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那模样看起来可真的长大了。但她总是自怨自艾。她得了哮喘病。哦,我想总会好的。她迟早得离开这地方。还有雷。他俩都得走。雷已经是个壮小伙子。有时候挺暴躁。他有点儿坏脾气。雷这孩子,只要愿意,啥事儿都敢于。发起脾气,他甚至可以放火把房子烧了。他不喜欢受人指使,连碰都不让人碰一下。要是他愿意让我爱,我当然能爱他,斯坦。我能把他培养成个样子。可是他总觉得温顺使他难堪。” 这位父亲已经不再相信人为的干预能起什么作用。但他没有表露出这一点。相反,他带着一种预感,听妻子讲还没跟他见面的孩子们的情况。茶水烫了一下嘴。他望着对面的妻子,被她对孩子们的爱唤起一种激情。他意识到,由于她对他们的了解,她比自己更有力。他期望她能做点什么事情。她将沟通他和他们的感情。于是他觉得心情好了一点儿。 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孩子们就要回来了。还有那群列队而归的奶牛。男人和女人互相凝视着,少了几分紧张,多了几分感情。现在,既然已经打开心灵深处的秘密“橱柜”,把里面的东西都让人看了,他感到很高兴。女人抚摸丈夫那只这阵子她一直就想抚摸的手时,不再感到羞怯了。现在,她把那只手拿过来,放在掌心里看,用自己滚烫的手摩挲着,又用她那硬硬的手指紧握着,贴在胸口。于是,他们终于重新融合在一起了。他们的嘴巴和他们的灵魂都向对方张开,他们紧紧拥抱着,紧到不能再紧的地步。他们紧闭着眼睛承认,没有肉体上的任何障碍可以阻止这种全身心的结合。 这天晚上,在经历了最初的羞涩和生疏之后,他们都在灯光明亮的厨房里欢笑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为了他们的幸福和欢乐。笑声从这所房子飘逸而出,在那个月光和雕塑般的景物组成的世界里飘荡,这个世界由一轮巨大的月亮固定在这里的白马、枝叶浓密的树、贮水罐,以及看不见脑袋的鸟所组成。孩子们和父亲渐渐熟了起来。他们因为一些傻事大笑着。有时候也仅仅是为了欢乐的笑声而大笑。到这时,他们已经真的精疲力竭了。可是兴奋还支撑着他们不去睡觉。那个壮实的小男孩的脑袋几乎全部扣在德国兵的钢盔下面。他心里思忖着,还能不能再胡闹一会儿而不受母亲的指责。那个削瘦的小姑娘站在那儿,不时把两条碍事的辫子甩到身后,同时转动着一个赛璐璐臂环。这个臂环是她拿一枚狗头胸针和一个小姑娘换来的。 斯坦·帕克差点儿开口就问孩子们的岁数,后来意识到,他原本不应该忘记他们多大年纪。小姑娘有时候看起来很庄重,显得已经成熟了。 “塞尔大概没等我们明白过来就会交上男朋友了,”他说,像是自言自语。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呢?”母亲说。“他们连学还没上完呢!” “我恨男孩子,”小姑娘扭着细脖子说。“我永远都不会结婚。” “永远都不会,”男孩一板一眼地说。他两腿分开,坐在椅子上。这样便可以把脑袋放在椅背上休息,看起来还不太显眼。“我就不结婚。我想干点事情。我想去赛马,或者徒步横跨澳大利亚。你们知道吗?有的树根部有水。如果你知道哪些树有,就可以把树根拔起来,吸那里面的水。黑人就这么于。也许我还能当个探险家,或者拳击家。我可以用拳头去打。有个叫汤姆·库德林的男孩就让我揍了一顿。因为不给我那个玻璃球。他说过,要是我赢了,就给我。而我赢了。所以就把玻璃球夺了过来。是一个绿颜色的石头蛋子。” “又说傻话了,”母亲说。“该上床睡觉了。” “呵!为什么?”男孩一边嘟哝一边摩挲了几下伏在椅背上的睡意朦胧的脑袋。 “我说过为什么了。” “男孩子都是些傻瓜蛋!”小姑娘说。 她站在一个墙角,一只胳膊肘放在背后,苍白的皮肤现出菜色。她形容憔悴,内心却可能刻薄狠毒。她喜欢秘密,也喜欢跟别的女孩儿说悄悄话。她甚至把这些悄悄话记在一个本子上,把本子锁进一个装小玩意儿的匣子里,再把钥匙藏起来。她希望有架钢琴,好练习从女邮政局长那儿学来的曲子。可是家里没琴,她从邮政局带回来的那些重浊、刺耳的“主旋律”便只好留在脑子里萦回了。有时候,她会带着淡淡的、高傲而又有几分神秘的神色,对自己哼这些曲子。 “男孩子都是些糊涂虫,”她边说边左右摇晃着身子。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好像非得在父亲面前再次挑明这个观点,好让它永远“有案可查”。 “瞧我踢你!”男孩怒目而视,加强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他们怎样才能很够?由于这一点还不明显,他们被仇恨所困惑,除开在无所谓或者睡觉的时候。 “行了,这事儿说够了吧,”父亲说。他非得做点什么了。他们是他的孩子,他怀着疑虑又一次这样告诉自己。“这是和平的一天,不是吗?” 他们满腹狐疑地望着他,望着这位是他们父亲的陌生人,做出一副孝顺的样子,不声不响地睡觉去了。事实上,夜的静谧已经开始潜人这所房子。那静溢愈来愈浓,比父亲的话更使他们困顿。男孩努起嘴朝母亲靠过去。她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吻,连自己都开始纳闷,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不知羞耻了。吻完妈妈,他就走出去,关好门。小姑娘向窗外眺望了一会儿,并没有注意夜色的美丽。因为她被自己的问题困扰着。她拿出爸爸带给她的一小瓶法国香水,闻了几次。只是这时,安温与美才充溢了她的心。当她修长的手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放在胸前祈祷时,她那像花一样的脸在镜子里面闪烁着光彩。她照别人教给她的办法祈祷着,把一切关系都归纳到爱的范畴。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她就上床睡觉,梦见自己在焦躁不安的音乐和睡乡的长廊漫步。 在杜瑞尔盖,战后的日子就这样缓慢而又令人激动地开始了。斯坦·帕克又开始忙自己的活儿。许多人还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有的人觉得他回不回无所谓,有的人则已经忘记这人是谁了。有几个人头一回见他,很为他“侵人”他们新近得到的土地而气恼。但他对所有这些都置之不理。只是于自己的事儿。他有时候垂着脑袋,就好像和平的日子太沉重了。他当然已经变老、开始发福,成了个笨重的人,肌肉也很快就要变得疙疙瘩瘩。不过他还处于壮年时期,他还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口袋饲料甩到肩上,让口袋蹭着灼热的脖颈上灰色的头发茬儿扛走。 他现在已经是个很成熟的人了,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巨大的柔情,一双眼睛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观察过蚂蚁的辛劳,鹰隼的翱翔,看见过母腹中骚动的牛犊,以及计算着钱财又想象着死亡的人们。他极其精确地观察这些事物的每一个细节,但又是从一个睡觉人的梦境观察的。他在那梦境中慢慢地蠕动,也许哪天就会望出去,看到生活的真谛。他就这样忙忙碌碌,四处走动着,眼前竟有点不知所措。清晨,露水打湿的裤脚裹着他的两条腿。雾霭笼罩着原野,比较高的草上结着的蜘蛛网就像牧场竖起来的靶子,把视线搞得模糊不清。这时,现实和前景,梦幻和客观事物,都溶化在同一个洪荒的世界。就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开始还显得有点儿粗糙。但是通红。然后冲破雾霭织成的网,把阳光尽情地泼洒在大地上,树木在耀眼的阳光下屹立着--让斯坦·帕克看起来完全信心十足,也还是困难的。在这和平、安宁的日子里,他仍然没有足够的信心去接受那些实实在在的、千真万确的,或者被称之为永恒不变的事物。许多事情还需要得到证明。只有他才能去证明。 他回来不久,多尔·奎克莱依就来了。除了那些在她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时就认识她的人,大伙儿现在都叫她奎克莱依小姐。她为了舒服,光着脚丫没有穿鞋。多尔没怎么变。她生来就是小孩儿长了一副老相。或者说,长大以后是大人长了一副小孩相。她的举止就像身上那件灰裙子一样朴实无华。那是一件挺括的长裙子,至于是什么质地、或者有什么装饰,谁也不曾注意。大家只知道,衣裙包裹着她,而且是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她也戴着一枚胸针,也许是珐琅的,那个小图案永远不会惹人细看。她把它别在长脖子下面。那黄中带红的皮肤已经显得甲状腺肥大了。不过即使这样,除了那些被她迷住的孩子们,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点,大家要看的只是多尔那张脸。 “我带来一些这个,”她说,抬起一只瘦长的、黄中带红的大手遮着太阳。 盒子里装着些黄颜色的、表面粗硬的糕点。 “换换口味,”她说,或许心里希望这样。 沙糖粒在多尔那些制作粗糙的糕点上闪闪烁烁。她用另外一只细长的手把糕点送过来。手上粘着的面粉已经干了。这只手少了一个手指,是让切草机切掉的。 “谢谢,多尔。做得挺好,”他边说边接过那盘让人尴尬的黄颜色的糕点。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站在阳光下面交接这盒糕点,并且互致问候的时候,都显得很不自在。她的一只手依然举在眼前,遮挡着阳光。她那慢吞吞、干巴巴的话语在时间的长河上掠过,仿佛把他带到乌龙雅的河岸旁边。年轻时许多平静的、不可思议的、相当完美的事件,又从他眼前闪过。这就是多尔·奎克莱依把糕点放到他手里的这个早晨。她带来了完美。 “哦,”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在这儿站着干嘛!你不进来坐坐?” “不,”她说。“再没有什么要说的话了。” 她不像别人那样,问他受伤和得勋章的事儿。 “不,”她说,“鸡鸭正下蛋呢。我现在养火鸡呢,你知道吗?挺好的小火鸡。” 她微笑着;她有一双还分辨不出善恶的十分清澈的淡蓝色的眼睛。 “好,”她说,“我高兴你回来了,斯坦。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为此祈祷过。” 他纳闷他可能和这个女人共享的秘密会是什么呢?他们的灵魂和生命几乎溶合在一起。 但是糕点就堆在他的手里,堆在她把它们放进去的那个挺不结实的盒子里。因此,他又不自在起来。他谢过她为他做的祈祷,就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这时,艾米·帕克快快活活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这天早晨,她看起来特别漂亮。他本来应该夸夸她才对,可是眼下,他心里很乱,似乎有某种东西,他非得出来保护不可。 多尔·奎克莱依很快道别,回到她的弟弟、她的火鸡、她的鸡鸭那儿去了。 “这是什么?”艾米·帕克盯着糕点问道。 “她送来的,”他说,被迫展示这些奉献给他的糕点。 “哦,我可从来不吃多尔做的那种破石头似的糕点,”妻子说。“我敢打赌,那简直是一团发起来的细糠做的。” 她看见那糕点了,却没看见他受到的伤害。要是看见,她可能会高兴的。他像站在后门台阶上的一个小男孩,等待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 艾米·帕克接过糕点--这当然是她份内的事--他听见她倒进一个铁盒里,倒得又快又重。 “可怜的多尔,”妻子说。“她是个好人。居然想起给你烤点心。她不敢对我说这事儿。我看她是爱上你了,斯坦,就像追求某个男人的那些老处女一样。” 他听见她搓着一双手,把沾在手上的粗沙糖弄掉。 斯坦·帕克还在想着多尔·奎克莱依。她那副平静的、纯洁无瑕的样子,并没有因为艰难的、充满泥泞的岁月的流逝而变化。这也许是因为愚昧无知的缘故。否则,上帝该怎样对这些老女人、尼姑以及白痴,说清楚自己创造他们的目的呢?有时候,斯坦·帕克在自己那四大惑不解的迷雾之中显得相当呆笨。可是他也有茅塞顿开的时候。譬如,多尔·奎克莱依瞥他一眼,他就会突然大彻大悟。然后,他就开始看自己那双正在做事的手,或者想起在那座破烂不堪的教堂见过的那张老太太的脸。要嘛就想起一株被摧毁的大树,又生出尖尖的新叶。 斯坦·帕克回来之后,阿姆斯特朗一家来过杜瑞尔盖一两次。他们显然心绪十分烦乱。他们坐着汽车来,高高在上,不和碰见的人们打招呼。倒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他们在哪儿都不愿意多待。自从小汤姆·阿姆斯特朗战死--他是个中尉,新闻电讯稿上曾经提到过,而且被授过勋。那时候,各地的报纸尽登这种事情--老头子中了一次风。因此,半个脸往下抽着,谁看了都会为老阿姆斯特朗感到难过。他坐在他那辆绿车里头,车身上盘着一条吓人的铜蛇。他戴一顶平顶帽子,穿着很高级的英格兰花呢外套,目不斜视地坐在那儿,望着前方。只是在妻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他,叫他看还能认出来的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的时候,才抬起胳膊,在空中朝愿意接受他的问候的任何人轻轻地招招手。老阿姆斯特朗自己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他那只瘫了的手,手指的皮肤皱在一起,冷冰冰的。 不过,他的妻子还有点儿活气,宛若摇晃着的玉蜀黍。她的头发垂下来,就像玉蜀黍的须,和她那干巴巴但很得体的姿态相比,显得潮乎乎的,呆板而单调。她做出他早已熟知的微笑,也许想在石竹和葡萄树的环绕下谈论那种短暂的、让人高兴的小毛病或者小手术。 阿姆斯特朗一家到杜瑞尔盖的时候,总要开着车到格兰斯顿伯里看看。他们再也没能在那儿居住,因为那所房子压根儿就没能盖完。小汤姆的死讯传来,他们就把工人都撤走了。因此,楼梯至今还是露天的,灰泥在原先搅拌的地方凝固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没砌上去的砖在黑夜被人偷得精光。老阿姆斯特朗夫妇总去已经荒芜的花园里转一转。他们把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伪装起来。阿姆斯特朗太太还在寻找那场可怕的大火留下的痕迹。她站在从前是花坛.现在却长满蕨草和牛癣草的地方,怀着负疚从花丛中大把大把地采玫瑰。可是她不能摘得太多、太快,就好像她想摘,可那不是她家的花。这之后,阿姆斯特朗老夫妇俩就回到汽车里。因为在格兰斯顿伯里的山坡上,下午的风吹起来也挺厉害。他们坐下之后,裹着苏格兰方格呢的腿感到很不舒服。玫瑰花在老太太的膝盖上枯萎了。有时候,她把它们扔到路边Z自己也不明白于嘛要摘这些耷拉着脑袋的玫瑰花。 有一次,俾坦·帕克去追那只个头挺大的马斯克维鸭,一直追到格兰斯顿伯里。那只鸭子是因为他们没有及时剪掉它的翅膀,从围栏里飞走的。尽管他们经常说要剪。鸭子直奔格兰斯顿伯里,大摇大摆地跑着,藏进荒草之中,为了保护它幻想中的自由,任凭你千呼万唤,威吓“利诱”,就是不出来。斯坦·帕克一直追到山坡上,分开长得很高的野草寻找。草籽籁籁落下,暮色宛若细软的羽绒在空中飘浮。有棵白菜长得乱蓬蓬的,脚踩上去,升起一股难闻的臭气。那种爱尔兰苜蓿的茎秆抽出让人讨厌的枝条,一直攀援到先前是桅子树林的地方。那些桅子树现在还在,只是一副生病的样子,很难辨认出先前的模样。灰白的树叶和花苞纠缠在一起,腐烂成一团团纸张似的东西。斯坦·帕克弯腰从苜蓿中间拣起一捆旧信。这捆信早已发霉,也是苍白的颜色。这些信看起来是某个男人把他的钢笔蘸上墨水,写下了他想说的话。可是那刚劲的字迹已经褪色,不可辨认,先前的秘密就更秘密了。 斯坦·帕克多么希望能在这令人窒息的小树林里读一读这些潮乎乎的、发了霉的信,发现一些他不曾知道的事情。但是冥冥之中,那位不知名的写信人总让人心里生出负疚之感而双手发抖。要不是想起汤姆·阿姆斯特朗--不管这些信是不是出自他的手笔--斯坦·帕克会陷入内疚与对某种秘密的了解之中。他扔掉那捆信,走进那所盖了一半的房子。那房子谁也不曾想到要关门闻窗,因为已经没有这种必要了。 愚蠢、荒唐充溢了这片与被烧掉的房子“孪生兄弟”似的废墟。有某位徒步旅行的人曾经在那间与挂壁毯的房子完全一样的屋子里露宿,在与先前一样的壁炉里生火,把他的粪便涂抹在空心的墙上。有人用显示了肉体急迫要求的词汇写下他的爱。斯坦·帕克走进那个多年前“烟火”齐放的夜晚--因为他后来意识到,那并非大火,那是大火之前施放的烟火--他的脚后跟碰了竖琴的那个房间。他在房间里面走动着,浮现在眼前的还是小汤姆·阿姆斯特朗那张很有理智的脸。汤姆·阿姆斯特朗穿着硬领衬衫,亮光薄呢外套,收抬得干净利索,充满了有钱人的自信。只有马德琳跪在地下,待在那座正燃烧的房子外面,或者他的脸最后被炸掉的时候,才不再是那样, 斯坦·帕克走过那所房子。事实上,这所房子已经不属于阿姆斯特朗家了。建造了一半的楼梯爬满了藤蔓,很难说清烟是从什么样的缝隙钻进来,蔓延开,又缠绕在一起。这男人爬上他能上去的最高处,站在那儿,踩着藤蔓,向远处眺望,想起了汤姆·阿姆斯特朗的未婚妻。人们一直没有再听到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是结婚了,还是仍在跳舞。马德琳消失了。如果没有楼梯口那一幕,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俾坦,帕克把头靠在尚未完成的砖墙上,相当清楚地想象着如果那天真有机会,他会怎样结束那场对妻子的不忠。现在,平静的黄昏不允许他生出负罪之感。辽阔的天空下面,夜色愈来愈浓。站在这座被遗弃、被亵读了的房子的房顶上,藤蔓宛若滑润的肌肤在他手里扭动着,散发出一股柔和的肉体的香味儿。遗憾的是他能想起来的太有限了。他尽管努力,却想不起她皮肤上面的毛孔,眼球上细微的血管,以及她紧贴他脖颈的呼吸。他头脑里贮藏的每一个不同的细节似乎都消失了。就像楼上这些房间和这幢楼房最有意义的那些部分。他曾经在这所房子里面迎着那场熊熊大人奔跑。他找到了她,头脑十分清醒。由于年轻、羞怯,未曾预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现在,这个中年男子站在这座丑陋的房子的顶部,扭弯了手中的藤蔓,脸上现出使人不快的皱纹,这是些几乎达到了很高境界的皱纹。不过,当然啦,没有人看得见,因为这儿完全是荒凉之所在。除了那只鸭子。它正在灌木丛中吃力地蹒跚着,露出一双黄黄的眼睛。哦,他揉搓着手里那根热烘烘的藤蔓,似乎这才意识到他是来这儿找那只鸭子的,而且很为有个理由而高兴。 他咒骂那只鸭子。“我一定要抓到这个杂种!”他说。 鸭子继续瞒珊着。男人跑下去,跑到房子后面。当他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那魁梧的身躯变得十分可笑。然后,他镇定下来,也喘过气来。他看见地上扔着一根风刮下来的长树枝,便拣起来,朝那只懊恼的、拚命挣扎的鸭子冲过去,用那根树枝前面的一个树权使劲儿按住鸭子,就好像要把它在泥土地里压碎压死,而不是生擒活捉。 “抓住这个杂种了!”他大声说。 鸭子呱呱地叫着,拍打着一双翅膀,扭动着挺壮的长脖子。它那副丑陋的、执拗的样子和那张扁嘴根部的突起变得让人可怜。可是眼下,这男人对它还是恨不够。 直到他猛然朝树枝那头扑过去,手没有松开,弯下腰从树杈下面抓住那只鸭子。鸭子呱呱地叫了几声,沉甸甸地倒提在他的手里。 男人转过身,开始向山下走去。谁也没看见这一幕。他踩着刚才留下的足迹,穿过倒伏了的野草走着。谁也不知道这个傍晚,他心中那种欲望的冲动。这种欲望已经冷却。现在是秋天了。 斯坦·帕克提着那只抓回来的鸭子向家里走去。他觉得一丝凉意开始钻进衣服下面汗津津的脊背,一个肩膀由于用劲过猛也怪不舒服。倘若把某件事情看作是有失检点,那么它的一点点好处也会被认为是不可弥补的过失。因此,他又变得闷闷不乐。他怀着一种渴望,想起他的妻子,想起他们在那间小窝棚里刚住下时她烤得未透的面包。他爱她。他还想起多尔·奎克莱依,想起她那纯洁的禀性。这种禀性他已经意会,但尚不能言传。他拖着沉重的靴子,从酸模草和锦葵中间走过。那靴子因为潮湿,粘着泥土而愈嫌沉重。他总是习惯于把想起来的只言片语用祈祷词的形式堆砌到一起。这样一来,通常至少能够引导他朝安全的方向爬去。然而,在这个欲念已经冷却的黄昏,这样的机会却是减少了。 回家之后,他从妻子的针线盒里拿出一把剪刀,把那只鸭子一个翅膀上光滑但又粗糙的羽毛大剪一番。 “这下它就跑不了了,”她说,从那副眼镜上面平静地抬起头来--做细活儿时,她已经戴眼镜了。 他只是哼了一声,便走向蒙蒙夜色,把鸭子扔到围栏里面。 艾米·帕克很灵巧地继续织补袜子。这是在这个傍晚她加诸于自己头上的一种责任。她看见丈夫朝格兰斯顿伯里的方向走了,去抓那只鸭子。走之前,他特意告诉了她这件事,还望着她的一双眼睛。她想起自已那次去格兰斯顿伯里的差事。很早以前那个傍晚,也是为了鸭子。她心里纳闷,他会在那儿发现些什么。可是斯坦不同。他并没有变得疑虑重重,或者烦躁不安。他把篱笆绷紧,把木头刨平,在许多事情上给人们以决定性的意见。就这样,艾米·帕克把那块整齐干净、四四方方的补丁织到男人厚厚的袜子上。斯坦·帕克也一定能很快找到那只鸭子,那怕它钻进灌木丛里。这灌木丛她最近还去看过,完全是为了满足对那片人们大讲特讲的废墟的好奇心。她织补完把线剪断。她有自个儿一套巧妙、精确的方法。她织出来的活儿很耐磨。现在她已经是个稳健、和蔼的妇人了。人们都喜欢她,喜欢瞧她那叫人感到愉快的皮肤,喜欢在果酱不结冻或者母鸡技自痢时跟她讨主意。 后来,斯坦就回来了,正如她心里希望的那样:他很快就能回来。还剪掉了那只鸭子翅膀上的羽毛。 她总爱评头品足。并不是因为这种评论能产生什么实际效果,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结为夫妻,这些并无实际意义的话能把他们联结得更紧密,相互之间更加信任。这种老生常谈的丝线编织着、连接着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者只是一种缝缝补补? 艾米·帕克剪断这天夜里她用来织补的最后一根毛线。在眼下这个场合,她并不想干多少事儿,也不想对任何事情深究。可是,如果她能放下那只袜子,提上一盏防风灯,走到漆黑的院子里,挑灯看丈夫那张脸的话,她倒真要细细地探究一番。她愿意消除疑虑,使自.己放下心来。 现在,情形不同了。斯坦·帕克在和平之后回到家里时,他们这样说。情形不同了。他们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还和以前一样。可惜,什么事都不会永远一个样儿。她不能常盯着他那张胆去捉摸到底在发生些什么变化。她总是找借口盯着他看,叫他换一个垫圈,或者提一件重物。她甚至要找理由抚摸他。看看他的皮肤是不是太粗糙了,或者脸上是不是抹了脏东西。然后,她就笑一笑,表示道歉。有时候,他会皱皱眉头。但是在他们一起发生的那些必要的行为以及说的那些话所织成的网络之下,所有这一切对于他思想深处的变化并不能提供什么线索。不管是因为他对她提防了,还是因为她已经落后了。 于是,这位妇人开始纳闷,是不是他们俩的生活对于他太舒服了,或者是不是他已经在心中熟记了她习惯于表达的所有那些思想和看法。当然,有些思想她也是隐藏着的。这是很自然的。有的想法她觉得只是一种不安,或者甚至只是一种恐惧。 “斯坦,”有一次她说,“哪天我们一定要带孩子们出去野餐或者玩点别的什么。” “好吧,”他说,“只要你愿意。” 因为他是个脾气挺好的丈夫。 “这是个好主意,”她说。“会使我们的生活有点儿变化。而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不是吗?我真想再去着看大海。” “好吧,”他说。“什么时候你觉得想去,就去看看。” 他这种完全赞同的态度几乎使她大失所望。她在心里说,她宁愿把这桩事情想象成主意是他出的,这样,她想看大海的愿望仍然只是一种想法。站在松树中间,她被那仿佛是透明的、滚动着的林涛吓住了,几乎压扁了。那将是令人振奋的,她说,就好像这所有的巨流都是一块绿玻璃后面的奇观。 日复一日,时光就这样流逝了。她那个野餐的主意变成一个愚蠢的幻想,随后,又变成她生气的原因。生气自己没有力量实现这个想法,或者实现任何别的计划。怒火就这样燃烧起来了。 战争结束不久,斯坦·帕克买回一辆汽车。他们觉得他们是在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路程之后,才有了这样一辆车。斯坦怀着一种骄傲--如果不是怀着一种自在的话--学着开他那辆车。他过分死板地坐在车里,脖子和胳膊都很僵硬,就好像几个重要关节都用螺钉拧紧了。这是辆“福特”牌汽车,一个松松垮垮的玩意儿--不过装配得还好。这辆“福特”可是没有什么干不了的差事。帕克一家坐车出去的时候,艾米·帕克戴着帽子,显得比平常更拘谨。脸上还要搽一点粉,拿一只小提包,里面装着些润喉片和别的玩意儿。有些邻居站在门廊望着他们,朝他们微笑。有的人却生气地转过脸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可是帕克夫妇继续驱车疾驰。只有那条路使他们着迷。 有时候,斯坦钻进汽车,没等妻子问他上哪儿,便飞驰而去。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从屋里跑出来,身上系着干净的围裙站在那儿,望着渐渐消失的汽车。但是他并不回头瞧一眼,招招手,或者大声解释一下。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他沿着沙土小道奔驰。在这种路上,车身简直要颠簸成碎片。沿着这种路行驶,除了这条路确实存在这样一个事实,简直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人类非得把足迹留在这儿。这一带丛林太乏味,或者说太“纯正”了。人们很难想象出开发它会有什么好处,毁坏了前景又会如何。沙土地上,落着黑乎乎的树枝,灌木丛坚硬的、黑色的什叶相互争斗着。高一点的树,表皮像一片片白纸似地脱落。这儿也有许多蚁家;那覆盖在大地之上的、红颜色的圆丘好像完全陷入了沉思。 斯坦·帕克总是在这一带停下车,卷上一支烟。他喜欢在这儿呆着。他总是坐在车里,手搁在一动不动的方向盘上,直到那于缩了的皮肤在沙土地和灰色的树叶的光亮中解体。于是,他的身体不再为这寂静的奥妙而惊讶了。因为他自己就是那寂静的一部分。如果他的妻子还继续在那儿站着--在他的想象之中--系着干净的围裙,站在那所房子旁边,脸上是一副焦急的、不同意的表情,那么眼下这情形对她可没有什么用。而对她的尖锐问题他既讲不出很有说服力的话,也做不出诚实的动作。 因此,他暂且忘记了她,知道他总会再回到她那儿去,去跟她分享他们已经成为习惯的生活。不可能不是这样。哪怕他的灵魂冒险冲出安全的界限,为了发现、怀疑、崇拜而不顾一切地盲目地探索。 他终于在那辆不大结实的汽车吱吱嘎嘎直响的车座上伸了个懒腰,直到他身上的骨头也格格作响。他渴望用某种合乎规范的、人所公认的行为表达自己的思想,渴望将他的知识付诸某种形态,或者用简洁的、明白易懂的话语向人们表达出他的单纯和朴实。当然,他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斯坦·帕克的行为举止,以及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种种表现,惹得有些人说战争中的经历把他变得古怪了。现在有些人开始躲避他了。他从来就不善辞令,只能就事论事发表一点意见。他的忠告一向都是对的。但是他们宁愿带着这些麻烦事儿到别处解决,也不愿意让他那双眼睛发现他们的行为举止有任何毛病。斯坦·帕克古怪。 有一次,他把儿子叫上汽车,说他们要开车出去兜风。上哪儿?哦,只是到他已经迷恋上的那些地方。具体哪个地方,他自个儿也说不清楚。男孩自然觉得有几分窘,坐在那儿瞅着那只很准确的车速表,要嘛,闷闷不乐地望着车窗外面的道路。不管怎么说,他不愿意和父亲待在一起。 可是斯坦充满了希望。现在,他觉得必须和这个孩子谈谈。把他所知道的东西传给他。他心里想:如果我们这样谈,会更容易些。看到那沙质的丛林地--那儿只有树、灌木丛,一堆堆仿佛是专心一意的蚁家,以及落在地上的黑乎乎的、伸向四面八方的树枝--他的信心越足了。 “这儿真是穷乡僻壤,”父亲说。“荒凉。可是我有点儿喜欢这地方。它能把你抓住。” “我不明自我们来这儿干嘛,”男孩说,闷闷不乐地、十分反感地看着这片丛林地。 他尽管从来没见过城市,可他渴望城市生活。他的不快主要是他还没有见过城里人这样一个事实造成的。 “我们来难道不于点什么吗?”男孩问。 “我只是想开着车出来兜兜,”父亲说,“聊一聊。” 他的心已经开始凉了。 “聊什么?”男孩问。他满腹狐疑,寻思父亲或许要给他解释性方面的事儿。 “没什么特殊的事儿,”父亲说。 他很高兴有这个方向盘把握方向,并且可以因此而使自己发挥一些作用。 “我们相互之间不大了解,是吗?雷。” 男孩很不高兴。男人也一样。 “我想,我们相互之间还算了解吧,”雷以攻为守。“再说,有什么可了解的呢?” 父亲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 “我从回来就没怎么见你,”他说。 “我能怎么样?”男孩抱怨道。“就让我一天到晚在家待着吗?”’ 他现在确实不喜欢他的父亲了。他甚至不喜欢他身上那股气味,那是当兵的身上的味儿,是到了这个年纪更加沉稳了一些的男人那匀称的、可以依靠的身体散发的那股烟草和干活儿的味儿。父亲刚回来的时候,穿着领口敞开的粗卡其布紧身上衣,曾经一度使他兴奋。不过,是他带回来的那些野蛮的外国东西,那枚擦得锃亮的小手榴弹,以及他父亲说是从德国鬼子头上摘下来的那个阴沉沉的钢盔更让他兴奋。 但这是以前的事了。雷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手腕长得粗粗壮壮,钢盔让他弄得净是凹痕,手榴弹也丢了。事实上,他已经几乎忘了这几样可以避免平庸、苟安、善心的法宝,而他的父亲还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 在那株他们停下车的树下--那是一株多节的、很难弄的本地树,粗糙的树叶竖立着--男人和男孩为他们之间的这种距离而相互憎恨着。 父亲意识到他自己的失败,不无悲哀地说:“我想拍支烟。你要是愿意逛逛,就去吧。” 男孩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坐在父亲身边,而这当然是难以忍受的。于是他跳下车,砰地一声关上那扇小小的车门。 男人看见乱石中间有一只蜥蜴,他怀着绝望者的希望将注意力集中于这只小动物。似乎天赐良机他能够以奇迹般的纯明和智慧向他的儿子解释清楚这只粗糙的蜥蜴在他身上唤起的爱和惊奇。天还可以变得晴朗而明快,尽管眼下还是一片灰暗。 “看,雷,”男人边说边顺着自己的手指望过去。那根手指并没有因为这个大胆的做法而颤动。 “什么?”男孩说。“哦,不过是只破蜥蜴。这玩意儿有的是。” 他差点儿拣起一块石头瞄准了打过去,只是因为那玩意儿太小,不值一打才没有这么做。 “是的,”父亲说。“可我喜欢看。我喜欢观察这种东西。” 那只晰蝎躲在乱石中间闭上一双眼睛。男人现在确实孤单了。他开始卷烟,用干巴巴的舌头舔了一下那张薄薄的卷烟纸。这一带丛林大枯燥无味了,人们无法理解周围的种种标志。 男孩在灌木丛中神情冷漠地游逛着。对于他,青春好像也变成同样单调的丛林地一样。他总在丛林里游逛,乱劈乱砍,东擦擦西刮刮,找鸟儿或者别的什么往死里弄。他已经失去了童稚之美,还不具备青年人的英俊。他的皮肤粗糙,反应迟钝,充满了青春期的骚动不安。 啊,要是能逃走就好了,他在心里说。他把一株小树压弯,直到折断才罢休。可是出去干啥呢?他想,也许能当个警察。他想起年轻警察墨菲那两条令人赞叹的、充满男子气概的腿。人们说,他曾经在去乌龙雅的路上,向一个人开枪,并且打死了那人。那家伙是谋杀一个打兔子的人的凶手。年轻警察没有时间和男孩子们说话,因为他正忙着在警察分局写报告,一双蓝眼睛透露出举足轻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雷·帕克举起一根棍子瞄准。即使少几分正义,他也能像墨菲一样,把那个亡命徒干净利索地干掉。他的眼睛不是蓝色,而是深褐色。这双眼睛还不清楚该把目标定到哪里。也许还只是瞧着他自个儿的内心世界,看他自个儿各种姿势的图像:绑裹腿的、不绑裹腿的,或者一丝不挂的--那是一种笼罩着肉感的、既迷人又可怕的赤裸。他转过头向身后望去,看见那辆汽车的前部。他必须回到那辆汽车旁边,回到父亲那里。 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换了许多次排档,在车辙上很敏捷地闪过来闪过去,最后才回了家。回家之后,两个人都觉得很内疚。那是一种相同的,或者互不相关的负疚之感。母亲立刻就察觉到这一点。她怀着一种带苦味的快乐,偷偷地观察刚回来的父子俩,而且下定决心,无论出现什么紧急情况,她都绝不出来帮忙。因为这是孩子的父亲自找的。儿子的问题第一次不需要由她来解决了。因此,她带着几分嘲弄继续喝她那杯浓茶。她总是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大家都去挤奶之前--喝这杯茶的。她站在窗户旁边,把茶托举得高高的。那杯仿佛陷入沉思的茶冒起的水汽,或者因为感觉到她所钟爱并且尊敬的丈夫受到伤害而产生的古怪的快乐,使得她的鼻孔在那张圆圆的、到这时几乎变粗糙了的脸上比平时好看了一点。 然后,她很快走到一边,咳嗽着,把茶杯和茶托放到桌上,等这两个男子汉走