊人盒子里面的那把刀子。他想起他吃力地给他讲这把刀子,讲他那个盒子里别的那些漂亮、有趣的小玩意儿,讲他的家庭、他的母亲--一位戴着某种帽子的老太太--那时候他那张热切的脸。男孩握着那把刀。他拿出那个黑不溜秋的扁脸老太太的照片,为自己预想之中的行为激动得发抖。当他站在那儿,试图把她那让人不感兴趣的面貌留在记忆之中的时候,他那双拿着那位希腊人的东西的手--那些东西他因为喜欢就拿了过来--变得着了魔似地想干点儿什么。那手似乎已经不是他的了。那手握着那把刀子。然后刺穿那张已经发黄的照片,划成“之”字形,来回锯、砍。做完这一切之后,已经再没有办法把刀子更深地刺进他朋友的心里了。于是,男孩扔了刀子和碎纸片。至于扔到哪儿,他连看也没看。 他已经从树林里面钻出来,登上一块块石头。这种石头在这贫瘠的山坡上到处都有。他把面颊贴在尖尖的沙子上面,为他自己亲手扼杀而失去的那种单纯绝望地干号。哭喊声扭曲了他男孩子的躯体。他身上着了魔的那股劲好像永远不会衰竭,但有时还是会的。这就是这天早晨晚些时候,他甚至睡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又变得生气勃勃。 第十六章 斯坦·帕克最后决定,让儿子到班加雷鞍具匠老贾漫那儿去学徒。看看会怎么样,他说,尽管能看出个什么结果,他并无把握。他这着棋不过是对自己心里头的疑惑的一个蹩脚的回答。斯坦的母亲有个堂兄是个鞍具匠。是个正正经经的人。皮革是诚实的,所以就让他跟皮革打交道吧。 “啊,为什么?爸爸!”男孩充满厌恶,拼命反对。“谁想当破鞍具匠?我不!” “那你想干什么?”父亲问。 “反正不干这个,”男孩儿说。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做出一个更具体的回答。 他把头转过去,不想和父亲单独待在一起。他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壮小伙子了,有时候显得很漂亮,脸红润润的,显得有点儿漫不经心。许多人会看在他那副生气勃勃的样子的份上,原谅他那些讨人厌的行为。他那令人赞赏的、母亲忍不住想要抚摸的头发已经变成深棕色,他健壮的体魄隐匿了任何毛病的踪迹。只有神经过敏的人才会对他的嘴角表示焦虑,或者在他相当大胆的眼神里,看出他们自己的痛苦的映像。 “不管怎么说,试一试吧,”父亲说。“不管城市有多大,鞍具匠总能有碗饭吃。” 男孩不吱声儿了。 他很快就到贾漫的铺子里去了,跟几只猫和一条不合群的老狗待在一起。腰里系着白布围裙,踩着地板上总是洒满了的强烈的阳光,把碎皮子扫到一起。雷也学手艺。不太忙的时候,贾漫先生就让他坐在他旁边的一条凳子上面,切图案比较简单的皮子,还学着用蜡线缝皮子。铺子里一股绪和新皮子的气味,每逢下午,闷得连气都喘不过来。雷·帕克觉得无法忍受他所发现的这种代替了勃勃生气的绝顶的单调,便经常到厕所,逃避这安安静静的场面。那儿,在刷白的木板墙和葡萄叶的隐蔽之下,单调的气氛是愈浓了,但那已经完全变成他个人的事情,因此也就可以使他获得新的力量。时间一点一点地磨蹭过去了。男孩摸着光溜溜的肚皮,瞧着自已。他很自信。如果机会到来,他什么都能得到。可是这样的机会会来吗? 有时候,他想起父亲和母亲,便怀疑这机会未必会到来。 父亲经常到铺子里来。可是谁也不会说他是来看儿子。他倒更像是来和别人聊天的。铺子里的人手都很粗糙。他们那么侵吞吞的--至少眼下是这样--连落在身上的苍蝇也不飞。他们讲起故事来很快就乱了套。等到结了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们就充满希望地再返回到先前的话头,以为还会找到这话题是从哪儿开始的。可是如果没聊出个结果,谁也不会再去找那话头。他们喜欢的是在阳光下聊聊当地的事情,交流交流感情。 瞧着鞍具匠那双手的人,很少有谁能意识到贾漫的徒弟是帕克的儿子。或者,如果意识到了他们也不说。由于某种羞涩,父亲不愿意把自己的儿子展示到众人面前,就好像不敢想象这个直溜溜的鼻子怎么会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